《明朝败家子》 第一章不要放弃治疗 方继藩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朱账红幔,远处则是炫琴案、紫檀圆凳似的家具。 帷幔前站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伙,正死死地盯着他,然后这个家伙露出了一张很欠揍的笑脸,笑中带着肉麻的谄媚:“少爷醒了……” 方继藩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穿……穿越了啊,因为他分明听出这个青衣小帽之人说的是凤阳官话,作为明史专家,方继藩百分百可以确信,这里的陈设,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在自己的那个时代,即便是大手笔的影视投资,也是绝不可能铺设出这么个场面。 没有惊恐和惊吓,方继藩的心里竟隐隐有一些激动,做了这么多年的学问,不料今日竟可以一窥古人! 古人啊,看着这个笑得有些贱贱的家伙,方继藩不禁想,这……就是古人? “这是弘治年?”方继藩看到了墙面上的一幅字画,落款的题跋是大明正统年的一个书法家。 而靠着床榻,那炫琴案的制式也引起了方继藩的注意,这是明朝中叶的风格,弘治朝之后,便不太流行了,炫琴案像是新制的,如此推算,这应该是弘治年间无疑了。 青衣小帽之人点了点头,却依旧直勾勾地看着方继藩。 得到了确定,方继藩猛地自床榻上坐起,一拍大腿,语带兴奋地道:“宁王可还在?北边还有小王子的叛乱,南方的手工纺织业已开始兴起了吧……”方继藩一脸的眉飞色舞:“当今皇帝也算是圣君啊,大有可为……” 方继藩很激动,这是一个好时代啊,男儿大丈夫,作学问,研究历史,总不免有太多的遗憾,上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想不到终于来了有用武之地的地方。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笑,因为在图书馆工作,且钻研的还是明史,不但明史自己了解甚深,便是关于这个时代的地方志,自己也了若指掌,说句难听的话,便是哪个县里几月几号出了几个盗贼,自己惊人的记忆力也都能有印象。 上一辈子,反正也是孤苦无依,来到这个时代,似乎并不坏。 方继藩连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心……很大。 青衣小帽的家伙脸色却是变了,很迟疑的道:“少爷……您……您说……大有可为?” “对呀。”方继藩打起精神,自己是个少爷,那么这人不是书童就是长随了,他兴奋劲还没过去,一脸兴致勃勃地道:“男儿大丈夫在世,自当金榜题名、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青衣小帽之人的脸色就从疑惑转化成了悲戚,他发出大叫:“少爷…少爷…又犯病了…来……来人哪…” 方继藩一惊,这是怎……怎么回事? 啪…… 门突的被几个精壮的汉子撞开,看起来,个个如狼似虎。 外头的阳光,也随之洒落进来,而这些魁梧的身子却遮盖了多余的光线。 而后,一个微颤颤穿着儒衫,留着一撇山羊胡子,先生模样的人,背着一个药箱疾步进来,激动地道:“少爷,少爷的病……又犯了…快,快,扎针!” 一声令下,那几个精壮的汉子朝方继藩扑来,一下子就将方继藩控制住。 方继藩瞳孔收缩,nmgb,他心里大骂,因为他看到那老先生已从箱中取出了寸长的银针,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朝方继藩道:“少爷所患之症乃是脑疾,切不可讳疾忌医,来来来,莫怕,莫怕…扎一针就好了…” 方继藩惊恐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我……我没病……” 大夫一边施针,一面摇头晃脑地道:“没错了,以往犯病时就这症状,少爷,忍一忍,老夫这针灸之法,乃祖上传下来的,有病治病,没病还能健身,少爷,你躺稳了!” 啊…… 随着杀猪一般的嚎叫,半响后,方继藩没了声响。 手脚都被人控制住,而那老先生呢,竟是直接将银针扎入了他的后脑,方继藩不叫了,却是吓得咬着牙关,不敢动弹,生怕一动,这位老先生的针就给扎偏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从小就怕打针! 这么长的一根针,生生的刺入了脑袋,这哪是治病,这是谋杀啊,你大爷的! 针还未取出来,老先生便又是捏着胡子摇头叹息道:“脑残者无药医也,老夫也只是按着古方,暂时控制住病情,是否能痊愈,就全看少爷自己的运气了。” 那青衣小帽的家伙,则躲在榻边上低声抽泣着道:“少爷,少爷,方大夫是伯爷请来的名医,你别怕,扎几个月针便好了,伯爷修书回家吩咐过,少爷的病只要能好,无论用什么法子…总之,万万不可讳医忌疾……少爷是伯爷的独子,少爷忍一忍……忍一忍……” 方继藩脸色苍白,只是战战兢兢。 ……………… 正午。 窗外景致怡人,可是方继藩没有欣赏景色的心情! 这已是方继藩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十七天,当然,他已不知被扎了多少针,每一次扎针,对方继藩而言,都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一个古代的‘名医’,将银针扎入你的后脑,还要微微的搅动一番,方继藩至今回想,便浑身战栗。 二十七天,足以让方继藩明白一切。 这个身体原先的主人,乃是大明南和伯方景隆的独子。 方家这世袭伯爵乃是靖难之役时挣来的,先祖们跟着燕王朱棣从龙,从北平城打到了南京,朱棣还算厚道,大手一挥,便给了一个铁饭碗。 而这身体的主人…… 好吧,难怪自己只说一句男子汉大丈夫要如何如何便被当做脑残,因为这厮是个十足的人渣败类,京城里最大的恶少,败家子中的败家子,堪称恶贯满盈! 前些日子,这厮病了,于是才请了名医来看,想来是因为精神出了问题,一直都没有放弃治疗,方继藩穿越之后,之所以让人误以为病还没有好,是因为自己和从前的那败家子性格迥异,于是乎……治疗还要继续…… 太蠢了。 方继藩反省自己,自己还是太年轻啊,初来乍到,竟和人说什么建功立业,为国为民之类的话,这是找抽呢。 一个恶贯满盈的败家子,行为举止如此反常,在别人眼里,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好吧,为了放弃治疗,自己必须得比从前的方继藩还要方继藩。 此时,寝卧的门已是开了,进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小丫头,后脚跟来的便是方继藩的长随,就是那青衣小帽的家伙,叫邓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这二十多天,他已摸清了规律,也大致了解了这个家族的背景,自然,对原来的方继藩,也早就了解得彻彻底底。 小丫头到了榻前,行了个礼:“少爷,起来了。” 方继藩张眸,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他心里为自己打气:“败家子,败家子,哥们就是个败家子,不可露了马脚。” 方继藩凶巴巴地道:“什么时辰了?大清早的,鬼叫什么?” 小丫头吓得俏脸微微不自然:“日……日上三竿了。” “才三竿……”方继藩龇牙:“少爷我是三竿才起来的人吗?再睡一个时辰!” 青衣小帽的邓健忙上前,点头哈腰道:“少爷,是太早了,可小的怕少爷肚子饿……” “好啦,好啦……”方继藩只得翻身而起,在小丫头的伺候下更衣。 当然,方继藩必须得流露出色mimi的样子,盯着小丫头的胸pu,笑嘻嘻地道:“小香香,你长大了,来来来,少爷来验验。 方继藩的手,便行云流水般的在小香香的香tun轻轻一拧,小香香吓得花枝乱颤,眼眶一红,泪水啪嗒要落下来。 方继藩心里叹口气,有些于心不忍,可看到一旁的邓健,又忙叉手道:“哈哈哈哈……小妮子竟还害羞,别怕,少爷疼你。” 小香香连忙要躲,方继藩便借故顺坡下驴,没有继续骚扰下去,一旁的邓健贱贱地笑道:“少爷英明,少爷神武,少爷本色不改,小人佩服,五体投地。” “去你的!”方继藩抬腿,一脚将邓健踹翻,怒气冲冲地道:“少爷除了英俊潇洒之外,一无所长,你竟敢说英明神武?英明神武能当饭吃?狗一样的东西。” 邓健在地上一滚,失声痛哭。 方继藩心里一惊,怎么,难道是方才踹的重了?罪过,罪过,实在抱歉得很,只是……哎,哥们也很为难啊,本少爷若是文质彬彬,还怎么放弃治疗? 谁料下一刻,邓健一轱辘的翻身起来,却是仰着头,激动地道:“少爷的病终于好些了,小的…小的…真为少爷高兴,小人是喜极而泣,喜极而泣啊。” 嗯? 方继藩呆若木鸡,这样也行? 第二章我是败家子 在小香香的服侍之下,方继藩漱了口,刚刚吃过了早点,那位名医就来了。 大夫满面红光,面露得色,听说少爷的脑疾愈发好了,府里上下都称他为神医,他口里虽谦虚,心里却乐开了花。 照例背着药箱,笑吟吟地来给方继藩见礼:“见过方公子,方公子气色好多了,学生先为公子把脉吧。” 方继藩对这位大夫颇有点本能的畏惧,转念一想,便又鼻孔朝天看他,翘着腿道:“本公子已大好了,把什么脉,你这老狗,滚一边去。” “哈哈……哈哈……”大夫干笑起来,身为医者,被人骂作是老狗,确实是有辱斯文的事,可虽有点小小的不愉快,大夫却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感慨道:“是啊,公子这病,果然是大好了,老朽很是……很是……” “滚!”方继藩算是明白了自己的生存之道,越是嚣张跋扈,人家越开心越欣慰,这真是一个……神一般的世界啊。 “好好好。”大夫一点也不恼,却转头嘱咐邓健:“若是公子再有犯病的迹象,定要及时禀告,公子……老朽告辞,告辞。” 见这大夫美滋滋的走了,方继藩才松了口气。 刚刚逃过了一劫,方继藩又空虚寂寞起来,难道自己这辈子都要假装自己是个人渣下去? 不成,这样活着也没劲呀,定要做一番大事业才是,只是这眼下…… 方继藩站了起来,道:“小邓邓……” 小邓邓是邓健的专属名,不过显然邓健不太乐意方继藩这样叫自己,便苦着脸应道:“少爷有何吩咐。”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走,陪本少爷在府里走一走。” “好呢。”邓健便忙一溜烟的去取了一柄湘妃扇,还有一个骚包的香囊,邀功似的道:“少爷出门,就爱带这个……” 方继藩一脸黑线,这身体的主人还有这趣味?他一笑,熟练的让小香香将香囊系在腰间,手里把玩着湘妃扇,一收一合,扇上竟还有诗,方继藩撇眼一看,便见扇面上写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此诗意境倒是好的,不过方继藩却知这扇子主人对此诗的恶意理解,心里不禁骂,呸,臭liu氓。 心里虽是鄙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 打起精神,随邓健出了卧室,此时真正见识了南和伯府,方继藩不禁咋舌。 这府邸占地极大,少说也有五十亩,栉比鳞次的屋脊连绵,三进三出,正堂、前厅、后院、厢房、柴房足足数十开间,方继藩心里很是满意,下意识的摇动着湘妃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宅子……有点老啊,少说也有百年的历史,显得很是斑驳。 他不禁道:“这屋子该修了。” “修……修屋……”邓健诧异的惊叫。 方继藩一拍他的脑壳:“狗一样的东西,少爷之所以得病,定是因为这宅子太过老旧,翻修,懂不懂?” 邓健又露出了笑脸,道:“少爷说的好,少爷是说府上阴气重?懂,我懂,可是……要修葺宅子,很费银子的。” 方继藩眉毛一挑,道:“堂堂南和伯府,还缺银子?” “缺!”邓健的回答让方继藩有点懵了:“少爷平时是不管事,府里京郊的庄园数千亩的良田,可毕竟,种出来的也是粮,伯爷虽有恩俸和赏赐,实银却是不多,都是咱大明的宝钞。” 宝钞啊……方继藩懂了,这就是大明特有的纸币,可惜,朝廷印的太多,其实不值几个钱。 他猛地想起,这个时代的经济特征本就是如此啊,土地的价值虽高,可富户们大多都是租给庄户耕种,收来的当然是粮食,而这粮食,也都是用谷仓堆积起来,虽也换钱,不过南和伯府毕竟这么大家业,开销也多,自然而然,也别指望账面上有多少现银了。 这样装疯卖傻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得独立自主才好,人只有独立自主,比如有了钱,才不至于被人管束着,动辄被抓住扎针。 何况,自己当真要做一辈子的败家子? 不成!方继藩觉得自己上辈子好歹也是学霸,五好青年,要自强,要自立。 可是没银子怎么办? 方继藩眯着眼,突的激动起来。 有财路! 现在是弘治十一年三月十七。 半个月后,方继藩依稀记得通州的地方志里有过记载,说是有数十艘船载着乌木的船在北通州沉船,再加上乌木在弘治年间日益被贵人们所推崇,因此,乌木的价格持续攀升,方继藩记得乌木的价格暴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乌木本就难得,而一般的船运都是将大宗的乌木一起装船,这数十艘船一沉,就意味着未来市面上的乌木将会出现极度的紧缺了。 方继藩眼睛一亮,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囤积乌木。 可是……银子呢……即便是价格翻番之前,这乌木的价格也是吓人的,他眯着眼道:“府里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邓健打了个哆嗦,惊慌地看着方继藩:“理当没多少了,至多也就几百两现银罢了,少……少爷,您……您又想……” 一听几百两,方继藩就泄了气,不过很快,他又有了一个念头,没有银子,可是方家有地啊,若是…… 他一转念头,不对,不对,卖地…本少爷熟读历史,这古人的思维,可和现代人不同。在古人眼里,卖地,可只有破落户和败家子才干的勾当,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咦……败家子…… 我不就是教科书式的败家子吗?北京城里,还有比我方继藩更败家的? 方继藩眼前已是一亮,发出大吼:“把管事和账房叫来!” 方家公子的威力还是很强大的,须臾功夫,府里的杨管事和刘账房便来了,二人气喘吁吁,眼珠子滴溜溜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翘着腿,他虽是坐着,可眼前的二人却也不敢比方继藩高,所以躬着身,这样反而显得方继藩翘腿坐着还显得比他们高一些,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们,还是很有点少爷感觉的。 方继藩便道:“府里有多少地?” “城外的庄子,有两千三百七十亩,除此之外,还有几座山,占地也有数千亩。”杨管事邀功似的道,他听说少爷得了脑疾,这些日子少爷都在治病,心里倒是很关切,据说现在好了一些,所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少爷,想看看少爷好了没有。 “能卖多少银子?”方继藩下一句话,差点没把杨管事噎死。 杨管事的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忧心,而是眉眼微微一挑,和一旁的刘账房对视一眼,哎呀,少爷的病……果然是大好了啊,方家有幸啊! 你想啊,少爷竟能想着拿地去卖钱,这北京城里,除了咱们方家的少爷,还有谁能这般潇洒的说出这等话来的?咱们的少爷,真的回来了! 一看二人脸上美滋滋的样子,方继藩觉得这个世界已经疯了,他只得用扇柄磕一磕桌几:“问你们话呢,能卖多少,都给本少爷清点一下,给牙行传出消息去,卖地,能卖的统统都卖,一亩都不能留下。” 第三章崽卖爷田心不疼 喜悦劲还没过去,杨管事顿时想起少爷说卖地的事,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嗷嗷大叫,箭步冲向方继藩,抱住方继藩的大腿,哀哭着道:“少爷,少爷,您不能卖地啊,少爷,崽卖爷田这……这是要天打雷劈的啊,卖了,满京师都要笑话,都要戳方家脊梁骨,伯爷若是知道…呜呜……” 原来竟是邓健,邓健涕泪直流,只一味抱着方继藩的大腿,滔滔大哭。 杨管事的脸色也十分不好,卖……卖地……方才他还想,除了咱们方家少爷会琢磨着这不要脸的事,还有谁能问出卖地的事来,心里还挺开心的,不管怎么说,少爷的病总算好了。 可现在他回过味来,真要卖啊。 杨管事噗通一声,直接跪了下去,道:“少爷,邓健说的对,不能卖啊,卖了,咱们南和伯府便真成了天大的笑话了,少爷若是缺银子,和小的说,老刘,老刘,现在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刘账房眼眶红了,抓着自己的心口,觉得心口疼得厉害,也是泣不成声地道:“少爷,小的世代都在府里给先太老爷、老爷还有少爷效力,南和伯府好歹也是……也是京里数得着的人家,这地不能卖,不能卖啊,卖了地,家就败了!” 居然很有道理,这个时代,人们往往把地看得比天还重要,卖祖产和土地的事,只有那落魄子弟和败家子才干的事,方继藩显然被他们说服了:“你们说的都很对,卖地,是败家子干的勾当,可你们走出府里,去街坊打听打听,在这京师,最大的败家子是谁?” 方继藩挺着胸脯,气势如虹,这一刻,他竟有一些小小的骄傲,败家子也很好啊,就比如卖地,人家不敢卖,我就敢卖,要不怎么钱生钱,要不怎么趁机大赚一笔? “你们哭什么,谁敢哭,就打断他的腿,要笑……府里的规矩,你们不知道?我是我爹的独子,爹现在为朝廷带兵剿贼去了,现在这个家,就是本少爷说了算,谁敢反对?” 一看方继藩龇牙咧嘴的样子,邓健、杨管事、刘账房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晓得少爷是什么脾气,从前的时候,少爷生气,可会将人生生打死的,于是一个个不敢滔滔大哭了,只低声抽泣着。 “我说了卖就卖,现在开始,能卖的都卖,请牙行的人来,谈好了,就请保人,现在就去!” 这时决不能泄气,稍稍有点口软,肯定就镇不住他们了。 刘账房哭哭啼啼地道:“少爷,能不能先知会一声伯……” “不用,家……”方继藩本想喊家父,可猛地身躯一震,不对,不该喊家父,差一点就露馅了,他便龇牙,露出豪迈的样子:“理那老家伙做什么,本少爷说了卖,就得卖!” 少爷在府里大发雷霆,以至整个方家都胆颤心惊,忠仆邓健已是昏死了过去,刘账房因为心梗,也被抬着就医去了。 到了次日一早,又是日上三竿,方继藩在小香香的伺候下穿衣,邓健眼睛肿得跟一个灯泡一般,想来昨天夜里醒来时,又是大哭了一场,方继藩不理他,却想着待会儿大夫可能要来就诊,别又被扎针了,于是贼兮兮的看着小香香道:“小香香,一日不见,你又长大了,来,少爷……” 小香香便红着眼睛,不敢动弹,方继藩还指着她躲开,自己好就坡下驴,可见小香香却如木桩子一般站着,反而不由叫苦,心里大叫着:“你倒是躲呀。” 无奈,只得伸出可恶的咸猪手,朝小香香捏了一把,这一把柔软,令方继藩既惭愧又无言,不过……竟真这样大,他心里震撼,这不摸还不知道呢,于是不由感慨,方家的米,养人哪! 小香香便依旧红着眼睛,给方继藩戴上了香囊,见她仰起俏脸时,竟是泪眼婆娑的样子,方继藩又不免有些愧疚,心里又痛骂从前的方继藩臭liumang,邓健便在一旁道:“少……少爷……牙行的人来了。” “来的好。”方继藩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取了腰间系着的湘妃扇,大喇喇的开扇扇风:“走,去会一会他。” 领着邓健到了厅中,便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在此局促的等待,这人似乎到了方家,显得矮了一截,神色略显不安,一见到方继藩来,忙不迭的起身行礼:“小的王金元,见过公子。” 方继藩大喇喇坐下,翘腿,扇子一收,啪的一下摔在桌几上:“不必多礼,地的事,你已知道了吧,要不要去看看地?” “不……不敢。”王金元小心翼翼的堆笑着,尽力使自己人畜无害一些,这位小爷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啊,若是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谁晓得今日能不能走着出去,他笑容可掬的道:“方家的庄子,小的怎会不知,都是上好的良田,行情价而言,一亩少说也是三十两,两千多亩地,六七万两不成问题,再者说,今年恰是好年景,卖地的少,买的多,只要公子当真肯卖,小的尽心一些,总不至公子吃亏。” 才六七万…… 方继藩有些遗憾。 可细细一想,这时代一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能抵得上后世差不多两百块,六七万两,这便相当于几百上千万巨款了。 可方继藩还是不甘心:“只这些?” 王金元面上虽是笑呵呵的,心里对方继藩却是鄙视无比,南和伯世系,京里的人都知道,那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为朝廷立下无数的功劳,怎么到了这一辈,就出了这么个家伙呢,这若是我儿子,宁可断子绝孙,也非掐死不可。 心里一番感慨,王金元干笑道:“公子,这价钱已经不低了。” 方继藩只得作罢,毕竟他是败家子,不能在人前显露出自己还有做买卖的精明,于是大手一挥:“好,就这么定了,小邓邓,给咱们这位……这位……这位管他娘的谁谁谁斟茶,哈哈,本公子最爱交朋友了,来来来,请坐,请坐。” 王金元尴尬得要死,却又不敢不从,乖乖的欠身坐下,等邓健去斟茶了,见方继藩不吭声,把玩着湘妃扇,便觉得自己眼睛放在哪里都不适,他目光一闪,却是看向墙上的一幅字画,忍不住道:“南和伯府,果然与众不同,这幅赵原的《晴川送客图》平常人家若是得了,非要压箱底不可,不料伯府竟直接挂在了厅里,令小的大开眼界啊。” 嗯? 本来王金元只是借机吹捧一下,做买卖的人嘛,嘴巴总要甜一些,尤其是遇到这等混世魔头;可方继藩眯起了眼,突然嗅到了一股商机:“什么价?” “什么什么价?”王金元目瞪口呆。 方继藩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道:“自然是这幅画,能卖多少?” “想来,也有几百两银子吧,这虽是赵原的名作,不过毕竟赵原作古不久,和古之先贤却还差了一些。” 方继藩精神一震,拍案道:“卖了。” “这……这……也卖……”王金元‘虎躯一震’,诧异的看向方继藩。 …… 居然忘了求支持。 第四章败家 还没等王金元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方继藩却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又指着桌椅道:“这桌椅如何?” “好,是鸡翅木打造,一看就是名匠手笔,虽有些年头了,不过市面上,倒是颇有人最爱收藏这等……” “多少银子?” “这一套?” 方继藩兴冲冲地道:“何止呢,走走走,我们去看看,我们方家好东西多,来来来。” 一把扯住了王金元的胳膊,便出了客厅。 邓健恰好端茶进来,差点和方继藩撞了个满怀,方继藩道:“小邓邓,走,给这谁谁谁领路,领他看看咱们家。” 王金元觉得自己要疯了。 大开眼界啊,这败家子这是打算把方家打包一起卖了,他就这样缺银子?莫非是耍钱输了,还是…… 他不及多想,便被方继藩拖着,开始一个个屋子‘欣赏’。 “此乃秋山图,价值不菲,怕需三百两。” “这……竟有这么多鸡翅木的家具,公子,这床榻可是非凡啊,一看就是能工巧匠打造,你看这榫铆,真是丝丝合缝,这一整套下来,怕没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邓健看得目瞪口呆,少爷,你连床都卖…… 方继藩猛地又想起,对了,还有一个书房…… 这边,又直接扯着王金元便走,到了书房,王金元眼眸猛地一亮,目光在这书房的博古架上便移不动了。 只见那博古架上摆满了各色的青铜器和青花瓶,王金元是牙行出身,还是有些见识的,他一脸激动的上前,握着一个青花瓶道:“这是宋时汝窑的天青釉弦纹樽……天,我看看……” “别看了。”方继藩一把拉住他:“都是真品,方家难道还摆赝品不成?说吧,价钱。” 王金元眼花缭乱的看着,口里道:“倘若这都是真品……只怕……只怕加上此前的土地、字画、家具,少……少说……”他咽了咽吐沫,才道:“少说能卖出个十一万两银子,这里头,有不少都是奇珍啊,市面上就是想买都买不着的,公子……当真……当真……” “少爷……”方继藩的耳畔,传来了凄厉的大吼,便见邓健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又环抱住了他的双腿,大叫道:“少爷不能啊,少爷,连桌椅床榻都卖了,少爷和伯爷将来睡哪啊,还有这些,这些都是老爷的珍爱之物啊,伯爷在家时,每日都要小心擦拭的,这些都是祖传之物,是传家宝……” 方继藩早就受不住这邓健了,从前嫌自己不够人渣,自己稍微正常一些他便通风报信,让人来扎针,现在本少爷恢复败家本色了,你哭个什么! 方继藩便指着邓健道:“这个,能值多少?” “啊……”王金元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方继藩便咬牙切齿地道:“我说这个家伙,人牙行收不收,能卖多少?” 王金元毕竟是专业的,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地上打滚的邓健,接着抱起他的大肚子,笑呵呵的道:“倒还年轻,可惜皮肤糙了一些,怕是寻常人家的内院是不肯收的;人太精瘦,怕没气力,便是扛包打杂,用起来不顺手,这个……除了吃干饭,也难有什么用处,不值钱不值钱,三两银子最多了。” 方继藩顿时露出遗憾的样子,才三两银子?罢了,本少爷是做大事的人,三两银子卖了不值当,勉强留着用吧。 他很快又笑了:“你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不要客气,和本公子说。” 王金元已经吓着了,其实他想打退堂鼓,虽然这笔买卖获利可能丰厚,可还真没见过这样的败家子,他甚至不禁在想,这败家子,莫非是使诈吧。 可方继藩接下来的话却打消了他的疑虑:“价钱咱们再商量商量,差不多了,便叫人来搬便是,明儿我叫京兆府的公人来作保,签下契约,银子你预备好,本公子知道,这么一大笔银子,总需时间筹措,没关系,不急。” 王金元舒了口气,尴尬的笑道:“公子真……真是不可多得的……不可多得的……”一向圆滑的他,此时竟发现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好词,好不容易才憋出一个形容:“不可多得的性情中人啊。” 方继藩笑了,把玩着手里的湘妃扇,心里却在叹息,得,这败家子算是坐实了,性情中人就性情中人吧,若不是败家子,自己卖起家业来还真有点道德上的负担呢,现在好了,竟发现身上很轻松。 送走了王金元,府上的管事、账房还有邓健,便一个个噗通跪在了厅里,开始号丧。 “少爷,要三思啊。” “少爷的病才将将好,小的们喜不自胜,可是……” 方继藩心里叹息,倒是有些同情他们了,这些人是真的为了自己好,自己实不该这样让他们一惊一乍的,可刚刚勾起了同情心,便见那位扎针大夫在外头探头探脑。 方继藩见到山羊胡子大夫,心里就瘆得慌,一拍案牍,朝他厉声喝道:“看什么看?” 大夫忙尴尬的笑:“学生想着……公子大病初愈,怕公子的病又复发,所以便……”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疼了,那被针扎进后脑的记忆涌上心头,深吸一口气,mlgb,这是诚心不让我做好人了吧。 他毫不犹豫,抄起了湘妃扇便朝大夫砸去。 这一下,竟是不偏不倚的砸中大夫的脑门。 大夫一摸,有些疼,随即眼泪便啪嗒落下。 方继藩心里一惊,他只是随手砸的,表现一下自己很‘正常’,心里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忍不住道:“哭个什么?” 这大夫抹着眼泪,感慨万千:“今日不必诊视了,公子的病,恢复的很好,很好……老夫蒙伯爷厚恩,收留在府邸之中,平时多受恩惠,而今能治好公子,真是大幸。好,好,好,老天有眼,方家列祖列宗有德啊……” 方继藩眼珠子都直了。 他心里想,方家祖宗们真要有灵,今天晚上怕是非掐死你这蒙古大夫不可。 方家公子的病好了,这一下子,成了左邻右舍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斜对门是一个酒肆,酒肆的掌柜提着算盘珠子,除了每日将这算盘珠子打的啪啪响,便是乐此不疲的和酒客们说起此事。 “真的好了,绝没有假,曾大夫实是妙手回春啊,当真,当真,老夫说的话还有假不成?不信?好,我告诉你,昨日牙行的王东家就登门去了,你猜怎么着,方家公子要卖地呢,不只是卖地,家里值钱的都卖,这不就是咱们的方家少爷才能做的出的事吗?你是不晓得,清早的时候,老夫还见京兆府的书吏跟着王东家一道去方家作保,据说都已签字画押了,方少爷很高兴呢,他们走的时候,方公子亲自送出门,朝他们招手,还大声嚷嚷,说下次还看上什么,记得登门哪,那喜庆的劲,吓得王东家和保人反而吓着了,那往常脸皮十尺厚的王东家,竟都觉得惭愧,像没脸见人了一般,心虚的很。” 酒客们听得啧啧称奇,有晓得内情的,便忙颔首点头:“那就没错了,保准是好了,曾大夫是神医啊。” “可不是吗?曾大夫现在扬眉吐气了,在方府里出入的时候都带风呢,神气活现的。” 第五章慈父多败儿 外头的风言风语,方继藩是一点都不计较,他现在忙着算账,过了几日,王金元便开始请人上门来搬家什了,杨管事又是大哭一场,差点背过气去。 邓健则是可怜兮兮的跟在方继藩的后头,方继藩对王金元招徕的人很客气:“各位大哥,慢一些抬,要小心哪,这是我方家祖传的宝贝,虽说现在改了姓,可也是有感情的。这瓷瓶更要小心,这是汝窑的瓶,是我曾祖传下来的,有个磕磕碰碰,我良心不安。来,小邓邓,给各位大哥倒口水喝,远来是客,不要怠慢了。” 邓健翻了个白眼,很直接的吐出两个字:“没有。” 方继藩晓得他在耍性子,这两日,邓健都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本想算了,不和这厮计较,可心里又想,若是算了,那就不是方继藩了,方家败家子做事,能算了吗?要谨慎啊,这才几天没有扎针,切莫露出马脚啊。 于是脸色一摆,怒气冲冲的大喝道:“狗一样的东西,没有什么?” “茶具都卖了。”邓健的确是有点怕方继藩的,又软化下来。 方继藩恍然大悟,当时卖的尽兴,倘若乌木暴涨,那便是数倍的利润,利益熏心之下,为了银子,方继藩该卖的可都卖了。 其实,就算乌木价格没有暴涨,那也不打紧,乌木毕竟在这个时代也是珍奇,也不会亏:“早说嘛,待会儿你和刘账房出去,采买一点家什回来,银子要省着点花,有多便宜买多便宜,少爷要攒钱,办大事!” 邓健哭了,眼泪啪嗒落下,一下子跪在方继藩的脚下:“少爷,您……您能不能换个爱好,去青楼,去赌坊,去哪儿都好,别办大事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不办大事,被你们这上上下下的人养成废物吗? 他心里无奈,却背着手,大喇喇的吹着口哨:“再啰嗦,打断你三条腿!” …… 十几万两银子,统统购置乌木,以至这市面上的乌木,竟是采买一空,这倒又是震动京师的大事了,好在大家对于方家败家子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除了讥笑引为谈资之外,便也很快就将这等荒唐行为抛之脑后了。 方继藩折腾得方家鸡飞狗跳,足足过去了一个月,此时炎炎夏日,天气燥热起来,湘妃扇终于有了用处,再不必大冷天里扇着寒风假装自己很飘逸很潇洒,实则这种行为在方继藩眼里纯属逗比,可没法子,他是方继藩。 这一日的大清早,小香香匆匆的进来,邓健则是大呼道:“少爷,少爷,快起……快起……” 方继藩微微抬眸,一看外头天色还昏暗,顿时恼火:“这么一大清早的,你是几个意思,吃错药了,有这么大清早叫人起来的吗?” 邓健却是急得跺脚:“伯爷……伯爷……凯旋而归了,方才随伯爷出征的亲兵先快马来报了信,说是伯爷已进了城,转眼就要到家了,他本该是入宫去觐见的,可心里记挂着少爷,先回家里看看,少爷,快起。” 父亲……回来了?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 不是说没这么快回来的吗?这一趟是镇压云南的土司叛乱,那儿瘴气多,蛮兵又狡诈,不肯轻易和朝廷决战,按说怎么也得拖到年尾,可这才入夏啊。 方继藩隐隐有一种要完的感觉。 他却装着不急的样子,淡定地道:“噢,宽衣,得迎接我爹…” 我爹二字出口,便见邓健猛地警觉地看向他。 方继藩心里一咯噔,怎么回事,又出了什么差错? 邓健眯着眼,似乎觉得方继藩的病又犯了,忍不住嘀咕道:“少爷可从未叫过伯爷做爹的啊。” 畜生啊! 方继藩心里破口大骂,这人还是人吗,猪狗不如啊,连爹都不认。 他只得咳嗽:“少爷长大了嘛,难道就不能懂事一些?少爷的话没说完,你也敢打断,哼,本少爷说的是,本少爷得去迎接我爹那老家伙了!” 邓健顿时喜笑颜开起来,像是松了口气:“这就对了,方才吓死小人了,还真怕少爷的病没好干净,杨管事都已修书给伯爷报了喜,倘若伯爷回来,知道少爷的病没全好,肯定要责罚小人的,现在看到少爷完好如初,小人心里……” 说到这里,他竟哽咽起来,喜极而泣。 方继藩却是心乱如麻,任小香香伺候自己穿衣,待一切穿戴毕了,却见小香香低垂着头,俏红着脸的看着自己绣花鞋尖,方继藩恍然大悟,差一点忘了,便露出贼兮兮的样子::“小香香,你又长大了……” 草草的一捏,外头便听到了鞭炮声,于是方继藩逃也似的冲出房去,到了方家的中门,便见一个武官打扮的英武男子刚刚下马,杨管事领着十几个下人列成一排。 武官虎背熊腰,显得很是彪悍,他是方脸方口,反而和方继藩这般公子哥儿般的俊秀小生对照,有点儿鲜明…… 自己不会是隔壁老王生的吧。 方继藩心里暗暗吐了吐舌头。 方父叫方隆景,一脸肃杀之气,左右顾盼之间,杀气十足,可一见到方继藩,那锐利的目光瞬间的融化了,三步两步上前,一把扶住方继藩,便道:“继藩,你患了脑疾,为父在南疆心急如焚,只是战事脱不开身,万不得已之下,索性贪功冒进,总算老天保佑,及早平息了蛮人,这才赶着回来,半途上竟得知你的病好了,真是祖宗保佑啊。” 原来是因为自己病,所以父亲才冒险加急用兵,难怪回来的这样早。 方继藩顿时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父爱,他的心也融化了,抬眼看着这陌生人,却颇有触动地道:“爹……” 爹字才出口,便见方隆景面上掠过一丝狐疑。 一旁的杨管事、大夫,还有方大夫俱都露出了错愕之色。 哎…… 方继藩只得狠下心,接着大笑道:“你这老家伙总算回来了。” “哈哈!”方景隆这才也大笑着,疑心尽去,我老方的儿子哪里有脑疾,这不很正常吗?和从前一模一样!他一拍方继藩的肩道:“好儿子,走,咱们里头去说。你病既好了,没做什么坏事吧?” 听他调侃又轻松的口气,仿佛就算是做了坏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知子莫若父。 难怪会出了方继藩这个败家子,这般的溺爱,什么样的儿子都要养残不可啊。 方继藩心里叹口气,该来的总会要来:“儿子能做什么坏事?只是卖了一点田产而已。” 方景隆依旧大笑着道:“卖地而已,哈哈,卖个几十亩不算什么,随便卖,没银子就和爹说,往后哪……” 方景隆说到这里,突觉得一旁的杨管事一副死了娘的样子,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卖的是几十亩来着?” “几千亩!”方继藩道:“准确的来说,是两千多亩。” “两……两千……多亩……” 第六章列祖列宗在上 方景隆这张自带威严的脸瞬间懵了,仿佛乌云笼罩,他期期艾艾地道:“岂不是全卖了……全卖了……” 这虎背熊腰的军汉,突然眼角泛了泪光,一下子,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哇的一声嚎叫道:“儿孙不肖啊,愧对祖宗啊……” 方景隆痛哭流涕,只是不断在地上叩首磕头,哭天喊地的自责,一旁的杨管事忙将心如死灰的方景隆搀起。 方景隆长叹口气,怒气冲冲的对杨管事道:“少爷要卖地,你为何不修书来和老夫商量,为何……就这般纵容他?” 杨管事委屈的道:“老爷去了南方,少爷便是一家之主,学生倒是拦,可拦不住啊,何况老爷早说过,只要少爷开心,什么事都好说,老爷修书来的时候,还说当务之急,是给少爷治病要紧,这是脑疾,万万不可刺激了少爷,所以凡事都要顺着……” “哎…”方景隆长叹口气,却是无言,随即继续朝厅里走去,方继藩咂舌,像犯错的孩子,磨磨蹭蹭的才追上去,他倒是极想安慰父亲,却又不知该怎么出口。 等到了厅里,方景隆正待吩咐:“斟茶来……” 可环顾四周。 原来在这堂中的红木官帽椅不见了,那茶几还有墙上的字画也不翼而飞了,便连灯架子竟也凭空没了踪影。 摆在这里的…… 是一个柳木桌子,一看就是半旧之物,还有……两个长条凳…… 长条凳…… 南和伯府的正堂何等大气,这孤零零的长条凳,给人一种格外刺眼的感觉。 方景隆眼睛发直,却早有乖巧的仆役斟茶来,只是……用的却不是白瓷的茶盏,而是……呃……一个大碗,陶碗上,明显还有裂痕,当然,这倒不是旧的,而是因为劣质陶器烧制之后特有的裂痕。 方景隆感觉眼前有些发黑,下意识的道:“桌椅……竟……竟也卖了?” 杨管事像死了niang一般:“卖……卖了……” 方景隆忙是用手撑着自己的身子,因这身子晃了晃,好不容易才缓过神,顿时怒火攻心,他突的额上青筋暴起,扬起手,狠狠朝方继藩面上打去。 这硕大的巴掌,在半空划过半弧,方继藩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心里说,完了,打就打吧,这样的人渣败家子,其实公道的来说,自己都恨不得每天对着镜子给自己来一巴掌。 可这手掌快要到方继藩的面颊的时候,突的顿住了,方景隆那张怒气冲冲的脸,顿时没了血色,宛如斗败的公鸡,眼里噙着泪,唉声叹息道:“继藩,你娘死的时候,千叮万嘱,要爹善待你,这些年来,爹不敢续弦,不敢纳妾,怕就怕对不起你死去的娘,你……成这个样子……咳咳……”他拼命咳嗽,捂着自己的心口,哽咽道:“是爹的错,都是爹的错,你自小就没有娘,不说了,不说了,你无灾无病就好。” 他苦涩一笑,只是摇头,猛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忍不住道:“宝贝……宝贝还在不在?” 说话之间,他已如出弦的利箭,朝着书房疾冲而去。 他的宝贝,自是书房里收藏的那些瓶瓶罐罐,还有祖传的一些珍宝,他气喘吁吁的到了书房,眼睛便落在那摆放博古架的方向。 可谁晓得,这时不只博古架上的东西不翼而飞,便连那博古架竟也消失不见。 方继藩和杨管事等人已是急匆匆的追了来,便看到方景隆捶胸跌足,声震瓦砾的嚎叫道:“天哪……我这做的是哪门子孽哪……” “伯爷息怒。”杨管事刚要上前。 “祖宗啊……”方景隆双手擎天,发出咆哮:“儿孙不肖啊!” 方景隆已是眼前一黑,闷声栽倒。 方继藩吓得脸都白了,爹不是将军吗?抗压能力这么差! 他一把将方景隆扶住,身后已传出哭爹喊娘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伯爷昏厥过去了,快请大夫,还请大夫来。” 方家已是鸡飞狗跳起来,乱做了一团。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见众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既有愧疚,却不得不打起了精神,中气十足道:“杨管事,你亲自去请大夫,邓健,去取毛巾来,要沾水。” 方继藩试了方景隆的鼻息,还好,气息还算顺畅,脉搏虽弱,却没有紊乱,心里便松了口气。 这个该死的败家子……方继藩也不知在骂从前那个家伙,还是自己了。 也好在现在府中的人都乱做一团,没有察觉出这位方大少爷有什么异样。 …………………… 紫禁城的暖阁。 弘治天子近来身子不好,不过他历来勤勉,即便身子不爽,却依旧不敢荒废了政务。 不久之前,便有人来奏,说是南和伯方景隆平西南土司之乱凯旋还朝,已入了京城,不久就要入宫觐见。 弘治天子顿时面带红光,喜出望外。 他靠在软垫上,在召见南和伯之余,手捧着一篇《辩奸论》,而皇太子朱厚照则小心翼翼的侍立在一旁,面带猪肝之色。 朱厚照乃是弘治皇帝的独子,自是对他宠爱有加,看着眼前的少年太子,弘治目中尽显慈爱:“朕听说,近来师傅们教你的是《辩奸论》,乃苏洵所作,此文虽略显刻薄,却也有其长处,你都熟读了吧?” “熟……熟读了……”朱厚照低眉顺眼,不敢抬头去看弘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弘治便含笑道:“既如此,那么……便背来朕听听。” 朱厚照那滴溜溜的眼睛,霎时充血一般,忙是用眼睛勾着脚下的靴子,磕磕巴巴的道:“事……事有必……必至,理……理……” 理了老半天,便背不下去了。 弘治身子微倾,略带不喜:“你读了半月,只背了这五个字?詹事府的师傅们悉心教导,你一字都没听进去?”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儿臣知错。” 弘治皱眉,露出严苛的样子:“你是太子,将来是要克继大统,若不读书,如何明理,不明事理,如何治天下?” 朱厚照战战兢兢:“儿臣……儿臣……” 见朱厚照吓坏了的样子,弘治皇帝竟是心里一软,严厉的目光便融化了,他嘘了口气:“哎,你呀,是被你的母后宠溺坏了,往后不可如此,要用心进学。” 朱厚照目中掠过了狡黠之色,从前但凡只要父皇教训自己,只要自己露出害怕的样子,父皇总是会心软的,今日也不例外,他忙道:“儿臣记下了。” 弘治天子苦笑摇摇头:“你啊……” 想要骂几句,偏又开不了口,便索性对左右的宦官道:“南和伯不是进京了吗?为何至今还未觐见,朕可一直在此等着呢,去通政司催一催。” “是。” 第七章上达天听 那宦官得旨,匆匆去了。 可过不了多久,宦官便去而复返:“陛下,不妙,不妙了,通政司派人去方家问过了,说是南和伯………昏厥了过去……” 坐在一旁低着头,仿佛是在反思的朱厚照,一听有人昏厥,便精神一震,眼中闪着光,可目光一触到父皇,忙又犯了错似地低头。 弘治天子诧异的忙道:“昏厥了过去?他正是壮年,又是骁将,这才刚刚凯旋归来,究竟出了什么事?” 宦官哭笑不得的道:“据说……据说是被他儿子气昏了,南和伯在外征战,其子方继藩,却将方家的田产兜售一空,这还不止呢,连家中的瓶瓶罐罐都卖了个干净,陛下,这是崽卖爷田,按寻常百姓家的说法,是败家子啊。不只如此,他还将得来的银子,俱都去买了乌木,南和伯听了这噩耗,怒极攻心,还听说,不但把祖产卖了,连祖传的………” 弘治天子不禁道:“竟有这样的人?” 宦官生怕陛下不信的样子:“陛下有所不知,这南和伯世子方继藩,在京师里本就是出了名的败家子,自小就不肯读书,成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早已恶名远播,他是南和伯的独子,南和伯历来对他宠溺,所以他就无所顾忌了,京里上上下下都晓得他……” 弘治天子皱眉道:“如此奸恶,闻所未闻,倒是可怜了南和伯,他在外征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却是后院起火,人之初、性本善,这是溺爱过度的结果啊,传旨……” 弘治天子长身而起,在暖阁中踱了两步,沉吟道:“命御医诊治南和伯,还有,其子方继藩,不学无术、行为不检……”天子显然震怒,面带杀气,刚想狠狠惩罚,可转念一想,叹道:“罢了,子不教、父之过,南和伯新立战功,而今又受此劫,若再罚其子……反而令他心里不安,校阅在即了吧,令此子参与校阅吧。” 宦官连忙应声,犹豫了片刻:“往年校阅,这方继藩都不肯去。” 弘治皇帝顿时拉下脸来:“便是绑,也要绑的去。” 一旁的朱厚照听了,噗嗤一下,差点没笑出声来,忍不住幸灾乐祸。 却不料在这时,却见父皇的目光如剑一般射来,朱厚照错愕的抬眸,与父皇的双目交错,便见这本该慈爱的目光里,竟多了几分杀气…… 朱厚照骤然觉得如芒在背,正待要开始装一下可怜,却不料弘治皇帝厉声道:“你是太子,太子可以荒废学业吗?辩奸论读了这么久,竟也背不出,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朱厚照忙挤出眼泪来,呜咽道:“是,是,儿臣不敢了。” 可今日,他发现父皇竟变得铁石心肠了,面对他的眼泪婆娑,竟依旧还沉着脸,厉声喝道:“平时就是宠溺你过了头,今日若还放纵你,他日你便连方家的小子都不如,他丢的是祖业,可等将来朕驾崩了,你丢的就是江山社稷,你已不小了,还这样不晓事,朕如何安心,三日之内,抄写二十遍《辩奸论》,朕要亲自查验,倘若偷奸耍滑,朕决不轻饶!” 朱厚照从未见过父皇这般大动肝火,一听要抄二十遍《辩奸论》,心如刀割,招谁惹谁了啊,却忙点头如捣蒜:“儿臣遵旨…” 弘治天子这才脸色略略缓和,却依旧拉着脸:“去詹事府读书罢,少在这里碍眼。” 朱厚照一琢磨,总算是回过了味来! 姓方的,你坑人哪,往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 御医来了方家,其实方景隆只是受了惊吓,昏厥过去罢了,很快便醒转,只是目光呆滞了一些,想到家业一空,换来了一堆乌木,就这么堆在后院里,这位征南的大将军,一下子萎靡起来。 丢人啊,老脸都丢尽了,崽卖爷田,算是没脸做人了。竟连陛下都已知道了,还派了御医…… 方景隆也不算什么脸皮太薄的人,可每每念及于此,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吃饭的时候,父之二人各坐长条凳上,方继藩怕方景隆打他,所以故意挪远了一些距离,至于饭菜,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旁的邓健侍立在方继藩身后,也很小心。 方继藩心里七上八下,心里挺纠结的,只好暗暗长叹,别急,等乌木价格暴涨,定要将所有的田产都赎回来,不,要买最好的。 啪…… 方继藩听到动静,吓了一跳,口里还留着青菜叶子,一张俊美的脸霎时白了,还以为这一次是父亲发了疯,要揍人。 抬头一看,却见方景隆原是将筷子拍在了柳木桌上,接着仰头,鼻子有些红,甚是酸楚的模样,目中微微有些湿润,他叹口气道:“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爹…”方继藩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别老提祖宗了……”他缩了缩脖子:“我总感觉阴风阵阵的。” 方景隆瞪他一眼,又看向邓健。 邓健也是惊讶:“少爷,你又叫爹了…是不是……” 方继藩心里恨不得把邓健这孙子撕了,我叫爹怎么了,他就是我爹啊。 可细细一想,罢了,自己实在不想又被大夫抓去研究。 到了这个份上,败家已成为本能,做人不能忘本。 他便龇牙:“老东西,还让不让人吃饭?” 方景隆想说什么,抿了抿嘴,看着自己的儿子,又融化了,便忍不住慈爱地道:“继藩,你总是长不大。咱们方家,是受了祖上恩荫的,你自小不爱读书,也不习武,别人怎么看待,为父一点都不在乎,可有时候哪,为父见其他公侯伯的子弟们去参加校阅,有了差遣,为父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一些羡慕,今年校阅之期已到了,为父回京的时候还在想,继藩若去碰碰运气,该有多好,可谁晓得,回来就见你卖了祖产,这时为父便再没有这盼头了,现在只望你的病大好,再不复发,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将来袭了爵,即便没有差遣,也没有关系。” 所谓校阅,并不是真的校阅。 大明的贵族子弟,几乎都要当差,这是从太祖皇帝开始就有的规矩,毕竟大明的爵位虽是世袭罔替,可俸禄却不高,比如方景隆,他就领三份禄,一份靠的是南和伯爵,一份靠的是他现在的职遣,比如他现在就在军中任职,是五军都督府的副都督,而另外一份,就是军功,这一次他南征回来,肯定会有赏赐。 可若是不参加校阅,就没有差遣,便只能靠爵位的俸禄度日了,贵族子弟们最看重的,便是这个,几乎京里的贵族子弟们但凡有点出息的,要嘛在亲军二十六卫中任职,要嘛是在宗令府,要嘛在五军都督府,可像方景隆这样的,只能一辈子吃闲饭。 想要差遣,必须得通过校阅,而校阅,就是考试,是贵族的考试。 ……………… 这里说一下,新书期间每天雷打不动两更,因为写的是明朝,所以更新会比较快,上架之后每日一万五至一万八的更新,如果两千字更新是七到八更,三千字是五到六更,大致是这个样子,新书期,请多支持。 第八章哥要一飞冲天 方景隆虽知道自己儿子是虫,却偶尔,也会有望子成龙的念想,现在忍不住一番感慨,又摇摇头,觉得自己实是非分之想。 方继藩可不敢说我要去校阅,从前那个败家子,是绝不可能去参加考试的,所以他避开了方景隆自嘲的目光,心里却在想,这校阅,我的确该去试试才是,可他情况特殊呀,该怎么才可以顺理成章,不让人怀疑的去考呢? 方景隆见方继藩沉默不言,还以为自己的话惹得儿子不高兴了,即道:“好好好,为父不说,不说了,为父知道你不爱去办差,不爱受人拘束,以后再不提了。” 他摆了摆手,很是惆怅,想到那些同样是公侯伯子的子弟,个个都以校阅为荣,再看看自己的儿子。 哎……祖宗…… 可一想到祖宗,方景隆又觉得心口有些疼了。 方继藩心里却是急了,爹啊,我要当差啊,我要去校阅啊,我不想做一辈子的废物啊,你怎么就不说了?你蹂躏我吧,你就不能硬气一点,桌子一拍,给我上老虎凳,滴蜡烛油,就算是将我绑了去也好,得给我一个去当差的机会啊。 自然,这些话是不敢说的,想来全世界都认定了他这位混吃等死的公子哥,这辈子只有坑爹的份,若是突然有了上进心,就实在可疑了,尤其是在患了‘脑疾’的情况之下…… 方继藩心里叹息,比方景隆更惆怅。 可到了次日,邓健的嗓子便又如铜锣一般响起:“少爷,少爷,宫中来人了,命公子去校阅。” 方继藩还在朦胧之中,听罢,竟是翻身一骨碌的爬将起来……宫中……这是什么意思? 却见邓健气喘吁吁地跑近他道:“宫里来了个宦官,说今日校阅,陛下听闻之后,龙颜大悦,说要挑选出英才充入亲军,却不知怎的,想起了少爷,居然对着左右说,那个南和伯的儿子不是一向放浪不羁吗?这是平时家教不严的缘故,也一并校阅,若是不去,便治少爷大不敬之罪。” 方继藩心里惊喜交加,这个皇帝,挺有意思啊。 不对,什么叫做家教不严,放浪不羁……难道哥们的恶名,都已经传到了皇帝老子的耳朵里去了? 方继藩痛心疾首,却不敢表露。 邓健反而是急了:“宫中的钦使已到了正堂,就等少爷去呢,伯爷一大清早便去五军都督府公干了,少爷得赶紧去才是,不然怠慢了钦使……” “好了,好了,就你啰嗦。”方继藩不耐烦的道:“小香香呢,来穿衣了。” 邓健愁眉苦脸地道:“香儿今日病了,小的这就去让兰儿来。” 方继藩心里反而松了口气,成年累月的被迫耍liumang,这对正直纯洁的自己而言,很是为难啊,于是他故意露出不耐烦之色地道:“那本少爷自己来,兰儿的xiong小,本少爷宁愿自己摸自己。” 邓健一脸欣慰的样子看着少爷,少爷果然本色不改,看来这病,是愈发的好了。 陈凯之飞速地穿好了衣衫,心里记挂着校阅的事,满心的期待,哥们要一鸣惊人,要一飞冲天。要让所有人知道,本少爷不只是聪明伶俐、相貌英俊,还才高八斗。 匆匆到了正堂,便见一个白面宦官正背着手,一脸鄙夷的看着方家的正堂。 早听说这败家子将家里的田地和家什都卖了,看着这堂中几张长条凳,小宦官甚至觉得,自己对家徒四壁四字有了新的认识。 眼看着正主儿来了,方继藩见邓健还没来得及追上来,立即换上了一副笑容! 太监啊,是活生生的太监,凭着方继藩对太监的了解,这些随时在皇帝身边的阉人,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虽身份卑微,却也有匪夷所思的实力。 小宦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继藩连忙作揖,行了个礼,彬彬有礼地道:“见过公公,公公远道而来,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方继藩一面说着,一面做出从怀里掏银子的动作,得给人家一点茶水费,虽然天天假装败家子,可实际上潜规则,方继藩还是懂的。 小宦官心如明镜,却突的拉下脸来,语带不悦地道:“方公子,免了吧。” “要的,要的,一点小小意思。”方继藩已掏出了一个碎银子。 小宦官却依旧冷着脸,皮笑肉不笑的道:“别人的银子,咱当然敢要,可是方公子的银子哪,嘿嘿……咱还真没这胆子收,方公子,难道你忘了,去岁的时候,也是咱来宣旨,你当着咱的脸骂咱没卵子的东西?今儿咱也没长出新的卵子来,所以……当不得公子的礼……” “……”方继藩万万料不到,这宦官竟和从前那个败家子有这么一层过节,做太监的,最记恨的怕就是人家骂他的缺陷,哎呀,这该死的败家子…… 此时,只见小宦官阴测测的,笑得更冷了,口里接着道:“当初咱不能将公子怎么样,可如今,咱进了都知监了,时不时哪,得去侍奉着皇上,以后,方公子可要小心了。” 方继藩对明史了如指掌,一听到都知监,便晓得这小宦官为何如此嘚瑟了,若论权柄,在宫中十二个太监机构里,当然是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大太监们最是呼风唤雨,可都知监对于小太监而言,却也是不错的去处,因为这都知监的职责是专门跟随皇帝,负责导引清道,这天天伴在皇帝身边的人,却是宫里宫外都争相巴结的对象,成了香饽饽。 正在这时,那邓健已是追了上来,却不敢登堂入室,只在外头探头探脑。 方继藩一见邓健来,心里便有些遗憾了,这个时候,身为败家子,修补关系已是不可能了。而且看这情况,这关系想要修补,怕也难了。 自己虽是南和伯的世子,这宦官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可怕就怕家里有什么变故,备不住人落井下石。 他便干笑一声:“公公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小宦官冷冷地道:“奉陛下口谕,今日亲军府校阅,请公子去亲军府。” 第九章五花大绑 方继藩心里兴奋极了,却见邓健还在,便笑了笑,恢复了败家子的本色:“陛下鸿恩浩荡,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小宦官义正言辞,对陈凯之一丁点好脸色都没有:“嘿嘿,咱自然知道,方家的公子,是绝不肯去的,咱也听说,前年的时候,你父亲南和伯要人抬你去,你也死活不肯。可咱丑话说在前头,咱是奉旨前来,就算是绑,也要将你绑了去。” 他目光如毒蛇一般的盯着方继藩,似乎不解恨,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你别看你们方家乃是伯爵,可在咱眼里,又算什么呢,你以为你爹靠着刀枪,蒙了陛下的赏识,就可无忧,实话和你说,陛下怎么看你们这一对父子,还得靠身边的人,在这宫里头,谁靠着陛下最近呢?嘿……” 方继藩晓得这小宦官是一朝得志,正想炫耀自己的权威,威胁自己,便叹了口气:“不去就要绑人,还讲不讲道理了?” “那你就试试看。”小宦官眯着眼,恶狠狠地瞪着方继藩,一副咱们这个仇,算是结下了,以后走着瞧的样子:“你姓方的,也配跟咱讲道理?” 方继藩却是笑了,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光芒,接着徐徐的走到了那柳木桌前,这桌上是几个茶盏和茶壶,他取了一副空茶盏在手中把玩。 小宦官不耐烦了:“方公子,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方继藩竟朝他诡异一笑,这败家子,竟突然给了小宦官一种温润如玉般的翩翩公子模样,小宦官以为这是错觉,恍惚了一下,果然,方才那温文的模样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恶意,他见方继藩的眼中射出一丝寒芒,紧接随后,手中的茶盏从手中脱出,直飞小宦官的额头。 啪…… 茶盏被方继藩狠命一砸,正中小宦官额头,小宦官大叫一声,额头上立即流出殷红的血来,小宦官的脑子嗡嗡作响,整个人呆住了。 疯了,疯了啊。 小宦官顿时咬牙切齿,厉声咆哮:“姓方的,你敢殴打……殴打钦使,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想要做什么?你……” 他捂着额头,嗷嗷大叫。 方继藩却朝他一笑,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取出湘妃扇,徐徐的扇风,然后一字一句地道:“我方继藩就不信,你有种敢绑我!” 小宦官彻底的懵了。 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额上已是起了血泡,小宦官疼得面色扭曲,而且最重要的是,方继藩居然敢说自己没种,上一次骂自己没卵子,这一次…… 他厉声咆哮:“咱不敢绑你?你说咱不敢绑你?咱若是不敢绑你,这姓便倒过来写!” 他一摸额头,疼的龇牙,这家伙下手还真是狠,以至茶盏碎裂,有碎瓷嵌入了额上的皮肉,他摸了额头的手湿漉漉的全是血,他发出嘶吼:“来人,来人,将他绑了,绑了!” 外头有两个小宦官带来一起公干的亲军,一见这阵仗,也不敢迟疑,箭步冲进来,二话不说,取了绳索,将方继藩制住。 小宦官还不解恨,他心里清楚,这一次公干,发生了这样的事,当然可以回宫里去告状,可对陛下而言,方继藩固然有罪,自己呢,自己这点小事都办不了,多半将来自己的前途也没了。 所以不能回宫告状,只好绑人了,你方继藩不是说咱没种吗,咱就有种给你看看。 他取了绳索,趁着两个亲军将方继藩知制服的功夫,将方继藩绑了个结结实实,方才觉得解恨了不少。 方继藩倒是老实,任他绑了,等这小宦官将方继藩五花大绑起来,方继藩忍不住直翻白眼,太监果然就是太监啊,绑个绳,你妹的还打蝴蝶结。 小宦官像是出了一口气的样子,命人押着方继藩前往亲军都督府。 这所谓的亲军都督府,有别于五军都督府,号称辖制亲军二十六卫,是禁军中的禁军,不过都督府名存实亡,只是一个花架子,主要的职责只是负责协调二十六卫罢了,当然,也负责校阅。 今日有不少功勋子弟都来了,这些少年郎个个精神奕奕,都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们都是大明朝的贵族子弟,自幼便锦衣玉食,不过老子英雄儿好汉,谁都希望自己不只承袭父辈爵位时,能蒙宫中厚爱,入宫差遣。 弘治天子任命的主考官乃是英国公张懋,这位年迈的国公看着满堂的少年俊杰,倒也老怀安慰,有不少人都是老相识,张懋对他们寄以厚望。 校阅的子弟,足有五百多人,分为了六个考场,他一个个检阅过,待到了最后一个考场时,穿着蟒袍的他驻足,显得格外的神清气爽,便朝诸考生道:“尔等皆勋贵,蒙受祖宗恩荫,今日校阅,分三六九等,为的便是择选英才,出众者,便要和尔等父祖们一般,从上征伐,入侍帷幄,好生拿出你们的本事来,为你们的父祖争口气,得一条金腰带。” 众人纷纷道:“是。” 张懋说罢便大笑,这金腰带可是有典故的,校阅的规矩,是从太祖高皇帝就开始了,起初叫阅骑,当初的英国公张懋,便是在少年时,成化皇帝在西苑阅骑,张懋连发三箭连中,于是赐得金带。 这金腰带,现在还在张懋的腰上系着,虽然他位极人臣,既承袭了国公,又拜为了太师,想要系什么腰带都不算纂越,可他在心里,这金腰带才是荣誉的象征。 功勋子弟们一个个贪婪的看着张懋所系着的腰带,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 正说着,外头却传来了喧闹声,张懋微微皱眉,左右的几个亲军武官也是诧异无比,有人见张懋面现不悦之色,忙是道:“卑下去看看。” 张懋冷着脸:“不管何人喧哗,今日校阅,兹事体大,将人带来!” 众人见英国公怒了,个个战战兢兢,过不多时,便见有人五花大绑的被两个亲军押来。 张懋见被绑来的人面熟,还未询问,那小宦官便上前,恭恭敬敬的道:“公爷,奴婢奉陛下之命,押南和伯之子方继藩前来校阅,奴婢乃奉旨行事,还请公爷勿怪。” 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整个考堂的气氛一下子变味了。 身边的功勋子弟们,一开始还好奇朝这挪动着想来看热闹,一听方继藩这三个字,顿时个个像避瘟神一般的后退。 接着,有人哄堂大笑。 第十章校阅 张懋一听方继藩的名字,脸也已拉黑了下来。 化成灰他都认得这小子啊,张懋可是南征北战的悍将,方继藩的父亲方景隆便曾在这位老公爷下头效力过,这可是当初一个战壕里扛过枪的过命交情,早听说方景隆生了一个不肖子,不但卖光了家业,还生生没把方景隆气个半死,以至上次方景隆凯旋回京时,前来自己府上拜见,也是一副腼颜人世的模样。 张懋再看这方继藩被人五花大绑的样子,想到人人都抢着想来校阅,你倒是好,你还是被绑来的,敢情若不是陛下指名道姓的让你来,你还不肯来了? 耻辱啊,真是耻辱! 若不是要注重场合,张懋恨不得捶胸跌足,为方景隆可惜,老方家数代忠良,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玩意。 最可惜的是这家伙还细皮嫩肉,一脸俊俏小生的模样,呸,怎么跟梨园戏子一般,各个公侯伯府里头,俊杰子弟们,哪一个不是身材高大,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你就是方继藩?” 方继藩汗颜,刚想说什么。 张懋便手指着方继藩,绷着脸道:“解了他的绳索。” 两个亲军将方继藩的绳索解开。 方继藩才感觉身子舒展一些,还没来得及轻松,这须发皆白的英国公张懋便指着他的鼻子痛诉道:“汝父也是豪杰,怎么生了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他舍不得教训儿子,老夫却非要管教你不可,你还卖你家祖产了,猪狗不如……”说罢,扬起手就要打。 方继藩呆住了,至于吗,想要躲,好在身边几个武官看不过去,忙将张懋拦住,这个道:“公爷,今日校阅,万不可如此。” 张懋气得牙痒痒,便怒气冲冲地道:“好,老夫今日虽奉旨主考,可你方继藩不是也要校阅吗?老夫就盯着你,看你这不成器的败家子敢不敢造次,来人,分发纸笔。方继藩,你坐这儿来。” 他朝靠前的一个空案头一指,面带冷然之色。 方继藩心里咋舌,现在这处境,还是谨言慎行的好,这位英国公看着不太好惹啊。 他乖乖的坐在那靠前的空案头上,接着便有书吏取了笔墨纸砚来分发。 张懋背着手道:“将老夫的椅子挪来。” 方继藩汗颜,却见张懋已在靠自己案牍的面前坐下,然后死死的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身后的考生一见如此,一个个暗中窃喜。 张懋随即道:“大明的校阅,起初是骑射,可自文皇帝以来,若只以骑射,却也不能论英雄,因此文皇帝有恩旨,改策论试,既是让尔等为朝廷献言,也是考教你们的才学,陛下已出题,来,取题来。” 接着,便有文吏举着一个牌子来,方继藩被这张懋盯着后襟发凉,可一看了题,便不理会张懋了。 却见那牌坊上写着几个金漆大字:“何以镇西南”。 这题一望便知,这是皇帝问策,怎么样才能解决西南的问题呢。 要知道,自明初开始,朝廷便将西南各省划入了版图,为了治理广西、云南等地,朝廷在西南设立了许多羁縻州和羁縻卫,并且命土司治理地方,可自太祖而始,西南就一日没有安宁过,当地的土司或是土人,几乎是隔三差五的进行叛乱,就在去年,广西便发生了‘府江之乱’,朝廷为了平定叛乱,可谓是绞尽脑汁,而方继藩的父亲方景隆,也因为这一场叛乱,而奉旨前往广西弹压,虽然将叛乱平定,明军伤亡也是不小,靡费了不知多少钱粮。 想来这西南的诸蛮,已成了弘治天子的一块心病,这一次校阅,竟是出了这么个题。 考生们看了题,个个目中放光,这些功勋子弟,早听闻了西南之乱,有不少人的父辈,都有过前去西南平叛的经历,怎么揍这些蛮子,这……还不容易? 于是一个个提笔,兴冲冲的开始答题。 方继藩凝视着那题,沉吟了老半晌,他晓得这是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校阅机会,若是能名列前茅,便有机会一雪前耻,可若是名落孙山,这辈子怕永远只能继续腐烂下去了。 方继藩打起精神,抬眸,便见到张懋的目光,方继藩居然朝他友善的一笑,张懋的脸却是拉得更长。 若是其他人这般笑,张懋还认为这小子不错,尊老爱幼。 可方继藩这样的人同样的笑容,张懋下意识的便认为这小子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面带愠怒,却见方继藩已低头,下笔疾书起来。 嗯? 他……竟还会写字? 方家的小子……会写字吗? 方继藩当真是在写字,上一世,他的毛笔字练的不错,在校时还参加过一个书法的兴趣班,当然,不可能和这个时代的书法大家相比,可自己这个身份,用来唬人,却是足够了。 他凝气,说不出的认真,手腕转动,一气呵成,心里却想,若是有幸拿到了金腰带,谁再让我方继藩扎针,我方继藩便拿金腰带拍死他。 张懋坐在一旁,却是震惊和哑然,这小子……当真会写字! 或许……这小子也没有想象中这般不堪吧,是不是以讹传讹,有人夸大其词了? 他转念正想着。 谁料方继藩已落笔,他竟是答得最快的一个。 身边一个大老爷们盯着自己,实在不自在啊。 方继藩甚至觉得张懋像个老玻璃。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反正哥们是败家子,这个形象,怕是一时半会也扭转不过来,所以……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交卷!” 交……交卷…… 震惊四座。 许多考生纷纷抬头,惊讶的看着方继藩,很快,他们似乎又觉得正常了,各自窃喜,方家的败家子便是方家败家子啊,还真是……名副其实,这才两炷香功夫,离考完还早着呢,可这家伙就交卷了,交的是白卷吧? 方继藩却不理会这些目光,他只想逃的远远的,反正题已答完了,能不能中,只好看天命了。 张懋气得吐血,猛地一拍方继藩的案牍,怒不可遏的道:“方继藩……你……你……你真是……岂有此理。好,好,好,收了他的卷子,封存!” 原还想暴怒,可细细一想,似乎在这校阅时发怒,实在没什么意思,这小子要作死,那就作死吧。 方继藩也不停留,竟朝张懋行了个礼:“走了啊。”便飞也似的走了。 第十一章少爷英明 此时,在南和伯府的门外,邓健还在举目张望。 少爷被那宦官绑走了,邓健不敢拦,可心里却急得跺脚,他一向知道少爷的性子,说不考就肯定不会考的,果然,等不了多久,便看到了少爷的身影。 “少爷……少爷……”邓健兴高采烈地迎上去。 方继藩心里有些忐忑,也不知道自己答得好不好,这等策论题,说穿了全看对不对考官的胃口。 他见了邓健,便又恢复了浪荡子的模样,吹着口哨,连腿都迈得更开了:“鬼叫什么叫!” 邓健忙恭顺地躬身,笑嘻嘻地道:“少爷去校阅了?” 方继藩点头。 邓健一呆,虽说是被绑了去的,可这不像少爷的风格啊,他倒有些紧张起来,是不是因为少爷被绑了,受了刺激,脑疾又发作了?故而忧心地道:“少爷从前不是说过乖乖去校阅的便是龟孙吗?” 方继藩便冷笑着道:“去是去了,不过本少爷提前交卷了。” 邓健一愣,随即眼中放光,他欣喜地道:“少爷就是少爷。” 虽然觉得少爷好像又做错了什么,不过邓健居然心里暖暖的,这是一种很踏实的感觉,舒服。 邓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随着方继藩进了院子,方继藩远远的,竟是看到了香儿正艰难地提着一篓子衣服往天井去,便道:“小邓邓,这小香香不是病了吗?” “是啊。” 方继藩见香儿极艰难的样子,一瘸一拐的,不禁怜悯心发作了,快步上前道:“小香香,你这是在做什么?” 香儿一见方继藩,也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害羞,忙不迭的低下头,放下衣篓子,才行礼道:“少爷,奴洗衣。” 方继藩剑眉微皱:“病了也洗?” 香儿踟蹰起来。 倒是邓健笑呵呵地道:“少爷,是杨管事吩咐的。” 方继藩便觉得自己牙痒痒的,这是黄世仁啊,有这样糟践人的吗?别的事方继藩可以不管,装自己的败家大少爷,可这等事,他就看不过。 于是厉声道:“将杨管事喊来。” 邓健觉得奇怪,可见少爷脸上满带怒气,便不敢多问,忙去叫了杨管事。 不多时,那杨管事便顶着大肚腩小跑而来,一脸赔笑着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定了定神,心里已有了计较,先是指着香儿道:“香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生了病,还敢在本少爷的面前晃荡,若是这病过给了本少爷,你必是死罪难逃!” 香儿一听,吓得花容失色,泪水涟涟,连忙惊恐地认错。 杨管事以为方继藩只是教训香儿,便也跟着帮腔,怒气冲冲地道:“听见了没有,敢碍少爷的眼睛,仔细你的皮。”接着他一脸谄媚的看着方继藩:“少爷,您说是不是?” 方继藩却是收了扇子,扬手便劈了杨管事一个耳光。 啪…… 一巴掌干脆利落,尤其是打在杨管事那肥嘟嘟的脸上,余韵犹存。 杨管事猝不及防的挨了打,顿时委屈起来,捂着腮帮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继藩:“少爷,您这是……” 方继藩咬着牙,接着自牙缝里蹦出一句话:“记好了,在这京城里,决不允许有比本少爷还下贱的人存在!” 杨管事就差给吓得魂飞魄散,他哪里想到,自己竟还抢了少爷的风头,让少爷记恨了,于是忙道:“不敢,不敢,少爷最下……不,少爷最了不起。” 方继藩方才故作不屑的样子看了香儿一眼:“你犯了这么大的错,还哭什么哭?现在罚你回你住所去面壁三日,三日内不得出房门,否则本少爷便杀鸡儆猴,宰了杨管事……” 杨管事:“……” 邓健畏惧地看了杨管事一眼,接着吞吞吐吐的,老半天才挤出一个笑容:“少爷英明!” 香儿似是被吓住了,她只当少爷讨厌自己,因而对自己惩罚,便红着眼睛,应命而去。 见那孱弱的背影去远,方继藩下意识地取出湘妃扇摇了摇,心里一阵叹息。 平时总觉得自己取代另一个人,要适应另一个人的生活节奏,很是惨不忍睹,可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个世上,有太多太多比自己更凄惨的人,从前那个败家子,不知做过多少恶事,那么现在,就该让自己来还一点债了吧。 ………… 紫禁城,暖阁。 此时,大明朝的皇太子朱厚照正在暖阁的外头探头探脑,贼兮兮的眼睛朝暖阁里瞧了一眼,暖阁里立即传出威严的声音:“进来。” 朱厚照吐了吐舌,立即摆出皇太子的仪容,跨步入阁,这一进去,便晓得自己来的不是时机,只见父皇高高坐在案首,左右则是几个师傅跪坐左右。 这几位师傅,都是弘治朝的名臣,以清直著称,不过既然清直,那么一般都不太会给朱厚照什么好脸色看。 朱厚照刚要行礼,弘治天子摆摆手,几日不见这个独子,此时见了,弘治天子面露微笑,慈和地道:“皇儿,刘卿家方才还对朕提及,说你竟将《辩奸论》背熟了?” 刘卿家便是当朝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他坐在弘治天子左手的位置,是个相貌有些丑陋的老人,此刻他朝朱厚照颔首点了点头。 刘健既是内阁首辅,同时还兼任着太子太傅,所以偶尔会去詹事府监督朱厚照的功课,近几日,似乎皇太子颇有长进,使他老怀安慰。 朱厚照闻言,眉梢微微一挑,却忙正色道:“儿臣惭愧。” 弘治天子笑吟吟地道:“可见用了心,便是好的。” 他说着,笑了笑:“你坐一旁,朕有事与诸卿商量着。” 朱厚照心里叫苦,却还是乖乖地跪坐着。 弘治天子接着道:“前几日校阅,亲军府送来了十数篇好文章,朕这几日,都在想着平西南之事,哎……西南之患,实是大明旧疾,这百年来,朝廷平叛了一次又一次,可年年告捷,却又接二连三的接到叛乱的消息,烦不胜烦,诸卿都是朕的肱骨,想来,也一直头痛不已吧。今日难得,这些子弟们参加文试,朕借此机会出了这个策论,或许,还真有人出其不意,提出良方。” 刘健等人俱都微微一笑,不过这笑容很含蓄,更多像是迎合天子,在他们眼里,当今陛下还算圣明,而内阁以及各部大臣也还算是贤良,尚且没有找出治本的良策,一群毛孩子,能指望他们? 这等考试,尤其是一群勋贵子弟,他们的策论文章,怕是连寻常秀才的文章都不如,但凡只要能识文断字,行书写的端正,不求有什么道理,但求行文能承上启下,便算是优秀的了。 ………… 看在每天都勤奋,老虎从不断更的份上,希望觉得好看的就收藏,有推荐票的就支持一下老虎!老虎继续努力哈! 第十二章小祖宗又不安生了 弘治天子命人将亲军府呈上来的数十份卷子分发了下去,他的案头上,也有数份,那朱厚照听说是策论,而且是关于平西南边事的策论,似乎来了兴趣,便可怜巴巴地看向自己的父皇。 可惜弘治天子没有理他,一心一意的取了案头一篇文章来,只草草看过,良久,方才淡淡道:“不错,诸卿也可看看。” 说着随手交给身边的一个小宦官,那小宦官便将文章传阅下去。 刘健低头看了片刻,心里就有底了,陛下所谓的不错,也只是‘不错’而已,这篇不错的文章里,行书还算端正,答题呢,则是阐述了如何对西南用兵,倒也说出了个子丑寅卯来。 当然……对于勋贵子弟而言,能这样答,确实没什么挑剔的。 接着弘治天子又连续看了几篇,偶尔会颔首点头,可有时,也会轻描淡写的加一句评语:“这篇也尚可。” 他自嘲的笑了笑,虽是说尚可,可眉头却微微地开始拧起来,眼底深处,显得失望。 随即,他下意识的苦笑,这才想起自己竟是糊涂,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都在思考西南的问题,他是位责任心极重的皇帝,正因为西南长年累月的叛乱,更使他心里焦灼,不成想因为这日思夜想,情急之下,竟是将希望寄托在了一群少年郎的身上。 想到这里,弘治天子哂然一笑,心知自己过了头,便也不报什么希望了。 弘治天子便道:“看了这么多文章,诸卿定是乏了吧,卿等告退吧。” 刘健等人便纷纷起身,行了礼,他们早就对这些功勋子弟的文章没什么兴趣,在他们看来,许多人甚至连童生都不如,读这样味同嚼蜡的文章,本就是一件极痛苦的事,于是安静地从暖阁退了出去。 弘治天子也有些倦了,挥挥手,想将留在最后的那篇文章推到一边,让宦官们收拾起来,可目光一掠的功夫,猛地,一行字清晰入眼——改土归流! 这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倒是一下子来了兴趣,于是徐徐的将文章拿起,眼睛微微眯着,这布满血丝的眼眸所掠之处,竟见这文章里,竟分了三策‘以夷制夷’、‘推恩’、‘改土归流’。 推恩令是最好理解的,西南的问题在于土人不肯归化,所以朝廷设羁縻州,在西南册封了许多世袭的土司,这些世袭的土司往往山高皇帝远,自然成了地方上的土皇帝,许多叛乱,要嘛是土司压榨的太狠引发,要嘛就是土司带头。 若用推恩的办法,确实可以削弱这些世袭土司的实力,使他们不敢造次。 而这以夷制夷,其实并不新鲜,早在英宗皇帝时期,便已有了以夷制夷的概念,朝廷从湘西等地,将壮人和土家人纠集起来,将他们调入广西,令他们平定当地的土人之乱,而所谓的奖赏,便是叛乱部族的土地和粮食,因此,这些人便被称之为‘狼兵’,狼兵们为了得到土地和粮食,自然奋勇作战,再加上他们不是本地的土著,所以即便得到了土地,得以屯田,可又需防范其他的土人,因此他们大多对朝廷忠心耿耿,深知只有和当地的官兵联合,方才能保障自己栖息。 可这改土归流…… 这么多文章,都在阐述如何去剿灭叛乱,怎么进兵,怎么安抚,却没有一个切中要害。 可此文章,单凭改土归流四字,便像是一下子点醒了弘治天子,弘治天子兴奋得猛地拍案:“妙哉,妙哉,哈哈……” 这文章,乃是糊名的,弘治天子兴冲冲地撕了糊名,一个名字映入了眼帘——方继藩…… 这个名字,倒是有一些印象……这个人好像是……好像是…… 一下子,弘治天子脸色有些不自然了,他将文章搁到了一边,又变得不露声色起来:“斟茶。” 外头早有都知监的小宦官候着了,一听呼喊,忙蹑手蹑脚的进来,弓着身,上了一副热腾腾的茶。 此人正是上次绑了方继藩的小宦官,别看他在宫外得意洋洋、狐假虎威,可在弘治天子的面前,却如一只被阉了的鹌鹑。 小宦官弓着身子,十分恭谨地道:“陛下,请用茶。” 弘治天子颔首,取了茶盏,轻抿一口,眼角的余光看到朱厚照还跪坐在一侧,可现在他心思全放在那‘改土归流’四字上,于是好奇道:“方继藩……这人可有耳闻吗?” 那小宦官是一直随侍着弘治天子的,这些日子,已经从陛下口里听到了三次方继藩了,第一次,是这厮居然卖了祖田,气得弘治天子够呛;第二次,牵涉到了校阅,弘治天子似乎怜悯起了南和伯,思来想去,既然南和伯教不住儿子,那就绑也要绑着这方家的不肖子去参加校阅,等校阅过了,再随便将这厮丢进哪个角落里的亲军卫所,找个狠人去调教便是;前两次都没有好印象,这次却不知又何故提起。 不过想来,陛下一定对此人是深恶痛疾的吧…… 这小宦官叫刘钱,早就恨透了方继藩,不过他是个极谨慎之人,却不会贸然去说南和伯父子的坏话,只有找到了合适的时机,才敢不露声色的落井下石。 而现在……机会来了。 小宦官忙道:“陛下难道忘了,这便是那卖了祖产的纨绔子,奴婢在宫外,也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都说他不学无术,成日混账,甚至……还听说他诽谤君上呢,此人狂妄得很,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经常说天……天王老子便是到了他面前,他都……”刘钱说到此处,很识趣的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句话是极恶毒的,天王老子是谁,不就是皇帝吗,他方继藩满口天王老子,反了他了! 但凡只要触怒到了陛下的逆鳞,这一念之间,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小宦官又继续道:“自然,奴婢这也是道听途说的……呵呵……” 这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毕竟对方是南和伯父子,不能将话说死。 可最后他似乎为了佐证,又道:“奴婢还听说,这两日,这位小祖宗又不安生了,竟是自个儿跑去东市支起了摊子,说是要卖乌木,还是以市价十倍的价格兜售,陛下,这不是强买强卖,是欺凌良善百姓吗?” 弘治天子虽不敢说是爱民如子,却也称得上是贤君,一听欺凌百姓,顿时面上露出了厌恶之色。 朱厚照跪在一旁,一看父皇如此,心里窃喜,原来又是这个方继藩,好大的胆子,竟敢比本太子还皮,上一次害得本太子抄了几十遍的《辩奸论》,这笔账还没给这厮算呢,好了,现在惹得父皇震怒,真的是天王老子都救不得了。 “竟有此事?”弘治天子怒不可遏地道:“真是岂有此理!朕尚且不敢轻掠民财,他哪里来的胆子?他是不肖子,朕素有所闻,可念其父祖们的功劳,倒也网开一面,可他现在竟变本加厉,朕还能姑息吗?此事,该彻查到底!” 话音落下,弘治天子突又想起什么,看向刘钱:“他在哪里强卖乌木?” “东……东市……”刘钱心里已是大喜过望,这方继藩,完了! 嘿嘿,教你敢对咱无礼! ………… 萌萌的老虎求收藏求推荐!还有谢谢大家对老虎身体的关心,老虎会多多注意! 第十三章微服出宫 弘治天子拉着脸,目光一撇,却又落在那篇文章上,他的目光旋即又开始变得深邃起来。 改土归流…… 这确实是治本之道啊!一个臭小子,能有这样的高瞻远瞩?再者,世上还有这样大奸大恶之徒? 他眼眸微微眯着,眼睛的缝隙里,掠过一丝疑窦。 良久,弘治天子突然道:“摆驾,朕要去东市,不过……若是因此扰民,朕甚为不安,便服出行吧,挑选数十人暗中保护便是,朕倒要看看,这个方继藩,是何方神圣!” 刘钱却是惊得下巴都要落下来了,当今皇上,可不是那种喜欢出宫巡视的天子,一则不想扰民,其次操劳国事,日理万机,抽不开身。 可万万不曾想,今日为了一个方继藩,皇上竟要出宫。 可随即,刘钱的心里却暗喜起来,方继藩那德行,他怎么不知道,陛下耳闻此人的言行,就已震怒了,若是亲眼见了,那还不恨不得当场把他宰了? 于是他忙道:“奴婢这便去安排。” 那跪坐在一旁,低眉顺眼的朱厚照双眉已是一挑:“请父皇恩准儿臣随驾左右。” ………… 方继藩在东市支了一个摊子,上头就一块乌木的样品,后头打了一个旗子,上书‘上好乌木,作价百两。’ 百两当然是银子,而乌木往往是按根来算的,也就是说,这家伙,一根乌木,竟敢卖到一百两纹银。 乌木虽贵,可现在的市价,也不过十三四两罢了,路人们一开始觉得新奇,起初还以为方继藩和蹲在墙角里的邓健是卖艺或是杂耍的,好事者围拢来,指指点点,自是取笑。 乌木这样卖,哪里卖得出去,这是疯了。 方继藩呢,则是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佛系卖木的做派。 却不知这人群中,谁低声道:“这不是南和伯府的公子,方继藩……方少爷……” 此言一出,上一刻还热闹的摊子,突得如疾风扫落叶一般,人群一哄而散。 方家少爷臭名远扬,竟有能清空街市、止小儿夜啼的功效。 邓健染了风寒,吸了吸鼻子,啊呸一声,吐了一口痰至墙根,见这街里瞬间四下无人,正待要开口对方继藩说什么。 方继藩却是横眉冷对他,恶心地看了墙角的污迹,痛心疾首地道:“要文明,你niang的,狗一样的东西,你看看你生得这样丑,还这样不文明,毫无功德,现在好了,人都吓跑了!” “噢。”邓健就是这一点好,从不和方继藩争论,行云流水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赔笑道:“小的该死。可是少爷,大家都觉得小的不丑,就是个头矮了一些,肤色糙了一些。” 方继藩心里感慨,自己已越来越像那该死的败家子了,于是下意识的掏出了湘妃扇,扇扇风,望着这门可罗雀的街道,竟有颓唐和蹉跎感,背负着败家子的恶名,好像一辈子,都难有出头的一天啊,将来会不会影响自己娶媳妇呢? 这……似乎也很令人头痛啊。 此时,他又想到校阅的成绩,不知何时放出来,自己写的那篇文章,会不会过于超前了,要知道改土归流,是满清时的事,而且效果显著,自改土归流之后,土司们走进了历史,西南也彻底地安定起来。 可这并不代表考官识货啊。 至于这乌木,似乎也有些玄乎了,他明明记得《通州志》里记载了那一次大规模的沉船事故,不会不沉了吧,若是如此……方继藩背脊发寒,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坑爹了。 可怜的爹…… “少爷,你看,有人来了。”邓健激动得发抖,遥指街角。 方继藩眺目远望,果然见数人众星捧月一般拥簇着一个男子徐徐而来,那人身边,竟还有一个少年郎,少年郎低眉顺眼的,一看就是没少挨爹揍的模样,倒是那年过中旬之人,却极令人瞩目,他虽只穿着丝绸的圆领衫,身子似乎也孱弱,可顾盼之间,竟有几分别样感,既亲切,又威严。 来人正是弘治天子和朱厚照,朱厚照正低声咕哝着:“不是说东市这儿很热闹的吗?怎么看着,竟比詹事府还清冷。” 刘钱小心奉陪,忙低声道:“殿下,闹市里若是窜出了一头老虎,岂不是……岂不是……呵呵……” 弘治天子听了个清楚,一面徐步而行,眉宇间的怒气却是越盛,忍不住冷哼一声。 欺民、扰民,是弘治皇帝无法容忍的。 待走近了,方继藩将这些人看了个清楚,那人身后跟随着数个护卫模样的人,个个龙精虎猛,可最后,方继藩目光一愣,却是落在了刘钱的身上。 又是这个死太监。 可是他竟发现这刘钱对那中旬男人亦步亦趋,甚至神色间显露出几分恭敬,方继藩的心里猛的咯噔了一下,这个人…… 方继藩绝不是一个没有眼色之人,他震惊的是,这个人竟长了胡子,一个太监,对一个长胡子的人前倨后恭,那么这个人……是谁? 方继藩没有犹豫,连忙起身,毫不犹豫地行礼道:“臣方继藩,见过陛下。” 陛下…… 邓健先是一愣,却是很快的给吓得两腿打颤起来,在这东市卖乌木,也能遇到陛下? 弘治天子竟是错愕,他想不到自己的身份,竟转眼之间便被人看穿了。 倒是刘钱躲在弘治天子的身后,一直阴测测地看着方继藩。 弘治天子很快镇定下来,上下打量方继藩,这个人给他的印象,其实并不算太坏,甚至令他感觉有点儿文质彬彬的。 他负着手,一脸值得玩味的样子,却在方继藩的摊子这儿来回踱了几步,方才驻足回眸:“你是方继藩?” 语气慵懒,方继藩的心里却是无比的紧张起来! 这是皇帝啊,特么的,是皇帝啊,还是活的。 这金光闪闪的皇帝就在自己眼前,所谓伴君如伴虎,皇帝的任何一个起心动念,都可能决定他的生死荣辱。 这个时候……还装傻? 方继藩行礼如仪,他抬眸,却发现那少年郎死死地盯着自己,一双眼睛很灵动,仿佛是在看……呃……猴子。 这就有点尴尬了。 “臣子是方继藩。” 弘治天子只微微颔首,重新又打量方继藩:“朕听说,你卖了祖产,是不是?” 方继藩觉得压力很大,这看似孱弱的皇帝,却给他一股巨大的压力,这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似乎隐藏着难测的天威:“是。” “为何?”弘治天子目光落在那‘作价百两’的旗蟠上,目中掠过一丝冷然。 方继藩想了想:“稀里糊涂的,就卖了。” 只能这样回答了,总不能说自己卖祖产是为了买乌木,买乌木是因为知道乌木的船队会沉吧。 一旁的朱厚照噗嗤一声,差一点笑出来。 刘钱更是心里窃喜,巴不得方继藩胡言乱语下去最好。 弘治天子若有所思,却突然道:“改土归流,这是你的答题,是吗?” 第十四章对答如流 很显然,弘治天子的问题,没有丝毫章法,上一刻是在计较卖祖产的问题,而下一刻,却转到了改土归流上。 方继藩则是立即意识到,皇帝来此,极可能和这改土归流有关。 他心里竟有一丝丝小小的激动,皇帝看了自己的文章?看上去,似乎……这文章很合他的胃口。 方继藩便道:“不错,是臣子的答题。” 弘治天子沉默了片刻,才道:“可若是朝廷改土归流,势必会引发西南土司们的反弹,大乱就在眼前,所以,改土归流固然是治本之策,却还是肤浅了。” 是啊,一旦朝廷实施改土归流,这就和削藩一样,那些土司们怎么会甘心,肯定要联合起来发动更大的叛乱。 方继藩道:“所以臣才献策,先从以夷制夷开始,朝廷既可调拨军户或是湖广一带的土人入西南,制衡西南诸藩,实施分化。除此之外,用推恩之法,双管齐下,反正这些土司,隔三差五总是要反的,只要平叛的大军以及狼兵们能暂时镇住,根据不同的土州采取不同的策略,不肯服气的,朝廷便命本地狼兵和军镇弹压,削其土司;若是肯乖乖就范,则许以厚禄,使他们虽被夺了权,却也不失富贵。” 弘治天子面无表情,只负手安静的伫立。 方继藩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好不好,嘴巴说得有些干,却还是继续道:“其实西南叛乱频繁,最关键之处,是朝廷历来有一个巨大的盲区。” 盲区二字,令弘治天子双眉微微一挑,露出不悦之色。 站在一旁的刘钱,心里已是乐开了花,这家伙,大胆哪,盲区二字,虽闻所未闻,不过大致的意思却能听懂的,这不就是指责朝中诸公瞎了眼睛吗?再深究起来,便是说陛下糊涂,不能明察秋毫? 方继藩渐渐的,心情也平静起来,方才说话时,还有些语气不太连贯,现在却开始‘放肆’起来:“历来朝廷治西南,总是将土州中的土司、土官,以及土人视为一体,所以想要抚恤土人,则大多时候,都是封赏土官,可实际上,土官虽得了无数的赏赐,对土人们又有什么好处呢?土人们从中没有得到朝廷任何的好处,这好处,都被土司和土官们拿去了,他们自然不会感激陛下的恩德。而这些土司和土官,却都心如明镜,深知朝廷之所以赏赐他们,是因为朝廷想要安抚他们不进行叛乱,因而他们自然存着傲慢之心,因为他们深知,越是对朝廷适度的挑衅,反而才会使朝廷更加忧虑,他们才可从中牟取更大的好处。” “朝廷对于西南诸土州,不可谓不宽厚,可土人们没有切切实实的得到好处,又怎么会感激朝廷呢?现在这改土归流,本质上,就是针对着那些世袭的土司和土官们去的,朝廷要削弱他们的同时,万万不可将土人和这些土司视为一体,要分别对待,对土司和土官不必留情,却可以想方设法,将本该给土司和土官的好处,赐予土人,若是在改土归流的同时,朝廷拨付贫困的土人钱粮,同时,命本地卫所,给土人们提供足够的盐铁,再予以一些土地,令他们开荒,从一些土人之中,提拔出一些聪明伶俐的,设立学堂,准他们读书,将来也可令他们科举为官,那么,即便土司和世袭土官们的利益受到了侵害,想要反抗朝廷,可土人们若是不肯附从,难道,三五十个土官就可以抗拒天兵吗?” “臣以为,无论在哪里,一地的百姓,都有三教九流,他们各自的需求不同,万万不可将其视为一体,一概而论,要治理土州,只能分而治之,对付土司是一个方法,对待聪明的土人,是另一种办法,对付一般的土人,又是一个方略,对待孱弱的妇孺,也该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只有如此,朝廷才能分清楚敌我,什么人是可以拉拢,什么人需坚决打击,只要朝廷顺着这个方法,派遣一个得力的大臣前去西南,主导改土归流之事,再令本地的军镇和狼兵分驻各个要害之地,三五年功夫,用流官去取代世袭的土司,这个问题,也就可以彻底解决了。” 弘治天子起初听得漫不经心。 他对改土归流这四字,是极有兴趣的,只是起初,他觉得这有些不切实际,可现在……却突然发现,这方继藩不但说的头头是道,而且……竟是极有道理。 为何土司们总是剿之不绝?就是因为朝廷将土司和他们的族人视为一个整体啊,所以朝廷恩赏,赏给了土司,土人们想要好的生活,却还得仰仗着土司,土司则拿出朝廷恩赏的钱粮,分发给土人,借此来收买人心。而一个土司若是谋反,朝廷便将整个部族视为叛逆,结果也不分其好坏,提兵就进剿,最终的结果,却是得了土司好处的土人与土司众志成城,一旦土司叛乱,土人们更是与土司生死与共。 分而治之……弘治天子越听,竟越觉得有滋味,虽然朝廷也善于用分而治之的方法,比如对付瓦剌、鞑靼人,往往会挑起各部之间的内斗,使朝廷坐享其成。可方继藩所说的分而治之,却是将整个土州的三六九等剥开来,去根据不同群体,来制定应对的方法。 弘治天子目光一亮,他隐隐觉得,这个方略,能行。 说来也奇怪,一个尾大不掉的问题,朝中君臣束手无策,偏偏被一个这样的家伙说透,弘治皇帝的心里感到震撼不已。 他不由好奇地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个小子……哪里学来的这些?只是他历来稳重,心里虽是震惊,却是不露声色,微微一笑道:“朕听说,你是纨绔子,不学无术,今日一见,却觉得传闻多有不实!” 他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些时,方继藩小心翼翼地抬眸,却发现弘治天子面带冷色。 方继藩方才还觉得得意,自觉得自己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可现在,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个可怕的念头,自他的心里升腾而起。 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一个混账加liumang的形象,可是今天皇帝见了,竟发现自己行礼如仪,对答如流,这…… 不对啊。 一个平时烂到了骨子里的人,怎么可能性情大变? 那么……皇帝会怎样想呢?最坏的结果就是,在皇帝的心里,认定了他是装傻,一个平时装傻充愣,关键时刻却是极精明的人,这岂不是告诉皇帝,他方继藩城府极深吗?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希望下头的人太有城府,心思太深,连皇帝都无法预测,还放心得下吗?所以…… 方继藩明白了,自己方才太好的表现,简直就是在找死。 想到这里,方继藩已是冷汗淋漓,恨不得捶胸跌足。 这意思莫不就是,本少爷不做败家子,便给人阴谋家和野心家的形象了? ………… 继续求收藏求推荐! 第十五章龙种 面对弘治皇帝的质疑,方继藩的心里划过许多个念头,最后…… 咬了咬牙,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眼睛朝弘治皇帝眨了眨,很认真的道:“臣也不知是为何,只是觉得,陛下和蔼可亲,臣得见陛下,顿觉神清气爽,如有神助,脑中不自觉的,便流露出诸多的念头。至于陛下问起,臣为何能又有此真知灼见,臣左思右想,也没什么头绪,不过料来……是因为臣的‘种’好吧。” 种……好。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基因强大。 可弘治皇帝一下子噎着了,忍不住拼命的咳嗽,吓得护卫们脸色骤变。 随后,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朱厚照,包括了刘钱,都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方继藩。 在这个谦虚和中庸为王的时代,一个人得有多不要脸,才能如此自吹自擂,宣扬自家的基因强大。 弘治皇帝沉默了老半天,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的朱厚照忍不住眉梢一挑,他不服道:“胡说,方家的种再好,及得上龙种吗?” 方继藩一愣……龙种……我去…… 他看着这少年,心里便有数了,反正自己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和谐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和隐藏在人民内部的毒瘤嘛,哎……他懂的。 既然如此,方继藩便嬉皮笑脸,轻松起来:“对对对,龙种也很厉害,非常厉害,臣比之龙种,还差那么一点点。” “……”弘治皇帝甚是无语的看着方继藩。 这个小子……还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啊,分明聪明绝顶,改土归流之策,也实是深得朕心,可是……令弘治皇帝无语凝噎的事发生了。 此时,朱厚照又挑眉道:“龙种既好,可你为何要加一个也字,方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伯爵,也敢说只比龙种差那么一点点?” 弘治皇帝是个父亲,而且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他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比寻常人家要强那么一点点,为什么是一点点呢,因为他得谦虚,谦虚是美德,所以大臣们每次夸奖太子聪明伶俐的时候,弘治皇帝虽是心里舒畅,面上却总是会说,哪里,哪里。 可现在,看着太子较真,这就等于是朱厚照在自己额头上刻了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这几个大字逼格很高,但是很不和谐——我是龙种,我最聪明! 弘治皇帝突然有了一种想揍儿子的冲动。 方继藩竟也无语,这小破孩子,你烦不烦,本少爷在装傻而已,演员的自我修养知道不知道?我得表现出自己是浪荡子的形象啊,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咳咳……”弘治皇帝板起脸来,厉声道:“方继藩,你可知罪。” 伴君如伴虎,方继藩算是深有体会了,他只得道:“不知。” 弘治皇帝背着手,虽将方继藩的改土归流铭记在了心里,却是冷声道:“你在此高价兜售乌木,莫不是想要仗着南和伯府,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吗?朕爱民如子,岂容你这般横行不法!” 方继藩汗颜,他哪里还不明白,微微用眼角偷偷扫了那刘钱一眼,正见刘钱目光冷冷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臣只是卖乌木,标了价格,绝没有仗势欺人,有人要买自然来买,更没有强卖,陛下……是不是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弘治皇帝却依旧是冷着脸,分明是一点都不信。 刘钱见状,笑呵呵的插了话道:“奴婢听说,乌木的市价,也不过十两银子,若是十三四两银子收购,更不知多少人会抢着卖,从没听说过,有乌木卖出百两银子的先例。” 他这漫不经心的话,更惹来弘治皇帝的怒火,十两银子的东西,你卖一百两,还说是误会? 弘治皇帝厉声道:“朕念你方家祖上的功劳,所以久闻你方继藩横行霸道,便也没有过问,想不到你竟变本加厉,朕若不惩处你,往后不知有多少百姓要被你残害……你……” 方继藩忙道:“请陛下请臣解释。” “朕不听!”这家伙,倒是聪明,可惜……就是人品卑劣,糊涂混账了一些,本是一个好苗子,凭他的改土归流,倒也值得栽培,只是可惜…… 弘治皇帝怒火中烧,想要给方继藩一个深刻的教训,正待要开口。 远处,却传来了吵闹。 原来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想要靠近过来,结果却被弘治皇帝的护卫拦住,而这护卫只是普通人的打扮,商贾显然心急如焚,所以和护卫产生了冲突。 弘治皇帝远远眺望,心念一动,朝边上的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会意,忙是匆匆喝令那商贾来。 商贾心急火燎的跑了来,等走近了,方继藩才想起他来,这人是上次买了自己祖产,还帮自己收购过乌木的王金元。 王金元大汗淋漓,平时善于察言观色的他,今日却很奇怪,懒得搭理方继藩身边的人是谁,却是气喘吁吁,劈头便对方继藩道:“乌木……乌木……这乌木,五十两一根收,有多少要多少,方少爷,您这乌木,我全要了。” “……” 弘治皇帝大惊失色。 不是说乌木才价值十两银子吗?怎么转眼之间,有人抢着五十两银子收购?他并不相信,这是方继藩的‘托’,因为方继藩一直都在自己身边,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王金元双目发红,像是疯了一样,通州传来了消息,数十艘乌木的船俱都沉了,要知道这乌木本就得来不易,而京师是消费乌木的主力,江南诸省商贾,往往是每隔一两年,才将收罗来的乌木运送到京师来,现在京中的乌木,几乎都被方继藩收购,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多少货源,而这一次沉船,就意味着,未来一两年,甚至是数年之内,乌木都将有价无市。 毕竟乌木本就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搜集不易,而在短缺之下,这京中的贵人们对乌木的需求却绝不会减低,什么是贵族?什么是巨贾?那就是只买最贵的,也绝不肯拿其他的木料来滥竽充数,这……是脸面的问题。 他听到了这个消息,立即敏锐的意识到,乌木的暴涨已经蓄势待发,这……乌木……要翻天了啊。 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货源,就是方继藩,除此之外,别无分号,若是能赶在消息传出,货源开始紧缺时从方继藩这儿采买大批乌木,自己……怕就要发财了。 他紧张的看着方继藩:“五十两……方少爷,有多少,小人都要多少,银子……小人可以筹措,小人有布庄,有田地,在京里还有两处宅子,若还是不够,可以联合其他朋友,筹措钱粮,五十两……” 方继藩心中狂喜,船沉了……船沉了…… 可一听五十两,他却一下子没了兴趣。 脸上笑呵呵的道:“你看看我挂着的旗子。” 王金元看了那旗蟠,心里一凉,百……百两…… 真够黑的,这小子,想不到竟事先得到了消息。 第十六章强买强卖 王金元看着那面旗子,只觉得欲哭无泪。 当初筹措银子买方家祖产的是自己,为方继藩大肆收购乌木的也是自己,鞍前马后,还以为自己从这败家子身上大赚了一笔呢,谁曾想……自己赚的,还不够人家的一个零头。 王金元眯着眼,肥嘟嘟的脸显得可怕起来,他眼珠子乱转,脑海里疯狂的计算着,现在不只是沉船的原因,而是这乌木全都落在了方继藩的手里,这家伙一人垄断了市面上几乎所有的乌木,十倍的价格……虽是吓人,可要知道,用乌木之人,本就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他们可能会少用一些,却非用不可,只是…… 他心里还有一些犹豫,却因为紧张,额上青筋暴出,似是沉吟了很久:“七十两,至多七十两,再多就没有了,不过前提是,所有的乌木需全部转售给小人,小人的银子现在有些不足,却可以筹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总之,必须一根不剩……” 如此天文数字的银子,当然需要去筹措,王金元甚至已做好了四处找人借钱的准备,或是联合其他一些大商贾一起将这批乌木吃下,可为何要一口气全部吃进呢,这是因为他必须保证,市面上所有乌木都在自己的手里,如此才可将价格拉到最高,囤货举奇,乌木毕竟是奢侈品,并没有牵涉到柴米油盐,所以,倒也不担心官府干涉。 七十两…… 站在一旁的弘治皇帝听着,直接是目瞪口呆。 那刘钱更是惊得下巴都像是要掉下来了。 这……算不算强买强卖来着…… 方继藩却是铁了心,心里冷笑,你王金元不就是想要垄断,想趁此机会大赚一笔吗? 虽是价格已经连翻,可方继藩还不甘心,不带犹豫地摇着头道:“说了一百两就一百两,一文都不能少,王叔,你可别欺我傻啊。” 王金元咬牙切齿,虽然他还是认定了方继藩就是个该死的败家子,可谁晓得这小子时来运转了,见方继藩一脸无辜的样子,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当初可是自己代方继藩愉快的收购乌木的啊,还是自己为他提供了大量银子,买下了他家的祖产,怎么看,都像是自己给这败家子做了嫁衣。 见方继藩不为所动,王金元要哭了,这是一笔大买卖啊,能吃下,即便是十倍的价格收购,可只要运作的得当,把价格炒起来,也能大赚一笔。 此时,他眼眶竟有些发红,哭了,捶胸跌足的恨自己竟没有也跟着收购一些乌木,惊怒交加之下,上前想要一把扯住方继藩的袖子,谁料扑了个空,身子一歪,跪了,双手却是趁势一把抱住了方继藩的大腿:“方少爷,方少爷……有话好好说,八十,至多八十了,不能再高了,方少爷,咱们是老朋友,要讲道理啊,就八十两,请方少爷格外开恩……格外开恩……” 方继藩怒了。 你特么的还不要脸了,皇帝就在跟前啊,搞得好像我方某人当真强买强卖一样。 于是方继藩略带恼怒地对他大喝:“不要动手动脚,再动手动脚我可要不客气了,你看本少爷好欺负是不是?我……我……” 差一点,方继藩就说,我特么的揍死你这臭不要脸的,可转念之间,方继藩却道:“我要报官了,我要报官了啊!” “九十两……”王金元咬着牙,终于报出了一个他认为方继藩足以心动的数字。 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错过了可就没了,趁着现在其他大商贾还没反应过来,必须得和方继藩立即达成协议,他抓着方继藩的裤脚擦了擦泪,一面可怜巴巴地道:“不能再多了,方少爷,咱们是朋友,是朋友对不对,小人这就预付定金,银子,小人定会按时筹措,一文不少!” 方继藩咬着牙,很坚定地道:“一百两!” 王金元依旧还跪在地上,已经泪流满面,做了一辈子买卖,自以为聪明,原以为还狠狠的从方继藩身上大赚了一笔,不料人家转手就是十倍的利差,而自己……错过了一笔多大的机会啊。 他身子瑟瑟发抖,道:“好,一百两就一百两,所有的乌木,一根都不得留!现在就缴定金,我去请保人……” 方继藩其实也知道,这等囤货举奇,只要自己乐意,甚至可以将乌木炒到一百二三十两也没有问题,可他知道,这样太费时费力了,与其如此,不如一口气将所有的乌木全部以百两的价格兜售给王金元,毕竟王金元这些人,才是资本运作和囤货居奇的高手。 “别急……”方继藩朝他笑了:“本少爷这儿还有朋友……” 方继藩心里大好,抬眼,想起了皇帝老子,却发现皇帝老子竟已是悄无声息的带着人,无影无踪。 方才……自己和皇帝说到哪里了? 噢,想起来了,皇帝老子指责自己欺行霸市,哎呀,好像自己还没来得及解释呢。 方继藩看着远处,一行背影愈来愈远,忍不住想要追上前去,好好的解释一下,可刚要迈腿,却发现自己依旧被王金元死死的抱住腿:“方少爷,方爷,方公子,咱们现在就请保人,我拿地契和房契做抵,当做定金,咱们一言为定…” 方继藩有点懵逼,怎么好像自己是遭遇了强买强卖了? 而在另一头的弘治皇帝,带着一行人行色匆匆,直接摆驾回宫。 今日的所见所闻,真真的令他难以消化。 在这他天天呆着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暖阁里温暖如春,可弘治皇帝还是觉得手脚有些冰冷,长年累月的操劳,使他身子孱弱,何况这一次出宫,亦是令他变得慵懒起来。 刘钱小心翼翼地为他枕了垫子,自回了宫,刘钱吓得大气不敢出,倒是这时,弘治皇帝却猛地抬眸,一双眼眸盯着他。 刘钱的心脏猛地一跳,如芒在背,不敢直视这锋利的目光,顺势一下子拜倒在地:“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皇帝便瞥了眼去,抬头扫视着这暖阁里的一应器物,方才淡淡的道:“朕遍览文史,这历朝历代,所吸取的教训之中,唯偏听偏信四字尤甚,何也?偏听则不明,偏信则暗,今日,朕差一些,竟重蹈了覆辙,这是朕的疏失。刘钱,不可有下次。” “是,是,奴婢……奴婢万死。”刘钱磕头如捣蒜,他心知陛下越是这般漫不经心,越是可能动了真怒,此刻早已是魂不附体,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只见那上头已血肉模糊。 第十七章钦点 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刘钱把头都磕破了,自是痛疼无比,可现在他顾不上这个。 倒是弘治皇帝只是淡然地一挥手,却是若有所思起来。 他的脑海里依旧浮现着方才所见的一幕,想到那商贾,竟是死死抱着方继藩的大腿,死不松开的要方继藩将乌木卖给他,实是匪夷所思,可这毕竟是商贾之间的事,他还不至太感兴趣,更令他在意的是…… 他猛地又想到了那改土归流,眼眸抬起来,却是看向在一旁待着的朱厚照,和颜悦色的道:“厚照。” “儿臣在。”朱厚照出宫游玩的兴奋劲还没过去,面上还带着激动的红晕,兴冲冲的应和。 弘治皇帝带着几许慈爱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才道:“朕也听你说一说,若是皇儿参加了校阅,朕给你出题,何以定西南,你如何答?” 朱厚照顿时精神百倍,兴奋不已,他毫不犹豫的就道:“父皇,西南的土司,不过是一群小贼而已,哪里需要这么麻烦,父皇给儿臣十万精兵,儿臣发兵三路进剿,管他们服气不服气,儿臣先取了十几个土司头颅,谁敢不服?这三路兵马,儿臣也早已想过了,一队自古道出击,一道命云南黔国公府沐……” 朱厚照自小就好枪棒,喜欢烈酒和骏马,向往沙场上的事,今日父皇考校他,他自然流露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满心希望得到父皇的欣赏。 可朱厚照才说到了一半,弘治皇帝顿时露出了萧索之色,竟是喃喃道:“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 是啊,南和伯宠溺自己的儿子,那孩子固然是个混账,看着就不像好东西;而朕也有一个儿子,嗯……总还算是听话,可人家胸有成竹,再混账,却能一语道出西南问题的关键所在,而朕的孩子,明明每日都读书,还算聪明,可偏偏就…… 孩子不但不能宠溺,而且若是天份不够,还得笨鸟先飞,要格外的严加管教才是啊。 弘治皇帝感慨万千,目光变得严厉起来。 朱厚照只听到了别人家的孩子几个字,再见父皇目光如电,突然又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了。 他结结巴巴起来,不等他继续道出他尾大的构想,弘治皇帝已是冷哼一声,厉声痛斥道:“别人不读书,你却读书,何以读书者,尚不如不学无术之辈?朕为了你,操了多少心,为了你,请了多少名师,你的书,读到了哪里去?你是朕的儿子,将来要克继大统,承继祖宗基业,每日只知道枪棒、刀兵……太祖高皇帝靠马上得来的天下,难道你为人子孙,却还妄图靠马上来治天下吗?你少来一副委屈的样子,从前你每次卖乖讨巧,朕都容你,可今日开始,却绝不准你这样胡闹下去了,那改土归流的文章,罚你抄写一百遍,少了一个字,朕决不饶你,即便是你母后来求情,朕也绝不再留情!” 朱厚照懵逼了。 这是招谁惹谁了,看着父皇疾言厉色的样子,莫非……这是别人家的爹? 不过听到让他抄写‘改土归流’,朱厚照算是明白了,忍不住磨牙,方继藩坑我啊。 弘治皇帝余怒未消,却又冷静下来,他气定神闲,徐徐地将目光落在了案头上的一堆试卷上,方继藩那改土归流的文章尚在,沉吟良久,弘治皇帝提了朱笔,似乎他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这朱笔落在了试卷上,在卷尾处画了一个红圈。 随后,将笔有板有眼的落回那象牙牛角笔筒,方才长舒了口气。 ……………… 方继藩被那王金元死乞白赖的拖着去签了契约,才带着邓健打道回府。 今日心情格外的爽朗,乌木的事有了着落,这令方继藩对未来有了信心。 那沉船的乌木,至少证明了一件事,那便是自己脑中所记忆的事,在未来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历史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偏差,这……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宝藏啊,通州发生了什么事,京里在此后一个月里会发生什么,杭州或是南京有什么变化,那一篇篇在上一世自己所熟读的府志、县志里,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发财了。 方继藩得意起来,倒是那邓健,却是愁眉不展,此刻的他胆战心惊,他见了皇帝,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也听不明白方继藩和天子说了什么,不过大多数时候,他看到的是天子对方继藩怒容满面,这令他心有余悸。 陛下,不会因为少爷的胡闹而怪罪吧。 此时,倒是方继藩想起什么了,道:“小邓邓。” 邓健忙道:“小的在。” “方才在外头的事……” “小的明白。”邓健很善解人意的点头。 方继藩反而不明白了:“你明白什么?” 邓健体贴的道:“伯爷若是知道少爷在外头惹到了天皇老子,估摸着又要吓死过去,还有那做买卖的事,小的不会告状的……” 自己惹到了皇帝老子了吗?好像……没有吧。 也罢,随别人如何理解吧。反正在别人眼里,自己无论做了什么,准不会有好事。 方继藩摇着湘妃扇,心里唏嘘,这一次更坑了,不但要在家里做败家子,便是出了家门,为了免得使人怀疑自己装疯卖傻,也得是一副混蛋的做派。 好在……方继藩已习惯了。名声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何况……方继藩很安心地摸了摸自己袖里的几锭银子和一沓大明宝钞。 这是王金元的定金,七十两现银,还有九千八百两的宝钞。 到了弘治朝,大明宝钞已经贬值了许多,再不是一两兑换一两真金白银了,所谓的九千八百两,实则却只能兑换九百多两银子,十比一的汇率,可这东西毕竟携带方便,后续的银子以及折价的田契、房契,自然会拱手派人送到府上。 不管怎么说,现在有钱了,使方继藩心安不少。 行至半途,远处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方继藩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可一旁的邓健却是眼睛一亮,兴奋地道:“少爷,有热闹瞧。” 方继藩沉默了一下子,然后看着兴冲冲的邓健。 有热闹瞧,瞧你个大头鬼。 不过,瞧邓健很期待的样子,是不是从前那个败家子最爱瞧的就是热闹? 好吧…… 方继藩觉得自己必须得慢慢带入进那败家子的角色,于是湘妃扇一打,十足电视剧中高衙内的做派:“走,去瞧瞧。” 只是那街边站在三个读书人,儒衫纶巾,不过瞧他们这半旧的衣衫,便晓得是落魄的读书人。 三人在这街上,面如枯槁。 看样子是被客栈赶了出来,这客栈的掌柜正朝着他们拱手,面带苦笑道:“三位公子,你们是秀才老爷,小店可不敢得罪。只是小店做的是小本买卖,可眼下公子的朋友……晦气啊,若是再不寻医问药,肯定活不成,三位公子为了朋友治病,花费不少,这一点,小人也是敬佩的很。可现如今,公子们带着这将死的病人一直留在此,也不是一个事,还请公子们另谋住处吧,小人也自知,三位公子囊中羞涩,此前欠下的店钱,就此作罢,得罪,得罪。” ………… 没有人支持,心……好痛! 第十八章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听着客栈掌柜的话,那三个读书人红着脸,既是惭愧,又是茫然的模样。 倒是一旁的许多看客似乎也知道这三个读书人的底细,低声议论着:“原本来的,并不是三个,而是四个,好似是大名府来参加乡试的秀才,谁料其中一个,竟是得了大病,他们四个是同乡,穷读书人,学业又不精,八成也考不中,为了治病,到处寻医问药,怕是早将盘缠花费一空了,而今又欠下客栈里这么多银子,这客栈里的东家也还算是好人,一直让他们赊欠着银子,可一个重病的人留店里,也不是一个事啊,其他的住客,岂不会觉得晦气,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可怜这三个秀才,拖着一个重病的同窗,囊中空空,这乡试,还有小半月才开始呢,却不知往何处去。” 许多人不由唏嘘起来。 方继藩算是听明白了,四个秀才是同乡,一起来京师里赶考,谁晓得一个人得病了,其他三个读书人为了给他治病,将所有的费用全部搭了进去,而今那得了病了的人又不见好,怕再没有钱看病,而这时,客栈也吃不消了,只好赶人。 方继藩心里一暖,这三个秀才,倒是很讲义气,若不是为了朋友,又怎么会困顿至此。 这样的人,在自己的那个世界,可不多见了。 不是有句话吗,叫老乡见老乡,骗得老子泪汪汪。 他下意识地拉拉自己的袖子,心里想,不过是些许银子的事,帮他们一把,倒可以让他们渡过难关。 可这一念头刚从方继藩的脑里冒起来,却听到一旁的邓健噗嗤一笑。 方继藩侧目看去,正好见到邓健讨好似地看向自己,笑嘻嘻的道:“少爷,笑死小人了。” 方继藩心里真真想骂邓健祖宗十八代,这孙子还有没有公德心?良心被狗吃了? 可转眼明白过来了,自己是方继藩,是败家子啊。 此时流露出同情心,岂不是‘脑疾’又犯了? 于是方继藩有忙将想要抽出的银子收了回去,旋即嘻嘻笑起来道:“三个傻秀才。” 接着,湘妃扇扇着风,好整以暇的样子,面上全无同情。 这一对一答,倒是惹来不少看客的怒视。 另一边,似乎也有一个秀才在看热闹,这秀才也是儒衫纶巾,不过显然,身上的衣衫名贵了许多。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和方继藩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竟也跟着道:“是啊,这位少爷说的对,伯仁兄、子川兄、还有元祐贤弟,你们傻不傻啊,王政眼看是活不成了,你们偏要给他治病,还说什么四人一起来的京师,就要四人一道回去,现在乡试在即,你们平时读书本就是半吊子,侥幸才中的秀才,还不趁此机会,赶紧读书,管这王政做什么,我等读书人,求取功名才是第一要务,其他的,不算什么。” 三个读书人,只低着头,默不作声。 那衣饰华丽的读书人,接着又冷冷道:“笨鸟先飞,这个道理,你们会不懂吗?且不说你们本就读书不成,还不赶紧的将心思扑在读书上,便是区区在下,在大名府,院试案首,此番乡试是必中的,不还每日悬梁刺股,别管王政了,不妨学我,收收心,考一个功名吧。” 其中一个读书人顿时面带愠怒之色,道:“荐仁兄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王政是我等同乡,又有同窗之谊,而今他大病,哪里有不管不顾的道理,读书明理,且不谈圣人所言的成仁取义,却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那衣饰华贵的读书人似乎是被这读书人惹怒了,立即板起脸来,露出冷笑,冷然道:“好好好,你们是圣人,权当我是小人,到时,我自做我的举人老爷,你们依旧抱着王政这痨病鬼做一辈子秀才吧。告辞。” 他瞪了三个读书人一眼,便拂袖而去。 方继藩对那字号叫‘荐仁’的心里鄙视,又听这三个秀才依旧还不肯放弃自己的朋友,心里倒是觉得敬佩得很,他面无表情,随即却开口大笑起来,拍着手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一句话,更是犯了众怒。 仿佛有无数杀人的眼睛朝方继藩射来。 邓健站在一旁,却是捂嘴偷笑,他自知道,依着少爷的性子,今日肯定又要闹出点事儿出来的。 少爷就是少爷啊,自从病好之后,整个人都很自然了,怎么看,怎么顺眼,还是没有犯病的少爷好。 方继藩将扇子一收,露出鄙视的样子看着三个秀才,用扇骨朝他们三人一点:“三个穷鬼,没钱也来假装义气,本少爷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穷酸秀才,赶了出去好,大快人心。” 三个读书人本是遭了一个同窗的奚落,而今又被赶了出来,心里焦灼万分,想到王政的病更加重了,再不请个好大夫,多半凶多吉少;此外又忧心着乡试的事,现在被方继藩落井下石,不禁怒容满面。 其中一个读书人站了出来,朝方继藩不徐不漫的作揖:“学生并没有得罪过公子,还请公子嘴下留情。” 看客们纷纷朝方继藩指指点点,似乎鄙夷方继藩的为人。 方继藩却是昂首挺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尤其是他身后跟着的一个狗腿子邓健,那贼贼笑着的样子,更是令人恼火。 方继藩将湘妃扇放置在手心打着转,眯着眼道:“本少爷历来不晓得什么叫嘴下留情,就是要侮辱你,你能将本少爷如何?” 邓健一听,忍不住想要雀跃叫好,心里为方继藩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三个读书人面面相觑,怒不可遏,先前的那秀才道:“口出恶言,有辱斯文,公子……你……你这是有辱斯文。” 方继藩哈哈大笑,抱着手,一副有种你来打我的样子,肆意地笑道:“有辱斯文又如何,本少爷不但要用言语来侮辱你们,还要教你们跪在本少爷的脚下,叫一声师父。” 师父…… 三个读书人觉得可笑。 谁晓得下一刻,方继藩自袖里取出了两锭银子来,在他们的面前晃了晃,才道:“怎么样,接受不接受侮辱,若是接受,这银子就给你们。” “你……”秀才涨红了脸,怒气冲冲道:“我等是清白的读书人,不吃嗟来之食。” 方继藩表面上是笑哈哈的样子,心里却一声叹息,果然是三个傻秀才啊,我这是在帮你们呢,这时候还玩什么不吃嗟来之食。 酸秀才的自尊心,还真是强大啊。 邓健在一旁,喜笑颜开,他忍不住佩服少爷了,少爷就是有办法,居然想到了用银子来侮辱这些穷秀才,哈哈……他心里窃喜,却看着方继藩手里的两锭银子,又忍不住心疼起来。少爷这才刚卖了一些乌木,转眼……便随手要丢出两锭银子,两锭银子啊,买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做丫头都够了。 邓健痛心疾首,少爷这是败家子啊! 第十九章我有杀手锏 方继藩依旧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微微一笑道:“是吗,这银子你们当真不要?不要,本少爷便将这银子丢给街边的乞丐了,看来你们是不想治那痨病鬼了。” 这痨病鬼三字说出口的时候,其实他自己都觉得恶毒呀。 可三个读书人此时却又面面相觑。 显然,那位叫王政的同窗,若是再不医治,病情耽误下去,怕是活不成了。 三人很有默契地交换了眼色,虽然脸上带着愠怒,不堪受辱,可最终,为首的一个秀才终于软化了下来,他面如死灰,目光闪过一丝苦楚,沉重的双腿终是极不情愿地跪下,朝方继藩狠狠地行了个礼:“学生欧阳志,字伯仁,拜见……拜见……拜见恩师。” 等他仰脸的时候,眼眶已是通红,像是泪水将要夺眶而出。 为了救同窗,只能出此下策,这不但是侮辱,最重要的是,读书人讲究的是天地君亲师,他们将君臣、父子、师生这等名分看的极重,现在为了救人,竟拜方继藩这等恶毒的人为师,将来天知道会惹来多少麻烦。 欧阳志拜下之后,其余两个读书人也都含泪拜倒,一个道:“学生江臣,字子川,拜…拜见恩师,还请恩师赐些银子,给……给王政兄治病吧,他……再迟……”说着,喉头似堵了似得,只剩下低泣。 “学生刘文善,字元祐,拜见恩师。” 看客们见方继藩如此落井下石,更是对这三个秀才同情不已。 只是方继藩早被人误会得习惯了,却只是冷冷一笑,随手将两锭银子丢在欧阳志的面前,随意的道:“这银子便赐你们了,真没意思,说跪就跪了。”说着打了个哈哈,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败家子要做好人好事,实是不容易啊。 那欧阳志屈辱地收了银子,站起来,又朝方继藩作揖行了个礼,显得很郑重,似乎在他们心里,师生的关系,绝不只是拜一拜这么简单,他道:“却不知恩府高姓大名,也好让学生知晓,将来……若是学生有幸能高中,将来必定好生侍奉恩府。” 方继藩背着手,对他的话倒是觉得意外,随即,方继藩恍然大悟,这个时代,做臣子的,最大的不道德便是对君王不忠;做儿子的,最可耻的是不孝;而做门生的,最怕的便是被人指责对恩师不敬。 师生的关系,有若君臣、父子。 方继藩笑了笑,自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我叫方继藩……” “……” 场面一度尴尬,方才还怒容满面的看客,脸色明显的顿了一下,然后……然后…… 像是一阵风猛地刮过,竟是嗖的一下,转眼之间,方才还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个个仿佛刘翔附体一般,竟跑了个一干二净。 要不要这么夸张,难道这是奥运会百米跨栏? 方继藩的脸色很不好看了,不至于吧,名声真有这么臭? 而欧阳志三人,竟也是一副如遭雷击的样子,三人突又觉得腿软起来,大抵是恨不得想要锤自己的心口,脑子里嗡嗡作响,立即想到了一句话——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啪的一声。 却是那客栈的掌柜已眼疾手快,有如神速一般,快如闪电的钻进了店里,然后将门啪的一声关得死死的。 街面上,只剩下了风,风扫着落叶,沙沙作响。 倒是……这清冷的街道上,还是有人给了方继藩一点点面子,一个扎着通天辫的女孩儿留了下来,脆生生的样子,睁着大眼睛打量着方继藩。 方继藩总算心里有了一些安慰,大人们都不懂事啊,还是孩子知道好歹,晓得我方继藩并非是一味作恶。 他蹲下,心里充斥着温馨,打量着小女孩儿,即便是她面上风干的鼻涕,竟也觉得可爱,方继藩轻轻地捏了捏了她的脸,温柔地道:“小姑娘,你好。” 冷不防这小女孩儿在瑟瑟发抖的同时,突的啐了方继藩一口,吐沫星子便洒在方继藩这俊秀的脸上,小女孩儿在完成这个壮举之后,虽是吓得瑟瑟发抖,却还是表现的神气十足,脆生生的道:“我……我可不怕你!” “……” “滚!”邓健护主心切,朝小女孩儿一吼。 小女孩儿顿时滔滔大哭,捂着脸飞也似的逃了。 欧阳志三人目若呆鸡一般站着,他们在拜师的前一刻,原本是有心理准备的,可万万想不到这个人竟是——方继藩…… 方继藩啊……那个在京里只呆了半个月,便听说他偷看妇人洗yu,特意用熟肉吸引狗至茅厕旁,再一脚将其踹下去引以为乐,崽卖爷田就不说了,其他各种传闻,更是数不胜数。 方继藩却朝他们微笑,只是再如沐春风的微笑,在他们眼里,简直比怒目金刚还令人可怕。 方继藩道:“好了,拿着银子,去救你们的同窗去,还有……三日之后,来为师府上,乡试就要到了,为师要好好给你们补补课……” 此言一出,欧阳志几乎要吐血,脸色一下子的更显苍白。 补课…… 方家的败家子……啊,不,恩师居然还要给我们补课! 这一次,他们本就耽误了学业,乡试无望,若再让这‘恩师’给补补课,说不定这辈子都考不中了。 三人心里悲戚至极,却是欲哭无泪。 而方继藩则再没说任何话,极潇洒地带着邓健转身,飘然而去。 行善积德的感觉,真好啊。 方继藩感觉自己现在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这三个徒弟品行不坏,不过,三日之后,他们会不会登门呢?或许他们得了钱,收拾了包袱,会跑路吧。 试一试吧。 若是当真登门,说明这三人对师生的关系看得比天还高,自己对他们的帮助,都是值得的。 北直隶的乡试……现在是弘治十一年,那试题,倒是在北京的府志里有记载……若是对症下药,凭着他们秀才的底子,应该很有希望。 方继藩最遗憾的事,便是自己明明知道弘治年间的所有考题,偏偏作为贵族后裔,却无法参加科举,既然如此,我方继藩不去考,就收几个门生去考好了。 迎着夕阳,夕阳的余晖洒在方继藩的眼里,这面带着邪笑的少年郎,那眼底深处,却是说不出的清澈。 一路轻快地回到了方家。 刚进家门,门子一见方继藩回来,却是一脸惨白的看着方继藩道:“少爷,你可回来了,家里……家里来了客,伯爷请少爷去。” 方继藩便背着手,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什么客?不去。” 门子带着哭腔道:“是英国公。” , 第二十章有其父必有其子 听了门子的话,方继藩便晓得厉害了。顶点小说 更新最快 英国公可不是寻常人,上一次校阅,便是他主考,他的祖上乃是文皇帝靖难起兵时的爱将张玉,先是敕为国公,死后追赠为河间王,英国公一系,位极人臣,不在亲王、郡王之下。 方继藩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觉得气势也矮了一截,竟见邓健在一旁也是色变,惨然道:“少爷,英国公请你去,你可不能不去,他可是火爆脾气,当着天子,他也是敢顶撞的;而且……上一次校阅之后,小的还听到了传言,说是英国公早就放出话来,要代伯爷好好的教训你。” “有吗?为何本少爷不知道?”方继藩目瞪口呆! 招谁惹谁了啊,上一次校阅的时候,那位‘世伯’便对自己喊打喊杀的,他心有惊惧地看着邓健道:“你听谁说的,可靠不可靠?” 邓健哭丧着脸道:“听隔壁周家的车夫说的,周家的轿夫是听英国公府的马夫说的,绝不会有错。” 方继藩已经觉得后襟发凉了,忙道:“那我还是溜了,先出去躲两日。” 脚底抹油刚要走,便见从府里走出一人来,这人明显是亲兵的模样,虎背熊腰,一副不怒自威之态,沉声道:“可是方公子,英国公命卑下在此专候公子,公子,请吧。” 他面色冷漠,一双眼眸看不出神采,可方继藩却是心头一震。这个人,很不简单。 方继藩在心里挣扎了一下,最后只得乖乖地随这人到了厅里,便见英国公张懋大刀阔斧的坐在首位,父亲方景隆坐在下侧作陪。 张懋见方继藩来了,顿时眼睛猛地朝方继藩瞪着,这目光,很骇人。 “继藩,你来了,方才老夫正和你爹说起你,你来……到老夫跟前来。” 世伯,你这是将我方继藩当地主家的傻儿子吗? 方继藩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来。” 张懋气恼地拍案牍,冷声道:“为何不来?” 方继藩缩了缩脖子,此时他已全身心的代入进这败家子的角色了:“怕挨揍。” 这么实在的话,也只有方继藩说得出口。 张懋像是噎了一下,居然发现这个理由无懈可击,他确实摩拳擦掌,心里想着,老方既然宠溺儿子,这等败家子还不教训,还留着过年吗? 方景隆既不敢得罪张懋,又不忍心看着儿子受罪,便可怜兮兮地看着张懋,欲言又止。 张懋怒了,气呼呼地道:“你这小子,自上次得知你卖了田产,老夫方才注意到了你,等在校阅时见了你,知道你是景隆的儿子,才留了心,这不留心才好,一查你的底细,方才知道,你这等混账东西真不像话,你还堪为人子吗?你爹生了你这个儿子,迟早要被你气死!” 方继藩委屈极了,世伯,我也是受害者啊,眼看着张懋要捋起袖子来要行凶,方继藩忙朝方景隆道:“爹。” 第一次叫爹,完全没有违和感。 方景隆只觉得心疼。 方继藩道:“爹,儿子有一事想要请教。” 张懋这才停止了动作,满面狐疑。 “咳咳……”方景隆道:“你说。” 方继藩俊秀的脸上,带着郑重其事,然后徐徐开口道:“爹,你幸福吗?” “啊……”方景隆呆住了。 方继藩耐心解释道:“爹生了我这个儿子,幸福吗?” “幸……幸福……”方景隆下意识的回答。 方继藩随即朝张懋一摊手:“你看,世伯错了,我爹没有因为我而气死,他现在很幸福。” 张懋的老脸上,仿佛乌云笼罩,此时他不得不有点佩服方继藩这个小子了,自己是要教训方继藩,可这家伙把他爹当面拉下水,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而让张懋没有了发飙的理由。 张懋此时不禁摇头感慨,这个老方啊,什么都好,唯独对这儿子,真是宠溺得成什么样子了,从前还无法想象,今日见了,才知道传言不虚…… 都说慈母多败儿,若是摊上个千依百顺的爹,这儿子若是教得好,才见鬼了。 张懋显然在家里就是一个严父,此时眯着眼,倒是和方继藩较上劲来了,好嘛,小子你还敢玩心眼,今儿不但要揍你,还要让你爹在旁拍手叫好。 他看向方景隆,语重心长地道:“继藩侄儿可曾婚配?” 方继藩只一听,便晓得这位国公爷实是粗中带细,是想要坑人的节奏。 果然,听张懋说起了婚配之事,方景隆便开始惆怅了。 他难以启齿的样子道:“未曾婚配,方家的情况,公爷是知道的,犬子名声不好,若是高门,人家怕是不肯,说实在话,愚弟这些年,也曾和几个老朋友暗示过,他们家里都有女儿,可谁知……咳咳……” 方景隆又道:“可若是寻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公爷,好歹方家也是世袭伯爵,传出去,要闹笑话的。倒是州候那个老混账,家里有个女儿,比犬子要大四岁,此前曾许配给人,谁晓得过门不久,丈夫便抱病死了,这老混账竟暗示反正我老方家寻不到良缘,不妨将他那守寡的女儿嫁给犬子,愚弟一听,那个气啊,就恨不得提愚弟那八尺大刀,将他剁碎了喂狗。” 方景隆确实为这事没少烦心,这张懋堪倒是一下子戳中了方景隆的痛处,方家就方继藩这么个独苗苗,还指望着他传宗接代呢,可要娶妻,不容易……儿子的名声臭不可闻,门第对得上的,人家不敢将女儿嫁给方继藩,寻常小门小户的女子,又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愁死了。 张懋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中微妙地闪过了精光,循循善诱道:“景隆可想过原因吗?” 方景隆愣了一下:“这……这……” 张懋一拍大腿,道:“这是因为人家看低了方家啊,不说别的,就说男儿志在四方,勋贵出来的子弟,总要有一份差遣,为朝廷效力,总不能只独坐家中混吃等死对不对?可这继藩呢,你晓得不晓得,他连去校阅,都是被人绑了去的。” 方景隆很惭愧,忙不迭的点头:“这个……这个……知道一些。” “那你知道不知道他,继藩还提前交卷了?”张懋步步紧逼。 “呀,有这样的事吗?”方景隆看向自己的宝贝儿子,然后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出来有些白痴,自己的儿子……自己当然知道,提前交卷,好像没什么违和感。 张懋最恨方景隆这般万事不关心的样子,于是咬牙切齿的道:“你想想,这样去考,校阅能中吗?” “想来是不能吧。”方景隆叹了口气,忍不住道:“见笑了,见笑了。” 张懋又是一拍大腿:“这就是了,校阅一旦落尾,连个差遣都没有,这样的人,不就成了废物吗?谁还敢将女儿嫁给你们方家,没有人嫁给方家,你几时能抱孙子,你连孙儿都抱不着,方家要断子绝孙了啊。” ……………… 睡过头了,抱歉。 , 第二十一章圣旨到 张懋虽是武夫,但是脑子也是很好使的,他说到的这断子绝孙四字,一下子勾起了方景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打铁当然是趁热,张懋眼睛猛地一张,环眼凌厉的怒视着方景隆继续道:“而且说实话,据闻宫中那儿,已经得知了继藩平时的劣迹,将来怕是继藩想要袭爵,都成问题。” “不至如此吧。”方景隆倒吸一口凉气:“陛下理当不是如此凉薄之人。” 张懋似乎也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严重了,不过见方景隆后怕的样子,决心采取迂回政策,他眯着眼,淡淡道:“我那幼子张信,你是见过的吧。===『烽火戏诸侯新书:』 ===。去年的时候,他在校阅中了第二名,得了银腰带,多风光,后来的事你也知道,陛下亲自下旨赐婚,将周王之女,龙亭郡主下嫁给了他,去年的时候,不还请你喝了喜酒?你瞧瞧,多气派,实不相瞒,龙亭郡主现在已有身孕了。” 银腰带,郡主下嫁,孩子…… 方景隆努力的深呼吸,一双眼眸像是闪着光芒,羡慕地看着张懋。 方继藩已经嗅到了一种感觉要完的气息。 只见张懋突然猛拍案牍,大喝道:“你可知,为何我那不肖子张信能在校阅中得第二,获赐银腰带,娶来龙亭郡主?” 方景隆呆了老半天:“不,不知道。” “揍!”张懋挥舞着老拳,恶狠狠地道:“不揍不成器,不揍不成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读书要揍,不习弓马也要揍,看不顺眼时往死里揍,即便看得顺眼时,也要揍一揍,这叫防微杜渐!他老老实实的,你都去揍他一顿,他便老实了,再没坏心思了,揍得他娘的屁滚尿流,从此便晓得上进,晓得努力刻苦,一年揍个几十次,就成了良家子弟;倘使一年揍个几百次,得个银腰带便不在话下,什么郡主、公主,还不是手到擒来,老方啊,要揍啊,不揍,且不说混账小子们不晓得规矩,就说得不到差遣,得不到差遣,人家就瞧不上你,瞧不上你,便娶不得妻,娶不得妻,便抱不到孙子,抱不到孙子,祖宗们有灵,泉下有知,能合得上眼吗?” 方景隆骇得脸色苍白,可张懋给他描绘的美好前景,对他实在有致命的吸引力,抱孙子……得银腰带……光耀门楣…… 可最终,他又泄气了,慈爱的看了一脸可怜巴巴的方继藩,心又软了下来:“哎,实不相瞒,我下不得手。” 方景隆只是唏嘘,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道理呢,只是……他方景隆在战场上的时候,不知砍翻过多少人,偏偏对这个儿子,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张懋就等他这句话了,赶紧道:“老夫可以代劳啊!跟你说句交心的话,自听了这家伙的恶行恶迹,老夫手痒的几宿都睡不着,辗转难眠。今日不代你教训教训他,浑身就痒痒,做啥事都提不起精神!” 张懋是武将,当年骑射功夫了得,此时捧出手,朝手心吐了口吐沫,搓了搓,化掌为拳,这砂锅大的拳头,看得方继藩眼睛都直了。 “世伯,我们这是什么怨,什么仇?”方继藩悲从心来。 张懋大喝一声,长身而起,壮硕的胸膛上如山峦一般起伏,瞪大眼睛道:“无仇无怨,就是看不惯你这等不求上进、吊儿郎当,文不成、武不就的败家小子。你跑,你跑老夫看看,乖乖在这挨拳头也就罢了,若敢跑,抓回来吊起来打你三天三夜。” 方继藩凝噎无言,幽怨地看着张懋。 张懋已是龙行虎步而来,拳头拧着,满是青筋,指节被他拧的咯咯发出脆响。 天亡我也,他妹的,不做败家子要被抓去扎针,安安心心做了败家子,你们特么的还揍我! 方继藩忙朝方景隆看去。 方景隆于心不忍,忍不住道:“张兄,轻一些,别打坏了骨头,意思意思就够了!” “……" “且慢!”方继藩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做着最后的挣扎:“世伯,便是行军打仗,也讲究一个师出有名是不是,小侄犯了什么错?” 张懋呆了一下,随即冷笑:“没出息让你爹操心,就是天大的错!” 说着,不再给方继藩狡辩的机会,已挥舞起了拳头。 方继藩看着那大拳头快要落到自己的身上,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的声音,甚至一时间忘了闪躲。 “伯爷,伯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头突的传来了门子焦急的声音。 却见那门子屁滚尿流的进来,方继藩已是给吓得脸都煞白了。 张懋下意识的被气喘吁吁的门子所吸引,拳头还高高的举着。 方景隆本是端坐着,想要劝阻,却又噙着老泪一声不吭,看着张懋的拳头突然停住了,倒是松了口气。 “伯爷,宫中来了钦使,宫里来了钦使,陛下有旨意!” 陛下…… 方景隆打了个寒颤,刚放松下来的身躯,一口气有提了上来。 此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了,忙抚着额,脸色灰白,完了! 方才英国公还说宫里头对儿子已有看法,后脚圣旨就来了,这……不是完了吗? 陛下虽然宽厚,却是正人君子,想来得知了继藩的事,一定龙颜震怒了吧。 张懋也反应了过来,他脸色却有些变了,竟也担心起来,看了方景隆一眼,道:“听说宫里……哎,你看,我早和你说来着,棍棒之下出孝子,老方……这一次怕是大难临头了。” 方景隆面上带着苦涩,只一味摇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悔不听府张兄之言,才酿成如此大祸,接旨吧,子不教、父之过,若是陛下迁怒继藩,我这做父亲的,只能为这儿子受罪了,大不了去午门外,代子请罪。” 张懋横瞪了方继藩一眼:“没出息的东西,你父亲被你害死了。” 说罢,二人匆匆前去中门。 方继藩也给这突然的状况吓了一跳,觉得后襟发凉起来,今日确实见了皇帝,皇帝老子不会是因为他出言无状,要收拾他吧? 倘若如此,就真的是坑爹了。 他忙不迭的追了出去,到了中门,果然看到早有宦官在此,方家已开了中门,府里上下的人抬了香案来,焚了香,便俱都回避。 那宦官抬眼竟看到了英国公张懋,忙是讨好地朝张懋一笑。 张懋却铁青着脸,只是低哼一声。 而方景隆脸色苍白,宦官则将手上的圣旨打开,扯着嗓子道:“南和伯子方继藩接旨意。” 宛如晴天霹雳,方景隆一下子摊在地上,他眼睛通红,再难遏制住泪水,拜下,泣不成声。 果然是方继藩的旨意,陛下怎么会晓得继藩呢?还不是因为继藩平时作恶多端,这下真正糟了。 张懋不禁唏嘘,倒是更加同情起老方了,自己的几个儿子,是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可看看老方家的,只这么一个独苗苗,现在…… 他摇摇头,养出这么一个儿子,家门不幸啊。 方继藩亦是忐忑不安地拜下。 只听宦官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 新书期,请大家忍耐一下,因为新书前期的布局非常重要,关系到了每一个人物的性格刻画,还有未来的方向,所以老虎需要仔细的推敲,等过了新书期,就可以爆更了,因为前面的铺垫和故事大致都已铺排出来,就好像修铁路一样,前期需要对铁路线进行规划,等规划好了,铺起来就快了。 还有……看到很多老读者在书评区的留言,以及打赏,很开心,很多都是老面孔,哈哈……也欢迎新读者,咱们别急,看老司机开车,这是一篇花费了老虎无数心思的文,嗯……不会让大家失望。 , 第二十二章校阅第一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发现,方继藩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异之色。 敕 或许是张懋和方景隆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方继藩却很快便听出了弦外之音。 大明的圣旨,有几种格式,若是昭告天下,则称‘诏’;若是封赏高等的官员,则称为‘诰’;倘若是封赏低级的人员,则名为‘敕’;除此之外,若只是宣布某某事,则称为‘制’。除此之外,还有‘册’、‘书’、‘符’、‘檄’等格式,对应不同的情况。 里头规矩森严,是绝不可能混淆的。 这不是龙颜震怒,要降下天罚吗怎么‘敕’起来了 只听宦官口里继续念着:“朕欲大治天下,因此奖掖文武贤才,方能定国安邦,使民无忧;南和伯子方继藩,校阅奏对,作‘改土归流’策,深得朕心,此谋国善言也;朕是非分明,岂有不赐之理即令方继藩为校阅头名,赐金腰带,钦此。” 宦官念完,便看着这地上的三人。 张懋是一脸震惊的模样,仿佛自己要窒息了。 方景隆呢脸上的眼泪还没揩干净,他瞪大了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那宦官。 校阅第一名,还赐了金腰带 方景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绝不可能啊,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他会不知道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宦官却是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道:“方公子,还不快谢恩” 方继藩这才回过了神来,心里不禁百感交集,‘改土归流’立功了。金腰带啊,这是何等殊荣的,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细胞,俱都雀跃起来,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挨了这么多的骂名,是人都想揍自己,现在……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 他忙道:“臣……谢恩。” 宦官的脸上堆着笑意,已将旨意交付给了方继藩,又命人取了匣子,里头盛着金腰带,一并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连忙揭开了盒子,想看看这金腰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倒是那宦官忙制止道:“不要揭,回家躲着慢慢……” 可他这话显然迟了,盒子已被方继藩揭开,只见金光闪闪的腰带绽放在大家的眼前。 方继藩乐了,轻轻取了腰带,可随即,他目中浮出了疑惑之色。 不对啊!虽然这腰带是金灿灿的,可拿在手里,方继藩觉得重量有些不太对,这是金的 方继藩下意识地将那金灿灿的腰带头放到口里。 那宦官脸都变了:“别……别咬……” 可方继藩却已咬了下去,若是纯金,金子较软,肯定要留下一颗牙印,可方继藩只觉得自己的牙齿咯了一下,疼得他龇牙,于是忍不住道:“金腰带原来是铜的啊” “……” 于是,众人一个个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向方继藩。 金……不就是铜吗 皇帝下旨,赐某某金三百斤,你还真以为皇帝老子赐下的是三千两黄金那就是铜啊。 宦官顿时尴尬起来。 “我看看,我看看。”嗖的一下,方景隆已是一跃而起。 事实就在眼前,他觉得自己做梦一般,一把冲上来,和方继藩一起瞪着匣子里的腰带,这腰带是由金……啊不,是由和金子一般亮瞎眼睛的黄铜包裹着皮革,总而言之,很亮眼! 方景隆伸长了脖子,贪婪着看着这腰带,手轻轻地在腰带上摩挲,这时,泪水又夺眶而出:“陛下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方继藩听了他的话,突然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亲爹 莫非是在十几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方景隆在某个破落城隍庙里捡来的孩子 那宦官先听方继藩质疑金腰带的成色,又听方景隆在研究皇帝老子是不是脑子有恙的问题,吓得脸都绿了,起身就走,仿佛这方家有瘟疫一般。 “老夫来看看,老夫来看看。”张懋也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他心里震撼,这……怎么可能 这臭小子都能校阅第一,老方莫不是和陛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py交易 他凑过来,三人六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匣子里的腰带,浑然忘我。 “哈哈……”突然声震瓦砾的大笑声传了来,泪流满面的方景隆仰天大笑:“校阅第一,我儿子有出息了啊!” 张懋复杂地看着方景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狗屎运也有 他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了。 下一刻,却见方景隆猛地一把抓住了张懋的手。 老方显得很热情,炽热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张懋,令张懋很不自在。 “老张啊……”方景隆连称呼都变得更亲昵了。 “啊……恭喜,恭喜啊……”张懋还是下意识的瞪了方继藩一眼,这样欠揍的臭小子……也能第一 “那个,那个……老张……”方景隆居然老脸通红,显得不太好意思起来,踟蹰道:“方才听你说,你家儿子得了银腰带,就娶了龙亭郡主” “呃……”张懋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要不,老张,你给我家儿子保个媒呗,我家儿子是校阅第一,得的是金腰带,公主就罢了,不指望,我听说徽王膝下有一女,年方十三,还未出阁,落落大方,是个才女,我不好意思去说,老张面子大,要不,你去说说” “啊……”张懋打了个寒颤,忙道:“这个不急,不急……” “老张……来来来……”方景隆拽着张懋,老张不急,他急啊,儿子出息啊,出息大发了,满京师这么多勋贵子弟,我儿子可是得了第一。现在饱暖思yin欲,这不,正好,顺道把婚事解决了。 这叫趁热打铁! “来嘛,我们细细谈。” 张懋被方景隆拽着,好不容易挣脱开,脸上带着丝丝的惊慌,忙道:“老方,这种事要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才好。啊,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事,今日还未去五军都督府巡阅呢,回聊,回聊啊……” 招招手,飞也似的逃了,堂堂英国公,竟说不出的狼狈。 方景隆则是美滋滋地看着张懋的背影,回头看着方继藩竟已取了金腰带,系在了自己腰上,这金腰带上身,刺得方景隆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方景隆疑如自己在梦里,脚下踩着的都不是土地,而是在云端。 他喃喃念着:“第一,校阅第一,儿子,好儿子……”一拍方继藩的肩,方继藩感觉自己的肩骨都要裂了。 豪气万千的方景隆又是哈哈大笑:“校阅第一,就有好的差遣了,至少是进亲军卫,少不得要入宫当值,将来有出息了。谁敢再说我儿子没出息……”他卷起袖子:“我揍死他。” 方继藩亦不禁欣喜若狂,忙点头道:“是,说的是,我也揍他!” 方景隆突又想起什么:“现在细细想来,我儿子这般有出息,可不能这样草草率率的娶个媳妇进来,老张说的对,要从长计议,咱儿子也不能只盯着徽王的那个小丫头,我倒想起来了,陛下还有一女,似乎年纪也不小了……为父有个很大胆的想法……”他眯着眼,不知脑子里在寻思着什么。 “……”方继藩的脸抽了抽,他和方景隆不一样,却只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 第二十三章棍棒底下出孝子 天色已是黯淡,夕阳照在宫中屋脊上的琉璃瓦上,渲出光怪陆离的光晕。 此时,在暖阁里,弘治皇帝正靠在一个垫上,捧着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御案上的茶已是凉了,不过今日无事,所以弘治皇帝决定亲自督促太子的功课。 故而现在太子正乖乖的坐在下首,抄着‘改土归流’策。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时不时的偷偷瞄了父皇一眼,然后发出类似于唧唧哼哼的声音,这声音既带着幽怨,又带着可怜。 没错,朱厚照方才挨揍了。 父皇亲自敦促他抄书,结果检查时,竟发现字迹潦草,以往的时候,父皇最多只是骂他一顿,可谁知,今日直接揍了他一顿。 虽然下手并不重,可朱厚照委屈啊,他一下子老实了,眼看天色渐渐黑了,父皇依旧如老僧坐定一般的在那看书,完全没有让他休息的意思,自己唧唧哼哼着,父皇也全无同情心,充耳不闻。 朱厚照感觉自己的人生轨迹改变了,以往的时候,父皇哪里有这般的严厉。 日子没法过了啊。 他突然走了神,脑子里又开始浮想联翩的想到自己的蝈蝈,以及在詹事府里偷偷养着的几条犬,便听父皇传出咳嗽的声音,朱厚照吓得脸色紧绷,忙是下笔如飞,继续抄书。 这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奴婢缴旨来了。” 弘治皇帝终于将视线从书上抬了起来,抖擞了一些精神,眼角的余光不忘扫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则连忙条件反射地坐直身体,乖巧得不能再乖巧了。 弘治皇帝这才淡淡道:“进来吧。” 传旨的宦官蹑手蹑脚的进来,而后行云流水般拜倒。 弘治皇帝抬了抬眼皮,懒洋洋的道:“如何,那方继藩怎么说” 宦官倒是犹豫了,踟蹰了老半天,才道:“他……他说……” “但言无妨。”弘治皇帝看出了端倪。 宦官只得战战兢兢地道:“他说……金腰带怎么是铜的啊……” “……”弘治皇帝先是一愣,而后抑郁了,突然开始怀疑人生,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吃了猪油蒙了心,就因为那方继藩的‘改土归流’策作得好,就点了这么一个东西成了第一,早知道,就该压一压的。 朱厚照已将头埋得更低,十之八九是躲在窃笑。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小子不懂事,他父亲一定教训了他吧。” 宦官却是依旧匍匐在地,身如筛糠。 弘治皇帝大抵明白了什么,便叹了口气:“朕忘了,南和伯将他儿子是宠到了天上的人,想来是不舍得呵斥他的儿子,肯定是默不作声。” 宦官期期艾艾的想要说什么,却是显得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说便是。”弘治皇帝面上,掠过了一丝严厉。 宦官胆战心惊地连忙道:“南和伯……南和伯掐着自己脸说,陛下是不是老糊涂了。” “噗嗤……”朱厚照这一次是真的没有憋住,一口吐沫喷出来,接着捂着肚子,案牍上未干的墨水顿时被他袖子揩的糊了一片,接着,朱厚照觉得自己肚子抽搐得厉害,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沉默了很久,似乎又不好发作。 金腰带已赐了下去,方继藩也褒奖了,金口玉言,总不能收回成命吧,那南和伯方景隆,平时看他挺本份的,征战在外的时候,也算得力,怎么…… 哎……弘治皇帝终究是个宽厚的人,也只是一声叹息。 可转过头再看朱厚照,见他案牍上已是一片狼藉,墨水也泼出来,方才抄写的文章俱都乌七八黑,弘治皇帝的眉头不知觉的就皱起来,一股杀气自他体内弥漫开。 朱厚照顿时觉得不妙,他是真没忍住,只恨不得捧腹大笑,可见父皇这凌厉的眼眸如箭一般射来,便晓得要完了,忙忍住笑,可怜巴巴的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冷声道:“重新抄过,不抄完,不必用膳了!” “……”这一下,朱厚照再也笑不出来了。 ………… 大清早的,方继藩舒舒服服的起来,小香香便来伺候穿衣了。 方继藩起身,见小香香的脸色总算有了些血色,想来是病好了,便笑了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嗯……很滑……” “少爷,你……你真坏。”小香香俏红着脸,眼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几乎不敢扬起脸来。不知怎的,她越来越觉得,少爷并没有恶意,何况,杨管事早暗中嘱咐过,少爷若是不毛手毛脚,那才见鬼了,说不准,就是犯病了,小香香深以为然,竟也认得这个道理,是以,每一次少爷美滋滋的揩了油,她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她自幼就伺候着少爷的,将这当做了神圣的使命,虽有些羞怯,可不知怎的,有时回想这些,竟有几分……说不清的滋味。 方继藩便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少爷不坏,那还叫少爷吗怎么,今日这么早叫少爷起来做什么” 方继藩抬眼的功夫,便看到邓健在外头探头探脑的,更是抓紧了小香香,使她身体凑自己更近一些,完全一副登徒子的模样。 少女身上散发着一股别样的气息,与那平时里洗漱的皂角香味混杂一起,倒是教方继藩有些许心猿意马。 “邓健,死进来。” “来了,来了,小的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少爷了不得啊,少爷不考则以,这一考,就将所有人比下去了。”邓健谄媚地对着方继藩笑。 方继藩嗯了一声:“有事吗” “有,有,老爷请少爷去厅里吃早点,老爷交代了,他有大胆的想法,所以请少爷去商量、商量……” 方继藩心里顿时冒出寒意,老爹这是太膨胀了啊,原以为他昨日只是随口一提,原来竟还当真了。 “走。”方继藩也爽脆的动身,直接到了厅里。 只见在这家徒四壁的厅中,方景隆正坐在那长条凳上,手搭着残破的柳木桌,一见到方继藩来,方景隆顿时红光满面:“好儿子,好儿子,来,来,坐下,吃蒸饼,还有白粥。” 方继藩便上前坐下:“父……”叫这父亲,竟有些不太习惯,怪怪的,见方景隆面上重新带着诧异,方继藩便笑了笑:“老头子,有话直说,还有,别提你那大胆的想法。” “不提,不提。”方景隆哄着方继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这是爹操办的事,怎么能让你操心,为父……为父自去请你张世伯想办法。” 顿了顿,方景隆叹了口气:“你现在出息了啊,校阅第一,震动了京师,爹吃了早点,便要去当值,现在真恨不得插翅飞过去,也让那些老兄弟和同僚们看看。儿子,你说你是如何考中的,平日里,也没见你……咳咳……” 这意思很明显了,你平日不学无术呀! 方继藩却是理直气壮地道:“我猜的。” 方景隆长舒了一口气,其实昨天晚上,他一宿没睡,先是很激动,可而后细细一想,居然恐惧起来,这儿子……莫不是作弊了吧。 这么一想,便觉得方家要凉凉了,细思恐极啊。 校阅虽然不比科举那么严厉,可作弊这等事,无论是什么考试,这都是欺君杀头的大罪。 儿子说是猜的,方景隆像是一下子松了口气,这下子好了,总算放心了。 ………… 突然想到新书期,作为一个有良心的老作者,居然忘了求大家支持,失败啊失败,求支持! , 第二十四章祖坟冒青烟 方景隆摸着自己的肚腩,眉开眼笑道:“是猜的就好,为父很欣慰,很欣慰。” 可说到这里,方景隆又痛心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咱们家的那些地了,哎,这都是祖产啊,对不起祖宗啊!咱们方家,历经了数代,只有买别人的地,哪里有卖地的,是子孙们不肖啊!当然,儿子,你别生气,是为父不肖,你……你……还是……” 方景隆努力地想了想,方才想起了一个词儿:“还是很不错的。” 这已是方景隆的老毛病了,现在只要一回家,看着这光秃秃的厅堂,看着宅里的空空如也,偶尔钻去账房的时候,发现自己也不必再去查账了,毕竟庄子统统都卖光了,哪里还需查收了多少租? 下意识的,浑浊的眼睛又升腾起了一层薄雾,愁啊,将来见了祖宗,都不晓得如何交代。 方继藩很是不忍,正待要开口劝几句。 门子却又来了,急匆匆地道:“少爷,那东市的王金元说来拜见,还跟来了数十辆大车呢。” 一听到那个商贾王金元,方景隆便恨得牙痒痒的,气呼呼地道:“他是什么东西,还敢来?” 方继藩却是一下子跳了起来,兴奋不已地道:“快快有请。” 须臾功夫,大腹便便的王金元便气喘吁吁地进来了,见了方继藩,连忙挤出笑容:“方公子,银子都备好了,只是……没有这么多现银,不过……都折算好了,从前从方家搬出的东西,俱都原价退还,此外还有现银三十万两,金七千两,还有地……这地,都在京师近郊,除了退还方家的庄子之外,还有两个庄子,都折算进去,都是上好的田,有九千亩呢,此外,小人还搜罗了三百九十多万两的大明宝钞,现在宝钞对现银的价格是十兑一,折算三十九万两,京师里还有六间铺子,就在东市,那儿是繁华地段,占地有二十亩,不小了,这个……这个小人让人估了价,是十九万两,这七七八八加起来,估值至少在一百三十万两以上,方公子,这是清单,您先过目,若是不成,您自个儿去估估价,小人哪里敢蒙骗公子,借十个胆也不敢哪……还有,尊府从前卖给小人的家什、古董、字画以及田契等等,小人也已送来了……” 方继藩眯着眼,他脑子活,一面听,一面大脑飞快地心算,东市的铺子是大开间,占地有二十亩,确实值钱。还有大明宝钞……十兑一,好似也没什么问题,至于其他田产,怕还要让人去实地看一看,让府上的杨管事去便是。 这王金元虽是贪婪,可跟南和伯府做买卖,倒也不担心他敢耍滑头。 不过方继藩还是有些惆怅,可惜这么一大笔银子,不能现银交易啊,换来了这么多的地和古董,有个屁用,到时候本败家子找到了新项目,说不准还要重新卖一遍,到时又听这满府的鬼哭狼嚎,烦不烦? “什么?”一旁的方景隆发出了惊叫,他豁然而起,一把抓过了清单,眼珠子都直了。 一百三十万两银子。 方景隆只觉得心惊肉跳,下意识的,他看向方继藩,瞪着大眼道:“儿啊,你不会做了什么杀头的事吧?” “没……没有。”方继藩都被方景隆吓了一跳,连忙道:“这是卖乌木的银子,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发什么疯,非要买我的乌木,还要拿一百三十万两银子来买……” 一百三十万两…… 这是什么概念呢? 南和伯府几代的积攒,被方继藩这败家子一下子掏空,全数也只卖了十二三万两银子,可转眼之间,直接涨了十倍。 方景隆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甚至心口有些疼,于是忙捂着自己的心口,方才还说王金元你也敢来,转过头,堆笑着看向王金元,深吸一口气:“王东家,来,来,请坐,坐下说话。” 方家发财了。 消息不胫而走。 不,何止是发财,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那败家子竟还中了校阅第一名,获赐金腰带。 京师震动。 据说他们家的银子,是一箱箱被人挑进去的,连大明宝钞都足足装了一个箱子,那地契和房契,足足有一沓厚,手都抓不满,运进去的瓶瓶罐罐和字画,装了十辆大车,一般的古物,人家直接摔在门外头了,嫌给家里占了地。 又有人说,那方家的败家子,系着金腰带,光着pi股在家里晃悠,嘚瑟得就差长了个尾巴,翘到天边去了。 现在满大街,都在谈风水。 以至于街面上那些手持着蟠布,背着罗盘的风水师傅顿时炙手可热起来,身价暴涨。 该怎么去解释这等灵异的现象呢,许多人苦思冥想,一琢磨,方家这样的混账都能获赐金腰带,这倒罢了,竟还能发财?唯一的科学解释就是……方家的祖坟埋得好,冒了青烟啊。 由此可见,祖坟的位置是何等的紧要,一命二运三风水,古人诚不欺我。 那些江湖术士和风水师们,一个个热泪盈眶,真恨不得拜在方继藩的脚下,叫一声祖师爷,将他的形象画起来,装裱在家里,日夜供奉。 春天来了,又到了交pei的季节……呃……该是春天来了,风水师们发财的时候到了。 方继藩而今穿金戴银,一身最上乘的丝绸长衫,据说这丝绸,乃松江的妙龄女子们亲自采摘的蚕茧,再由最好的织工纺织而成。 里头的一针一线,巧夺天工,这样的衣衫,市面上至少二十多两银子,这可算是七八户殷实人家一年的开支了,可方继藩是在乎银子的人吗? 家里一下子又恢复如初,长条凳和柳木桌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乃是乌木打制的官帽椅和檀木桌,黑漆一刷,再对其进行缕空和雕花,两个字,气派! 方继藩此刻坐在这官帽椅上,手端着茶盏,茶水乃是九龙窠的雀舌茶,名贵无比,号称是与黄金等价。喝了口茶,浑身都觉得舒服通泰! 此时,倒是见方继藩放下了茶盏后,竟惆怅的叹了口气。 这已是第三天了,却不知那三个徒儿会不会来,莫不会卷了银子跑了吧? 方继藩心里倒是挺记挂着那三个家伙的,所以今日也不出门了,安心在此候着。 等到了临近正午的时,门子终于来报告了:“公爷,有三个秀才来访,还下了名帖,不过小的看不懂。” “拿来。”方继藩取了名帖,便见上头写着:‘学生欧阳志、刘文善、江臣谒见恩府。” 竟还真来了! 方继藩爽朗一笑:“叫进来。” 第二十五章授业解惑者也 欧阳志三人是选了吉时来的,不只如此,还提了腊肉以及桂圆等物一同来。 上次拜师礼太简陋,在他们看来,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虽是消息传到了许多同窗们的耳里,惹来无数人嘲笑,可欧阳志三人却明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是郑重其事的拜了师罢。 于是三人正式来此谒见,同时还带来了束脩之礼。 只是今日进了这厅堂,方继藩的装束,却立即刺瞎了他们的眼睛。 只见方继藩穿着一件极名贵的丝绸长衫,头上顶着一个冠帽,冠帽上不但垂下一根绒球在脑后,那冠帽的正中位置,竟是一颗硕大的珍珠,此时阳光自窗外渗进来,这珍珠在光晕下闪闪生辉。 不只如此,方继藩腰间,除了一根亮瞎眼的‘金腰带’,还悬挂着一个茶杯大的玉佩。 如此闪光夺目,实在……有点儿……有点儿…… 欧阳志三人苦从心来,造孽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自己等人拜了方继藩为师,本就闹了天大的笑话了,现在再看恩师这‘样子’,欧阳志恨不得捶胸跌足。 三人个个像吃了苍蝇一般,心里叹了口气,终是拜倒道:“学生拜见恩府。” 恩府二字,早有出处,自南唐开始,便有‘不得尽忠於恩府,而动天下之浮议’之说;到了北宋徽宗年间,更有一个叫王甫的大臣,为了巴结当时的权宦,便拜太监梁师成为师,亲切的称呼他为‘恩府先生’,自称自己是门下走狗。 自此之后,恩府便成了恩师的正式称谓,属于书面用语。 方继藩翘着脚,很豪气地摆摆手:“不要客气,不要客气,起来吧。你叫欧阳志?你呢……你叫刘文善,还有你,江臣?欧阳志这个名不好,为师觉得欧阳锋倒是很霸气。” 欧阳志心如死灰,颇觉得自己像是从了贼的良家女子,嚅嗫道:“恩府,学生的父亲叫欧阳锋。” 方继藩一呆,下意识的道:“失敬,失敬。” 他说的话,欧阳志三人完全无法理解,不过人设这东西就是如此,这些昏话、胡话在别人口里说出来,便有了违和感,可自方继藩口里说出,欧阳志三人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方继藩的目光便落在了三人提着的束脩礼上,又笑了:“怎么,来了为师府上,竟还带礼来,太客气了,太客气了,里头是什么?” 刘文善文绉绉地道:“此乃束脩之礼,有腊肉,寓意谢师恩;有芹菜,有业精于勤之意;有龙眼干,此谓启窍生智者也;还有莲子,喻恩师苦心教学;至于红枣和红豆……” 一听这些不值钱的玩意,方继藩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忍不住感慨:“还是你们穷书生厉害,不值一钱的玩意,也能东拉西扯这么多,好啦,好啦,不要说了,为师听的头疼。” “……”欧阳志和刘文善还有江臣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方继藩打起精神,他眼睛眯着,这三个读书人,品行还是不错的,既然收了他们做弟子,这样也好,自己该发挥自己的特长了,做了自己师父嘛,自然希望将三个弟子调教出来,这时代的徒弟就像儿子一样,儿子有了出息,受益最大的是爹啊。 当然,这些小久久,方继藩潜藏在心底深处,可不能摆在台面上:“听说,再过半月,便要乡试了?” “是。” 方继藩掐指一算:“时间还来得及,要好好用功。” 欧阳志三人作揖道:“恩师教诲,学生谨记了,定当发奋苦读,不负众望。” 方继藩便道;“你们有多大的机会?” “这个……”三人面面相觑。 踟蹰了很久,欧阳志叹了口气道:“不敢欺瞒恩府,学生三人天资平平,学业……不精,若是努力一些,或许有稍许的机会能入榜。只是,前些日子,因为同窗生了病,耽误了学业,乡考在即,只怕……只怕……” 这意思就是,这一科乡试,他们没戏了。 方继藩噢了一声:“不要垂头丧气,为师相信你们,还有半个月呢,谁说就不成了?只要用心读书,就有机会。” 这句话,倒像一个恩师该有的样子。 欧阳志三人居然很欣慰,感动得眼眶都发红了。毕竟任何时代,好人只做一件坏事就不能被原谅;而坏人做了一件好事顿时就令人交口称赞。在他们心底,恩府……嗯……有点那啥,他们对恩府的阈值比较低一些,只要他不开口说怪话,就已是稀罕了,倘若还能有一点恩师的样子,勉力他们一句,这……就足以令他们感激涕零,慰藉不已。 “是,学生三人,一定努力。” 只见方继藩笑吟吟地继续道:“努力当然是重要的,而最重要的,却要有一个高人因材施教,好生指导。” 欧阳志等人觉得有理,三人家境并不好,资质又是平平,全凭着刻苦才有今天,反观许多读书人,也是资质平平,却有名师指导,学问却比自己三人精湛的多。 恩府的话,他们是很认同的。 刘文善心里一喜,莫非恩府当真请了高人来?不禁道:“敢问恩府,这位高人在哪里?” 欧阳志和江臣二人,也是下意识的左右看看,倒是很盼见一见是哪一位高人。 方继藩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了,亏得他脸皮厚,总算还没有翻脸,却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位高人,自然就是恩师。” “……”欧阳志三人彻底的震惊了。 “从今日开始,恩师亲自教你们读书,为乡试做最后冲刺,你们资质虽是泛泛,可有为师出马,这金榜题名的希望可就大了。” 欧阳志一惊,或许是实在承受不住了,直接一屁股的瘫坐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刘文善和江臣也突得眼眶湿润,夺眶的泪水涌出来。 天亡我也! 本来近些日子就荒废了学业,再加上他们天资也不聪明,原本还想着趁着这些日子好生用心苦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谁料……谁料…… 完了……全完了…… 拜了一个恩师,还要随他去胡闹,这样下去,莫说是今年中试,怕是给他们三百年,也没中试的希望,前途灰暗啊! “恩府,我们想自学。”江臣年纪最轻,哽咽着祈求道。 方继藩原本还想好声好气的,毕竟是人家的师傅嘛,可一想,这等霸王硬上弓的事,人家是绝不肯的,幸好我方继藩是败家子啊,那么……就只好本色出演了。 方继藩狞笑一声,换上了那一贯的霸气,道:“少说废话,现在开始,你们搬到了为师府上来,足不出户,安心在此读书,为师亲自来调教你们,不听话,就打断你们的狗腿!” “邓健!”方继藩高吼。 邓健早在外头探头探脑,一见少爷又胡闹,心花怒放,方才大夫还询问过他少爷是否有病情反复的迹象呢,自己还有些担心,少爷现在虽脑疾渐好了,可听说这病容易反复发作的,现在一看少爷在这耍弄三个读书人,顿时心安,小跑着进来道:“小的在。” 方继藩一脸肃然的道:“找根鞭子来,少爷要棍棒底下出才子。” 这些话,方继藩说出之后,觉得有些耳熟,咦,这不就是英国公的话吗? 看来,坏毛病是会传染的啊。英国公不是东西啊! “好的,好的。”邓健笑嘻嘻的连连应声,贼兮兮地偷看了一眼已是脸色煞白的欧阳志三人,心里乐开了花。 京师里已恢复了平静。 许久不曾有方大败家子的消息了。 这家伙仿佛一下子销声匿迹了一般。 可在方家,却是鸡飞狗跳起来。 每日一大清早,心情良好的方继藩便匆匆的起来,全心全意的扑在了大明的教育事业上。 ………… 熬夜上传。 第二十六章误交匪类 今儿,方继藩洗漱了一番,便直接赶到了书房,见欧阳志三人已早早在此等着了。 接着这位恩师一坐下,腿翘高,先看欧阳志一眼:“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书?” 欧阳志道:“是礼记。” 方继藩就不高兴了:“拿来。” 欧阳志不敢怠慢,将礼记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当着他们的面,撕拉一声,直接将《礼记》撕了。 欧阳志三人生气了,没天理啊,就算你是恩府,可也不能这样缺德,考试就要近了,要温习功课,这四书五经,乃是考试必备之物,恩府……你竟撕……撕了啊,这可是圣人经典,是…… 方继藩却是眉头都不带皱,轻描淡写地道:“以后,不可再看这些闲书了。” 闲……闲书…… 欧阳志顿然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这《礼记》之于科举,就形同于是后世的教科书之于高考。 欧阳志怒目而视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撇嘴道:“竟敢不服,伸出手来,打手心。” “恩师……”江臣欲言又止。 陈凯之便又看向江臣:“看来你也不服,你的手心也举起来。算了……”方继藩叹了口气:“三个门生,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打两个,这叫厚此薄彼,你们三个都将手心伸出来,为师要狠狠惩罚你们。” 刘文善的性子急了一些,没见过这么做恩师的啊,他已是暴跳如雷,偏偏又不敢发作。 这个时代就是有这么一点好,门生若是敢顶撞恩师,这是大不敬,已经和不忠不孝没什么分别了。 所以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 方继藩已举起了他早已准备好了的教鞭,等三人伸出掌心,也不客气,啪啪下去,打的三人龇牙咧嘴。 这下子,舒坦了。 难怪世人都喜欢做皇帝,做别人的爹或是为人师,都可以这样不用讲理由的蛮横,更何况是天地君父的皇帝了! 原来有几个门生,竟还能治愈自己被这个世界扭曲后的心理。 方继藩接着道:“现在开始,给为师写文章,嗯……为师出三个题,你们好好作。” “恩师,学生人等,现在根基不稳,还是先打好基础,这八股文,需……”江臣手心火辣辣的疼,听说恩师要让他们做题,却忍不住想要提醒。 你这样教,是不对的! 方继藩却是瞪他:“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 “……”江臣竟是无言,好在这几日的泪水早就流干了,倒也不至于哭哭啼啼。 方继藩起身,在这书房里背着手,来回踱步,一副正在如何出题的样子。 其实根据顺天府的府志记载,方继藩早知道今年的乡试考题乃是《当今之时仁政》,这个题很坑,坑在哪里呢?因为这是截题,所谓的截题,就好像‘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句诗一般,正常人出题,大抵是‘飞流’、‘三千尺’、‘银河’、‘九天’,而截题不一样,它出题却是‘直下’,你以为这就完了?‘直下’之后,那坑爹考官还会空一格,再在后头加一个‘落’字,于是,题就成了‘直下落’。 这种题,属于丧心病狂,‘当今之时仁政’,就是这等类型,因为前面四个字和后面两个字压根就没有任何关联,却偏偏要考生根据这等瞎扯淡的题,扯出一大通道理来。 考官下贱到这个地步,不活埋了都没天理。 可方继藩却知道,自己不能直接将这题抛出来,而需将真实的考题藏在众多的题目中,这样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所以他笑吟吟地道:“嗯……第一道题:富贵不能。第二道题:就以必也使无讼乎为题吧。这第三道……嗯,为师再想想,有了,‘当今之时仁政’,就它了,现在开始,你们做题,做不出,嘿嘿……” 这三道题中,最容易的是富贵不能,其次便是必也使无讼乎,而最难得,便是当今之时仁政,这出题的水平,其实还可以的,欧阳志不禁一呆,朝方继藩作揖行礼:“恩府随口出的三道题,倒是……咳咳……莫非恩师也学过四书五经,会作八股文。” “不会!”方继藩的这两个字,直接让三人跌入深渊。 特么的,你没读过四书五经,你还好意思来教秀才,你不会作八股,还嘚瑟个什么劲,跑来出题让人做题? 方继藩却是笑了笑道:“不过,为了好好做这个做一个合格的师父,为师特地买了一本《八股》三百篇,这三道题,就是《八股》三百篇里截出的。” 欧阳志等人彻底的绝望了,误交匪类啊。 这一次乡试,他们似乎已不指望了,也罢,当初得了恩府的银子,救下了同窗的性命,且已拜了师,还能说什么呢,凡事……总要付出代价。 三人只得围着书桌,各自摊开纸,开始做题。 方继藩则是让人搬了一个太师椅来,仰躺在椅上,脚翘在书桌,不一会儿,便已起了鼾声。 教书这种事,虽然方继藩也不怎么懂,可想来也和上辈子年少时,在家里养猪差不多吧。 方继藩乃是严师,手里拿着教鞭,自然要隔三差五的打一打,他们作了文,方继藩看了也不太懂,只觉得这之乎者也的,实在头痛,不过自然要瞎比比几句,你们这水平欠火候啊,重新做题,再写。 但凡谁敢质疑,就少不得要打一打手心,这书房里,隔三差五的便传出了嚎叫声。 邓健三五不时的来给方继藩斟茶递水,一听少爷揍人,便觉得浑身都舒坦,就好像别人成亲,他去闹洞房,不从洞房里听出点声响来,都觉得不自在。 倒是府里的杨管事,却是心急如焚。 他也是读书人出身,也是秀才啊,只可惜屡试不第,这才委身到了方家,成为方家的大管家。 现在看着三个老实的秀才,被少爷这般的玩弄,杨管事居然产生了代入感。 感同身受啊,每每听到书房里的哀嚎,还有方继藩时不时来几句,八股文为师不懂,不懂难道就不可以教你们吗之类的话,杨管事更觉得揪心的疼,这三个秀才,怕是前途都要毁在少爷手里了。 连着过去好几日,杨管事终于鼓起了勇气,这个事,不能袖手旁观。 所以等傍晚时分,伯爷下值回来,杨管事忙是迎了伯爷在厅中高坐,他亲自捧了茶。 疲惫的方景隆随口道:“继藩在家里,还安分吧?” 杨管事笑中带苦:“伯爷,学生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少爷自强迫了三个秀才拜他为师,便将他们叫到了府上来……呃……教他们读书……伯爷……” 杨管事露出了苦瓜脸,接着道:“这三个秀才,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啊,国朝优待读书人,学而优则仕。少爷呢,却对他们动辄打骂,各种胡闹,眼看着,乡试就要开始了,这可关系着读书人一生的事,错失了机会,便又是三年,学生并没有诽谤少爷的意思,只是……学生觉得,伯爷该管一管,万不可耽误了三个秀才的前程,何况,此事若是传出去,也不好听。” …… 老虎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一群这么好的读者。 好了,夸完了,票呢? 第二十七章利国利民 方景隆听着杨管事的话,不知觉的皱起了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而且,学生在外头……”杨管事踟蹰着,继续道:“听说此事在士林里已传开了,不少读书人都对此大为愤慨,所以……” “嗯……”方景隆颔首点头:“读书人确实惹不起,惹得急了,会闹事的。” 杨管事眼睛一亮,忙道:“那么……伯爷是不是去找少爷说说?” “不找。”方景隆的回答很干脆。 杨管事一呆:“伯爷,这……” 方景隆眯着眼,接着语重心长的道:“杨管事啊,你跟了老夫这么多年,也知道老夫做人堂堂正正,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吧?” “你不明白啊,老夫不管,也是为国为民啊。” 为国……为民…… 杨管事恶寒:“还请伯爷赐教?” 方景隆瞪大眼睛:“你呀,真是糊涂,老夫晓得你是同情那三个读书人,可老夫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不知道吗?我儿子自生下来,就是害人精!你想想,现在不是挺好的,每日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坑三个秀才,虽说这样不好,可总比让他成日游手好闲,出了门去祸害更多的人好啊。在家里,要害,也只害三人,可出了门,到底要害死多少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杨管事已是瞠目结舌了。 方景隆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们读书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与其只祸害三个秀才,却拯救了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这笔账,难道你算不清楚?所以哪,此事老夫不管,三个秀才,确实是可惜了,却是牺牲了他们三个,利国利民,岂不是好?看问题,不可计较一人一地的得失,要纵览全局,要高瞻远瞩。” 杨管事居然觉得自己很犯贱,竟觉得伯爷这番话有一丝丝的道理,他下意识的点点头。 “这就对了嘛。”方景隆吁了口气:“现在的生活,老夫已经很欣慰了,你看,咱们方家的田产、铺子又回来了,不只如此,还比从前翻了数倍;这库房里的银子,更是堆积如山;儿子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竟还获赐了金腰带,到时,少不得宫中要征辟他入宫当差,先从一个亲军武职做起,不犯糊涂的话,接老夫的班也是有可能的。” 说到此处,方景隆感觉幸福得想要流眼泪,通红的眼眶里泪水磅礴,忍不住举起袖子擦拭:“这是祖宗有德,祖坟冒了青烟,烧高香了啊。” “所以……”方景隆绷着脸:“三个秀才固然可惜,可为了京师更多人的福祉,只好委屈他们。” “……”杨管事自觉得讨了个没趣,明明是不好的事,现在怎么就成了普天同庆了,可他又觉得有几分道理,连连点头,只在心里为那三个秀才默哀了。 欧阳志三人的八股文,已连续作了七八篇,现在只一看‘富贵不能’、‘必也使无讼乎’和‘当今之时仁政’这三道题,便直觉得犯恶心。 可方继藩只一味说他们的文章不好,让他们继续答题。 他们只能搜肠刮肚,一次次想着更好的破题之法,又一次次的提笔,他们已从开始的内心挣扎,接着心生出了绝望,最后……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折腾就折腾吧,反正今科肯定是要名落孙山了,只能陪恩师这般玩闹下去了。 倒是这消息传偏了京师,读书人们沸沸汤汤起来,不少人为欧阳志三人惋惜,更对方继藩这等以折腾读书人为乐的事而为之愤慨。 转眼半月过去,立秋时节,天气渐渐转凉,乡试开始了。 一大清早,陛下便摆驾至暖阁,乡试虽不比会试,却因为这是选拔举人的途径,对于励精图治、选贤用能的弘治皇帝而言,自是尤为看重,他心里颇有期待,很想知道这一科北直隶能出多少英才。 正因为对今岁乡试的重视,所以这一次的主考官,乃是吏部尚书王鳌。 王鳌这个人,以清正廉洁而著称,还曾做过弘治皇帝的老师,弘治皇帝对他极为看重,而今他身居高位,何况这吏部,非同小可,吏部的尚书号称是天官,意思是因为掌握着天下官员的功考以及任免,所以乃是最中枢的部门,作为吏部尚书,也可见弘治皇帝对他的信任。 不只如此,王鳌的官声极好,素来为朝野所敬重,在弘治皇帝心里,由他来主持北直隶乡试,显出宫中对北直隶乡试的重视。 今日便是开考的日子,弘治皇帝一到暖阁,内阁几个学士就已到了。 这几个大学士都是弘治皇帝的肱骨之臣,从刘健到李东阳,再到谢迁,无一不是当代的名臣。 不等三位老臣行礼,弘治皇帝已微微一笑:“不必多礼,今日是朝廷的抡才大典,朕倒是希望,今科各省多中一些举人,将来他们能如诸公一般,为朕效力,为朝廷分忧。” 刘健捋须,显得很是感慨,颔首点头道:“陛下说的是,自陛下登基以来,优待士人,选贤用能,天下的读书人,无不是希望能通过科举而入仕为官,为陛下效力。”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一笑,似乎因为刘健说自己宽待读书人,顿觉得这几日的烦恼俱都抛在了脑后。 可这时,却出现了不谐之音:“陛下,臣昨日接到了一封御史的弹劾奏疏,这不看还好,看过之后,真是忧虑的一宿不曾睡。” 弘治皇帝循着声音看去,却是内阁大学士谢迁。 谢迁这个人和刘健、李东阳都不同,刘健稳重,李东阳多智,而谢迁呢,却是善辩,不只如此,他还是个嫉恶如仇的急性子。 弘治皇帝便笑着道:“谢卿又来告御状了,你说说,又有什么烦心事令你操心了?” 谢迁义愤填膺地道:“都察院北直隶科道御史林翰奏称,南和伯子方继藩,平时便放浪形骸,欺负良善百姓;军民百姓,敢怒不敢言;现在他更加过份,居然羞辱读书人,让三个秀才拜他为师,还命他们到南和伯府,自称要亲自教授他们的学问。陛下啊,可怜这三个读书人,寒窗苦读了半辈子,眼看乡试在即,却因这方继藩一时的胡闹,而荒废学业,与功名失之交臂。陛下,此事已引发了士林的不满,不少的读书人,都为这三个读书人叫屈,臣恳请陛下,定要严厉申饬方继藩,拯救这三员秀才于水火之中。” 弘治皇帝不禁皱眉,又是方继藩。 这家伙还真是上房揭瓦,无恶不作啊。 说实话,弘治皇帝早就想收拾这个口称金腰带竟是铜的家伙了。 只是…… 谢迁代奏的,乃是御史的弹劾奏疏,私下里教训一顿,倒是无妨,而一旦因为这弹劾奏疏,在官面上做出回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不等于是直接让南和伯府难堪,何况这家伙刚刚得赐了金腰带,褒奖了他一番,现在若是直接申饬,岂不证明自己没有识人之明? …… 风湿痛,可在这漫漫长夜,老虎忍受着寂寞和剧痛,辛勤码字,所想的,是播下一颗种子,这种子会生根,会发芽,生出推荐票、打赏、收藏等诸多果实,可这不过是希望罢了,毕竟老虎自知,作者的煞费苦心,到了读者眼里,也不过短短数千言,几分钟浏览即毕,有的只是为何更新不快的抱怨,支持,这是休想的! 念及此,老虎……哭了! 第二十八章指路明灯 弘治皇帝心里有了计较,不动声色地道:“噢?竟有此事,只是,三个秀才与方继藩无冤无仇,何以就肯就范,乖乖被方继藩这小子玩弄呢?” 谢迁正色道:“说来话长,据闻,这三人拜了方继藩为师。” 拜了师,这就难怪了。 弘治皇帝又道:“可为何三人肯拜方继藩为师?” “这个……”谢迁倒是踟蹰了:“这个奏疏之中,并没有提及,想来,可能是威逼利诱吧。” 弘治皇帝一笑:“那就查实之后再计议吧,不必不急一时,这小子倘若当真害人不浅,朕也决不饶他。” 弘治皇帝虽是帮方继藩圆了过去,心里却还是有些恼怒,这个臭小子,实是不省心,等乡试结束之后,是该敲打敲打才好。 接着他笑了笑:“说起来,其他诸省的乡试,诸公想来鞭长莫及,不过在这北直隶,却不知,诸公以为,此次谁能名列榜首?” 刘健想了想,道:“老夫倒是听说保定府有个叫王安的秀才,字荐仁,此人在保定,县试、府试、院试三元皆中榜首,很有才华,料来,今科北直隶的乡试榜首,定是花落此人头上吧。” “荐仁……这个字号倒是别致,荐之以仁,嗯……好,好。”弘治皇帝有爱才之心,连连点头:“那么,等开考放榜便是。” ………… 还是卯时,天微微亮,欧阳志三人便要拜别恩府,前去参与乡试。 谁晓得到了方继藩的院落,却见那儿乌七八黑,想来恩府也不会早起,十之八九,还在呼呼大睡。 欧阳志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禁摇头苦笑。 接着他们便各自提着考蓝出门,好在那杨管事倒体贴他们,一早起来,给他们预备了三顶小轿,还特意让人开了中门,请他们从中门出去,寓意他们踩过了高高的门槛,可以一飞冲天。 欧阳志三人能感受杨管事的善意,朝他抱手作揖:“有劳。” 杨管事苦笑道:“我家少爷……哎,还请多多担待。” 欧阳志也跟着苦笑,他对方继藩的感情是复杂的,作为读书人,他和刘文善、江臣三人对天地君亲师深信不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便这恩府苛刻,且爱胡闹,可师终究还是师,既拜了师,也就没得选了。 所谓子不言父过,自然生也不可言师过。 杨管事看出了欧阳志三人的尴尬,便善解人意的道:“无论如何,预祝你们金榜题名。” 听到金榜题名三字,欧阳志顿时露出了颓唐之色,他哪里不想金榜题名呢,可是这半个月,自己三人学业几乎荒废,每日只晓得作那几道八股题,用恩府的话来说,他也只晓得这三道题,不让你们作,还让为师去读书,再帮你搜肠刮肚的想题不成? “哎……”欧阳志一声叹息:“但愿吧。” 说着,三人上了小轿。 入考场的过程一切顺利,当他们三人在报了自己名字的时候,负责检验学籍的差役眼珠子都掉下来,显然他对欧阳志三人也有耳闻,随即唏嘘一声,满是同情。 进了考场便要去拜见大宗师,也就是主考官。 主考官王鳌高坐在明伦堂里,外头有差役专门唱名:“保定府生员欧阳志……” 一听到欧阳志三个字,这位素来铁面无私,以威严著称的主考官眼眸闪过了一丝狐疑,等欧阳志进来,朝他拜倒:“保定府生员欧阳志见过大宗师。” 此时连王鳌竟也心软了,摇摇头,看着这个饱受败家子摧残的读书人,只是可惜,同时唏嘘道:“好好考吧。” 欧阳志如鲠在喉,抬头谢恩时,便见这大大小小的考官以及差役都朝自己看来,目中都是同情,心里自然知道怎么回事,满脸苦涩,于是再拜,便提着考蓝往考棚去了。 从始至终,欧阳志对这一场考试都是不抱希望的,他心里叹了口气,抬眸,却见对面的考棚里竟是熟人,正是自己的同乡,王安,字荐仁。 王安显然是发现了自己,朝自己笑了笑,此人乃是保定府院试案首,考霸中的考霸,平时就不太爱和欧阳志三个学渣往来,上一次,因为欧阳志不肯放弃大病的同窗,还惹得双方不欢而散。 王安眯着眼,远远眺望着欧阳志,嘴角微微勾起,这位保定才子,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仿佛是在说,你看,早叫你们不要和那痨病鬼厮混一起,现在如何了,耽误了学业,还被这京中臭名昭著的恶少一阵折腾,十年寒窗,俱都白费了。 欧阳志铁青着脸,没去理他,人各有志,在他心里,并不为自己的坚持后悔。 此时,天蒙蒙亮,灰蒙蒙的考棚里,有人敲起了铜锣,接着便是有人唱喏道:“放题。” 一声放题,便有系着红腰带的差役举着考牌在考场中巡视。 欧阳志深吸一口气,见有差役举着牌子来,他定睛一看,却见那考牌上,是朱漆的几个大字:“当今之时仁政”。 宛如一道电流,自欧阳志的头顶灌下来。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是擦擦眼,再一看,果然还是《当今之时仁政》。 竟是这道题…… 他身子发抖,激动的不能自己。 恩府……恩府……这样都能撞到题?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最喜欢押题,所谓的押题,就是根据考官的脾气和秉性,来猜测考官会出什么题目。 甚至一些大户人家,为了子侄们考试,会专门请一些大儒来押题,当然,押题的准确率很低。 等到了现在,押题的几率就更低了。 因为起初的时候,考官出的题还算四平八稳,什么‘学而’啊,‘仁政’啊之类,总还能押对的时候。 可现在呢,考题却是一个比一个刁钻,压根就不给你任何机会。 欧阳志此刻已是激动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恩府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啊。 这道题,这半个月来,他已不知作过多少次文章,已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几乎闭着眼睛,他都能有十几种办法破题。 深吸一口气,他脑海里瞬间的开始运转起来,即便是资质平庸,可别人一篇文章,却需一天作完,自己呢,等于是这道题已作了半个月,笨鸟先飞,凭着秀才的功底,这道刁钻古怪的题,反而是轻轻松松,不在话下了。 于是他快速的磨墨、提笔、沾墨、下笔,接着笔走龙蛇,显得从容、淡定。 等到考试结束,欧阳志提了考蓝出来,与刘文善二人会合,三人各自交换了一个眼色,却依旧难掩心中的激动,欧阳志猛地想起什么:“恩府,快回去拜见恩府。” “走。”江臣也忙是点头。 恩府是个坑货啊,这一点,他们已经接受了,可是坑归坑,却不啻是他们的指路明灯,他们现在倒是归心似箭,只恨不得插上翅膀,前去谢恩师授业之恩。 谁料这时,后头有人气喘吁吁的道:“欧阳兄,考的如何?” 第二十九章师恩似海 欧阳志回头一看,却是那王荐仁。 王荐仁这一次想来考得极好,喜笑颜开的模样,走近了,不等三人回应,便叹了口气道:“若是考不中,也无妨,这不怪你们,只怪你们误结匪类,听说你们的恩师,也就是那方家的败家子……” 不等王存仁把话说下去,江臣就怒气冲冲地道:“不许诽谤我等恩师。” “哈哈……”王荐仁便一笑,他其实不过是觉得自己考得不错,过来调侃几句这三个笨秀才罢了,便道:“好好好,你们是方先生的高徒,料来肯定能金榜题名吧,不说了,不说了……” 欧阳志三人懒得和他啰嗦,急匆匆的回到了方家,却左右都不见方继藩,最后到了一侧的厢房,竟见方继藩骑在屋脊上,下头早已围满了方家的人。 此时,邓健正仰着头,焦急地道:“少爷,你下来吧,都说了,这一次不扎针,这位先生,乃是宫里的御医,最擅长诊视脑疾,虽是少爷病情稍好,却又怕反复,所以特地来看看,少爷……你可吓死我们了,快下来,摔着了可不好。” 邓健身边,显然是一位御医,背着一个药箱,一时无言。 其他的多是府上的人,一个个仰头,满面愁容。 本来这御医好不容易有空,请了来,原本只是伯爷觉得少爷已康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请来看看,谁知少爷听说是看脑疾的御医,嗖的一下就上了屋顶。 那速度……真如山猫一般。 下头的人这个道:“是啊,是啊,少爷,有什么话好好说,刘御医只是把把脉,不扎针!” 那个道:“是啊,是啊,不扎针!" 方继藩依旧骑在墙上,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现在听到下头乌压压的人一个个哄着自己,反而狐疑了,放声大叫:“发誓。” “好,好,好,发誓,少爷下来再说。” 方继藩冷笑:“先发誓。” 邓健在下头焦灼地道:“少爷,别摔着,小的给你发誓!” 方继藩笑了,你们还想逗我?便道:“让御医发誓!敢扎我针,死全家!” 那御医目瞪口呆,就算是给宫里的贵人们问诊,也没见这样的,他忍不住拉着急得跺脚的杨管事低声道:“你家少爷,看着就是脑子有问题啊。” 杨管事怒目而视,却又忙解释道:“不不不,我家少爷这样就对了,倘若不上房揭瓦,便是发病的征兆,刘御医有所不知……咳咳,还请刘医官赶紧发誓,少爷若是有个什么好歹……” 这位刘御医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荒谬,老夫是你家伯爷三请五请来的,什么全家死绝,你们方家真是莫名其妙,不看了!”说罢,转身便走。 杨管事要追上去,也不管用。 方继藩在房梁上看到刘御医走了,总算松出了口气,又躲过了一场大劫,真是不易啊。 其实他倒真不是反应过度,混账、废物、败家子嘛,见了御医来了不上房,这反而就惹人怀疑了,若是喜滋滋的轻易那大夫给自己把脉了,这不就等于是告诉人,他又发病了? “少爷,快下来。”邓健仰着头,急得想找绳子上吊:“刘御医走了。” “不成。”看着下头乌压压的人干着急,方继藩倒是乐了,背靠着屋脊,翘着脚:“让账房将银子还我。” 原来自那王金元将银子一箱箱的搬进了方家,方景隆便害怕方继藩又将田契、地契还有大笔的银子转手败了,因此早就暗中吩咐了账房,方继藩拿小钱可以,这银子超过了一千两,就需跟方景隆禀报。 王账房在下头一听,脑子有点发懵,忍不住道:“少爷,你明明是怕扎针才上房的。” 方继藩不疾不徐,不理会下头跳脚的人:“可现在请我下去,却得给我支十万八万两银子。” 下头的人又是面面相觑。 杨管事气得呕血,锤着自己的心口说不出话来。 最终杨管事还是拿了主意:“好,学生给少爷做主了,少爷别摔着,先下来再说,邓健,快去扶梯子来。” 方继藩这才心满意足的顺着梯子下来,他很佩服自己上房的勇气和手脚,嗖的一下就上去了,看来人的潜能发挥出来,简直可怕。 可在下头看着这一幕的欧阳志三人,却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一路小跑而来,他们的内心是激动的,既有欣喜的成分,又有感激,甚至他们觉得,自己对恩府的看法,是不是从前有什么先入为主的成见。 只是…… 当方继藩脚踏上了实地,便理直气壮地伸手朝账房道:“给钱!” 王账房一脸乌漆墨黑的样子,凝噎无言。 欧阳志三人俱都僵硬着脸,看着自己的恩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尤其是刘文善,眼角竟是泪光点点,他恨,恨自己为何会看到这一幕,恩师那嘚瑟和喜滋滋的样子,让刘文善有一种这若是我儿子,我不掐死他,便不姓刘的感觉。 终于,心里的情绪不断的酝酿,刘文善……哭了,泪水涟涟,犹如泛滥的chun水。 “呀……你们回来了,考的如何?”方继藩察觉到了自己三个门生,暂时不去和刘账房计较,喜滋滋的看着他们。 三人止住眼角的泪,却走上前去,啪嗒一下,三人直挺挺的跪倒,拜在方继藩的脚下。 虽然总觉得怪怪的,似乎情绪有点不太对,可欧阳志三人还是朗声道:“这些日子,多谢恩府教诲,乡试已考完了。至于考得如何,还未放榜,学生不敢胡言乱语。” 方继藩便背着手道:“噢,那就等放榜吧。” 杨管事见了欧阳志三人,心里暗暗摇头,这三个傻秀才,拜了少爷为师,就当真将少爷当恩师了,也不想想,少爷这性子,还不将你们坑死,不剥你们几层皮都算是好的了。 哎…… 愁啊…… 方继藩则是喜滋滋地继续道:“那到时为师和你们一道去看榜,这几日便在府上住下吧,不要客气,将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但是不许调戏本少爷的小香香!” “谨遵恩师之言。”欧阳志三人汗颜。 乡试的卷子很快便被收拢起来,紧接着便是进行点验,因为所有的卷子都是糊名的,可为了防止有考官根据读书人的字迹来勾结,因此这些卷子还需先由文吏抄录一遍,此后再重新编号。 等一切完毕之后,便进行封存,送去考官那儿进行批阅。 主考官王鳌乃是一丝不苟之人,亲点了数十个阅卷官,开始了为期数日的批阅。 一封封卷子,先由阅卷官过目筛选,最终,这些试卷便落在王鳌的案头上。 等王鳌阅了卷,接着便要前去觐见天子。 弘治皇帝会专程在文华殿召集翰林讲官,并且专程召见了王鳌。 今日乃是筵讲的日子,也就是翰林讲官们给皇帝上课日子,不过陛下对于太子的功课最是看重,所以每次这个时候,都会将太子朱厚照一起带来。 可显然今天,朱厚照的运气不太好,刚刚到了文华殿,便遭了人告状:“陛下,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循着声音看去,说话的不是别人,乃是侍皇太子讲读的翰林官杨廷和。 杨廷和算是太子的半个师父,不过服侍宫中的人,多少对皇太子还是较为宽容的,毕竟这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 一见杨廷和站出来,朱厚照就骤然变得不自在起来,他显得愈发的心虚,忙是将头埋起来。 ………… 用心制造快乐,我是上山打老虎,我为自己代言,熬夜更新。 第三十章三才子出世 弘治皇帝先是看看杨廷和,再看看朱厚照,随即和颜悦色地对杨廷和道:“卿家但说无妨。” 杨廷和肃容道:“太子殿下,这几日读书心不在焉,臣还发现,在上课时,殿下竟偷偷在袖里藏了一只蝈蝈,臣考教殿下的功课,却发现从前能熟读的书,而今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臣……不敢毁誉殿下清名,只是臣对此,忧心如焚,倘若殿下照此下去,只恐将来……” 弘治皇帝的脸,瞬间的拉了下来,目光一冷,恶狠狠地瞪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的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 对于太子的教育问题,弘治皇帝可谓是操碎了心,翰林官和詹事府的侍讲、侍读们,没一个不是夸太子殿下聪明伶俐的,可偏偏,太子太顽皮了,眼看着愈发的不成材,令弘治皇帝惆怅不已。 只是当着众翰林的面,弘治皇帝不露声色,只对杨廷和道:“朕知道了。” 好在此时,有人打破了尴尬,外头的宦官唱喏:“吏部侍郎王鳌觐见。” 不多时,王鳌碎步入殿,拜下行礼道:“臣王鳌奉旨主考顺天府乡试,今来缴旨。” 弘治皇帝因太子的事,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这等焦虑感,使他忧心忡忡,却还是打起精神道:“爱卿辛苦了,取榜来,朕要看看。还有,下旨放榜吧,考生们想来早已是翘首以待了。” “遵旨。”王鳌起身,站在了一侧。 接着,便有宦官小心翼翼地捧着今岁北直隶乡试的录取名录来,搁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这名录乃是用红纸包着的,弘治皇帝显然对此很有兴趣,正待要揭开名录来看。 可说起了乡试,翰林官中倒是有一人在此时站了出来:“陛下,臣也有一事要奏。臣听说,前几日,有个御史弹劾的奏疏,被压下来了,所奏的人乃是南和伯子方继藩,此人在实为不肖,胡作非为,要挟三个读书人拜他为师,耽误了他们的前程。臣听闻之后,每每想到,便为这三员秀才惋惜,读书人苦读实是不易啊,却因为京师恶少的荒唐,而前途尽毁,臣窃以为,陛下万万不可因为这恶少与南和伯有关,便对此不闻不问,陛下善待读书人,天下读书人,无不称颂,若因此而使读书人见疑,臣只恐坊间流言蜚语,引发对宫中的猜忌。” 又是方家那恶少的事。 其实校阅之后,便该分派差遣了,其他的勋贵子弟,俱都充入了各个亲军,有人在金吾卫,有人在锦衣卫,唯独这个方继藩,弘治皇帝还有疑虑,特意让亲军府暂时看一看再说。 现在想到这小子净知道惹麻烦,谁不好招惹,偏偏去招惹读书人,便不禁有气,读书人是好招惹的吗? 上一次是内阁大学士谢迁专程谈起此事,现在连翰林都跑来重新提及了,可见方继藩这一次是捅了马蜂窝,只怕在坊间,许多读书人已是义愤填膺了。 这家伙,看来是该敲打敲打了,毁人前途,整日就晓得胡闹,怎么跟自己的儿子,一副德行…… 他冷着脸色,恶声恶气地道:“下旨申饬,同时,令都察院彻查。” 那翰林官方才松了口气,一旦都察院彻查,那个方家的恶少,总算要倒霉了,想到那家伙横行京师,实是朝廷的耻辱啊,收拾他一顿,看他老实不老实。 弘治皇帝却已坐下,重新审视起案牍上的这份名录来,他轻轻地剥开红纸,面上凝重,弘治皇帝甚至眼中放出几分庄重的光泽,接着,他将名录打开,入目的第一个名字,却是令他微微一愣。 翰林官们此刻也引颈踮脚,虽然他们知道即便把脖子再如何伸长,也看不到那一份名录,不过依旧不妨碍他们有着巨大的好奇心,每一年的科举,无论是会试和乡试,总是会引起许多大臣的猜测。 “欧阳志……是何人?”弘治皇帝左右看了看。 众人默然,也一时想不起是谁来。 “江臣呢?” “……” “还有此人,刘文善,诸卿可有耳闻吗?” 一个都没有。 都是无名之辈。 按理来说,但凡是才子,多少大家都会有所耳闻的,毕竟大臣们也都是读书人出身,总对士林的事保持着一定的关注。 可现在陛下念的这三个名字,大多人似乎没有什么印象。 倒是据闻此次乡试最出风头的乃是字荐仁的刘安,怎么,他榜上无名吗? 弘治皇帝却是沉吟:“这三个名字,朕似乎有一些印象,可是……在哪里听说过呢?” 只这弘治皇帝一提醒。 猛地,却有人想起了什么。 这三个名字,有些耳熟啊。 只是那人似乎觉得不太确定,因而嘴唇嚅嗫着,显得踟蹰。 “怪了!”弘治皇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三人,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倘若是才子,这么多翰林官,总有人会知道的,可显然,这三人都是籍籍无名之辈。 可偏偏,弘治皇帝却又发现自己对这三人,有点儿模糊的印象…… 终于,有人咳嗽了一句:“陛下,臣……臣……”说话的人,正是方才弹劾方继藩的翰林,他涨红着脸:“臣若是记得没错的话,欧阳志、刘文善还有……还有江臣,此三人,就是被那恶少方继藩所迫害的那三员秀才。” 一时,殿中突的寂静了。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了一下,仿佛见了鬼似的,他瞠目结舌,良久才道:“可以确定吗?” “这……”翰林沉吟片刻,他对那一份弹劾比较关注,所以对三个名字有印象,若说有一个名字记错了,也不可能三个名字都错了,于是他笃定地颔首点头道:“臣记得没错。” 弘治皇帝却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若如此……若如此,岂不是……岂不是……” 天子的身子,竟是颤了颤,吓得满殿翰林一个个担忧起来。 有人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弘治皇帝抬眸,扫视着满殿翰林,目中却丝毫没有神采,显然是此刻他脑子已乱如浆糊,似乎他又有点不太确信了,于是忙又低下头去,那欧阳志、江臣、刘文善三人的名字,依旧清晰地赫然眼前。 接着,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用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道:“此次顺天府乡试,欧阳志名列第一,江臣次之,刘文善再次之!” 一下子,满殿哗然起来。 先前那弹劾方继藩的翰林涨红着脸,既觉得无法置信,却又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更多的人,则是睁大了眼睛,他们的表情比之陛下还要夸张。 甚至连那皇太子朱厚照,也将嘴巴张得比鸡蛋大。 殿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京师恶少,压迫读书人啦。 京师恶少,压迫的读书人,竟是包揽了此次北直隶乡试的前三名。 ……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厉声道:“来人,来人,申饬方继藩的旨意放出去了没有?” 宦官匆匆地道:“陛下,这个时候,可能还在待诏房里草拟诏书。” “立即,立即收回成命,要快!” 倘若申饬的旨意放了出去,那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宦官也知道事态的严重,再不犹豫,飞也似的往待诏房跑去。 第三十一章放榜 看那宦官的背影飞快的消失,翰林们这才开始恢复了方才的震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显然,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所有人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理解,怎么高中的人,就是那三个所有人都抱有同情的三员秀才呢? 而这时,弘治皇帝却又想起了什么,眼眸一张,道:“立即传旨,命人去学里问一问,这三人院试时,成绩如何?” 对啊,看这三人的水平很简单,只需要知道他们上一场考试成绩即可。 于是这宫中已乱做一团,今年的考生,都是有学籍的,而学籍里,都记录了他们院试的成绩,寻常人要查起来很难,可对于宫中而言,却是再容易不过了。 接着便是焦灼的等待,半个时辰之后,便有宦官气喘吁吁地跑来,拜倒在地道:“回陛下,奴婢查到了,此三人在院试之中,成绩并不出彩,只有欧阳志好一些,可在保定府,却也不过是二等增广生员,其他两个,就更加差了,尤其是那个刘文善,险些就名落孙山。” 所有人又都倒吸了一口气,这分明是三个学渣啊。 可偏偏,这三个学渣,却只因为一个方继藩,直接霸榜了。 “这个人……”弘治皇帝顿了顿,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所称的这个人是谁,可想到这个人,又是令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尴尬,这个人,不就是个人渣败类吗? 此刻,弘治皇帝的目光却是落在了皇太子朱厚照的身上,目光有点难以言喻的复杂,可旋即,皇帝只淡淡地道:“放榜吧。” ………… 放榜的日子总是热闹的。 方继藩一大清早收拾利索了,便带着三个门生兴冲冲的坐了马车出门。 辛辛苦苦教出了三个门生,这是大事啊,方继藩甚至觉得,古人的师生制度实在是太好了,将这门生收入自己的门墙之下,将来只要有了出息,这就形同于是三张可移动的长期饭票,为师……咳咳……下辈子说不定还可以吃定你们。 自然……现在这个并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方继藩要检验自己的成果。 自己的脑子里装了太多太多这个时代的东西,就如乌木,又如改土归流,还有考题,总而言之,犹如一个巨大的宝藏,有太多值得发掘的东西了。 倘若这一次考题可以成果,那么下一步,一鼓作气,冲击会试去。 可方继藩还是有些忐忑的,这三个家伙,天份实在不高啊,不会是榆木脑袋吧,别不是中不了举,这就亏大了,这半个月来,三张嘴都快把方继藩吃穷了,将来说不定还是一个累赘。 待到了府学门口,这里已是门庭若市,喧闹无比,到处都是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汇聚成了人海。 系着金腰带的方继藩摇着湘妃扇打头阵,邓健在旁拨开人流,倒是欧阳志三人,却显得踟蹰,他们一出现,顿时有人认出了他们:“欧阳兄、刘兄……” 众人一听欧阳兄和刘兄等字眼,便有许多人翘首相看。 “这便是那……那三个人?” “就是他们了!” 于是众人接下来的目光很一致地落在了系着金腰带,一身华服,那身上的珠玉耀得人几乎要瞎眼的方继藩身上。 欧阳志三人顿时收获了无数的同情。 更多人不屑地看着方继藩,虽然没有你家有钱,没有你家门第高,可照样鄙视你。 方继藩旁若无人,这败家子的最大好处,便是一旦自己被人认了出来,便好像有了避水珠一般,自己还未将人群挤开,这人头攒动的读书人便自觉地分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待到了榜下,当然,现在这张榜的地方依旧是空空如也,显然还未开始放榜呢。 方继藩站定了,欧阳志三人也焦虑地等待。 “欧阳兄,欧阳兄……”此时,却听到后头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 回头一看,原来竟是那王荐仁,王荐仁一见到欧阳志,便道:“不得了,这下糟了。” 欧阳志一呆,不明所以地看着王荐仁。 王荐仁捶胸跌足的样子,道:“我回去之后,事后想了想,好像做题时,竟是写错了一个字,这下糟了,原以为此番稳中第一,可就这一字之差,说不准就惹来考官的不快,极可能要险落第二了,哎……若只考了第二,我便无颜去见家乡父老了。” 他一副很懊恼的样子。 方继藩却听得眼皮直跳,不由侧目朝着痛心疾首的王荐仁看来。 “哎……罢罢罢,这便是命,第二便第二吧,只是我县试、府试、院试,连中小三元,每次都是案首,却在这乡试摔了一跤,实是生平最遗憾的事……” 王荐仁又是感慨。 欧阳志是老实人,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好。 倒是王荐仁随即朝欧阳志笑了笑:“不过欧阳兄,此番也祝你能中,即便只是能在末尾,可若是当真运气,得一个举人功名,却也是光宗耀祖了,考试这东西,也未必就和平时学业有关,靠的都是运气嘛,若是时运来了,倘若能中,也未可知。” 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呢? 方继藩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这是侮辱自己的徒弟啊,打狗还要看主人……呃,好像自己的门生也不能称之为狗,好吧,那该是狗眼看人低。 方继藩正想去和王荐仁理论一番,却听到有人激动地大叫起来:“放榜了,放榜了!” 一下子,人头攒动,无数人引颈翘足。 方继藩也屏住了呼吸。 那王荐仁方才还在抱怨,却一下子住嘴,也直勾勾地盯着那榜单。 他疯狂的搜寻着,待这榜最终贴好,连忙将目光定格在了榜首的位置。 榜首就是解元,解元啊,这可和寻常的举人千差万别了。 只是…… 突的一下,他的脸唰的白了。 不是自己! 上头并不是王安的名字,而是……欧阳志…… 欧阳志? 他忙顺着榜朝下看……江臣…… 第三……刘文善。 噗…… 他突的觉得自己喉头很是干涸。 自己既没有在第一,也没有在第二,甚至连第三都没有。 这怒极攻心之下,一口老血竟是喷了出来,他勉强站着,还来不及想着谁是欧阳志,因为现在脑子里只是一团浆糊,第四……不是……第五……竟也不是……直到第六,他方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六…… 他喉头滚动,随即,仿佛身体的所有气力都已抽空,只觉得天旋地转,要昏厥过去。 而他的耳里,却已传出了无数的惊叹:“欧阳志……江臣……刘文善……” 这无数人一齐发出的声音,直冲云霄。 欧阳志已激动得不能自己了,他浑身瑟瑟发抖。 方继藩比欧阳志三人更加激动,中了,中了,甚至是比预想的更好,竟是包揽前三,没有给其他人任何的机会。 呼…… 这三个举人都是自己的门生啊,其中一个还是解元! 接着,他听到周遭有人狂喜道:“我也中了,我也中了。” 可更多人是面如死灰,滔滔大哭。 第三十二章光宗耀祖 想到三个门生包揽前三,方继藩的身子就不知觉的轻飘飘起来。 回过头,便见欧阳志三人一个个露出连自己都不可置信的样子,曾几何时,他们可是普通的再不普通的秀才,可是今天……光宗耀祖。 噗通…… 在这人声鼎沸之地,欧阳志毫不在意地率先跪下,眼中噙泪。 江臣和刘文善也接连跪下:“多谢恩府教诲!” 今日最奇怪的事便是,此时竟没有人再关注榜首解元和第二、第三的新晋举人了,而是所有人都炙热的盯着方继藩! 解元算什么,这个京师恶少,竟是培养出了三个考霸,且还是考霸中的战斗机! 方继藩收起了湘妃扇子,面对无数人既是质疑,又是羡慕的目光,却是想起了那王荐仁,他徐徐到了王荐仁的面前道:“jian人兄……” 王荐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到现在,还有些不肯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方才他虽是说自己可能失手,只能考中第二,可事实上,这一次的解元,他在此之间是觉得势在必得的,谁料……竟是第六。 这倒还罢了,最令他无法接受的却是,包揽前三的竟是欧阳志这三个他最看不起的学渣。 心……疼……啊! 方继藩难得收起了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jian人兄啊,诚如你方才说的,考试这东西,也未必和学识有关,终究靠的是运气,运气没来,马失前蹄,这也是常有的事。至于我的三个劣徒,哈……哈哈……且慢,容我先得意的笑一会。哈哈哈哈……”方继藩忍不住捧腹大笑之后,才勉强忍住,又忍俊不禁地道:“我这三个劣徒,承蒙贱人兄方才的美言,运气好了一些,不要介意,不要介意,下一次,要努力!我相信你,你一定行的!” 王荐仁觉得听着的每一个字,都是刺耳无比,他踉跄了一下,又险些没有站稳,突然,他想起什么,不禁怒道:“你们……你们舞弊,你们舞弊,一定是舞弊,若非是舞弊,何以欧阳志这三个不成材的人,竟能中解元,名列第二、第三,是了,这就是舞弊。” 他好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身边不少落榜的生员,眼睛也明亮了起来,仿佛有了一丝希望。 落第的秀才,最喜欢的就是舞弊的言论,毕竟,这至少证明不是自己能力不行,而是考场里有坏人哪! 本来这王荐仁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反而让方继藩恼火起来,于是方继藩冷笑道:“大胆,舞弊?既是舞弊,是谁泄的题?主持乡试的乃是当今吏部侍郎王鳌王大人,你的意思是,你要控诉王大人舞弊吗?” “……”王荐仁下意识的,身子猛地后退了一步,宛如晴天霹雳。 是了,主持乡试的主考官不是别人,乃是以清正廉明著称的王大人,王大人乃是天子的老师,吏部尚书,为天下人敬仰,是一个半条腿即将迈入内阁,成为宰辅的人。 倘若是和其他各省的乡试一般,只是提学官来主考,尚且还可以叫屈;可污蔑王鳌与方继藩勾结,弄出了一个科举弊案,这是在找死。 王荐仁的眼睛,一下子的没了神采,最终,他终于承受不住,啪嗒一下,瘫坐在地。 那些妄图还想通过渲染舞弊来翻盘的落榜秀才们,又沮丧起来,天下的考官都可以舞弊,唯独王公,绝无可能。 市井已经震动了。 在五军都督府里当值的方景隆,在这个时候被锦衣卫的校尉们找上了门。 方景隆一看有锦衣卫来,先是吓了一跳,不会是……我儿子这又是惹了什么事,顿时觉得气闷。 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和将军,那都是皇亲国戚,是世袭的勋贵,尤其是在当值的时候,居然跑来下了驾贴,若是没有得到最上层的指示,谁信? 所以外头的锦衣卫的帖子一送来,都督府里就炸开了锅。 指名道姓的找南和伯方景隆,这是出了什么事? 英国公张懋今日也在当值,听到了动静,脸都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锦衣卫亲自下了驾贴来提人,别看张懋这英国公从不屑锦衣卫,可锦衣卫若是执行公务,他们的背后,可是皇上啊。 这样一想,张懋便觉得事态严重。 其实这几日他很厌烦老方,这老不要脸的东西总是想请他去保媒,而且还动不动就说,陛下尚有一个女儿未出阁呢,张懋听得牙酸,索性和方景隆保持距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可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作为老友,张懋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张懋匆匆到了方景隆的公房,便见方景隆面如死灰的样子的坐着,锦衣卫的校尉还没有登堂入室,张懋上前劈头盖脸的便来一句:“老方,你犯了什么事?” 方景隆也是吓着了:“想来,是犬子犯事了……”说着,眼泪啪嗒落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 张懋听他这么絮絮叨叨,长叹口气:“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前几日,内阁的谢阁老对着陛下发了一通脾气,说是方继藩戕害读书人,这事是有的吗?御史好似都上弹劾了,会不会因为如此,陛下……” 方景隆打了个激灵:“只是祸害几个读书人,就这样的严重?” 张懋一下子晓得缘由了,十之八九,方景隆这个做爹的,非但没有制止,还成了帮凶,张懋气咻咻地道:“你呀,真是老糊涂了,陛下宽厚,自登基以来,尤其厚待生员,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里说,是孩子胡闹。可往大里说呢,却是勋贵之后羞辱圣人门生,糟了,八成是为这事来的,老方,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早说什么来着,早说什么来着,儿子就是要揍的,尤其是继藩那样的不肖子,当初老夫就想揍他,若是老夫的儿子,还容的了他上房揭瓦?” 却在这时,外头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张懋收起了怒容,现在老方有难了,自己不能袖手旁观,锦衣卫若是敢来动粗,哼,自己这英国公也不是吃素的。 因而他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待为首的一个锦衣卫百户官进来,这百户官一看到英国公,忙不迭的拜下:“见过英国公。”接着目光复杂地看了方景隆一眼:“见过南和伯。” “何事?”张懋厉声道。 这百户吓了一跳,却见张懋杀人的目光朝自己看来,仿佛是在警告,意思是,你要小心一点。 百户忙道:“出……出事了。” 一听出事……这值房里,瞬间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 “出了何事?” 百户道:“就在半时辰前,方家的老宅附近,有许多闲杂人等晃荡,显是奔着方家的祖坟去的,此事,东城锦衣卫千户所有校尉侦知,觉得事态严重,所以赶紧上报,卑下也觉得事情不简单,怕要出大事,所以特来禀报方伯爷,请伯爷万万小心。” 祖……祖坟…… …… 老虎一直跟人说,老虎虽然成绩不咋地,水平也不高,可老虎的读者质量比其他的大神要好,毕竟看老虎书的读者,英俊潇洒、天生丽质;又或人品贵重,一掷千金、还特爱投票,和一般的yaoyanjianhuo不一样,谢谢你们,你们是老虎努力写书的动力。 第三十三章帝心难测 原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尤其是方景隆最担心的是,自己儿子这回又招惹了什么是非,引发出不可预知的后果…… 可谁晓得,竟是…… 竟有一群宵小之徒跑去了城郊的祖宅和祖坟窥测? 张懋呆了一下,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意思?” 百户也觉得匪夷所思,表情复杂地道:“公爷、‘伯爷,难道你们还不明白,方家的祖坟冒了青烟,现在怕是有不少人想要暗中做手脚,一些胆大包天之徒,可能会破坏方家的祖坟,来个移花接木,将自己的先人葬进去。” 这样一听,方景隆便觉得事态颇为严重了,这是自己的祖宗啊,怎么能让人打扰呢? 想到自己祖宗居住的地方竟被人打主意,方景隆自然是怒了,气腾腾地道:“哪个狗贼这样大胆,他们自己家里死了人,没有坟埋吗?竟敢窥测我方家的阴地!” 张懋亦是觉得奇怪,皱眉道:“莫非这些贼子,还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企图,绝不只是窥测坟地这样简单。” 百户的脸色显出了几分讶异,看着二人,下意识的道:“难道公爷和伯爷还不知?满京师都传遍了啊,方少爷先是得赐金腰带,此后卖乌木又大发了横财,今日更是了不得,文曲星下了凡间哪,方少爷收的三个秀才,今日乡试放榜,包揽了乡试前三,尤其是那叫欧阳志的,高中北直隶乡试第一名,成了解元公了,这……不是祖坟冒了青烟吗?如今满京师的人都在打探方家的祖坟位置,锦衣卫接到了不少线报,所以对此尤为警惕,都说是方家的祖坟埋得好……” 呼…… 方景隆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三个小子,竟是包揽了乡试前三! 这意味着什么呢? 古人最重师生关系,一旦拜了师,一辈子可就解不脱了,三个举人,竟还有一个解元公,这只怕是连桃李满天下的大儒,教了一辈子的书,也未必有这运气吧? 方家……这是要发迹了吗? 张懋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一个原因,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了,直勾勾地看着方景隆,目光却是瞬间变得火热起来,急道:“老方啊,你家祖宗有德啊,却不知你家墓园那儿,还有没有位置?要不……给我们张家挪一个位置?” 一股暖流,自方景隆的心底深处涌出来,看着那百户佩服的眼神,还有张懋的炙热,方景隆终于绷不住了,哈哈大笑,痛快啊,他一拍案:“为什么我家儿子能得金腰带?为何我家儿子能发大财,为何我家儿子能教出三个举人?老张,你没有想过吗?这是我这做爹的教子有方,所以论起教儿子,我有许多话想说……” 不对,这时候显然不是吹牛皮的时候,还好方景隆的脑子不是一根筋的,又突然惦念起自家的祖坟来! 可不能给人挖了,于是立即道:“多谢提醒,回去告诉你们千户,我老方欠他们一个人情,今日我这便挑选几个壮丁,给我们方家日夜看守着墓园,决不让贼子有机可趁。” 张懋听方景隆提起他所谓的教子心经,顿时觉得自己有一些些的抑郁了。他满腹的疑惑,老方的……祖坟…… 张懋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居然也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好在……他终究乃是国公,倒也不屑于做此等丧尽天良的事,只能红着眼睛看着老方。 方景隆却一下子打起精神:“来,来,来,我来谈一谈我的教子之道……” ……………… 京师已是轰动,以至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即便在宫里。 弘治皇帝看了一遍又一遍榜,在暖阁里,他显得心事重重,尤其是看到下头一副委屈样子的皇太子。 弘治皇帝不由瞪他一眼,眉头皱得更深。 他不禁心里在想,三个秀才,此前学业平平,怎么只拜了半月的师,便有如此的鸿运?当真是运气?又或者是,这个方继藩有什么特殊的才能? 弘治皇帝是绝不相信,在王鳌的手底下,方继藩有本事能够舞弊,何况,还是三个门生一起舞弊,可问题出在哪里了? 猛地,他想起了那‘改土归流’策,现在细细想来,方继藩这家伙应当不只是运气,此子虽是有些吊儿郎当,可细细想来,这个家伙…… 接着,再想到不成器的儿子,皇太子乃是国之储君,自己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平时,确实被他的母后宠溺惯了,再这样放任自流下去,如何是好? 想到杨廷和对皇太子的弹劾,弘治皇帝眯起了眼,一副在深究的样子! 自己已给太子找了许多师父,哪一个都是当代的名儒,或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名臣,可结果呢…… 或许…… 他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别有深意的光泽:“来人。” “奴婢在。”今日当值的,乃是刘钱。 弘治皇帝淡淡道:“准备一下,朕要出宫。” “陛下,又要出宫?奴婢这就去都知监……” 都知监是专门负责跟随陛下,并且引导清道的,若是陛下要摆驾,一般是都知监安排之后,接着组织好宦官,同时安排金吾卫、锦衣卫等伴驾。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不用,微服私访吧,朕想去南和伯府,再见识见识这个方继藩。” 他是预备取经去的,此时此刻,他满脑子想知道的是,方继藩这个家伙怎么就让三个普通秀才成才,教育乃是国家的根本,而皇太子乃是他的一块心病,或许可以从方继藩那儿获得一些心得。 一旦冒出这个念头,弘治皇帝便怦然心动,再无法忍耐了。 刘钱一听陛下要去见方继藩,心里便沉甸甸的,不过上一次吃了教训,却不敢再到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了,却是老老实实地道:“陛下既要微服私访,可是陛下去了方家,倘若被方家其他人认出来,这消息一传开,满大街的人便都晓得陛下去见了那方继藩了。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这方继藩虽是教出了三个举人,可是名声却不太好,陛下乃圣君……这……这……”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觉得刘钱的话也很有道理,便皱眉道:“那便需有个身份才好。” 朱厚照只要听到出宫,便觉得精神百倍,龙精虎猛,于是忙道:“这还不容易,换一身宦官的衣衫,就说是去方家传旨的,料来也没人瞧得出来,方继藩那小子即便晓得,他敢胡说吗?” 弘治皇帝却是瞪他一眼:“胡闹!” 朱厚照一下子萎了,低头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怎可以宦官的名义去……嗯?”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朕记得,方继藩得了脑疾是不是?不如,就以御医的名义去吧,就说是宫里派了御医,前去给方家的那小子治病,朕则伪装成御医,如何?” 刘钱哪里敢违拗陛下的意思,伪装御医和伪装太监自然是不一样的,太监在这个时代,属于奴,哪有皇帝穿着奴才衣服的道理,可医官的身份,倒能接受。 弘治皇帝便下了决定,淡淡道:“刘钱,你去准备,护卫不必太多,挑拣几十个信得过的人做明哨暗探即可。还有……此事不得张扬!” “奴婢遵旨。” “父皇,儿臣也要去。” 不知道也就算了,可知道了,哪里有热闹,自然是哪里有这位皇太子。 弘治皇帝只是抿抿嘴,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第三十四章圣驾 没多久,弘治皇帝已穿上了医官的衣服,随即乘着小轿自宫中的侧门出宫,几个宦官和数十个护卫作陪,他们俱都穿了常服。 后头的朱厚照也坐在一顶小轿里,一出了宫,他便如笼中之鸟一般,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此时挑开了帘子,一对清澈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沿途的街景,即便只是沿途的路人,都足以让朱厚照打量个老半天,兴奋许久。 待到了方宅,弘治皇帝并没有立即下轿,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早已计算好了,此时方景隆还在当值,所以认得自己的人,可能就是一个方继藩,除此之外,便还有一个不知名的随从。 刘钱深知主上的意思,上前对方家的门子道:“皇上听说南和伯子得了脑疾,特遣医官前来探视,快去通报,命方继藩来接……”他本想说接驾,又连忙改口:“迎接。” 门子听罢,下意识的咕哝道:“又来了太医?” 可见这宦官冷着脸,门子不敢怠慢,连忙匆匆的进去禀报。 随即,弘治皇帝就听到了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御医来了,御医又来了……” “嗯?”弘治皇帝一愣。 可方家上下,却已炸开了锅。 在前院巡视的杨管事身躯一震,转眼之间,竟化身成了久经沙场的大将军,指挥若定:“少爷在哪里?” “后院。” “王虎、大牛,赶紧去,将人控制住,不可伤了少爷。” “是。” 两个魁梧的家丁,抖了抖xiong脯上的膘肉,如狼似虎便朝后院狂奔。 杨管事依旧背着手,目中透出精光:“去寻刘账房,账房要上锁,告诉他,账在人在。邓健呢,邓健那厮呢……让他跟着少爷的,是不是在少爷那里?” “是跟着少爷。” 杨管事吁了口气,这样他就放心了一些:“请府里的三个举人公,他们是少爷的门生弟子,请他们帮忙。” 说着,他掷地有声:“其余的人,分守各处,给我守好了,一只苍蝇,都不能上屋顶!” ………… 方继藩在内宅后园的葡萄架子底下,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 邓健弓着身在一旁候命,而小香香呢,则身子微微屈着,虽是穿了钗裙,娇躯却不自觉的露出曼妙的曲线,她攥着粉拳,轻轻地给方继藩捶着腿。 一旁是一个茶几子,茶几上是一盏热腾腾的茶,还有一些瓜果。 一枚蚕豆还未剥壳,便被方继藩直接塞进嘴里,然后他愉快地仰躺着,将这后园想象成沙滩,至于小香香,则将其想象成穿着bijini的美女,脑海中有了如此画面,突然觉得人生竟没有了缺憾。 这是地主家傻儿子的既视感,方继藩却乐不起来。 腐败的生活啊,会消磨我的意志,嗯……下下下下下不为例! 却在这时,方继藩突得眼前一花,便见家里的王虎、大牛二人,矫健的疾冲而来,两个人扑哧扑哧的自鼻孔里呼着白气,如两头小牛,两面包抄,将方继藩夹住。 远处,杨管事小跑着,带着七八个仆役,气喘吁吁的小跑着过来,口里大叫:“少爷,宫里又来御医了,又来御医了。” 又来了…… 方继藩懵逼。 然后小香香不捶腿了,像是早得了吩咐似得,警惕似得看着方继藩。 邓健很干脆,迅速的酝酿情绪,眼眶通红,嗷的一声便哭了:“少爷……”拜在方继藩的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 方继藩更加懵逼……这阵势,不小啊,不晓得的,还以为皇帝出巡呢。 杨管事带着十几二十个仆役到了近前,作揖的作揖,跪下的跪下,可表面上一个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只是他们的站位,竟还隐含着兵家之法,方继藩前后左右,俱都堵的死死的,四面包抄,没有留一丁点缝隙。 呃……好像……有点儿尴尬啊。 上一次,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你们以为我真喜欢上屋脊?我特么的畏高啊。 如丧考妣的杨管事深深一揖,红着眼睛:“少爷…自重啊…” ………… 两顶轿子,几十个或明或暗的护卫,还有几个随侍的宦官,自叫人通报了之后,就像是……被人晾在了一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送进去的消息,像是石沉大海。 一开始,弘治皇帝还在思绪飘飞,一面等方继藩来迎接,一面在想,这个方继藩,到底有什么不简单的地方呢,他是个大智若愚之人吗?此人先有改土归流,后又教授出了一个三个如此了不起的门生…… 弘治皇帝是来取经的,方继藩教徒的本事,实在是震撼住了自己。 可左等右等,足足过去了两炷香,这方家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 弘治皇帝有些焦躁了,他出宫的时间不能太长,待会儿还要接见几个卿家,商讨西南边事。 于是他咳嗽一声。 刘钱连忙到了轿子前,低声道:“陛下……” “为何还没有动静?”弘治皇帝道。 刘钱哑然,随即道:“是,奴婢也觉得奇怪,奴婢方才可说得清清楚楚,陛下命御医来探视那方继藩,若这方继藩但凡晓一点事,也该知道这是陛下的鸿恩浩荡,接驾都来不及,可这方家倒是好,居然不闻不问,这……” 不可以忍啊。 弘治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刘钱说的对,洪恩浩荡,你们方家这是什么意思,居然把钦赐的御医晾在了外头,真是胆大包天了。 他阴沉着脸,竟是下了轿,其余护卫连忙围拢过来,刘钱想要伸手搀扶弘治皇帝,弘治皇帝却是将他的手打开,出了轿子,抬头看着方家宅邸前那烫金的南和伯府四字,沉着脸,拂袖道:“走,进去!” 于是一行人匆匆的走进方府的大门。 说也奇怪,这一路进去,竟发现府上一个人都没有,不但先前那门子石沉大海,竟连一个女婢和仆人都没看见,宅邸的前院,竟是死一般的静籁。 朱厚照亦步亦趋地跟在弘治皇帝的身后,左右地看来看去,忍不住咂舌,低声咕哝道:“莫不是遇鬼了吧。” 弘治皇帝便回眸瞪他一眼,可耳畔,竟隐隐约约的传来了哭声,弘治皇帝竟觉得背脊发凉,却还是威严地顺着声源处去。 疾行几步,过了月洞,那声音便更加真切了。 “少爷,你可万万别想不开啊,咱们不看太医,不看了,咱们满府上下,谁不晓得少爷的脑疾好了,少爷现在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少爷别寻短见啊。” “少爷,太医已让我们赶跑了,绝不扎针,少爷好生在这歇着……” 弘治皇帝听得目瞪口呆,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护卫们则将弘治皇帝团团围住警戒。 弘治皇帝却排众而出,径直看去,却是啼笑皆非了。 只见方继藩一脸发懵的坐在躺椅上,身边拥簇了数十人,七嘴八舌,哭的,嚎的,跪的,趴的。 欧阳志三人也都闻讯来了,真是哭笑不得,悲戚的到了面前,二话不说,行师礼:“恩府,还请自重!” “我……我没说要上房啊……”方继藩被这阵势唬住了。 欧阳志泪眼磅礴,这是什么事啊,好歹自己也是解元公,摊上这么个恩师倒也罢了,御医来了你就要上房,我做的是什么孽,现在不只要上房,还把大家当傻子糊弄,我……我……我不如死了干净。 他心里既觉得悲哀,又是生怕恩府想不开,待会儿趁人不注意,有什么好歹,凄凄惨惨戚戚的道:“恩府,君子不立危墙不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恩府不可儿戏啊……” 第三十五章真知灼见 这边闹得鸡飞狗跳。 而弘治皇帝已是到了人群之后,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闹剧,竟是一时哑口无言。 对弘治皇帝而言,时间仿佛凝固了。 在周太后仁寿宫里长大的弘治皇帝,哪里见过这个世上,居然还有这种……这种荒唐的事,他眼睛直了,再看方继藩身边一个个心急如焚的人,就像是一场滑稽剧无声的上演。 弘治皇帝怒了。 一声厉吼:“方继藩,滚过来!” 在这方家,还真没有人敢用这样的口气对方继藩说话的。 方继藩心里还说,谁这样大胆,定睛一看,这人……咦,竟有些眼熟…… 等他看清了这人身边弓着身的刘钱时,方继藩顿时想起来了。 皇上…… 方继藩有些发懵,皇帝没事就可以出宫的吗?而且……他还是御医的装扮? 再看弘治皇帝这铁青的脸,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后颈有点发凉…… 转眼之间,方继藩居然正经起来,他居然用一只手整了整身上的衣冠,站起身,很麻溜的道:“都让让,我要看大夫。” 杨管事却是老泪纵横的拉扯着他的衣襟:“少爷,你少诓我,让开了,你便……你便要寻短见了。” 方继藩急了,大声抗击:“寻什么短见,休要侮辱我的清白。” 好不容易排众而出,急急的走到弘治皇帝的面前。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眼睛怒气冲冲地看着方继藩,格外的严厉。 方继藩刚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却道:“书房在哪里,老夫……给你治病!” 方继藩立即就明白皇帝的意思了。 “噢!”方继藩居然很老实,乖乖地在前引路,走了。 留下了方家上下人等,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少爷领着那‘御医’朝书房去,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到了书房,方继藩开了门,弘治皇帝背着手,冷着脸踱步进去。 方继藩却还徘徊在门口,他心里在琢磨,陛下怎么就来了,除了上一次问了改土归流的事,自己似乎和他没有什么瓜葛吧。 再看刘钱,心里又想,莫不是这刘钱想要害我? “进来!”弘治皇帝在里头厉声大喝。 方继藩也不是吹牛逼,在这京师,还没几个人敢这样对自己这般呼来喝去。 可皇帝老子如此,方继藩是服气的。 弘治皇帝是个好皇帝,这一点熟知历史的方继藩再清楚不过,甚至上一辈子读史时,对这位宽厚的天子,也是佩服不已,心向往之。 所以,对这个皇帝,方继藩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方继藩进了书房,便见弘治皇帝已坐在了书房里的官帽椅上,仍旧还是声色俱厉的样子。 一旁的朱厚照满面红光,清澈的眼眸被微眯的眼帘微微射出一丝别有深意的神色。 姓方的害人不浅啊,这些日子朱厚照可没少挨揍。 现在好了,父皇,你终于可以知道儿子其实也没有那么荒唐了吧,再怎么样,也比这方继藩好吧,人哪,就怕比。 “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万岁。”既然这里没有其他人,方继藩连忙见礼。 “哼!”弘治皇帝冷哼一声,依旧还没有消去怒意:“你们方家,就是这样的家教?” 方继藩心里恶寒,这算不算人身攻击呢?骂我就好了啊,现在牵涉到了家教上的问题,这不就是骂我爹吗? 方继藩忙道:“臣……只是怕看大夫。” 弘治皇帝怒喝道:“人都有生老病死,有病便要治病,岂可讳疾忌医?胡闹,荒唐,你们方家,世受皇恩,也算是皇亲国戚,这般胡闹,不怕天下人笑话吗?” “是,是,是,臣再不敢了。” 弘治皇帝不依不饶:“不敢什么?” 呃…… 方继藩眼珠子发直,不对啊,不敢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就听见一声吼,一群人便涌上来,哭爹喊娘,我……我冤枉哪。 见方继藩搜肠刮肚着,在想自己到底算犯了什么罪要坦白交代的时候。 噗嗤…… 朱厚照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忙捂着嘴,拼命憋住笑意。 弘治皇帝竟也觉得滑稽,可细细一想,这少年,也不过是和厚照年纪差不多大,自己和他置个什么气,如此,倒显得自己过于小家子气了。 于是脸色微微缓和一些:“朕听说,你收了三个门生?” 方继藩有些心虚,不会真怀疑我作弊吧:“是。” 弘治皇帝目光幽深,带有几分值得玩味的样子,这幽深的眸子,似乎想要洞悉方继藩身上的一切,随后,他淡淡道:“朕倒是勾起了好奇心,极想知道,这半月,你是如何教授三人读书。” 方继藩松了口气,看这口气,似乎不像是涉嫌舞弊的事,他心里庆幸,也幸亏这一科的主考官乃是王鳌,这位先生实是太出名了,不但皇上信任,天下的读书人也敬仰,没有人敢质疑这一场乡试的公正性。 不过陛下问起,方继藩却有些心虚,该怎么回答才好呢?他踟蹰了很久,才结结巴巴的道:“其实,也就是随便教了一下,东教一点,西教一点。” 弘治皇帝面不改色,却依旧稳稳坐着,不过眉头却是微皱,他觉得方继藩在忽悠自己,这是欺君罔上。 噢,几个学业不精的秀才,你随便教了一点,就包揽了乡试前三,你把朕当傻子吗? 还是把天下的大儒,朕的满朝臣工们,都当做了傻子? 他目光微冷,掠过了一丝冷芒,对付方继藩这等人,弘治皇帝自有他的办法,于是厉声道:“方继藩,你从实说来,否则,朕绝不轻饶你!” 方继藩骤感压力巨大,看来,这一次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无法蒙混过关了。 想了想,于是斗胆的打量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子,这就是太子朱厚照吧,真是久仰,久仰。 不过现在朱厚照似乎对自己不太友好啊,眼看着自己吃瘪,似乎乐在其中,优哉游哉的看热闹。 “揍啊!”方继藩突然道。 “什么?”弘治皇帝被这莫名其妙的家伙气坏了,他有点不太明白方继藩的意思。 方继藩胆子大了,我方继藩是败家子,令人发指的京师恶少,这一点,皇帝肯定是知道的,既然知道,战战兢兢做什么。 想到这里,胆子一下子大了,他眯着眼,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很直接的道:“一个字,就是揍。不揍不成器,不揍不成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读书要揍,不老实听话,也要揍,看不顺眼时往死里揍,即便看得顺眼时,也要揍一揍,这叫防微杜渐!他老老实实的,你都去揍他一顿,他便老实了,再没坏心思了,揍得他娘的屁滚尿流,从此便晓得上进,晓得努力刻苦,一年揍个几十次,就成了良家子弟;倘使一年揍个几百次,什么举人、解元、进士,俱都是手到擒来。” “……” 朱厚照一下子不笑了,而是脸色微微有些发青,他若有所思,似乎想到了一个极严重的问题。 方继藩放肆的挥舞着拳头,青筋爆出,人性之中的暴力基因也毕露出来:“臣教人读书,没别的方法,往死里揍就对了,白天拿鞭子挂在树上抽,夜里吊在房梁上,依旧还是揍!平时有了空闲,随便揍个一两个时辰,不但能强身健体,还有治疗心理创伤的功效,被揍的,也就知道要刻苦用功了,什么悬梁刺股都不在话下,想不成才都难。当然……这是臣的一点浅薄见识,倒是教陛下见笑了!” 第三十六章赐官 方继藩说得神采飞扬,朱厚照却是听得脸都绿了,甚至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他见方继藩说的头头是道,心里深深的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弘治皇帝则是听得一愣一愣的,既觉得方继藩说的有些荒唐,可竟还有一丝丝的道理,他忍不住道:“当真是如此?” 方继藩信誓旦旦:“臣用自己的人格担保,臣绝不敢虚言,也绝不敢欺瞒陛下。” 弘治皇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而后瞥了一眼身旁的朱厚照,见他身如筛糠,竟是瑟瑟发抖。 可弘治皇帝依旧面色如常,他似乎觉得方继藩还是有些不靠谱:“这些道理,你自哪里听来的?” “一位高人。”方继藩老老实实的回答。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不肯说出此人的名讳,却是哂然一笑,随即道:“如何揍才有效果?” 方继藩便道:“臣一般是用鞭子,鞭子抽起来,比较能愉悦身心。” 弘治皇帝果然看到在这书房的书桌上,竟真有一柄鞭子搁着,他好奇地将这鞭子拿起来,晃了晃,朝向方继藩道:“是这一根吗?” 方继藩道:“是。” 弘治皇帝将鞭子轻轻地拍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上,似乎感觉到了这鞭子中的力道,他心里似乎在想着什么,良久:“鞭子可以送给朕吗?” 方继藩大方地道:“陛下若要,自管拿去用便是,不必客气,不过……臣斗胆想问,陛下来问微臣……要鞭子做什么?” “噢,只是喜欢罢了。”弘治皇帝只随口敷衍了一句。 而后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觉得今日不虚此行。 其实不打不成器这个道理,弘治皇帝岂会不知? 可毕竟总需要有鲜活的事例摆在眼前才更有可信感。 现在方继藩就提供了一个无可辩驳的样板,那三个秀才,不就打的成了才吗? 他将鞭子小心翼翼地收了,算是完成了一桩心事。再看方继藩,便想起这厮种种恶迹,于是板着脸道:“再不可上房揭瓦了,你是南和伯子,朕也赐了你金腰带,你们方家上下的言行举止,也代表了朝廷的脸面,知道了吗?” 方继藩汗颜,本想满口应承下来,可细细一想,不对啊,若是一下子就应承下来,反而不像败家子了,这样的话,陛下会不会怀疑自己是在装疯卖傻? 他想了想,决心将这败家子的一条道走到黑。 当然,方继藩不傻。 之所以敢讨价还价,是因为研究明史的自己早对弘治皇帝的脾气摸透了,这个皇帝,太宽厚了。 若是换做朱元璋、朱棣或者是朱厚熜,方继藩绝对装孙子到底。 他笑吟吟的道:“臣还小嘛,一年偶尔胡闹个七八回,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弘治皇帝面上的表情瞬间僵住,这辈子,似乎没有遇到过跟他讨价还价的人。 哎……果然是传闻中的败家子啊。 还七八回? 弘治皇帝又板起脸来:“至多三回,否则,朕绝不饶你!” 方继藩于是喜滋滋得如蒙大赦:“臣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对方继藩既有几分欣赏,可与此同时,却又觉得有几分可惜,随即,自官帽椅上长身而起,手不离那满是牛筋的鞭子,淡淡地道:“记住了,至多三回,否则就用这鞭子抽你!你父亲舍不得揍你,朕舍得!” 这轻描淡写的话,于方继藩而言,却带着深深的寒意。 敢情自己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了! 弘治皇帝却已动身,他似乎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过方家,还是特地来见这败家子,说难听一些,这若是传出去,丢人! 于是他边疾步边道:“记住朕的话,回宫吧。” 接着便被人众星捧月一般出了书房,方继藩一溜烟追出来,忙道:“陛……”他突的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连忙纠正道:“大夫,慢走,有空常来……” 弘治皇帝一声不吭的回了宫,可从方家拿来的鞭子,却一直还捏在手里把玩摩挲。 方继藩的话,一直印在他的脑海里,似乎……挺有道理。 而且,方继藩珠玉在前,已有了成功的先例。 这简直就是先行的楷模和典范啊。 他到了暖阁,坐下,身上的医官的衣衫还未除去,因而身上不见雍容,却多了几分书生气。 可他凝眉的瞬间,一股戾气却显露出来。 朱厚照这回来的一路上,都是忐忑不安,他闻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见父皇如此,便忙道:“父皇,儿臣想起来了,儿臣今日还没有向母后问安,儿臣暂先告退。” 他转身就想走,疾走了几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森然的声音:“回来!” 朱厚照顿时觉得自己后襟森然,毛骨悚然。 他很艰难地旋过身,看着面上风淡云轻的父皇。 弘治皇帝淡淡道:“近来你学的是礼记中的《春官宗伯》吧,背朕听听。” 朱厚照可一个字也没记住,事实上,杨师傅授课时,他做春秋大梦去了,于是结结巴巴地道:“儿臣……儿臣……” “背不出?”弘治皇帝冷冷地看着他道。 朱厚照连忙拜倒在地:“儿臣下次……” “还想有下次?”弘治皇帝突然觉得,诚如方继藩所言,且不论这种方法是否对儿子有效,可确实有治愈自己心理的功效,至少现在,弘治皇帝觉得很轻松,很舒服。 他将鞭子拍在手心,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大叫道:“父皇,你别听那方继藩瞎说。” “已经迟了!给朕跪好了!" 嗷…… 暖阁外头,一声哀嚎传出来,守在外头的刘钱听得心惊肉跳。 这哀嚎持续了片刻,才听弘治皇帝厉声道:“来人!” 刘钱胆战心惊的急忙进去,便见皇太子殿下匍匐在地,背脊上添了几根鞭痕,真真的触目惊心,刘钱不敢细看,忙跪下道:“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将鞭子随意地搁在了御案上,如无事人一般,淡淡道:“传旨,南和伯子方继藩校阅第一,获赐金腰带,他乃勋臣之后,自当要为朝廷效命,敕他为羽林卫总旗官,入值宫中……” 弘治皇帝说到了这里,却是有意地顿了顿,在略略沉吟之后,又道:“他的职责,便是巡卫詹事府。” 刘钱连忙识趣的道:“奴婢遵旨。” 羽林卫,乃是亲军二十六卫之一,和金吾卫一样,都是皇家最倚重的亲军,而他们的职责则是守卫巡警皇宫的安全,只有最信得过的人,才有资格补进去。 所以能加入羽林卫和亲军卫,几乎是所有勋贵子弟们混资历的不二之选。 倒是锦衣卫,别看权力大得很,而且也有入宫当值的资格,看上去似乎比羽林卫和亲军卫光鲜,不过绝大多数勋贵子弟,却对锦衣卫避之如蛇蝎,因为谁都知道,锦衣卫是宫中用来干脏活的,只有一些普通的良家子弟才愿意靠着锦衣卫出人头地,勋贵子弟们求稳,谁愿意惹这一身的荤腥? 至于其他各卫,则大多是分守皇宫的外围,或是守卫宫城的城门,比之金吾卫和羽林卫这等贴身保卫皇家安全的亲卫而言,就差了许多了。 第三十七章加官进爵 弘治皇帝直接将方继藩充入了羽林卫不说,还直接授予了一个总旗官,这意味着什么呢? 总旗官虽不算什么,可在亲卫之中,级别不算低了,一般的勋贵子弟,即便是那国公之子,也大多是从小旗官做起,慢慢的靠资历熬上去。 当然,这旨意的最重要一点,弘治皇帝命方继藩值守的竟是詹事府,这詹事府即是东宫,也就是负责保护皇太子的安全,这绝对是一个好去处,等于是直接将人丢给了太子,将其充作太子的储备班底,将来太子登基,整个詹事府都将一飞冲天。 只不过……刘钱看着地上痛得唧唧哼哼的皇太子殿下,眼眸里却是掠过了一丝复杂。 圣心难测啊。 陛下到底是让方继藩去治殿下,还是让殿下去揍方继藩呢? “还有……“弘治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明日你亲自去南和伯府,让那小子早起,催他去当值,告诉他,休要再像上一次还要教人绑着去,要是再敢闹出什么笑话,朕绝不轻饶!“ 刘钱把头压得低低的,只是道:“奴婢遵旨。” ………… 圣旨一下,方继藩充入羽林卫,授羽林卫总旗官。 这羽林卫有指挥使、指挥使同知、指挥使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等职,所谓的总旗官,放在上一个世界,也不过是个排长而已,可羽林卫的起点高,前途自然是极好的。 方景隆等方继藩接了旨,却忙是一把将圣旨夺了过来,然后整个人颤抖着,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一个大男人,竟是眼泪又落了下来。 “祖宗有德啊,我的儿,咱们的祖坟埋的好啊。” “……”方继藩无言。 敢情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好像是祖宗的关系,能不能夸夸我啊。 可看着方景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口里嚅嗫着,竟是颤抖着说不出话,反反复复的也只能勉强念叨着祖宗之类的话。 方继藩心里却有点忧心起来,因为圣旨的后头着重的提起去詹事府当值。 詹事府不就是东宫吗? 东宫自然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朱厚照了,这个家伙,方继藩见过,不过对他印象模糊,只晓得他在皇帝面前,总是一副像是死了niang的样子。 可对明史精通的方继藩却知道,这厮是个混世魔王,流mang中的战斗机,说起来,自己也没什么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就无辜的背了一个败家子的恶名,可和这位太子殿下相比,得了这一项桂冠,惭愧的紧啊。 睡了一个安稳觉,方继藩梦见自己竟是成婚了,就在入洞房的时候,却突然冒出了父亲方景隆,方景隆朝他大笑,大叫什么大胆的想法,什么祖坟不只是冒烟,竟还起火了诸如此类的话。 方继藩被这噩梦惊醒,却见这时在床榻边,竟是小香香和邓健直勾勾地看着他。 出了什么事,见鬼了! “少爷……”邓健小心翼翼地看着方继藩叫了一声。 方继藩厉声道:“做什么?” 邓健便委屈巴巴的样子:“宫……宫里来人了,请……请少爷去当值。” 呼…… 方继藩这才想起来了,此时天才蒙蒙亮呢,可方继藩却还是起来,小香香早已给方继藩预备了新衣。 这是金彩绣柿蒂过肩的麒麟服,红色的料子打底,上头绣着麒麟,这么一穿,再系上金腰带,束了腰,竟使方继藩多了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便连小香香见了,面上都飞了一抹俏红。 邓健又给方继藩寻了一柄刀来,系在腰上,道:“这是老爷的刀,说是祖传下来的,当年祖宗们便是靠这口刀,跟着文皇帝打进了南京城,伯爷交代了,现在这口刀便传给少爷了,祖宗一定会保佑少爷的。” 方继藩见这口刀刀柄用了金丝缠绕,赫然还镶嵌了一颗硕大的珠子,刀鞘乃是用鲨皮和不知名的皮革制成,显得格外的华丽,他忍不住心潮澎湃,终于,本少爷不再是一个废物了。 于是铿锵一声,将这刀自鞘中拔出,便见刀似刚刚上了油养护,依旧雪亮。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呃……说来有些尴尬,这刀上看起来几乎没有了多少锋刃,你妹,没了锋刃,这不就是棒槌了吗? 邓健宛如方继藩肚子里的蛔虫,适时地道:“祖上传下来的,这期间虽进行过了无数次的修补,可毕竟是古物……” 方继藩只好叹了口气:“这是一柄仁义之刀啊。”于是将刀收回鞘中,将就用着吧,指望用它来杀人是休想了,怕是连切肉都有点儿碍事,不过不要紧,权当是护身符吧,毕竟有祖宗保佑。 于是例行性的捏了捏小香香吹弹可破的面颊,道:“走了。” 刘钱一直都在府外等着,一见到方继藩来,这一次却不敢在方继藩面前耀武扬威了,面上露出伪善,笑嘻嘻的道:“方公子,陛下有口谕,命奴婢今日领公子去詹事府当值,时候不早,可不能耽误了。” 方继藩只噢了一声,懒得理会刘钱。门前停了马车,方继藩直接躬身进车,这马车挺舒服。 可刘钱悄悄地看着方继藩的脸色,他没有急着催促马车动身,而是微微带笑道:“昨日,真有意思呢,公子一番揍人成才的话,陛下听了,深以为然,对公子刮目相看。” 关你屁事? 方继藩靠在车厢里,依旧懒得理他。 刘钱却又是喜滋滋地道:“所以哪,陛下昨日借公子的鞭子去,公子,您猜怎么着?回到了宫里,太子殿下便挨了抽,哎呀呀,几鞭子下去,可真够……真够狠得,皇太子殿下浑身是伤,皇后娘娘见了,都气得哭了一宿呢。” “……”看着刘钱笑嘻嘻的模样,方继藩一下子警惕起来。 昨日……陛下跑来这儿,向自己取经,不是考验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奇心。 原来……他是来找自己研究怎么教儿子的。 方继藩顿时无言,他忍不住开始捋起了顺序,首先,一定是太子不听话,陛下很操心。而恰恰,自己调教出了三个举人;此后,陛下抓住了自己这颗救命稻草,然后…… 我去,这詹事府现在是龙潭虎穴啊,那太子殿下挨揍,全因自己而起,自己到了东宫,能有好日子过吗? 马车动了。 方继藩已是醒悟了过来,立即大叫:“快停车,我要下车,我想起来了,我年纪还小,还要读书,我不要去当值。” 可马车却走得急促,自然不会给方继藩下车的机会。 等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了詹事府门前。 方继藩嗖的一下下了车,第一个反应,便是想要开溜。 反正自己是败家子,跑了也就跑了,大不了乖乖的回去啃老,这差,本少爷不当了。 可谁晓得,脚刚刚落地,便见十几个穿着亲军服的人已列成一排,一见到方继藩下来,便一齐抱拳道:“卑下见过总旗大人。” ………… 新的一周,推荐票啥的,求! 第三十八章为所欲为 方继藩看着一旁的高墙,还有那高墙中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与树木相映成趣的亭台楼榭,自然晓得,东宫已到了,而在他跟前的这一排对着他行礼的,定是羽林卫校尉,专门在此静候他这个总旗官的。 “噢,你们好。”方继藩朝他们笑,算是打了招呼:“我还有事,下次有空……” “总旗大人……”方继藩正待要开溜,一个校尉却是站出来:“殿下方才吩咐过,若是大人来了,请大人去见一见,所以……” “是啊。”刘钱在旁笑呵呵的道:“陛下也有吩咐,公子今儿,非得乖乖的在此当差不可,否则奴婢少不得要奉旨行事,将公子绑着进詹事府里了。”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看来是真的没处逃了,他反而一笑,道:“方才是戏言而已,走,当差去。” 一路由刘钱领着,进了东宫,夹道着的乃是郁郁葱葱的樟木,无数亭台楼榭若隐若现,迎面,便见一伙宦官拥簇着一个少年疾步过来。 这人不是朱厚照是谁? 朱厚照正嚣张地大叫:“方继藩来了?在哪里?”眼睛微微一瞄,便看到刘钱领着方继藩来了。 朱厚照的脸已拉了下来,脸抽了抽,他的脖子还有一道鞭痕没有消去淤青,一看到方继藩,顿时便觉得鞭痕的位置火辣辣的疼。 他疾步前行,到了方继藩面前,而后死死地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毫不犹豫,立即作揖行礼:“卑下方继藩,见过太子殿下。” 朱厚照顿时龇牙,恶狠狠地打量着方继藩这个家伙,昨天夜里,他疼的是半宿都没有睡,也早就想好了,不将这个方继藩碎尸万段,他这个朱字倒过来写。 朱厚照道:“方继藩,你还记得本宫吗?” 这声音就宛如来自于地狱,格外的幽深。 刘钱并没有急着回宫里去缴旨,而是伫立在旁,预备着瞧热闹。 方继藩道:“殿下器宇轩昂,卑下化成灰也认识。不只如此,卑下对殿下可谓是闻名已久,一直心向往之。” “……”朱厚照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刀斧手’,只等一声令下,身后的太监和护卫们便冲上去先揍方继藩一顿再说。 可方继藩这一句闻名已久,似乎话里有话:“呵……”朱厚照冷笑连连:“什么闻名已久,你是怕挨揍吧?” 可他哪里知道,方继藩心里却是偷笑,太子朱厚照,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而已! 明武宗朱厚照嘛,我在读书馆里早就将你研究透了。 他一本正经,一脸敬仰的样子道:“卑下确实对殿下敬仰万分啊,殿下是非常人,卑下一直知道,殿下的拳脚厉害,腹中有雄兵百万,韬略过人,不只如此,还擅骑射之术,卑下遍览古今,这古往今来,出过多少太子,可有哪一个及得上太子殿下一半的,其实卑下略懂一些观人之术……” 朱厚照本是来兴师问罪,心里堵着一口恶气,可现在一听,脸色竟微微缓和了一些。 这家伙竟知道自己向侍卫们学过拳脚,还知道朕精通骑射?更知道朕精通兵法? 要知道,对于朝廷而言,太子殿下有这爱好,其实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朱厚照也被严令不得不务正业,所以知道这些事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可方继藩知道啊,方继藩不但知道朱厚照这个奇葩喜欢骑射,在历史上,这位皇太子登基之后,还封了自己做将军,隔三差五偷偷跑去关外要做将军,指挥军队打仗呢。 可对朱厚照而言,却是另一回事了,这么秘密的事,方继藩竟也知道,难道这家伙,当真关注着本宫,也当真是对本宫敬仰万分? 朱厚照眯着眼,死死地打量着方继藩:“观人,观什么人……” 方继藩定了定神,好整以暇地道:“殿下乃武曲下凡,将来势必要横扫大漠,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横扫大漠…… 朱厚照心里又微微一愣,不得不说,方继藩的这一句话,直中了朱厚照的心事。 朱厚照在东宫里,偷偷的学习骑射,甚至像胡人一般,喝羊奶,学他们一样吃肉,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亲自带着军队,效仿自己的祖先文皇帝一样,横扫关外的胡人。 而方继藩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竟觉得很舒服,他脸又缓和了许多,道:“这你也看得出?” 方继藩拍了拍胸膛:“卑下对殿下慕名已久,也早就想追随殿下,有朝一日,横扫八荒,怎么会看不出?” 朱厚照毕竟是少年,虽然气还没有消,可现在好奇心却占据了他的心,他眯着眼:“这么说,你也懂兵略?” 方继藩笑了:“惭愧,惭愧,略懂一些,当然,比不得殿下的,殿下英武。” 马屁不值几个钱的,反正方继藩的人设早就崩了,全京师的人都知道他是臭名昭著的败家子,所以方继藩做点没下限的事,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他眯着眼:“殿下,要不,我们借一步说话?” 朱厚照显得狐疑:“你想说什么?” 见方继藩笑得贼贼的,朱厚照背着手,假装自己很有威严,可终究敌不过好奇心,方继藩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朱厚照下意识的抬腿。 他与方继藩一前一后的走进附近的花圃里,朱厚照突然想起什么,咬牙切齿的道:“方继藩,你这样害本宫,本宫还是气不过,若不揍你,本宫的打不是白挨了……” 话说到一半,却是眼前一花,便看到方继藩自袖里轻描淡写的掏出了一沓厚厚的东西。 朱厚照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这是大明宝钞,面额都是五百两,崭新无比,这厚厚一沓,怕不是有数百张吧。 方继藩笑了:“殿下,初次正式见面,小小意思,这些宝钞,大抵,也就是一二十万两吧,不过宝钞不值几个钱,兑换了现银,也不过几万两而已,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朱厚照的眼睛都直了。 这一出手,便是几万两真金白银啊! 别看朱厚照是皇太子,可弘治皇帝对于朱厚照的月例银子管理得极为严格,平时东宫每月的用度,真正花费在朱厚照身上的,也不过是几百两一月罢了,方继藩却是阔绰无比,朱厚照脸色竟显得有些僵硬了:“给本宫的?” 方继藩贼笑道:“我这人讲义气,钱财是身外之物,女人如衣服,义字当头,钱财算什么?何况……卑下和殿下是什么关系……” 瞠目结舌的朱厚照有些发愣,下意识的问道:“是……是什么关系?” 方继藩眉一挑,果然是有钱可以使推磨,其实他来时,知道肯定躲不过去,心里早就权衡过了,这个时候的皇太子,肯定是远不如登基之后那般死不要脸,既然太子这小子还有一点廉耻观,再加上弘治皇帝历来崇尚俭约,在历史上,这位弘治皇帝身体力行,甚至还下旨,让后宫的张皇后织布,来解决宫里穿衣的问题。 一个如此勤俭的皇帝,连皇后都在后宫织布,这皇太子,肯定在经济上是管的死死的,所以…… 用钱砸死他吧! …… 用票票和打赏砸死老虎吧。 第三十九章铁血真汉子 早有准备的方继藩,看着脸色惊异的朱厚照,呵呵一笑道:“我这人,喜欢交朋友,如殿下这样爽快的人,千金不换,卑下是个讲义气的人,从不将银子放在眼里,所以这点小小意思,殿下务必收下,若是殿下对卑下有什么不满,要杀要剐,自是随便,可这银子,收下了,卑下才心安。” 喜欢交朋友…… 有什么成见,随便揍就是。 但是前提是把银子收了。 这简直就是下乡送温暖啊。 朱厚照摸摸鼻子,听到朋友二字,显然他心动了,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方继藩很热情,他不但对自己敬仰万分,而且还如此大方,真是个好人啊,是不是从前看错他了? 说着,方继藩便要将宝钞往朱厚照的手里塞,正如方继藩的判断一样,朱厚照这个时候,还没有完全激活他彻底人渣败类的本性,否则怎么会让方继藩成为京师里最大的败家子呢? 朱厚照反而显得扭捏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接,方继藩大方的道:“殿下,不必客气,随便拿去花,钱财如粪土,妻子如衣衫,殿下这样的朋友,我方继藩交定了,若是不收了这银子,殿下就是看不起我方继藩!” 朱厚照一愣一愣的,顿时觉得方继藩的形象和自己原先的想象中全然不同了,他倒也不继续客气了,便笑嘻嘻地将银子收了:“其实,本宫也是个讲义气的人。” 方继藩早就摸清了朱厚照的性子,这样的少年郎,喜欢枪棒,喜欢打仗,十足的中二少年,给他说一些热血的话,很容易和他产生亲近感,他故作惊讶地道:“呀,殿下也讲义气吗?” “这是自然!”朱厚照神气活现的道:“男子汉大丈夫,义气为先。” 似乎是因为动作幅度有些大,他突的哎哟一声,原来是脖子上那一道鞭痕虽上了药,可伤口还未全好,现在牵扯到了伤口,顿时疼的他眼泪都出来。 方继藩却是朝朱厚照翘起了一个大拇指:“殿下,你这道伤疤,很奇特啊。” “什……什么意思?”朱厚照有些恼怒了,本宫不计较你的事,你倒也罢了,现在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伤口,就是你方继藩造成的啊。 方继藩却是认真地道:“上次见殿下,还只是觉得殿下器宇轩昂而已,虽乍然看去,英姿飒爽,有霸者气,可毕竟殿下的气质内敛,倒也不明显。可今日见殿下,添了这道伤疤,这男儿气就更重了,远远看去,阳刚之气便扑面而来,卑下常常听人说,边关上的将士,以身上有伤疤为荣耀,而殿下这道伤疤,不偏不倚,这是铁血真汉子啊!” “嗯?是吗?”朱厚照一听,乐了:“有吗?本宫现在当真显得很英武?” 虽觉得痛,可朱厚照觉得有理,男人身上怎么能没有伤疤呢,他想寻铜镜照一照,看看是不是真如方继藩所说的那样,可又觉得照镜子有些太娘了,心里想,这方继藩,倒像是个实在人,理应不会糊弄本宫。 一看就知他老实忠厚,说话也很好听。 于是露出威严的样子:“本宫本就是男子汉大丈夫,方……方继藩?无论怎么说,本宫原谅你了,本宫就喜欢英雄豪杰,现在看你,倒有几分义气,走,本宫带你去骑马。” 骑马…… 方继藩一听,顿时有点儿不太乐意了,史书上说,朱厚照爱骑烈马,自己还没学过骑马呢,倘若真给了一匹烈马自己骑,只怕要出洋相。 于是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拒绝。 朱厚照却是自来熟,搭着方继藩的肩,喜滋滋的和方继藩朝回走。 那刘钱还伫在那等着看热闹呢,却见二人有说有笑回来,脸都变了,不能啊,太子殿下昨日明明就因为这姓方的小子挨了揍,怎么转眼,就这样亲热? 他心里惊疑不已,却是吓得面如土色,哪里还敢逗留,一溜烟的便逃了。 朱厚照没注意刘钱,却对那几个候着的宦官道:“去,准备本宫的几匹西域骏马来,本宫要和方兄弟骑马。” 几个宦官还有后头的侍卫原本早就得了嘱咐,等朱厚照一声号令,先揍方继藩一顿再说,谁料转眼之间,罪大恶极的方继藩成了方兄弟,于是一个个面面相觑。 倒是为首一个宦官道:“殿下,现在可不能骑马,时候不早,又到了杨侍讲授课的时候了,殿下该去左春坊里读书,否则,若是陛下知道殿下因为骑马而耽误了学业,只怕……” 朱厚照这才想起今日还没读书,顿时露出痛苦之色,朝方继藩道:“你先等一等,本宫去一个时辰便来。” 说着,便领着众宦官去了。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骑马?特么的,马骑我还差不多,看来为了小命的安全起见,以后还是得赶紧练练马术才好,不过这位太子殿下,还真好忽悠啊。 可现下的问题是,待会儿,殿下倘若下了学,还非要骑马呢? 不成,得想个办法才好。 有了……方继藩顿时想起什么,匆忙的问了个宦官,接着按着他祖传的‘仁义之刀’寻到了几个羽林卫的校尉。 这些校尉早知方总旗今日肯定要挨揍,可看方继藩完好无损的过来,一个个诧异。 方继藩则是努努嘴道:“你们几个……” 几个校尉匆忙道:“总旗大人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想了想道:“寻一把小刻刀,再找一些木头来,噢,还得找一张纸,限你们一炷香送来。” 莫说方继藩是总旗官,乃是几个校尉的顶头上司,单单这方继藩南和伯子以及京师恶少的身份,也足够将几个校尉吓死的,几个校尉哪里敢怠慢,前倨后恭,应诺着便去置办了。 到了正午时分,朱厚照才打着哈欠,一副茫然的样子自左春坊里出来,今日听杨侍读讲课,他又睡了一觉,打了哈欠之后,便精神百倍起来。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身边随侍的宦官道:“刘伴伴。” 这刘伴伴乃是朱厚照贴身的宦官刘瑾,刘瑾忙是点头哈腰道:“奴婢在呢。” “那个方兄弟去哪儿了,本宫约了他去骑马,快将他请来。” 刘瑾心里酸溜溜的,怎么就成方兄弟了,可他不敢说什么,只好急匆匆的去寻方继藩了。 等方继藩随着刘瑾过来,朱厚照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兴致勃勃地朝方继藩招手道:“走,骑马去。” 方继藩却是笑吟吟地道:“骑马没意思。” “什么?”朱厚照怀疑自己听错了,刚刚他还觉得自己和方继藩还算是性情契合,谁晓得方继藩竟说骑马没什么意思? 只见方继藩贼贼的笑道:“殿下,我有个更有意思的东西。” “还有什么比骑马更有意思?”朱厚照一副不信的样子。 , 第四十章诚实做人 面对朱厚照略带不悦的脸色,方继藩却淡定地取了一个包袱来,而后将包袱放在了朱厚照面前的案牍上。 缓缓打开,竟见一枚枚棋子落出来。 “这是什么”朱厚照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倒是好奇地将一枚棋子捏起来,细细一看,只见见上头写着朱红色的‘大都督’三字。 方继藩信心满满地道:“这是军棋,嗯,排兵布阵,再用棋子在这棋盘上捉对厮杀,你看,殿下,这里有都督,有将军,有游击,有副将,还有千户、百户、总旗、小旗以及士卒,对了,这里还有炸弹……来,我来教殿下下棋。” 方继藩知道在历史上的朱厚照,在登基之后,便给自己授予过大都督一职,这来源于他对军事的热爱,此时一听是棋盘上排兵布阵,又怎么不会兴趣浓厚呢! 方继藩制作的确实是军棋,只不过是将司令换成了都督,班长、连长、排长、营长换成了小旗、总旗、百户、千户,这军旗下法简单,很适合像朱厚照这样头脑简单的家伙,模拟的又是排兵布阵。 方继藩大致讲解了规则,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便趴在案牍上道:“来来来,本宫熟读兵书,现在就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于是方继藩和他便开始下起棋来,朱厚照果然忘了骑马的事,对这军棋的兴趣却愈的浓厚起来。 一直下到天黑,正午也只是让人送了一点茶点来将就吃了,越下却越是觉得有滋味,尤其是虽然全程都在被方继藩吊打,使他绞尽脑汁,挥着不肯服输的精神,恍惚之间,殿外的日头便落下了,刘瑾给殿里掌了灯。 这一局,又是方继藩赢了,方继藩将棋子一推,露出了几分疲倦之色:“殿下,时候不早,臣要下值了。” 又没有加班费,下值当然要溜。 朱厚照却道:“不成,不成,再下一局,本宫想到了一个方法,来来来。” 方继藩头大,总不能一直下这个棋吧,于是打死也不肯的样子道:“明日再说,殿下,告辞。” 这等事,一定要有底线,不然依着朱厚照的性子,只怕今天是都别想走了。 等到次日一早,方继藩精神大好,又到了东宫,刚刚到了詹事府门口,便有宦官翘盼着:“方总旗,您可算来了,殿下可等的急了,快,快……” 方继藩随他进去,到了偏殿,便见朱厚照痛骂刘瑾:“不会下就滚!” 摆在他和刘瑾的面前,还是昨日的那一副军棋,刘瑾委屈巴巴的退到一边,朱厚照便朝方继藩笑着招手:“来了,快,快,本宫终于想到了对付的办法!” 刘瑾却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提醒道:“殿下,时候不早,该去左春坊读书了,否则杨侍读……” 朱厚照不耐烦地道:“不去,不去。就说本宫病了。” 方继藩心里摇头,这家伙,很不靠谱啊,怎么感觉是在坑自己的节奏,难道本少爷陪你成日下棋 何况,在自己面前的,可是大明朝未来的皇帝啊,我方家的长期饭票,还是你们老朱家赐下的,你们老朱家被你朱厚照坑了,我们方家完了。 这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糜烂下去,关于这一点,方继藩有清醒的认识。 方继藩眯着眼,眼里不知谋划着什么:“算了,不下了。” “……”朱厚照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以后不下棋了。”方继藩很果断地拒绝:“卑下要当值去。” 朱厚照却是急了:“这什么意思,你不讲义气了” 方继藩心里想,全世界都将我方继藩当做败家子,可我方继藩是有志向的好青年,你真以为我和你一样 须臾之间,方继藩似乎冒出了个主意,心里想定了,便道:“殿下,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如何” “游戏”朱厚照又一下子来了精神,但凡是游戏,朱厚照大多时候都有兴趣的。 只见方继藩道:“单单下棋,有什么意思,总该有一个彩头才是。卑下若是输了,输了一局,便给殿下三百两银子,如何” “好。”朱厚照很直接的应了,甚至眼睛亮起来,对啊,下棋要有彩头才好:“一言为定,本宫若是输了,也给你三百两银子。” 方继藩却是略带嚣张地抬头望天:“殿下,我是缺三百两银子的人吗” 朱厚照挠挠头,不禁苦笑:“那本宫输了,便……” “那就读书,输一局,背一篇文章。”方继藩斩钉截铁的道。 朱厚照踟蹰起来,显得有些不乐意。 方继藩却是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殿下莫非不敢来” 朱厚照顿时怒道:“谁说不敢” 很显然,朱厚照并没有现方继藩眼眸里那闪过的得逞之色! 现在,方继藩渐渐喜欢上了当值的生活,每日清早起来,便赶去詹事府,有时朱厚照需去左春坊里读书,不过总是懒洋洋的样子,偶尔,也会装病,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和方继藩厮混一起,下棋读书。 朱厚照是个要面子的孩子,这种人虽然桀骜不驯一些,可至少愿赌服输,只要输了棋,便乖乖的捧着书去读了,有时候连方继藩都不得不承认,老朱家的基因其实还是不错的,这朱厚照记忆力其实相当的好,朱厚照急着要继续下棋,扳回一局,他记忆力惊人,认真用功起来,便连方继藩都自叹不如。 ………… 这一日大清早起来,方继藩由小香香伺候着穿了衣,正待例行公事的调戏小香香一番,邓健却是道:“少爷,老爷吩咐了,少爷迟一些去当值。” “为什么”方继藩没好气的道。 邓健道:“少爷,伯爷……伯爷说,最近看你老老实实的,似乎有犯病的迹象,少爷别担心,只是请府里的大夫把把脉,把把脉就好。” 难道是自己正常了一些,所以就让人起了疑心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道:“本少爷本就很正常。” 说着,他直接的朝着邓健的屁股踹了一脚,谁晓得这一脚力道太大,邓健直接在翻倒在地上。 方继藩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真不是有心的,正想箭步上前,探问邓健的伤势,可随即一想,却拼命忍住,却是借故哈哈大笑起来。 “狗一样的东西,这么不经踹。” 邓健却是在地上打了个滚,忙站起来,赔笑道:“是,是,少爷踹的好,好极了。少爷……”他又隐隐的泪眼婆娑。 方继藩不耐烦的样子道:“又怎么了” “其实……”邓健擦了擦眼泪道:“其实小人一直都知道少爷的脑疾全好了,连踹小人的屁股都这样行云流水,不似从前那样的生疏,小人是打心眼里的高兴。” “……” 方继藩凝视了邓健很久,随后扇骨敲了邓健的头:“神经病!” 说着,拔腿便走:“当值去了,让那狗大夫滚出去。” 可刚到了门口,便差点撞到了要进来的方景隆,方景隆忙扶着方继藩:“我的儿,撞到你了没有,你要小心,可别有什么磕磕碰碰。且慢着走,孙大夫要来,只把把脉,哈哈……这只是例行把脉而已。” 方继藩被他拦着,有些无奈,便回房坐下,吊儿郎当的样子:“把什么脉,那个大夫,我见了就讨厌!” 方景隆只笑呵呵的点头:“是啊,讨厌,讨厌,别动气了,这不是为了你好” 方景隆倒是在这时又想起什么,道:“儿子,听说前些日子,你到账上支了五十万两的宝钞,这可不是小数目,足足五万两现银呢。” “嗯。”方继藩继续当好他的败家子角色,很轻描淡写的承认了。 只见方景隆搓着手,口里道:“儿子大了,花点银子是应该的,再说了,咱们家大业大嘛,那个……那个……你手里还剩多少,为父的意思是,你手里头拿着这么多银子,怕不安全呢,以后到了用银子的时候,直接去账上支就是了,何须带着这么多银子。” “花了啊!”方继藩看着方景隆,双手一摊。 “花了”方景隆瞪大眼睛:“五万两银子,就没了” 方继藩道:“我来算算,送了太子殿下一点零花钱,是三万两,和他下棋,又输了一些,还有……” 方景隆的身子有点抖,这感觉就像是跌进了冰窖里。 好不容易,方家有了点家底,他是指着再拿一笔银子再去置一些地的,所以每日都兴冲冲的查家里的账,见方继藩取出了一笔这么大数目的银子,还希望今日要回来呢,五十万两的宝钞便是五万两银子啊……现在,没了,竟都是送了出去。 方景隆魁梧的身躯突然变得弱不禁风起来,眼角,两行清泪不争气的滑落,他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揪着心口道:“败家……这是败家子……先父啊……列祖列宗啊……我方景隆……方景隆…对不起你们啊……天哪……” 方继藩看着方继藩中气十足的哀嚎,便知不妙,连忙拔腿就走,直接一溜烟的跑了。 , 第四十一章臭味相投 邓健又重新成了方继藩的跟屁虫。 这是方景隆吩咐的,没了那五万两真金白银,好不容易觉得祖坟冒了青烟的父亲又抑郁了。 好端端的一个武将,居然平添了婉约词人们的愁绪,抬头看到了月儿,便一声叹息,望着池塘里的粼粼秋波,便有了吟诗抒情的冲动。 万万千千愁绪交织一起,方景隆又恢复了郁郁不乐的样子。 之所以安排邓健跟着去当值,是因方景隆决心守护好他最后的一笔财富,这笔财富是他完成一个大胆想法的物质基础,可不能再让方继藩糟蹋了。 于是乎,方继藩清早穿了麒麟衣出门,邓健便可怜巴巴地跟在后头,方继藩让府上给他套了车,乘车而行,他便气喘吁吁的跟在后头小跑。 到了詹事府,却见朱厚照翘脚在等候什么,一见到方继藩来,喜出望外的道:“来,先下一局棋,本宫苦思冥想了一夜,专等你来,一定要杀你片甲不留。” 等邓健气喘吁吁的赶来了,朱厚照皱眉,冷冷地看着邓健:“这人是谁?” 方继藩道:“这是臣的家仆。” 朱厚照大抵明白了,家仆,算是跟他身边的宦官差不多。 邓健似乎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见到太子,腿就有些发软,下意识地道:“小的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器宇轩昂,真……真是英武非凡。” 朱厚照诧异的道:“这话,本宫怎么像是听过,这样的耳熟。” “……”方继藩汗颜,直接踹了邓健的屁股:“就你话多,本少爷的台词也抢?”又干巴巴的笑着对朱厚照道:“殿下,耳濡目染嘛,时候不早,这棋怕是来不及下了,左春坊那儿,杨侍读,还等着殿下去读书呢。” 朱厚照撇撇嘴:“不去,本宫让刘伴伴去和杨侍讲说,就说本宫今日身子又不适了。” 说着,也不理方继藩是否同意,便拉着方继藩到了寝殿,摆下棋局,咬牙切齿:“今日杀你片甲不留。” 方继藩耸耸肩,这家伙还嫌自己输的不够啊。 那么……来吧。 朱厚照是个极专注的人,一旦对某种东西有了兴趣,便开始钻牛角尖了,他托着腮帮,眼里布满了血丝,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却是低声咕哝,有时大笑,有时又愁眉不展。 方继藩有一搭没一搭的陪他下着。 不过这朱厚照竟是有些棋艺见长,这令他不得不小心应对。 不知下了多久,方继藩竟也全神贯注起来。 四周仿佛没什么声音,方才还听到几个宦官的脚步,偶尔,刘瑾等人会沏茶来,可现在……四周竟是说不出的寂静,朱厚照完全沉浸在棋中,而方继藩却总感觉,哪里有什么不对。 他忍不住抬眸起来,却发现朱厚照的身后,竟是如鬼魅一般,站着一个身影。 方继藩定睛一看,呆住了,竟是弘治皇帝。 方才下棋下的聚精会神,竟是疏忽了有人进来。 问题在于,陛下怎么来了? 谁叫他来的? 他既来了,为何刘瑾等人,没有一点响动?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他瞬间明白,这是来捉jian,啊,不,是来捉赃的。 却见弘治皇帝背着手,面上带着似笑非笑,他显得很安静,依旧是长身伫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儒雅的气质,一双眼睛,落在朱厚照的手指尖上,见朱厚照移动棋子。 “哈哈,本宫炸了,炸了你的都指挥使,喂喂,你快下,快下啊,该你了!” 方继藩目瞪口呆,不理会朱厚照,看向面带微笑,只是这微笑总好像有点渗人的弘治皇帝,下意识地道:“陛……陛下……” 朱厚照眉毛一挑:“你说父皇啊?父皇什么都好,就是太温和了,你看历朝历代的皇帝,哪一个不是嫔妃无数,再看看父皇,哎,搞不懂他。继藩啊,你是不知道,父皇见了母后,便温顺的像……像鹌鹑一样,上次他还想揍本宫,嘿嘿……母后一声厉吼,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 “快下啊,你!” 弘治皇帝眯着眼,回味着朱厚照的评价,眼眸幽深,阴影下,看不出他的喜怒。 方继藩已经吓尿了,忙是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厚照笑了:“你这小子,竟敢来吓本宫,这时候,父皇该在暖阁里批阅奏疏呢,哪有空闲……”他下意识的回头,然后……脸部的表情瞬间僵硬,宛如凝固在琥珀里的化石。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手轻轻的搭在了朱厚照的肩上,目光又扫了一脸无语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淡淡的笑了:“朕听说,皇儿病了,特意来看看,看来,皇儿很精神。” “父皇,儿臣……儿臣……”朱厚照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又笑道:“这里……太狭小了,施展不开,不是说话的地方,朕在左春坊的明伦堂里,等你吧,噢,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尴尬:“臣在。” 弘治皇帝风淡云轻道:“你也要来。” 说罢,徐徐踱步,当真是走离了寝殿。 方继藩和朱厚照大眼瞪小眼。 历来都是方继藩坑别人,可今儿,也算是老师傅失了手,被朱厚照给坑了。 弘治皇帝一走,那刘瑾便颤抖着身子进来,额上是黄豆一般的大汗。 “殿……殿下……” 朱厚照怒极道:“狗一样的东西,父皇来了,你怎么不通报?” 刘瑾瑟瑟发抖道:“奴……奴婢见了陛下的时候,还没喊,随驾的侍卫就……就……作势拔刀,奴婢……奴婢吓呆了。” 彻底完了,这是有预谋的行动。 想来是朱厚照太过得意忘形,隔三差五就‘病’,那位杨侍讲转过头,就去告御状了。 这下……是真的要完。 “这一次准又要挨揍了。”朱厚照打了个颤。 废话,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是打死还是打残,是你朱厚照死得惨还是我方继藩死的更惨一些。 却听朱厚照嗖的一下起来:“刘瑾,赶紧去坤宁宫,去见母后,就说儿臣性命垂危,救命!还有,回去穿一件厚的袄子垫在身上。” “太子殿下!”方继藩大叫:“给我找几件,我也要穿袄子!” …………… 明伦堂。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的高坐于此,在他身边的几子上,是一根棒子。 没办法,方继藩的鞭子没有顺手带来,于是在半途,弘治皇帝亲自捡了几根柴枝,选了最粗大的一根,试了试手,效果还不错。 今日算是抓到了现形了,杨卿家已经来宫里告了几次状,一开始,弘治皇帝还没有引起注意,只是今儿清早,杨廷和又气咻咻的跑来告状,才让他审慎起来。 棍棒底下出才子,这是方继藩教的道理,现在……真是越来越深信不疑了。 对于继藩,弘治皇帝是心情复杂的,方继藩的父亲方景隆为朝廷出生入死,几代的忠良,这也使弘治皇帝对这个败家子有所纵容。 除此之外,弘治皇帝多少也觉得,这个败家子虽然荒唐,却也不乏闪光点,弘治皇帝赐他金腰带,此后命他以羽林卫总旗官的身份来詹事府,本身就有磨砺他的意思。 毕竟詹事府的文武官员,都是朝廷储备起来的朝廷栋梁,他们会围绕在皇太子身边,成为皇太子的班底,随着年纪和资历的增长,会慢慢变得稳重,最后成为皇太子的肱骨之臣。 少年郎胡闹一些,其实没什么,弘治皇帝满心希望,方继藩能在詹事府里磨去那年少时的荒唐劲,渐渐成才,内心存着为方继藩铺路的意思。 可谁知……两只臭虫在一起,竟是臭味相投起来了! 老虎不发威,当朕是病猫吗? 只一刹那间,弘治皇帝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坠入囊中的锋芒! , 第四十二章置之死地而后生 弘治皇帝面上的表情没什么波动。 杨廷和站在一侧,他也板着脸,其实他倒没什么心理负担,太子已经告了四五次病假了,我杨廷和若是纵容了你,就是千古罪人。作为太子的讲师,他拿太子还真一丁点办法都没有,不能打不能骂,连摆个臭脸都要注意尺度,既然管不了,那就搬救兵吧。 片刻之后,朱厚照和方继藩才小心翼翼的进来。 弘治皇帝抬眸,却见朱厚照一脸很无辜的样子。 这家伙做任何事,都不计后果,可一旦要算账的时候,顿时便一副可怜巴巴,好似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一样。 以往这一招,总是有效,就算没效果的时候,张皇后见自己儿子如此,十之八九也要挡在朱厚照面前,令弘治皇帝无计可施。 可这一次,一见朱厚照这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弘治皇帝非但没有心软,反而心里怒气更胜。 更何况,张皇后不是没在吗? 他眼睛一撇,再去看方继藩。 方继藩显得比朱厚照更无辜,这俊秀的脸上,眼睛清澈,犹如宝石一般透亮,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这家伙是遭了什么无妄之灾。 方继藩的眼睛努力的一眨一眨的,其实他更希望挤出几滴晶莹剔透的泪来,你mei的,朱厚照这厮演技太好,自己要显得比他更无辜更冤枉才是。 可方继藩糟糕的发现,他道行有些不到家,这泪水总是出不来,平时演猖狂的败家子过了头,现在又要装可怜,实在无法做到得心应手。 弘治皇帝依旧默不作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二人。 这杀人的目光,看得人心惊胆跳。 方继藩很实在,二话不说:“臣……万死。” 认怂吧,抵抗是没有前途的。 朱厚照一见方继藩认怂,心里大呼,本宫怎么就没有想到! 他的眼泪便如潮水一般啪嗒啪嗒落下,仿佛他蒙受了不白之冤:“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的眼里,只闪过一道冷芒,则是冷笑地看着两个人,大有一副专程看二人如何表演的样子。 明伦堂里安静得可怕。 杨廷和和闻讯而来的詹事府诸当值翰林一个个面带漠然之色。 对他们而言,这皇太子本就荒唐,还有这个方继藩,更是人渣中的人渣。 这两个人压根就没一个好东西。 当然,平时大家都不好说什么。 可今天,也该他们倒霉了。 弘治皇帝终于开口,真正可怕的却是,他现在竟没有跳脚,而是语气平淡地道:“你们的棋下够了吗?要不要朕陪你们下一局?” 这轻描淡写的话,带着无尽的寒意。 朱厚照觉得蒙混不过去了,只是眼泪啪嗒的落下,这是诚心装死的表现。 方继藩哭不出来,心里骂朱厚照你这坑货,作死你要作死,作完死你特么就知道装可怜,他只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道:“陛下英明神武,若是下棋,一百个微臣,也不是陛下的对手,臣不敢下,也下不赢!” 弘治皇帝愕然一下。 这得多不要脸的时候,才能在这个时候,还能把马屁拍的如此顺畅。 他便不做声了,重新打量二人,见二人换了衣衫,俱都穿着鼓囊囊的。 弘治皇帝脸若寒霜,便冷冷道:“这秋日正爽,你们穿了这么多衣服,很冷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病了……风……风寒……” 弘治皇帝拍案:“来人,将这两个混账的衣服脱开来看看。” 几个宦官上前,犹犹豫豫的给朱厚照和方继藩宽衣解带,方继藩的麒麟衣一解开,一件厚厚的袄子便露出来。 宦官脱了方继藩的袄子,谁料里头竟还有一件袄子。 方继藩像是剥了一半壳的鸡蛋,悲愤欲死。待那宦官继续给方继藩脱了袄子,于是第三件袄子又赫然在目,直到脱掉了第四件的时候,才露出了单薄的里衣。 杨廷和等人看得眼睛都直了,那朱厚照也好不到哪里去,等脱到了第四件袄子时,却听铿锵一声,一个轻薄的钢板摔落在地。 这太子殿下肚皮上竟还在最里垫了一层钢板。 朱厚照脸皮厚得可以,居然也无事一样。 方继藩却是使劲翻白眼,心里骂,太子殿下,我方继藩将你当兄弟,你竟偷偷的垫钢板?于是他怒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终于惭愧地低下头,当时在东宫穿袄子的时候,这钢板确实是他偷偷塞进去,没跟方继藩说。 没义气啊! 朱厚照踟蹰道:“父皇,请听儿臣解释,儿臣……儿臣……这钢板,想来是服侍的宦官……一不小心……可能……” “住口!”啪的一声,御案被弘治皇帝拍的震天响。 这一下真的怒了。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彻底爆发出来:“偷奸耍滑,成日胡闹,不学无术!你要气死朕吗?你说,你是不是要气死朕?” “朕哪一点慢待了你,你病了,朕一宿一宿的不敢睡;你要读书,朕给你精挑细选了这么多大儒。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的书,读到了哪里去?朕这么多年来,将一切的希望,都放在你的身上,不求你成才,但求你能做一个守成之人,你现在什么样子。还有你方继藩,朕何曾怠慢了你,你胡闹且也罢了,竟还和太子厮混,你们两个,朕早就看明白了,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来人!” 宦官战战栗栗的拜下,静候陛下旨意。 那些个詹事府的翰林官们,一个个看着那脱下来的袄子,似乎还沉浸在震撼之中,尤其是那一片裹了棉布的钢板,这……真不知该怎么形容。 朱厚照吓得惨然。 方继藩被骂得不敢抬头。 可一听这来人二字,方继藩便明白,灭顶之灾要来了,陛下在盛怒,不打个半死都是轻的,于是他忙道:“且慢!” 且慢二字,直接打断了弘治皇帝的话头。 弘治皇帝气得憋红了脸,且慢……且慢……你还敢说且慢? 然后众人默哀地看着方继藩,这家伙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狡辩?简直已经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弘治皇帝怒道:“且慢什么?” 方继藩努力的心平气和,然后好整以暇地道:“陛下,其实……臣以为,太子殿下没有不学无术啊,臣和太子殿下,冤枉!” 冤枉…… 这意思还成了杨廷和冤枉你们了。 你们是什么货色,别人不知道吗? 弘治皇帝怒极反笑:“冤枉,好一个冤枉,朕会信你们的话?将他们吊起来。” 方继藩却是急了,本来以为说一句且慢,喊一声冤枉,陛下会说一句有何冤屈呢。 看来戏文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还好方继藩的脑子倒是转的快,立即大叫:“太子殿下,你近来学了什么?” 朱厚照听罢,猛地想起了什么,连忙大叫:“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 “……” 只听到朱厚照那一气呵成的声音:“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 弘治皇帝一愣。 ………… 怯怯的说一声,新……新书……能求一点支持不,人家锣鼓喧天求支持,老虎是如履薄冰,胆颤心惊……惨……惨啊。 《明朝败家子》这本书,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啊…… 第四十三章此朕麒麟儿 其实弘治只细细一听,便晓得朱厚照所背诵的,乃是《孟子·伯夷辟纣》篇,平时朱厚照贪玩,所学的,不过是粗浅的礼记,至于四书中的孟子,据弘治皇帝所知,根本还没有开始学习。这是因为《孟子》中的许多文章,收藏了不少关于帝王之术,在翰林们看来,还是先从较容易的《礼记》、《论语》之类开始教授,有了《礼记》和《论语》的基础,再学《孟子》,也就容易的多了。 以往,朱厚照连《礼记》中的春官、夏伯都还没弄清楚呢,可现在,这篇《伯夷辟纣》却是背的滚瓜烂熟。 弘治皇帝猛地心头一震,他见朱厚照认真背书的模样,且没有丝毫的停顿,清晰入耳,乃至于一个错漏都没有:“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老……” 现在已不只是弘治皇帝,便连那些个在詹事府当值的翰林,也都眼睛放光起来。 他们眼前,荒唐的皇太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乃至一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在卖弄着他的学问。 杨廷和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震惊之处就在于,这篇文,他根本就不曾教授过太子,那么太子是哪里学来的? 弘治皇帝眯着眼,心里愈发的震惊,等这洋洋数百字被朱厚照背了出来,弘治皇帝还在震惊之中,他显得有些不可置信,仿佛眼前这个朱厚照换了一个人,于是下意识地道:“此文何解?” 杨廷和等人也都打起了精神,一个个凝视着皇太子,能背诵出文章,对于皇太子殿下而言,已是难得,不过,想要知道此文中的奥妙,若不是一个勤奋好学之人,怕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朱厚照想了想,踟蹰道:“儿臣怕说的不好。” 其实方才背出了《伯夷辟纣》这篇文章,弘治皇帝心里已升腾起无数的疑团,现在听朱厚照自称怕说的不好,顿时又有几分失望,随即忍不住安慰,能背出来,也算是学了,只是,他从哪里学来的,自己的儿子,会主动读书? 可随即,朱厚照缩了缩脖子,道:“此文的中旨,无非就是温饱问题而已。” “温饱问题?”弘治皇帝一愣,咀嚼着朱厚照的话。 朱厚照继续道:“是啊,《孟子》以周文王为例,阐述了自己对温饱问题的看法,认为只有解决了衣食住行,老百姓有了土地,有了住宅,能够生产粮食进行桑蚕的副业,那么,天下也就安居乐业了。这便是所谓的太平盛世……”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这一句解释,可谓是中规中矩,确实就是孟子写下此文的用意。 想不到……想不到…… 没来由的,弘治皇帝突然心里生出了狂喜。 诚如他方才震怒一般,正因为太子不求上进,不学无术,才使他加深了对未来的忧虑。可现在…… 朱厚照又道:“不过,若只是这样说,儿臣以为,还欠缺了不足,此文真正发人深省之处,还有两处。” 他竟还发人深省了。 而且还是两处。 这一点非但弘治皇帝不曾想到,这暖阁中的所有人,也都讶异不已。 圣人的文章,是不可以随意解读的,若你是大儒倒也罢了,可你一个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全的毛孩子,倘若胡乱曲解了经义,这岂不是误入歧途吗? 朱厚照想了想,道:“譬如在此文之中,那一句‘天下有善养老者,则仁人以为归矣’,此文的主旨,还凸显了一个孝字,所谓百善孝为先,为人儿子的,应当孝顺父母;诚如做人臣子的,应当效忠君王;这其中,孟子还别有深意的暗藏了若是天下倡导忠孝,那么,天下大治也就不远了。可是,怎么样才能提倡忠孝呢,儿臣窃以为,这就关乎到了教化的问题了,若是父皇和百官,能够以身作则,则天下人纷纷效仿,这忠孝,不就推而广之了吗?" “……” 弘治皇帝方才还是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出,手痒难耐,可现在一听,面色更加缓和,连声道:“不错,不错,为人子者当如此,为人臣者当如此;同样的道理,这为人父和为人君者,也当以身作则,这书,你是读进去了。”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却还没有高兴得起来,因为他依稀还记得什么,而后道:“还有呢,此文既倡导了忠孝,却也将圣君治世的道理明白无误的说了出来,为人君者,治理天下,这天下的好坏,本质在于民,诚如文中所言,百姓们能够吃饱穿暖,才会接受教化,接受了教化,就明白了事理。所以,一切的本质还在于百姓们能否吃饱穿暖,所以古来的圣君,若是遭遇了百姓们的不满,第一件事,并非是去责问百姓为何要反,而是先责问自己的过失,下诏罪己,倘若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百姓们安居乐业还来不及,哪里会做乱民、刁民呢?从而,通过此文,儿臣便想到,要治理天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难就难在,君王未必能体察民情,而易就易在,只要天子能够体察军民喜忧,对症下药,何愁国家不可以大治?” “……” 明伦堂里安静极了。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不可置信的看着朱厚照。 太子殿下……开窍了…… 小小一篇文章,不但滚瓜烂熟的背出来,原本的阐述了文章的本意,竟还思维发散,从忠孝二字对此文进行了理解,接下来更加可怕,竟是直接引申到了帝王治理天下的核心,将这些道理原原本本的道了出来。 弘治皇帝一下子恍惚了,他突的涨红了脸,额上暴出了青筋,猛地一拍案牍,御案上的笔筒、砚台啪啪乱飞。 其中一个白玉笔筒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吓得朱厚照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缩起了脖子,怎么,解释得不对吗? 就在此时,弘治皇帝突的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这大笑声,一点都没有弘治皇帝的风格。弘治皇帝四顾左右,随即凝视着朱厚照,道:“此朕之麒麟儿也。” 作为父亲,此刻弘治皇帝当然自豪的无以复加,儿子出息了啊,长进了啊。这激动之情,可一点都不亚于寻常百姓家有子弟金榜题名。 他忙是起身,正儿八经地走到了杨廷和面前。 杨廷和心里还在琢磨着,太子的这些东西从哪儿学来的。 却见弘治皇帝朝着自己,深深的作揖行了个礼。 杨廷和惊呆了。 哪有君父向臣子行礼的,他忙不迭地拜下:“臣万死。” 弘治皇帝却一丁点都不觉得自己过分,而是激动地道:“朕将太子托付给了杨卿,杨卿授业解惑,调教太子成才,朕虽为天子,却也知尊师贵道的道理,朕向杨卿行此师礼,是代太子谢过卿家。” 在场之人,无不羡慕的看向杨廷和来。 杨侍讲竟将太子调教到这个程度,皇太子能如此知书达理,从前竟还看不出,难怪陛下要对杨侍读行礼呢。 这就有点尴尬了! 杨廷和却是想死的心都有,他哪里有如此厚颜无耻,忙哭笑不得地道:“陛下,臣……臣万死之罪,臣并没有教授太子《孟子》……” 弘治皇帝听罢,倒是吓了一跳,于是皱着眉头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期期艾艾地道:“父皇,这是方继藩教儿臣的。” “……” 方才没有人多少人去关注那小小的羽林卫总旗官。 可此言一出,无数双炙热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这传闻中的京师恶少身上。 方继藩进詹事府当差才几天哪,掐指一算,也不过半月功夫,这半月不到,竟能让一向不喜读书的皇太子殿下对《孟子》倒背如流,还能说出如此一番大道理? ………… 爱支持作者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运气不会太差。 第四十四章尚方宝剑 弘治皇帝不可思议地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却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只好咳嗽一声,本想谦虚地说一句,臣惭愧,这全是因为皇太子聪明伶俐,哪里是臣教的好,见笑见笑之类的话。 可这话刚要出口,心头却是微微一震,不对啊,若说了这些话,陛下心里会怎样想,会不会认为我平日都是扮猪吃老虎,装疯卖傻,城府深不可测? 被皇帝认为城府极深,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和怀疑,这一点,专攻历史的方继藩怎么会不清楚呢? 他于是笑了,这一咧嘴,整齐洁白的牙齿便露了出来,这等带着鸡贼似的笑容,似乎已成了方继藩的招牌:“没错,就是臣教的……” 这小子,在等着皇帝夸奖呢。 “……” 詹事府的众翰林们,霎时无言以对。 他们对方继藩的印象,大抵是这家伙怎么看怎么不太靠谱,可关键时刻,这家伙竟还偷偷的藏了私。 弘治皇帝的心底,已感到惊涛骇浪,他脸憋得有些红,像是要憋出内伤来。 可方才严厉的目光,却转瞬之间柔和了起来:“方卿家,很好!” 弘治皇帝欣赏地看着方继藩,却毕竟没有像对杨廷和一样,给方继藩行了礼,不过脸上却满是嘉许之色,自己这个儿子,眼看着都要向亡国之君的道路狂奔了,现在方继藩这个家伙…… 弘治皇帝的心情爽朗无比,当初让这小子进了詹事府,看来,实是一步妙棋。 弘治皇帝大笑道:“好极了,好极了,方卿家,朕问你,你是如何教授太子明白这些事理的?”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一个个惊奇地看着方继藩,似乎想要等待答案。 这却令方继藩有些为难了,难道说自己天天和太子打赌,太子输了棋,便老老实实的去读书,读完了书,自己再跟太子瞎**几句? 这好像不太符合一个优秀老师的形象啊,方继藩只得尴尬地道:“这个……臣……臣……“ 弘治皇帝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见方继藩难以启齿的样子,猛地想到了什么:“莫非,用的便是你教授那三个秀才的那一套,往死里揍?” “……”方继藩吓得脸都绿了! 我擦,陛下你别冤枉我啊,我哪敢揍太子啊,冤枉啊,千古奇冤啊,我比窦娥还冤哪。 不等方继藩解释…… 朱厚照从方才的忐忑不安中,也忍不住身躯一震。 其实朱厚照一听父皇问起,便心虚起来,若是父皇知道自己和方继藩每日不是下棋便是赌博,呃……非要被揍死不可! 倒是现在父皇这般猜测很好,树立了他被害人的形象,儿臣已经天天挨揍了,父皇总不好意思继续揍自己了吧! 于是朱厚照忙委屈巴巴地道:“实不相瞒,儿臣……儿臣苦啊……” 这家伙是个天生的戏精,眼泪说来就来,专坑方继藩没得商量。 诸人一听,这方继藩真好大胆子,果然不愧是京师出名的荒唐恶少,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在他们看来,皇太子已经够恶了,碰到方继藩这种更狠的,他还真敢对太子动粗? 弘治皇帝也呆住了,良久,竟是说不出话来。 方继藩红着脸,要解释:“请陛下听臣说,臣……臣不是那样的人……臣冤……” 这冤字刚出口,突然被大笑声打断。 弘治皇帝居然非但没有大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抚掌笑道:“打得好,打得好,严师出高徒,朕一直想要严加管教,可为人父者,难免有舔犊之情,总是于心不忍。而今皇太子学业不精,正需有方爱卿这等人代朕管教,打的好啊,好,不打不成材,不打不成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诚如斯哉!” 朱厚照心里先是窃喜,觉得自己躲过了一劫,可转念一想,突然心里沉甸甸的,这是亲爹吗? 方继藩涨红了脸,也不知这算不算是皇帝夸奖自己,应该算吧?呃……有没有被秋后算账的可能? 弘治皇帝大笑过后,面色却又突然冷冽起来:“方继藩,你殴打太子,可知罪吗?” 这真是伴君如伴虎,方才还大笑着说打得好,转过头,还真就开始秋后算账了。 明伦堂里的气息,猛然开始骤冷起来,令方继藩感觉后襟凉飕飕的。 朱厚照也是给吓坏了,虽然突然觉得自己的父皇,开始有点像亲爹的模样了,可见父皇龙颜大怒的样子,别方继藩真被自己坑了,于是忙想要解释:“父皇……” “住口!”弘治皇帝目中掠过冷然,厉声打断朱厚照,正色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长幼有序,这是纲常,汝乃太子,方继藩为羽林卫总旗,一个是储君,一个是臣子,臣可以欺君吗?欺君是何罪,你知道吗?” 方继藩下意识道:“陛下,您这是过河拆桥啊。” 其实这是方继藩下意识的话,他毕竟两世为人,没有受这个时代太多君君臣臣的熏陶。 可他此言一出,却是真将所有人都吓坏了。 这真就是找死的节奏。 朱厚照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候不敢闹了,连忙拜倒,想要为方继藩争辩几句。 便是其他的翰林,也觉得陛下对待方继藩有些过分了,这家伙虽然不靠谱,可毕竟还是有功的,何况太子方才说出来的道理……这不是挺好吗? 杨廷和张了张嘴,他此前恼恨方继藩带坏了太子,可细细想来,似乎觉得方继藩罪不至死,此事皆因自己而起,若是让方继藩惹了一个欺君大罪,也实在……令自己有些说不过去,他嚅嗫着,不禁道:“陛下,老臣窃以为……” 弘治皇帝的脸色却愈是铁青,厉声喝道:“过河拆桥?方继藩,你好大胆,竟敢腹诽朕?难道朕还说错了?冤枉了你?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你殴打太子,这不是欺君吗?君君臣臣的道理,你都忘了个九霄云外?” “哼!”这自鼻孔里喷出的冷哼声,带着寒意。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们方家世代忠良,到了你身上,为何你父祖们好的地方,一丁点都没学来,欺君乃是天大的罪,你还想抵赖?来人……取剑来。” 剑…… 这一下子,何止是凉飕飕的,简直就是恐怖了。 谁也想不到,弘治皇帝竟会震怒至此,可有心人却明白,弘治皇帝崇尚经义,对于孔孟的道理,最是推崇,这君君臣臣四字,在他心里看得极重,他毕竟是天子,怎么能容许人犯上呢? 朱厚照吓得魂不附体,不多时,便见宦官便战战兢兢的将代天子携带的御剑取来。 皇帝出行,势必要有派头,这被称之为銮驾,因而就有专门护卫的禁卫,有专门抬辇的辇夫,有专门打扇,有专门奉着印玺,还有专门携带御剑的,总而言之,这一套东西,一个都不能拉下,此谓之礼。 弘治皇帝显然对兵器没什么兴趣,这柄御剑,本就是用来装饰的,现在,弘治皇帝将此剑落在手里,他摩挲着手中的御剑,目光寒芒阵阵,淡淡道:“你方继藩到底有多大的胆子,也敢欺君……”说着,直接提剑至方继藩的跟前。 方继藩已是吓呆了,不害怕才不正常呢! 这看起来是要命的节奏啊! 只是,还未等他有什么反应,竟见弘治皇帝突的将剑一横,此剑便横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弘治皇帝正色道:“无名无分,敢揍皇太子便是欺君,是犯上;你真是糊涂,若是下次再敢没名没分的揍太子,朕诛你九族。不过……有了名份就不同了,朕赐你此剑,有了此剑带在身上,见了太子,便如朕亲临。如此,便不算是犯忌讳了,放心大胆的教训皇太子,也不算是违反了纲纪,皇太子顽劣,朕赐你此剑,便是借你这份胆色,代朕好好的揍他,万万不可客气,只要人不打死,有了此尚方宝剑在身,朕都可敕你无罪,方卿家,这揍皇太子的事,朕可就托付给你了。” “……” 第四十五章皇恩浩荡 朱厚照看着那柄横在方继藩面前的尚方宝剑,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现在他已彻底地排除了父皇是自己亲爹的可能了,他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心口疼得特别厉害! 杨廷和等人也是目瞪口呆,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猝不及防。 细细想来,有人眼前一亮,不错,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平白揍太子,这是欺君大罪,可现在看来,揍太子的效果显著啊,你看,太子现在不就正常多了吗?想要皇太子成为明君,这方继藩的办法既然有效,那么就赐他宝剑,令他名正言顺的揍太子,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陛下实在是谋虑深远,神鬼莫测啊,佩服,佩服! 方继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御剑,瞠目结舌,不禁道:“这个……这个……真的可以吗?陛下不会见怪吧。” “快将剑收了。”弘治皇帝将剑朝方继藩胸口推了推:“不要有所顾虑,一定要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这话怎么听着,有点怪怪的…… 这事情变化的还真是犹如过山车,方继藩倒也不客气了,心里唏嘘一番,幸好朱厚照是个人憎鬼嫌的熊孩子啊,揍了他似乎都成了普天同庆的事,于是乎,方继藩放松了,双手接了过了剑。 这沉甸甸的宝剑在手中,像是一下子给方继藩无以伦比的信心:“臣……谢皇上,臣一定再接再厉、埋头苦揍、尽力而为!” 呼…… 感觉良好。 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扯着嗓子道:“皇后娘娘驾到……长公主殿下驾到……” 原来却是这边皇帝龙颜震怒,另一边刘瑾就一溜烟的往坤宁宫给张皇后报讯去了。 张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本在坤宁宫里教授长公主女红,一听之下,这还了得,皇儿有天大的错,可别让皇上气糊涂,失手打出个什么好歹来。 说到张皇后,这弘治皇帝的后宫,除张皇后之外,再没有其他后妃。夫妻二人感情甚笃,而张皇后也甚是贤惠,皇帝要提倡节俭,她便在后宫之中以身作则,亲自织布,裁撤宫中的用度,堪称是母仪天下的典范,唯独只有一样,便是护短。 现在皇帝摆明着要揍太子,她可是不依的,也顾不得后宫之礼了,带着数十个宫娥和官宦,还有同在做女红的长公主,便匆匆而来。 不等明伦堂中的大臣们起身告辞规避,张皇后已是疾步进来,凤眸先是寻觅朱厚照,见朱厚照无恙,方才松了口气,她面色姣好,却绝不是那种绝色的美女,只是给人一种端庄,透露着一股近人的气质。 朱厚照一见到靠山来了,眼眸顿时明亮起来,连忙上前去:“儿臣见过母后。” 张皇后心疼地将朱厚照搀扶起来,上下打量他:“皇儿,你又惹你父皇生气了吗?有没有赔罪?” 朱厚照忙道:“儿臣没有招惹父皇啊。” 方继藩听着张皇后的话,心里哑然失笑,这张皇后可是极精明的人,一开场,便问朱厚照是不是惹皇帝生气了,下一句,则是问有没有赔罪,估计只要朱厚照说了是,那么这件事,便可以揭过去,便是触犯了天条,张皇后大抵也会对皇帝说,陛下,这是太子的不是,可他既已知错,且已赔罪,陛下就不要动怒了云云。 张皇后显然没有想到朱厚照死鸭子嘴硬,却也只是莞尔一笑:“无事便好,哀家来此,是因为你的太祖母方才念起了你,叫你赶紧去见驾,皇儿,你可是太皇太后的心肝,平时少一些游手好闲,有闲了,就该在太皇太后的面前,陪着她解解闷。太皇太后,最心疼的便是你。” 真是厉害啊。 弘治皇帝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张皇后的意思是,她来这里,可不是来闹事的,也不是为了救这个宝贝儿子,而是因为太皇太后周氏想看看孙子。 这个时候,弘治皇帝莫说现在气已消了,而且还龙颜大悦,即便当真是想揍死朱厚照,怕也得掂量太皇太后周氏的分量。 弘治皇帝因为当初乃是宫女所生,而在后宫之中,弘治皇帝的父皇又独宠万贵妃,万贵妃自是将年幼的弘治皇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以说,弘治皇帝的童年,是极为悲惨的,甚至到了朝夕不保的地步。 可就在这个时候,当时弘治皇帝的祖母,也就是成化朝的周太后得知此事之后,当机立断将年幼的弘治皇帝抱去了仁寿宫里养着,有了这个祖母的庇护,那万贵妃便再也不敢对弘治皇帝如何了。在仁寿宫里,是这位弘治皇帝的祖母教他读书,教弘治皇帝做人的道理,在那时,成化皇帝昏聩不明,宫中昏天暗地,万贵妃独宠于宫中,年幼的弘治皇帝,也只有在这位祖母那儿,才得到一丝温暖。 于是等到弘治皇帝登基之后,自是对太皇太后周氏孝顺有加,稍稍有一点什么事惹来周氏的不痛快,弘治皇帝都忧心如焚,乃至于周氏惹了一个小风寒,弘治皇帝也会朝夕侍奉在榻前,不敢闭眼歇息。 现在张皇后只说周氏想孙子,那还有什么说的,天塌下来,弘治皇帝也不敢过问。 而张皇后一介妇人,带着这么多人来了詹事府,在别人看来,这多少有些妇人护短的意味。 可当她祭出了周氏,任谁也不敢多嘴多舌。 这是孝啊,太孙孝敬祖母,本是应当的,张皇后乃是孙媳,现在祖母想皇太孙想的太厉害,咋的,为了她老人家不至思念成疾,张皇后怎么就不能来了? 方继藩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这位皇后娘娘的厉害之处,只三言两语,便让所有人一丁点脾气都没了。 牵着朱厚照,张皇后似乎还是不放心,故意加重了语气:“皇儿,当真无事吧,待会儿,可别真有什么事吓坏了你的太祖母。” 这个时候,朱厚照却是抿着嘴,故意不答。 弘治皇帝无言,好不容易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来:“咳咳……无事,无事,厚照啊,去仁寿宫问安吧,快去。” 朱厚照便只好道:“父皇,儿臣遵旨。” 方继藩看着这和谐的一幕,目光却是落在了张皇后身后的一个羞答答的小姑娘身上。 方才方继藩分明听到除了张皇后,还来了个公主,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太康公主朱秀荣? 细细看着,这个小姑娘倒是长得极可爱,似乎也只比朱厚照年幼一两岁,显得有些腼腆,肤色白皙,吹弹可破,鹅蛋般的脸蛋,如画的柳眉之下,是一双含烟带俏的眸子,年纪虽是还小,但显然是一个美女坯子了! 或许是摸小香香习惯了,所以方继藩但凡见了女子,总是难免带着几分weisuo,显得很没有节操。 因此,这位躲在母亲身后的公主殿下察觉到了方继藩的目光,顿时略带嗔怒,却又不敢声张,只是将目光撇到其他地方。 ………… 堕落了,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作者,居然起得这么迟,求支持。 , 第四十六章胆大包天 方继藩上下打量着公主殿下,倒不是因为他真的已是se胆包天,而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曾在《明实录》里,对弘治皇帝的家庭情况有过了解,弘治皇帝确实有一女,可此女还未成年,就已夭折了。 此时,他努力的回忆,猛地想到,这夭折的事迹,是弘治十一年九月发生的事,具体是哪一天,方继藩就不知道了。 上头所记录的,乃是公主头痛欲裂,最终高热而死,根据后世专家们的推测,公主的病,极有可能只是常见的病毒传染。 那么……现在这个俏立在自己面前的公主殿下,也会如历史上一般,遭遇感染,最终因此而夭折吗? 这样一想,方继藩倒是有些可惜起来,他虽不得不做一个败家子,一脸的weisuo和荒唐,可内心深处,他却还算是一个品行不错的青年。 若是见死而不救,怕是心里不安吧。 可是,怎么救呢? 方继藩就在那张皇后即将要牵着朱厚照以及一边的朱秀荣离开的时候,来不及多想的方继藩依旧还直勾勾地看着朱秀荣,朱秀荣似乎觉得方继藩过于放肆,既在躲避方继藩放肆的目光,却又小心翼翼地偷看方继藩,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是不是还在继续放肆。 这时,方继藩高声道:“公主殿下!” 这四个字,顿时打破了沉寂。 而后,所有人的脸都一致的拉了下来。 于是张皇后驻足下来。 朱秀荣则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毕竟是个女子,被一个男人这般的叫唤住,在这个时代,是有些羞耻的事。 弘治皇帝只是背着手,某种程度,他似乎已经摸清了规律,方继藩这个臭小子,虽然很多时候似乎一副稀里糊涂,荒唐不堪的样子,可他做的事,却总是会令他眼前一亮。 张皇后则是狐疑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行礼,觉得这张皇后的眼神,比皇帝的凌厉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随即道:“臣看公主殿下气色很不好,还请公主殿下爱惜自己的身体。” 一下子,殿中沉默了…… 方继藩的这番话,实在来得突兀,至少所有人都像看神经病一般的看向方继藩。 不过……方继藩好像已经习惯了被人当做脑残者看待了,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味道,嗯……有点甜。 众人都下意识地去看公主殿下的气色,却见殿下面色红润,方继藩,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胆大包天了。 张皇后的眸光扫了方继藩一眼,朱厚照忙低声向母后说了什么。 张皇后那冷峻的脸上,方才缓和了不少:“南和伯之子方继藩是吗?据说你得了脑疾?” “呃……”方继藩无言以对,这算是戳自己的伤疤吗? 张皇后淡淡道:“好好治疗,不要讳疾忌医!” 说罢,轻飘飘的,走了。 方继藩回过头时,便发现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杨廷和诸人,俱都仿佛和方继藩不认识似的,方继藩只得悻悻然的想,多半他们又将自己当做疯子看待了。 这样……其实也挺好,至少可以出言无状,否则,若是别人说出方才的那番话,多半会被认为别有所图,拿出去剁了喂狗吧。 或许,有这脑疾,也未必是坏事。 他带着御剑,兴冲冲地自詹事府告辞而出,反正太子去仁寿宫了,今日开溜,回家养着去。 公主的事,自己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不过手里握着御剑,心里却有小小的满足感。 这是尚方宝剑啊,两个字,拉风,再配上金腰带,倘若自己再鼓捣出发胶来抹在头上,所过之处,令邓健在背后给自己拿着扇子扇扇风,这岂不成了大明版发哥? 心里美滋滋的想着,走马观花似的回了家中,却是才进家门,便听到父亲的哀嚎。 方继藩以为出事了,匆匆地顺着声源赶去,便见方景隆竟在主厅中捶胸顿足,一副气恼得脸色铁青的样子。 “怎么了?”方继藩吓了一跳。 “那寿宁侯,不是东西哪。”方景隆气急败坏地道:“糊弄了为父三万两银子,口口声声的说要去张皇后那儿给你说亲去,还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他们兄弟的身上,结果收了为父银子,就直接耍赖了,还说辛辛苦苦骗来的银子,怎么可能还回来。” 方继藩听得瞠目结舌,老半天,方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父亲满心都琢磨着他的亲事,做爹的嘛,难免会对自己的儿子自信一些,尤其是方继藩得了金腰带,就更不必提了,方景隆自信心爆棚啊,一门心思就想将公主娶来。 而那英国公,却总是推脱,于是方景隆一琢磨,这是没找对门路啊。这事儿还真不能让英国公去说,张皇后不是有两个兄弟吗,一个是寿宁侯张鹤龄,一个是建昌伯张延龄,找他们去。 这两个兄弟,其实名声也只比方继藩好一丢丢罢了,一听了此事,就二话不说,直接做了保证,还说有他们出马,等着娶公主吧,好说歹说,让方景隆给了他们三万两银子,说是要打点张皇后身边人的。 可结果是,拿了银子,便装死了。 方继藩老半天回不过神,这……是诈骗啊。 他腾地一下,火冒三丈,本少爷的银子也敢骗? 不过他面上却没有做声,只打了个哈欠:“关我屁事。”然后事不关己的模样走了。 只留下方景隆依旧还气不过,口里喃喃念着:“人心险恶啊,皇亲国戚,竟也这样骗人。” 这本是秋日,可天气竟是转凉了,到了次日,方继藩便见小香香穿了袄子进来。 只见她口里呵着气,浑身上下捂得实实的,微微端着身子,对方继藩道:“少爷,要起来当值了,老爷说今日要去天津卫巡营,吩咐下来,让你万万不可耽误了公务。” 方继藩只好在小香香的伺候下起身,邓健也穿了棉袄,浑身很是臃肿,使他想要弯下腰来给方继藩行礼,都觉得吃力。 “真冷啊,这才是中秋时节,竟像是要下雪了似的。”方继藩见小香香穿得多,倒是放心下来,这下心里踏实了,tiaoxi起来,也不必担心,于是下意识的手在她翘tun上划过,自然,隔着棉裙,什么都摸不着,意思尽到就好了。 每一次方继藩如此,邓健便要贼贼的笑一下,然后露出暧昧又佩服的样子。 “少爷您忘了,去岁的时候,不也是这个日子转寒的吗?年年都是如此呢。”小香香似也习惯了,自从她病了,少爷怒气冲冲的让她滚回自己房里面壁,倒是令一个单纯的女孩儿情窦初开。 这是不是少爷借故关心自己,少爷到底是晓得疼人了,还只是恶作剧?她猜不透,不过少爷卖相好,面如冠玉,虽是……虽是脾气糟糕,可…… 她的脸微红,一面和方继藩对谈。 方继藩却是骤然想起了什么,对啊,这时候,不就是小冰河期?自己竟将这一茬忘了。 自弘治年间开始,小冰河期的气象就出现了,弘治六年,淮河流域竟普降大雪,一直到了次年二月方才停止,也就是说,这个雪,足足下了半年。 据说即便是在湖北,所下的雪竟是平地深五六尺,而这里,却是比淮河流域以及湖北更北的北京城啊。 刚刚入秋,天气便已像入冬一般,只怕到了明年开春,这样的寒冬也不会散去。 ………… 编辑说,让读者们去书评区里吼几嗓子,至少可以假装一下新书很火的样子,那啥,老虎要不要试一试呢?还是只求大家支持就好了。 , 第四十七章聚宝盆 想到这小冰河期,方继藩心里倒是感慨起来,如此极端的天气,且不说极端天气所带来的寒意,随之而来的还有粮食的减产,都曾是明朝灭亡的诱因之一。 此时,似乎是害怕方继藩畏寒,邓健便忙提了一个手炉过来,这手炉是铜制,里头烧着木炭,邓健笑嘻嘻地道:“这是杨管事今早采买来的碳,近来这碳价暴涨,有价无市呢,少爷您是不知,这一斤碳,现在卖四十多钱了,可即便如此,京师里的碳,也不是说买就买的到的,杨管事还吩咐了,这碳,只准给少爷烧,别让少爷受了寒。” “四十钱!”方继藩吓了一跳:“还只是一斤,他们不如去抢!” 可随即,方继藩的眼眸猛的闪过一抹神采。 木炭的价格居高不下,这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木炭烧制不易,在这个时代,一般人要取暖,富的人烧炭,而贫贱者,只能烧柴;碳木炭烧制起来虽然费时费力,却因为它燃烧较为充分,不会产生太多烟雾,因而很受富户的青睐。而柴火就不同了,只一烧,顿时烟熏缭绕,且还需贫民出城去采伐,看似便宜,其实费的心神也是不少。 那么……这时代没有人用无烟煤取暖? 方继藩想到了无烟煤。 无烟煤和平常的煤炭不同,一般的煤炭,会产生大量的烟雾,且因为杂质太多,含硫量高,烧起来,就形同于是毒烟,在后世,人们常用的蜂窝煤和煤球,其实都是需要精炼的,俗称洗煤。只是在这个时代,想要洗煤,工艺上的难度太大,几乎没有任何可行性。 古人之所以没有大规模的使用原煤,正是因为这个道理。 不过,无烟煤不同,无烟煤的含硫量极低,虽然燃点高,不过这不算什么难题,最重要的它燃烧无色无烟,且燃烧的时间较长,是极好的御寒燃料。 不过无烟煤也会挥发出一些二氧化硫以及二氧化碳之类的致命气体,好在含量不高,而且这个时代的建筑,并不是密封的环境,所以无烟煤这点气体,其实和烧木炭一样,几乎对人体产生不了多少危害。 木炭之所以价格高昂,主要在于需要大量的人工和人力,而无烟煤不同,只要能开采,便可源源不断的供应整个京师。 当然,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方继藩记得,无烟煤主要的产地,是在山西一带,而在这京师……似乎只有一处产地,这个地方…… 发财了! 方继藩顿时整个人激动起来,连忙道:“邓健,西山,西山你知道在哪里吗?去打听打听,那儿是谁的地,赶紧的!” 邓健早已习惯了少爷隔三差五咋咋呼呼了,不过他只是想了想,便道:“西山?西山这个小的知道啊,是寿宁侯和建昌伯的地,这事,满京师都知道,当初他们兄弟封了爵位,这京郊附近都没有地了,陛下便将这西山一带赐给了寿宁侯和建昌伯,为此,寿宁侯和建昌伯还特意去宫里哭了呢,说是别人都给良田,他们张家却只给一片荒山,日子没法过了,要上吊,死了干净,其实陛下也实是舍不得将上好的皇庄赏给他们,不过好在那西山占地极大,方圆十数里呢……” 又是这两个姓张的! 一下子的,方继藩倒是有点儿为难起来,依着这二人的脾气,倘若自己想去买那西山,他们非要狮子大开口不可,娘的,这两个家伙还骗了我们方家三万两银子! 可方继藩随即一想,西山便是矿脉所在,关于这一点,方继藩的记忆是绝不会错的。这无烟煤,便是一座宝藏啊,无论如何,都要将这山买下来。 毕竟,京畿内外,可是上百万户人需要取暖。这样极端的天气,谁能掌握燃料,就相当于拥有一个聚宝盆。 “走!”方继藩朝邓健一招呼。 邓健兴冲冲地道:“少爷,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去?” “去账房!”方继藩毫不犹豫的地道,时间就是金钱,是哗啦啦的钱啊。 方继藩一个疾冲,便到了账房,方继藩搜罗一通,几乎将账房中的宝钞统统寻了出来,眼下必须尽快完成交易,不可拖泥带水,拖着一车的现银去,交易起来太不方便了,所以,方继藩还嫌宝钞不够,眼睛瞅向了几份地契,也一并收了,说着飞也似的冲出方家。 邓健吓得面色惨然,一看方继藩如此,也来不及喊人,只是疯了似得追了出去。 其实那寿宁候府距离南和伯府不远,不过相比于南和伯府,寿宁侯府显得更加气派,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一对张家兄弟,乃是当朝皇后的兄弟,而张皇后与弘治皇帝关系极为融洽,自然而然,这张家兄弟也就水涨船高了。 方继藩一到了候府门口,也不让邓健去通报,便大喇喇的上前。 这自是被门子拦住了,方继藩则是直接厉声道:“我要见张叔父,快去通报。” 张家的这对好兄弟,今日倒是起得格外的早,他们是兄弟手足,平时都是腻在一起,不过京师里的人都晓得,这张家兄弟是出了名的吝啬,他们不但对别人吝啬,便是对自己,也是吝啬得很,比如今日的早餐,便只是一碗稀粥,二人稀溜溜地喘着气,一口就喝了下去。 张鹤龄吃罢,愉悦的摸了摸肚皮:“你看,延龄啊,喝粥对身子有好处,我愈发的觉得,这粥水实是延年益寿之物啊,来,要不要多喝半碗?” 张延龄想了想,摇摇头道:“算了,太糟践了,省一省,剩下中午吃。” 张鹤龄笑了笑道:“也是,要勤俭持家嘛……”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这时,门子却是进来道:“两位老爷,南和伯……” “不见!”张鹤龄听到南和伯,就顿时显出一副烦不胜烦之态。那老家伙上门几次了,每次都是要钱,哼,自己兄弟凭本事骗来的钱,他想要回去就要回去?莫说是南和伯,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那三万两银子也是一分一毫都别想拿走。 想来闹事? 哼,也不打听打听,当今张皇后在宫里是什么地位,咱们兄弟又是张皇后的什么人。 “别动气,别动气……”张延龄劝导道:“兄长,省一点气力吧,不然待会儿又饿了。” 张鹤龄觉得有理,便捻着颌下的胡须,斜着眼看着门子。 这府中上下的人,没一个是张鹤龄看得惯的,反正无论是哪一个,他都觉得是在糟蹋他的粮食。 门子却期期艾艾地道:“不是南和伯,是南和伯之子,那个方继藩,出了名的败家子。” 一听败家子三字,张鹤龄便瞄向张延龄,张延龄若有所思。 “见一见?”张延龄试探性的问着。 张鹤龄老谋深算地沉默了片刻,才道:“听说这小子得到脑疾,倘若不见他,他气得踹坏了门,这就糟践了,那……就见见。”朝门子道:“去,把他叫进来,还有,将面前的茶撤一撤,莫让人看到咱们在喝茶,省得他还想讨茶水喝。” 于是门子连忙撤了茶,接着才引了那方继藩进来。 张鹤龄和张延龄各自望着房梁,一副像是没见着方继藩的样子,抖着腿。 方继藩笑吟吟地进来,道:“小侄方继藩,久闻两位世叔大名,特来拜见。” “噢。”张鹤龄只瞥了方继藩一眼:“要喝茶吗?” 方继藩道:“不用,不用。” 张鹤龄松了口气:“不喝是对的,茶水喝多了,伤肾。”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小侄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来买地的,西山……不知两位世叔有印象吗?” 原以为方继藩是来讨公道的,反正两兄弟也想好了,要钱没有,要命两条,谁晓得竟是来买……地…… 张鹤龄狐疑地看着方继藩:“这个……这个西山啊……西山是个好地方啊,有山有水,嗯……是吧,这个…” , 第四十八章乌鸦嘴 张鹤龄眼珠子转着,怎么看,这方继藩都像是个冤大头:“这是好地,不卖,不卖的,说什么都不卖,没有十万二十万两银子,打死了都不卖。” 张延龄坐在一旁,吓了一跳,兄长太狠了,开口就是十万二十万两银子。 方继藩也懒得啰嗦,直接道:“五万两银子,当场交割,也懒得废话,若是不肯,我立即就走!” 五万两银子其实方继藩都觉得多了,他不在乎钱,只要这块地。 张鹤龄却是呆了一下,又与张延龄对视一眼,这人……疯了吧,五万两银子,你买西山那片荒地?这荒山里可种不出粮来。 张鹤龄精神一震,立即大叫道:“五万两?我分明说的是十万二十万……看老夫和你爹是忘年之交的份上,十万两!” “噢。”方继藩板着脸:“原来如此,那么……打扰了。” 见方继藩一副作势要走的样子,张延龄顿时急了,连忙笑起来道:“且慢,且慢,方贤侄,老夫素来久仰你的大名,晓得你聪明伶俐,哈哈,很佩服,很佩服,有话好好说,八万两,不能再少了,这是祖产啊,是祖产,想到要将这祖产卖出去,我心就疼得厉害,疼啊……这样罢,西山那里的地,方圆有十四里,虽说都是山,不过在山脚下还有一处庄子,土地肥沃的很哪,足足有上千亩,八万两,一并给你了,权当交个朋友,你的父亲,和老夫是过命的交情,问题是,你有钱吗?” 方继藩有些心动了,西山且不说,山下还送一个庄子,这敢情好,可以用做对无烟煤的加工,这价钱,其实是很坑的,说穿了,西山就是一座荒山,价钱当然可以谈,可对方继藩而言,这却是一座金山,和他们扯皮没什么意思,随即摇摇头道:“我现银不多。” 一听没钱,兄弟二人的脸色骤变。 方继藩则是笑呵呵的继续道:“可小侄有地,都是上好的良田,你看,地契都带来了,还有宝钞……” 张延龄和张鹤龄眼睛都直了,他们屏住呼吸,突然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这幸福感令他们有些眩晕。 过了没多久,方继藩便背着手从出张家的时候,张家兄弟则亲自将方继藩送了出来。 张鹤龄显得很感慨,很是亲切地拉着方继藩的手道:“贤侄,有空常来啊。我们是世交,要常走动,不要生疏了,我这个人比较耿直,从不喜藏着掖着,总而言之,老夫喜欢你。” 方继藩噢了一声,怀里揣着西山的地契,一下子觉得自己底气足了。 邓健垂头丧气地在外头候着,方继藩心情愉快地踢了踢他的屁股,神清气爽地道:“走。” 外头依旧冷飕飕的,令方继藩口里喷吐着白气,万事开头难,现在拿了地,便算是走出了第一步了。 他脚步轻快,已领着邓健转过了街角。 张家兄弟依旧还倚门相看,虽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可张鹤龄却不觉得冷,良久,他长长的吐了口气:“方家的败家子,老夫很欣赏。” 张延龄也是笑了:“哥,咱们……发财了?哈哈,一片荒地,竟换来了八万两银子,还是用田契来折价的,都是好田,要不,我们喝碗粥,庆祝一下?” 张鹤龄红光满面,眼睛放出光芒,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做梦一样,那方继藩,果然是败家子啊,这样的好事,竟砸落在了自己兄弟的头上。 只是,庆祝? 张鹤龄思考了一会儿:“算了,还是省着点吧,可不要糟践了粮食。不过这个方继藩,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张延龄一听,吓得脸色惨然:“不对吧,不是都说这小子是个败家子吗,兄长,不要多虑,这是合该你我兄弟发财,方家父子,都蠢!哈哈……” 看着张延龄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张鹤龄才放下了心,老神在在的颔首点头:“这个少年郎,老夫很欣赏他。至少,他比他爹要强!他爹太小气,磨磨蹭蹭,才不甘不愿的掏钱,还是他痛快,我喜欢痛快的人。” ………… 坤宁宫。 自从莫名其妙的在詹事府,被方继藩说了一通胡话,要让公主注意身体之后,张皇后心里,是不屑于顾的。 方继藩的名声,她大抵听说过一些,嗯……有些糟糕。 这个小子,肯定是说胡话。 可虽是如此,被方继藩一提醒,张皇后总觉得心里膈应,毕竟是自家女儿,张皇后也只此一女,心里就怕有这么个万一来。 所以她从一开始的不屑于顾,渐渐开始变得有些焦虑,忍不住暗暗的想,这小子真是个乌鸦嘴,连带着自己的眼皮子,竟也跟着跳了。 于是忙命人去请太医来。 弘治皇帝听闻张皇后当真请太医去给公主问诊,不由笑了,取笑道:“方继藩这个人,倒是有几分小聪明,不过他历来喜欢胡说八道,这些胡话,听听便是了,不必挂在心上。” 七八个太医,开始忙碌起来,少不得还是望闻切问那一套,倒是令公主显得烦恼的样子,微微皱起鼻子,任他们摆布。 张皇后只是浅笑,瞥了一眼公主,方才道:“陛下,这叫关心则乱,哀家怕的,就是这么个万一,虽是知道那小子胡说,可让太医们问过了诊,不就放心了吗?” 见弘治皇帝露出倦意,显然是方才在暖阁里批阅奏疏,身子乏了,便移步至他身后,轻轻为他捏肩,一面道:“陛下说此人有点小聪明?”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其实此人,朕也摸不清,哎,不说这些。” 张皇后善解人意,并没有多问。 片刻功夫,为首的太医院掌院周蓉上前:“禀告陛下,禀告娘娘,公主殿下,身子无碍,凤体康健的很。” 这是几个御医都会诊得出的结果,而周蓉作为太医官,而且他已到了古稀之年,只需看他花白的须发,便能给人一种无以伦比的安全感。 弘治皇帝轻轻一笑:“朕就知道。” 张皇后还是微微有些担心:“当真无碍吗?要不要再查一查?” 周蓉一听,忙道:“娘娘万万不可因为一个黄口小儿胡言乱语,便乱了方寸,臣等在太医院,为宫中效劳数十载,不敢自称神医,却也算是略有心得,臣已和几位太医细细的诊视过,臣敢担保,绝不会有差池。” 张皇后听罢,才长长吁了口气,嫣然一笑:“周卿家,本宫并非是质疑太医院的意思,好了,卿等退下吧。” 周蓉心里略略有点儿不舒服,说实在的,就因为听了一个黄口小儿胡说八道,却如此大张旗鼓,这令他感觉到了一丝侮辱,毕竟宫中贵人都是千金之躯,所以几乎每隔一些时日,太医们都会检查一番,防范于未然。自己在半月之前,就曾诊察过公主殿下,那时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假使是宫外杏林的某个神医,发出警告倒也罢了,偏偏……是个叫方继藩的家伙。 此人周蓉也略有耳闻,就因为这么个败家子胡言乱语,便如此大张旗鼓? 只是在御前,他也不好发作,而且南和伯,也不是他一个医官能惹的,因此也不敢腹诽什么,行礼,正待要告退。 几个太医,也各自收了药箱,预备要走。 张皇后倒是嗔怪起来:“陛下,方继藩还真是胆大包天,口无遮拦……” 她的话里,很有几分责怪的意思,公主是自己的心头肉,换做是谁,被人说你女儿有问题,只怕心里都不舒服。 弘治皇帝微笑,却是一叹:“你是不知,南和伯就这么个儿子,且还得了脑疾,平时呢,本就喜欢胡说八道,这是他的本性,朕堂堂天子,难道去和他计较?倘若是别人,这般的放肆,这叫其心可诛。可他嘛……朕若是责罚他,就显得斤斤计较了。” 张皇后不由嫣然一笑,颔首,似乎觉得有理,宫里怎么可能和一个混小子计较呢?于是唏嘘道:“如此说来,南和伯也是可怜……” 一阵唏嘘,却在这时,寝殿里的宦官突然发出了惊叫:“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殿下……” 却是转瞬之间,见方才还好端端的公主,突的脸色带着绯红,突得抬起纤纤玉手抚额,启着薄唇贝齿,刚想要说什么,却一头栽倒在了疯榻上。 宫中大乱。 “来人,来人!” , 第四十九章久病成医 张皇后见女儿如此,已是面如土色,立即道:“传太医,立即传太医。” 弘治皇帝急得跺脚,忙不迭站起,厉声喝道:“方才不是还说身体康健吗?” 宦官们七手八脚令公主平躺在榻,片刻之后,以周蓉为首的太医官们去而复返。 一听到公主殿下昏厥过去了,周蓉吓了个半死,战战兢兢,进了殿里,便感受到了陛下那焦灼又愤怒的目光,他忙是上前诊视,一群御医,围着凤榻,仿佛大难临头一般,又经过了望闻切问之后,周蓉却是傻了眼。 “如何?”弘治皇帝焦急的看着公主,厉声喝问。 “这……这……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发作了呢?老臣……老臣万死,想来……想来……或许是殿下染了风寒。”其实,这确实和风寒症状很像,可周蓉底气有些不足,因为发作的太突然,而且事先没有征兆,最重要的是,现在他若是再信誓旦旦,倘若再有个好歹,想来,何止是他这太医官到了头,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弘治皇帝哪里听不出的话外之音,什么叫做或许是染了风寒,现在自家女儿都病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有或许之类的字眼,弘治皇帝急得发抖。 一旁的张皇后面色惨然,猛地,她想起了什么:“方继藩前两日,口称……公主要注意身体,莫不是……莫不是他早看出了症状,若是他能看出症状……” 弘治皇帝立即道:“传,传方继藩,骑快马去,让他快马入宫!” 这寝殿里,霎时杀气腾腾。 周蓉等人,吓得魂不附体,忙是装模作样的继续诊视,他们其实都是极高明的大夫,只是现在突然遭遇了如此紧急的状况,虽各有自己的诊断,可毕竟没有太多把握,方才就因为信誓旦旦,而差点掉了脑袋,现在若是再将话说的太满,这不啻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了。 于是众人各自相互对视,都是面面相觑,拿捏不定主意。 …… 方继藩刚从张家兄弟买了地回来,放下了心,谁料还没回家,便被人半途截住,接着直接有人预备了快马,领着入了宫。 即便是过了午门,也没有人让他下马步行,一路疾驰,至坤宁宫。 在这半路上,方继藩心里就明白,宫中突然出现了紧急情况,而且召自己入宫,那么……一定和公主殿下有关。 想到要救人,他哪里敢怠慢,等进了寝殿,便看到许多宦官和女官聚在这里,乌压压的,都是手忙脚乱,弘治皇帝则是背着手在这殿中来回踱步,显得极为焦虑。 方继藩上前,还没开始打招呼,弘治皇帝便正色道:“方卿家,你前日为何说公主气色不好?”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坐在榻上,缳首垂泪的张皇后也抬眸起来,凤眸泪光点点,我见犹怜状,方继藩竟有些认不出她了,上一次见她,还是举止端庄,雍容华丽;可今日,却面如雨下,憔悴无比。 张皇后抬眸,看着方继藩便道:“你既知道秀荣气色不好,而太医们也没看到什么异色,那么,你是不是知道她害了什么病?” 公主殿下,果然是病倒了。 张皇后的意外之意是,你方继藩说公主殿下气色不对,要注意身体,想来,你应当知道这犯的是什么病,那么……就你了! 张皇后满怀希望的看着方继藩,反而显得方继藩有些不好意思,张皇后则见方继藩有点不知所措,便自以为是方继藩露了怯,不由心生出些许的绝望,这方继藩看着如此年轻,还只是个孩子,小小年纪,怕是连医书都没看过,还指望他能治病? 其实方继藩倒不是吓住了,而是惊诧于历史上的细节竟是如此的吻合,他忙道:“臣想看看公主殿下的病情!” 事不宜迟啊。 张皇后略一迟疑,与弘治皇帝对视了一眼,他们显然对于方继藩有所顾虑。 只是…… 眼下御医们束手无策,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让方继藩来试一试吧。 方继藩上前,便见几个御医在榻前窃窃私语,他大抵看了看躺在榻上的公主,公主面上通红,显然是高烧所致,方继藩试着伸手在她额上抚了抚,一旁的宦官顿时惊恐地咳嗽道:“咳咳……不要乱摸。” 说着,连忙在公主的额上垫了一块香帕,才道:“这样就可以了。” 方继藩眼睛都直了,隔着香帕来试体温,那我特么的要把脉的话,是不是还得拿一根线来做媒介,引线把脉? “摸啊。”宦官催促。 方继藩不摸了,道:“摸不来,不摸了。” “你……你……”宦官瞪他一眼。 “不过……”方继藩背着手,高调地宣布:“我已知道公主害了什么病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 其实不需要把脉和抚额方继藩也知道,关于这位公主殿下的夭折,后世的学界有过讨论,认为她这是一种较为特殊的病毒性感冒引起。 这个时代即便是王公贵族,或是天潢贵胄,却因为对病理的认识不清,有时一个感冒从而致命,也是常有的事。 一听方继藩竟已找出了病因,几个御医停止了讨论,纷纷围拢上来。 弘治皇帝和张皇后也焦急地走上前,定定地看着方继藩。 虽是被这么多人盯着,但是方继藩脸皮厚习惯了,依旧还保持着信心满满的样子。 周蓉深吸一口气,看着嘴上无毛,显然办事不牢的方继藩,不由有些狐疑,自己束手无策倒也罢了,方继藩这个家伙,显然更不靠谱,公主殿下的病,可不是开玩笑的啊,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出了差错,大家都要玩完,谁都跑不掉。 大夫这个行业,靠的可是经验,方继藩有经验才有鬼了。 周蓉道:“方公子既有论断,那么还想请教,公主殿下所犯的,是什么病?” 方继藩心里踟蹰了,总不能说是病毒性感冒吧?得想想才好,有了…… “这是脑疾。” “脑疾?”周蓉一头雾水,不对,这不像是脑疾的症状,脑疾会高热吗,你把老夫当白痴?他定了定神:“方公子何以有此论断?何况老夫看方公子并未把脉,就如此言之凿凿,是不是太过武断了?” 他提出了这个疑问,令方才还有一些希望的弘治皇帝顿时泄了气,张皇后更是缳首,轻拭眼泪,心里更加绝望。 方继藩则是信心满满地道:“我方继藩十几年来研究脑疾,再熟悉不过,所以一看便知,哪里需要把脉。” 周蓉等人顿时吹胡子瞪眼,这样吹牛,你不害臊吗? 便连弘治皇帝和张皇后,也都怒视着方继藩,到了这个时候,十万火急,你还瞎掰? 好在周蓉提出了所有人的质疑:“方公子年纪不过十数岁,却研究了十数年,这……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你懂个p!”方继藩却是理直气壮地道:“其实是被研究。” “被研究?”老御医有点儿恍惚,无法理会方继藩的意思。 方继藩似乎觉得这老御医实在有点不开窍,很努力地想到了一个词:“久病成医。” , 第五十章奇迹 “呼……”虽然很不靠谱,可是久病成医这四个字,周蓉却是懂得,久病成医……嗯……是有这么一句话,可是呢……靠谱吗?他咳嗽了一声,看了看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冷着脸看方继藩:“方继藩,这不是你开玩笑的地方。” 在弘治皇帝严厉的目光下,方继藩依旧信心十足地道:“请陛下放一万个心,相信微臣便是,微臣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 “……”弘治皇帝沉默了。 因为他看到方继藩的额头上,分明写着‘不靠谱’三个大字。 张皇后泪水涟涟,只是低泣。 女人啊,真是麻烦…… 方继藩心里摇摇头,昨日见张皇后还是雍容华贵,荣辱不惊,可遇到了儿女的事,便方寸大乱。 他不再犹豫,直接卷起了袖子,道:“劳烦请人给我笔墨,我要开方子了。” 御医们又都抬头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最终叹了口气:“去取笔墨。” 方继藩之所以有这信心,是因为他看过相关的论文,其中就曾说过,其实公主殿下的病,并非是无解的,在明朝的条件之下,完全可以借用一些现成的药物做到药到病除。 他俯着身,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一个药方,随即就交给了周蓉。 周蓉大抵看过,都是一些平常的药物,可上头没有写服用,于是对方继藩道:“敢问方公子,这药如何煎服?” 方继藩歪着脖子想了想,好像那论文里没有关于这样的介绍,于是正色道:“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句话,差点没让这周蓉噎死,臭不要脸了,你这样还好意思冒充大夫?医界之耻啊! 可他是真的没办法了,只好仔细琢磨了一二,跑去和其他几个御医商量。 方继藩则道:“得散热,快,解衣,取湿巾擦拭身体,都愣着做什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人命关天,你们为什么一点都不将公主殿下的性命放在心上呢?” 好一通忙活下来,方继藩才发现自己才是多余的,他被一群宦官和女官带着一副嫌弃的样子,然后直接赶了出去。方继藩恍然大悟,公主要散热,所以自己自然得扫地出门,我去,这算不算过河拆桥? 几个御医去抓药和煎药去了,既要散热,弘治皇帝自然也得乖乖的自香阁中出来。 见弘治皇帝忧心忡忡的样子,方继藩勉强笑了笑:“陛下且放心,臣不是吹牛,臣下了药,定能药到病除。” 其实药效如何,方继藩也不敢十拿九稳,不过到底能不能药到病除,却也急不来。 既然继续留在这里是多余的,方继藩看时候不早了,便向弘治皇帝请示告辞。 此时的弘治皇帝,只满心的担忧着女儿的病情,眼看着这女儿的命已去了一半,方继藩开的药,十之八九也不太靠谱,御医们又束手无策,可他还是尽力温和地对方继藩道:“方卿家,有劳了。” 方继藩便行了礼,徐步出宫。 其实,他觉得弘治皇帝这个人,人品确实是实在的,作为皇帝,即便急到了这个份上,对自己也还算友善,倘若是其他人,八成要威胁自己一番,若是公主治出了什么问题,便找自己算账云云。 方继藩临行时,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弘治皇帝,那操劳过度的脸,更显忧虑,他伫立着,双肩却因沉重的压力,而显萎靡。 如此过了两日。 弘治皇帝几乎两宿没有合眼,他怅然地坐在香阁之外,几剂药下去,可女儿却依旧昏迷未醒。 他抬头看着月,万千的愁绪涌上心头。 当初的自己,是爹不疼也没有娘的孩子,虽说是天潢贵胄,却在这冷宫之中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便遭了万贵妃的暗算。 可现在,自己有了儿女,儿子朱厚照,现在勉强使自己放心了一些,可女儿朱荣秀,眼看着……怕是不成了。 这小冰河期带来的寒冷在夜里格外的刺骨,弘治皇帝不知觉间,竟觉得眼里湿润了,他一声叹息,却还不忘去安慰侧坐一旁,已是哭得眼睛微肿的张皇后。 弘治皇帝轻轻地抚了抚张皇后的背,道:“月娥,你已十几个时辰不曾合眼了,这里有朕,秀荣吉人自有天相,定会转危为安。” 张皇后幽幽摇头,她尽力的强笑,或许是害怕自己继续抽泣痛哭会引起弘治皇帝更大的忧心,她吁了口气,幽幽道:“几个御医都已说了,方继藩并非是大夫,他的药,十之八九,也是无用的,那周御医已很委婉的说,秀儿,只怕是……熬不过去了。” 弘治皇帝怒道:“这些庸医,到现在还敢逞口舌之快,胡言乱语!朕决不轻饶他们!”说着,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大明天子,此刻却全无九五之尊的样子,眼角豆大的泪滑落下来:“朕只恨不得以身代秀荣,她还只是个孩子啊,朕这辈子吃过许多苦,可上天若是垂怜,这苦俱都加在朕的身上就可以了,为何要让朕的女儿……” 说到这里,已是哽咽不能言,只是握着张皇后的手抽搐颤抖。 却在这时,那香阁里,一个宦官急匆匆的跑了出来,他的声音,打破了这月色下的沉寂:“陛下,娘娘,娘娘,公主殿下……醒了……醒了!” “醒……醒了!”弘治皇帝不可置信的豁然而起。 也顾不得张皇后,疾步冲进了寝殿,便见在这寝殿里,无数的御医和宦官俱都涌在了凤榻前,便听到自家女儿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我……我饿……” “快,快,取粥水来……”周蓉像是一下子,焕发了生机,这两日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随时不会在自己的脖子上,每天如丧考妣,可现在……仿佛一下子,有了希望。 “居然当真是脑疾,神了,医书上说,脑残者,无药医也,现在看来,太过武断了。” “神医啊。”有人啧啧称奇。 “久病成医,竟比吾等沉浸医理数十载都要厉害……” , 第五十一章名震京师 匆匆赶进寝殿的弘治皇帝,已是心头一震,眼眸里,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光泽。 …… 次日一早,邓健便给方继藩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英国公来了。 邓健再三催促,让方继藩去前厅,方继藩有些不愿去,这位张世伯对自己虎视眈眈啊,总感觉他将自己看成沙包,找机会就想揍一揍。 可催促了几次,没有办法,方继藩只得穿得厚实一些,极不情愿地赶往前厅。 而此时,在前厅里,英国公气冲冲地坐下,呷了一口茶,见方景隆一脸郁闷的样子,眼眸一张,随即一拍案牍,气呼呼地道:“气死我也,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两个混账!昨天夜里,这两个家伙又派人送了请柬,说是卖了一片荒地,发了大财,请大家吃酒,这一大片的荒地,换来了你们方家八万两银子?哎,让老夫怎么说好啊,西山那种荒地,要了有什么用?你家继藩,疯了吧?” 方景隆脸色通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无论怎么说,至少总换了一块地来,虽是荒芜了一些,可是……” “屁!”张懋脾气很不好,很不客气的打断方景隆:“老方啊,你是不知啊,西山那块地,张鹤龄这一对混账兄弟早就传出消息来了,别说开垦,种啥啥不活,就算是用做墓地,要风无风,要水无水,这地,一钱不值,此前他们想卖,可没人买,现在好了,继藩这臭小子,居然主动登门,这……” 方景隆脸色有些不太自然,这事儿他知道,可没法子,银子本就是继藩挣得,就算不是他挣得,自己的银子,不也该儿子花吗?不给他花,给谁花去? 张懋还不解恨,口里还在那儿骂:“也难怪这两个混账,高兴的不知自己姓什么,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说是摆酒请客,还说八十桌宴席,呸……这两个臭不要脸的东西,真是不知害臊啊!他们今年,已摆了十三次酒了,上一次,说什么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崽子,还说什么那条狗,他们待之如自己的亲儿子一般,这狗生了崽子,便如他们生了孙,高兴哪,于是到处散请柬,四处叫人去吃酒。” “你道是因为什么?还不是这两个臭不要脸的东西想要收人的礼钱!老夫上一次,吃了这一趟酒,花了一百两银子。到了酒宴上,张鹤龄那个该死的贼,说不喝酒啊,喝酒伤身啊,不妨来喝白水,桌上就几个菜,一个是腌萝卜,一个是白菜,好不容易有点荤腥,也只有沙粒那么大,筷子都夹不住。想想就呕血,倘若是这,也也罢了,你猜后来怎么着?等吃完了酒,收完了钱,这两个家伙,就把那当做儿子看待的老狗给宰了,沸水一炖,两兄弟躲在府里足足啃了三天三夜,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几根,真真是不要脸,臭不要脸!” 方景隆在听到寿宁侯和建昌伯为得了方家的地而庆祝,脸都绿了,顿时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英国公张懋同情地看了方景隆一眼:“所以这一次,他请老夫去,老夫都不去,不是舍不得礼钱,是因为他niang的占了你们方家这么大的便宜,竟还广而告之。老夫和你那可是老兄弟,莫说自幼就是老相识,当初咱们在军中,也曾是共患过难的。所以我当场就将请柬撕了,让人回禀他们,给老子滚远一些,别人忌惮他张家出了一个皇后,老子就做这茅坑里的臭石头,绝不和他们打交道。” 方景隆幽幽的叹着气道:“犬子无状,惭愧,惭愧。” 这话题一下子便转到了‘犬子’上头,张懋身子倾了倾,直直地看着方景隆:“说实话,照这么下去,老方,你要早做准备啊,赶紧随便给你家的方继藩找个媳妇吧,什么人都好,要快。” “这……这什么意思……”方景隆呆了一下:“其实……也不用这样急吧。” “要快。”张懋斩钉截铁地道:“别有什么痴心妄想了。” 方景隆憋红了脸:“继藩好歹也是校阅第一,得了金腰带……” “没用。”张懋摆了摆手:“你也不想想,你家继藩的名声本来就不好,现在呢,这寿宁侯和建昌伯占了你家的大便宜,到处摆酒,就差当着别人的面说,你们家方继藩是超级大傻瓜了,现在京里,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笑话呢,你想想看,若是不赶紧找门亲事,以后你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方景隆有些狐疑:“不会吧,他现在可是在詹事府当差,前途似锦。” 张懋觉得方景隆不开窍,厉声道:“你还不明白吗?老方啊老方,你真糊涂啊,当今圣上是什么人?那可是最讲仁义礼信的!一个臭名昭著、恶名昭彰,全京师都在笑话的人。却还把自己卖了给人家数钱,陛下还会提拔吗?莫说他中了金腰带,便是中了状元,又如何?若是提拔他,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这全天下人眼里,陛下岂不成了昏聩无能,有眼无珠?否则怎么会给这样一个大糊涂蛋子升官?你现在还想着他前途似锦呢,你信不信,要不了几天,一道旨意下来,继藩就得被宫里安排去永清右卫,让他去守祖陵去。” 方景隆听了张懋的话,顿时如遭雷击。 许多事,此前他没想明白,现在一听张懋的分析,顿时明白了,对啊,这张家兄弟搞得人尽皆知,宫中若是不知还罢了,倘若知道,有金腰带怕也没用,不踢去永清右卫守太祖高皇帝陵就算是祖宗积德了,还能有什么前途。 这么一想,方景隆悲从心来,口里哀叫:“这造的什么孽啊……”说着,一巴掌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脸上,脆生生的响,一面道:“都怪我,怪我,我教子无方……” 连续给了自己几个耳光,方景隆的脸都拍红了,张懋忙拦住他:“别啊,老方,你何苦自己这样委屈自己呢,这不怪你,怪继藩,这狗东西怎么还没来,知道老夫来了府上,他也不来拜见吗?” 其实方继藩早就到了,只在门侧偷听,不敢进去,据说英国公少年时就骑射功夫了得,拳脚也厉害,自己过去不是送死吗? 却在这时候,便听到张懋声震瓦砾的大吼:“这个没有一点礼数的小子,他住处在哪儿,老夫亲自把他提来,不打折他的腿,这口恶气实在难出。”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 方继藩不敢再犹豫,忙自门侧闪出来,道:“来了,来了,见过世伯,世伯好。” 张懋一见到方继藩便来气,厉声道:“来的正好,你过来。” 方继藩笑嘻嘻地道:“不过去,张世伯,我病了,脑疾……” “脑疾个屁,你这人憎鬼嫌的臭小子!”张懋毕竟是国公,自有一番威严:“你不惹一点事,让人背后看你们方家笑话,使你父亲抬不起头来见人,是不是便浑身痒痒?你这病,老夫不揍你,好不了。” 方继藩错愕道:“小侄哪里让人笑话了?” 张懋龇牙,恼火啊,气呼呼地道:“你还好意思说,现在整个京师都在背后取笑,你还敢狡辩。老夫今日就好好的教你做人,免得你在这京里做了过街老鼠,丢你父亲的脸!” 说着,直接捋起了袖子来。 …… 悲从心来,咋没人支持,心痛的无法呼吸。 第五十二章娘娘驾到 方继藩可不是这般容易就范的人,这都要卷起袖子来揍人了,自己难道还乖乖就范不成。 方继藩拔腿便要跑。 “你还敢跑?”张懋气势汹汹。 方继藩白他一眼,我特么的是京中第一恶少啊,跑都不敢,难道被你抓去做沙包? 方继藩道:“你不揍我,我自然不跑。” 张懋呆了一下,居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这世上哪有人要挨揍了不逃跑的。 张懋突然长叹一声,向方景隆道:“不打了,哎,老方……真是一无是处啊。” 方景隆气得吐血:“老张,话不是这么说的!” 方继藩一看老爹怒了,心里汗颜,这个爹真的没的说的了,永远都站在自己这一边,不分青红皂白。 张懋龇牙:“那你说,你这儿子莫非还有什么好不成?” 方景隆不服气,很努力的开始思索起来。 时间过得很慢,因为厅中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方景隆粗重的呼吸,可他苦思冥想,竟暂时也没想到什么好来,最后,他突的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案牍:“我儿子英俊!” 此处……方继藩都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掌声! 张懋一愣,打量方继藩,还真是眉清目秀,可是……这也算是优点:“罢罢罢,你就继续宠着吧,到时捅出天大篓子,看你怎么收拾!” 正说着,门子匆匆而来,气喘吁吁的样子:“老爷,不妙了,不妙了!” 方景隆觉得张懋这老兄弟实是属乌鸦的。眼看着那门子气喘吁吁进来,拜倒在地,他心情焦躁,厉声喝问:“又怎么了,一惊一乍做什么?” “有人来拜访少爷……拜访少爷……”门子的话说的磕磕巴巴的。 张懋眼珠子一转:“不知是这小子哪个狐朋狗友。” 门子却是哭笑不得,可似乎还处在震惊之中,道:“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带着许多人来了,外头乌压压的,吓死小人了……” 门子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笑了。 这哪里是吓啊,这特么的是开玩笑吧。 张懋忍不住摇摇头,这方家上下,真是没一个正常的。 当今皇帝陛下,会来拜访你方继藩?你方继藩是谁?我堂堂国公,也不曾有陛下来拜访呢。 何况张皇后竟也来了,这就更加莫名其妙了。张皇后乃是后宫之主,怎么可能特意跑来你方家,见一个臭名昭著的败家子? 张懋翘着脚,调侃似地看着方景隆:“老方啊……喂老方……老方你说话。” 可方景隆却说不出话来了,而是豁然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这厅堂的前门,眼睛已是直了。 张懋不由道:“老方……” 他刚叫老方,眼睛下意识的顺着方景隆的目光朝着门前看去,便见弘治皇帝与张皇后联袂而来,身后的宦官躬身亦步亦趋地尾随着,要跨过门槛的时候,弘治皇帝轻轻地搀了一下张皇后,而后漫不经心地道:“张卿家也在,张卿家倒是清闲得很。” 张懋眼珠子瞪得有铜铃大,顿感瞠目结舌,接着两腿无力,啪嗒一下,拜倒在地,才道:“臣张懋,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方景隆也连忙拜倒,大气不敢出,他们方家虽是功勋之后,可还从没有过天子亲临,何况自己事先竟不知情,不曾去接驾,这……想来是万死之罪吧。 可现在问题的最关键在于,陛下怎么有兴致跑来方家? 这厅中个个色变,纷纷拜下。 弘治皇帝只伫立着,面带着微笑,自有一番威严。 可张皇后却不同,她竟上前,一把将要拜下的方继藩搀起:“继藩,你不必多礼了,本宫就是来寻你的……” 继藩…… 听这张皇后亲口地称呼方继藩为继藩,张懋和方景隆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样的称呼,实是罕见,一般情况,张皇后若是称呼亲近的臣子,倒是可以称呼为卿家,若是疏远的,便是称呼其官职,而继藩二字自张皇后口中说出,却是有些怪怪的。 张皇后眼中含笑,朝方继藩道:“此次真是有劳了你,否则公主就真的性命不保了,幸得你妙手回春,本宫哪,其实也是寻常百姓家出身,其他的大道理,统统不懂,只晓得知恩图报四个字,这是救命之恩,本宫此番来,只为一件事……给你道一声谢……” “不客气,不客气。”方继藩忙是摆手。 其实这一次,方继藩倒没有显露出他败家子的本色来,这只是他的本能,在上一世,有人道谢,不也该说不客气吗? 可方景隆和张懋二人,顿时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这傻小子,疯了。 不过……嗯?他救了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天啊,这小子走了什么运? 只是张懋很想吐槽,你小子说不客气,你胆子也忒大了,皇后娘娘的谢,你就这样接受了?傻小子,你该立即跪下,口里说臣惶恐,或是臣万死,至不济,也该说臣一句臣万万不敢当,你特么的不客气,这是找死,找死啊! 他偷偷地撇了方景隆一眼,却见方景隆已是痴了,双目瞪得大大的。 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是,张皇后听了这不客气三字,竟是莞尔笑了,不但不以为意,反而道:“这样憨直的孩子,可不多见了啊。” 憨直…… 张皇后的言外之意是,其他的孩子,都太贼了,一个个看上去规规矩矩,像是很知书达理,可还是方继藩这样的最实在,不像是一个有城府有心机的人。 弘治皇帝听出了弦外之音,却依旧背着手,其实这一次,他是有些不愿大张旗鼓来的,可张皇后的性子便是如此,非要来亲自道谢不可。 用张皇后的话来说,这救命之恩,便是寻常百姓,还晓得登门拜谢呢,怎么到了皇家这里,明明受了别人恩惠,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张皇后的家庭出身,很是一般,对宫里的许多规矩,都是嗤之以鼻。 方继藩立即很配合地露出了人畜无害乖宝宝的样子:“臣除了傻了一点,其他都不好。” 张皇后噗嗤笑了,上下端详方继藩:“真是个好孩子,从前本宫听说了一些你的闲话,现在看来,这都是坊间流言,太言过其实了,那些乱嚼舌根子的人,真该割了舌头。本宫瞧你,便觉得哪里都好,人哪,傻一些的好,精明得过了头,反而不敢推心置腹了。” 听到要割舌头,张懋居然条件反射的觉得自己舌根发麻,却听张皇后只是一味夸奖方继藩,心里有一种无语的感觉。 张皇后这才想到了方景隆和张懋,只淡淡地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了,南和伯,你教了一个好孩子啊。” 方景隆感觉头晕目眩的,忙捂着自己心头,咧嘴笑了:“多谢娘娘夸奖,犬子无状,还请娘娘恕罪。” “恕罪?”张皇后嘴角微微勾起:“恕个什么罪?慢说他无罪,即便是有罪,本宫却已将他当自己的子侄看待,天大的罪,也赦了。” 这轻描淡写的话,却让方景隆和张懋心里惊起了惊涛骇浪。 ………… 别人新书一天一更、两更,读者们都说好呀,好棒棒呀,推荐票、打赏、鼓励。老虎一天两更,更的不比人家少,天天被人追着骂,别人家的读书啊…… 第五十三章鸿恩 子侄…… 皇后娘娘乃是国母,即便是亲近一个人,也会遣词造句的,毕竟她的身份过于尊贵,一言一行,甚至一个轻微的举止,都足以让人产生出各种的猜测。 像这子侄两个字,一经开了口,这还了得,又不是乡下的妇人满口胡扯,说了就能忘,这子侄二字自张皇后口里道出,意义全然不同。 当然,张皇后如此亲昵,自是为了答谢这份救命的恩情。 弘治皇帝的脸抽了抽,他之前不愿张皇后亲自来方家,怕就怕显得皇家对方家还有对这方继藩宠幸的太过了,皇家的一言一行,都绝不能出格。所谓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方为治天下的原则。 方景隆突然的,竟眼泪磅礴而出,激动啊。 自己儿子到底何德何能,居然能蒙张皇后如此厚爱,嘴唇哆嗦着,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懋听着发懵,这是什么情况,是不是过头了,还有方继藩,你这臭小子,皇后娘娘说了这等洪恩浩荡的话,还不赶紧客气一下,你得说一句不敢当才是。 于是,张懋拼命的给方继藩使眼色,这天大的恩典下来,你特么的别傻呀,到时惹来宫中不快,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方继藩见张懋拼命给自己使眼色,他两世为人,也算是玲珑心,晓得这个时候该说臣愧不敢当,或是娘娘大恩大德之类的话,是不是还要再流几滴眼泪才好呢?表情太浮夸了,会不会显得假? 可他刚要开始显得动情的痛哭一场,嚎叫几句,心头一震,不对,本少爷是方继藩啊,是那个憨直老实,没有心机,说白了就是有点傻缺的方继藩,是个一通到底的直肠子,无可救药的二货。 只转瞬的沉默之后,方继藩二话不说,噗通一下,郑重其事地拜倒在地。 一见自己儿子跪了,心里还紧张的方景隆总算松了口气,继藩,这个时候是该说几句人话了,其实他心里紧张得很,生怕方继藩犯傻。 连张懋也长出了一口气的样子,总算这小子还算识相! 此时,只听方继藩郑重其事地道:“侄儿方继藩,拜见姨母!” 毫无悬念的,方继藩的这一句话一出口,顿时震慑全场,横扫了所有人。 连张皇后都有些吃惊,毕竟,她说的是当子侄看待,所谓子侄,不该是后辈的意思吗? 结果……方继藩很实在,二话不说就认亲来了。 方景隆这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又一下子的跳到了嗓子眼里…… 便连背着手,一直伫立在那,觉得自己不便说太多话的弘治皇帝,老脸也微微一抽搐。 臭不要脸了! 他斜瞪了方继藩一眼,有点发懵,这到底是真傻呢,还是顺杆子往上爬? 张懋是急性子,晓得方继藩这是作死行为,厉声道:“方继藩,你大胆,别胡说。” 方继藩义正言辞地道:“哪里胡说了,娘娘说我是他的子侄,这皇后娘娘,可不就是我的姨母了吗?见了姨母,不该打一声招呼,不该行子侄礼吗?” 卧槽…… 这脸皮得有紫禁城的城墙厚了吧。 张懋已经忍不住想提他家传的宝刀来,索性将这家伙剁成肉酱,也算是给方家除掉一个祸害了。 “……”弘治皇帝已是悔不当初,却还得装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许是怕人看出自己的异样,忙将脸微微的侧过去一些。 张皇后含烟的眸里,却依旧还是闪亮着的,她喜欢少年郎,何况这个少年郎还刚刚救了自己女儿一条性命,现在怎么看方继藩是怎么顺眼,便连如此‘傻大粗’的认亲,也只当方继藩是‘憨直’得过了头。她心似玲珑似的,随即含笑将方继藩扶起,口里边道:“不错,见了姨母,哪里有不行礼的道理,英国公什么都不懂,只晓得吓孩子,继藩,本宫这姨母,从此便算认下你了,从今往后哪,谁欺负你,和姨母说。” 弘治皇帝有一种苍天大地的感觉,张皇后此举,太冒失了,母仪天下的国母,倘若是开了金口,想要改可就难了,他拼命的咳嗽,想要提醒张皇后。 方继藩的眼睛眨了眨,很关切的样子:“陛下总是咳嗽,莫非是染了风寒?这风寒之症,小侄也曾被人研究过,有一点被研究的心得,要不,看看?”他自称小侄的时候,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此刻方继藩狗皮膏药附体,铁了心要生米煮成熟饭。 反正自己年纪不大,何况还有得过脑疾的前科,就算要治罪,那就来嘛,方继藩一点都不信,皇帝老子跟一个得了脑疾的少年郎计较。得了脑疾好啊,待遇都要赶上大熊猫了。 “朕……无事……”弘治皇帝心里百感交集,他心里唏嘘一阵,终究,他还算是个宽厚的人,也只好惋惜长叹。 弘治皇帝道:“你到书房来,朕有话问你。” 方继藩很老实地应道:“小侄遵旨。”说着看了张皇后一眼,意思是说,小侄要去了啊,陛下不会揍小侄吧,到时,姨母可要为小侄做主。 张皇后慈和的朝他颔首点头。 方继藩便放松了,一颗心放下。 一前一后,引着弘治皇帝到了书房,弘治皇帝端坐下,便道:“方爱卿,公主的病,可算痊愈了吗?” 方继藩心里说,只是一种不常见的病毒性感冒而已,对症下药就好了,只要烧退了,慢慢调养便是:“陛下,小……” 弘治皇帝瞪着方继藩:“不要老是自称小侄,朕知道你认了亲,可即便是皇亲国戚,也该称臣,像什么样子,这是礼数!” 方继藩吐吐舌头,便重新道:“臣以为,公主的病已痊愈了,陛下不必担心。” 弘治皇帝却是疑惑了:“公主所患的乃是脑疾?” 方继藩颔首:“是,是脑疾。” 弘治皇帝又道:“你写的方子,当真药到病除了?” 方继藩信誓旦旦:“陛下放心好了。” 弘治皇帝面上的表情却显得更古怪:“既然她的脑疾可以药到病除,可为何朕听说,你至今还在治疗?” “……”方继藩有点糊涂了,对啊,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放弃治疗? 见方继藩踟蹰,弘治皇帝正色道:“想来,是没这么容易除去病根吧,你不必安慰朕,实话实说!” “……”方继藩懵逼了,之所以说是脑疾,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可现在好了,自己是久病成医,将公主殿下救了下来,这就说明,公主和自己患的都是一样的病,既然如此,自己的病还有复发的可能,那么…… 逼着人说瞎话的节奏啊! “陛下圣明啊,果然明察秋毫!”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顿了顿,继续道:“臣方才确实是在安慰陛下,这公主殿下虽大体痊愈,不过……却也有复发的可能。” “所以,需要随时复诊?”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方继藩很干脆的点头:“自然要防范未然。” 弘治皇帝颔首:“那么,每隔十天半月,你便入宫……你一男子,时常出入后宫也是不妥,你在詹事府,那么,就令公主去詹事府让你复诊吧。” “治愈表妹,乃是臣的荣幸!” “……”弘治皇帝脸又拉下来:“要注意臣仪。” “噢。”方继藩便正色道:“治愈公主殿下,乃臣应有之义。” 弘治皇帝脸上勉强恢复了一些血色。深呼吸,总不能跟一个病还没有痊愈的少年人计较,朕是天子,九五之尊,不可动气:“那么,倘若她发病,会有什么征兆呢?” 方继藩没多想便道:“就像臣一样,你看臣现在傻乎乎的,总被人欺骗,这说明臣没有发病。可若有一日,臣突然精明起来,这就说明发病了。” 弘治皇帝听得无语。 方继藩又耐心的道:“因此,殿下举止若和平日不同,那么……就是旧病复发的征兆了。” “原来如此。”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会让人随时观察她的举止,若有什么反常,会随时传唤你。” 方继藩心里为表妹默哀,这种随时被人盯着,稍有一点不寻常,就被人拉去打针吃药的感受,自己实在太有体会了。 不过……哇哈哈,本少爷现在算不算是她的病友了? ………… 含血求支持。 第五十四章败家玩意儿 弘治皇帝走了,他走得很匆忙,主要是堤防张皇后和方继藩继续许诺出什么,弘治皇帝虽也爱惜后辈,却是个端庄的人,看不惯那种看人眼熟就认亲,瞎扯几句就烧黄纸做兄弟的事。 当然,对他而言,他更注重的是,此事若是传出去,难免会使臣民们生出无端的猜测,何况……方继藩的名声确实不大好,说实话,他觉得方继藩是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又会闹出天大的笑话,最后波及到宫中来。 陈凯之父子和英国公三人恭送了陛下离开。 临行时,坐在凤辇上的张皇后笑吟吟地看着目送的方继藩:“有闲来见见姨母,姨母也是寻常人家出身的,你不要有什么疑虑。” “好的,好的。”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答应。 待圣驾远去。 张懋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是有点没回过味来。 倒是方景隆眉飞色舞,谁说自己儿子没出息,现在连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这般喜欢他呢,他兴奋地搓着手:“老张,你说我该不该也摆几十桌酒,毕竟……这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还不等张懋回话,方景隆又挠挠头:“好像太高调了,会不会遭人非议了,算了,算了,索性就关起门来,咱们两个再请几个老兄弟来喝几口酒。” 张懋却连忙的摆手:“不喝了,不喝了,你们家这妖孽,老夫看不懂他的路数,看不透,也惹不起,明日都督府里见。” 说着,便逃也似的走了。 ……………… 天气愈发的寒了,虽是中秋时节,可清晨起来,竟是凝结了冰霜,方继藩也冷得直哆嗦,只觉得这寒意无孔不入。 今日,他穿了一件袄子,外头则是棉布加上丝绸料子的麒麟服,脚下是一双鹿皮靴子,小香香蹲着身给方继藩穿靴,方继藩倒是心疼这个小丫头,见她卖力的样子,便怒喝道:“养你这么大,竟连穿靴都不会,本少爷教你。”说着抽出脚,自个儿将靴子穿上了。 匆匆吃过了早点,动身去当值。 眼看到了詹事府,迎面却见两个眼熟的家伙自詹事府里出来。 这二人见到了方继藩,顿时两眼放光。 “方贤侄,你好啊。”来人竟是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一对张家兄弟。 张鹤龄很和气的打招呼,方继藩却懒得和他们多话,只是淡淡的道:“噢,两位世伯好。” “要不要到世伯的家里去坐一坐,喝口水?”张鹤龄殷勤地扯着方继藩。 方继藩很干脆的摇头:“不喝!” 张鹤龄像松了口气的样子,哈哈笑起来:“不错,不错,喝水也不好,伤胃,方贤侄到哪里去?” 方继藩道:“当值。”说着,忙不迭的走了。 张鹤龄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散去,目送方继藩进了詹事府,他这笑容突的有些僵住,锤了锤自己的心口,而后一声叹息。 张延龄不由道:“兄长,咋了?” “难受!”张鹤龄捂着自己心口道。 “哎呀……”张延龄吓坏了:“是不是今早的粥吃坏了肚子。” 张鹤龄龇牙,却眼眶通红起来,眼睛眨巴了一下,泛出点点的泪光:“我说的是心,是心里难受,你看,这个小傻瓜,我一见他,就生出了亲近感,在咱们大明朝,就算打着灯笼,也再难找到一个这样的败家子啊,我还真想和他交交朋友,可惜,他现在怕已是一个穷鬼了,竭泽而渔听说过吗?想到这些,为兄……就难受得很。” 张延龄听罢,居然感同身受起来,也幽幽的叹息:“是啊,太可惜了。” 兄弟二人,蹉跎起来,长吁短叹。 另一头的方继藩进了詹事府,朱厚照得知方继藩来了,立即命刘瑾请他去。 刘瑾这个人,方继藩印象不太深刻,只觉得他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却又知道,等朱厚照登基之后,他会变成凶名赫赫的八虎之一,成为坏蛋中的坏蛋。 不过对每一个坏人,方继藩都绝不会歧视的,因为自己和刘瑾半斤八两,大哥也没资格笑话二哥,何况一个人能坏到名留青史,这应当也算是一门特别的手艺活吧,这是匠人精神哪,千百人里才出这么一个。 朱厚照今日没有摆出军棋来,却是穿着一件鞑靼人才穿的袄子,学鞑靼人的模样,喝着滚烫的马奶。 历史上的朱厚照酷爱军事和骑射,颇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风采。 不过他一见到方继藩,却立即来了精神:“你还会治病?” 方继藩谦虚地道:“哪里,哪里,被研究得多了,也只比御医好一点点而已。” 朱厚照却是笑嘻嘻地道:“本宫听说你买了寿宁侯一大块地?来,和本宫说说,你要做什么?” 方继藩倒是不瞒朱厚照,说句实在话,来到这个世界,每日装疯卖傻,总觉得和这个世上的人有那么一些隔阂,可唯独对朱厚照,感觉却好多了,可能是这厮和自己一样,脑子都有一点问题吧。 方继藩道:“做生意。” “做生意?”朱厚照的眼睛刹时亮了起来:“什么生意,带上本宫啊,我们是兄弟。” 方继藩瞪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殿下有银子吗?” 这一句话,无疑是戳中了朱厚照的痛处,于是朱厚照有些不自信的道:“上一次,你送给本宫的银子,倒还留了不少,够不够?” 方继藩只微微一笑,也不做声。 “不就是银子,小气,本宫乃是太子,什么银子没有?” 虽是这样说,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朱厚照还是有些心虚,弘治皇帝是格外节俭的人,朱厚照虽平时的用度都由内帑供给,待遇优厚,可现银,却是一个铜板也要不到的。 他眯着眼,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口里则道:“好了,不和你说了,你去当值吧,今日杨师傅不来授课,说是染了风寒,本宫去给父皇和母后问安。” ……………… 紫禁城里。 皇帝的御驾自奉天殿到了暖阁。 今日廷议,是在奉天殿举行,弘治皇帝在问政之后,便要来暖阁歇一歇,等过了正午,还有一场朝会要进行。 只是今儿刚刚走进暖阁,弘治皇帝便感觉到了一丁点异样,目光在这暖阁的周围看了看,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猛地,他想起来了,这暖阁上除了挂着一个‘敬天法祖’匾额,还有一幅他最喜爱的《千里江山图》,此图乃宋时画家王希孟的作品,这位北宋画院的学生,亲受宋徽宗指点笔墨技法,而此画乃是他唯一传世之作。 画师虽非是如雷贯耳,可这幅画,却是雄浑壮阔,气势恢宏,乃是宫中所收藏的至宝,堪称绝世,皇家所收藏的书画之中,此画也当得上不可多得四字。 弘治皇帝最喜爱的也是这幅画,所以特意命人装裱在暖阁之中。 可现在,挂在墙壁上的千里江山图却是不翼而飞,望着空空如也的墙壁,这一大片留白,弘治皇帝有点发懵,似乎无法接受世上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来人!”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传唤,事实上,此时他并没有太多情绪,这里是紫禁城,是天子的居所,失窃……不存在的,或许是神宫监的宦官取下来清扫了吧。 刘钱今日当值,只是今日的神色也有点古怪,他战战兢兢地上前:“奴婢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画呢?” “奴婢……奴婢……”刘钱一下子拜倒在地,竟是身如筛糠起来。 弘治皇帝突然有了一个不太好的想法:“太子来过?” 第五十五章惺惺相惜 看着刘钱满脸的惊惧,此时,弘治皇帝终于知道事情不简单起来。 他厉声喝问:“说!” “陛下在奉天殿廷议时……太子殿下跑了来……奴婢当时也没在意,以为……以为……太子殿下来暖阁等候陛下,所以奴婢特意去了茶房,给太子殿下斟茶。” 弘治皇帝不耐烦起来,这和太子有什么关系:“简明扼要。” “是,是……”刘钱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可谁晓得,刚刚斟茶来,却发现,太子殿下背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嗖的一下,便冲了出去,奴婢……奴婢哪里敢追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太子殿下跑的没了影,奴婢才发现,暖阁里,少了一幅《千里江山图》,还有一副象牙镶金的笔筒,还有自唐时传下来的龙凤玉璧,还有……” 听了刘钱的话,弘治皇帝张着嘴,此时竟是瞠目结舌。 这算不算偷? 胆大包天,胆大包天啊!卷了朕的东西就跑。 “奴婢万死!”刘钱的身子颤得更厉害,匍匐在地。 弘治皇帝回首,果然,细细去查看,龙凤玉璧也没了,还有笔筒…… 就在此时,他突的忙冲到了屏风之后,不由道:“朕那一副徽宗宫廷中传下来的龟山砚台呢……” 刘钱的身子又抖了抖,不敢抬头,只期期艾艾地道:“想来,想来……” “败家子!”弘治皇帝拂袖,暖阁乃是弘治皇帝日常的办公的场所,平时大多时候,都呆在这里,所以弘治皇帝最喜爱的宫中文玩,也都陈设在此,这些东西,无一不是传世的至宝,可现在都……不翼而飞…… 弘治皇帝这时竟发现自己气都气不出来了,只是哭笑不得,发呆了老半天,才突然道:“令锦衣卫查一查,看看太子在做什么。还有……”他眼里闪烁过一抹锋芒:“此事,任何人都不可声张!” 终究相比于弘治皇帝而言,他的至宝,太子才是心头肉,这小子如此匪夷所思,一定有古怪。此事更不能张扬传出,否则,天下人如何看待储君? 既然不可表现出宫中失窃,那么……自然也不能大张旗鼓的去追问和盘查,所以……弘治皇帝一张老脸抽了抽,朕忍! “奴婢……奴婢遵旨。”刘钱如蒙大赦。 ………… 次日一早,依旧是天寒地冻,这沿途的街道,有诸多衣不蔽体的流民,他们蜷缩在街头巷尾,似乎是和保定府的大灾有关。 方继藩口里呵着气,眼看着那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方继藩穿得严严实实的,尚且觉得寒冷,何况是他们呢? 等到了詹事府,竟意外的看到了王金元。 方继藩热络地和王金元打了招呼,王金元却像是惊弓之鸟,低着头,假装不认得方继藩,急匆匆走了。 这倒怪了…… 方继藩进了詹事府,被领着去见朱厚照,朱厚照一见到了他,兴冲冲地道:“本宫有银子了。” 他显得极激动,神采奕奕的样子,啪的一下,甩出一张契约:“你有银子,本宫就没有银子吗?喂喂喂,那个谁……” 邓健现在随时跟着方继藩,而朱厚照似乎也准许邓健随时出入詹事府,邓健一听那个谁,忙抢上前一步道:“小的叫邓健。” 朱厚照噢了一声:“将这契约读来给你家少爷听听。” 邓健伸手要拿契约,方继藩却先拿了,大抵看过之后,才知道这是王金元立下的字据,大致上的意思是他愿花纹银二十万两,购买朱厚照的一幅《千里江山图》,以及各种文玩,三日之内,钱货两清。 方继藩惊讶地道:“太子殿下,王金元买这些做什么?《千里江山图》?据臣所知,这该是宫里御藏之物吧,王金元哪里来的胆子,竟敢来买?” 朱厚照笑嘻嘻地道:“他没胆子买,可他也没胆子不买啊。” 方继藩心里瞬间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十之八九,王金元在签下契约的时候,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缺德啊,朱厚照你这个人渣。 方继藩极想痛骂朱厚照,在他看来,王金元虽然贪婪,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抢钱呢,人家也是讨生活罢了。 只是这等事,还能说什么,木已成舟,方继藩面露欣赏之色,笑着道:“殿下手段高明,佩服,佩服。” 朱厚照一看方继藩这暧昧不清的样子,顿时激动起来:“什么意思,你以为本宫劫掠了百姓,抢掠了民财?” 方继藩正色道:“这是什么话,抢掠民财怎么了?抢掠民财低人一等?老百姓的钱不抢,那还是人吗?” 邓健忙在后颔首点头:“少爷这句话,真是振聋发聩,令人醍醐灌顶!” 邓健笑得很开心,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啊,打小他就陪着从前那个方继藩长大,耳濡目染,早就心理扭曲变态了。 “……”朱厚照正义凛然:“胡说八道,本宫不是抢银子,本宫只是取,取了父皇的宝贝,卖给了那王金元。” 方继藩一听,猛地倒吸了口凉气,殿下,你这哪是窃,你这是坑啊,你坑的是我才是。 朱厚照随后,却是满不在乎地道:“不过那王金元竟然不敢买,本宫生了气,他才乖乖屁滚尿流的表示愿意买下,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做买卖了吗?这买卖怎么做?” 方继藩对朱厚照的给他的坑,也只能无语。 听到朱厚照问到这买卖的事情上,方继藩倒是认真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臣在西山买下了一座荒山,不过这荒山总要发掘,所以需要招募一些人手,不只如此,那荒山附近的一些土地,也需买下来才好,臣已联络了附近的一些地主,这两日来谈了。” “发掘,发掘什么?”朱厚照诧异地道。 方继藩道:“煤啊,现在不是天冷吗?将煤卖去,让人取暖。” “咦……”朱厚照眼睛一亮:“本宫怎么没有想到?” 方继藩笑嘻嘻地道:“哪里,哪里,我早听人说过,那儿有煤,所以才将煤买下,殿下想想看,现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想来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大雪纷飞了,那些百姓,若是不取暖,非要冻死不可。除此之外,臣还想好了,这无论是烧炭还是烧煤,烟气若是熏得久了,若是屋里密不透风,难免要熏死人,臣打算在那山脚下再造点煤炉和烟管出来,京里的富户们讲究啊,不差钱,这不也是商机?” “哎呀……”朱厚照兴奋了:“本宫竟没想到这个,这是合着本宫和你一起要赚大钱。” “当然是赚大钱,只要天气再冷一些,这取暖之物就和柴米油盐一样,是人不可或缺的东西,只要不可或缺,而咱们开采煤的价格也远远低于烧炭的价格,就不怕没人买。要知道这烧炭是需要上山伐木,需要在深山中烧制木材的,这几年来,京师外头,树木早已砍伐的十不存一,木炭的价格,也是一年比一年高。而煤不同,臣知道,西山那儿的煤,都是浅层的煤矿,开采起来不需费什么功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价格比木炭低廉十倍不止,殿下等着吧,咱们发财的时候到了。” 朱厚照兴奋得搓起手来,愈发觉得自己大有可为,其实煤是什么东西,这个时代的人早就知道了,大明不就有一个专门的煤山吗,崇祯皇帝还在那上吊过呢,所以即便连朱厚照也知道,这煤是可以用来烧的,他忍不住拍着自己脑门:“本宫竟是一丁点都没有想到,对啊,煤是可以烧的,方兄弟真是聪明绝顶,你看,这天底下这么多人竟都想不到,偏偏方兄弟想到了。” 第五十六章天下英雄唯孤与卿 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谈兴正浓,躬身站在一旁的邓健和刘瑾二人却俱都开始翻白眼。 煤是可以烧的,这一点,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可为何大家都是烧柴、烧炭,偏偏就不用煤来取暖呢?你以为就你们两个聪明? 这是因为那煤一经烧起来,不但浓烟滚滚,生人都不敢靠近,更别提是取暖了,何况这浓烟中是有毒,要死人的。 太子殿下竟和方继藩指望着卖煤发财,这……悲剧啊…… 刘瑾翻着死鱼眼,偏偏他不敢纠正,因为……怕挨打。 邓健也一副死了娘的样子,他已经可以预料到,少爷挖出了煤,而后血本无归的悲壮场面了,不过……好像……这就是少爷的常态啊! 朱厚照显得大为高兴,顿时觉得找到了知音。他似乎对赚钱极为热衷,不过赚钱的目的,就有点可疑了。 可对方继藩而言,拉太子下水,似乎是一个不坏的选择,至少……若是运气不好,临死之前还能拉一个垫背。 可朱厚照是真的很佩服方继藩,他突然觉得有一种英雄识英雄的感觉,顿时觉得全天下的人俱都是笨蛋,你看,连本宫都知道煤可以烧,可为何就没有人烧煤取暖呢?还是方继藩聪明啊,当然,本宫也很聪明。 只有刘瑾和邓健两个人失魂落魄,他们似乎都在权衡诚实相告的风险,挨揍可能是轻的,最重要的是,二人的主人都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地主儿,会不会恼羞成怒呢? 既然已经确定了发财的大计,方继藩自然忙碌起来,西山附近的一些大地主现在个个就像是捡了金元宝似的,因为南和伯子方继藩下了帖子,说要买地。 倘若是别人来买地,大家还要犹豫,地是祖产啊,怎么能卖,可方继藩那个败家子,据说花钱如流水,这是天上要下元宝了啊。 果然,败家子很痛快,不太爱讲价。 许多人眼里放光,而今哪里是方继藩找人买土地,而是人家跑来求方继藩买地了。 南和伯府,而今是热闹非凡,何止是西山周遭的地主,就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地主,也兴冲冲的拿了地契来,公子,买地吗?我这地好得很,是上好的良田,和西山附近那一大片的荒地不一样。 而他们往往得到的回答却是:“滚,本少爷买的就是荒地!” 那王金元乖乖地送了二十万两银子到了詹事府,方继藩挥舞着这些银子,只两三天,便挥霍了近十万两。 京师沸腾了,无数人泪流满面,若是自家当初有一块西山的荒地,那可就发财了。 方景隆脸都黑了,他每日到了都督府当值,便总有几个老兄弟贼兮兮地寻上门:“令子要买地?方老哥,我也有地啊,肥水不留外人田不是?” 方景隆顿时有一种全世界都将自己儿子,继而同时也将自己当做天下第一大傻瓜的感觉。 他一口老血呕了出来,吓得都督府里的人都慌了。 方景隆破口大骂:“谁再给老子提地的事,老子剁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带着既同情又古怪的表情看着这位可怜的南和伯。 这般一顿操作下来,方继藩也算是宇内皆知了,就算是京师里前来上贡的各国使臣,都为之瞠目结舌,知道了此事,有位自倭国东渡而来的僧人忍不住感慨,中华之富饶,但见京师人士方继藩买地一事,就可管中窥豹。 方继藩却一下子从人憎鬼嫌的人物,转而变得受欢迎起来,从前不太爱联络的亲戚,竟也登门来,家里长短一番,那些街坊邻居,也再不是见方继藩走出门去,便个个作鸟兽散了,反是个个殷勤的打着招呼,前倨后恭:“方少爷好啊,方少爷又买地了?方少爷……我二叔的娘舅的堂兄也有一块地,正想卖呢……” “滚!”方继藩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很干脆地自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被骂的人居然也不恼,还陪着笑道:“方少爷这个滚字,真是荡气回肠……哈哈……哈哈……那地……其实方少爷可以再……” 方继藩自是懒得再管这人,吹着口哨,便脚步轻快地扬长而去。 买地的目的,是将西山矿脉附近的土地全都握在手里,以免等煤矿发掘出来,有人在附近开采,除此之外,这些地屯着,迟早也要开发,不讲价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营造出败家子败家的目的,使人产生一种卖不了吃亏、卖不了上当的感觉,可实际上,真正的溢价,其实并不高。 方圆十数里的西山矿脉,再加上上万亩的荒地到手,接下来,就该大有可为了。 ………… 京师里,已是炸开了锅,这消息自然不免传到了宫里。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双提心吊胆的入宫,在暖阁里候了良久,待天子驾临暖阁,牟斌便拜倒道:“卑下见过陛下。” 这牟斌虽是人见人怕的锦衣卫,不过却极为本分,在他的治理之下,许多人对锦衣卫的印象有所改观。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遇到了似弘治皇帝这种不喜兴大狱的天子,这锦衣卫也变得人畜无害起来。 弘治皇帝化掌为拳,磕了磕案牍:“说罢,怎么回事?” 牟斌是个老实人,此时哭笑不得地道:“卑下查过了,太子殿下拿了陛下的画和文玩,卖……卖了……” 弘治皇帝看似是宠辱不惊的样子,可老脸却还是不经意的抽了抽。 坑爹啊,世上有皇太子偷皇帝的东西去卖的吗? 牟斌小心翼翼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估摸着是害怕皇帝承受不了刺激,他绞尽脑汁,想要用不太刺激的语言,好教皇帝更容易接受一些,口里道:“卖了二十……五十万两银子,买的人,叫王金元,据说……据说买的时候,王金元的脖子上,架了一柄刀。” 弘治皇帝不做声,不过脸涨得有点红。 牟斌继续道:“卑下所探听到的是,殿下拿着这银子,去和方继藩合伙做买卖了。” 弘治皇帝差点没和方景隆一样,一口老血喷出来。 牟斌又小心翼翼地抬头,似乎觉得弘治皇帝还承受得住,继续道:“他们到处在西山周遭买地,据说几日功夫,就花出去了十多万两银子,附近的土地,抢购一空,足有万亩之巨。” “十多万两银子……荒地……几天时间,就没了?”弘治皇帝终于承受不住了,厉声喝道。 弘治皇帝也是哭笑不得了,沉默了老半天,才叹了口气道:“朕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陛下,是不是要让锦衣卫出面……”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插手,还怕闹的笑话不够吗?方继藩……朕再看看,且看看他到底要折腾出什么?” 对于方继藩,其实弘治皇帝的心思是复杂无比的,有时对他颇欣赏,有时又被他气得半死,他原本还侥幸,幸亏自己不是他的爹,否则要气死,只是可怜了他那个爹;可现在…… 弘治皇帝竟也觉得自己和方景隆同病相怜了…… 可弘治皇帝却又不免勾起了好奇心,这方继藩,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他觉得,一个能想出改土归流,教出三个举人的人,理当不至一味胡闹吧。 “再看看,再看看吧,咳咳……”弘治皇帝忍不住咳嗽:“这天气,是愈来愈寒了,入城的流民也不知如何,顺天府,要好生安置才是。” 第五十七章天厌之 西山这里,距离京师较近,这也是为何方继藩信心满满的原因,无烟煤的矿脉不少,尤其是山西省,也就是现在的宣府大同一带蕴藏的矿脉极多,可那里毕竟遥远,真要开采出来,再运来京畿这人口重镇,靡费可就不少了。 而西山这里不同,这里距离京师人口密集地带,也不过十里而已,随时开采,简单的脱硫之后,再制成煤球,或者以蜂窝煤的形式,当日就可以送到京师,几乎不存在多少运输上的成本,且这是浅层煤矿,也不需打煤井,露天开采就是。 西山这儿,已经雇佣了数十个人员,大致勘探了一下矿脉,一些煤已开采了出来,加工之后,第一车煤送到了詹事府,朱厚照看着煤,兴奋得手舞足蹈:“方兄弟,煤是可以卖钱的吧?本宫看这煤石,嗯……卖相很好。” 刘瑾很不忍心告诉朱厚照,其实京师附近的煤不少,卖钱?就是放在那儿让人白捡都不要,当然,他不敢说。 此时,方继藩眼眸带着闪耀的光泽,信心满满地道:“殿下,发财的时候到了。” 朱厚照便兴奋地搓手道:“这几日还不够冷啊,竟还没下雪……” 这一下子,便连方继藩都忍不住翻白眼了,你大爷的,你不觉得冷,是因为你特么的穿了袄子,穿了棉衣,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你去看看街边的那些流民,顺天府每日清早,都要收走十几具尸首,全是冻死的,寻常百姓,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毕竟是大股东,对待股东,却需要有春天般的温暖,方继藩赔笑道:“殿下,很快就要下雪了,不只如此呢,怕是河面都要结冰,到了那时,天寒地冻的,殿下想不发财都难。”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点头:“方兄弟,等我们发了财,你想做什么?” 方继藩想不到皇太子殿下居然还思考如此长远的问题,于是他想了想道:“赚更多的银子,让所有人都看得起臣下。” 朱厚照不由笑了:“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本宫也是如此。” 除了开采,便是需要在城里有一个门脸了,否则怎么和人接洽生意? 在招募了一批人手开始采矿之后,方继藩同时将位于东市的铺子修葺了一番,第一批无烟煤的煤球开始运进了铺子后院的货栈里。 既然是买卖,就得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方继藩苦思冥想,最终命人在这门脸上,挂了一个‘镇国煤业’的招牌。 镇国二字,是大股东朱厚照的建议,他是太子,又是出资了近半的大股东,好吧,当然他说了算。 招牌有了,煤球也有了,一切都很顺利,接下来,便是镇国煤业的组织结构问题了,方继藩自然是大东家,可谁来负责买卖呢? 方继藩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来,王金元。 王金元是被人架着来到方家的。 他原本一身肥肉,可在这几天,一下子的消瘦了数十斤,若不是一脸憔悴的样子,方继藩都怀疑他该去做减肥教练了。 一见到方继藩,王金元便嚎哭着摆手:“方公子,方公子……你饶了我罢,你行行好罢,我经不起折腾了……天哪……”他捂着心口,朝天咆哮:“我造了什么孽啊,为方公子跑前跑后,与人合伙收购了乌木,好不容易将货出了,就被太子殿下拿着三尺长的大刀架在脖子上,非要我买他的宝贝,我求饶也没用啊,二十万两的银子都给交了出去了,买了那一大箱的宫中御用之物,说是稀世珍品,是宝贝中的宝贝。可我胆小啊,这些宫中御用之物,我就算敢卖,也得有人敢买啊。我不但不敢卖,我还生怕这些宝贝稍有损伤,什么时候,宫里想起了这些宝贝来,若来讨要,那我岂不是欺君之罪?” 他泪眼滂沱,接着开始嚎叫,双手擎天,哭到了伤心之处,真是看得方继藩都不禁为之恻隐。 于是方继藩安慰他:“乖,别哭,不就是二十万两银子吗?咱们从哪跌倒,就从哪里爬起,现在有一个买卖,想和你一起做,你来做大掌柜,帮本少爷卖煤,这是买卖一本万利,这样吧,每年的纯利,本少爷给你半成干股,大家一起发财,好不好?” 王金元第一次看到方继藩如此慈眉善目。 半成,不过是百分之五的利润罢了,不过对于眼下散尽家财,家道中落的王金元而言,却不啻是救命稻草了。 王金元这个人,颇俱商业敏锐度,做买卖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其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不是太子殿下坑他,他即便不算是首富,那也是京里最出众的商贾之一。 只是没了那二十万两银子,他算是彻底的返贫了,当初他能拿出百万两纹银收购乌木,却也不全是他的银子,都是四处挪借以及背后某些人操纵的,他不过是台前的人罢了。 可王金元还是泪水滂沱,一听说方继藩要卖煤,悲怆不减地哭道:“卖……卖煤……这天底下,到处都是煤,卖得掉?不……不……” 他拨浪鼓似地摇头,被这些该死的权贵们坑多了,他怕了,现在他只想安静地过完自己的余生,折腾不起了。 你当我王金元是二吗? 方继藩眯着眼,叹了口气道:“有话好好说,王兄,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是老朋友,王兄当真不肯和本少爷合作?” “不。”王金元铁了心一般,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方继藩又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才道:“人各有志,本少爷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噢,对了,王兄,那太子殿下当真那般……那般像强盗一样,竟还拿了一把大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王金元一想到这伤心事,顿时又抽泣起来,道:“哎,别提了,三尺长的大刀,吹毛断发,小的……小的怎样求饶都无济于事……我惨……我惨哪……” 王金元又要哭了。 方继藩却突然大喝道:“邓健,谁都不要阻拦本少爷,去,将本少爷那把上斩太子,下诛奸商的御剑取来!” “……”王金元呆住了,一下子,他不哭了:“方公子,这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啊?不是说了买卖不出仁义在?不是说了不强人所难。” 方继藩和颜悦色地安抚他:“老王,别怕,别怕,乖,只是开玩笑,你也知道本少爷爱说笑,没事,没事,稍安勿躁,来,坐着,我们喝茶,喝茶。” 王金元打了个激灵,嗅到了一股危险气息,忙道:“方公子,你要说清楚,你得说清楚啊,什么御剑,什么奸商?” 方继藩温和地道:“说了只是玩笑,来,先喝茶,我是什么人,难道王兄不知吗?我这人,就爱说笑。” 方继藩一脸的平和,可王金元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方继藩是什么人,天下皆知啊。 于是他哀嚎道:“杀人是犯法的!” “对,对,对。”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本少爷最讨厌打打杀杀了,我为人处世的标准,就是遵纪守法,那种乌七八糟的事,实是可怕,王兄,你怎么不喝茶?” 王金元老脸抽搐,瞳孔疯狂的收缩放大,突然脖子一伸,屁gu自椅上滑落,顺势啪嗒跪倒在地:“我……我做了还不成,我做了,小的愿为方公子卖煤,这煤小的卖了。” 方继藩诧异地看着他道:“王兄,这……可是出于你的真心?你可千万不要勉强啊,你也知道的,本少爷最讨厌勉强别人的,如太子殿下那般,居然威胁利诱,强买强卖的人,本少爷想想都觉得可耻,羞与这样的人为伍。” “绝对真心,方公子……”王金元深吸一口气:“小人对方公子久仰已久,能为方公子效劳,真是三生有幸,还有什么不情愿呢?莫说只是为方公子张罗生意,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王金元若是皱一皱眉头,便是猪狗不如,天厌之!” 第五十八章万事俱备 王金元伸出手来,赌咒发誓,信誓旦旦的样子,尤其是那一脸仰慕之色,连方继藩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名声,难道有回暖的迹象吗? 不管怎么说,王金元的加盟,这‘镇国煤业’便算是成功了一半了,他毕竟久经商海,人脉多,经验丰富,无论是朱厚照,还是方继藩,都更适合退居幕后,让这等专业人士来处理问题。 方继藩是大东家,王金元乃大掌柜,至于太子殿下,自然也就成了最合适的推广代言人。 听说代言人三个字,朱厚照歪着脖子,搜肠刮肚的在想着任何和代言人有关的词句,最终还是一知半解:“代言人大,还是大东家大?”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一样大!” “噢。”朱厚照随即乐了:“虽然这名儿不够霸气,不过本宫想了想,这样也好,做买卖嘛,要平易近人才好,代言人……听着也不容易吓坏人。只是,代言人是做什么的?” 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朱厚照道:“将咱们的煤,广而告之,代表的乃是咱们镇国煤业的形象。” 朱厚照顿时龙精虎猛,眼里放光:“本宫英姿飒爽,这再合适不过了,还是你最了解本宫!” 方继藩立马翘起了大拇指:“殿下形象伟岸,与咱们镇国煤业,实是太般配了。” 心里则忍不住的骂,臭不要脸! …… 内阁坐落在紫禁城里的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 可这里虽是不起眼,却是整个天下的中枢。 天下无数的奏本,都会先送入这里,给内阁大学士们阅览,待这些宰辅们对奏疏进行票拟之后,方才送去给皇帝过目。 而所谓的票拟,就是内阁大学士们的建议,譬如某地某官奏某某事,大学士看过之后,根据自己的经验,在奏疏下写下建言,再送至皇帝面前,皇帝先看奏本的内容,再看大学士的建议,做出最终的裁决。 出于对内阁大学士的尊重,一般情况之下,建言都会被采纳,因而,皇帝只需在奏疏下画一个红圈,便按着内阁大学士的意思将事情给办了。 正因这票拟的大权,所以内阁大学士在大明有宰辅之称,他们虽非宰相,却有着和宰相同等的地位和权力。 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大学士李东阳和谢迁会在每日清早入宫,接着拜见皇帝,在暖阁里与皇帝议事。 随后,再回内阁票拟奏疏,等到了正午时,三个既是同僚,又是密友的老家伙们,便一起会到值房隔壁的茶房里喝喝茶,吃一些糕点,顺道谈论一些各自对近来时事的看法。 在这温暖的茶房之外,大雪纷飞,积雪已有一尺厚了,此时尚在中秋时节,这等天生的异象,足以令三位大学士忧心忡忡起来。 刘健呷了口茶,放下了茶盏,叹了口气才道:“也不知为何,自弘治九年以来,每到中秋,天气便骤然转寒,以至春不像春,秋不似秋了,减产了粮食倒也罢了,这几年陛下励精图治,府库中有足够的陈粮,于朝廷倒是无碍,只是苦了百姓啊。听说许多流民,至今还在街头,更不必说,这么多贫民百姓,连个取暖之物都没有,诸公,若是年年如此,可怎么得了?” 谢迁哀叹口气,茶也没心思喝了:“老夫听流言说,是不是朝廷有什么失德之处?” “咳咳……”李东阳咳嗽,这谢迁善辩,逮着了谁都要逞一下口舌之快,嘴巴里藏不住事,李东阳显得谨慎:“谢公慎言,坊间的流言,不足为信。” 刘健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天爷的事,可不是内阁大学士管得着的。 却在这时,刘健察觉到这房外有人探头探脑,刘健眼皮子微抬,露出威严之色:“进来。” 来人是个小宦官,佝偻着身子,等他抬起脸,刘健却依稀记得此人,这人竟是太子跟前的大伴刘瑾。 刘瑾谄媚地笑着道:“见过刘公、谢公、李公,这几日变了天,突降大雪,太子殿下,挂念着三位师傅呢,所以特遣奴婢来,给三位师傅添一些薪柴取暖。” 刘健和李东阳还有谢迁三人呆了一下,面面相觑。 太子殿下平时看见了三人就躲,莫说是主动亲近了。今日这是怎么了,居然主动关心起三个老家伙起来了。 刘健顿时露出了欣慰的样子,捋须颔首:“好,好,好,太子殿下懂事了啊。”刘健不但是内阁首辅,同时还是太子太傅,太子太傅虽是虚职,可名义上,却还是太子的老师,作为太子,孝敬自己的老师是应当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太子殿下长大了,晓得疼人了。 刘健眼中神采奕奕,眼角竟有些湿润,太子是国家未来的希望啊,这个孩子,终于懂事了,这等体贴臣子,竟有了乃父之风,令人欣慰啊。 谢迁也咧嘴笑了,倒是李东阳,似乎觉得蹊跷,他神色如常,只是道:“请转告太子,臣等谢殿下所赐。” 刘瑾却滴溜溜着眼睛,依旧不肯走,笑吟吟地道:“殿下说了,要亲眼看着三位师傅添了薪柴再走。” 刘健便抬手:“那就添吧。” “好嘞,太子殿下也吩咐过,要让奴婢亲自为三位师傅换火盆。” 说着,喜滋滋地出了房,过不多时,便与另一个詹事府的宦官马永成一齐抬着一个火盆进来,火盆里的‘薪柴’已是点燃,冒着滋滋的热气。 “且慢着!”李东阳心最细,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眼睛盯着那火盆,皱起眉头道:“这不是木炭?这是煤!” 是煤! 一下子的,茶房里犹如炸了锅,烧煤跟自杀没什么分别啊,会死人的啊,何况还是刘健这三把老骨头。 刘健脸色骤变,这……是儿戏么? 谢迁顿时给气得差点没有呕血了,太子殿下,这是要杀人啊,缺德不缺德啊,小小年纪,竟是如此。 这时代的煤,自是和后世的煤不同,不能对其进行精加工,这煤中的含硫量极高,一旦燃烧,便会生出大量的二氧化硫,若是吸入过多,是真的会死人的。 烧煤取暖,形同于是自杀,这是常识。 谢迁怒气冲冲,正待要骂。 刘瑾却是笑嘻嘻地道:“几位大人无忧,不会中毒的,此乃无烟煤是也,不生烟,自然无毒,您看,这里哪有烟?” 这么一说,刘健等人定睛一看,果然,这煤烧起来,竟不是寻常煤那般乌烟滚滚,却只是冒出袅袅的白气,似乎……也没有闻到什么刺鼻的味道。 嗯?世上竟有这样的煤? 谢迁眯着眼,不由道:“此物,定是极为昂贵吧?” “不贵,不贵。”刘瑾笑道:“不过几个大钱一斤,无烟煤烧的久,用一天也是管够的。” 此言一出,刘健突然激动起来…… ………… 总觉得该和亲爱的读者们交流一下,相互交流,能促进彼此之间的友谊,可是该说什么好呢?嗯,求支持! 第五十九章乌鸦嘴 刘健听罢,心里一颤,豁然而起,直直地盯着那火盆,似是发现了什么惊世之物。 说起来,现在木炭的价格,已经涨到三四十钱一斤了,倒不是因为木炭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实在是这东西要烧制不易,不但需要伐木,还需有人在深山老林中建窑,烧制了一个月功夫之后,更需有人从深山中,将木炭运出来,时间和人力的成本实在太高昂了。 可这煤……这样便宜…… 似乎和木炭一样,却是没有什么异味,而且看上去,燃烧得更加持久。 刘健心头一震,随即看了一眼窗外的鹅毛大雪,一副若有所思之态。 这较为廉价的取暖材料……似乎…… 谢迁和李东阳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 对于他们这些处理国家大事的人而言,所思所想的,似乎永远都是国家大事! 此时,谢迁忍不住凑近一些,靠近那火盆,禁不住道:“当真……无害吗?” 茶房里,三位大学士,竟是为了这铜盆里小小一堆煤,足足一个下午都没有去值房里办公。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依旧还在持续燃烧的无烟煤,像是憋了一口气似的,在等着这无烟煤烧成灰烬。 可这无烟煤,显然比木炭要耐烧得多,大半天过去了,那一团火光,竟还没有熄灭的迹象。 事实证明,这无烟煤的热量散发得很均匀,而且燃烧的时间极长,三把老骨头在这儿只开了一扇小窗,却明显没有对他们的身体产生什么异样,屋里很暖和,将这里和外界的大雪纷飞隔绝开,而时间过的越久,三人心里越是震撼。 良久,李东阳道:“听说,方继藩怂恿着殿下做买卖,却不知,是否和此物有关。” 李东阳目光幽幽,看了刘健和谢迁一眼,而二人,则只是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 次日一早。 方继藩穿着髦衣,内里一件麒麟服,踩着积雪赶到了詹事府。 上值不久,宫里便来了人,宣皇太子入宫参加筵讲。 筵讲是翰林们给皇帝讲学,几乎每隔几日,翰林侍讲和侍读们就要在崇文殿里聚集一次,当然,皇太子朱厚照也是要去的,这既是学习的机会,有时,皇帝也要考校一下皇太子的学问。 不过这传口谕的宦官,却是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总旗,陛下还有吩咐,让方总旗陪殿下同去。” 其实这几日,朱厚照都是忐忑不安的,他是极担心被父皇捉去追究偷窃的事。 可这几日下来,宫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朱厚照一下子又活跃起来,他捋了袖子:“走,老方,咱们同去。” 呃……方兄弟的称谓已变成了老方,可方继藩不老啊,而方继藩又不能称呼朱厚照为小朱,怎么听着,都好像自己被朱厚照占了便宜。 二人只好收拾一番,怀着忐忑的心情,经崇文门入宫,至崇文殿。 在崇文殿里,弘治皇帝拉长着脸,早已就坐。 数十个翰林,则一个个有板有眼的跪坐在右侧。 至于左侧,则是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人。 谢迁眼袋很深,像是昨夜一宿没有睡觉。 他是个固执的人,决心和无烟煤卯上了,就不信,这无烟煤还不熄灭,结果,足足耗到了曙光初露,那最后一点热量才散尽,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哼,和我谢迁斗,你算老几? 不过,如此持续的燃烧,无烟煤的耐久性,实是令人惊叹,固执归固执,谢迁似乎想到了这无烟煤更深远的用处。 弘治皇帝左右顾盼,见谢迁萎靡的样子:“谢卿身子不适吗?” “多谢陛下关心,臣……身子尚可。” 弘治皇帝的脸色轻松了一些,却又叹道:“这天寒地冻,许多卿家都病倒了,如此天象,该要保养身体才是。” 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正好进来,朱厚照缩着脖子,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 这家伙最擅长的便是假装无辜,方继藩也真是服了他,在外是爷爷,到了这儿便装孙子,你会装,我不会装? 行了礼,弘治皇帝先狠狠地瞪了朱厚照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只是,皇太子居然偷东西偷到了皇帝老子的头上了,这事,弘治皇帝可不敢声张,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对另一个始作俑者方继藩,弘治皇帝也没什么好脸色。 方继藩心里发虚,生存的本能,令他毫不犹豫地慷慨称颂:“吾皇圣明啊,臣见陛下气色不好,由此可见,在这大雪纷飞之时,陛下竟还日理万机,操劳国事,此乃天下之大幸!”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道理,方继藩懂。 弘治皇帝假装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朱厚照和方继藩,近来的行为,据说很是荒唐,既然不能声张,可也不代表不可以找个其他的理由敲打一下。 心里存着这个心思,弘治皇帝淡淡道:“方继藩。” “臣在呢。”方继藩笑吟吟地道:“陛下这方继藩三个字喊出来,竟有如天籁之音,臣听了,浑身舒泰,一下子,竟龙精虎猛起来。” “……” “咳咳……”朱厚照拼命咳嗽,他觉得这老方已无耻到了令人发指,连他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了。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虽知道这家伙是在努力的溜须拍马,估摸着也是知道近来和太子荒唐,可看这家伙如此卖力的样子,倒是有些心软下来了,终究还是孩子啊,便道:“朕上次读了你的‘改土归流’之策,倒觉得颇有道理,可近来深思熟虑,却又觉得,这改土归流之策,未必可行。” 这是没话找话呢,想找个理由将方继藩压一压,免得方继藩得意忘形。 方继藩道:“还请陛下赐教。” 弘治皇帝便淡淡道:“此策虽好,可是动静却是太大了,若是国泰民安,顺势而为,倒也罢了。而如今,天灾频繁,而一旦对西南诸土司实施改土归流之策,各地土司,一定不满,恐酿成更大的祸端。依朕看来,而今,土司之乱刚平,土司们心怀恐惧,自不敢再滋生事端,到时,朝廷给予他们一些赏赐,他们势必也就不敢再造次了,西南的稳定,事关到了国家大局,而改土归流乃是一剂猛药,不可轻易试之。” 弘治皇帝说的头头是道。 不过其实他的话也是有道理的,虽然现在西南的问题没有根除,可毕竟刚刚弹压了叛乱,所以贸然实施改土归流,实在不妥。 方继藩心里却想起,好像就在今年,贵州和广西等地,似乎还有一场土司的叛乱,此事不只记录于贵州省晴隆县的县志,而且在明实录中,记载也是颇多。 一般情况,朝廷刚刚平息了叛乱,就算土司有所不满,也会心生畏惧,偏偏这一次的叛乱,却是事发于突然。 方继藩摇摇头:“臣以为,一日不通过改土归流治其根本,广西,尤其是贵州的叛乱,只会愈演愈烈,陛下想要姑息,不啻是养虎为患,臣敢断言,不久之后,新的叛乱便产生,且声势浩大。” 他这样一说,那些翰林们顿时一个个面露怒容! 乌鸦嘴啊你这是,现在西南重新安定,怎么可能又发生叛乱呢,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 第六十章殿前奏对 方继藩此言一出,便是连刘健三人也忍不住皱眉了。 事实上,从广西和贵州送来的奏疏来看,现在西南的情况已经渐渐稳定了,根据他们的经验判断,是不可能发生什么叛乱的。 刘健捋须,微微一笑,反驳方继藩道:“是否会发生叛乱,此事谁也无法预料,只不过,此次调去贵州的巡抚,乃是钱钺,钱钺此人,此前历任山东、河南巡抚,政绩昭然。此人最重教化,所治之省,无不堪称典范,此公乃栋梁之臣,此番调他入贵,莫说凭他的治理,土司们绝不会滋生什么怨言,就算是发生了叛乱,有此公在,也足以立即平乱,朝廷足以高枕无忧。” 钱钺这个人,可是很著名的封疆大吏,不只皇帝欣赏,便连内阁三位大学士,也对他青睐有加。 现在方继藩这个小子,居然口口声声,说什么广西,尤其是贵州可能发生叛乱,因为土司的不满早已在加剧,根本就没有安抚的可能,却哪里知道,贵州巡抚乃是钱钺这样政绩昭然的人。 有他在,朝廷无忧。 果然,刘健提起钱钺的时候,弘治皇帝暗暗点头,李东阳和谢迁也纷纷颔首。 便是那些高坐的翰林,也有人红光满面,一个翰林道:“钱公在山东巡抚任上时,采古书中为人处事格言,结合朝廷律令、条例,编成《至道编》一书,在全省各地刊行颁示,其书注重社会风化,使山东从原先的盗贼横行,转眼之间,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盗贼也销声匿迹,此等大吏,真是难得,令人钦佩。” “是啊,是啊。”许多人纷纷点头。 这位钱巡抚,不但治理经验丰富,社会的风气,在他的治理之下,也能转好,那本《至道编》,许多翰林都看过,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人名声很大,这一次被调去贵州,就有磨砺的意思,相信在贵州巡抚任满之后,很快就要调回朝廷,进入朝廷中枢了。 这样的人,方继藩你这小子,竟还奢言在他的治下会发生叛乱。 这个时候的方继藩,其实有点懵逼了,那个钱钺,这么出名吗? 可他明明记得,这家伙,不是在历史上被叛军给吊打了吗? 现在看殿中君臣,都调侃似地看着自己,眼里都是一副,小子你还年轻,不懂的东西,就要多学习的模样。 方继藩不服气,他正色道:“钱公确实是能吏,臣也有所耳闻,可此人若在山东、河南,所治理的只是民,约束的,也只是下级的官吏,或许以他的能力,足以胜任。而贵州情况却全然不同,他的那一套手段,全然无用,臣恐用不了多久,就因为钱公,而引发更大的灾祸,朝廷更该要小心防备才好。” 其实弘治皇帝的本意,只是敲打一下这个小子,谁知道这个小子是牛脾气,居然当了真,还口口声声说钱钺水平有问题,不能胜任。 弘治皇帝拉下脸来了,道:“这是诽谤大臣,好了,休要再提了。” “噢。”方继藩老实地点点头,可他心里还是痒痒的,不说不舒服啊,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贵州的这次叛乱很大,不只如此,钱钺这个人,非但无力解决叛乱,反而会被叛军给剁了。 于是,他忍不住了,又道:“可是臣以为,朝廷还是应该派出得力之人前往贵州、广西一线,加派兵马,以防不测。” “你还说?”弘治皇帝瞪他。 方继藩的这句话,自是捅了马蜂窝,翰林们顿时不高兴了。 钱公素来为他们所敬仰,方继藩你什么意思,你这样诽谤朝廷的能吏,就你会瞎**吗? “方总旗好好做自己的生意即可,为何要妄议国事呢?” 说话的乃是翰林侍读周超,周超气咻咻的样子,还带着讽刺的意味!你方继藩是什么东西,谁不晓得呢,你还诽谤起钱钺来了! 这钱钺和周超可是同年,当年都是天顺八年甲申科的同榜进士,有这一层关系,周超觉得自己很有责任为自己的年兄狠狠批评教育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方继藩便梗着脖子坚持道:“我也不想妄议国事,可这是陛下非要让我说改土归流的事!” “……” 一下子,崇文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周超,算是彻底的服气了,不服不行啊,你特么的信口开河倒也罢了,现在指责你一句,你就把皇帝拖下水,人家做臣子的,都是有天大的错,都错在自己,现在你方继藩真了不起,二话不说,就一脸无辜的说不管我的事,这是陛下的错。 深吸一口气,弘治皇帝觉得不能再跟这种人纠缠了,倘若是别人,这般的胡搅蛮缠,最少也是狠狠训斥一通,或者索性贬谪罢官,可偏偏,弘治皇帝虽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却居然觉得,方继藩这样,好像也没错。 这厮,不就是这样的性子吗?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而且人家年纪轻轻,又有脑残之症,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复发。堂堂天子,怎么好去跟一个小屁孩子去计较这个?这显得不够大气。 好吧。 忍了! “咳咳!”弘治皇帝便呵斥道:“休要胡说八道,钱卿家在前往贵州赴任时,朕传见了他,朕既知他以往的卓著政绩,见了他的言谈举止,俱都无可挑剔,有他在贵州,朕可以高枕无忧。好了,不要再纠缠此事了,太子……” 敲打方继藩失败,现在自是该敲打敲打自己的儿子了。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乖乖上前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道:“来和朕说说,你近来读了什么书?” 朱厚照道:“儿臣近来学的是《春秋》。” 弘治皇帝颔首:“那就背来朕听听。” 朱厚照显得迟疑了一下,然后很担心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则用一种坚定的眼神鼓励了他。 朱厚照这才深吸一口气:“儿臣遵旨。” 殿中无声,所有人竖着耳朵,都想听一听太子殿下的学业如何。 朱厚照只稍稍踟蹰,随即道:“庄公三年春王正月,溺会齐师伐卫,夏四月……” 背诵到此处,却没声了。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还有呢?” “禀父皇,儿臣一时想不起。”朱厚照面带难色,近来,光忙着煤的事,读书的事,他确实不太上心。 弘治皇帝的脸,骤然间已拉了下来,败家玩意,偷了朕的东西不说,还如此不知上进! “儿臣,再想想,再想想。”见弘治皇帝目光锋利,朱厚照吓得缩了缩脖子,开始搜肠刮肚的回忆起来。 踟蹰了老半天,弘治皇帝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喝道:“这些日子,你去做什么了?” “儿臣……儿臣读书呀。”朱厚照下意识的回答。 弘治皇帝显然不会相信朱厚照的话,目光凌厉的落在他身上,令朱厚照汗毛竖起。 方继藩心里,也不禁为之忐忑起来。 却在此时,有人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话音落下,众人循声朝着声源处看去,却是詹事府的少詹事王华。 王华是杨廷和的助手,和杨廷和一样,都负责太子殿下的教育问题。 他显然对于太子殿下忧心忡忡,随即道:“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可据臣所知,近来太子殿下竟和方总旗一道经商!”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了哗然,翰林们显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经商是为清流所不容的,经商,是贱业! 王华定了定神:“不只如此,他们卖的……是煤,还声称,煤可以取暖!” “……” 这一下子,许多人懵逼了。 竟有一种智商被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按在地上摩擦的感觉。 古往今来,可曾听说过有人用煤取暖的吗?倘若煤可以取暖,那么要碳要柴何用?煤固然是可以烧的,譬如在宋时开始,就有人用煤炼铁,不过最终,却没有太流行。因为成本过于高昂,毕竟煤烟毒气甚大,用此物炼铁,需营造专门的排烟管道,对铁炉的要求甚高,还是木炭方便一些。 这取暖,就更是笑话了,敢情老祖宗们都傻,就你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聪明? 朱厚照忍不住道:“本宫卖的乃是无烟煤,确实可以取暖。” 无烟煤…… 一直默不作声的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因为他看到无数翰林官们,用一种关爱智障一般的眼神,看着朱厚照。 作为一个父亲,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弘治觉得自己气得心口疼,他瞪着朱厚照,想杀人,让你读书,你去经商,经商就经商吧,士农工商,经商虽为末等,可朕对你的要求一再放低,你若当真能经商,做出一点刮目相看的东西,朕也忍了,偏偏这世上无数的商货你不卖,你去卖那遍地都是却没人捡的煤,你卖煤倒也罢了,权当是你年幼无知,可你却要将煤卖给人去取暖,你这是皮太痒了,是侮辱朕和众翰林们五谷不分吗? 念及此,弘治皇帝发出咆哮:“朱……厚……照!” ………… 少发了一段,建议大家重新看。 , 第六十一章上天的恩赐 龙颜震怒! 显然,弘治皇帝现在是气得不轻啊! 朱厚照有点发懵了,显得不太自信,想要装死,努力的开始想挤出一点泪水。 方继藩缩了缩脖子,却只能硬着头皮道:“臣和太子,不是在做生意。” 这是……死鸭子嘴硬! 倘若他们两个老老实实的认错,倒也罢了,偏偏这两个家伙还在此拼命抵赖,这就是态度问题了。 “你可知道,这是欺君之罪?”弘治皇帝这时,却想好生教训教训这两个家伙了。 方继藩朗声道:“陛下,臣和太子殿下,确实不是在做生意,太子殿下,忧国忧民啊,这些日子,天气寒冷,太子殿下眼见百姓们衣不蔽体,而京师之中,木炭的价格一日高过一日,不知多少人饥寒交迫,为此,太子殿下担心得每日都辗转难眠。” “对,对,儿臣心好痛,辗转难眠!”朱厚照捂着自己心口,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方继藩随即道:“为此,臣和太子殿下,为了天下百姓的生计,便买下了荒山,让人采煤,对煤进行加工,用这煤来代替木炭,在这京师,一斤木炭三四十个钱,而煤炭,一斤却不过区区三五个铜钱而已,太子得知之后,欣喜若狂,若能大大降低百姓们取暖的成本,这比之平抑粮价,更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太子殿下和臣经营煤矿是假,可实际上,却是为了百姓的福祉!” 多不要脸的人,才可以将这挣钱的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朱厚照偷偷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心里实在忍不住的佩服,厉害,厉害。 他则继续捂着自己心口,如便秘似的:“是啊,是啊,心好痛,为了百姓的福祉……” “……” 弘治皇帝一看这两个家伙,就晓得十之八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哪里是什么为了百姓的福祉,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卖煤取暖……”翰林们已经闹成了一锅粥。 虽然翰林们平时都在象牙塔里,对这柴米油盐之事敬而远之,可他们还是有常识的,纷纷道:“胡说,煤如何取暖,这哪里是救人,这是害人。” “殿下莫不是和这方继藩一道,强买强卖了罢,殿下,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强买强卖…… 似乎这个理由,最是合适。 不是强买强卖,谁吃饱了撑着卖煤来取暖?多半是方继藩的馊主意,想要敛财,便和太子一道,去取了那毫无用处的煤,强卖给人,他是太子,谁敢不给银子?想一想那些可怜的百姓,他们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本就生活苦寒,却含血含泪,遭太子和方继藩的压迫。 有人锤着自己的心口,顿时滔滔大哭起来:“太子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怎么可以如此,秋日降下大雪,本已令百姓们困苦不堪,太子殿下不体恤他们,竟还强买强卖,这是国家之大不幸啊,这一定是方继藩的馊主意。” 鉴于方继藩的恶名,似乎……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弘治皇帝闻言,更是大怒,其实他一直都在忍耐,就想看看,方继藩和太子到底在搞什么,他也略知一些采煤的事,不过并没有干涉,可万万想不到,这两个家伙采煤的目的,竟是为了将这煤当做木炭一样卖出去。 弘治皇帝气得发抖,狠狠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他对方继藩的印象,其实一直还算不错的,这也是为何弘治皇帝一直默许朱厚照和方继藩胡闹的原因。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你们二人可知罪吗?” 弘治皇帝一声低吼,这是弘治皇帝给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陛下!”就在此时,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众人忍不住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却见一人,徐徐地站了出来。 敢在这个时候,打断皇帝的,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不过,恰恰这个人就在这几个人之中。 此人正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 刘健学问博大精深,敢于仗义执言,以天下为己任,心胸开阔,不记私仇,既是首辅,也是朝中的君子,弘治皇帝对他可谓是信任有加。 所以他的一言一行,都举足轻重。 弘治皇帝正准备撸起袖子狠狠重罚这两个家伙,却被刘健所打断,忍不住狐疑地看了刘健一眼,却不得不道:“刘卿家,有什么话要说?” 刘健郑重其事地拜倒在地道:“臣以为,无烟煤,确实很好!” “……” 崇文殿里,顿时升起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太子荒唐倒也罢了,方继藩这个人渣更不必说,他不荒唐,那真是太阳打了西边出来。 可刘公……堂堂首辅大学士,陛下对其言听计从的谋国老臣,居然也…… “老臣也以为,无烟煤好。”这一次,站出来的却是谢迁。 谢迁早就憋不住了,他心直口快,早就想说。 嗡嗡嗡…… 翰林们彻底的沸腾了。 谢公竟也和太子殿下还有那方继藩一个鼻孔出气?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就在所有人错愕不已的时候。 李东阳亦是徐徐而出,他神色倒显得泰然:“太子殿下与方继藩二人,确实是功不可没,单凭这无烟煤,不知拯救多少苍生!太子与方继藩如此义举,活人无数,老臣佩服之至!” 这一下,弘治皇帝都愣住了。 别人的话,他一般都会有所保留。 可这三人,于弘治皇帝而言,既是君臣,也是值得信赖的密友,三个内阁大学士,大明的宰辅,竟是不约而同,对这煤赞誉有加,便连拯救苍生这样的话,竟也说了出来,这……怎么可能? 刘健的脸色很平静,他一丁点都没有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而事实上,堂堂大明内阁首辅,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开玩笑。 弘治皇帝皱眉:“刘卿家,你这是何意?” 刘健正色道:“陛下,近来不只是京师,从北京城至通州乃至河南、山东诸地突降大雪,据臣所知,木炭的价格,一涨再涨,而寻常百姓呢,却没有薪柴取暖,冻死者,无法计数,民生多艰,陛下宅心仁厚,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百姓们饥寒交迫吗?” 弘治皇帝动容,他凝视着刘健,一言不发。 刘健继续道:“可无奈之处就是,即便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今太子殿下与方继藩二人,竟是鼓捣出了无烟煤,此煤老臣亲自用过,比之木炭更为持久,却无味无烟,实乃御寒神物。臣还得知,一斤煤的价格,不过木炭的一成而已,价格低廉,诚如太子殿下所言,怕是连寻常百姓,都可以买来取暖御寒,臣敢说,有了这无烟煤,今年这场寒灾,冻死的人口,将大大的降低。” 说到此处,刘健大为感触,这严寒来时,他和内阁大臣们还忧心忡忡,谁晓得,被这小小一个无烟煤轻易的化解了。 这东西一出,犹如久旱逢甘霖,使他至今还感慨,这是上天的恩赐啊。 , 第六十二章大功告成 弘治皇帝愣住了。 他明白了刘健的意思。 也晓得这位刘师傅为何会如此的激动了。 弘治皇帝厉声道:“当真可以替代木炭?” “可以!”这一次说话的,却是方继藩。 这使朱厚照很不满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老方你不厚道啊,方才作死的时候,你让本宫去,现在要邀功了,你怎么抢到前头去了。 只见方继藩道:“无烟煤不但可以替代木炭,而且比木炭效果更佳,若是陛下还不信,问太子殿下便是。” 朱厚照条件反射似的,身为代言人,早就将无数的台词和套路背熟了,立马竖起了大拇指道:“儿臣拿人格作保。” 和方继藩呆在一起,总是听方继藩口口声声说什么人格作保,这口头禅听得多了,也就脱口而出。 弘治皇帝其实不必去问太子,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他会不知道?可刘健等人的话,他却是深信不疑的。 他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背着手,来回踱步:“列祖列宗们保佑啊……” 弘治皇帝仰着脸,朝向虚空,似乎在看着列祖列宗们的英灵,这一刻,他激动的竟是眼角湿润,江山社稷,对有的人而言,是通宵达旦的享乐,可对弘治皇帝而言,却是千斤的重担,这么多的流民,饥寒交迫,他没一日能放心的下,尤其是这漫漫的凛冽寒冬将至,每一个冻死的人,都足以令他心疼的厉害。 可现在……方继藩一个区区无烟煤,竟是轻巧的解决了。 他红着眼眶,拼命使自己眼角的泪不落下来。 这一幕看在方继藩眼里,方继藩开始怀疑弘治皇帝有点神棍倾向了。 方继藩不喜欢神棍,倒不是因为神棍的倾向,而是我特么费尽心力折腾出了无烟煤,对这无烟煤脱硫,将其推而广之,结果你不感谢我,却是来一句上天保佑,这是什么鬼? 弘治皇帝口里呵着气:“若当真如此,确如刘卿所言,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太子,方继藩,你们这煤炭,一日可产多少斤?” 方继藩心里想,这个矿的无烟煤储量,后世的数据是数千万吨,因为是露天开采,所以发掘起来也容易,只要人手管够,每日供应多少,都不成问题,不过方继藩还是细细算了算,现在他和太子只招募了数十人,先试着发掘,每日产煤,至多也不过数千斤而已,若是加大产量,只要人手管够,维持在一日百万斤的产量不成什么问题。百万斤听着吓人,其实也不过是五百吨罢了。不过这个时代用的是市斤,一斤十六两。 露天的煤矿,开采的成本实在太低了,且距离京师又斤,一旦成为必需品,单单京畿一带的人口就有上百万户,数百万人,这还不包括通过运河,可以将煤轻易到达的通州、天津卫等地,也就是说,这数百吨的产量,单单应付京畿一带,就可以完全消化掉。 当然,方继藩可以选择减少产能,从而囤货居奇,将这煤炭价格增高一些,可一旦如此,就会使煤炭成为奢侈品,与其如此,还是大规模的供应为好。 方继藩道:“陛下,只要人手足够,数目不是问题,人力……臣也想好了,可以招募京师内外的流民,他们现在饥寒交迫,已陷入了绝境,单凭顺天府的赈济,于事无补,太子殿下怜悯他们,因而,希望招募越多流民越好。” 弘治皇帝听罢,顿时大喜过望,这已不是解决取暖的问题了,便连最令人头痛的流民问题,竟也一并解决了,他立即欣喜地道:“你们,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这算是夸吗?方继藩觉得自己需要提高一下理解能力了。 朱厚照则是忙道:“这主要是儿臣心忧国家……”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使朱厚照不敢再吹牛逼下去,他只好缩了缩脖子,得,不装逼了,赚钱,好好的赚钱。横着赚、竖着赚、躺着也赚,一想到那数之不尽的银子,朱厚照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不,他觉得自己终于办成了一件大事,这种感觉,轻飘飘的,很骄傲。 老方是能人啊,说赚钱就赚钱。 翰林们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那侍读周超,下巴有点合不拢,显得很不斯文。 弘治皇帝已无心继续筵讲了,这是好事啊,区区一个无烟煤,就可以解决朝廷两个巨大的危机。 不过他还是瞪了朱厚照和方继藩一眼,似乎生怕这两个臭小子因此而得意忘形似得,却还是忍俊不禁:“众卿退下吧。” 显然,他是有话要跟朱厚照和方继藩说,于是道:“太子和方继藩留下。” 刘健深深看了弘治皇帝一眼,翰林们也只得起身,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无烟煤,这三个字,已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待人走了干净,朱厚照便笑嘻嘻地朝向弘治皇帝,难得办了一件大事,邀功可不能落后,他带着几分得意地道:“父皇,您看……儿臣还算办事得力吧。” 弘治皇帝眯着眼,却是伸手向朱厚照道:“朕的《千里江山图》呢?” “啊……” 弘治皇帝板着脸:“你的本钱,是从朕这里窃走的,是不是?” 朱厚照笑不下去了,突然感觉有些不安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道:“本钱既非你所有,所以……方卿家,朕知你们的煤场是二一添作五,所以,这另一半的收益,和太子没有关系,你按时送来宫中,充入内帑吧。” “父皇……”朱厚照万万想不到,这一幕喜剧瞬间演化成了悲剧,这是自己的股份啊,怎么就没了?父皇这是明着截胡了。 方继藩很同情地看了太子一眼,不过,好像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和太子合作是合作,和皇帝合作,也是合作嘛。 “父皇啊……”朱厚照苦着脸道:“儿臣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弘治皇帝不给他任何叫屈的机会,一个日产数百万斤的煤场,每月的纯利,可就是十万两银子以上,这还不包括未来扩产,这一年下来,可是天文数字,他怎么放心交给这个不靠谱的儿子呢? 自然……得交给他保管,才让人放心。 “休要胡闹!”弘治皇帝呵斥了一声。 朱厚照噤若寒蝉,却又有点不甘心,低声道:“老狐狸……” 这老狐狸的话很轻,倒是没有让弘治皇帝听见,方继藩却是听见了,忍不住噗嗤一笑。 “咳咳……”弘治皇帝板着脸,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笑什么?” “呃……”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随即道:“陛下圣明啊……” “什么?”弘治皇帝一脸狐疑。 方继藩笑着道:“陛下鸿恩浩荡,臣高山仰止,早已对陛下佩服的五体投地,现在臣想到,自己不是和詹事府,而是和宫中、和陛下一起做卖煤,臣欣喜若狂……” “好了,好了。”弘治皇帝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方继藩这小子,精明得要死,可偏偏,这厮死性不改,非要如此的肉麻。 弘治皇帝不喜欢溜须拍马之人,换做其他人,早就治罪了,妥妥的奸贼嘛,可方继藩这个年龄,行云流水的说出这些臭不要脸的话来,似乎没有多少违和感。 当然,这也和弘治皇帝对方继藩的看法有关,他是真的渐渐将方继藩当做小辈看待了,这小辈肉麻吹捧,难道还能揍他一顿不成? 弘治皇帝已经懒得理朱厚照了,却是凝视着方继藩:“这一次,你立了大功劳,这煤场要赶紧开工,不可延误,朕就不在那加派镇守太监了,朕自知,此煤是你功不可没,朕也放心,让你操持,宫中和你,依旧还是按照太子和你的约定,五五分账,朕不多取你一分一毫,该你的,就是你的!” 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陛下不与民争利,实乃圣君典范,此等胸襟,真是千古未有,便是唐宗宋祖再生,亦是拍马不能及陛下之万一,臣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想放声高歌,称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能有这么多读者风雨无阻的投票支持,真是上天的恩赐啊。 , 第六十三章你好呀方贤侄 朱厚照突然有一种被人踹开的感觉,然后方继藩毫不犹豫地和父皇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心里大抵是一万头***狂奔而过。 方继藩的马屁,在弘治皇帝耳里,实是肉麻之至。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良久,拉起了脸来:“得了吧,少在朕面前卖乖讨巧,把事办妥,才是造福天下!还有……”这时候,弘治皇帝的面上露出了值得玩味的模样,他一副教训方继藩的口吻道:“以后要谨言慎行,贵州巡抚钱钺,是朝廷重臣,你今日在筳讲中如此诽谤他,若传到他耳里,他肯干休吗?以后有事,私下和朕上奏即可,免得口无遮拦,得罪了人。” 这句话,说是训斥,却更像是对小辈的教诲。 口口声声说钱钺在贵州主政一方,会导致土司叛乱,还说肯定弹压不住叛乱,这不是摆明着和人说,钱钺办事不利,不足以担当重任吗? 人家在贵州为朝廷效忠,你方继藩一个总旗官,背后打他黑枪,他在京里难道没有朋友?何况他是天下著名的能臣,便连朕都欣赏他,你方继藩就不怕被人用吐沫星子喷死? 被弘治皇帝再次提起,方继藩想到贵州的事,不禁恼火,明明说的是真的,历史上确实发生了,可偏偏就没有人相信。 虽说方继藩是天下人眼里臭名昭著的人渣败类,可实际上,方继藩还是怀着一颗热心肠,他很清楚的知道,叛乱一起,必不知多少人遭殃,所以才坚持己见。 此时,方继藩又忍不住道:“可是陛下,臣确实认为,这钱钺毕竟书生气太重,若是在山东、河南主政一方,倒也罢了……可放在了贵州,他那一套教化的手段,只怕……丝毫无用,臣以为,朝廷应当……” 还不等方继藩说下去,弘治皇帝就瞪了他一眼,他觉得方继藩胡闹得有些过了,方继藩这一次确实是立下了大功劳,可也不能得意忘形,钱钺此人,弘治皇帝是信赖有加的,何况朝廷刚刚平定了叛乱,威慑了西南诸土司,还会有哪个土司如此不开眼,还敢造反?凭着弘治皇帝多年主政的经验,想想都不可能。 弘治皇帝瞪着他道:“好好将采煤的事办成,办成了,就是大功一件。” 方继藩最郁闷之处,想来就是无论自己如何正确,最终却碍于自己这一重身份,从而总是不会被人所信任。 当然,这件事的根源就在于,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那些内阁大臣,都带着固有的‘执政经验’,他们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所以,就算是方继藩喊破了喉咙,他们怕也听不进了。 也罢,有道是,吃了亏,才会肯痛定思痛。 方继藩悻悻然地告辞,朱厚照已是气得吐血,也跟着追了出来。 看着郁郁寡欢的朱厚照,方继藩安慰他道:“殿下,乖,虽然没有股份,不过殿下终究是咱们煤业的代言人,我做主了,开薪水给你。” 朱厚照依旧怒气未消,气呼呼的道:“父皇总将本宫当做小孩子,气死本宫了!” 方继藩只是笑,谁料朱厚照又恼羞成怒道:“连老方你这样不着调的人,父皇都可以信任,本宫再怎样,总比你强,对不对?” 方继藩骤然脸都红了,这算不算是人身攻击? 方继藩道:“不对,臣是个踏实本分的人。” 于是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一路出宫。 每日要产数百万斤煤,以这个时代可怜的生产力,这就意味着,至少需要雇佣数千人力,除此之外,还需采购大量的生产工具,分销的事,可以交给王金元,而且将来宫中、军中,想来也会大批量的采购。 方继藩大致折算过成本,生产和运输的成本不高,这时代的人力成本,也是低得可怜,所以大抵,单单一个月下来利润丰厚,这是天文数字啊,而且西山眼下成了一座挖掘不尽的宝藏,而当初买地的成本呢,方继藩大抵拿出了近二十万两银子的土地罢了,当然,还得将方家在东市的铺面拿出来作为煤业分销的基地。 几乎只需要一年不到的时间,方继藩就自信可以回本了。 即便是保持现有的产量,每年便可以为方家进账数十万两纹银,倘若未来打开了市场,这无烟煤可以产生更多的用途,或是通过运河,输送运河沿岸的城市,甚至通过运河送去南通州,抵达南直隶等地,那么就算产量继续翻番,也不在话下了。 柴米油盐,无烟煤便是用来取代‘柴’用的,但凡是垄断了民生物资的行业,没有不是一本万利的。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还是镇国煤业,宫中掺了一脚,在这个时代,若是不给官府分一杯羹是不现实的,原本方继藩的预想中,他是和詹事府合作,有太子这个金字招牌,镇国煤业其实也不必担心其他方面的问题了。 而现在,宫中却是取代了詹事府,占据了原有的一半股份,这……是好事啊,皇帝老子的招牌比太子殿下的招牌更闪亮! 朱厚照就不同了,白忙了一场,显得很憋屈,二人刚要出崇文门,朱厚照气冲冲的要回詹事府了,方继藩见天色不早,自是准备回家。 可离崇文门没有走多远,身后便传出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方贤侄,你好呀。” 这声音,真是热情到了极点,连方继藩的骨头都要酥了。 回过头一看,却见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一对张家兄弟如沐春风的快步追上来。 方继藩便朝他们笑。 他们也朝方继藩笑。 方继藩笑这两个大傻瓜。 他们也笑方继藩这个天下第一冤大头。 张延龄亲昵地上前,很热情地抚了抚方继藩的肩,然后一副心疼的样子:“贤侄清瘦了,要不要去府上喝点水,补一补身子?” 瞧他如此‘关心’,方继藩拨浪鼓似地摇头:“好意心领,我爱吃燕窝。” 张延龄顿时脸拉了下来,勉强又挤出笑:“燕窝……燕窝不好吃,喝白水好,健康!” 张鹤龄生怕这小子继续纠缠燕窝的事,忙笑着道:“真巧,我们兄弟也刚从皇后娘娘那儿回来,娘娘特意说起了你,狠狠的夸了你一通,我们兄弟也说,方贤侄真是大好人,晚生后辈里,没一个人比得过方贤侄的。” 方继藩也笑道:“哪里,哪里,太客气了。” “噢,听说你近来在卖煤?”张鹤龄笑吟吟地道。 他消息很灵通,崇文殿里发生的事,他很快就知道了。 不过从他如此灿烂的笑容来看,方继藩完全可以肯定,这一对兄弟,还没有发现西山那片荒地酝酿着巨大的商机。 方继藩很老实地点头:“是啊,做点小买卖,糊口!” 张家兄弟又笑了,真想说,方贤侄你这智商,不适合做买卖啊,我们兄弟都为你着急,你有银子赔,不如给咱们兄弟得了。 当然,张鹤龄自觉得还是有一点良知的,毕竟从方继藩手里挣了天大的便宜,便道:“那就祝你生意兴隆了。” 两兄弟接着交换了一个眼色,四目相对,眼睛的深处都带着嘲讽。 方继藩噢了一声,正预备要走。 却不妨,在这个时候,突的一辆马车来了,马车里走下了一人,此人锦衣华服,不过看上去,只是一个商贾。 ………… 本书第一个盟主‘盗号者死翘翘’同学诞生!恭喜,恭喜!该同学算是熟面孔,哈哈…… 此外,还要感谢‘子非愚’同学,‘子非愚’同学花了几个小时时间,在书评区搭了九千多楼,吓死老虎了,书都不敢写了,花了足足三十多分钟时间一楼楼的数,眼睛都看花了,可以想象,九千多个书评,要花费多少功夫。 惭愧,惭愧,同时也万分的感谢。 与此同时,感谢所有打赏和投票支持的读者朋友,啦啦啦……开心。 , 第六十四章:万贯家财 这商贾下了马车,立马向方继藩行了个礼,谦和地道:“可是南和伯家的方公子?” 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对方继藩很有兴趣,当然,他们主要是对方继藩家里的银子更有兴趣,心里诧异着想,近来听说这小子又做了散财童子,却不知从哪里来的银子,说不准,还能……再糊弄一下这个大傻瓜。 于是两个兄弟脸皮厚着不肯走了。 方继藩打量了来人,此时天空依旧是雪絮飘飞,乌云翻滚,他只一下车,顿时头上便已蒙上了一层薄雪,朝方继藩作揖之后,又道:“在下四海商行的邓通,想和方公子谈一谈生意。” 四海商行。 方继藩可能还是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 可张家兄弟对视一眼,却更是兴趣足足了,四海商行乃是京中的翘楚,这一点谁都知道,他们经营着皮货、丝绸,而且不只是在京师,便是在南京、苏杭以及所有可以叫得出名的地方,都有分行,甚至他们还经营着钱庄,而至于这个叫邓通的人,名义上是商行的经营者,可任谁都明白,能把买卖做到这样大,这商行背后的人,绝不只是单纯的商人这样简单,坊间早有人猜测,四海商行可能和南京守备的魏国公,以及京师的定国公府有关。 魏国公和定国公都是中山王徐达的两个支脉,世受国恩,一门二公,堪称是天下最顶级的豪门。 就算是方继藩那不太靠谱的世伯英国公张懋,也比之这根基深厚的徐家差了几条街。 甚至,还有人传闻,四海商行的背后,也有可能是某一个亲王,总而言之,谁都知道,四海商行财力通天,神通广大,张家兄弟都是不敢轻易招惹的。 可是……这四海商行,找方继藩做买卖? 邓通笑吟吟地道:“方公子,这里风雪大,不妨找一处清净之处,你我好好谈谈?” 方继藩摇头:“我没时间,就在这里谈吧。” 其实不谈,方继藩也知道对方想谈什么。 张家兄弟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哪里肯让他们私下谈,也纷纷道:“是啊,就在这里说,不能让继藩被你糊弄了,继藩喊娘娘为姨母,我们是娘娘的兄弟,这继藩,便是我们的外甥,我们张家决不允许有人把外甥当白痴。”张鹤龄气势汹汹,似乎觉得威胁还不够,又加重了语气:“绝不允许!” 言外之意便是,方继藩是我们张家的菜,只允许我们张家兄弟骗,谁敢占他便宜,我们张家和他拼了。 完全不将自己当外人了啊。 邓通微微皱眉,看了方继藩一眼,便道:“四海商行,想要买下方公子在西山的那一片地。” 这一开口,张家兄弟顿时惊呆了。 他们瞪大眼睛,疯了吗?那块荒地,有什么可买的? 邓通随时注意着方继藩的表情变化,见这败家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们打听过了,方公子只占了西山一半的股份,不过这不打紧,四海商行,只要这一半,愿出纹银一百万两,不知方公子,可有兴趣吗?” 一百万两…… 张家兄弟的表情僵住,尤其是张鹤龄,他觉得自己脑袋有点发懵。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是听错了,还是这个世界的人都疯了? 张鹤龄突然觉得有一记重锤,狠狠的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疼……现在还不疼,就是窒息的厉害。 那块地,可是八万两银子卖给方继藩的! 张延龄左看看右看看,面上还带着笑容,不过更多的是一副难以置信,觉得你们在逗我的意思。 方继藩却很干脆,你逗我,这么一大座金山,一百万两你们就想买? 不过方继藩很佩服四海商行的能量,前脚方继藩在崇文殿里展露出了无烟煤,后脚,四海商行就寻来了,由此可见,这四海商行的能量惊人,他们在宫里一定有耳目,而且,显然……他们早就注意到了西山的情况,在与宫中得到的消息相互印证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判断出西山的价值。 方继藩白了邓通一眼:“不卖!” 很干脆,有钱,我自己不会赚,凭什么卖你,你哪根葱啊?顶级豪门了不起? 邓通却依旧带着笑容,丝毫没有沮丧,眼睛都不眨一眨,当机立断:“那么,三百万两,三百万两收购西山那片荒地,当然,四海商行是拿不出这么多现银的,这一点,方公子也清楚,不过四海商行有的是土地和良田,在北京城和南京,乃至于苏杭,也有的是铺面,只要公子点头,立即可以进行折算!” 三……三百万…… 三百万……就为了西山那片地? 张鹤龄啪嗒一下,腿已软了,直挺挺的跪在了雪地里,他嘴巴嚅嗫了一下,却发现喉头已被堵住,发不出声音,于是脸便憋红起来。 张延龄眨着眼睛,仿佛在说,这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方继藩摇摇头:“啰嗦什么。不卖就是不卖!” 不卖! 张鹤龄感觉自己要尿了,他突然想起,这片地,好像是自己家的,西山啊……荒地啊……这不就是张家的地吗? 邓通也只是微微皱眉,非但没有生气,却还是露出遗憾的样子:“那么四百万呢,四百万两已是小人开出的最高价码了,再高就不是小人可以做主的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四海商行不会不明白,作为最顶级的商业组织,他们的敏锐度绝对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所以,需不惜一切代价。 方继藩完全没有要卖的意思:“不卖就是不卖,五百万两银子也不卖,不谈了,走了啊。” 邓通苦笑摇头,他显然看出方继藩心意已决,至于强迫方继藩卖地,这显然不现实,毕竟方继藩是和宫中合伙,他不肯卖,四海商行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就算去除宫中的影响,南和伯府,也不是寻常百姓家,虽然及不上四海商行背后的人物,却也属于不可以强取豪夺的对象。 他只好遗憾的朝方继藩拱拱手:“其实,即便五百万两银子,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只是如此巨额的数目,想要筹措,却是太难了,可四海商行也不是完全筹措不出,毕竟,四海商行的土地和田地,以及各地的商铺,还有货栈中的货物折算,东拼西凑,还是有的,不过,公子既然心意已决,小人也就不好强人所难了,若是什么时候公子回心转意,大可以来寻小人,小人一定会给公子一个更合理的价钱,好了,告辞。” 他也没有拖泥带水,作揖行了个礼,匆匆上了马车,面上带着遗憾之色。 五百万两银子,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张鹤龄呆呆的跪立在雪地里,双目无神,这地……是张家的啊,张家当初,是被方继藩这个冤大头,用了把万两银子买走的,这转瞬之间,竟是增值了六十倍,他突然觉得有人在剜他的心,疼,很疼。 张延龄瞪大眼睛,他更直接,觉得有人抢了他的钱一样。 方继藩笑呵呵的朝两个石化的雪中人看了一眼:“两位舅舅……” 这脸皮多厚,才能喊人家舅舅啊。 方继藩继续笑道:“我……走了啊……” 滚烫的热泪,在这一刻,顺着张鹤龄的眼角滚落下来,消融了他面上被风雪吹拂过后的僵硬,这泪水竟是遏制不住,犹如断线的珠子啪嗒落下。 张延龄张着口,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睁睁的看着方继藩迈着那豪迈的八字步,就差告诉人家方大少爷是横着走的了,接着,方继藩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了雪絮之中。 雪絮狂舞,雾气腾腾,清冷的街道,如梦似幻,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张家兄弟二人,他们就这般如雕塑一般,一个跪着,一个屈身站着,良久,张延龄嘴唇哆嗦,颤颤的伸手搭在了兄长的肩上:“哥,我们是不是上当了?” , 第六十五章大开眼界 岂有此理,这是岂有此理啊。 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张家兄弟涨红着脸,吃亏了,这一次吃了大亏。 从来只有张家兄弟将人当傻瓜,哪有人将他们当傻瓜的。 一下子,坤宁宫里便像煮开的沸水一样。 两兄弟没什么出息,可他们有一个姐姐啊,他们的姐姐,便是当朝的张皇后。 于是乎,张皇后坐在寝殿里,一言不发。 “天哪!这是欺诈啊,阿姐,这太欺负人了,那方继藩,强取豪夺,打劫啊!”张鹤龄扑在张皇后的脚下,哭的死去活来,这嚎叫声,竟还带着音韵:“阿姐,你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被人抢了,被人抢了啊,那地……是我们张家的,价值纹银数百万,方继藩,他把我们兄弟傻瓜,只八万两银子便拿了去。这不只是侮辱了张家,更是侮辱了阿姐你啊,他没有将我们放在眼里,就是不将您放在眼里,甚至,不将咱们兄弟的姐夫,皇帝陛下放在眼里,他这是朝咱们张家吐口水,这是羞辱我们兄弟啊,阿姐……” 张鹤龄泪水哗哗而下,撕心裂肺。 张延龄呢,只是口里含糊不清的念:“不活了,不活了。”说罢,抱着那朱漆的柱子便用头去撞,咚咚咚的响。 五百万两啊,平时张家的账,便是少了一百文钱,都要反复核算几遍,这地是他们家的,转过了方继藩的手,就涨了数十倍,这日子还怎么过? 张皇后拉着脸,只静静的等他们胡闹,待张鹤龄声音哭哑了,张延龄撞着脑袋也有一些发昏,他额头高肿起来,只好换一个角度,拿侧脸朝柱子撞得咚咚响。 在他们看来,只要阿姐做了主,拿回了张家的地,一切也就好办了。 阿姐历来是偏心娘家人的,兄弟二人,怎么可能吃亏。 张皇后一直默不作声,良久,才喝道:“闹够了没有。” 张鹤龄仰着脖子,惊喜的道:“阿姐,要不,让陛下下一道旨意?” 张皇后面带冷笑,扬手便是给了张鹤龄一个耳刮子。 啪,这一巴掌干脆利落。 张鹤龄忙捂着腮帮子:“阿姐你怎么打人?” 张皇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们:“当初,地是你们卖的,你们卖地时,不是兴高采烈吗?现在来闹?这地是厚照和继藩一道买下来的,怎么,你说继藩强取豪夺,是不是连带着本宫的儿子也强取豪夺了?” “……”张鹤龄张了张口,想要解释。 是呢,这是诋毁太子啊。 太子和方继藩买下了地,好不容易得来了内阁的几个师傅的认可,张皇后心里喜滋滋的,觉得自己的儿子,也有懂事的时候,内阁那儿,还称颂太子造福百姓呢,现在好了,你们两个不争气的兄弟,竟敢胡说什么强取豪夺? 儿子亲,还是兄弟亲? 而且……自家兄弟什么货色,张皇后会不知吗? “滚出去,丢人现眼!” 张皇后动了真怒,她对方继藩的印象不错,且不提,他还是自家女儿的救命恩人了,将来,女儿还需方继藩看病呢? 何况,宫里的事,没一件瞒得过张皇后,她可是后宫之主,那西山的煤炭买卖,现在是宫中入股,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为此,而龙颜大悦,自己这两个不成器的兄弟,竟还想着去闹事,找死吗? “阿姐……”张鹤龄一脸委屈,可抬眸一看张皇后杀人的目光,他顿时打了个哆嗦,忙是和张延龄一道,灰溜溜的告退了。 自这宫里出来,张鹤龄下意识的缩缩脖子,天气很冷,大雪纷飞的,可他心也很凉。 张延龄捂着自己的额头,这额上血迹未干,张延龄要哭出来:“哥,我觉得我脑袋有些疼,该找个大夫看。” 张鹤龄惆怅的长叹一声,突然觉得人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有些往事一旦去触碰,顿时便觉得像扎心一样的疼,他喟然长叹,看着眼前飞舞的雪絮:“上了这么大的当,吃了这么大的亏,咱们张家,以后可要受穷了。” 张延龄疼的眼泪啪嗒落下:“哥,是你让我撞柱子的,我现在头疼的厉害,哎呀,流了好多的血,哥,我要看大夫。” 张鹤龄看都不看他一眼,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又是一声叹息:“求医问药太贵了,省着点吧,晚上多喝一碗粥。” “可是哥……我觉得……我疼的厉害,呀,好多血,头有些昏沉沉的。” 张鹤龄对此充耳不闻,却又想到了什么,突然眼泪便啪嗒啪嗒落下来:“我的银子啊,我的地啊……”在这雪地中,狠狠的锤着自己的心口,接着拼命咳嗽,一口老血竟是喷出来。吓得张延龄也顾不得自己额头了,忙是将他搀住,口里大叫:“来人,来人啊,赶紧,赶紧抬我哥上车,送回府去,去请大夫,请大夫……” 张鹤龄浑身已软了,眼睛睁的大大的,却是费了极大的气力伸出手,朝向宫里的方向,遥指宫中:“不……不要回家看大夫,费……费钱……往宫里送,往宫里送,宫里有御医……咳咳……”又咳出血:“宫里有御医,用药……咳咳……用药不费钱……” “哥……我的哥啊……”雪地里,只剩下张延龄在这苍茫中的悲鸣。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方继藩却知道,想要从采煤,再到分销,却是万事开头难。 许多的事,怕要布置好才是。 此时,他竟有些感激这败家子的身份了,倘若不是因为这人见人厌的京师恶少,自己做出如此多出格的事,只怕早就被人抓去切片研究了才是。 也正因为如此,有了这败家子的招牌,许多荒诞的行为,也就可以解释了。 我方继藩,可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一个明明掌握了未来的人,怎么可以碌碌无为呢? 待他回了方府,邓健还落在詹事府里没有回来,身边没有了这么个前呼后拥,随时给自己踹一脚屁gu的人,方继藩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宦官,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 到了厅中,便听到了方景隆欢喜的声音:“藩儿,藩儿,来来来,快来,给你看好东西。” 方继藩便大摇大摆进了厅,连欧阳志三人竟也在,他们斯斯文文的朝方继藩作揖行礼:“门生拜见恩府。” 看着欧阳志三个门生,方继藩心里透着亲切。 养着这三个门生,可比养三个儿子要划算,现在这三人一直都寄居在方家读书,方继藩对他们的学业,倒是很上心,给他们买了不少书,命他们啃读,其实三个人的资质不算低,否则怎么能中秀才呢?不过他们毕竟是贫寒出身,读书已经很不易了,就更别提能得到什么名师的教导,甚至连许多书都买不起。 , 第六十六章祖宗传下来的 对于读书人而言,没有书,就无法开阔眼界。 现在不同了,方继藩有银子,什么手抄本和市面上印刷的文集,一古脑的都买来,随便看。何况欧阳志三人中了举人,身份大不相同了,开始隔三差五以文会友,学问精进了不少。 对待这三个家伙,方继藩用的是放养的方式,不过为了应对来年的会试,方继藩给他们出了不少题,现在时间多的是,而这明年春闱的会试题方继藩却是清清楚楚,弘之十二年弘治皇帝诏命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程敏政为会试考试官,己未科的会试题和殿试题,方继藩也是一清二楚。 不过这一次会试将会有一个小插曲,将会牵涉到考官程敏政和江南才子徐经以及唐寅的科举弊案。 这……倒是一次与众不同的会试。 方继藩心念一转,微微一笑。 至于欧阳志三人的事,方继藩没什么担心,因为他确实不会舞弊,也不打算和任何未来的考官打什么交道,只需出一些‘题’,而后将真正的题隐在题海之中,让三个门生去作文训练而已。 欧阳志三人,为了备考,确实是极为用功,从清早到子夜时分,都在拼命的刷题和疯狂的读书,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想不到今日,他们竟有这闲情。 方继藩对欧阳志三人,就是一副我是你爹的表情,坐下,掸掸身上的灰尘;“噢,你们好呀,怎么今日不读书了?”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然后看向师公方景隆。 方景隆咧嘴笑道:“为父近来突发奇想,嗯嗯,是这样的,儿啊,前日爹去查了一下账,哎……又少了不少银子,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那卖乌木的百万两纹银,被你这折腾,家里的现银眼看着都要空了,只留下一个东市的铺子和城外的庄子,继藩啊,为父可是对你殷殷期盼,不盼别的,就是得守着咱们这个铺子和田产,你别动气,别动气,为父的意思是,这都怪我这个做爹的,从前呢,对你疏于教导,为了咱们方家最后一点家财,所以为父要以身作则。” 他欣赏的看了欧阳志三人,露出欣慰的道:“这三个徒孙,是读过书的,读过书的人,出的主意就是不一样,什么叫教化呢,教化就是言传身教是也,对不对,欧阳徒孙……” 欧阳志忙是汗颜的颔首点头:“是,是,是,师公说的都对。” 方景隆便岔开腿,大喇喇的坐着,兴冲冲的道:“今日,为父就要言传身教,教教你,如何才能节俭度日。” 方继藩听着一愣一愣的,敢情还拉了外援来。 只不过……方继藩看向欧阳志三个徒弟,你妹,你们是我的徒弟啊,却跑去教自己恩师的爹来对付自己的恩师? 欧阳志一见恩府目光咄咄逼人,立即吓得大气不敢出,忙是低头:“门生该死。” 方继藩心里莞尔,这三人在自己面前大气不敢出,自己有这样可怕吗?哎,其实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上进的好青年啊。不过,他却还得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翘着脚,鼻孔朝天,冷哼一声,眼睛只看着房梁。 方景隆就笑了,他生怕自己‘言传身教’,让自己的儿子不好受,所以尽力想用委婉一些的语气,不使儿子受什么刺激。 儿子现在还带着脑疾呢,可不要刺激太过了。 “这言传身教嘛,咳咳……其实说穿了,就是要勤俭持家,怎么样才勤俭持家呢?就是不该花的银子,不能乱花。当然,藩儿,为父没有说你乱花的银子,为父的意思,就如现在这天气啊,冷飕飕的,要烧炭啊,不烧炭,岂不是要冻死了?是不是?” 方继藩一脸懵逼的看着自己的爹,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位史上最失败的育儿专家,到底想玩出什么花样来。 方景隆说到此处,心里就哀叹,穷啊,真的穷,自从他查过账房的账之后,才知道这百万纹银,便如流水一般的花了出去,不只如此,还丢人呢,现在满大街的人谁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散财童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家,怕是不够藩儿败几年了,所以……必须痛定思痛,得让藩儿当家方知柴米贵。 “可是你看,现在这时节的碳价,真是一日千里,一斤竟涨到四十多文钱,真真是要命啊。”方景隆露出痛心的样子,可随即又笑了:“既然要持家,就要节省,你看为父,既不能让家里人冻着,可说呢,又不能胡乱花钱。藩儿,你看看这个……” 他手一指,点向地上的火盆。 方继藩这才注意到,脚下的火盆,此刻滋滋的冒着热气,好像……烧的不是碳,竟是煤球。 “这个,你知道是什么?”方景隆卖了个关子。 方继藩脱口而出:“无烟煤……” “嗯?”方景隆一呆:“哈哈,吾儿见多识广啊,哈哈,实话和你说了吧,这无烟煤,也就这两日时兴起来的,是有人送了几斤去给英国公,英国公试了试,效果好的很哪,比之木炭,还要有一些意思,藩儿啊,是不是现在觉得很暖和?这无烟煤真是好东西啊,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就是,它价格低廉,为父可是费尽了功夫,才托人买来的,据说现在只是试卖,才供应数百斤而已,为父将它买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该花的银子要花,不能让自己冻着饿着,可是不该花的银子,却实在没有花的必要,你想想看,现在烧着这无烟煤,是不是有一种见到那些烧木炭的人,便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的感觉?“ “……”方继藩憋红了脸,欲言又止。 方景隆似乎觉得自己言传身教有了效果,顿时打起了精神,眉飞色舞的道:“,买东西,就得买物美价廉的,这个道理嘛,其实就和你花那么多的银子,去买西山那荒地一样,这买西山的荒地,就如买木炭的人,买了,人家会取笑的……你……能明白为父的意思吗?” 方景隆拼命的眨着眼,很希望自己儿子开窍。 方继藩摇头:“不太明白。” “这还不明……”方景隆一拍大腿,有些急了,还想要继续解释。 方继藩已是不胜其烦,却是漫不经心的道:“可这无烟煤,就是西山产的啊。” 方景隆哈哈大笑起来:“西山产煤,嗯……你说的……嗯?西山产的无烟煤……” 方景隆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方继藩却是一拍案牍,啪的一声,让方景隆和欧阳志三人吓的心里咯噔一下,方继藩道:“这无烟煤,确实是在西山产的,爹……你败家啊,这煤在儿子手里,一钱不值,你还托人花钱去买?自己家地里生出来的东西,随手去捡就是,一文不值!你还花了钱?我怎么有这样的爹,几十文钱,就这么被你给糟践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别人都叫我败家子了,饮水思源,追根到底,这都是你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带坏了我!” “……”方景隆老脸先是一红,这一番义正言辞的斥责他竟觉得极有道理,这言传身教……似乎失败了。 可随即,方景隆虎躯一震。 不对。 煤是西山产的? 那么……西山又是方家的。 这……可能吗? “藩儿,你可不要唬我?”方景隆嚅嗫着道:“咱们不开玩笑。” 方继藩大吼道:“开什么玩笑,若不是如此,我怎么晓得什么无烟煤!” 一下子,方景隆身子条件反射似得打了个激灵。 他先是抚额,觉得头有些晕。 昏沉沉的厉害。 可随即,眼睛如铜铃一般的张大,声震瓦砾一般的狂笑起来:“哈哈哈哈……祖宗有德,我方景隆,教子有方!”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方景隆,他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这厚脸皮,该是祖传的吧,嗯……一定是的。 , 第六十七章误交匪类 采矿之事,首先需要有一套完备的程序才可,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矿上需要护矿的卫队,还得养着几十条猎犬,这样的话,才可以保证偷矿的人,随时有被打断腿的可能。 旷工也需要招募,在这矿上,还得有一些生活措施,林林总总的事……和方继藩无关,自然交代王金元去办。 王金元现在一下子积极起来,他有半成的股份,虽然不多,可当他意识到这是一座宝山地时候,顿时龙精虎猛,他最擅长的就是买卖,这些事,在他手里,都不在话下。 方继藩穿着暖和的衣衫,依旧还罩着自己的麒麟衣,他很矛盾的看着伺候自己的小香香,这寒冬腊月一般的天气,既可能给方继藩带来数之不尽的财富,却也令小香香被裹得严严实实起来,于是,轻车熟路的将小香香揽在怀里,任由小丫头想挣扎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痛快!” 说罢,吹着口哨,朝邓健一撇,邓健提着方继藩的御剑,贼贼笑着道:“少爷,该当值了。” 出门需披着一件蓑衣,且骑马和行车都是不便,索性只能步行,这样的天气,街道清冷的很,因中秋即将到了,想来今年的中秋除了风雪,也难见什么圆月,不过节庆的气息还在 照例到了詹事府,先去点卯,虽是作为羽林卫的总旗,可方继藩总觉得找不到组织。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在詹事府这里,是一个羽林卫的百户所,可镇守于此的百户官,却是极力不愿和方继藩打交道,在百户官看来,这位方总旗一看就是有大背景的,而且形象不甚好,惹不起,也不敢得罪,可又不能过份亲近,所以,敬而远之。 原本方继藩下头,也有数十个力士和校尉,不过方继藩也懒得理他们,本少爷走的是上层路线啊,果然刚点卯不久,刘瑾便气喘吁吁的来:“方总旗,方总旗,殿下请你去。” 方继藩气势汹汹的佩戴上自己的御剑,只有带着御剑,方继藩在朱厚照面前才底气十足,不服,老方代表皇上揍你你信不信? 踩着积雪到了朱厚照的寝殿,便见朱厚照一身戎装,踩着鹿皮靴子,口里呵着白气,拍着案牍道:“快来,快来,老方,你被弹劾了。” 方继藩上前,一脸懵逼:“弹劾,谁弹劾我,我近来做了什么事?”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都察院御史刘煌,弹劾你诽谤大臣,还列举了你种种劣迹,总之,你挨骂了,这个弹劾奏疏一出,闹得挺大的。” 方继藩更加懵逼了:“不过是一份弹劾,弹劾奏疏多了去了,能闹得有多大,太子殿下,我们是下棋还是去骑马?” 弹劾的事,方继藩没怎么放在心上。 事实上这满朝公卿,哪一个没有被都察院弹劾过,就连当朝首辅大学士刘健,还被人弹劾专权独断呢,不只如此,弘治皇帝还被人骂不纳后妃,私生活不够糜烂,以至于子嗣不昌,对国家没有益处。 闹得最大的,就是有御史弹劾张皇后,说张皇后不守妇道,皇帝不纳后妃,定是因为张皇后妒忌所致。除此之外,皇亲国戚之中,英国公、魏国公,没有不被骂过的。还有那寿宁侯和建昌伯,那更是都察院里头挂了号的人物,隔三差五的抓来弹劾一顿,俨然已成了习惯。 方继藩享受了被弹劾的待遇,这说明自己已从一个京师恶少,渐渐被人意识到开始跻身进了庙堂,这是好事啊,是成长的标志。 所以……没什么了不起的。 刘瑾笑嘻嘻的样子站在一旁,解释道:“方总旗,这就有所不知了吧,这封奏疏,之所以有如此反响,既是因为方总旗侮辱了贵州巡抚钱钺,这朝中许多人都是钱钺的至交好友,不少人都为他抱不平。除此之外,方总旗名声大,这一弹劾,就显得那位御史是仗义执言,显出他的风骨了……” 朱厚照握紧拳头:“本宫已经准备好了,老方,你看,本宫平时珍藏的戎装都已穿戴整齐,我们今天夜里,埋伏在那御史下值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蒙了他的头,揍他一顿再说。本宫已让刘伴伴打听过了,他家就在五马街附近,有一处小巷,最适合藏匿和动手,不揍他一顿,如何显得我们的威风。” 方继藩心里咯噔了一下,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太子殿下这哪里是想要为自己报仇,分明是早就打了鸡血,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这个……不可……”方继藩忙是摇头,揍御史?就因为人家出于职业习惯喷了你?虽然方继藩很不喜欢键盘侠,可也不代表为了这种事,还连带着太子一起将人揍了。 即便是皇帝老子被人弹劾了,也不敢这么嚣张,还有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被人弹劾专权独断,弘治皇帝大怒,将此人下狱,刘健呢,却大力为其辩护,将他救了出来。 现在弘治朝的风气,本就如此,倘若方继藩带着太子将人打了个半死,那么事情可就不太好收场了,人家是御史啊,本就有捕风捉影的权力,说白了,他们就是一群朝廷圈养起来的喷子,还给发工资的那种。 方继藩连忙摇头:“不,不可……” 此言一出,朱厚照顿时奇怪的看着方继藩,大惑不解的模样。 方继藩却是哈哈大笑起来:“殿下,我们现在是有钱人了,所以该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 这有钱人三个字,顿时刺痛了朱厚照的神经,朱厚照立即打断道:“本宫没钱,本宫的钱被父皇截了去。” 方继藩便好整以暇的道:“那么,殿下还很穷,可是卑下却是有钱人了,要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要文斗不要武斗,君子动口不动手!” 朱厚照听罢,顿时激动起来:“动口有什么用?难道吐沫星子,还能让人家身上掉一根毛?” 方继藩老神在在,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又忍不住感慨,误交匪类啊。 …………………… 贵州! 这千里绵延的林莽之中。 喊杀声自四处传来。 谁也不知,那林中到底有多少兵马,慌张的明军举着刀,想要结阵自保,可自那山涧之中,却是无数滚石落下,又不知多少弓箭如飞蝗一般射来。 大营中的钱钺,双目无神,一身绯色官服已是残破不堪,他不安的等着帐外的消息,可传来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哀嚎声。 云南沾益州土司之女米鲁,下嫁给了贵州土判官隆畅,却因为夫妻不和,米鲁便回了娘家,原本……这只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可结果,双方却是反目成仇,各领兵马要死战,身为巡抚,钱钺当机立断,从中斡旋,一开始双方倒是说和了,谁晓得双方各自回了自己的城寨,这沾益州土司之女米鲁便带着土兵,直接破了贵州普安城,杀了自己的夫婿,自称无敌天王,宣布造反。 钱钺顿时傻了眼,这些人……是一点道理和诚信都没有啊,不是说好了握手言和吗?何况,你们夫妻不和,就……就反了? 他无法理解这些土人,却知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只能选择平叛。 , 第六十八章什么都懂 是日,钱钺立即和贵州总兵官曹恺、中官杨友发带兵万人围剿,可钱钺毕竟是新任的巡抚,对贵州的情况并不熟悉,非要分兵三路,自居中军,总兵官曹恺和中官杨友发分置两路。 所谓的中官,就是个太监,这位太监急于贪功,竟是命右军疾行,遭遇了埋伏,大败。 总兵官曹恺得知中官被围,立即驰援,却被叛军以逸待劳,一举击溃,曹恺战死。 消息传来,钱钺心都寒了,他一介文官,连打仗都没有见过,在河南和山东时,最大的政绩就是剿灭了一伙人数两百多的山贼,贵州的事,他真不懂。 何况叛军熟悉地理,神出鬼没,又联合了数十个山寨,连战连胜,钱钺立即决定撤兵,回到贵阳府去。 只是……已经走不脱了。 四处都是喊杀声,叛军们不知从何而来,发起了总攻。 钱钺铁青着脸,身子瑟瑟发抖,这四面楚歌的景象,还有那冲破云霄的喊杀和哀嚎,令他心生寒意。 他脸色苍白,最终叹了口气,账中几个幕友和武官看着他,希望钱巡抚拿个主意,是否突围。 钱钺惭愧的看着这些人,老泪已磅礴而出,含泪道:“取笔墨。” 幕友忙是取出笔墨,低声道:“大人,撤吧,现在叛军合围还未完成,带一队忠实的卫队,穿过山涧,便可轻装回到贵阳去,这里……还有戚副总兵带兵……” 钱钺叹了口气,摇摇头:“今已兵败,只有死了,就算侥幸活着,也无颜见陛下和父老……”他叹了口气,提笔郑重下文:“臣钱钺万死,今云南土司之女、贵州土判官隆畅之妻米鲁作乱,起兵万余,连接各寨,鼓动沾益州、普安州土民作乱。老臣按律进剿,一路进兵,却遇暴雨,此失天时;狂妄自大,贸然深入,又失地利,今我军大溃,总兵官曹恺、中官杨友发俱都战死,臣不敢独活,唯请陛下,赦臣万死之罪,臣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敢失节,愿死于叛军万刀之下,以谢其罪……” 他一面写,一面痛哭,这奏疏上,早已沾满了泪水,写到最后,竟连笔都捉不住,将奏疏封了,战战兢兢的去盖了火漆,交给幕友,嘱咐道:“你与几位先生,都是老夫聘来的,当初你们劝本官要谨慎从事,老夫悔不听你们的话,现如今,兵败如山倒,老夫既为巡抚官,自当留在此,以全忠义之名,几位先生,你们将这奏疏带在身上,本官这就命护卫送你们尽力逃出去,在此话别,还请保重!” 幕友们面面相觑,将奏疏收了,露出不舍之色。 钱钺朝他们郑重作揖:“先生们,速去,时间来不及了。” “哎!”那收了奏疏的幕友跺脚,最后也朝钱钺深深一礼:“大人,后会有期。” 钱钺怕的厉害,瑟瑟作抖,却还是深吸一口气,似乎想使自己在临死之前,显得更有勇气一些。 ……………… 寿宁侯府。 张家兄弟二人冻得瑟瑟发抖,虽吃了热腾腾的粥,他们却发现,自己的体温,竟是转瞬间又跑了个干净。张延龄蜷着身子,看着地上火盆里空空如也:“哥,我觉得我们该买点煤来烧!” 张鹤龄冻得脸上发青,却是怒了:“买他姓方的煤?我张鹤龄就算是这辈子不吃粥,冻死饿死,也绝不买他们方家半斤煤,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别吵!” 张延龄打了个寒颤:“可是哥,现在才是中秋……” 张鹤龄顿时开始龇牙,气啊。 其实以往天寒地冻,张家还是要烧炭的,虽然再节省,可也不能冻死啊。 可现在,市面上开始出现了几文的无烟煤,再去花十倍的价钱买木炭,张鹤龄就觉得自己是十足的大傻瓜了,从前觉得木炭的价格还能接受,现在却觉得这是被那些卖木炭的奸商将自己的智商按在地上死劲的摩擦。 因而,现在木炭舍不得买,无烟煤……更不能买。 熬着吧。 这天气越冷,张鹤龄越是觉得日子没法过了,便连看到方的桌子,方的椅子,本是用作附庸风雅,墙上贴着的,那四四方方的字画,都觉得可恨起来。 “老爷,老爷……”府里的管事急匆匆的跑来:“老爷,快看,邸报,邸报……” 张家的管事,其实有很多的油水,不过却不能在老爷面前露财,不然非要被两个老爷抽死不可,所以管事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衣衫,却是喜滋滋的手里拿着一张邸报来:“老爷快看,方继藩被弹劾了。” 张鹤龄一听,喜出望外,抖擞精神,忙是抢了邸报来一看,眼睛顿时亮了:“都察院的北直隶科道御史张芬……骂这方继藩侮辱大臣钱……钱,他诽谤和侮辱的叫钱什么来着?” 管事笑嘻嘻的道:“钱钺。” 张鹤龄噢了一声,随即一击掌,激动起来:“这个张芬好,老爷我喜欢他,仗义执言啊这是,骂得好,骂的痛快,老爷我现在高兴啊,太高兴了。” 管事笑嘻嘻的道:“可不是吗?这份奏疏,反响很热烈呢,这叫天下苦……苦方继藩久矣,张芬御史,挺身而出,这是墙倒众人推的征兆啊。老爷,我看哪,方继藩要完了。”他眯着眼:“钱钺巡抚,在就任河南、山东、贵州巡抚之前,在都察院里任职了十几年,老爷,你懂了吧?” 张鹤龄挠挠头:“懂什么?” 管事不禁为张鹤龄的智商着急:“哎呀,老爷,他在都察院里十几年,现在这都察院里不知多少人,都是他的老下属呢,就说北直隶的都察御史吧,当初,就是他下头的一个小御史而已,是他举荐,才得以升任都察御史的。” “噢。”张鹤龄似乎觉得已经开始明白了一些:“你的意思是,方继藩侮辱了这个钱……钱钺?所以呢,都察院里的御史们生气了,闹将了起来,非要将这方继藩骂死才干休?” 是这个理。”管事喜滋滋的道:“那方继藩,被骂的狗血淋头,定当……”管事捋着自己山羊胡子,摇头晃脑,眉飞色舞的道:“定当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呕血三升,生生被气死不可。” “哈哈。”张鹤龄叉手大笑,顿时觉得心里一口恶气吐了出来,痛快:“不错,他还好意思出门见人?这个无耻之尤的败家玩意,定当羞愧难……”说到此处,他脸上的笑容渐渐的凝固起来,张鹤龄的智商其实还是不低的,却是突然道:“羞愧难当?这姓方的这般臭不要脸,羞愧二字,他会晓得怎么写?” 管事呆了一下…… 方家兄弟也大眼瞪小眼。 厅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首先,方继藩是个人渣败类,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一个人渣败类,早就声名狼藉了,会在乎别人文绉绉的骂几句吗? 倘若骂几句,这厮就悲愤欲死、羞愧难当,这还是方继藩? 所以…… 似乎……所谓的弹劾奏疏,对有的人而言,简直就是杀人诛心,可对那脸皮有八尺厚的家伙……似乎不痛不痒。 “狗一样的东西,滚!”张鹤龄勃然大怒,一脚将这该死的管事踹飞:“扣你这个月的月钱,快滚!” 管事的忙是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去了。 “哥,且息怒,说不准,那方继藩,还要一点儿脸呢?”张延龄很不自信的安慰着。 “要不……我们也骂骂?” “哥,你咋不说话了?” 张鹤龄长呼了口气,憋红了脸,才道:“省点气力,少说话,多说一句,身上的阳气就散了一分,蓄在身子里,就暖和了。” “……”张延龄佩服的看着自己的兄长,兄长什么都懂啊。 ………… , 第六十九章何不食肉糜 自中秋至初冬,西山已招徕了上千个流民,王金元不急着大规模生产,而是按照方继藩的指令,先慢慢的让一群本是散漫的流民开始了解工序,当然,还需采购大量的采矿工具。 不过这采矿用的镐头,大多都不趁手,且这时代,造作局里所制造的器具多是粗制滥造,寻常的打铁铺子,匠人也是良莠不齐,且产量也低,无法大规模的供应。方继藩还想制造煤炉呢,最好连壶子一起造了,干一件事,赚几份钱才是正道。 方继藩便怂恿着朱厚照,前去向弘治皇帝请命,准许西山煤矿,建一座铁坊。 此事,弘治皇帝没有立即答应,其实想要大规模的锻造生产工具,朝廷对此,一向是较为谨慎的。 在这盐铁专卖的时代,铁矿几乎被各地的官府所垄断,不容许私人大规模的炼铁,毕竟,这玩意既可以打造工具,也可以制造兵器。 既然宫中的态度不明,方继藩也只好耐心等待。 倒是朱厚照为他忙前忙后,却变得抱怨起来,唉声叹气的样子,像是受了虐待的小媳妇,追根问底,还是没钱,没有动力。 为此,朱厚照和方继藩又偷偷溜去了西山一趟,在这大雪纷飞的天气,一路行去,行人寥寥,不过在西山的山脚,却已搭建起了一个个简易的工棚,形成了一个简单的小村落,工棚里炊烟腾腾而起,妇人们已开始捡米下锅了。 男人们已上了矿,所以这‘村落’里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屁孩子流着鼻涕正在堆雪。 眼前这一幕场景,令朱厚照大失所望,他原以为自己和方继藩做的乃是大事,不该是这般残破和脏兮兮的,虽然这里不该是如紫禁城那般金碧辉煌,也该是一副繁荣的景象。 朱厚照想到矿上去,方继藩却是阻止住他,好说歹说,只在山脚下游荡。 临行时,却遇到了提着镐头下工的矿工,矿工们一个个穿着紧身的衣服,浑身上下漆黑一片,不过这些精壮的男人浑身都是阳刚之气,头顶之上,竟因热汗,而融化了雪絮。 “恩公……”居然有人眼尖,看到了方继藩和朱厚照。 其中一个,举着镐头就朝方继藩和朱厚照疾冲而来,吓得朱厚照身后的护卫一个个赶紧按住了刀柄。 这人毫不犹豫的拜倒,含着热泪,朝朱厚照和方继藩道:“小人见过两位恩公……” 其实方继藩已经吓了一跳,因为这厮居然提着镐头就冲过来,而根据自己的丰富的人生经验,一般朝自己冲来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来寻仇的,毕竟……败家子嘛,天知道从前的方继藩,到底结过多少仇家。方继藩毫不怀疑,自己总有一天,走在街上,会被人敲闷棍。 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想跑。 直到对方喊了恩公,拜在了雪地上,他才轻嘘了一口气。 矿工们沸腾了,也纷纷涌上来,许多人低声道:“就是这两位恩公,王掌柜亲口说的,咱们的东家是两个少年郎,俱都眉清目秀,准不会错。咱们拜恩公所赐,才给咱们在这矿上,有了一个饭碗。” 片刻功夫,这雪地上已跪满了人,让方继藩开始有些怀疑人生了。 朱厚照更是目瞪口呆,见这一个个脸色黝黑的人,此刻却一个个含泪看着自己。 嗯…… 居然有一丁点的成就感。 可是……自己当真做了好事吗?没有吧,老方不是只让他们来挖煤?喂喂喂,这分明是让你们做苦力而已,你们感激什么? 一个矿工哽咽着道:“多谢恩公收留了我们,使我们在这矿上,有了卖气力的机会,否则……这寒冬腊月,怕是熬不过去了,小人有一个儿子,若不是来了矿上,便要饿死了,小人一直教训他,教他长大成人,一定要记得两位恩公的恩德,现在小人们在这矿上,有了一口饭吃,不只如此,每月还有一些薪俸,这都是拜两位恩公所赐,恩公,请受小人一拜。” “……”这一番话,足以在朱厚照的心底投下一枚震撼弹。 难道……让他们做苦工,也足以收获他们的感激吗? 而他们的要求,不过是吃一口饱饭,这是何其卑微的念头啊,可即便这卑微的念想,对他们而言,却好似得来不易一般。 朱厚照从未体验过人间疾苦,可今日见了这些矿工,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无法理解这个世上,竟有这么一群人,会因为这些事,而收获如此的感激。 朱厚照憋红着脸,手足无措。 方继藩却已道:“好了,不必多礼,好好干活。” 矿工们只是眼睛通红,有人噙着眼泪,有人放下镐头,只是一味的朝朱厚照和方继藩磕头。 而朱厚照,依旧愣在那里,他有太多东西许多消化,直到方继藩将他从人堆里拉扯出来,朱厚照才突然眼眶通红:“他们是不是在骗我们?” “什么?”方继藩一呆。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本宫的意思是,他们是不是想要巴结本宫,所以……” 朱厚照有这心思很容易理解,毕竟他的身边,永远围着一群讨好他的人,所以在他心里,想必这些人,也是想借机巴结吧。 方继藩沉默了片刻:“他们并不知殿下的身份,所以我想,他们可能是真正的感激殿下吧,当然,主要是感激微臣,毕竟,对许多人而言其实只要能够吃一口饱饭,便是上天的恩赐了。” 朱厚照顿时若有所思。 风雪里,年少的皇太子,心里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方继藩则心里鄙视朱厚照,这家伙,真是何不食肉糜啊。 回到詹事府的时候,朱厚照却仿佛有了心事一般,托着腮,遥看着雪,双目之中,少了狡黠,却多了一些惆怅。 “有时候,本宫在想……”朱厚照道:“若是这雪停了该多好啊。” “……”方继藩怒视着他,太子,你分不到红,你就砸我煤矿的锅?你还是人吗? 朱厚照却又叹息:“你想想,许多人衣不蔽体的,冻得脸都裂了,他们真是可怜。” 这番话,却一下子直击中了方继藩心里软弱的某处,他奇怪的了朱厚照一眼,抬头看天,天穹上,雪絮依旧飞扬,于是口里呵出了一口白气:“对许多人而言,何止是一场雪令他们受冻呢,很多人,缺的也不只是御寒的衣衫,人活着,是很艰难的……”仰着头,眼角有些湿润,或许是难得有一种久违的情绪击中了肺腑,方继藩吸了口气,叹息一声。 远处,刘瑾朝这边招手:“殿下,殿下,快来,真腊国进贡了三只没有尾巴的猴子,哎呀,可稀罕了。” 朱厚照一听,嗖的一下便朝刘瑾的方向疾冲:“哪里,哪里,本宫看看……” “你大爷!”方继藩恶狠狠的瞪了远处的刘瑾一眼。 ………… 本来张家兄弟的性格,有人说写的太蠢,可历史上,这一对兄弟确实蠢,否则也不会在嘉靖登基之后,连风向都没有看清,最终落到凄惨的下场。 还有人说二人吝啬不合理,哎,真不知该怎么说了,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也是这般的吝啬,结果这位法国大文豪凭借葛朗台的吝啬形象,获得无数赞誉,也没有人说他写的人物明明这么有钱,为了几个铜板,宁愿虐待自己,反而这个人物,脍炙人口,成为法国文学作品中最经典的形象之一。怎么到了老虎这里,同样的角色,就成了不可理喻。 老虎毕竟也不是文豪,写书只是混口饭吃而已,算了吧,笑骂由人,习惯了。 , 第七十章圣君 大雪还没有停歇的迹象,一连十数日,天气只是愈发的寒冷,无数人抱怨着这鬼天气,却也令西山煤矿挖开的无烟煤,几乎是供不应求 整个北京城,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在空中摇曳飘荡的雪絮,犹如蒲公英,一层层的落在这座古老的都城,使这斑驳又宏大的城市换了一身新衣。 安定门的守军,会准时打开城门,口里呵着白气的士卒被冻得脸色僵硬,钻在门洞里,缩着手,预备清查出入城中的人流。 只是这样的天气,便是入城的人也是寥寥。 那城门外,白雪皑皑,一望无际,这新雪并无被人踩踏破坏的痕迹。 只有在被大雪覆盖的官道尽头,马蹄声却是急促的传来。 这使守军们打起了一些精神,在苍茫中,便见那白雾里一人一马的身影犹如鬼魅一般钻出,马上的骑士,似已冻僵了,而座下的马,却四蹄泛起了无数的积雪,口里打着响鼻。 骑士背后背着一个竹筒,竹筒里分明有火漆的痕迹,他一身黑色的袄子,风尘仆仆,而门洞里的新军见他旋风一般冲来,忙是下意识的后退,不敢阻拦。 这是急递铺八百里加急的快报,敏锐的守军只看对方的扮相,便晓得这是自西南来的,西南瘴气重,湿气也大,所以往往有什么急报,都会装入竹筒,用糯米封死。 只是……这样的加急传报,一般情况,却是极少动用的,西南……出事了? …… 方继藩每次到詹事府,总会迟到一些,因为……他懒。 不过这不打紧,因为上头的百户大人,早已帮他点好了卯,这令方继藩欠了那位百户大人一个人情,方继藩怀疑这厮是不是想向自己示好,不过这些琐事,他也不记在心上,等到了詹事府,便见朱厚照骑着马,穿着带绒蟒袍,神清气爽的朝方继藩道:“老方,你又来迟了?走,咱们见驾去。” “见驾……”方继藩有点心虚,其实这京师里,他谁都不怕,唯独见驾……令他心里渗的慌。皇帝陛下表面上似乎慈和,可总觉得,还有点鸡贼。 就比如,煤矿的一半股份,弘治皇帝毫不犹豫的就抢了去,虽说这股份本是朱厚照的,可如此理所当然,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让方继藩觉得弘治皇帝宽宏的背后,却有强盗的一面;又如自己希望在西山那儿建铁坊,打造工具,本以为此事容易,可皇帝却是不可置否,这是几个意思呢? 方继藩笑了笑:“臣就不去了,殿下自管去,臣要尽忠职守,为殿下看家护院,这是臣的应尽职责。” 朱厚照龇牙:“少嗦,你不想去见驾,你以为本宫愿意去见吗?本宫总觉得今日右眼老是跳,这是要挨揍的征兆啊,可宫里来了人,早有吩咐,叫你和本宫一同入宫。” 方继藩干笑:“好极了,臣也早想觐见陛下,一诉衷肠,哈哈……哈哈……” 笑的有点假,那刘瑾早给方继藩牵了一匹马来,方继藩翻身上马。 一路自崇文门入宫,二人下马步行,肩并着肩,踩着宫里刚刚清扫过积雪的砖石上,朱厚照若有所思:“本宫还是不甘心,凭什么父皇抢我的煤矿。” 方继藩其实早就了然,朱厚照虽是糊里糊涂,却有一颗雄心,他和从前方继藩那等混吃等死的败类不同,其实一直想真真切切的做一些大事,好教人刮目相看。 只不过上至天子,下至满朝文武,都将他当做小孩子罢了,即便是在历史上,朱厚照登基之后,也只是一群大臣们哄着的对象,干大事……没门儿。 方继藩不由同情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却又眯着眼,眼睛里一如既往的闪过一丝狡黠:“殿下,其实发财太容易了。” “噢?”朱厚照眼睛一亮:“老方,本宫就知道你有办法?” 方继藩一听他叫老方,就恨不得拍一拍他肩,叫一声小朱,不过……还是算了……留着有用之身,混吃等死都比这样作死好一些。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这世上,什么才是财富?” 朱厚照歪着头,老半天,最后摇摇头。 智障啊这是。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奏疏啊,殿下,你想想看,每日从各州府送来的加急奏疏,这可都是急递铺加急送入宫中的,这北京城里,消息闭塞,谁若是先掌握了最新的资讯,譬如江南发生了水患,若是殿下提早知道了消息,会如何呢?” “救灾?”朱厚照道。 方继藩鄙视他:“是发财了,一旦提前知道有水患的消息,就意味着,江南的许多蚕桑将会大规模的减产,而一旦减产,市面上,丝绸势必会上涨,谁先掌握了消息,单靠这个讯息,还怕挣不到银子?还有,若是有奏疏来,山东、南直隶等地,发生了匪患,又会如何呢?这山东和南直隶,乃是贯穿京杭运河的必经之地,一旦发生匪患,尤其是水匪……那么……” 朱厚照眼睛一下子亮了。 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新的出路:“你的意思是,往后,本宫每日去暖阁,陪着父皇批阅奏疏,顺便……” 方继藩板着脸:“殿下别瞎说,我可没教你。” “……”朱厚照涨红了脸:“你明明说了。” 方继藩抵死不认:“我没有,别瞎说,莫冤枉我。” 方继藩虽然在别人眼里是糊里糊涂的脑残患者,却是心如明镜,拉太子殿下下海容易,可难保若是陛下知道,不会秋后算账。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在这大雪纷飞的茫茫紫禁城,两双鹿皮靴子踩着雪,留下两行清晰的印记。 ………… 每日清早,弘治皇帝都需和三位内阁大学士关起门来商议政事。 从前的时候,大明皇帝是一日一朝,即便是勤奋如太祖皇帝朱元璋,也只是一日一次召大臣议事罢了。 可此后,子孙们就没有朱元璋这么多精力了,一日一朝,形同虚设,以至于到了成化先皇帝时,便是一个月,也难得会召大臣来议事。 弘治皇帝登基之后,对从前的弊政忧心忡忡,于是下旨,将一日一朝,改为了一日两朝,每天在早晨以及午间俱都进行大小不同的朝会,甚至碰到了紧急棘手的情况,他需和大臣们一直商议到三更半夜,方才休息作罢。 在这暖烘烘的暖阁里,刚刚谈完了近来怪异的天象,弘治皇帝打算让人自西山煤矿,采一批无烟煤,用以赈济京郊附近的贫民,接着便忍不住一阵咳嗽。 刘健忧心忡忡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勤政,宇内皆知,便是太祖高皇帝,怕也及不上,只是……这样殚精竭虑的结果,却也令皇帝陛下龙体一直欠安,所以他忍不住道:“陛下要爱护龙体,有些事,不必过于操劳。”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朕登基的时候,朝野内外,都是人浮于事,各州县亦是散漫无比,百姓们饥寒交迫,那时,可谓是内忧外患,朕不客气的说,这都是先皇帝时,不问政事的结果。朕为人子,自然不能诽谤先皇帝,可先皇帝给了朕江山,却也给了朕一个烂摊子啊。”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唏嘘:“现在朕也有了儿子,朕不能学先皇帝,给自己的子孙,留一个烂摊子,朕担子重一些,留给厚照的江山,便清明一些;朕多做一些事,将来,太子也就少了几分烦恼,朕以先皇帝为戒,更是希望,太子不必似朕克继大统时,面对着内忧外患,而忧虑重重。朕累一些,无妨!这是为太子分忧,也是做父亲的责任。” , 第七十一章见驾 说着……弘治皇帝抬眸,看着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唏嘘不已,自登基以来,刘健、李东阳、谢迁,一直尽心辅佐弘治皇帝,君臣之间,早有默契,三人又如何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呢? 弘治皇帝又打起精神,他的目光,落在了御案上一份奏疏上,随即,弘治皇帝苦笑:“这份奏疏,诸卿都看了吧?” “看过了。”刘健此时哭笑不得的模样。 即便稳重如刘健,在第一次看到这份奏疏的时候,也是老半天回不过神。 这奏疏乃是寿宁侯和建昌伯联名上奏,弹劾的目标竟是方继藩,这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两个大混账,痛斥小混账方继藩侮辱大臣,并且罗列了一百多条罪状,也亏得这张家兄弟尽心,足足一百多条罪状啊。 若放在大唐武则天在的时候,这两兄弟绝对是酷吏的一把好手。 弘治皇帝眯着眼:“诸卿怎么看?” 刘健咳嗽了一声:“寿宁侯和建昌伯,历来……也有点儿荒唐,他二人弹劾方继藩,想来,是和方继藩有私仇。”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两个小舅子什么德行,弘治皇帝岂会不知? 刘健又道:“所以,这份奏疏,留中不发即可。只不过……” 他拖长了尾音,随即和李东阳、谢迁二人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换了意见:“只不过,方继藩此子,年轻轻的,很不学好,可老臣却以为,此人身上,也有寻常人没有的品质,这是一块璞玉,若是任他胡闹下去,迟早会贻害无穷,可若是细心雕琢,也未必没有成为瑰宝的可能。上一次,方继藩说右副都御史、贵州巡抚钱钺乃一介书生,昏聩无能,倒是惹来了士林不少风言风语。陛下,钱钺的政绩是实打实的,他乃清流出身,在读书人们心目中,素有声誉,是不少读书人心目中的楷模,却被方继藩一个小小总旗所轻视,引发士林不满也是情有可原。所以老臣以为,不妨陛下借着此事,好生敲打一下方继藩。敲打他,惩戒并非本意,而在于教他规矩一些。”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颔首点头:“说的不错,这个小子,朕确实该收拾一下了,不能任他荒唐下去,他的父亲,对他宠溺的太过,他不管教,朕就来管教吧。” …… 自西南来的快马,如旋风一般,在街道上踩过无数的泥泞,马上的骑士,迎着白茫茫的血雾,任由冷风如刀一般刮在面上,依旧策马飞驰,口里呵着的白气,融化了飘来的雪絮,于是凝为了冰水,落在他的眉梢,他那风尘仆仆带着深深疲倦的面容上。 他轻车熟路的策马至通政司,这通政司门口还算平和,被这急促的马蹄声一打乱,顿时几个穿着蓑衣顶着雪的差役朝这里看来。 马上的骑士似乎已是筋疲力尽,却还是使了最后一丝气力,大吼:“急报,急报,西南军情急报……” 一听到加急四百里,通政司的差役顿时脸色变了,匆匆迎上去,有人拉住了马的缰绳,而骑士则整个人一倾,歪斜的落马,有人将他搀住,骑士毫不犹豫的取了竹筒,于是差役得了竹筒,匆匆的送进通政司。 在此坐堂的乃是一个六品的堂官,等差役火速将急报送至,他面带狐疑之色,取了竹筒,撕了火漆,自里头取出了一份奏疏,他将灯移近,垂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奏疏的内容,接下来,他竟面无血色,浑身颤抖,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才茫然的抬头来。 出大事了! 他豁然而起,歇斯底里的大呼:“快,快,立即入宫,去内阁。” 一行人火速入宫,至内阁,内阁里当值的只是个待诏的翰林,三个大学士,可都还在暖阁里见驾呢。 今日内阁无大事,所以这待诏翰林还算是清闲,舒舒服服的喝着茶,等着刘健诸公回来票拟,翰林没有票拟权,只是负责一些文秘的工作,对票拟过的奏疏进行整理也就是了。 可通政司的人一到,这待诏翰林顿时感觉事有蹊跷,错愕的站起:“何事?” 四目相对,在这热腾腾的值房里,翰林却看到了通政司堂官眼里所流露出来的绝望之色,他艰难的道:“西南……贵州……出事……出大事了……西南半壁,天……天塌下来了。” 待诏翰林脸色骤变:“刘公、杨公、谢公尚在暖阁,如此大事……”他打了个寒颤,最后跺跺脚:“去暖阁,快。” ………… “陛下,太子殿下觐见。”宦官小心翼翼的进了暖阁,禀奏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与刘健等人交换了眼色,刘健倒没什么,倒是那谢迁,颇为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他当然和方继藩无冤无仇,不过嘛,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方继藩虽然显然不是乱臣贼子,可这样的纨绔子弟,是人都有一种想要教训一下的冲动。 谢迁的性子比较直,不像刘健这样稳重,也不似李东阳这般深藏不露,他就爱看笑话。 弘治皇帝心里已有底了:“方继藩可来了吗?一并传唤吧。” “是。” 过不多时,朱厚照和方继藩鱼贯而入,方继藩最厌恶朱厚照一点的就是,这家伙平时眼高于顶,嚣张的不得了,来了这暖阁,见了他的父皇,便立即开始装孙子,脸上永远是一副国宝大熊猫似得可爱又委屈的模样,一见到父皇,立即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打量了朱厚照一眼,含笑道:“不必多礼。”可他目光,很快落在方继藩的身上:“方卿家,近来可好?” 方继藩毫不犹豫,立即拜倒:“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万岁,陛下在百忙之中,日理万机之间,竟还不忘召唤微臣,微臣念及此,顿时百感交集,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暖意,陛下鸿恩浩荡,微臣沐浴圣恩,忍不住要放声高歌,称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英明神武,陛下万岁!” “……” 这纯属是用力过猛了。 不过方继藩不在乎。 管他皇帝老子召自己来做什么的,先一记肉麻的马屁丢过去再说,名声?名声算个屁,我方继藩还有名声吗? “……”弘治皇帝震惊了。 其实在这个时代,臣子见了皇帝,虽也会拍马屁,可绝不似这般露骨的,毕竟大臣要讲风骨,讲究的是不卑不亢,否则,难免会被人视作是阿谀奉承之辈了。 刘健老脸抽了抽,忙是将脸撇到一边去。 李东阳抬头看着房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谢迁瞪大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就差点想要掐死方继藩这个臭不要脸的家伙了。 弘治皇帝长长的吸了口气,孩子嘛,难道因为这个而计较,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好像……若是因此而怪罪,是有些不太厚道。 , 第七十二章不幸言中 方继藩其实是早摸清了弘治皇帝的脾气,这弘治皇帝其实是个老好人,虽也有震怒的时候,可大多时候,却极少因言治罪的。 弘治皇帝只得岔开这尴尬话题,板起脸来:“朕召你来,是因为几份弹劾的奏疏,这一份,乃都察院御史张芬,还有这一份……”他捡起最厚实的一份:“此乃寿宁侯和建昌伯的奏疏,都是弹劾你侮辱大臣,弹劾你平日行为不检,你可有什么话说?” 方继藩诧异道:“臣哪里侮辱大臣?” “自是右副都御史、贵州巡抚钱钺……” 方继藩算是明白什么叫秋后算账了。 朱厚照吓得瑟瑟发抖,兔死狐悲啊,为何自己竟也觉得后襟有些发凉呢。 方继藩立即道:“臣只是据实禀奏,发表自己的看法,何来侮辱了钱巡抚?臣冤枉!” 弘治皇帝笑了笑,其实他内心里,也未必就真正的责怪方继藩,只不过……借题发挥罢了,借着这个机会,让这个家伙老实一些,免得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于是他板着脸,一脸愠怒:“事到如今,你还想要抵赖,平日你的恶言恶行,还少吗?朕念在你的父亲面上,一直纵容于你,而今,这么多的弹劾奏疏,朕岂可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朕这一次,非要严惩你不可……” 方继藩有点懵逼…… 果然是败家子没有好下场啊。 却在这时,暖阁之外,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细微的脆响。 片刻功夫…… 便听到宦官厉声道:“何人?” “臣待诏翰林蒋欣,有加急奏疏,事关重大,需立即见驾。” 那宦官还未回应。 弘治皇帝不由的有些泄气,原本今日是借此机会一次性敲打一下方继藩,好让他重新做人的,谁晓得……又有事了。 他朗声道:“进来说话。” 片刻功夫,那翰林便匆匆进来,脸色凝重,毫不犹豫的拜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一份奏疏:“微臣蒋欣,禀告陛下,贵州巡抚钱钺送来了急奏……” 弘治皇帝一下子被这份急奏所吸引,他不由的和一旁的刘健等人对了个眼色。 太蹊跷了。 好端端的,是什么急奏? 弘治皇帝淡淡道:“何事?” 蒋欣面如土色:“云南沾益州土司之女米鲁,与其夫贵州土判官隆畅不和,竟带兵斩杀隆畅,举旗谋反,钱巡抚得讯,立即组织平叛……不幸……不幸兵败,贵州总兵官曹恺、中官杨友发被伏,已被贼军击杀;叛军围了钱巡抚的中营,这份急奏,乃是钱公临死之前所书,命人冲出重围,快马加急,送入京师来的,只怕这个时候……巡抚钱钺……也已罹难……事情紧急,臣恐耽搁,所以特来觐见,还请陛下恕罪。” “什么……”刘健已豁然而起。 这消息……实是万万想不到。 被杀的,可是堂堂的贵州巡抚,是整个贵州省的封疆大吏,何况,还有总兵官曹恺,这曹恺乃是贵州一省的最高武官,至于中官杨友发,乃是宫里派出的监军太监,这三人,俱都是贵州省内最核心的人物,任何一人被叛军杀了,不但使朝廷的颜面荡然无存,更可怕的是,极有可能引发更加灾难性的后果。 谢迁更是震惊,不禁厉声道:“钱钺历来政绩昭彰,怎么可能会引发叛乱……” 云贵刚刚叛乱平复,朝廷对于云贵的事务尤为上心,生怕又惹出什么事来,正因如此,所以在择选巡抚人选时,无论是皇帝还是内阁,俱都认为这位政绩优良的钱钺,乃是最合适的人物,可哪里想到,他刚刚上任,就出现了如此的大变故。 听谢公责问,蒋欣忙道:“急奏中说,米鲁和其夫早有矛盾,所以在此之前,钱大人曾前去说和,原以为,说和之后,事情也就过去了,谁料到……” 这一下子……所有人傻眼了。 说和…… 无论是米鲁还是隆畅,可都是手握着土兵,要钱有钱,要粮有粮的土司啊,事先察觉到了不对劲,不赶紧派兵驻扎防范,不对双方的城寨进行监视,却去说和?这种情况,即便是时将二人软禁,平息事端,再做打断都可以,可……钱钺,却采取了最令人无语的做法。 弘治皇帝脸色已是惨然,小小的土司造反,其实朝廷倒是无妨,可现在却是最坏的结果,一万多平叛的大军覆没,贵州省内又是群龙无首,朝廷在云贵的威信,势必荡然无存,那些蠢蠢欲动的土司们,眼看着米鲁兵强马壮,难保不会有其他的想法。 弘治皇帝勉强的扶着御案,不由道:“钱钺误朕!”他本想大骂,可随即又想到钱钺已是殉国,虽是迂腐,却也堪称是忠义,终究不好苛责,只是心急如焚,不由道:“只因夫妻不和,便是一场叛乱,这……何其可怕!” 刘健眉头深锁,连忙请罪:“陛下,这是老臣的疏失,当初举荐钱钺……” 谢迁则道:“现在请罪,为时已晚,最紧要的是立即派兵平叛,万万不可让事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一直默不作声的李东阳,眼眸里却是掠过了一丝诧异之色,随即,他骇然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因为,比之这贵州来的消息,更令他震惊的却是……方继藩。 弘治皇帝也已从震惊中徐徐的走了出来,可随即,却又被一个更大的震惊所取代,他不由看着方继藩,因为此时他意识到,贵州今日的结果,竟和方继藩的预测一模一样。 云贵的土司,因为朝廷的纵容,却一向对朝廷表面恭敬,可实际上却各自为政,陈凯之猜测他们还会反,果然反了。 当初的河南、山东巡抚钱钺,政绩斐然,可方继藩却认为此人有书生气,并不适合在贵州独当一面,而现在,一切成真。 弘治皇帝不相信神怪之事,那么在他心里,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强大的洞察力。 改土归流! 现在看来,改土归流,似乎已经势在必行了。 被弘治皇帝和三个内阁大学士像饿狼一般的盯着,方继藩倒是极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他并不愿意这场叛乱发生,当初就是希望阻止这一场叛乱,所以他才口不择言,发出警告,只可惜,没有人将自己的话当一回事。 毕竟……自己是人渣嘛,方继藩其实已经习惯了。 弘治皇帝在暖阁中背着手又疾走几步:“改土归流,看来是势在必行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先要剿灭叛乱,下旨,命南京户部尚书王轼,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代贵州巡抚一职,调云贵兵马,分兵进剿,朕誓取贼酋米鲁,绝不姑息。” 说罢,他顿了顿,也展现出了雷厉风行的一面:“叛乱平定之后,各军依旧驻扎云贵等土州,接下来,就命王轼推行改土归流,方卿家,朕欲下旨,在平叛之后,先分化土司和土人,令土人们强制将土司改为流官,在各土州设教谕,推行教化,除此之外,笼络土人,分发他们土地,令他们耕种,倘若有土司不服,即行拿下,卿家以为如何?” 方继藩摇头:“不好。” , 第七十三章家事国事天下事 弘治皇帝却是诧异了,应该立即着手改土归流,这不就是你方继藩的建言吗怎么到了现在,却又不好了 便连刘健和李东阳三人,也都皱着眉头,一副愿闻高见的模样。 方继藩笑了笑:“若是贸然进行改土归流,云贵各土州,一定又要谋反,而且叛乱势必更加浩大。陛下有没有想过,千百年来,土人都依附在土司身上,而这些世袭的土司,在寨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便陛下实施改土归流,给予土人们恩惠,土人们难道会当真相信朝廷吗到时只需土司一煽动,他们依旧还是要反的。” 弘治皇帝皱眉,若有所思的颔首点头:“颇有道理。” “所以……”方继藩眼里掠过狡黠,贼贼笑道:“在改土归流之前,先要捂着消息,与此同时,在叛乱平定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通知各地的土人,就说平叛的官兵预备开拔,大量的军粮运输不便,陛下格外开恩,将多余的军粮,分赏土人,所有土人,只要到各地驻军,只凭着身份,便可每人领二十斤粮,和一斤盐巴。” 方继藩接着道:“到时只要有土人来,各地驻军决不可做什么手脚,来多少人,发多少粮和盐……” “等过了数月,陛下再发旨意,就说听闻土人们得了粮食和盐巴,兴高采烈,陛下龙心大悦,念及土人们生活困苦,再发一次粮食……” “土司们只以为,朝廷的军队准备撤走,而且这又是陛下的旨意,他们一定不好干涉,毕竟叛乱刚刚平定,许多的土司还心有余悸,只盼着朝廷的大军赶紧撤走。至于下头的土人们有粮和盐巴领,何乐而不为,自然也就不会从中作梗。” 方继藩说到此处,却是一笑:“而接下来,就可以下旨改土归流了,陛下下旨,说是体恤土人们困苦,又听说,土司们拥有大量的土地,听说土司们与陛下一样,俱都爱民如子,陛下已和土司们商议过,要取土司之地,分发土人,而陛下嘉许土司们的义举,自然要对他们加官进爵,只是,这加的官,却是流官官职,且需调出土州,在其他地方安置。如此一来,那些土司和土官们一定措手不及,势必要反对,只是……他们反对还有用吗” “陛下通过一次次放粮,使土人们沐浴了皇恩,而最重要的是,令土人们深信,陛下言出必践,说给粮,就给粮,说给盐巴,就给盐巴,一丁点折扣都不打,这就足以令土人们相信,陛下许诺分给他们土地,也定是言行必行,绝不会打任何的折扣。” “到了那时,这群土司,凭什么和官军对抗,又凭什么抗旨他们难道能煽动土人,抗拒皇帝分封土人们土地吗陛下,此乃长治久安之道,这几板斧下去,改土归流,也就成功了。” 这家伙……挺阴险啊。 尤其是前头先发粮食和盐巴,用这等小恩小惠立木为信,确实令人眼前一亮。 刘健三人若有所思,似乎也在思索,如此改土归流,是否正确。 这毕竟是朝廷对西南的重大国策,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导致极大的后果。 弘治皇帝更是显得焦虑起来,他背着手,沉吟不语。 良久,弘治皇帝看向刘健:“刘卿家,以为如何” 刘健心里打着腹稿,正待要侃侃而谈,这时,却有人道:“儿臣以为,如此最好。” 众人朝声源看去,说话的竟是朱厚照。 “……”弘治皇帝倒是有点恼怒了。 大人说话,有你小屁孩子什么事,这是国策,你现在书还没读几本呢,也敢大放厥词。 当然,弘治皇帝之所以恼怒,还是因为自己这儿子没什么立场,你是太子啊,堂堂太子,自己没什么主见,就因为和方继藩关系好,便跑来凑这热闹,国家大事,岂容儿戏 见父皇的脸色阴沉下来,朱厚照顿时心虚了,最近一段时间,父皇可从来没有给他是多少好脸色看,方才他只是有感而发,谁料惹来了父皇的不悦,于是立即作出一副儿臣很委屈的样子,尽力使自己显得人畜无害,眼睛里透着无辜。 方继藩心里龇牙,演员的自我修养啊,太子殿下不去混娱乐圈可惜了。 弘治皇帝冷声道:“怎么,吾儿还有什么高见不成” 这话里,分明带着刺,今日本是要来敲打方继藩的,不过方继藩这小子倒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这令弘治皇帝对这个小子,更加欣赏起来。 可棍子高高举起,不打下去,实在有点尴尬,好了,现在就你了,不敲打别人的孩子,那就只好收拾自己的儿子。 朱厚照已是嗅到了不妙的气息,连忙道:“儿臣……儿臣以为,改土归流势必成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无论是土人,还是寻常的百姓,对他们而言,谁能令他们吃饱喝足,谁能给他们一口饱饭,令他们能够繁衍生息,这便是天大的事。土司们控制土人,单凭威信,看上去似乎是密不透风,团结一心。可百姓和土人,只求温饱,谁使他们吃饱穿暖,便是最大的恩德,所以儿臣深信,方继藩的改土归流,只要朝廷落到了实处,土人们的心,定是向着朝廷的,区区一群土司,就范便罢,若是不就范,只需一道旨谕,一个钦差,几个武士,便可教他们成为阶下囚。父皇,小民之心,与我们是不同的。” “……” 一下子,这暖阁里又安静了下来。 忧心如焚的弘治皇帝,以及三个内阁大学士,脸上已写满了诧异。 这番话,若是别人说出来,或许很稀松平常,可竟从太子口里说出来,这就实在太令人惊讶了。 即便是弘治皇帝,也无法想象,自己这个平时聪敏却又养尊处优习惯了的儿子,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而这番解释,确实足以服众。 不过,土人和寻常的百姓没有任何的分别,至少绝大多数人,只要吃饱穿暖,便足以感恩戴德,所谓的太平盛世,不就是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吗 这些道理,弘治皇帝懂,内阁大臣们理应也懂。 可……太子……为何却懂了 朱厚照的一席话,竟令弘治皇帝一下子自贵州的阴霾中走出来,面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浑身竟是说不出的舒坦。 贵州发生的事,固然严重,可毕竟没有动摇国本。而太子,乃是国家的储君,是大明朝的未来,他竟有如此的见识,居然还能体谅民间的疾苦,这……实是莫大的欣慰啊。 可随即,弘治皇帝心不由一沉,不对劲…… 这番话,莫不是方继藩教朱厚照说的 他便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是有人教你说的吧” , 第七十四章功在社稷 朱厚照一见到弘治皇帝拉下脸,便已吓尿了,忙是结结巴巴的道:“不,不是……是儿臣去了西山煤矿,亲眼目睹了那些衣衫褴褛的矿工,方才知道,原来百姓们竟是如此困苦,对他们而言,原来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口饱饭而已,儿臣才在想,书里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原来并不只是一句话这样简单,而是百姓们若是活不下去了,便能覆舟,可假使令他们可以不必挨饿,不必受冻,他们便能载舟。对许多人而言,能活下去,已是上天的恩赐了,只这小小的渴求,若是能满足他们,便可使他们对朝廷,对父皇,感恩戴德。儿臣这几日,都在琢磨着这件事,原来小民们所求的,竟只是这样的简单,可即便这样简单的事,历朝历代的皇帝,竟也不肯去做,以至流民四起,烽火不断,最终丢了江山,儿臣的心……心里……” 弘治皇帝已经彻底的震撼了。 刘健更是面上充血一般,脸红到了耳根。 谢迁瞪大眼睛,如怪物一般的看着朱厚照。 而即便是深藏不露的李东阳,竟也脸色骤变。 方继藩无言,感觉自己被坑了,去西山煤矿的事,可是偷偷溜去的,这下,全抖出来了。 不过……太子殿下竟能明白这个道理,想来是因为在西山煤矿时,那些感恩戴德的矿工在太子殿下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素来养在深宫衣食无忧的朱厚照,在体验到了民间疾苦,终于有了触动。 朱厚照很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他有点儿心虚,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会不会挨揍。 可他这一顿的功夫,弘治皇帝却是胸膛起伏,厉声催促道:“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吓得两腿发软,忙是结结巴巴的继续道:“儿臣的心里,实在为那些亡国之君不齿,他们关起门来,酒池肉林,却根本无从看到,路边上有多少的冻死骨,百姓们困苦到了何等的地步,儿臣以往听师傅们授课,他们总是说,历朝历代的暴君,是如何的暴虐,直到现在,儿臣方才明白,他们亡天下,实是咎由自取……” 弘治皇帝只是胸膛起伏,竟是一口气都没有出,他不可思议的瞪着朱厚照,竟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朱厚照不敢抬头去看父皇,其实这都是自去西山煤矿之后,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东西,当然,从前填鸭式的教育,虽然都被朱厚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却总有一些词句,留在他的心底,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却又因为他所见所闻,竟开始相互印证起来。 朱厚照正色道:“所以儿臣断言,只要朝廷尽心按着方继藩的方法去改土归流,使土人们能够相信,没有了土司,他们的日子可以过的更好,只要他们能相信这一点,而朝廷,同样可以做到这一点,那么改土归流,势必成功,儿臣敢为之担保。” 弘治皇帝竟是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谁料这身后,便是一个宫灯的灯架子。 这雕花缕空的灯架啪的一下歪倒在地,将上头的烟罩摔了个粉碎。 一旁的小宦官一见,忙是弯腰要上前去收拾。 弘治皇帝突然道:“不要动!” 他脸色说不出的古怪。 可他的心情,却有一种奔放的感觉,他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可还得尽力忍着,至于钱钺的被害,至于米鲁的叛乱,这区区的小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大明王朝,不会因为一个土司作乱就亡了社稷,大明朝的一切希望都在皇帝身上,也都在未来的皇帝的身上。 天下的权柄,集于一身,万千的臣民,生死荣辱也只维系于一人。 他最忧心和顾虑的事,便是太子。 发生了叛乱,可以进剿;有了灾情,可以赈济;为政有什么疏失,可以去改正。太子若是不堪为人君,这才是真正令人担忧的事啊。 儿子……长大了。 弘治皇帝眼里,竟是有些湿润了。 此刻的他,不像一个皇帝,却是一个活生生的父亲,一个欣慰无比的父亲。 他深吸了一口气,虽是激动无比,却完全不敢表露出来,他生怕自己的狂喜,让太子得意忘形。 棍棒底下出孝子。 于是,他不得不尽力使自己显得严厉一下。 “说错了吗”朱厚照一看眼色不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心里发虚,忙道:“儿臣……儿臣……”他本想说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却是用尽力平和的声音打断他,虽然这平和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还去西山煤矿了” 朱厚照脸色骤然变了,突然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我是猪啊我,他耸拉着脑袋:“是……是……”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谁和你一道去的”说话的时候,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目中带着别有深意的意味。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自己一人去的,没有别人……呃……其实也是有的……儿臣带了伴伴刘瑾,还有……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人等……” 也幸好刘瑾这些人不在此,否则估摸着要吓得晕过去,这也算是将詹事府上下人等,一网打尽了。 不过……朱厚照还算义气,居然没把方继藩给招供出来。 可见对方继藩而言,这朋友……没白交。 弘治皇帝眯着眼,深邃的目光中,却更是意味深长,他的目光与刘健等人相互对视一眼,接着慢悠悠的道:“只有这些人”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道:“儿臣是个有诚信的人,怎么会睁着眼说瞎话”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抚摸自己额头,太子殿下倒是显得颇有几分义气,可是……哎…… 方继藩咳嗽一声:“呃……其实还有微臣。” 认了吧,皇帝又不是傻子,何况刘健、谢迁、李东阳,这三位大学士,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说实话,方继藩连眼睛都不敢跟他们对视,总害怕自己的心思,被他们这洞若观火的眼睛看的个彻彻底底。 朱厚照顿时尴尬了,很懵逼的样子。 弘治皇帝眼里竟是掠过了一丝笑意,随即,看了朱厚照一眼:“不可有下次了。” 嗯 这棒子都高高的举了起来,朱厚照显得很意外,居然只轻轻的落下,一句不可有下次,对自己而言,不摆明着是说,下次还有偷偷溜去詹事府的机会吗 弘治皇帝旋即又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继藩。” 弘治皇帝和颜悦色、如沐春风。 方继藩道:“臣在。” 此刻,谁也猜不透弘治皇帝的内心,他只稍一沉吟:“卿家提前预警,功在社稷,钱钺之事,朕悔不听卿家之言,即日你,你在詹事府,陪太子读书吧。” 刘健三人面色一凛,立即明白了弘治皇帝的心思。 方继藩……是真正有才的,这等才华,和寻常的八股文章不同,就比如改土归流,比如对钱钺的分析和建言,现在事后想来,方继藩确实有一种非同凡响的才能。 当然,这显然还不是最重要的。 刘健捋须,面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因为他很清楚,陛下的这个决断,根源并不只钱钺和改土归流之事,而在于太子今日的这一席话,自方继藩入了詹事府,太子和以往,确实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太子乃是国本,至关重要。 陛下命方继藩陪太子读书,其心思,自然也就不言自明了。 , 第七十五章陪读 对于陛下的决定,刘健竟没有反对,包括了对方继藩有一点不爽的谢迁,此刻竟也是沉默,似乎对此事,虽谈不上乐见其成,却并不反感。 陪太子读书,这分明是将来要大用的征兆,想来,这也是陛下为太子殿下铺路,是要搭起太子的班底。 方继藩听说陪读,也晓得这其中的厉害,要知道,大明王朝是没有太子陪读的,却有一个皇帝,有一个陪读的同窗,那便是由藩王入京,克继大统的安陆王之子嘉靖皇帝朱厚熜,朱厚熜还在安陆做藩王世子的时候,却有一个陪读,此人叫陆炳。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朱厚熜会成为皇帝,所以作为王子的朱厚熜,自然没有太多礼法的约束,因而便由陆炳陪他读书,此后朱厚熜登基成为皇帝,他的性格,向来多疑,几乎所任用的大臣,无一不是保持着戒心,可唯独对这个从小一起读书的陆炳,却是信任有加,倘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嘉靖皇帝相信,那么,也只有这个少时的陪读了。 现在……弘治皇帝突然下达了这个旨意,方继藩怎么能不明白呢? 可是,方继藩有点迷糊,大明没有陪读官啊,他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厚着脸皮道:“陛下,陪读算什么官?” “……” 犹如一盆冷水,直接浇在了弘治皇帝的脸上。 这厮……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的情怀?这就如朕赏了你一幅好画,你就劈头来问这画多少银子? 深吸一口气,弘治皇帝决定忍了。 他风淡云轻的样子:“好了,退下吧。” 方继藩没问出个所以然,颇有些悻悻然,皇帝陛下显然不太给自己面子。 不过……好像自己也没有多少面子。 朱厚照只是如蒙大赦,忙是道:“儿臣告退。”偷偷朝方继藩使眼色,意思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方继藩便行了礼:“臣告退。” 二人没走几步,刚到了暖阁门口,身后便传来了弘治皇帝的声音:“刘卿家,眼下平叛乃是当务之急,可眼看着,就要岁末了,明年开春,便是春闱,会试之事,也要及早准备……” 后头的话,隐隐约约。 是啊,弘治十二年的会试即将要开始了。 方继藩对这一场会试,满带着期待。 因为他还有三个门生,方继藩还指望着三个门生能中进士,然后享受三个弟子孝敬自己的成果呢。 而弘治十二年的会试,本就是最波云诡谲的一场考试。 这一场考试,甚至在无数的史料中都大书特书,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一场考试牵涉到了某个考官的弊案,不只如此,还波及到了一个江南才子。 这个人……方继藩早已耳熟能详,不只如此,方继藩至今还记得他的诗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当然,拜后世某位演员所赐,方继藩但凡只要想到这个才子,方继藩的脑海里隐隐便传来一个声音:红烧鸡翅膀我喜欢吃…… 只是相比于影视剧中的形象,历史上的才子十分落魄,二十八岁的唐寅现在已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名,成为名噪一时的解元公。 要知道,解元和解元是不一样的,比如方继藩的门生欧阳志就是顺天府的解元,可这解元的含金量,可就差了许多,因为各省的人才不同,北方各省和南方各省的读书人相比,考试就是差了那么一丢丢,而在南方各省之中,应天府、浙江以及江西三地,又是传统的考霸之乡,这三地的读书人,堪称是考霸中的战斗鸡,能从这里头脱颖而出的人,几乎半只脚,就已跨进了翰林院里了。 唐解元现在也该进京赶考了,他在北京将会因为几个同乡的关系,牵涉进弊案之中,紧接着,他虽是金榜题名,却很快会下狱,遭受非人的折磨,最终朝廷宣布他将永不叙用,到了那时,意气风发的唐解元便将进入人生中的最低谷,至此,落魄一生。 方继藩心念一动,或许……自己可以拯救他,方继藩不相信,堂堂的应天府解元会在科举中作弊,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被人牵连了,因为和某些人走得近,最终成为受害者。 想要让他摆脱舞弊的嫌疑,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进京之后,不去和这些人有任何的瓜葛。 除此之外,自己的三个门生,也该好生的用功,考题自己已经夹在自己布置他们的作业之中,这三个家伙,倒也用功,为了读书和作八股,已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们毕竟没有唐伯虎的才情,所以只好笨鸟先飞。 方继藩心里琢磨着,身边的朱厚照自暖阁里出来,却是长出了一口气,摸着自己的心口道:“好险,好险,方同窗……本宫方才没说错话吧。”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殿下字字珠玑,佩服,佩服。” 朱厚照却是心有余悸的样子:“哪里,哪里,不过本宫见了父皇,心里便渗的慌。” 方继藩道:“一样,一样,微臣也觉得,自己就如过街老鼠,而皇上便如天上的太阳,每次到了他面前,便有一种无处遁逃之感。” “呀……”朱厚照顿时来了精神:“本宫也是这样的,哈哈,好兄弟……”说着,勾肩搭背过来,顺势,一把勾住方继藩的手肘。 被这家伙毛手毛脚的一通之后,方继藩心里恶寒,忙是小心翼翼的观测附近有没有人,他甚至开始觉得,太子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不轨的企图,转而又想,自己是不是该去找个媳妇了,否则……别被人认为和太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才好。 一想到媳妇,方继藩便又来了精神,顿觉得龙精虎猛。 却在这时,有宦官小跑着来,躬身行礼:“娘娘听说太子殿下和方总旗进宫来见驾,特意命太子殿下和方总旗去坤宁宫,请方总旗为公主殿下复诊。” 方继藩这才想起公主殿下的病还未复诊呢,乖乖和朱厚照随宦官至坤宁宫,才一进殿,没见公主殿下,倒是见张皇后依旧还是那雍容华贵的气度端坐着,张家兄弟眉开眼笑的见人进来,一见到方继藩,张鹤龄眉飞色舞:“方总旗,你好呀。” 很热络的样子。 朱厚照自是一副讨好似得样子,跑去了张皇后身侧坐着,方继藩先是朝张皇后行礼,厚颜无耻的道:“臣见过姨母,姨母金安,呀,姨母的气色更好了,臣差一点以为,公主殿下端坐在此呢。” “……” 这番话已经突破了人无耻的最下线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居然形容成了小姑娘。 张皇后抿嘴一笑,颔首点头:“好,好……”虽没有表露大喜过望的样子,不过女人被夸年轻,总是难掩心喜。 方继藩这才看向张家兄弟。 张鹤龄很开心的朝方继藩笑。 方继藩呢,也很开心的朝张鹤龄笑。 , 第七十六章复诊 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见过两位世叔,世叔,听说你们二位,联名弹劾了晚辈?” “……”张鹤龄脸上的笑容有点儿僵。 弹劾是肯定弹劾的,为了弹劾的奏疏,他可没少费功夫,他原以为皇帝陛下还未处置方继藩呢,所以方才笑的很开心,可现在方继藩居然将此事摆到了台面……张鹤龄有一种一万头***在心头奔过的感觉。 这说明什么,说明陛下已经当着方继藩的面,‘处理’过这件事了,可现在方继藩完好无损,还如此开心的跑来告诉自己,你是不是弹劾了我啊…… 就这样平安过关了? 方继藩依旧在笑,还笑的很张狂和得意。 张皇后听到弹劾,一头雾水,便狐疑的看向张鹤龄。 张延龄立即耸拉着头,而张鹤龄则是仔细打量方继藩,不可能啊,搜罗了这么多罪证,怎么可能…… 谁料方继藩这时又笑着道:“陛下真是鸿恩浩荡,非但没有加罪于晚辈,反而还要让晚辈去陪太子殿下读书……” 张鹤龄还没反应过来。 可张皇后霎时之间,便明白了什么。 陪读? 二十年的夫妻,张皇后又怎么不明白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在他的心里,世上再没有比太子更重要的了,国朝没有太子设陪读的规矩,可现在特意命方继藩陪读,而且还是在自己这不成器的兄弟弹劾之后,那么……除了说明自己兄弟的弹劾纯属污蔑之外,还说明,方继藩一定做了什么事,令太子得到了某种改变,而使陛下深信,方继藩将来会在太子身边,给予太子殿下巨大的帮助。 这两个不成器的兄弟啊。 相比于自己儿子,两个兄弟的分量自然要差一些,何况,她对方继藩的印象也是极好。 何况,陛下在弹劾之后,做出的决定,显然别有用心。 现在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惹是生非,张皇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方继藩,你去偏殿,给公主殿下复诊吧。” 语气平淡,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方继藩道:“臣遵旨。” 说着,很开心的去了。 方继藩一走。 张鹤龄和张延龄依旧还未回过劲来。 便听张皇后厉声呵斥:“跪下!” 张鹤龄一呆:“姐……” 张皇后面带愠怒:“平日就知道你们两个,是没王法的东西,本宫念在姐弟的情面,一再纵容,哪里晓得,你们还想要构陷忠良不成?” 张延龄吞了吞吐沫,很小心翼翼的纠正张皇后:“阿姐,方继藩不是忠良……” “住口!跪下说话。” 张延龄立即道:“姐,我不跪,我不服气……” 他话还未落下,却见自己的兄弟张鹤龄啪嗒一下跪了,张鹤龄比自己的弟弟智商还是高那么一丢丢的,他已察觉不对劲了,他很实在,毫不犹豫的跪了。 张延龄顿时心口疼的厉害,自己的兄弟……居然将自己卖了,于是再没有什么骨气了,马上趴在了地上。 …… 方继藩在偏殿里,远远听到了张家兄弟的哀嚎声,他心里乐了,两个笨蛋,他们是一丁点都不明白张皇后的心思,方才自己那番傻乎乎的无心之言,明摆着是告诉张皇后,这两兄弟犯事了,而皇上在看到了弹劾奏疏之后,非但没有加罪自己,反而委以重任,这不明摆着,陛下对于张家兄弟构陷自己很是不满,而且对张家两对活宝,没有一丁点的信任吗? 雷霆雨露,俱都君恩,陛下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对张家兄弟的态度不言自明,这是极大的不满啊。 闹事闹到了皇帝那里,而且还是弹劾奏疏,这可是满朝文武都看着的事,张皇后不抽这两兄弟才怪了。 还真以为本少爷只会胡闹? 进了偏殿,里头烛火冉冉,一个老嬷嬷站在墙角,面无表情。 公主殿下似乎早就候在这里等待诊视了,欠身坐在锦墩上,她面上含着嫣然笑容,那长长的睫毛,带着几分羞怯的颤抖,一双如星辰一般的明眸,只匆匆看了方继藩一眼,旋即又移开目光,那目光里似有感激,却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复杂。 在这烛火之下,方继藩这才注意到,她的脸精致无比,隐约有几分张皇后的影子,绝对没有任何老朱家的遗传,从前方继藩匆匆见过她,一次是在大殿,一次是在病榻,那时候也无心欣赏,可这一次认真去打量,方继藩突的心砰砰跳动起来,这小妮子,居然给方继藩一种和公主将来孩子叫啥都已想好的感觉。 面对方继藩如此侵略性十足的凌厉目光,公主殿下居然还是带着浅笑,可眼底深处,除了羞涩,却也有了几分愠怒。 当然,她却还得带着浅笑,在母后身边,她一直都是嫣然带笑的样子,性子也恬静,既然方继藩说她是脑疾,为了防止病情复发,所以张皇后对她尤为上心,于是乎,公主殿下身边,总有三班倒的老嬷嬷随时盯着。 否则,一旦显出和以往有什么不同的性情,比如她现在就想愠怒的瞪着方继藩,然后告诫这个臭小子,不可如此放肆无礼。可她却不敢,只能无奈的浅笑,因为这难保不会让人怀疑她是否脑疾复发了,复发了就要吃药,药很苦,公主一点都不想吃。 方继藩见公主对自己笑,心里暖洋洋的。 方继藩上前,笑呵呵的道:“见过殿下。” 公主显得无奈,却还是微笑着对方继藩道:“有劳……张总旗了。” 方继藩立即道:“为殿下效力,赴汤蹈火,哪里敢称劳。” “咳咳……”角落里的嬷嬷面无表情,用冰冷的声音道:“张总旗,请立即复诊吧。” “噢。”方继藩觉得这老嬷嬷大煞风景。 公主也只不经意的微微皱了皱鼻子,显然对于老嬷嬷,既有几分忌惮,在她面前又不敢造次。 “伸手。”方继藩捋起袖子。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这复诊的架势,倒不像是大夫,更像是杀猪匠。 公主迟疑。 “不伸手如何复诊?”方继藩义正言辞的道。 那嬷嬷终于开了口:“是否要垫上一层帕子?” 把脉而已……方继藩没好气的道:“垫了帕子就不准了。” 嬷嬷显得很无奈。 公主含羞带怯的伸出纤纤玉手来。 方继藩安慰她:“别怕,反正殿下大病的时候,该摸的都已摸了。” “……”公主的纤纤玉手,下意识的想要缩回去。 方继藩名声有些不好,她虽在深宫,又怎么会不晓得呢? 再看此人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看……就是纨绔子弟,没几分正经,虽然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可是戒备的心理却是极重。 方继藩却是一把将她的脉搏抓住,装模作样的开始把脉。 心跳有些快啊,这脉搏怕是每分钟有一百五十上下了。 方继藩别有深意的看了公主一眼,见她局促又羞愤的样子,旋即放开了手,哈哈一笑:“嗯,没问题,病情没有反转的迹象。” 公主一呆,明眸凝视着方继藩,她原以为,方继藩会趁机揩油。 可谁料方继藩只轻轻一抓,便收回了手。 方继藩又笑了笑:“公主殿下玉体金安,我就放心了,好啦,告辞。” 也懒得说什么,起身便走,不肯逗留,只留下一脸错愕的公主。 , 第七十七章江南才子 揩油?哼!本少爷是这样的人?本少爷风流而不下流,好吗? 本心上,即便方继藩颇有几分一见钟情的感觉,可让他当真去吃人豆腐,却是他无法接受的,从前吃小香香豆腐是迫不得已,虽然这种行为俨然已经成了习惯,习惯也成了自然,也方继藩的内心深处,却极鄙视这样的行为,男人就该堂堂正正! 一路出了寝殿,旋即出宫,到了崇文门外头,便见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鼻青脸肿的候在这里。 一看这两位世叔如此模样,方继藩便晓得,张皇后也有心狠手辣的一面,这其实可以理解,别人欺负自己兄弟,做姐姐的固然要护短,可不代表自己不可以揍啊。 张鹤龄一脸惆怅的模样,虽然肿起来的面颊使他这愁绪冲淡了一些,更多的却是一种滑稽感,方继藩老远跟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呀,两位世叔。” 走近一些,张鹤龄嗔怒又无语的看着方继藩:“阿姐吩咐,让我们两兄弟,给你认个错。” “没关系,晚辈原谅两位世叔了。” “……” 张延龄和张鹤龄俱都无语。 心如刀割。 张鹤龄沉吟了好久:“有个事,能不能打个商量。” “请说。”方继藩憋着笑。 张鹤龄沉痛的道:“你看我们被打成了这样,能否赔一些药钱?”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无语了。 这两位世叔骨骼清奇,还真是神人啊,此人只应天上有。 方继藩摇头:“不赔。” 张鹤龄语塞。 张延龄不由道:“能不能讲一点道理?” 方继藩摇头:“不讲。” “其实……给个三五百文,也是可以的,就当给个面子,要不,一百文也好。”张鹤龄不甘心,都说张家兄弟雁过拔毛,可最近不知走了什么霉运,接二连三的倒霉,这令他有一种很深的挫败感,仿佛不令方继藩掏点医疗或者安家费来,恪守多年的人格和为人底线便荡然无存。 方继藩摇头:“没有。” 这就很不讲道理了。 鼻青脸肿的张延龄和张鹤龄对视一眼,张鹤龄和张延龄俱都龇牙,一齐吐槽:“抠门!” 鄙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兄弟二人似乎不敢招惹是非了,转身就走,张延龄低声嘀咕:“哥,怎么感觉这家伙一点儿也不傻。” 张鹤龄面无表情,抬眸,看着久违的夕阳,清冷的街道,宛如在为他们默哀,屋脊上的残雪,点缀着恢弘的宫墙,他眼眸竟有些湿润了,造的什么孽啊这是,他尽力的冷静:“要心平气和,不要动怒,怒则攻心,心若有了损伤,是要用药的!” “哥说的很有道理。”张延龄努力的笑了:“这样一说,我该很开心,至少可以省点药钱。哈……哈哈……要多笑一笑……” 张鹤龄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被这智障一般的兄弟彻底的惹怒了,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人按在地上反复的摩擦,猛地,他感觉自己的心骤的一停,噗的一声,口里喷出一口老血,怒不可遏的抓住张延龄就揍:“我们的地没了啊,蠢货!我们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啊,蠢货!这样你也笑得出,苍天呐,张家怎么会出你这样的不肖子,祖宗们若是知道,非要从坟茔里爬出来,揍死你这个蠢货不可!” 一顿拳脚下去,痛彻心扉,张延龄抱着头,发出哀嚎! ……… 人生有太多的事,是方继藩无法预料的。 譬如他成了太子的伴读。 伴读这东西,也不知道算不算官,不过显然,方继藩算是正式的加入了詹事府的核心圈了。 詹事府并非只是太子的宫殿这样简单,事实上,它还是一个机构,这个机构里,既有如刘瑾为首的一批狗腿子,也有杨廷和为首的一批翰林和大儒,这其实就是未来太子的主要班底,就相当于是南京的六部一样,都属于朝廷的储备干部。 除了没权,大家的官职也都不高,似乎一切都很好,至少……它给人带来了希望。 方继藩就觉得自己现在很有希望,除了陪着去朱厚照去读书之外,一听杨廷和开始坐而论道,方继藩就打着哈欠犯困,脑袋沉沉的,可旋即,便传来了朱厚照震天的呼噜声,得,没法睡了。 杨廷和的涵养居然很好,不再恼怒了,管你朱厚照和方继藩做什么,他依旧捧着书,摇头晃脑的读,太子老师有太子老师的难处,只能希望用心去感化太子,希望有一天,太子能够回头是岸吧。 嗯……和用爱发电有异曲同工之妙。 眼看着,年关将至,回到府里,邓健被门子拉到了一边,接着兴冲冲的到了方继藩面前,压低声音道:“少爷,您要打听的人,打听到了,这个唐寅,他就住在来福客栈,距离咱们家……不远。” 早先的时候,方继藩就吩咐过邓健,让他打听唐伯虎的下落,因为开了春就是春闱,而江南来的读书人要参加会试,往往会提早来京,毕竟这来回就是上千里路,这时代行路艰难,没有几个月功夫也未必能抵达,何况,一旦遇到了大水,或是途中生病,都可能耽搁时间,所以没有人敢面对这重要的考试时,还敢掐着日子来。 其实到了岁末的时候,各地的考生,就差不多都已抵达京师,济济一堂了,一个个磨刀霍霍,就等开考。 唐伯虎也应该是在这个时候抵京。 方继藩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是总觉得,历经过无数影视剧的洗礼,那曾在荧屏里风流潇洒的唐伯虎,称的上是自己的半个偶像,现在他大难在即,别人的死活方继藩可以置之不理,可伯虎兄,本少爷要救你啊! 方继藩现在最担心的,是唐伯虎这时候和徐经这些人厮混在一起,徐经到底是不是清白,是否真正的参加了舞弊,方继藩不知道,可唐伯虎堂堂应天府解元,是断然不可能参与的。 他既是被冤枉,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和涉案的礼部右侍郎,也就是这一次会试的考官之一程敏政以及考生徐经这些人走的太近,且唐伯虎这个人,性子潇洒,说话也没什么遮拦,一旦有了瓜葛,难保瓜田李下,想洗清嫌疑,可就难了。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唐伯虎和徐经这些人在抵达京师的这些日子里厮混一起,不过……这可不容易,他们毕竟算是半个同乡,而且又都在京师里,唐伯虎乃是解元,现在已是声名鹊起,就算他不去凑别人热闹,别人怕也会凑到他的身边来。 “来福客栈?与他同住的人都有谁?” 邓健不知道少爷为何对一个叫唐寅的人如此有兴趣,不过少爷的心思,本就难猜,虽觉得有些疑窦,却还是乖乖道:“因为最近许多考生抵京,所以各个客栈都已客满,据说他和许多同乡同来的,不过,那家客栈里,他是孑身一人,没有和同乡住一起。” 方继藩松了口气,他知道唐伯虎是和徐经一同北上来赶考的,就怕他们住在一起,现在既不同住,就好多了。 现在的问题是将唐伯虎和徐经之间的联系隔绝开。 方继藩立即顺势道:“走,去来福客栈。” “呀……”邓健惊讶的道:“少爷不吃饭?” “不吃。”方继藩雷厉风行,本少爷要做好人好事。 邓健可怜巴巴的摸了摸自己肚子,他饿了。 事不宜迟,方继藩命车夫备了车,带着邓健匆匆至来福客栈,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这几日虽没有下雪,不过夜里的天气依旧是寒风刺骨,来福客栈不过是隔着方家几条街坊,这里是华灯初下,倒也热闹,方继藩下了车,这客栈里,冷不防的便走出一人来,差点和预备进客栈的方继藩撞了个满怀。 这是一个读书人,个子瘦瘦高高,儒衫纶巾,相貌谈不上出众,却带着几分潇洒飘逸之感。 邓健低声咕哝:“少爷,这就是唐寅。” , 第七十八章满满正能量 呃……和后世的才子风流形象不太般配啊,怎么看着,像个即将奔三的油腻青年。 方继藩显然是外貌党,突然有一种你长得一点都不好看,我不想救你的感觉。 可是……来都来了。 方继藩嘻嘻一笑:“可是唐解元?” 唐寅一愣,随即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还穿着下值回来的豹服,一看就是亲军的官员,腰间还配着剑,最格外醒目的是他腰间的‘金’(铜)腰带,唐寅微微皱眉:“敢问公子是何人?” 方继藩很实在:“方继藩。” 一听方继藩三个字,错身而过的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身子一僵,然后嗖的一下便冲进了客栈里。 唐寅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似来了京师之后,听客栈里的掌柜和伙计说过,他努力的回想,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顿时拉下脸:“噢,见过方公子。” 他神色冷峻,就好似是脸上有乌云压顶一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方继藩呵呵一笑,其实……他早就习惯了:“本公子对唐解元慕名已久,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有许多事,还要向唐解元请教。” 唐寅略一踟蹰,却是朝方继藩行礼:“很是不巧,学生邀了几个朋友吃酒,公子盛情相邀,学生却之不恭,不过……还是下次吧。” 方继藩啊…… 唐寅本就是外乡人,怎么敢招惹这等凶名在外的纨绔子弟,不过方继藩乃是南和伯子,他惹不起,所以一面拒绝,一面却是露出万分抱歉的样子。 再者,唐寅确实已经有了邀请,自己的同乡徐经邀自己一起去见礼部右侍郎程敏政,程敏政也是应天府人,如今身居高位,徐经和唐伯虎都是应天府的士人,理应去拜访。 当然,这种拜访只是表面而已。 其实这本身就是时下的某种潜规则,一些有前途的举人,来京参加会试时,往往都会拜访自己的同乡,而这些同乡,无一不是朝中的命官,而大臣们呢,对于这些青年才俊,也会给予一些照顾,毕竟这些人将来都极有可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可以收为己用,形成朋党;自己在会试之前给予他们一些帮助,将来他们做了官,便对自己死心塌地了。而这些青年才俊呢,也可仗着大臣在朝中的影响,平步青云。 所以对唐寅而言,这一次的拜访,尤为重要,自己乃是解元,高中的机会极大,此番提早进京的目的,便是希望徐经能够引荐程敏政,等将来自己中了试,就不必担心仕途上的问题。 方继藩一听,不由皱眉:“吃酒?唐解元可是去和那徐经吃酒。” 唐寅一下子戒备起来,此人竟也知道? 不过他和徐经的关系一向不错,这在江南士人们的圈子里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京中臭名昭著的败家子,竟是知道,那么,可就值得让人堤防了,这说明方继藩没少关注自己,或许别有所图。 唐寅还未矢口否认。 方继藩继续道:“甚至,可能唐解元还要去拜访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吧。” 这一次舞弊案,众说纷纭,不过更多人深信,这是子虚乌有的弊案,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程敏政此后做了考官,而且,徐经领着唐伯虎去拜见了他,不只如此,还送了礼。 单凭这一点,就根本说不清了。 唐寅脸竟腾地红了,似乎一下子被方继藩看穿,忙道:“学生……告辞……” 于是,匆匆要走。 这一次的拜会,实在太重要了,毕竟是自己好友徐经好不容易寻的门路,而且礼部右侍郎,位列三品,对自己的前途,有莫大的助益。 唐伯虎早已不再是数年前那放浪形骸的才子了,自父亲去世之后,家道中落,一家人的重担,俱都压在他的身上,这使他的性子,比从前沉稳了许多,在他心里,眼下事关到自己的前途,还有家业的复兴,决不可出任何的差错。 他举步要走。 方继藩却显得很是尴尬。 果然做好人好事的人没有好下场,可他见唐伯虎没有矢口否认与徐经一同拜会程敏政的事,方继藩心里倒是急了,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今日你唐伯虎若是去见了那程敏政,到了那时,便是跳进了黄河都洗不清了。 不成! 不能让你去。本少爷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方继藩道:“且慢!” 唐伯虎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他觉得最坏的事可能要发生了,这个败家子,突然寻上自己,还将自己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肯定是别有企图,家门复兴在即,自己怎么怎么会被这等人缠上。 可他不敢惹方继藩,毕竟在这京师里,敢招惹方继藩的人,还真是凤毛麟角,何况是他这外乡来的考生,唐伯虎忙是朝方继藩行了个礼,情真意切道:“学生若有任何冒昧唐突之处,还请公子见谅,只是学生……” “不许走!”本少爷客客气气的留你,你竟不识相,既然本少爷要做好人好事,你不给面子,方继藩只好用自己最擅长的方法了。 此等蛮横的态度,早已令那客栈里露出的无数双眼睛,俱都露出了骇然之色。 那些行路的路人,原本还想好事的来看看热闹,可听身旁人低声道:“没听见吗?人家自称姓方,南和伯府的……” 于是乎,路人们竟连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围观看热闹的优良传统竟都忘了个干净,纷纷避之如蛇蝎,一下子,便不见了踪影。 唐伯虎脸色苍白,全无血色,他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委屈求全的道:“公子……下一次……” “本少爷说了!”方继藩喝道:“你他娘的不许走,你若是敢走,本少爷打断你的狗腿!” 听了这话,邓健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子有了光彩,心花怒放,方才自己还嘀咕呢,少爷怎么文绉绉的,原来少爷就是少爷,少爷从未忘本,这就是少爷的本色啊。 唐伯虎如遭雷击,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蛮横之人,他不由道:“公子非要留下学生,到底所为何事,学生不过是区区读书人,一介书生,公子为何这般咄咄逼人?” 方继藩露出了招牌似的蛮横笑容:“因为本少爷高兴啊。” 当然是因为高兴,难道本少爷还告诉你,自己是穿越人士,知道你有难了,特来给你指一条活路吗?你大爷,这么魔幻的事,说出来我自己也不相信啊。 , 第七十九章助人为快乐之本 方继藩这种蛮横的做派,终于还是将唐寅惹怒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是开始稳重,可唐寅的骨子里,却还是傲然的。 他正气凛然:“学生若非要走又当如何?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哼!这里是有王法的地方……” 说着,他举步便要走。 方继藩已经很无奈了,他极想告诉唐寅,今日你若是和徐经一起去拜会了程敏政,那么你何止是前途丧尽,而且还需下锦衣卫诏狱,在狱中,你会生不如死,此后妻离女散,一辈子永远翻不了身。 好嘛,既然你自己要找死,那就去死好了。 本少爷也只能帮你到这里。 方继藩冷冷一笑,便见唐寅徐徐踱步,与自己擦肩而过,留给方继藩一个背影。 方继藩只冷冷的看着这背影,在这隐约的灯火之下,背影里依旧还透着一股子少有的傲气,方继藩第一次觉得,人骄傲起来其实挺讨厌的,只是……恍惚之间,方继藩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这傲气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无奈呢,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从前那多才多艺的富贵公子渐渐落魄,甚至不得不寄人篱下,受人白眼,才能维持自己进京赶考,想来,此次入京赶考,已是他人生唯一的寄托,也是唯一一次翻身的希望了吧。 十年寒窗,全凭这最后奋力一搏了。 或许这个时候,唐寅心里该是充满了希望的,这也该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燃起对人生的希望,因为在此之后,便不会再有了! 这些念头,只在方继藩的脑海里一瞬间的闪过。 你妹……方继藩忍不住恶狠狠的鄙视自己:“助人为快乐之本,我方继藩是个好人,不可忘了自己的初心啊。” 眼看唐寅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夜幕,方继藩厉声大吼:“这是天子脚下,却不是朗朗乾坤,我方继藩就是王法!” 一声大喝之后,方继藩已是疾冲上前,唐寅听到了这吼叫,下意识的回头,他其实比方继藩的更壮实,毕竟方继藩不过是个少年郎,可猝不及防,方继藩的拳头就已到了,迎接唐寅的,乃是方继藩凌厉的目光,这是纨绔子弟特有的阴狠,他面带错愕,可方继藩一丁点都没有留情,拳头已狠狠砸中他的面门。 呃…… 唐寅捂着鼻子,直接摔倒在地。 他口里支支吾吾的道:“没有王法吗?没有王法吗?” 方继藩嚣张的道:“我就是王法!” 紧接着,那客栈里头,自门缝里露出的一只只眼睛,则看到了残忍的一幕。 便见这方家的少爷,对唐解元拳打脚踢,拳拳到肉,脚脚锥心。 远处的行人,忙不迭的避开。 唐寅被揍得很惨很惨,因为方继藩没有半分的手下留情。 邓健一见,也跟着冲来,他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狗腿子,亦是左右开弓,骑在唐伯虎的头上便是一通乱拳下去。 唐寅不曾想到,只因为自己不肯委曲求全,便被这京师恶少如此的虐待,浑身的骨头似都被打的散架了。 他心里怒极,狂怒道:“我们无冤无仇,无冤无仇,呜呼……” 一听到读书人好生生的不喊天哪之类的话,非要呜呼,呜你个头啊呜,方继藩便又好气又好笑,只是他算是明白了,自己今日就算是阻拦了唐寅一次,下一次呢?所以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干脆让他在春闱之前下不了地,下不了地,鼻青脸肿,他还敢去拜访程敏政吗? 我方继藩杀人即救人! 唐寅此时放声大哭,又厉声道:“我明白,我明白了,方继藩,就是你方继藩,你方继藩有三个门生,俱都是举人,你是害怕我唐寅今次大比拔得头筹,抢了你三个门生的风头,方才故意来找茬,我明白了,你好狠毒,你……卑劣!” 这似乎已是最合理的解释。 唐寅好歹也是有智商的人。 现在,他似乎觉得自己全明白了。 不错,就是如此! 自己乃是南直隶解元,江南风头最劲的才子,北地的读书人,谁及的上他? 这方继藩定是有私心,就是害怕自己这江南第一才子,这才想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好使自己无法参加科举。 他已气得浑身颤抖,想来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可恶之人。 方继藩不得不佩服唐寅的脑洞,他大笑:“哈哈……你也配和本少爷的三个门生相比?” 唐寅在瘫在地上,早已是面目全非,猛地咳嗽,一口血混着牙齿一起落下来,他拼命的呼吸,方才艰难的道:“呵……你的奸计,不会得逞!” 方继藩眯着眼,猛地突然有了主意,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么,不妨我们就打一场赌,倘若我的门生考的比你唐寅好,你便拜我为师。” 唐寅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冷笑连连:“可若是你输了呢?” 只要自己还能去参加会试,唐寅就不相信自己会输。 方继藩道:“那就掐死我这三个门生!” “……”唐寅竟是语塞。 而方继藩说着,却已抬腿,狠狠一脚踩在唐寅的小腿上。 不等唐寅反应,一股剧痛便自小腿处钻心而来。 唐寅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只是掩在这哀嚎之下,分明有骨折的脆响。 骨……折了! 若是有良医来救治,悉心调养,或许一两个月时间可以慢慢的恢复。 而方继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唐寅若是在考前不能下地,脸上的淤青也没有这么快消去,那么……作为一个体面的读书人,是不敢出门去见人,更遑论是去拜谒那程敏政了。 搞定,可以收工了。 方继藩眉头舒展开来,心里有一种帮助别人的喜悦感。 却在这时,有人厉喝道:“天子脚下,谁敢造次,是谁敢行凶,来人,莫要走了凶徒。” 原来是顺天府的差役已是闻讯而来,他们听说这附近有殴斗,被打的据说还是一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这读书人是轻易能打的吗,于是心急火燎的便带着人来了。 为首的都头气势汹汹,手持着戒尺,身后数个差役捋起袖子,也是不可一世。 可当这都头在昏暗的灯火下看清了方继藩,却是有点懵。 眼前这个少年,他不相识,可人家穿着亲军武官的虎服,腰间系着一柄精致的佩剑,在大明,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都能佩剑的,即便是寻常亲军校尉,也只能佩刀;不只如此,这少年腰间金灿灿的腰带,也极为醒目。 他还未开口。 方继藩已是一副没事人一样的扫视了他一眼,道:“我叫方继藩,我爹是方景隆!你呢,你叫什么?” …… 新的一周,支持啊,这么正能量的书不支持没天理啊。 , 第八十章名师出高徒 第一句我叫方继藩,一下子让这都头腿有些软了,都头面上五味杂陈。 可第二句我爹叫方景隆,终于让都头再也没有气力站着,啪嗒一下,便跪了。 而更可怕的却是第三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战战兢兢,自己不过是个小小都头,无品无级,眼前这个人,可是伯爵世子,他爹在五军都督府公干,多少王侯,都和南和伯家有瓜葛呢。 他面上仿佛充了血,很艰难的道:“小……小的张崇。” “噢。”方继藩浑不在意的颔首点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家里几口人啊?” “……”张崇颤抖的更厉害,身如筛糠,吓尿了。 “小人……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方继藩颔首点头,没有深究下去:“方才你也看到了吧,这个叫唐寅的读书人,居然当众殴打本少爷……” 张崇很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不远处死活不知的唐寅,再看看低着头捋平自己衣摆褶皱的方继藩,艰难的道:“看……看见了,小的这就拿人,这……这岂有此理啊,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居然有人敢打公子,这是小人的失职,小的这就……” “算了。”方继藩大度的摆摆手:“我打算原谅他,这件事就不计较了,年轻人嘛,总难免冲动一些,难道就因为他殴打于我,我便坏他前程。” 张崇立即道:“公子宅心仁厚,小人敬佩不已。” 方继藩撇撇嘴:“邓健。” 邓健还捋着袖子,似乎还不解恨呢,怒目而视着地方的唐寅,可一听方继藩呼唤,立即露出谄媚的笑容:“小人在。” 方继藩道:“请个好大夫,给他治伤,银子,我们出,我们方家是讲道理的人家,不能因为别人殴打了我们,便以怨报怨。” “少爷……” 方继藩瞪他一眼。 邓健顿时不敢做声了,忙道:“小人明白。” “还有!”方继藩指了指这来福客栈:“从今往后,叫人将这里盯死了,谁若是和这唐寅勾三搭四,便是看不起我方继藩。” “是,是。” 接下来官司上的事,自然是由邓健和那都头去处理,这一点,方继藩倒是不必操心。 唐伯虎是解元,有举人的功名,寻常人动了他,肯定要惹来天大的麻烦,好在方继藩不是寻常人,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定是一场糊涂公案,因为方继藩可以保证,绝对不会有人跳出来指证自己。 行善积德,真是不易啊…… 方继藩突然发现自穿越之后,自己的泪点竟是低了不少,上一世,枯燥的埋首在书桌里,不知今夕是何年,而今,却是经历浮华,即便如此,自己也不改初衷,富贵的生活,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志向和那玉洁松贞的初衷。 呼……眼角竟有些湿润,可在那都头和邓健看来,这败家玩意却说不出的可怕,哪怕他迈步形走,也带着一股你永远无法猜透的可怖。 这个身影,隐入了黑暗。 接着,便是正常的程序了,都头指挥着人,将唐寅抬回客栈,这都头倒也尽心,开始进入客栈调查情况,并且开始盘问路人,可得到的结果大致都是一致。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呀,唐解元打人了? 此等事,是没有人敢跳出来仗义执言的,并且大家都不傻,牵涉进去,风险太大了,即便有人同情唐解元,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都头让人签字画押,接着又装模作样的盘查了一番,他似乎还是有一些恻隐之心,不免去探视了一下唐寅。 唐寅的伤势虽是可怖,不过大夫诊视之后,倒是松了口气,多是皮外伤,比如那一副被揍成猪头一般的尊容,基本上已经可以确认唐寅他娘绝对认不出自己儿子了。 除此之外,便是小腿有一处骨折,没有三两月,怕是下不了地的。 大夫心里抵定,性命的危险肯定不会有,不免唏嘘一番:“这是运气啊,是解元公祖宗有德,否则……即便不死,怕也要留下后患。” 唐寅想死,被打成这样,你告诉我这是祖宗有德?若是唐伯虎还能爬起来,怕是非要掐死这个庸医不可。 都头只在一旁看着,心下不免同情,见躺在病榻上的唐伯虎,唏嘘一番:“唐解元,既然不碍事,这就好了,今日孰是孰非,暂无定论,不过世上的事,大抵不过如此,那方继藩毕竟出自权门,唐解元还是忍一时之气,安心修养,此事作罢吧。” 都头说出这番话,就觉得失言了。 唐寅口齿在嚅嗫,本来没什么气力说话,而且嘴里偶尔蹦出几个音符,也是含糊不清,可听了都头的话,却顿时义愤填膺,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放出了吼声:“不,不……咳咳……我唐寅绝不让此子得逞,决不让他得逞,我……我此番定要名列头榜头名,将他那三个门生……俱都……咳咳……咳咳……” 大夫吓了一跳,忙是安抚他。 方继藩是个有智商的人,虽然每一个人都觉得他鲁莽且有不计后果的愚蠢。 这件事,肯定不会轻易罢休,毕竟打的乃是解元,官面上的裁决很好办,怕就怕惹起众怒,可方继藩做好人好事,哪里计较的了这么多。 既然如此,方继藩就耍了一个小滑头。 打赌! 赌这一次科举的成绩。 人心就是如此,单纯若只是出现了殴斗的事,不满的人肯定要叫嚣起来,难保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可一旦出现了一个赌局,而且赌局还关系到了科举,那么,势必许多人在愤恨的同时,也不免希望通过这场赌局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果然,京师的考生们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起来,唐寅被殴,亦或者是唐寅把败家子方继藩揍了,这种种的流言,甚嚣尘上,虽然以方继藩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名声……呃,所谓的争议,不过是一面倒的谩骂,无非是仗势欺人之类。 不过,为唐解元愤慨之余,而滋事的读书人反而不多,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盼着……这一场春闱,好让这唐解元,如何狠狠将方继藩的三个门生踩在脚下,好出这一口恶气。 其实……对于唐解元,几乎所有人,都有足够的信心。 唐寅乃是南直隶解元,而方继藩三个弟子,固然实力不错,可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个欧阳志,乃是顺天府解元。 看上去,似乎都是解元,可实际上呢,相差却是十万八千里。 应天府是俗称的考霸之乡,可能一个落榜的秀才,放到了北方,随随便便都能中一个举人,所以,之所以高中南直隶解元的唐寅能够名震天下,而中了北直隶解元的欧阳志,却和各省的解元一样,具都泯然于众人。 这大明的会试,自明宣宗开始,便实施的是南北榜,原本是南方士人与北方士人分开考试,不过近年来天象大变,为了照顾诸省赶考的读书人,弘治九年,皇帝下旨,南北会试统一在二月举行,只是各自的考卷不同,出题亦是不同。 这一点,对于欧阳志三人而言,倒是有那么一丁点优势,毕竟北榜的试卷往往要“容易”一些。 可即便如此,这会试的排名,依旧还是以文章好坏定论,北人录取的机会高,想要力压唐寅为首的这群考霸,在天下人眼里,依旧是天方夜谭,能中进士,就已是祖上积德了。 外头的流言蜚语,方继藩呢,自是眼不见为净,雪停了几日,随即又飘起了大雪,方家的书斋里。 方继藩跪坐在地,神情肃穆。 三个弟子纶巾儒衫,亦是显得格外的严肃。 方继藩嘴唇轻动:“外间的传闻,你们听说了吧?” 欧阳志面色麻木,只微微颔首点头。 很稀奇吗? 不稀奇。 不就是把唐解元揍了一顿,据说差点打断了腿,不就是立下了一个赌约,倘若赢了,唐寅也拜入恩府门墙之下,输了……就掐死我欧阳志吗?不算什么,这又算什么呢?我欧阳志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 欧阳志的脸上,一丁点波澜都没有,处变不惊! 这其实暗合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人是会突变的,倘若不突变,便要被淘汰,就如从前单纯的欧阳志起初看到恩师荒唐的行为,他会震撼,他会不安,他会焦虑,他会百感交集,可跟在恩师身边‘学习’,若是还不突变,这隔三差五的震撼,是人都受不了啊,所以,渐渐的,他习惯了,他甚至已经开始对平静的生活,产生了不适,在方家,若是几天下来,竟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反而震撼了,焦虑了,不安了,乃至忧心成疾。 恩府打了人,又打了个赌,噢,就这么一个小事啊,知道了…… 方继藩看着欧阳志,不由虎躯一震,这小子,处大变而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很有前途啊。 , 第八十一章教书育人 刘文善以前是个急脾气,而且最有正义感,性子……和谢迁差不多。 而他现在,虽是欲言又止,居然忍住了,他依旧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坐定,万物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不执著于生灭,心便能寂静不起念。刘文善很有几分佛系青年的淡定自若。 方继藩也不由暗暗点头,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三人之中,只有江臣年纪最轻,他皱着眉,不由生出恻隐之心,良久,他才踟蹰的道:“恩……恩府……学生以为,恩府不该……不该对唐解元痛下杀手,这……这是有辱斯文……” 方继藩恶狠狠的瞪他,没有前途,他大喝一声:“胡说,分明是唐解元揍了为师……” 江臣不敢做声了:“恩师教诲的是。” 方继藩心里不由感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真是听话啊,做人师父好,比做人爹还强,他笑了笑:“接下来,就该好好教你们读书了,这一次,为师一定让你们将唐寅这臭小子踩在脚下。” 刘文善道:“恩师想要教授学生什么?” “刷题!”方继藩振振有词,声振屋瓦。 “以你们的智商……”方继藩是个很耿直的人:“想要在会试脱颖而出,很难。唯一的办法,就是刷题,这是最笨的办法,距离春闱,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为师要求你们,每日做题,一日要写出两篇八股文,为师出题。” 当然,出的题里,定是夹藏了今年春闱的真实考题,事实上,方继藩早就将这题出了,也已让他们写过十几篇文章,不过显然这不够,既然他们没有智商,也没有唐寅的才情,那只能用笨办法了。 此次春闱,主考乃是李东阳,虽然现在皇帝还没有确定人选,可历史上,就是李东阳作为主考,而李东阳的性格,在历史上也有记载,他也流传下来几篇文章,这几篇文章,方继藩在明史档案馆里,曾经作为李东阳性格以及为人处事的重要资料。 根据这些,就可以得出李东阳个人的偏好,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每一个人对文章的偏向不同,有人喜欢耳目一新的,有人喜欢四平八稳的。 除此之外,就是规避舞弊案的问题了。 会试和乡试不同,乡试是小比,牵涉到的考官不多,比如应天府的乡试,主考乃是王鳌,这上上下下的事,都由他负责,只要王鳌不出问题,那么就绝不可能有人想到舞弊。 而会试乃是大比,除了委任主考之外,朝廷还会任命礼部、都察院、国子监的官员作为考官,因为人多,就难免可能出现弊案。 比如上一次王鳌主考,即便放榜之后,出现了三匹黑马,也绝不会有人怀疑,主要是考官只有王鳌,根本没有其他人经手的可能,而王鳌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君子,不但皇帝对其信任有加,文武百官,也无一人敢挑他的刺,哪个不开眼的,倘若敢质疑王天官,怕是朝廷还没认为他是诬告,这天下人的吐沫星子就已将他淹死了。 这一次,主考李东阳当然没有问题,可下头的考官,就不同了,如程敏政这些人,当然,方继藩从种种史料中印证,大抵可以得出,程敏政并没有舞弊,事实上,他也不可能为了两个同乡,如此胆大妄为。 问题就在于……乡党这东西,往往离不开人情上的往来,同乡士人到了京师,要来拜访对吧,拜访了,要送礼对吧。送了礼,还要坐下来相互吹捧对吧,吹捧完了,还得说,呀,程公这墨宝当真是稀世珍品,学生厚颜,请程公将这墨宝赐给学生对吧。这墨宝送了,也不能白拿,毕竟程公的墨宝乃是奇珍啊,拿回去装裱在书房里,可以光耀后世的,怎么办,润笔费了解一下。 这一来二去,真如gou男女勾搭chengjian一般,唐寅这些人,没有考中倒罢,考中了,就难免有人妒忌。不过一般人拜访了程公,也只是拜访而已,毕竟你不出名,也低调做人,自然没人找你麻烦,结果你徐经和唐寅,俱都是江南才子,还特么的喜欢喝酒,喝了酒,就要吹牛b,吹完了牛b,什么事都抖落了出来,结果,你们还高中了…… 这……想不完都没天理了。 方继藩不喜欢徐经,也不喜欢程敏政,在他看来,他们最终落到这个下场,是咎由自取,堂堂朝廷的官员,还有国家未来的储备官员,不好好的干活,为老朱家,还有方家这等勋贵,好好的治理天下,让老朱家和老方家继续醉生梦死和混吃等死,你们居然还玩乡党这等套路,无论这舞弊案是否冤枉,都是找死。 之所以救唐寅,是因为方继藩深知唐寅在江南时,其实并不是这样世故的人,此番是因为家中遭遇了变故,家道中落,这才不得已被徐经怂恿着去走门路,这样的人可以挽救,更别提,这个家伙还是自己半个偶像了。 所以……要防止被人认为是舞弊,首先做的,就是要建立一道防火墙。 譬如,方继藩严禁三个门生外出交友,交你妹的友,有为师每天和你们愉快的玩耍,还需要朋友? 除了避免他们与人接触,另一方面,揍了唐寅,某种程度而言,既保护了唐寅,也保护了方继藩和他的三个门生。 现如今,满京师都在关注着这一场赌局,方继藩的名声在读书人地圈子里,更是彻底的臭不可闻了,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至于其他的文臣……也只能用呵呵来形容,说难听话,就算有考官想要泄题,从他家门口一直到崇文门排队怕也轮不到方继藩啊,能做考官的,俱都是清流官,何谓清流,喻指的是德行高洁负有名望的士大夫,莫说说是泄题,便是大街上遇到了方继藩,和方继藩打了个招呼,说不准名声也跟着臭了。 这令方继藩自鸣得意起来,其实本少爷,还是很有智商滴。 年关将至,接着便是亲戚之间要相互走动。 方家跟着文皇帝迁都至京师,其实也有不少亲戚,而且这些近亲、远亲,也多是皇亲国戚,譬如英国公张懋,其实论起来,方继藩有个姑婆,便曾是英国公张懋之弟张建的妻子,当然,这等错综复杂的关系,实在太过凌乱,方景隆今年脸色比以往好,觉得自己挺光荣的,儿子发了大财,还成了太子殿下的伴读,现在三个门生,又是磨刀霍霍,走亲戚起来,也是虎虎生风。 方继藩呢,告了几日的假,调教三个门生,可詹事府的差事却不能丢,乖乖的又跑去詹事府里当值。 快过年了嘛,詹事府的安危要紧啊,忠心耿耿的方总旗兼詹事府伴读,怎么能不在呢。 其实到了年尾,詹事府里的许多官员都要沐休,也就是放年假了,方继藩觉得詹事府清冷了许多,很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心里不禁唏嘘,虽然方继藩并不认得他们。 到了詹事府,自然要先去见太子殿下,到了正殿,却见太子殿下一见了方继藩,故意用衣襟裹着自己的脖子,方继藩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的脖子,朱厚照便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方继藩笑了:“殿下又挨揍了?” 为什么要说又呢? 呃……这似乎是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 第八十二章天才 一见方继藩戳破了自己,朱厚照脸微微一红:“为何别人的爹,就这般的好呢?” 方继藩诧异道:“不知殿下所说的爹,是谁?” “你爹!”朱厚照又瞪他一眼,接着摇头:“父皇越来越暴戾了,明明他对百官如此和善,偏偏对本宫,却是愈发的严厉,本宫的日子,没法过了啊。 ” 又是一声叹息。 方继藩忙道:“殿下身上又多了一道伤疤,了不起,这是铁血真男人的印记。” 朱厚照眯着眼,似乎还是高兴不起来。 看来,这一套已经免疫了。 方继藩便叹口气,为他默哀:“殿下,挨揍乃兵家常事,能炼筋炼骨,还能强身健体。” “……” 方继藩顿时呵呵干笑,呃……有些尴尬……便低头,看朱厚照的案牍上,是一叠叠密密麻麻的文稿,方继藩倒是疑心起来,没见这太子殿下会如此努力的啊:“殿下在做什么?” “算数!”朱厚照顿时龇牙:“知道为何昨日会挨揍吗?就是因为这算数的事,这不是年尾了吗?年尾了国库要折算钱粮,户部那儿,要查账,本宫昨日在暖阁里伴驾,听父皇和刘师傅他们说起此事,本宫心想,这敢情好啊,本宫也对算数有兴趣,是以就对父皇说,让儿臣来算算,父皇一听,便不喜了,说本宫不好好读四书,学经算之术做什么?” 方继藩不由皱眉,不对啊,算数虽然在明朝的地位并不高,可总比不学无术的强,总也还没到挨揍的地步。 朱厚照说到此处,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一脸郁闷的道:“本宫糊涂了啊……”痛心疾首起来:“本宫竟是失言,回答父皇说,这行军打仗,岂有不通算数之理,否则,如何从行军锅灶中计算出贼军的数量;又如何计算钱粮,如何合理搭配马步兵;本宫对父皇说,将兵之法,其实就是算数之法,排兵布阵……也是算数之法……结果……” 这是智商低啊,方继藩认真的端详着朱厚照,心里在嘀咕,莫不是太子殿下,也得了脑残症吧。 嗯……倒有可能! 这大明除了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有赫赫武功之外,尤其是在土木堡之变后,皇帝出征作战,已成为了禁忌。而皇帝不思帝王之术,不研究四书五经,学习圣人的道理,却满心思想着去打打杀杀,这就更加是不务正业了。 眼下的风气就是如此,是无法改变的。 朱厚照咬牙切齿:“本宫一定要算出来不可,挨揍了也要算出来。” 到了岁末,就算核算的时候,户部那儿,有专门的人员进行核算,方继藩好奇的取了一份簿子,一目十行的浏览了一遍。 大抵就是:‘弘治十一年三月,入库丝十一万斤、布三十三万匹、入库关银九万三千四百二十三两;粮五十四万石……” 这密密麻麻的数据,看得方继藩头皮发麻。 大明所谓的税收,主要是以实物为主,因而研究历史的人,看了一眼大明每年入库的岁银,大抵也不过是在数百万两上下,比之其他朝代,可谓是低的令人发指。可实际上呢,税银只是小头中的小头,真正大规模入库的,却是丝绸、茶叶、粮食甚至包括了瓷器,还包括了无数的物资,这些林林总总的物资,方才是大明重要的财源。 只是这个时代的出纳和入账的计算方法,实在是原始的过分,户部核查的人员,不过是在一笔笔的账目上加加减减。 可想想看,一个江苏府就有如此庞大的计算量,放到两京十三省呢?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物资的输送过程之中,还会有损耗,既然有入账,自然在这过程中,还有出纳,因而……户部到了岁末时的出入账极为庞大,而且这等加减的算法,未必准确,还需一而再、再而三的核算,又因为计算量惊人,所以又必须有专门的人员分头并进,各自核算,最终,再来汇总。 方继藩眯着眼,看着这案头上一沓沓的簿子,也不禁为之头皮发麻。 朱厚照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想来,为了赌这一口气,他已熬了一宿了。 朱厚照其实也有固执的一面,从历史上他隔三差五非要往大同偷溜,嗷嗷叫着要去打鞑靼人就可以看出来。 可是……这密密麻麻的账簿,方继藩自己都看得头皮发麻,便是那户部要核算,没有十几个人,不断的进行反复的验算,花费许多天功夫,怕也未必能得出准确的数字,你太子殿下一个人,凭啥能算出来。 无用功啊。 说着,朱厚照又将眼睛埋在了案牍上,他忍不住低声抱怨:“方才本宫算到哪里了?都怪你,老方,你分本宫的心了。” “我来算!”这个坑爹孩子,方继藩心里忍不住吐槽,可多少,还是有些心疼他,虽然二人的年龄相差无几,可方继藩却是两世为人,心理年龄却足以当朱厚照的大哥了,见朱厚照如此,方继藩气定神闲:“你取账簿来,一本本给我看。” 朱厚照诧异的看着方继藩:“你还会算数?” “我是神算子!”方继藩坐下,先是取了一本账簿。 论算数的水平,方继藩虽是文科生,可毕竟还是对这个时代的人有着足够的碾压优势的,说难听点,随便丢一个微积分或是勾股定理亦或微积分来,都足以让古人提高几百年的算数水平了。 当然……方继藩不打算用算数,因为即便拿出看家本事来验算,自己至少也需花费一两天时间,才能将这些账簿整理出来,那么……如何得出真实的答案呢? 其实很简单……弘治十一年的岁入开支数目,本就在方继藩的脑海里。 研究明史的人,不只是要研究人物,作为一个学者,单纯的从人物入手,这反而是民科的水平,上一世,提倡的是唯物主义,何为唯物呢?那便是根据生产力的水平,从而推导出社会背景,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研究明朝,首先要了解其生产力,生产力从哪里研究得出?自然是根据其国库的岁入盈余之中得出。 因而,一个真正的研究工作者,却和寻常的爱好者不同,爱好者往往更偏人物一些,根据人物的好坏,来做出自己对历史的判断。而研究者,却更多偏向于枯燥的数据,同样是张居正改革,成功与否,其实就和那明实录里浩瀚如烟的粮食、丝绸、银子数目有着巨大的关系。 方继藩对这些数据,可谓记忆犹新,一方面是记忆力好,另一方面,则这本就是自己的本职。 可是明明知道了今年岁入的真实数据,方继藩却不能急着抛出来,既然要帮朱厚照,那么……总要装模作样一样。 于是他开始低头看账簿,念念有词,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念着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之类的胡话,一面老神在在的样子。 朱厚照不禁显得有些狐疑,老方……当真会算数? 看着挺专业啊。 他低头看着这满案枯燥的簿子,索性……交给方继藩了。 于是乎,方继藩一本本账簿装模作样的验算,朱厚照则兴冲冲的在一旁喜滋滋的给他斟茶递水:“老方,冷不冷,要不要添点煤?” “一边去。” , 第八十三章穷为万恶之源 朱厚照笑了……原本方继藩若说什么太子殿下不用添煤,朱厚照怕是心里还没底呢,可听方继藩一句一边去,朱厚照身躯一震,老方有一手啊。 隔了片刻,他又小心翼翼地道:“要喝茶吗?本宫让刘伴伴,啊,不,本宫亲自端茶你喝……” 方继藩理也不理。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日头竟只留下了最后一点余晖。 方继藩表面上是在装模作样,其实也是在暗暗的印证上一世明实录中的一些数据。 他抬头,便见朱厚照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方继藩道:“天色不早,我将簿子带回去继续算。” “别走!”朱厚照挽留他:“陪本宫用过晚膳再走不迟。” 方继藩奇怪的看他,然后迟疑了片刻,最后道:“詹事府的饭菜,难吃。” 朱厚照泪流满面。 不过方继藩说的是实在话。 弘治皇帝虽是节俭,可对自己的儿子还是不错的,不敢拿银子给他去花,只是衣食住行,亦都是最高的标准,可是呢,詹事府里负责膳食的,终究还是宫里的一套班子,所谓的御厨,表面上听着名声大的吓人,却只讲究菜色,用料虽足,可口味嘛,可就太差了。 方继藩吃过一次,差点没吐出来。 出了詹事府,邓健早在外头候着,这两天天气放晴了几日,所以方继藩骑马代步,这马是方继藩自胡人那儿买来的一匹骏马,在东市挑选了足足几个时辰,才选定的,价格不菲,足足三百多两银子,看上去,极为神骏,邓健每次照看这马,都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因为根据他对人牙行的行情估算,这匹马的价值,足足是自己的五十倍以上,如此一想,便觉得悲哀了,人都说人不如狗,可哪里晓得人还不如马啊。 “少爷……少爷,今儿清早,锦衣卫的人来了一趟。” “噢。”方继藩很不在乎,已是翻身上马。 邓健又喜滋滋的道:“锦衣卫那儿对少爷很是关切,听说少爷被那唐寅揍了,顺天府息事宁人,所以派人来问,少爷是不是要讨个公道,咱们大明可是有王法的地方,怎么能容许读书人殴打咱们的少爷。” “……”方继藩轻描淡写的道:“让他们少插手,本少爷在打赌呢。” “好的,好的,明儿小人就去回话。” 方继藩骑在马上,却是汗颜,锦衣卫这个机构,和顺天府可不一样,他们既是让人闻之色变,可同时,却又是最敏感的机构,天底下的事,有几件瞒得住他们?就比如这一次自己殴打了唐寅,他们难道不知真相?可既然知道真相,却还跑来想为自己出气,显然,这锦衣卫里的某些人物,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春暖鸭先知,他们比任何人更清楚现在方继藩和宫里的关系,为了讨好宫中的某些大贵人,自然不惜给方继藩充作打手。 甚至他们只要愿意,完全可以炮制出一份关于唐寅作了反诗,平日做了多少恶事的铁证来,只需方继藩点个头,唐寅便能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人……真是可怕啊…… 方继藩骑在马上,忍不住感慨,还是离这些人远一点的好,让这些人帮忙,显然是不无代价的,何况……伯虎可是本少爷的半个偶像,这样一想,方继藩便忍不住想,自己的偶像却不知如何了,腿到底断了没有,能下地活动了吗? 再过两日,方继藩才大抵将所有的账目理清。 “就算出来了!”当方继藩见到了朱厚照,朱厚照瞪大眼睛,显得不可置信,这一次,他本是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少说也得算个十天半个月才成,就这……还是没有进行反复核算的结果,毕竟一个数字出现偏差,可能就处处都错,在户部,正儿八经的验算的话,十几个人,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完成精准的数据。 国库的收支,关系到的,乃是国家的钱粮调度,说白了,就是国计民生,可是一丁点都马虎不得的。 “好,你说,你说说看……”朱厚照兴冲冲的看向方继藩,又想起什么:“且慢着,我先记,记下来。” 竟是转身回到了案牍上,取了笔墨纸砚。 方继藩心里想笑,本少爷何止知道今年岁入开支的准确数字,便是弘治十二年、十三年、十五年,乃至嘉靖到崇祯的数目,也都能信手捏来。 方继藩定定神:“今年岁末,截止于弘治十一年腊月初七,朝廷自两京十三省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两,有丝七十九万斤,布匹一百六十三万九千三百匹,茶叶二十二万六千二百斤……”方继藩如数家珍:“此外,两京皇庄中,得粮七十七万担,关税二十七万两,所支出的……” 这一个又一个数字,俱都骇人听闻,所牵涉到的物资,更有数十种类别,从收入,到支出,最后还有结余,不知凡几。 朱厚照呢,却是一个个道出来,几乎没有停顿,朱厚照忙是一一记下。 其实,方继藩玩了一个小花招,他故意将后头的一些尾数,做了处理,譬如这布匹是一百六十三万九千三百匹,可实际数目却是一百六十三万五千二百三十二匹,之所以故意改动这些尾数,是因为连方继藩都觉得,若是精准到如此细致的地步,实在过于妖孽了,有了那么丁点儿错误,反而不会引人怀疑。 朱厚照畅快淋漓的将数目记下,可问题来了,他没办法验算啊,也就是说,这数目,一切都靠方继藩来瞎掰,呃……好吧,信他了。 ………… 好了,别骂了,三更。其实比起其他历史类小说各种逆天的金手指,老虎已经很克制了好吗,老虎也想写点烧脑的文,可不是没人看吗,哎,这一行,众口难调,每一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老虎已经习惯被各种骂了,可有时候看书评依旧还是不舒服。 人家看世界杯,老虎是半夜听着世界杯的声音在码字,只有听到电视里大吼球进了,球进了,才赶紧去看一眼,然后继续干活,生活都不容易啊,理解万岁。 , 第八十四章父慈子孝 腊月二十一。 距离年关,已是愈发的近了。 紫禁城里,即便大雪又飘然而下,可神宫监的宦官一大清早,便开始提着扫帚对宫里的每一个角落进行清扫。 而在暖阁里,难得能偷闲的弘治皇帝,依旧还是早起,这对他而言,已成了习惯,无论何时睡下,只要到了卯时,便会自动醒来。 他便如一个永不停止的陀螺,无论任何时候,都会按时出现在暖阁。 而在暖阁里,几个内阁大学士往往都会早早在此候着,君臣之间,早已有了难得的默契。 不需太多的虚礼,弘治皇帝坐下,他一副极疲倦的样子,可他抬眸,看到了李东阳,却忍不住关切的道:“李师傅,你年纪老迈,身子要紧啊。” 李东阳既是内阁大学士,可还兼任着户部尚书。 别的部堂,一到了年末,便各自放飞自我了,可户部却不同,它必须算出一年的结余,并且为来年的钱粮支出做出规划。所以,趁着年关的最后几天,李东阳几乎通宵达旦的跑去户部,督促户部赶紧核算出今年的开支和进项来。 为的,就是怕耽误来年开春之后的国计民生。 李东阳苦笑:“老臣要忙碌,也只忙碌这几天,等这几日过去,趁着过年,回家含饴弄孙,也不失为快事。” 弘治皇帝听罢,不禁哈哈笑起来。 刘健道:“平日朝廷过于看重了经史,殊不知,这经济的才干,也是事关国家之本,平时是臣疏忽了,如今反而令户部临时抱佛脚,还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颇有感触:“是啊。我大明是以科举取士,可是呢,士人做了官,要为朕治理天下,靠经义中的文章,可办不成事,既要懂经史,又要精通杂学,这样的人,实是少见。” 他微微一笑:“好在,李师傅心思细腻,有他在户部,朕可无忧。" 难得快过年了,最近也没什么大事,所以虽然国库的结余还未核算,可大家的心情,却还算是轻松,便都笑了起来。 说到此处,谢迁也笑起来:“听说,这坊间还真出了一个事,方继藩那小子,被应天府解元,揍了。” “有这样的事?”弘治皇帝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反而显得有些生气起来,他那不经意的眼眸里,竟是出其不意的掠过了一丝冷芒。 其实弘治皇帝算是一个格外重情谊的皇帝,对张皇后而言,他是一个格外专一的夫君,对百姓而言,他又格外爱民勤政,对臣子而言,他也格外的体恤宽厚,从不兴大狱。即便连张家兄弟那样的货色,虽说弘治皇帝对这两个小舅子的行径深痛恶绝,没少责罚,可一旦有人弹劾,弘治皇帝也予以袒护。 方继藩这个家伙,有才,这一点,别人或许不知,可弘治皇帝眼光独到,却也看出来了,只是这个才,有点歪。这厮的人品嘛……很复杂,看着有点儿想教训他,可无论如何,弘治皇帝将其视为晚生后辈,现在,朗朗乾坤,居然被人揍了,这还了得? “御医可去探视过吗?”弘治皇帝皱眉:“那个应天府的解元,好大的胆子……” 谢迁摇头苦笑:“说来也怪,虽说唐解元将方继藩揍了,可方继藩毫发无损,天天在外蹦跶,反而是那唐解元,而今已半个多月不曾下床,据大夫说,遍体鳞伤……” “……” 弘治皇帝无语的看着谢迁,谢迁也是苦笑着看着弘治皇帝。 刘健有点发懵,可李东阳就反应了过来,忍不住发出一阵咳嗽。 这……就有点尴尬了。 暖阁里的人,都是极聪明的人,一转念之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弘治皇帝苦笑一声,突然有一种好心喂了狗的感觉:“那举人,身体无碍吧?” “托陛下洪福,据闻倒没有性命之危,只是皮外之伤,不过……听说他们还打了赌。” “嗯?” “赌这一场大比,谁能力争上游,那唐解元,乃是江南第一才子,而方继藩的三个门生……也还不错。”谢迁笑了笑,眼里放出了光彩。 这一下子,刘健顿时苦笑。 谢迁的话里,别有深意,甚至还特意调侃的看了刘健一眼。 当然,大家都是相交数十年的老友,这等调侃,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在座的人之中,有两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比如李东阳,就出自长沙府,天顺八年,便高中了二甲进士第一名,可谓是名列前茅。 而谢迁呢,则是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成化十一年,高中状元。 这二人之中,就是南方考霸的代表,战斗力特别的强,水平特别的高,只要敢出题,他们能把文章考出一朵花来。 而恰恰,刘健却是河南人,河南人参加的是北榜,刘健曾是河南乡试第二,可到了会试,就不如意了,别说名列一甲,便二甲,都只是抓住了一个小尾巴,就这……他已在北榜之中,算是翘楚了。 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唐伯虎乃是南榜解元,又出自南榜之中考霸之乡的南直隶,和方继藩在北直隶名列一二三名的三个门生,看上去考的名次差不多,可实际,却形同于是吊打的局面。 方继藩的心太大了,这样的赌也敢打,这不是找不自在吗?莫说是南直隶的解元,恐怕在南直隶乡试里排在十名开外的举人,都可以按着他的三个门生摩擦了。 谢迁对此事,颇为乐见,他本就是江南人士,很乐意让人看看江南考霸的实力。 刘健苦笑,却也只是一笑置之。 弘治皇帝便道:“抡才大典,岂容他们如此儿戏!” 呵斥了一通,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了。 三个大学士,对弘治皇帝历来是了解的,虽然呵斥,表明了立场,可想来,陛下也一定很有好奇心吧,自然也希望,看到结局。 “对了。”李东阳笑了笑,刻意的将话题岔开:“今日户部,收到了一封书信,乃是方继藩送来的,说是要教授户部钱粮核算之法。” 一下子,弘治皇帝顿时乐开了花,不由哈哈笑道:“他还要教户部核算钱粮?书信呢,朕看看。” 李东阳苦笑:“臣没有看,是户部主簿王文安收到的,只开了书信的开头,便气的七窍生烟,说是这败家子欺到户部的头上,真是胆大包天,于是……将信……撕了。” 弘治皇帝摇摇头:“少年人儿戏罢了,下次朕要骂他。”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这书信确实是方继藩送来的,方继藩给朱厚照核算钱粮,不过是帮朱厚照的忙罢了,可帮了太子的忙,又觉得户部这样核算的效率实在太低,于是乎,索性将《借贷平衡法》专程写下来,给户部送去。 这《借贷平衡法》起源于13世纪的意大利,直到清朝末期的光绪年间从日本传入中国。在各种复式记账法中,借贷记账法是产生最早,并在后世世界各国应用最广泛,也是最科学的记账方法。有了这个,户部要核算起来,可就轻松的多了。 不过现在,在这暖阁,李东阳向弘治皇帝提起此事,就不免当做是笑谈了。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陛下……太子殿下觐见。” “噢?”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来,以往都是朕召他来,他才万般不情愿的过来,今日居然主动来觐见,这……倒是稀罕事。 无论如何,自己儿子还记得有个爹,确实是喜事,弘治皇帝难掩笑容:“叫进来说话。” 片刻功夫,朱厚照便兴冲冲的来了,口里道:“父皇,父皇……算……算出来了。” 朱厚照眉飞色舞,其实昨天夜里,他就兴奋的半宿都没有睡着,无非是觉得自己被揍了,这口气咽不下啊,现在老方不是算出答案了吗?哼,就是要让父皇知道,这个也没什么难得,亏得户部那边,还在那儿愁眉不展的打算盘珠子。 只是……弘治皇帝好不容易来的一点喜色,一下子……冲淡了。 , 第八十五章昏君 “什么算出来了?你胡说什么?”拉起脸来,狠狠斥责朱厚照。 朱厚照一下子,痿了,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便忙乖乖露出一副愁眉苦脸地样子,很小心翼翼的道:“今岁的国库结余,俱都算出来了。” “……” 暖阁里鸦雀无声,都在看着朱厚照的表演。 在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看来,太子殿下……简直有点儿……过份了。 弘治皇帝冷冷道:“户部还在核算,哪里算出来了?” 朱厚照睁大眼睛,心里的胆怯渐渐的散了一些:“方继藩核算出来的,父皇,你不信,可以看看,当然,儿臣也效了一些小劳,没有儿臣给他……帮衬,他也算不出。” 所谓的帮衬,大抵就是斟茶递水,就差给方继藩捶腿了,不过这也应算是效劳吧。 弘治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刘健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谢迁呢,摇摇头,太子哎……前几日听他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还觉得刮目相看呢,今日…… 李东阳乃是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事关到户部的事,他素来多智,所以凡事都显得城府极深,可今日,却老脸微微有点一凝,大有破功的征兆。 见暖阁里诸人都不信,朱厚照不由急了:“当真是核算出来了,父皇,昨日老方……啊不,方继藩核算了足足一日呢,儿臣是亲眼所见,父皇,你看,儿臣俱都记下来了,你看一眼嘛……” 他生怕弘治皇帝不肯看,便忙是自袖里取出一份他早已抄录好的簿子,送到御前。 弘治皇帝低头,只略略扫视了一眼,便见上头大抵是:“今年岁末,截止于弘治十一年腊月初七,朝廷自两京十三省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两,有丝七十九万斤,布匹一百六十三万九千三百匹……的字样。”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沉,咳嗽一声:“嗯,知道了……” 很轻描淡写。 说实在话,这上头的数目,倒是像这么一回事。 可是……几天之内,核算出国库结余的数目……这……弘治皇帝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当然,不排除方继藩那个家伙先是侮辱了朱厚照的智商,然后朱厚照这个傻孩子,跑来侮辱这个爹。 再往深里一想,方继藩那厮,虽然偶尔总有出彩之处。可是呢,这家伙不靠谱的地方也是不胜枚举。十之八九,是方继藩那小子,哄朱厚照开心呢。 年轻人之间胡闹玩耍,随口胡说几句,一般人都不会当真,可你这个傻儿子啊……你竟还真当真了。 几天功夫,若是就能核算的出来,朕还要户部做什么?朕让你来做户部尚书,让方继藩来做户部侍郎好不好? 算了……要冷静,这不都快过年了吗?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尽力使自己心情平复下来,微微一笑:“好了,厚照,不可胡闹了。” 朱厚照皱眉,倒是恼了,儿臣千辛万苦,才弄来的核算数目,怎么就是胡闹了? 他是个较真的人,平时将自己当做孩子一般看待,谁都哄着自己,表面上恭维,实际上却只是当他是胡闹倒也罢了。可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爹啊,父皇就这样看不起自己……和老方? 朱厚照正色道:“儿臣没有胡闹啊。” 本来嘛,朱厚照老老实实装一下委屈,事情也就过去了,权当是自己儿子犯了傻,不算什么大事,快过年了嘛。何况,几位师傅都在呢。 可朱厚照纠缠不休,弘治皇帝的脸,瞬间的拉了下来,呵斥道:“几日时间就可以核算出来,这样的话,你也信?你……你真是糊涂。” 眼看着父皇有震怒的征兆,朱厚照倒是有些慌了,手足无措起来,可随即,他却又有点儿恼怒,他下意识的道:“儿臣……信啊。” “……”刘健、李东阳、谢迁俱都懵逼。 弘治皇帝心里一咯噔,怎么看着,未来都像个小昏君呢?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你傻不傻啊? 朱厚照大义凛然的道:“儿臣别人的话不信,可信方继藩,他是儿臣的兄弟……他不会骗儿臣……” 振振有词,声振屋瓦。 其实朱厚照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方继藩第一次会晤,随手就掏出了几十万面值的大明宝钞来交一个朋友的时候,朱厚照就觉得这厮说不出的亲切,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只有好兄弟才会钱财如粪土,女人如衣服,此后跟着方继藩,虽偶尔这厮也有无礼之处,可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当然……最重要的是,朱厚照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很难以言喻,每一个人,都将他当做皇太子,未来的皇帝,可是每一个人,都将自己当做孩子,哄着恭维着,只有方继藩时不时的在自己面前嘚瑟卖弄,这种感觉……嗯……像极了真正的朋友。 朱厚照说到此处,竟显得委屈极了,眼眶里竟是雾水腾腾,泛着些许的泪花,在烛光之下,显得格外的委屈,他犹如粪坑里的臭石头,顽固到底。 弘治皇帝脸色更黑,隐隐有要动手的征兆,这儿子,实在给他丢人了,你是太子啊,当然可以倚重大臣,这也无可厚非,皇帝给予大臣信任,不是坏事,可是……这等戏言,人家说什么你也信什么? 一见陛下有发怒的征兆。 刘健咳嗽一声,忙道:“陛下只有一子,太子殿下自幼没有兄弟为伴,向来孤寂,而今总算有个方继藩伴读左右,太子殿下倚重一些,也是人之常情,这本是儿戏之言,殿下质朴,并非是什么坏事。”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瞪了朱厚照一眼:“告退吧,以后不可胡闹。” 朱厚照咽不下这口气,这怎么就胡闹了,没有天理啊,他想要据理力争,梗着脖子道:“父皇闭塞言路,是昏君……” “……”弘治皇帝差点没有一口气缓不过来。 朱厚照悲愤道:“儿臣没做错什么,儿臣也想为了大明好,可是在父皇心里,永远都当儿臣是稚童看待,可是儿臣也有眼睛,有耳朵,自然分得清好坏,倒是父皇,目中无人……目不识珠……目……” 弘治皇帝气得个半死,好啊,居然现在胆子肥了,当着几个师傅的面,敢如此的顶撞了,竟还敢骂……朕…… 他胸膛起伏,呼吸如风,还没准备教训这个臭小子。 朱厚照二话不说,转身便跑,嗖的一下,溜了…… 就这样的……溜了…… 刘健三人,看得眼睛有点发直,瞠目结舌的,不知说什么好。 再回头看弘治皇帝,见弘治皇帝脸色可怕的厉害,连谢迁都忙着劝解:“陛下,太子毕竟年幼……” “哎……”弘治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朕……太纵容他了……” 摇摇头,觉得胸口疼! 第八十六章除夕 弘治皇帝的一生,坎坷到了极点,宫女所生,万贵妃专权,将其视为眼中钉,自呱呱坠地起,便被无数人窥视,如履薄冰,可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却有无数人,为了他赴汤蹈火,他那为了自己牺牲掉的母亲。还有将他小心藏匿着的太监,最后遭到处死的宦官。有对着弘治皇帝的父皇成化先皇帝愤怒的大吼着,哀家也是宫女所生的周太后。还有娶妻之后,即便遭遇了再大险恶,也与他共患难的张皇后,更有朝堂之中,无数舍身为了争国本,绝不向成化皇帝和万贵妃妥协,拼死也要死保弘治皇帝克继大统的无数臣子。 当初成化先皇帝生出过换太子的念头,刘健这些人,毫不犹豫的提出建言,痛哭流涕。去问英国公等人,英国公等人个个铁青着脸不做声,可给成化先皇帝的态度却是不言自明,便是连方继藩的父亲,南和伯方景隆,当场便是滔滔大哭。眼看文臣如此,武臣亦如此,成化皇帝,才极不甘心的打消了这些念头。 弘治皇帝的一生,本就是传奇,这使他既明白了人心险恶,却也令他意识到,这个世上有许多的温暖,他很清楚,当初的自己,就是无数人的希望所在,而他,便是用尽了一切,不尚奢华,不爱佳丽,每日勤勉,日夜操劳,也绝不使人失望。 最重要的是,他学会了宽容,即便是面对当年阿谀奉承万贵妃的鹰犬走狗,虽是裁撤,或是勒令致士,弘治皇帝也几乎没有喊打喊杀。 弘治皇帝恢复了应当有的样子,只是一声叹息,略略开始为自己那傻儿子担忧:“朕并非是气太子,只是担心罢了,太子将嬉戏玩闹的话都可以当真,毫无主见,就如这核算的岁入结余……”他垂下眼帘,看着这簿子一眼:“其实朕难道会不知,上一次朕教训看了太子,太子一定心里不服,他就是这样的孩子,非要表现给人看,想来在詹事府,太子一定是搜肠刮肚想要核算出账目来,方继藩那小子见他如此,八成是知道太子算不出,与其白费气力,倒不如哄哄他,这傻儿子啊,当真了。而且,这家伙,胆子愈发大了,竟敢斥责他父皇为昏君!” “……” 此乃陛下家事,刘健三人,实在不知该如何从哪里劝好。 弘治皇帝旋即摇摇头,又笑了:“可是刘卿家说的对,太子自幼,就没有兄弟,打小,便孤寂一人,朕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有时……心里也孤独的厉害,他能信任一个人,也不是坏事。这也是为何朕命方继藩伴读的初衷,唯独有一点,方继藩这个家伙,有时候真的有些不太靠谱,得让他改改!” 似乎气已消了。 朱厚照似乎堵了一口气,竟连宫里都不去了,坤宁宫的张皇后和万寿宫的太皇太后那儿,也不去问安,只说自己身体不适。 ………… 要过年了,街上喜气洋洋,几家酒楼的酒菜都被订购一空,接着,便送到了西山煤矿的矿上,这都是方继藩的手笔,过年嘛,而且这些矿工拖家带口的给方家挖矿,方继藩怎么能小气呢,鸡鸭鱼肉一样都不能少,这举动,让王金元想哭,银子啊,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虽然镇国矿业现在是日进金斗,可这样糟践……也不是个事啊,于是王金元毅然决然的决定,守岁的那一夜,自己不在家里过了,到矿上来,不吃白不吃,多吃一点,就赚回一点。 矿上的矿工和家眷,第一次过上如此丰足的年,一桶桶的菜肴,那些寻常想吃都吃不着,叫都叫不上名儿来的菜色,而今,却是一桶桶的搬到了矿上,此时天寒地冻,也不担心酒菜馊了,提前一两天储存起来,等到了守岁的那一日,直接开锅一热,美酒佳肴,这等幸福,或许对于那内城里的王公贵族们,不过是最寻常的一日,可对于他们而言,却使他们黑白的生活里,添了几分色彩。 在城里,读书人们对方继藩破口大骂,而在这里,矿工和女眷们出奇一致的对方少爷赞不绝口,当初若非是方继藩,还是流民的他们,怕早已冻死饿死了,此后若不是方少爷收留,现在他们大抵还是衣衫褴褛,蜷在墙根之下,今日不知明日事。 到了岁末,便要开始结工钱,结工钱用的不是宝钞,也不是所谓的薪柴和粗粮抵扣,而是真真实实的银子和铜钱。 王金元带着账房们,倒是一丝不苟,叫嚷着一个个人的名字,如数将银钱发放,这一时刻,许多人落泪,那一张张被煤炭浸透的黝黑的脸,露出白牙,绽放笑容,可眼角却是湿润了。 明明是做买卖,怎么做着做着,竟像是积德行善一样呢?王金元心里暗暗摇头,他觉得自己堕落了。 方继藩在研究过年用的大烟花。 硝石和火药,都可以在内城西南隅的王恭厂里买到,那儿有专门的火药局,既为皇家的兵工厂,也会制作一些烟花爆竹兜售,不过方继藩不满足于寻常的烟花,过年嘛,自然要动静大才显得喜庆和热闹。 邓健呢,一看少爷在‘搞事’,他便心里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他不是个聪明的人,只晓得少爷不正经,便是正经,他其实是个木讷的人,只晓得老爷吩咐过,少爷不能犯病,他便永远都如跟屁虫一般,死缠烂打的跟着少爷,生怕少爷稍有疏忽,旧病复发,从此不治,这方家便再没有少爷了。 小香香远远的和几个丫头,驻着足,一面晾晒着主人家的衣衫,一面远远的瞄着在后院里布着引线的方继藩,少爷聚精会神,认真的样子,竟是说不出的好看,有一种别样的气质,偶尔,身边的丫头们轻笑着说着什么,小香香竟也充耳不闻,开始有了心事。 方景隆照例去走亲戚,那些长辈,该拜见都要提前去拜见,京营里偶尔也要去巡视,毕竟岁末了,却还要谨防宵小和盗贼,万万不可出现有什么人图谋不轨。 除夕已至。 京里顿时沸腾起来。 人们忘记了方家的败家子,忘记了春闱中的赌局,此时,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即便是最贫苦的人家,也拿出了一年少有的些许结余,预备了比平日好一些的酒食,女人和孩子们,即便再穷,也扯了几尺布做了新衣。 唯有在户部的南北档房里,在这除夕之日,李东阳却显得有些着急上火。 南北档房上下官吏七十多人,依旧还在紧张的忙碌,其实这岁末的核算,本该提早许多日,就该出来的,可经过了几次验算之后,却发现南档房和北档房所报来的数目,竟是没有对上。 这……可就尴尬了。 牵涉到的乃是国库的存余,这可不是小事,一旦算错了,明明没有的东西,结果朝廷却以为账面上的东西还在,到时一旦支出时出现了问题,那便是天大的事。 没有法子,谁也不知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所以……只能重新计算。 因为计算量巨大,又为了防止出现错漏,所以南北档房各二十多个文吏,几乎都是各自验算,只有两边的数目都对上,方才可以确保数目无误。 第八十七章准确无误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明日就是大年初一,可确切的数目竟还没有出来。过了今日,那么即便是户部也必须沐休,等过完了年,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这得耽误多少功夫? 他焦灼的在户部的值房里来回踱步,茶几上的茶盏也已凉了,可他却是恍若不觉。 而在南北档房里头,则到处都是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声不绝,一个个文吏脚步匆匆的穿梭在一个个案牍前,来回将一份份簿子交到堂官手里,而坐堂的堂官,再进行核对。 远处,隐隐可以听到鞭炮的声音,眼看着,年夜饭就要开吃了。 户部的主簿王文安铁青着脸,一个劲的赔罪:“李公,是下官的错,是下官的错,下官万万想不到,几次都没有核对上,数目偏差太大,事先……又没有准备。” 李东阳压了压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哎……但愿今日不会再出疏漏吧,今日是年关,倒是辛苦你们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天渐渐的黑了,接下来,该是吃年夜饭的时候。 李东阳一脸疲惫,却终于那坐堂的堂官匆匆而来,手中持着一本墨迹未干的簿子,惊喜的道:“李公,李公,核算出来了,南北档房的数目,总算是对上了,相差的数目,可以忽略不计……” “噢……”李东阳的眉一挑,接过了簿子,便大抵看到上头记录了‘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七两,有丝七十九万五百四十斤……’的字样,他大致浏览一遍,又取了南档房的簿子,相互对照,没错了,两个档房的数目都差不多,这就说明,这一次是准确无误的。 他吁了口气:“陛下连续催问了数次岁末的结余,这关乎着年后诸多政令,就在正午,宫里还来催问了一次……”他抬眸,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皱眉:“此时将数目报入宫中,是否不妥。可是……” 李东阳太清楚这个皇帝了,今日不报入宫中,就该等到年后了,依着陛下的性子,保准是寝食难安的。 他略一沉吟:“备轿,现在便入宫,还是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请陛下过目吧。” ………… 宫里已是喜气洋洋。 宦官们早已忙碌开了,为了宫内的盛宴而手忙脚乱。 张皇后带着公主,已去了万寿宫,先陪太皇太后稍坐一会儿,等到了吉时,这皇家三代人,便要聚在一处,好生的欢聚一堂。 朱厚照早已入了宫,便被弘治皇帝叫了去。 弘治皇帝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朱厚照今日尤其的战战兢兢,毕竟冲动是一回事,可这冲动过后,冷静下来,便觉得自己可能要完了,于是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的父皇。 弘治皇帝现在却没心情去搭理朱厚照,今年的户部钱粮开支,竟还没有送来,若是如此,就意味着未来的半个月,他许多的想法,都不能实现了,心里没底啊。 百官们可以沐休,各个部堂和衙门可以清闲,可弘治皇帝可不敢停下,他总觉得自己有太多太多事要做。 他显得有些焦虑,以往的时候,户部的账簿早几日就该送来了,可今岁,理应出了什么差错。 这样一想,心里便郁郁起来。 弘治皇帝刹那间抬头,突然迎了朱厚照的眼睛,四目相对,弘治皇帝才察觉到了儿子眼里的畏惧不安,还有那刻意流露出来的讨好,弘治皇帝绷着脸,淡淡道:“知错了吗?” “知错了。”朱厚照老实巴交的样子道。 弘治皇帝便冷着脸:“说说看。” “儿臣不该顶撞父皇。”朱厚照笑的人畜无害的样子:“儿臣……就算明知父皇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 “嗯?”弘治皇帝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芒,这话里话外,还是不肯认错啊,什么叫做明知父皇错了…… 弘治皇帝手有点痒了,倘若不是除夕之夜,待会儿要去万寿宫一家团聚,弘治皇帝真恨不得揍死这个傻儿子,他心里摇摇头,语重心长的道:“方继藩只是哄你,你还不明白?” “老方……呃……方继藩不会骗儿臣的。”朱厚照笑吟吟的样子,像接客的龟公,可话语却是坚持不让。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忍耐已到了极限:“哼,这么多的数目,他方继藩一日功夫能核算的出来?他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呀,就算是信任一个人,却也得分清人家的本意,朕只有你这么个儿子,将来你要克继大统,固然,你要信任臣子,可决不能……” 说到此处,却有宦官蹑手蹑脚进来:“陛下,大学士李东阳求见。”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还是李师傅知朕啊,想来户部的钱粮,已是核算了出来,是以到了这紧要关头,他也毫不犹豫的入宫。 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请进来。” 片刻功夫,李东阳觐见,他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臣有万死之罪,户部……” 弘治皇帝压压手:“已是很难为你了,今日竟还在户部,怎么,已核算出来了?” 李东阳双手将早已预备好的簿子双手捧起:“请陛下过目。” 宦官接过,转手放在御案上,弘治皇帝坐定,拿起簿子,打开。 朱厚照眼里放着光:“父皇……父皇……你对对数,对对数……” 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这个傻儿子,到了现在还不甘心,自己和他好说歹说,讲了这么多道理,还是老样子,他不由恼怒,脱口而出道:“住……” 本想说住口。 可随即,弘治皇帝的脸色一变。 这数目,竟有些眼熟。 ‘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五两,有丝七十九万斤五百四十斤……’ 这第一行的数目……弘治皇帝有些印象,因为…… 他眼眸一闪,不由道:“来人……” 宦官躬身:“奴婢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方继藩的那本簿子何在?” “奴婢这就去取。” 暖阁里,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连李东阳都觉得异样。 弘治皇帝更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朱厚照不断的朝这儿瞄来,可弘治皇帝则只是板着脸,似乎连呼吸都静止了。 过不多时,宦官取来了簿子,弘治皇帝将簿子揭开,两本簿子都平摊在了御案前,方继藩的簿子里,分明写着的是‘入库银两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两。’ 和户部核算的入库银,竟是相差无几,只不过最后的一丁点尾数,有了些许的变动而已。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家伙……还真的算了数啊? 要知道,那些账目,是截止十二月初七的,方继藩不可能提早就得到户部的账目,朱厚照确实是去户部抄录了一份,可他没过几天,就将方继藩地账目送到了御前。 也就是说,这家伙当真只花了几天的时间,核算出了户部的钱粮,而且……还准确无误! 第八十八章夜半无虚席 弘治皇帝瞳孔开始收缩,依旧显得不可置信,或许……只是撞了运气吧。 否则,这方继藩几日的功夫,而户部数十个文吏,却都是精通算数之人,更别提,他们花费了足足半个多月,才算出了数目,他方继藩莫非真是文曲星下凡不成,方家还真有这个种? 他眯着眼,眼眸里透出精光,接着继续比对下去,丝的数目,也有所差异,一个是七十九万五百四十斤,而另一个,则是笼统的七十九万近。不过这五百四十斤的偏差,其实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钱粮和丝布入库运输入库的过程中,还会产生损耗,因此,理论上而言,无论是户部核算出来的数目,还是方继藩核算出来的数目,其实都没有错。 弘治皇帝手臂竟有点瑟瑟在颤抖。 那个家伙……还真是文曲星下凡不成? 文曲星这是造了哪辈子孽,下了凡尘,竟是附在这么不靠谱的人身上? 他眼眸微微眯着,专心致志一个个数字进行对比,越比,越是心惊,因为……几乎每一个数目,几乎都没有太大的才出入。 等两个簿子俱都翻到了底页,弘治皇帝才一脸恍惚的抬眸,竟好似是做了一场梦一般,茫然的抬头,看了一眼朱厚照,再看了一眼李东阳。 李东阳已经察觉到了异状,不过他历来沉得住气,心里却还是嘀咕,怎么……莫非这两个簿子…… 不对…… 他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他是户部尚书,钱粮核算之事,他再清楚不过了,倘若方继藩一人几日就可以算出,那么,整个户部南北档房数十人,不都成了吃闲饭的吗? 可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 李东阳如遭雷击。 他倒不是嫉贤妒能,只是……实在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事。 朱厚照瞪大眼睛:“一般无二?也就是说,老方没算错?哈哈……父皇,儿臣怎么说来着……儿臣怎么说来着……儿臣早说了父皇昏聩,目不识人,你看,果然没有错,儿臣就知道,老方不会骗儿臣的,哈哈……” 他张狂大笑,喜悦的过了头。 弘治皇帝在惊诧之后,反应了过来,看着这张牙舞爪的朱厚照,眉头微微一沉,眼眸里掠过了一抹锋芒。 这锋芒自朱厚照面前一扫,朱厚照心里一凛,突觉得自己后襟发凉,张狂的脸,竟一下子变得温顺起来,他双腿一软,啪嗒一下跪地:“儿臣万死,父皇圣明,洞察秋毫,有识人之明……”毫不犹豫的认了怂,心里却是得意到了极点,老方为自己争了一口气啊。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又低头扫了一眼案牍上的簿子,深吸了口气:“给李卿家看看。” 宦官忙是取了簿子,转交给李东阳,李东阳忙是低头去比对,片刻之后,顿时惊诧莫名:“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人,这方继藩……已多智近妖了。” 多智近妖可不是好词。 李东阳忙道:“臣的意思是,这方继藩实在不可思议。”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方继藩给户部修了书信,说要传授核算之法?” 这事,李东阳提过。 可是…… 李东阳老脸抽了抽,有些瞠目结舌,良久,才苦笑道:“不错,可是……撕了,主簿王文安,觉得可笑,认为这是方继藩……侮辱户部南北档房,谁也没有将此事当真……” 其实这事儿,李东阳提过,那时候,弘治皇帝当然没有感觉,可现在……弘治皇帝却是猛拍案牍:“怎么能撕了,为何就不细细看一看,真是……不知所谓。” 可话刚刚出口,弘治皇帝突然觉得怪怪的,见朱厚照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才猛然想到……好像……太子当初送簿子来,自己和那王文安,又有什么分别,只觉得匪夷所思,将其视为胡闹,结果…… 弘治皇帝板起脸,狠狠瞪了朱厚照一眼:“厚照,你去乾宁宫侍奉太皇太后和你的母后。” 朱厚照想说什么,却还是吞了吞吐沫,乖乖道:“儿臣告退。” 待朱厚照一走,弘治皇帝朝随侍的宦官使了个眼色,这宦官亦是告退。 暖阁里,只留下了弘治皇帝和李东阳。 君臣相顾无言。 其实二人的内心,都还在震撼。 方继藩这个小子,真是个妖孽啊。 良久,远处,竟传来了鞭炮的声音。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让那王文安,再去求核算之法吧,告诉他,求不到,朕不饶他。” 李东阳心里摇摇头,也只能如此了,这核算之法,实是匪夷所思,让人瞠目结舌,有了如此神奇的计算之法,何止是朝廷,便是地方的钱粮出入,也是事半功倍。 “臣遵旨。” “这……”弘治皇帝又沉默了片刻:“方继藩此人,李卿家怎么看?” 这是第一次,弘治皇帝郑重其事的询问李东阳对方继藩的看法。 从前之所以不问,是因为在弘治皇帝心里,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可现在,弘治皇帝显然,再不将方继藩当做孩子对待,而是真正将其当做一个未来的大臣来看待了。 李东阳双目阖起,沉默了片刻,却又眼眸一张:“此太子剑也。” “噢?”弘治皇帝凝视着李东阳。 李东阳面无表情,徐徐道:“太子年少懵懂,他日克继大统,正需有剑防身。方继藩此人,偶尔虽是胡闹一些,可老臣观他主动向户部修书传授核算之法,可见此子,也是晓得轻重的。此人深不可测……” 将深不可测四个字,用在了一个少年人身上,其实李东阳也有些无奈,随即又道:“正是一柄利器,若在太子殿下身边,陛下可无忧。” 竟是如此高的评价。 弘治皇帝还以为,李东阳势必会对方继藩有所成见。 倘若是谢迁,可能就认为此子虽有才,可是品格,却难免有所顾虑了。 而李东阳,虽平时话不多,却往往能口出奇语,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很想知道,李卿家接下来的看法。 李东阳又继续道:“老臣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剑乃利器,既可伤人,又可伤己。” 弘治皇帝心下一凛,这可不是好话,对啊,这是一柄锋利的剑,确实可以伤人,用起来也顺手,可是……想想看,一旦此剑锋芒过盛,会不会害到自己呢? “而此剑……最有意思之处……”李东阳木光幽幽,殿中的烛火倒映在他的眼底,他慢悠悠的道:“此剑最有意思之处,就在此剑能伤人,却不会伤己。”接着,他感慨道:“世上的明君和上将军们,都想寻一柄锋利的神兵,以此横扫八荒,可神兵虽是罕见于世,不可多得,却也未必是十全十美,多少人用此等神兵伤了人,最终却又为剑所反噬。”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古往今来的教训,他岂会不知,于是沉吟不语。 第八十九章仁义之剑 李东阳又笑:“所以古往今来,人们既求剑,却又防剑。可是方继藩这炳剑,却极有意思,他能为太子殿下所用,却又绝不担心,会妨主。” 弘治皇帝抬眸,不可思议的看着李东阳:“愿闻其详。” 李东阳淡淡的道:“此子大才,此才,非儒生可比。陛下和太子,可尽用之,不必猜疑。这世上,危害最大的剑,便是王莽那般,既有大才,却有美誉天下之人,似方继藩这等……怎么可能妨主呢?” 弘治一愣。 终于,他明白李东阳是什么意思了。 对啊,君主渴求人才,希望借助人才来治国平天下,可到了最后,当这等人才的威望越来越高,权柄越重,便有了反噬的可能。就如王莽,作为外戚,深受信任,满腹经纶,且还誉满天下,于是,才有了王莽篡汉。 而方继藩呢……这个家伙,且不说他有脑疾,就凭前些日子,许多人弹劾他,列举他所做的那些破事,这样的人未来一旦得势,野心勃勃,想要谋反……呃……有人追随吗?又或者说,就算有十个八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人追随,其余人呢? 弘治皇帝竟是忍俊不禁,哈哈笑起来:“李卿家的看法,真是别具一格。” 外头,爆竹声由远而近而来。 弘治皇帝没有做什么表示,也不知对于李东阳的看法,到底怀着心情,只是一笑:“弘治十二年,要开始了……” “是啊,陛下,弘治十二年,要开始了。” ………… 方家今日格外的热闹。 不只是下人们都穿了新衣,还来了数十个客人,这些客人都被安排在了厅里,杨管事亲自招待。 这是方家历来的规矩,每年这个时候,方景隆就要将营中的一些老兄弟叫来,这些老兄弟只是寻常的军户,有的跟着方景隆立过功劳,可惜只是低级的老卒,并没有成家,以至至今孤苦无依;也有的,是当初方景隆带出来的亲兵,有断手的,有瘸腿的,他们的气质,和寻常人不一样,虽然也是带着笑,见了方继藩格外的热情,有摸着方继藩脸皮的,有拍着他头的,大家围在一起,品评一番:“少公子真是长大了啊。” “就是皮肤太嫩了。” “是啊,是啊,糙一点好,糙一点好。” “骨头轻了一些,怕是开不得弓。” 也有扭捏一些的,或许是因为地位低下的缘故,忙不迭的给方继藩行礼;“见过少公子。” 他们虽是生态不一,表现也各有不同,可有一样,却大多那带笑的眼眸里,似乎闪烁着某种精芒。 方继藩很敬重这些人,他听杨管事提起过,比如说那断了一支胳膊的,父亲叫他老刘,当初剿匪,有一支流矢朝方景隆射来,他当时是方景隆身边的亲兵,眼疾手快,为方景隆挡了一箭,因而落下了这终身的残疾。 许多人的境遇都差不多,方继藩迟疑着,自己是不是该问候一下,还是假装依然还是那个败家子,依旧还是凶神恶煞的样子。 可只在这迟疑之间,邓健嗖的一下窜过来,陪着笑道:“小的见过诸位军爷。” 方继藩呆了一下,邓健这家伙,何时对人这么客气了? 他恍惚之间,邓健偷偷的朝方继藩使眼色。 一下子,方继藩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来从前那个败家子,还是看人下碟的,莫非是觉得这些叔伯们不好惹,所以……你大爷,原来那家伙……不傻啊。 方继藩再无犹豫,乖乖的作揖:“见过诸位叔伯。” “哈哈……”众人都笑:“越来越有礼貌了,真是好孩子啊,外头都说你……嗯……当然,这都是以讹传讹,老子就不信,这些狗娘养的,给方家泼脏水,老子回去,提了刀将他们剁碎了喂狗!” “……”方继藩脸色很僵硬,他们还真是‘自由奔放’啊,难怪从前那败家子,见了他们,便如鹌鹑一样。 叔伯们见过了,一大家子人,吃过了年夜饭,府里上下,点了无数华灯,张灯结彩,一些年轻地仆人在大堂里探头探脑,一个个盼着方少爷放烟花。 方继藩朝一桌子的叔伯们行了礼:“晚辈去放烟花。” 叔伯们大抵都是醉醺醺的,一个个说着当年他们怎么砍人的事,居然还绘声绘色,就如鬼故事一般,听的方继藩毛骨悚然。 方景隆半醉,摇摇晃晃,反复絮叨:“高兴啊,真高兴……我和你们说,我教子有方呢……你们出门去打听……打听……我家祖坟也埋得好,吉地啊,你不晓得,前几日我老方去拜祖,远远竟看到,那祖宗的墓园处,竟恍然间有青烟腾腾……继藩,继藩,拿你的金腰带给叔伯们看看,噢,去放烟花啊?为父也去。” 摇摇晃晃,任人搀扶着,跟了出去。 方继藩叫几个兴冲冲的年轻仆役抬了烟花来。 看着这足足有半个箱子大的烟花,许多人咋舌。 大明早就有烟花了,只不过……大多短小无力,哪里是方继藩特制的烟花能比的。 方继藩叉着手,哈哈大笑:“今日要教这京师无颜色。” 方景隆好奇的凑上前,看着烟花,这酒,竟是一下子醒了一大半,不由道:“继藩,不会出事吧,为啥我右眼老跳呢?” “……” 方继藩道:“都退后,都退后,小邓邓。” 邓健笑嘻嘻的道:“小的在。” “去点火。” “噢……” 邓健吹了火折子,笑呵呵的上前,回头一看,却见方才还在身边围了老大一圈的人竟都躲了个干净,连方景隆也摇摇晃晃跑到了十几丈外,还有……少爷……少爷你跑那么远做什么,为什么还趴下? 邓健突然两股颤颤起来,有些不太自信的朝方继藩大吼:“少爷,不会出事的吧。” “不会,不会,快点引信!”方继藩同样大吼回应。似乎觉得有些不太放心,方继藩又朝后跑了数十步,到了庭前一棵大槐树才将将停下,人一钻,便躲到了大槐树之后,露出半边的脑袋:“快点呀,很安全,少爷人格担保!” 邓健突然想哭了:“可是少爷,我有些害怕。” “不要怕!”方继藩给他打气:“死不了!” “噢!”邓健只好战战兢兢的撅着,可是手还是有些抖,火折子有点握不住,好不容易对准了引线,便听滋滋一声,火花四溅,邓健疯了似得逃开,身后,猛地一声巨响,一下子,方家顿时门窗俱都一颤。 第九十章天上掉个馅饼吧 一团火焰,腾空而起,冲向了天空。 邓健吓得面如土色,见自己手脚好在,回过头,便见这夜空之下,那一团火焰已至半空,一下子……销声匿迹。 就这样……完了? 啪…… 空中一声巨大的爆竹声,随即,溅射出火花,无数的火花洒落下来,犹如火树一般。 好看…… 邓健笑呵呵的看着那天空里的璀璨。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那半空中的绚丽,映射在了他们的眼底,宛如希望之光。 邓健已疾冲到方继藩身边,刚要说话,方继藩大叫:“住口,我在祈愿!” 邓健瞪大眼睛:“祈……祈愿……” “对呀。”方继藩还惦记着邓健冒死放烟花的功劳,解释道:“你看,这烟花宛如流星,流星划过,要祈愿的,来年就可以心想事成。” 说着,方继藩闭上眼睛,心里默念:“愿国泰民安,愿我的父亲身体健康,愿所有人新年快乐。” 他还想祝愿许多美好的事。 可一旁的邓健,眼睛一亮,原来烟花比菩萨还要灵?那试试看!他忙是在方继藩身边,低声喃喃念道:“愿上天赐我一个婆娘,愿我的婆娘生个大胖小子,愿大胖小子长大成人,伺候将来的小方少爷。不对,不对,愿上天赐我一个大的婆娘,生两个娃娃……” 他反反复复的念叨,犹如苍蝇一般,这让方继藩无法继续祈求国泰民安,阖家幸福了,心思一歪:“给我也赐一个婆娘吧,她叫朱秀荣,那个怎么样都笑着,还笑得特温柔的小姑娘!” 想到那个浅笑的姑娘,方继藩竟觉得心里暖暖的,很舒服的感觉。 呼…… 回头瞪了邓健一眼,堕落了啊,被人带坏了,邓健一脸虔诚。 而这时,那烟花又是砰的一声,接着,又是火焰升腾而起。 这是连响的烟花,足足二十一响,府中上下的人,从未见过世上还有这样的烟花,俱都兴奋的手舞足蹈。 方继藩回眸之间,见方景隆也闭着眼睛,心里在祈求什么,想来方才他也偷听到了自己和邓健的对话,不禁笑呵呵的上前:“爹,你在求什么?” 方景隆睁大眼睛:“不告诉你。” 方继藩暧昧的笑了。 看着方继藩这暧昧的样子,方景隆忍不住咬牙切齿:“胡想些什么?为父这辈子只求一件事,你若安好,便一切皆好。” 方继藩哈哈大笑,伸手朝着方景隆的肩窝捣了一拳:“我好的很,死不了。”只是当方继藩的脸朝阴影处侧过去的时候,方继藩的笑脸骤然凝滞,那永远不正经的眼眸里,闪过了点点的泪光,他拼命的使自己的眼睛抬高一些,不想使这眼里汇聚成的溪流顺着眼角滑落下去。 这样的爹,哎……为何自己越来越有负疚感了呢?好吧……一定要争气啊,弘治十二年……我方继藩来了。 ……………… 乾宁宫。 这里灯火通明,弘治皇帝与张皇后,陪侍在太皇太后周氏左右,周氏鹤发童颜,灯火之下,依旧不显老态,她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儿孙,说不出的满足。 朱秀荣浅笑着,举止端庄大方,自然是得体无比。 朱厚照呢,却是眼睛时不时的看着窗外,总觉得仿佛有心事。 “厚照,厚照……” 张皇后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于是宦官小心翼翼的走到了朱厚照身侧,低声耳语几句,朱厚照才回过神,看向母后:“母后有何吩咐。” “好端端的,你好好陪着皇祖母,在此发什么呆?” “我在等烟花呀。” 却在这时,那方家夜空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巨响。 “来了……”朱厚照激动的不得了,嗖的一下爬起来:“开门窗,开门窗,所有门窗都打开。” 这乾宁宫的正殿,有数十扇门窗,宦官们忙是手忙脚乱的打开,于是,夜空一览无余,朱厚照的眼睛,霎时亮如星辰,等那升上夜空的焰火炸开,顿时无数如流星一般的火焰散开,朱厚照大叫:“快祈愿,快祈愿,很灵验的,本宫……嗯……本宫终有一日,要提刀勒马,效仿高皇帝和文皇帝,六出大漠,横扫天下!本宫愿皇祖母和父皇长寿万年,愿母后青春有驻,愿秀荣永远不要嫁出去……还有……愿老方财源广进……” 一听到祈愿,所有人好奇的看着朱厚照,却见朱厚照果真合掌,虔诚的朝那夜空默默祈祷。 张皇后和弘治皇帝对视一眼,苦笑摇头。 太皇太后周氏慈爱的看着朱厚照,像是痴了。 公主朱秀荣闻言,那笑的如海棠花一般的俏脸上,竟也微微的有了些许的变化,她如星的眼眸看向夜空,默默祈祷:“愿我的脑疾再不复发,再不必每日这样浅笑,再不必有几个嬷嬷随时盯着……” ………… 寿宁侯府。 “烟花……烟花……”黑灯瞎火的候府里,建昌伯张延龄兴冲冲的冲进大堂:“哥,快来看烟花。” 一听有烟花看,张鹤龄顿时觉得占了别人的便宜,嗖的一下便冲出来,遥向夜空,被这美景惊呆了。 “快祈愿,哥,快祈愿……很灵的,我听詹事府的刘公公说的,他说这烟花很灵,祈愿了,便能心想事成,比菩萨还灵验。”张延龄喜滋滋的道。 张鹤龄听罢,忙是双手合掌,看向这夜空里的万千焰火:“上天开开眼,天收方继藩,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时,耳边听张延龄反反复复的念叨:“方继藩生疮,方继藩生疮,方继藩生疮……” 待那夜空一下子,归入了沉寂。 张延龄喜滋滋的道:“哥……你祈的是什么?” 却发现,张鹤龄恶狠狠的瞪着自己,气得发抖:“没出息的东西,没出息啊,祈个愿你还生疮……” 张延龄吓尿了:“我……我……大过年的,哥……” 张鹤龄一声叹息,他突然察觉到,自己人生之所以悲惨,完全是因为有一个猪队友一般的兄弟,摇摇头,竟显得寂寞,朝向黑暗的深处而去。 张府黑布隆冬,无非是因为张鹤龄舍不得火油钱,张延龄很担心的看着自己的兄弟步入黑暗,不由道:“哥,注意脚下!” 嗷呜…… 话音落下,便听到磕碰的声音,黑暗中,张鹤龄的声音道:“来人,来人,我腿可能折了,我腿折了,呃啊……来人啊……哪个混账将这么大的石头搬在这里…天哪,天哪,这是谋财,这是要害命啊…” 第九十一章万象更新 西山。 虽是一个冷冽的夜晚,可这里的人,却不再觉得冷了。 上百张大桌排开,就在工棚里,四处都堆砌着煤石,可矿工和眷属们,却大多没有这么多讲究,一笼笼的饭菜,冒着特有的香气,众人沸腾,彼此说着话,妇人们在后厨忙碌,男人们却各自眉飞色舞,说着工钱,有人吵闹着,是不是该让王东家请一个教书先生来。 有了工钱,就有饭吃,有衣穿,何止如此,孩子们成日无所事事,总要让他们识几个字才好。 众人正说的热闹,豁然间,突然天空竟是烧红了半边,那绚丽的烟花虽是距离西山极远,可那天际之处,洒落下来的火树银花,却是引起了孩子们的欢叫。 无数人目光看向那京师的方向,在这寒冷的除夕之夜里,这一双双带着渴望的眸子里,映射着希望之光。 账房刘贤已长身而起,道:“来,喝酒,给两位恩公遥敬一杯。” 说到了恩公,所有人长身而起,他们心里是存着万分感激的,没有两位恩公,他们早不知冻死在哪里了,而今能卖着气力,有一口饭吃,对他们而言,不啻恩同再造! 酒不是好酒,黄黄的,里头有些浑浊,肉眼可见到还未过滤的杂质,可这酒冲击了喉头,带来了热辣,也温暖了全身。 许多人忍不住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暗中揩泪,人生的起起伏伏,本是常情。可似他们这般,只有遭遇了万千的苦难,得遇丝毫的安稳,这种感触,却非寻常人可比。 ………… 客栈里。 外头欢声笑语,炮竹如雷,那飞窜而起的烟花,更是烧红了半边的天际。 可在这孤灯之下,淡淡的火光映射在唐伯虎的脸上。 唐伯虎一瘸一拐的到了轩窗前的案牍上,案牍显得有些油腻斑驳,上头笔墨纸砚俱全。 已到了子时了,新的一年,弘治十二年开始了。 外头的笑语声与他绝缘,他也无心去欣赏窗外绽放的花火,一个多月,他的身体好了一些,已能下地了,前段时间,虽有大夫按时来诊视,可这形同于将他软禁。 所有的外客,一概被人谢绝。 而现在……等他可以下地行走,虽然面上的伤痕还在,显得有些滑稽可笑,真正要痊愈,怕还需一两个月的时间。 可这时,唐寅却再没有其他心思,去见任何人。 从前的故旧,以往在南直隶的朋友,甚至是……当初满心希望前去拜访的户部右侍郎程敏政,此时也心灰意懒,没什麽心思去结交。 他本是个高傲的人,自持才气,笑傲王候,若非是生活所迫,何至要到巴结人的地步。 而他命运之中,遭遇了方继藩。 使他遭受了巨大的奇耻大辱。 他深知自己和那方继藩相比,有云泥之别,自己所遭受的委屈和耻辱,是无法讨还的。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中试,不但要中试,还要将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狠狠踩在脚下,决不让这个狗贼阴谋得逞。 所以他清醒了。 但凡只要还能活动,他便毫不犹豫的捧起书本来读,他不再喝酒,不再拜访朋友,他要雪耻。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这小小的暗室里,又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 哪怕是窗外的花火绽放,欢声笑语。 ………… 新年过去的很快,沐休结束之后,百官们依旧上各部堂当值。 弘治皇帝经过了半月的休整,显得精神了许多。 这新年的喜气还未过去,刘健、李东阳、谢迁、王鳌人等觐见。 行过了礼,弘治皇帝就笑道:“朕不喜欢过春节,这无所事事的,反而觉得不自在。”说着,朝身边的宦官道:“核算之法,户部学来了吗?” 开年第一件事,就是问这核算之法,可见陛下对此事的上心。 此事,内阁诸公,包括了王鳌,大抵都知道一些,许多人心里啧啧称奇,也不免生出好奇之心,那核算之法,到底是什么名堂? 李东阳道:“陛下,臣已交代王文安……” “还没有去学?”弘治皇帝倒是有些恼了,如此事半功倍的事,这户部,还要教人请了八抬大轿才请去学吗? 李东阳顿时明白了陛下的心意:“老臣再催一催。” “不是催!”弘治皇帝正色道:“兹事体大,何须用催,学不成,罢那王文安!” 弘治皇帝确实恼火,事情是王文安弄出来的,若不是他将簿子撕了,哪里有这么多麻烦。 现在好了,簿子你撕了,你赶紧去学啊,结果呢,这年都过完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样的人,要来何用? 李东阳心里苦笑,王文安此人,也是急脾气啊,当初将簿子撕了,一时半会,哪里拉的下脸去求教,李东阳哪里不知道王文安的心思。 “臣明白了。” 弘治皇帝脸色方才缓和了下来“太子在詹事府做什么?” 宦官道:“杨侍讲今儿正好有事要奏,托人让奴婢给陛下带句话,太子殿下今儿大清早,就和方继藩在研究‘烟花’,杨侍讲以为,这牵涉到了火药,只恐伤了殿下,所以……” “噢……”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除夕之夜,那大炮仗,不,那大烟花,就是方继藩放的吧?” “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随即又若有所思的看了李东阳一眼,颔首点头:“知道了。” 这短短的三个字,倒是令刘健等人觉得奇怪,怎么陛下一丁点都不担心呢?按理来说,不该让人去斥责一番吗?可只这轻描淡写的说一句知道了,实是有些…… 倒是李东阳,面带微笑,不过他没做声,似有所悟的样子。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春闱就要开始了,时间没有更改,依旧还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日,抡才大典,不可轻视。主考……就让李卿家来吧。” 李卿家,自然是李东阳。 这个决定,似乎在意料之外。 在朝中,能胜任主考官的人选不多,刘健是一个,不过他已主持过会试了,何况作为首辅大学士,不可能将心思都扑在会试上。 至于谢迁,谢迁性子有些粗,显然是要安排在弘治十五年主考的,因为论资排辈而言,李东阳的年纪稍长一些。 倒是王鳌,其实原本也是热门的人选,许多人原本料定,此次陛下先让他主持顺天府乡试,就是有意让他练练手,接着,再主持今年春闱,毕竟王鳌乃是帝师,在弘治登基之后,立即被调往吏部,这是要一飞冲天的征兆,他现在所缺的,恰恰就是资历,若是能主持一场会试,那么他的履历也就完美了。 此次钦点了李东阳,反而有些让人看不懂。 即便是在坊间,许多来赶考的读书人,也都猜测这一科的主考势必是王鳌,读书人最爱猜的就是考官,因为考官是负责出题的,且每一个主考官的胃口各自不同,对文风有各自的偏好,若是能提前得知考官的脾气,这考试就多了几分把握。 第九十二章学海无涯苦作舟 弘治皇帝似乎看出了众人眼中的疑惑,随即一笑,看向王鳌道:“王师傅今岁,有个侄子也要参加今科的会试吧。”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 原来王鳌有亲戚要考试,若是如此,就少不得要避嫌了。 只是……为何事先不曾听到消息? 王鳌便笑道:“是,愚侄早在弘治三年,就曾中举,只不过此后,遭遇了父丧,回乡守制,因此错过了弘治八年的会试,而今,守制期满,因而在南直隶,补了今年入京会试的资格。” 众人暗暗点头,原来如此。难怪此前没有风声。 王鳌乃是吴县人,他的侄子,自然是作为南直隶举人身份入京考试,说起来,王鳌也是唐寅的同乡。 弘治皇帝不禁多了几分关注,道:“令侄可有把握吗?” 一说到自己侄子,王鳌眉飞色舞,显然,王家众子侄之中,这位侄子颇得他的欣赏:“此子敦厚,虽愚钝,却也刻苦,十年寒窗,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敢说学富五车,不过……此番,倒颇有几分把握。” 古人最是谦虚,即便是有一些才华的人,也大多会说几句犬子、逆子之类,可王鳌今日如此不谦虚,显然……他对这个侄子,抱有极大的期望。 弘治皇帝不由笑了:“那么,朕也盼他能高中。对了,唐寅乃是王师傅的同乡。” 弘治皇帝突然的问起。 王鳌一愣,旋即道:“是。” “此子学业如何?” 王鳌脱口而出:“此人被称作吴中才子,更有人说他是江南第一才子,他的文章,臣都看过一些,确实是老辣非常,连臣都佩服。何况,他已中南直隶解元,可见此子的实力非凡。老臣的侄儿,远远不如。” 弘治皇帝笑了:“听说他年不过三旬,年不过三旬,就能如此,真是青年俊杰,朕还听说,他和方继藩打了赌。打赌,固然是儿戏,不过……朕倒想看看……这热闹。” 平时,弘治皇帝都是一丝不苟之人。 可现在,似乎对于这一场赌局,也有了几分意思。 “陛下,臣也听说了一些事。”谢迁定了定神:“臣听说,这场赌局,自新年伊始,便获得了许多人的关注,这京里头,更有不少街坊,暗暗开了赌局,如此风气,实在令人担忧啊。老臣还听说,寿宁侯和建昌伯府,也参加了赌局,赌的很大,押了数万两银子。” 弘治皇帝一听到张家兄弟,便皱眉,显露出不喜之色,说实话,这两兄弟,堪称皇家之耻。 不过……对这两个小舅子,除了心里不满,他却也没什么办法,只是噢了一声:“朕下次申饬他们。” 申饬二字,可大可小,若换做是寻常官员,皇帝亲自申饬,早就吓尿了,乖乖请辞,告老还乡的人也有。可似寿宁侯和建昌伯这样的两个家伙,脸皮有八尺厚,你就是对他破口大骂三天三夜,又有什么用? “下旨吧,敕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为主考,礼部右侍郎程敏政、都察院右都御史方言、国子监祭酒朱鹮一人等,协同!” ………… 贡院那儿,已放出了榜,顿时满京哗然。 许多考生一见李东阳为主考,顿时捶胸跌足。 因为此前有种种的猜测,都认为此次必定是王鳌主持会试,可谁料,结果却来了个大反转。 这可是要命的事啊,就是因为此前猜想此番乃是王鳌,所以市面上王鳌的文章早已兜售一空,这小半年来,不知多少人拿着王鳌的文章来苦读,王鳌的文章,最是四平八稳,那么,他的喜好,也就可见了。于是乎,许多人都在拼命的改变自己的文风,现在……竟是李公…… 李公的性子,多智,说难听一点,就是喜欢耍一点聪明,一般人,他是瞧不上的,他的文风,却又是截然不同。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于是乎,大家又开始搜寻李公的文章,只可惜,还是迟了,这考期,已是越来越近,想要临时抱佛脚,怕已不可能。 ………… 詹事府里。 一声巨响震得门窗咯咯作响。 紧接着,传来一阵惊呼:“不好,不好,送医,送医。” 便见詹事府里的几个宦官,张永等人,抬着刘瑾嗖的一下便往左春坊的方向跑。 刘瑾的脸已是烧的漆黑,衣上,还冒着呼呼的热气,浑身上下,一股硝烟味,他睁开眼的刹那,那通体焦黑突的露出了眼白,格外的醒悟,仿佛眼睛发着光,错愕看着眼前的一切,目中还带着心有余悸的骇然。 夺目的眼睛突的噙出泪水,他哭了。 声音微弱的道:“咱的天……咱造什么孽……咱入宫来,没了子孙,福享不着,咱……” 朱厚照忧心忡忡的看着一群宦官的背影,若有所思。 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呃……殿下……好像火药放多了一些。下次……得改一改,再研究研究。” “好呢……”朱厚照颔首点头:“下次让张永来引火。” 方继藩摇摇头:“我看还是刘瑾吧。” “这样啊。”朱厚照不禁道:“会不会太不厚道了,老是让他来。” 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刘公公已经积攒了许多点火的经验,这和臣久病成医是一个道理,科学的道路上,总难免会有人牺牲,可只要殿下和臣劈荆斩棘、不畏艰险,就定会成功。只有成功,才不枉刘公公大无畏的牺牲。” 朱厚照颔首,觉得有道理:“那赶紧,我们再改一改,到时刘伴伴的伤也差不多好了。” 人们发明了火药,有人看到了火药,就看到了它作炮仗的价值。可有人看到了炮仗和烟花,却又看到了这炮仗和烟花军事上的价值。 大抵上,中国人还是热爱和平了,大多数人,想到的还是炮仗和烟花。 可也不乏极少数的奇葩,比如朱厚照,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将这大炮仗放进人堆里,能炸死多少鞑靼人。 倘若一飞冲天的烟花,可以作为火器,岂不是威力更大,至少比这个时代的鸟铳、三眼火铳以及火炮,威力显然更大一些。 朱厚照自幼就向往沙场,所以……他决心和方继藩研究火药,当然,表面上是放烟花。 这一点,方继藩倒是和他臭味相投,于是乎,这詹事府里,隔三差五,总要地动山摇一番。 至于刘瑾这厮……没错,方继藩就是要坑他,这家伙是朱厚照身边的红人,有些拽,既然你很拽,那么……方少爷有一万种方法整你。 朱厚照很喜欢方继藩用科学精神来形容放炮仗,果然是培养过三个举人的老方啊,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放炮仗,那叫游戏,叫不务正业,老方说话真好听,放个炮仗,都可以叫科‘学’了,倒好像是在读书学习一样。 二人接着又钻进了凉亭里。 凉亭里有笔墨纸砚,上头有无数的草稿。 黑火药的最佳配比,方继藩是知道的,掌握了这个,火药的威力可以大增,除此之外,就是火药提纯的问题,当然,还涉及到了火药的用量,诸如此类,大抵知道一些是一回事,可拿出来效果如何,却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需要探索,需要研究。 第九十三章春闱 “老方……听说你三个门生要考试了。” 研究之余,朱厚照难免和方继藩说几句闲话。 “是啊,指着他们给臣养老呢。”方继藩趴在石桌上,看着纸上的构图,聚精会神。 “本宫可以给你养老。”朱厚照笑呵呵的道:“我们可以研究科学到老。” 方继藩抬头看了朱厚照一眼,又低下头:“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朱厚照追问。 方继藩认真的道:“三个门生,就相当于我三个儿子一样,儿子给父亲养老,这是理所应当的。” “可我们是兄弟啊。”朱厚照咂咂舌,气呼呼的道:“本宫很讲义气的。” “说不准。”方继藩又摇头:“还是儿子可靠一些。” 朱厚照龇牙:“本宫还听说你和人打赌,输定了。那唐寅是应天府解元。” 方继藩不鸟他。 朱厚照便低头又研究他的‘科学’,良久:“你说,烟花能将炮仗升上天,是不是,可以将人升上天?” 方继藩骇然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殿下果然聪明啊,居然把火箭的原理想透了:“理论上而言,是的。” 朱厚照眼里放光:“可是,人若是升上天,会不会摔死。” “给他背个伞就可以了,其实可以让刘瑾来试一试。”方继藩若有所思。 朱厚照兴奋起来:“好,本宫已等不及了。不过……能借点钱吗?” “借钱?”方继藩狐疑的看着朱厚照,你特么的逗我,你是太子啊。 朱厚照哭笑不得的道:“父皇的月例少的可怜,詹事府的供奉倒是没少,可有时,本宫让刘瑾他们出去采买一些吃食回来,谁晓得,过了冬,价格便暴涨,刘瑾说,以往一串糖葫芦,不过几文钱,现在,却需三十多文。” 方继藩听的咂舌,这是抢啊。 刘瑾这厮贪污了? 朱厚照道:“他说是连日的大雪,许多蔬果减产,因而价格暴涨。” 方继藩恍然大悟,自己还是冤枉了刘瑾啊,刘瑾这厮,想来还不至于敢把算盘打到朱厚照的头上。 身为方家的大少爷,方继藩确实有些不食人间烟火,此时他才想起一件事,小冰河期所产生的影响,绝不只是冬天取暖这样简单,因为冬日太长,中秋没到,便开始下雪,这等寒冷的天气,足足持续小半年之久,农作物势必也要减产,好在大明的产粮区主要是在江南一带,那里毕竟处在温带,情况还稍好一些,而粮食可以通过大运河送至京师,再加上弘治皇帝的励精图治,至少还能保证军民的粮食供给。 可蔬果就不同了,这玩意保质期不长,而且现在本来粮食减产就厉害,江南那儿,也不可能鼓励他们多种蔬果送来京师,京师这一带,常年被大雪覆盖,哪有什么蔬果可以存活。 因而,即便是当季耐寒的一些蔬果,价格也是暴涨到了离谱的地步。 这小冰河期的可怕,后世人可能无法理解,或者说,即便是在后世,以当时的技术手段,倒也勉强能保证生产,可在这个小农时代,影响却是极大,甚至大明朝的灭亡,小冰河期的贡献可是不小,因为这极端的天气,以至北方许多地方,颗粒无收,大量的百姓沦为流民,流民们积攒的多了,最后汇聚成了洪流,肆虐天下。 深吸一口气…… 方继藩嗅到了商机:“殿下,可能我们要发财了。” “呀……”朱厚照惊讶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若是这个时候,我们能种出新鲜的瓜果,是不是要发财了?” 朱厚照一听发财二字,顿时激动的血脉喷张。 “发财,带上本宫啊……瓜果……这个时节,能种什么瓜果?” 方继藩眯着眼,大棚啊……用大棚制造出温室的环境,什么瓜果种不出? 而在这时节,所有人口里淡出个来,寻常的百姓家倒也罢了,能吃饱饭就不错,可是这京师里富户都如狗,权贵满地走,哪一个府上,不需大量的供奉一些山珍海味。 什么是山珍海味呢?重点在于稀罕,比如夏天吃的瓜,在这连蔬菜都紧缺的时节,却能吃上一口,这不就是山珍海味吗? 什么是富户,富户就是吃别人吃不着的,买人家买不起的。 深吸一口气:“得先试一试,老规矩,一人入股一半,不过首先,我们得先研究研究,需要一块地,最好这地在城里,离的太远,不好照顾。” “有啊。”朱厚照这个人很实在,方继藩说能发财,他就信:“詹事府里,有的就是地,后园,去后园,那里有许许多多花花草草,叫刘瑾他们全拔了。” 好气魄! 方继藩就喜欢和太子殿下合作,怎么说呢,认定了一件事,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詹事府的后园,占地极大,不过那里的花草,可都是无数巨匠花费无数心血栽种出来的,一花一木,不知费了多少人的心思。 那特么的是园林啊,不,该叫苑林! 不过……管他呢,反正又不是自己家的苑林,自己操啥心?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地方,先试一试,詹事府好,太子每日都在这看着,自己也每日都要来当值,方便。一旦成功,西山那儿,当初在煤矿附近收购了荒地,也就派上了用场,当初收购荒地,是担心那一带也能采出煤来,免得被人分了一杯羹,现在却可以派上用场。 方继藩打起精神:“这就好办,现在开始,铲出几十亩地来,挖出一个窑来,烧砖,盖一片暖房,通上烟道,反正无烟煤不值钱,将烟道中烧热一些,上头再盖上……” 再盖上什么呢?这个时代没有透明的塑料布啊。 玻璃倒是可以,无色透明,采光性能很强,不过总不能因为现在这一口试验田,还造出一个玻璃工坊出来吧。 这片田的目的,在于验证大棚在明朝的可行性,玻璃是肯定要烧的,反正这玩意生产成本低,将来大规模的种植,可以用上,兴许还能连带着玻璃一起卖呢。 可现在,却不能费这么多功夫。 方继藩眯着眼,看到了不远处詹事府阁楼殿宇的窗,这窗用的乃是琉璃,不是寻常人家的纸窗,琉璃其实也就是玻璃,只不过不是透明无色而已,某种程度而言,透光性,其实还不错。 就它了。 “那个……琉璃窗,拆卸下来,覆在暖房上头,而后就是育种,这个容易,我们先种西瓜试试吧,说起来,我想吃瓜了。” 朱厚照兴致勃勃,说干就干,捋起袖子:“本宫去喊匠人来。” 发财,是朱厚照内心深处的冤枉,虽然这败家玩意,显然不知道为了这块试验田,花费多少,譬如那价值不菲的琉璃,譬如那大兴土木的开支,又譬如糟践的后园名贵花草。 实验嘛,总要有所牺牲,大规模种植之后,成本也就能暴跌了。 方继藩这样安慰自己,如此,才显得自己良心舒服了一些。 ………… 春闱将至。 欧阳志三人可谓是摩拳擦掌。 这数个月来,他们已不知写了多少篇文章。 等到了二月初九。 他们早早起来,却见恩师难得的,也起了一个大早,就在前院里等着他们。 欧阳志三人上前,郑重其事的朝恩师行礼。 方继藩欣慰的看了他们一眼,道:“好好考。” 第九十四章开考 “学生一定不辜负恩师。”虽然恩师很不靠谱,可是欧阳志三人,心底深处,还是对方继藩心存着感激的。 这是师恩哪。 “考中了……”方继藩笑吟吟地道:“一定要有良心。” “……”欧阳志三人还是乖乖的作揖:“谨遵教诲。” “还有……”方继藩道:“一定要努力!” “是……”欧阳志三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太子押了五万两,赌你们赢;他让为师给你们带句话,若是你们三个没一个及的上唐寅,便打断你们的腿。” “……”欧阳志三人脸上的感激之情,瞬间变成了苦大仇深。 方继藩叹了口气:“放心吧,为师不会给太子殿下机会的。 “……”呼……欧阳志、刘文善三人松了口气。 方继藩咬牙切齿的继续道:“因为为师也押了二十万两银子,赔率很高,一赔三,赌你们名列前茅。若是你们输了,为师不会给太子殿下打断你们腿的机会,你们的腿,为师亲自来敲断。” “……” ………… 唐寅的腿脚还是有些瘸,他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客栈,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可自客栈里出来,唐寅却是愣住了。 外头人山人海,一见到唐寅出来,顿时欢声雷动。 “好好考啊。” “要加油。” “决不可让北人欺在我们头上。” “让开,让开……” 几十个壮仆将人驱开,后头还是一顶轿子,一个管事的兴冲冲的上前:“我家两位老爷,久仰唐解元,唐解元今要入试,老爷们特意吩咐,请唐解元乘轿去。” 唐寅眼眶湿润了。 感动啊,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多热心肠的人,这是天要亡方继藩那狗贼,否则,怎么会有万千人如此热情如火。 看着这黑压压的人潮,唐寅心中有一股暖流,升腾而起,人间自有真情在,宜将寸心报春晖。他昂首、挺胸,刚想说几句。 却听人七嘴八舌的道:“寿宁侯和建昌伯好大的手笔,出手就是十万两银子,家里的地,都拿去抵押了,赌唐解元必胜。” “是啊,是啊,唐解元乃是应天府解元,欧阳志这等顺天府的举人算什么?我也押了十两,虽说唐解元必定大胜,赔率不高,可这相当于是白捡的钱。” “唐解元,我偷了婆娘的嫁妆钱出来,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好好考。” “唐解元必胜。” “……”唐寅脸若猪肝色,一时无言。 ………… 贡院已是里三层外三层俱都被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无数的考生,鱼贯进入考场。 弘治十二年,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会试,终于拉开了帷幕。 欧阳志已进入了自己的考棚。 他心里颇有几分感慨,他自觉地,自己是应当感激恩师的,没有恩师,就没有他欧阳志的今日。 可是……有时候恩师真让自己哭笑不得。 可有什么法子呢,父母不能选,君王是何人,也非自己能做主。即便是恩师,一经拜入了门墙,也是不可以改的。 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 虽是开春,可风依旧是冷飕飕的,看这天气,怕是过几日,还要下雪。这怪异的天气,实是难料。 欧阳志搓了搓手,接着从考蓝里取出笔墨来。 等到了吉时,有差役高呼:“大宗师有令,开题。” “开题……” “开题……” 许多差役,自明伦堂出发,手里举着高高的牌子,开始向各个考场走去。 等这上头写着题的牌子移到了欧阳志面前。 欧阳志看着那牌子上写着:“有美玉于斯。” 有……美……玉……于……斯…… 欧阳志身躯一震。 竟是此题…… 这道题,他真的再熟悉不过了。 恩师让他们练习的几道题里,就有这‘有美玉于斯’,而这道题,他已不知刷了多少次,当时恩师出这道题的时候,欧阳志还认为,这道题肯定是无用功。 因为一般的考官,根本不会出这样的题,他们更喜欢出‘学而’、‘君子成人之’、‘为政以德’、‘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之类的题。 毕竟……这样的题即便再如何刁钻,或是再怎么去截题,可也是四平八稳。 何况当初,大家猜测的,都是四平八稳的王鳌为主考官,王公所出的题,一定是正大光明,蕴含大道的。 可谁曾想,此次主考,竟是李东阳。 不只如此,竟还出了‘有美玉于斯’,此题,太偏了,都说李公多智,擅长出怪题和偏题,今日……果真如此。 这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吗? 又或者,恩师事先知道考题? 不,绝无可能,恩师的性子,本就不容于清流,李公乃内阁大学士,凭什么泄题给他?至于其他考官,如程敏政人等,更不可能和恩师打任何的交道。 唯一的解释就是,恩师这样都蒙中了。 乡试中了一次,这一次会试,竟又中了一次。 外间都说,恩师乃文曲下凡,祖坟埋得好……这……欧阳志竟有些信了。 深吸一口气,一下子,欧阳志已是踌躇满志,信心十足了,他迅速的磨墨,接着从容下笔破题:“举美玉以立言,若不容轻视其有焉……” ………… 会试连考三场,待到了二月十五这一日,终于考完。 疲倦的考生们如流水一般,自贡院中出来。 而在贡院之外,更是人山人海。 无数人焦灼的等待。 一直等到唐寅自考场里出来,顿时欢声雷动。 “唐解元,考的如何?”有人已围了上来。 唐寅沉默了片刻,随即一笑:“不错。” 不错二字,让焦灼的人一下子脸色缓和了不少。 古人是谦虚的,谦虚就意味着,一个人说不错的时候,这语境放在后世,就相当于是我也不是谦虚,这一场,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若是不谦虚的说,其他的考生,都是垃圾。 唐解元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他敢夸下这海口,谁敢不信? 于是乎,无数人欢呼雀跃,有人激动的眼眶发红:“我押了三百两银子啊,我押了三百两……” 唐寅虽然是厌恶这些家伙拿自己做赌注,不过……这三场考试下来,他超水平发挥,尤其是考试之前,闭门苦读,这一次,他自觉地自己做题的水平,提高了不少,所以,他心情还算不错。 一瘸一拐的前行几步,身后有人道:“伯虎。” 这是极熟悉的声音,唐寅回眸,顿时笑了,忙是朝这青年作揖行礼:“徐兄。” 这人就是徐经,是唐伯虎极相熟的朋友,此番会试,二人联袂来京,徐经道:“你身子好些了吗?哎,愚兄听闻你被人打了,连夜去探望你,却被人拦住,说是你受了重伤,需要救治,死活不肯令愚兄去见你,此后几番周折,都打听你的病情,天可怜见,你无事便好。” 唐寅苦笑,他哪里不知道,那客栈里头的住客,都被蛮横的方继藩统统赶走了,倒是入住了不少方家的狗腿子来,以治病的名义,不得任何人来拜访,他惭愧的道:“让徐兄挂心了,万死。” ………… 这几天就要上架了,新的一周,突然想让大家表示一点啥。 第九十五章文化人的事 “无事就好,那方继藩…”徐经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真是可恶,此番,可有把握吗?决不可在这方继藩三个门生之下,否则……” 唐寅眼里闪过怒火:“愚弟倒是有几分把握。” 朋友重逢,总有许多话要说。 徐经接着,开始为唐寅惋惜起来:“你若是不遭遇变故,那一夜,便可和我去拜访程大人了,程大人也是今科的考官之一,你是不知啊,这位程大人,极欣赏伯虎的,知道伯虎没来,甚是遗憾,我们和他是同乡,他对愚兄极是热情,几次请人下帖子请我去程府下棋。这一次,若是能高中,有这位礼部右侍郎依靠,仕途也没这么多艰险了。” 听徐经的口气,程敏政不无对徐经的欣赏,连唐寅都觉得遗憾起来,是啊,若是不遭遇变故,想来,自己已成了程家的座上宾了,这是何等的春风得意。 徐经又笑了笑,眨了眨眼,低声道:“大年初九的时候,我还曾去过程府,用了三百两金子,向程大人乞文,程大人行书,倒是别具一格,那墨宝,现在我还藏着,下次带你鉴赏。” 唐寅听罢,不由不佩服徐经八面玲珑。 所谓的乞文,其实不过是某种人情往来的潜规则而已。 读书人拜见某些大臣,自然不便送礼,毕竟君子之交淡如水,可若次次都空手而去,就显得不太够意思了。 既要送礼,又要风雅,因而,这乞文就应运而生,无非是说,某某公你书法好啊,我朝思暮想,都想求一幅,张贴在自己家里。于是某某公写下一幅字,这一幅字,自然是白给的,收钱?你侮辱我吗?而且你还是晚生后辈,文化人的事,怎么能谈钱。 可乞文者,却非要送上酬金不可,不可让人白忙活了,何况文化这东西,自然不能用钱来衡量,你送个一二两银子,就是侮辱了某某公,某某公这么好的字,就值这点钱?因而,价钱越高,越显出文化的价值。 徐家本就是南直隶的豪族,徐经出手便是三百两金子,也确实是阔绰,可见徐经此番觉得自己有极大的希望高中,将来有许多事,还需程敏政的照顾。 徐经遗憾的道:“哎,倘若你在便好了……”说着,摇了摇头。 唐寅听罢,也是极遗憾起来,程敏政乃是高官,将来就算不能入阁拜相,那也迟早会成为一部之首,位列朝班的顶峰。 这样的人,错失了机会,等放了榜,高中之后,再去拜访,就显得势力了。 毕竟,低级官员拜访高级官员,这叫阿谀奉承。可若没有为官,士人拜见同乡前辈,这反而不会给人唐突之感。 现在程敏政作为考官之一,未来几天,显然格外的忙碌,等他忙完了,也该放榜的时候了。 罢了…… 唐寅虽是有些懊恼,可很快,摇了摇头,他毕竟是洒脱之人,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一向骄傲的很,这几年稍稍放低了一些姿态,也开始想学一些圆滑,可现在既然失去了机会,后悔又有何用?他朝徐经道:“既考完了,你我兄弟重逢,该喝几杯。” 徐经眉梢一挑:“敢不从命。” ………… 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人自贡院中出来的时候,外头就清冷了许多。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心里各自有数,此前刷了几个月的题,而这一次会试的题又中,实是奇迹啊。 他们是老实人,没有往太深的地方去想,乖乖回到府中。 京里已是沸腾了。 尤其是唐伯虎那不错二字,让满京沸腾。 唐解元都说了不错,那肯定是不错的了。 京里不少的赌坊都开了盘,绝大多数人,都看好应天府的解元,毕竟,应天府解元,这就是实力的象征,而且对顺天府的举人,几乎是形同于碾压的优势。 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下令封卷,随即,命人誊抄答题,此后会同考官诸人,在贡院里当场阅卷,那贡院里依旧还是重重禁卫,里三层、外三层,一只苍蝇都不准出入。 作为此次主考官,李东阳对于此次会试的热门人选,倒也颇有期待。 尤其是那唐寅,因为一场赌局,竟是惹来了天下皆知,他曾看过唐寅的一些文章,此人倒是极有才情之人,这一科若是能中,未来……进入了翰林院,倒也可以培养。 程敏政也负责进行阅题,他心情不错,此次既为考官,为自己资历簿上又添了一笔,何况,在考试之前,他也见了几个同乡,这几个同乡,无一不是才子,等他们高中,能将他们收罗进门下,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新进士们需要投一个靠山,而对朝中的大佬们而言,谁不希望自己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呢?即便再高的官,总也要有人抬轿子不是? …………… 这边一考完,另一边,就有人火速入宫奏报。 弘治皇帝掐指,也知道这个时候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等李东阳诸人阅卷之后,放出榜去,结果……也就了然。 此时他正和刘健、王鳌诸人正在议事,听到了宦官的奏报,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等放榜,还真是难耐啊。想来王师傅,一定很有感受吧。” 王鳌听着哑然,他确实已经难耐了,毕竟自己的侄儿已经考完,放榜的这几日,确实让人焦灼,王家想要兴盛,就必须得出一些英才,如此,才能继承王家的家业,自己有几个儿子,有一个中了举,此后连续考了几科,便没什么希望了,年纪大了,既然中不了,索性以举人的身份荐入吏部,最后给了一个县中主簿,让他慢慢的磨砺,还有一个,至今还只是个秀才,想来,更是没有多大希望了。 反而是这个侄子,却是最有机会高中的,将来,光耀门楣的,可能就是此侄了。 王鳌老老实实的道:“老臣惭愧。” 他倒没有矢口否认。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朕其实对今科的会试,颇有好奇心,噢,那个唐……” “是唐寅……”王鳌补充道。 谢迁也对唐寅颇有几分兴趣,他是浙江人,距离吴中不远:“此子据闻考前数月,虽在病榻之中,却也是发奋读书,闭门谢客,此次是猛虎下山,有力争上游之心,不可小看。” 弘治皇帝低头,略一思索:“那么,那欧阳志三人呢,在朕看来,欧阳志三人,也是很不容小觑的吧,毕竟经由了方继藩的调教……” 说起了欧阳志,王鳌和谢迁俱都失笑。 刘健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由苦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刘健是北人,说实话,北方文风确实不昌,这一点他是无法否认的,可现在的风向,分明是朝着南北读书人相争的方向去了,这令他颇为忧虑,毕竟……他是北方人,没有人喜欢享受被人吊打的滋味。 而王鳌和谢迁之所以失笑,只是因为……欧阳志三人这等北直隶的举人,在他们眼里,实在不值一提,拿他们去和唐寅这样的南直隶解元相比,实在是…… 在考试这方面,谢迁和王鳌这些江南人,还是很骄傲的,大明开国至今,已是无数次证明,北方士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这还是有南北榜的地方,倘若没有南北榜,那就几乎是吊起来打或是横着竖着,放飞自我的恣意被人摩擦了。 第九十六章放榜 谢迁绷着笑:“臣也很期待,欧阳志三人的表现。” 还是要谦虚的嘛,不能骄傲。 弘治皇帝似乎也看出了谢迁和王鳌骨子里的傲气,不禁失笑:“是啊,拭目以待。” 其实他拭目以待的,未必是欧阳志三人,而是方继藩…… 这个家伙,不会只有那么点儿功夫吧,好歹……也得让他的门生,进入二甲才是。 他猛地想起,在这会试的问题上,好似刘健一直缄默不语,他看向刘健:“刘卿家何故不言?” 刘健沉吟片刻:“老臣……也拭目以待。” 弘治皇帝抚案……笑了。 却在这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不妙了,詹事府火起。” 弘治皇帝脸上的笑容凝固:“何故起火,出了什么事?” 毕竟是关心则乱,弘治皇帝瞬间脸色蜡黄。 “已经扑灭了,殿下……放了个炮仗,震耳欲聋、火光四溅,好在只烧掉了半个屋舍,倒也没什么大碍。” 弘治皇帝面色古怪起来。 看看人家,人家为了自己的前途,寒窗十年,伏案考试,那家伙呢,那家伙天天做一些狗屁倒灶的事。 弘治皇帝忍不住觉得自己手痒:“明日让他来,还有那个方继藩,一并叫来,朕的鞭子呢?” “陛下……”刘健苦笑:“放炮仗,没什么不好,少年郎,喜庆嘛,或许是因为……方继藩三个门生考完了试……所以……” 刘健心里,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方继藩不管怎么说,也有三个北人士人做门生,这家伙丢脸,好似让自己老脸都搁不住一样。 虽然是三个歪瓜裂枣,可不也得洗洗干净,装点一下门面吗? 弘治皇帝脸色稍微缓和一些:“命人好生看住他们,朕总有不详的预感。” …… 方继藩几乎是一路溜回家里的。 看到起了火,他眼睛都直了,想对着朱厚照一通怒吼,你妹的,叫你装这么多药。 可细细一想,他不就是有一个妹子吗?还如此温柔可爱,算了,看在他妹子面上,原谅他。 于是匆匆开溜,免得到时候,陛下那小皮鞭砸在自己身上。 回到厅里,便看父亲方景隆喝着茶水,一面和杨管事在吐槽:“这些南方来的读书人,还真是可恶,在外头造谣生事,说什么不堪一击,气死我了!” 杨管事也显得很不满,他就是北直隶的秀才,欺人太甚哪这是,何况,这欧阳志三位举人,可都在府上。在杨管事心里,这就是一家人,外头的人居然如此侮辱咱们北直隶的士人,哼,他怒气冲冲地道:“就是,欺我们北直隶无人。” 一见到方继藩回来,方景隆忙笑道:“继藩啊,当值回来了?吓死爹了,爹方才还听说,詹事府起火了呢,想着若是起了火,不会是你放的吧,现在你回来就好了,这定是詹事府里的奴才们不慎,没咱们方家的事就好。” 方继藩其实很想告诉他,这把火,还真和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关系,不过看着喜气洋洋的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便笑道:“爹也关心会试的事。” “自然。”方景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方继藩转移了话题:“主要是南方的士人可恨,看轻了咱们,为父还就不信了,欧阳志他们三个,这般的用功,为父是看在眼里的,噢,那个唐寅,难道脑子就比别人金贵一些,凭什么就比欧阳志他们强?岂有此理,气死为父了!” 方继藩感慨道:“爹真是明智啊。” “还有更明智的。”方景隆眯着眼,压低了声音:“为父也去押注了,让刘账房去下了五万两银子的注,那个唐寅太可恨,为父就买他赢,哼,他赢了又如何,赢了,不还给咱们方家挣钱吗?” “……”卧槽……方继藩脸都绿了,这个理论他琢磨不透啊。 方景隆手搭在方继藩的肩上,其实这事他想瞒着的,不过账上这么大笔银子的支出,怕是瞒不住。于是语重心长的道:“反正我们横竖都不吃亏,唐寅这样的可恨,不从他身上挣银子,过不去,是不是?” “……” ………… 一连数日,贡院那儿,终于放出了文告,将于二月二十七放榜。 消息一出,满京师都是翘首以盼。 不只是来考的读书人,便是京中其他僧俗人等,也都对此期待无比。 此次会试,下注的人实在太多了,上至王候,下至贩夫走卒,都免不得想要过过瘾。 等到了这一日清晨,唐寅在客栈中刚起,徐经等应天府的读书人便已寻上了门:“伯虎……伯虎,快,快,再等一个时辰,就到了吉时,要放榜了。” 唐寅匆匆洗漱,他的伤已大好了,只有腿脚还是有些不便利,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过即便过去了一百天,却还需一些日子痊愈。 他心里既是期待又是忐忑,整了衣冠,便和徐经等人出门,许多士人七嘴八舌,他们既希望唐寅能拔得头筹,又希望自己能够金榜题名。 众人结伴而行,沿途有认得唐寅的,好事者们也纷纷跟了来。 到了贡院这儿,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看榜的人比往年要多的多,乌压压的,仿佛见不到尽头。 可有人大叫:“唐解元来了……” 于是乎,无数人自动的分开了人流,纷纷敬重的朝唐寅看去。 远处,有人大吼:“唐寅必胜,唐寅必胜,唢呐吹起来。” 呜呜呜…… 那呜咽的唢呐顿时威慑全场。 要知道,在后世,唢呐乃是传说中的乐器之王,无论是什么乐器,中的、洋的,只要唢呐出场,管你发什么声的,都得乖乖盖下去。 所以此时几十个汉子鼓着腮帮子一吹,这贡院外头嘈杂的声音骤然失了颜色。 徐经朝那吹唢呐的方向一看,便低声对唐寅道:“那是张家兄弟,别理他们,此二人,虽为国舅,却和方继藩一般,都是京里出名的玩侉子,为士林所不容。” 可张家兄弟,显然没有看出这贡院外无数士人对他们心里的鄙夷,二人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这一次,他们可是押了重注,棺材本都拿出来了,这是捡钱哪,是捡钱!这钱都不捡,还是人吗? 另一边,方继藩领着三个门生也到了。 大吼一声:“方少爷来啦。” 无数人呼啦啦的看过来,人群耸动,很快让出一条道路。 只不过,别人对唐寅让路,那是出于敬重。对方继藩,则是纯属害怕,这家伙当初可是将唐解元揍得生活不能自理啊,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唐解元揍了他,天地良心,唐解元揍了他,待在病榻上足足两个月,这家伙号称被揍的人,四处活蹦乱跳…… 方继藩抿着嘴,带着含蓄的笑容,今日他显得格外的谦虚,朝所有人抱之以善意的微笑。 不过大多数人,都忙和方继藩的眼睛错开,尽力不去和这败家子有任何的瓜葛。 第九十七章名列一甲 其实跟着方继藩出门,倒是难为了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露脸,确实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所以三人低着头,在方继藩身后亦步亦趋,像犯错的孩子。 “你好呀,方贤侄……” 这时,人群中窜出了两个人来,俱都是瘦高个子,面上带着苍白,竟有几分营养不良的迹象,不过此刻,二人面上却还带着些许的红光,春风拂面一般。 这不是寿宁侯和建昌伯吗? 方继藩也笑,朝他们作揖:“见过两位世叔,二位世叔你们好呀,吃了吗?” 张延龄眉开眼笑,听哥说,今日就准备好簸箕去装银子,要发财了,他笑嘻嘻的道:“吃了呀,吃了两碗粥。” 张鹤龄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开口说话,方才笑嘻嘻的道:“贤侄吃了吗?” 方继藩道:“吃了,也是喝粥,还加了几个鸡腿,一只小乳猪,可惜吃不了这么多,其余的,丢了。” 张延龄吞了吞口水,开始流涎。 张鹤龄正色,严厉批评方继藩道:“这样吃,不健康,不养生。” “噢。”方继藩颔首。 “看榜,看榜,本侯身为国舅,自也要关注咱们大明抡才大典,贤侄,你请。” 方继藩笑道:“小侄也是一样,小侄也很关心我大明的俊杰才子,两位世叔先请。” “不要客气嘛,贤侄,还是你先请吧。” 方继藩觉得没意思,便背着手,当真先请了,到了榜下,却发现唐寅、徐经人等也拥簇着在另一边,唐寅看到了方继藩,便觉得自己骨头有些疼,可惹不起,只好假装没有看到方继藩。 方继藩呢,也只是笑笑,不做声。 这榜下无数人七嘴八舌,热闹非凡,无数人满怀着期待,不过更多的人,几乎已经看到了结果,单以赌局而论,唐寅是必胜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吉时,一声锣响,有人高省唱喏:“张榜放红。” 所谓放红,其实就是这榜乃是大红色,寓意喜庆的意思。 随后,贡院的中门大张,一个学官领着众差役鱼贯而出。 嘈杂的贡院之外,一下子安静下来。 万千攒动的人头,此刻都聚焦在了那放榜的位置,许多人屏住了呼吸,眼睛发直。 此榜一放,榜上有名者,自此鲤鱼跃龙门,一飞冲天,从此成为人上之人。 而名落孙山者,十年寒窗,俱都白费,如东流之水,所有的努力,乃至于人生,俱都没有了意义。 第一张榜放出。 贴在了右手的位置。 在古人眼里,左贵右轻,这榜贴在了右边,往往都是排名较为落后的中榜者。 数十个名字,赫然在列,无数人开始疯狂的搜寻自己的名字,终于,人群中爆发出一个喜极而泣的声音:“我……我中了……” 声音哽咽,似乎连自己都不可置信,虽然排在后尾,现在中了,也只是贡生,只有经过了殿试,才可以成为正式的进士,不过,这已是预备进士了,因为排名落后,只能名列三甲,其实没什么前途。 可即便将来只是区区三甲,那也是高中,进士就是进士,这意味着,很快他便可以得到授官,最差,也是一县之长,是真正的官老爷。 “我也中了……” “我中了!” 激动的难以遏制的声音,一个又一个起伏而出。 许多人抱头痛哭,有的发出狂笑。 方继藩突然觉得这一幕场景,竟和上一世恭喜某某总喜提玛莎拉蒂一般……很欢乐。 不过此时他心情也颇为紧张,毕竟三个门生跟着自己混吃混喝这么久,这要是没中,岂不是坑死了? 好在方继藩对三个门生还是很有信心的。 八股这玩意,是巨坑,自古以来,多少才子聪明绝顶,还不是照样名落孙山?江南四大才子之中,历史上的唐寅就算是抛去作弊的因素,其实也并没有列入一甲头名,至于其他三个所谓的江南才子,譬如号称祝枝山的祝允明,连乡试都考了五次才中,七次参加会试,次次都是名落孙山。再有那文征明,也是屡试不弟,最后靠着父荫,才勉强作了个官。 最后一个徐祯卿倒是好不容易在接近四十岁时中了进士,却也不是名列前茅,没过几年,就死了。 在这里方继藩不得不要表扬一下太祖高皇帝,他所定制的八股文,简直就是才子克星,才情再好的人,即便聪明绝顶,却也得按着那繁琐的规矩来,破题、承题、起股、二股……每一段都需按着格式和规矩来,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一个字,还得押韵,不只如此,你还得在一天之内做完试卷。 而即便做完了,那也不过是勉强合格罢了,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你的文章,还得入考官法眼。 要知道古人作诗作词,都是需推敲润色的,别看人人才情通天,却也绝不是随口吟唱出千古佳句,这诗词面世之前,需要删删改改,每一个字,都要琢磨。 而八股,其实就是讲废话,你这废话还得说得通,还得符合规范,还得蕴含圣人的道理,很抱歉,时间还不多,若是让人十天半个月专门去写一篇八股文,只怕站在榜下的举人,人人都可以写出一篇锦绣文章,可要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完成这个操作,还想让人叫好,很抱歉,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包括了唐寅。 自己三个门生,将这些题,作了足足半年,科举的这篇文章,他们已不知绞尽脑汁练习了多少遍,每一个人肚子里,都有几十种破题的方法,乃至于每一个字,都推敲过数十上百遍,这是什么,这就是优势,无以伦比的优势! 古代的读书人,为何最喜欢押题?这是因为,若是能押中题,便是一个平时不起眼的人,也有了能金榜题名的资格。方继藩自认三个门生虽然老实一些,可在贫困和没有名师教导之下,尚且能中秀才,再加上这大半年来,在方家的调教,实力绝对不差,事先又练习了无数次这篇会试的文章。 很不客气的说,什么狗屁才子,在自己三个门生面前,大罗金仙来了,你也得歇菜。 等一张张榜放出来,耳畔,总会有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而那些榜上暂时无名的,更显焦虑,欧阳志三人见连帖了六七张榜,都是榜上无名,也不禁焦虑起来。 张家兄弟呢,则吞着口水,虽是晓得此番必胜,却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待第五张榜贴出,赫然,一个名字出现在方继藩眼前江臣…… 江臣……第八名…… 呼…… 有人显然看到了江臣的名字,不禁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方大败家子,果然还是有几把刷子,竟是让自己的门生,高中会试第八。 这个名次,已是极好了,只要殿试不出大的差错,十拿九稳的二甲进士,光耀门楣。 还剩最后一张榜。 唐寅依旧显得淡定,身边至交徐经已名列榜中了,第二十七名,这个名次,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糕,二甲颇有希望,不过还需在殿试中加加油。 徐经已面露喜色,不过他还不急着庆祝,因为,现在每一个人都在等最后一张榜单。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许多榜上无名之人,已经心灰意冷了,毕竟,第一张榜,只会有三个名字,显然,自己的希望已经渺茫。 最后一张榜,旋即张贴出来。 方继藩屏住了呼吸…… 第一名……会元:欧阳志…… 是欧阳志…… 第二名……刘文善…… 一下子,人群已爆发了惊叫。 第三名……唐寅…… 第九十八章吊打同行 唐寅看着榜。 第三名,会试第三名,已是极好的成绩了,即便是他应天府的解元,能得到这个名次,也足以令他欣慰。 只是……他赫然看着自己名字之上的欧阳志、刘文善,满脸错愕。 这怎么可能。 自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北直隶的举人能名列一甲第一名。何况,连第二竟也被包揽。 更不必说,第八名的那个江臣。 他已惊讶的下巴都合不拢了。 整个贡院之外,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呼吸一般,像见鬼了似得,看着这榜单。 张家兄弟以为自己看错了,张延龄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眼睛。 而张鹤龄身躯一震,脸上的微笑,一点点的流失。 安静…… 可怕的寂静…… 方继藩长呼了一口气,大功告成,不枉苦心,本少爷……这下牛叉了。 他回头,看到三个面带喜色的门生。 接着,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眼一个个错愕的人。 很快,无数双眼睛,朝方继藩看来。 这是何其可怕的眼神啊。 其中有为数不少人,甚至恨不得将方继藩生吞活剥。你方继藩,凭什么教出了三个这样的弟子,你方继藩何德何能?你到底凭借的是什么? 莫不是……舞弊! 这几乎是每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赤裸裸的妒忌,令一双双眼睛充了血,变得分外的鲜红起来。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的在消失,他能感受到这种被万千人的眼神QJ的感觉,事实上,方继藩一丁点都不害怕有人状告自己舞弊,证据呢?有证据吗? 不过……这些高傲的读书人,总是给方继藩一种很不爽的感觉。 你们……平时不是很牛叉吗?平时不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吗? 本少爷今日……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碾压! 方继藩心下冷笑,深吸一口气,突然,一声厉喝:“江臣!” 所有人的目光,俱都无比复杂的被方继藩所吸引。 这家伙,一定高兴坏了吧。 一定要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可方继藩怒斥:“江臣,给为师跪下。” 江臣吓了一跳,原本还兴奋自己高中第八名,这若是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恩师这般一吼,他哪里敢造次,直挺挺的跪倒:“学生恭听恩师教诲。” 服气了。 彻底的服气了。 恩师了不起,没有恩师,就没有我江臣啊。 可方继藩,却是露出了痛心疾首之色:“你……你……你……丢人现眼啊。” “……”丢人现眼四个字自方继藩口里出来,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恩师……”江臣呆了一下,忙是道。 方继藩大手一挥:“不要叫我恩师,我没有你这样的门生,耻辱啊,耻辱啊,会试第八,你是如何考的。你……你……你考了个第八来,你还好意思做为师的门生吗?丢人啊,你叫恩师以后,怎么出门,叫恩师以后怎么敢拍着胸脯告诉别人,我方继藩桃李满天下,门生一个个都是尖顶尖的俊才。怎么好意思跟人说,为师教导有方?你来说,你怎么对得起为师,你……你……我没有你这样的门生……” “……” 贡院之外,依旧还是鸦雀无声。 那原来高中的人,原本还眉开眼笑,可一下子,表情凝固了。 呃……很尴尬的样子。 看看人家江臣,考了第八,就差要被逐出门墙,被方继藩这败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考了八十八,还笑得出来吗? 那徐经,更是脸色堪比猪肝,原以为自己考了二十七名,可喜可贺,自己也算是吴中才子,可现在……他忙是收起了笑容,一副死了的样子。 事实上,似乎除了今科会元欧阳志之外,似乎其他的人,都没有资格笑。 江臣悲痛的无法呼吸。 唐寅和徐经也悲痛的无法呼吸。 所有的举人,无论中没中的,此时此刻,都是痛彻心扉。 什么江南士人,江北士人,什么才子,什么举人,此时此刻,宛如蝼蚁。 刘文善见状,倒也乖巧,二话不说,也跪下下来:“学生,也考的不好,还请恩师责罚。” 是啊,毕竟没有考到一百分,只考了九十九嘛,还差一丁点,所以,给恩师丢人了,虽然名列第一的乃是他的师兄。 “要知耻!”方继藩厉声棒喝:“你们两个,要知耻!知耻而后勇,否则,丢人现眼,我的老脸,都被你们这些不肖的东西,丢了个尽。平时为师是怎么教导你们的,怎么教导你们的,罚你们回府,面壁思过三日,什么时候知道什么叫丢人现眼了,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再来和为师说话。” 江臣和刘文善热泪盈眶,拜下:“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哼!”方继藩一声冷哼,犹如一根刺,将这贡院的读书人,俱都扎了个遍。 突然……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没中的人,觉得自己真是猪狗不如。 而中了又如何?你中了第几?你算什么东西?人家名列第八,还丢人现眼呢,那么你是什么?便是那名列第二的刘文善,不还要面壁思过,你以为你中了,了不起了?可以做官老爷了?你错了,你就是一个渣,渣渣中的战斗机! 无数人垂着头,今日这会试看榜,比之往年,既没了许多撕心裂肺的痛哭,也没了那范进中举一般的狂喜,很安静,安静的可怕,即便是中了试的人,也乖乖的垂着头,此刻他若是露出个笑容,教人瞧了去,都害怕被人指着鼻子骂不要脸。 唐寅脑子里,已是嗡嗡的响。他看着方继藩,再看看榜,那刺眼的唐寅二字,无论怎么看,依旧还是列在第三,这是既成事实,无法更改,他身子打了个寒颤,自己……堂堂应天府解元,竟是远远不如欧阳志、刘文善,只稍比江臣好一些罢了,可这江臣,现在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 方继藩骂完了,痛快,尤其是看到那些灰溜溜的读书人,更痛快。 你妹的,平时这帮孙子,可没少在街头巷尾诽谤我方继藩吧,本少爷心里可有记账的账本呢,来啊,狂啊,有本事到本少爷面前狂啊。本少爷一根手指头,把你们按在地上摩擦,爽不爽? 他目光所过之处,所有人都羞愧的垂下头。 只有他方继藩昂首阔步,轻描淡写的道:“好了,起来吧,不可有下次了,下次再丢为师的人,为师决不轻饶!哎,教不严,师之惰也,为师也有责任,平时还是打你们打的少了,以后……要努力!” ………… 姑姑过世了,正在奔丧,章节都是定时发布的。其实看到书友的抱怨,想要加更的,无奈电脑不在身边。 人在外面,哎,终于才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已经奔三,从前从来没觉得什么,如今看着越来越多人凋零,方才知道,人生短暂,悲乎。 第九十九章才高八斗 刘文善和江臣如蒙大赦,他们忙是起身,紧紧的跟在方继藩身后。 跟着恩府就是有牌面啊,虽然被骂的狗血淋头,竟也发现是充实的,纵作狗,也幸福。 方继藩走近目瞪口呆的唐寅,朝他一笑:“小唐啊,我在府上等你,你可一定要来。” “……”唐伯虎心疼欲死。 方继藩两个门生,俱都压自己一头,那么这算输吗? 至少在坊间,开的赌盘里,胜负的标准是,方继藩三个门生,但凡有一个能压江南才子唐寅一头,便算唐寅输的。 自己……当真要拜入这方继藩的门下? 这方继藩可是一个……可是一个…… 想到那一天夜里,这个败家子迎面就是一拳,一顿痛殴,叫嚣着我就是王法,揍完之后,还轻描淡写对差人来一句,唐寅揍我,我原谅他。 唐寅浑身发抖,他的旧伤突然隐隐作痛,眼泪模糊了眼睛。 方继藩手里把玩着他的香妃扇,扇骨敲在唐寅的肩上,方继藩如沐春风的道:“不必急于一时,大姑娘上花轿,不还得哭个几场,掰着门框死不撒手吗?我……有的是时间,好啦,你看,几个不成器的弟子,考的不是很好,回去揍他们去。” 丢下这句话,不理会所有人,背着手,目光雄视四方。 眼神所过之处,那些本是直勾勾盯着方继藩的读书人,忙是惭愧的将眼睛避开去,不敢与之对视。 这是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十年寒窗,狗屁!会元,又算什么东西,我方继藩一脚踹过去,他还得趴在地上叫一声恩师教训的是。 方继藩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张家兄弟身上:“两位世叔………你们好呀。” “……”张家兄弟双目带着几分木讷,这一次,连皮笑肉不笑的虚伪都没有了,只是一脸的僵硬。 他们似乎还是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 “世叔,小侄要走了,再会。” 方继藩抿嘴,迈腿而去。 安静…… 这贡院之外,依旧还是安静的可怕。 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是铁青,这理应是历朝历代,自开科举以来,从来没有欢呼的看榜了。 那些本该春风得意之人,现在却总觉得有些没有滋味,像是宦官入了房,喜则喜矣,可就是有那么点儿遗憾。 唐寅脸色蜡黄,眼里湿润了。 想哭,想滔滔大哭,想宣泄一场。 可没等他来得及哭,身边却有人滔滔大哭起来。 “天哪!我的银子……”张鹤龄捂着自己心口,如杀猪一般嚎叫:“我五万两银子,我的棺材本,造孽啊,这是造了哪门子孽,我……天哪……” 张延龄锤着自己的胸,仰天长啸:“哥……我心疼的厉害,哥……” 二人一哭,真是悲惨凄切,那嚎叫声,要冲破云霄。 可他们这一哭,情绪却是会传染的,那些输了钱的,暗暗的抹着眼泪,有热情奔放的人,索性也放声大哭。那些名落孙山的读书人,本还想顾忌一些斯文,虽是脸色僵硬,无法接受,而如今,情绪却也渲染出来。 “天哪……”无数对老天爷的声讨,震惊九天,抱头痛哭的人,泪满衣襟,有人哭的抽搐过去,倒地不起。 四处尽悲歌,便连那些侥幸中了的人,鼻头也是一酸,竟也不知是是悲是喜,似乎……金榜题名,也成了无法炫耀的事,于是灰溜溜的自人群中表情凝重的出来,回了自己的客栈,闭门谢客。 中了?中是中了,中了第几名?哎……丢人现眼啊! ………… 方继藩听到身后的哀嚎,那隐隐约约的哭声,宛如交响曲,他驻足,身后三个门生也驻足,方继藩回头看了一眼,三人也回眸看了一眼。 “真是凄惨啊。”方继藩叹了口气:“方才,是不是我骂的太重了,伤到了他们的自尊心呢?”摇摇头,苦笑,人生赢家大抵就是如此吧,难免要得意忘形一下,不过……为什么我现在还想笑呢?哎,堕落了!我方继藩,何时竟变坏了呢,群众里有坏人,竟带坏了我啊。 摇摇头,向亦步亦趋的三个门生道:“看看,这就是读书不上进的下场,别学他们。” 欧阳志三人,心思复杂到了极点,看着恩师,突觉恩师的形象,无比的伟岸和高大。若没有恩师,只怕他们这一辈子,都无法走到今日这一步吧,平时对恩师那么一丁点的抱怨,而今俱都一扫而空,有的只是五体投地的膜拜,现在便连抬腿坐着抠着脚丫子,也都再没有从前那种不雅的感觉,反而觉得恩师犹如脱俗的世外高人,连抠脚丫子竟都如此的洒脱豪迈。 恩师……了不起! ………… 紫禁城。 今日是放榜的吉日。 不过,这榜是直接从贡院中放出去,此前贡院是禁绝人出入,所以即便是宫中,也得派人去看榜,谁也别想事先得到内幕消息。 抡才大典,是统治者历来所看重的,每隔三年的取士,都决定了十年二十年后朝廷的走向,弘治皇帝深谙人才不可多得的道理,所以他一大清早,便头戴通天冠,穿着冕服,在暖阁里等。 即便是从天下各州县送来的奏疏,弘治皇帝此刻也没心思去署理了。 毕竟,相比于各省各府鸡毛蒜皮的事,有什么事及的上这三年一次的盛会? 刘健、谢迁、王鳌、马文升人等,俱都在此。 今日刘健特意请陛下召马文升觐见,一方面,是说可能要议论马政的问题,因为马文升乃是兵部尚书兼提督京营军务的职责,马文升来了之后,有点懵逼,等听陛下与王鳌人等兴致勃勃谈起历来南人和北方士人会试的排名时,这位马尚书算是回过了味来。 虽然他知道,无论是谢迁还是王鳌,都不是那种别有用心的人,相反,他们的性格都很坦荡。 可他们谈论起科举,便兴致勃勃掐着指头算历届会元和状元的籍贯,马文升就有点想死,然后他同样看到刘健也是一副表面上老神在在,实际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马文升乃是禹州人,算起来,和刘健乃是半个同乡,都属于河南布政使司辖下,他景泰二年中的进士,排名也不高,勉强排在二甲,这对一个北方人而言,已算不错了。 可谢迁一个状元,王鳌一个会试的会元,这资历,可是响当当的,今日之科举,想来是令王公和谢公想起了往年的荣光,所以谈兴极浓。 马文升便苦笑着看了刘健一眼,心里嘀咕,刘公啊刘公,你我同乡一场,何苦把我拉来受罪呢?他尴尬的不好发言,索性就做泥菩萨。 弘治皇帝几番问了时辰,不由显得焦虑:“还未放榜吗?吉时都已过了,怎么这样慢?” “陛下。”小宦官道:“已派人去催促了,若不耽搁,只要榜放出来,便会立即送来。” “嗯……”弘治皇帝便又看向王鳌,道:“王师傅,方才你这样说,岂不是认准了,此次会元,十有八九就是唐寅?” “臣有五成把握,不过,陛下应当也知道,浙江布政使司,还有江西布政使司两地的解元,也都是大才,历来的会元,大抵都出自南直隶、浙江、江西三地,只不过此次,南直隶的解元唐寅名气更盛,压了江浙一头而已。”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点头:“是啊,这江西旧属江南西路,应天府和浙江则属江南东路,合称江南,这江南之地,文风鼎盛,确实非同小可,朕以往倒还未必有此见识,毕竟诸卿同朝为臣,为朕分忧,竟不知,这臣子之中籍贯各有不同。” 谢迁笑吟吟的道:“两京十三省,哪里都有英才,江南之所以文风鼎盛,其实和其富庶也有关系,因而,也不可一概而论。” 他谦虚了一下,可心里依旧还是很得意。 第一百章名师高徒 弘治皇帝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可今日很奇怪,依旧还是没有奏报来,弘治皇帝虽是有耐心,却还是有些忍不住了:“再去问问,榜放出来了没有,加急送来。” 谢迁老神在在,笑了:“陛下,不必急于一时,该来的,总会来。” 他淡然处之。 这就是自信,来自于状元公的自信。 王鳌也不禁莞尔,其实他心里倒是有极大的期待,毕竟……自己的侄子也应试了,这一次若是能金榜题名,便算是光耀门楣,王家后继有人。 等了片刻,终于有人来了,宦官气喘吁吁的进来,道:“陛下,榜来了。” 一听榜来了,弘治皇帝一笑:“取来。” 谢迁、王鳌等人,也都翘首以盼,说淡定是假的,谁不希望得知最终的结果呢? 这榜早就抄录好了,送至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低头,下意识的道:“会元是……欧阳志……其次……刘文善……再次……唐寅……” “……” 他声音很轻。 可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毕竟,能入榜的人,都是俊杰,尤其是能名列榜中前三的,那就更是精英中的精英了,会试可是三年一考,一个在位较长的皇帝,在位三十年,也不过是点选三十个这样的精英。 当弘治皇帝一字一字将这名字念出的时候,暖阁里,一下子安静了。 弘治皇帝倒吸了口凉气。 霸榜,这是霸榜哪。 欧阳志名列第一,刘文善第二,这两个北直隶的举人,方继藩的门生,简直就是左右开弓,将芸芸学子反复的抽挞。 这个原本最有希望的唐寅,反而是屈居第三。 方继藩这家伙……神了! 弘治皇帝此刻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刘健和马文升二人,却是眼眸一张,目中掠过了流彩。 谢迁惊讶的瞪大了眼珠子,觉得不信,陛下不会是在玩笑吧。 王鳌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虽然觉得惊诧,可他更加关心是自己的侄子是否榜上有名。 弘治皇帝再三看过了榜,最终才接受了眼前的这个事实,他顿时大喜:“这方继藩,有意思,真有意思,此子,很有意思!名师出高徒啊,朕都佩服他了。” 连说三个有意思。 深吸一口气,他抬眸,扫了诸公一眼,刘健也是眉开眼笑,好事啊,以后谁还敢说北地无人?他笑容可掬:“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马文升也乐了,偷偷看了一眼无语的谢迁,不由道:“确实是可喜可贺,臣也要恭喜陛下。” 谢迁老脸一红,似乎是方才吹得有些过份,臊得慌,他心里震撼,这方继藩,到底怎么将人教出来的。 而今欧阳志虽为榜首,刘文善紧跟其后,反而没有人对这二人啧啧称奇了,却都是心头一震,佩服方继藩的厉害。 这家伙……怎么看着,都不像是个败家子啊,若他这样都是人渣败家子,那天下岂不都要找块豆腐撞死自己? 弘治皇帝大喜过望,他眯着眼,似乎越来越觉得,方继藩这个家伙有太多不同寻常之处了,自己将其安排在太子身边,果然是正确无比。 王鳌咳嗽一声,厚颜道:“陛下,能否看看这榜上,有王道和的名字。” 会试三年一考,为了栽培这个侄子,自己可是操碎了心,现在榜单触手可及,不问,实在心有不甘。 弘治皇帝满脑子想着方继藩这个家伙地事,此人靠着棍棒,真能教授出这样的英才?可细细一想,又不对,许多世家,都是治家极严,也奉行棍棒底下出人才的至理,人家也揍,你方继藩也揍,为什么你方继藩,就揍的这样的出彩呢? 难道……是因为别人家揍得轻了? 嗯……有道理。 他一面若有所思,一面低头帮王鳌搜寻榜上的名字,终于,在第二页,也即是第五十二名搜到了王道和:“有了,就在这里,会试名列五十二便是他,应天府吴县举人王道和,没有错吧。” 没错了。 一听自己的侄子在榜上,王鳌喜出望外,激动的眼角湿润了,干瘪的嘴唇咂了咂:“家门有幸,家门有幸啊,不枉老夫费心一场,不枉老夫费心……” 会试五十二名的成绩,超出了王鳌的预期,一般一场会试,取士在两百至三百人之间,前三者为一甲,此后数十名,为二甲,而再之后,则是三甲同进士出身,自己的侄子,中了会试,便算是贡生了,只要殿试不出太大的差错,二甲进士就十拿九稳,名列二甲啊,进翰林院很有希望,将来的前途,也不会太差,即便比不上王鳌,也足以挑起大梁,支撑王家的家业。 弘治皇帝见王师傅如此,倒也为他欣慰。 刘健、谢迁、马文升见状,也纷纷恭喜。 王鳌笑了:“哪里,哪里,愚侄愚钝,凭的,不过是下了一些苦功罢了,老夫私下里,也教授过他一些方法,这才侥幸得中……” 虽是谦虚,可得意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他的期望值,其实并不高,也不指望侄子能和唐寅、欧阳志这些人一般,春风得意,能考这个成绩,就足够欣慰了。 弘治皇帝觉得神清气爽,今儿王师傅高兴,那方继藩,似乎也大大出乎了自己的意料之外,甚至,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某种独门秘技,让自己对未来太子的教育更加有了信心。 于是爽朗一笑,见那送榜来的小宦官还在:“为何榜单送来的这样迟。” 这句话,本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小宦官便道:“回禀陛下,贡院外头,无数读书人哭做一团,好生悲戚,奴婢初去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耽搁了。” 哭作一团? 这倒是让暖阁里的君臣们狐疑起来。 许多人都有看榜的经验,这落榜的人多,有人哭也是常有的事,可不是还有人金榜题名吗?所以那个时候,气氛应该是嘈杂的才对,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痴狂,有人破口痛骂。 可似这小宦官的描述,倒像是哀鸿遍野似得,这……怎么可能? 简直是匪夷所思。 弘治皇帝皱眉:“这是何故?” 小宦官踟蹰了一下,道:“奴婢打听了一下,只是听说,放榜出来的时候,方继藩有一个门生,考的不好,方继藩当时气得跺脚,喝令那门生跪下,痛骂一通,说什么你不配做我的门生,还说什么真是耻辱,丢人现眼;更说什么要将他逐出门墙,考的这样差,不如死了干净云云。总之,就是一通臭骂,那叫江臣的举人,都吓得哭了,真是一味认罪。此后,等方继藩带着他们的门生一走,贡院外头,便是滔滔哭声不绝,声震九天。” 弘治皇帝觉得这没有逻辑,方继藩骂自己考的差的门生,关他们什么事? 这个叫江臣的门生,一定是名落孙山了,骂就骂嘛,这家伙不是历来棍棒底下出人才吗?可和后头的一群人滔滔大哭,实在联系不上来。 王鳌捋须,他心情不错,虽然诧异于欧阳志和刘文善二人占据了头榜和次榜,可自己的侄子,那也是二甲呢。 他捋须,笑吟吟的道:“这方继藩,太严厉了,不过……严厉一些,也是对的。老臣对自己的侄子,历来家教也很严格,绝不容差错,否则,他也不能金榜题名。”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觉得有蹊跷,只是一顿骂,如何能……”他一面说,一面下意识的去看榜。 猛然间,他似乎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随即揉了揉眼睛。 见鬼了吗? 这排名第八的,赫然是顺天举人江臣的字样。 名列第八…… ………… 这几天人都在外面,还请担待一下,马上上架了,哎,会努力的。 第一百零一章家门有幸 弘治皇帝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要知道,能名列第八的,那可绝不是省油的灯,这是精英中的精英啊,全天下的读书人,层层遴选,数百万读书人,先中秀才,此后再中举人,最终参加会试,能考中会试,就已算是天下读书人的佼佼者,这考了第八名,足以笑傲无数读书人了。 可是…… 人渣……丢人现眼……可耻……去死吧。 这些词汇,竟和会试第八名的人有了联系。 弘治皇帝表情格外的古怪。 王鳌笑了笑:“陛下,何故……”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哭笑不得的道:“江臣,今科会试,名列第八!” “……” 王鳌的表情,霎时凝固了。 这是什么感受呢,就好像被几十个精壮的大汉围着,然后直接喂了满嘴的苍蝇给你吃。然后眼前仿佛浮出了方继藩得意的样子,亲切的问候自己,好吃吗? 暖阁里,鸦雀无声。 他们甚至已经不觉得方继藩两个弟子高中榜首有什么稀奇了。 反而是……这个江臣,竟和可耻、垃圾、去死、丢人有了关联。 王鳌老脸抽搐,老半天回不过神,仔细一回味,自己的侄子,那个高中了五十二名的侄儿……哪里还有金榜题名的风光,连名列第八人者尚且被人骂的狗血淋头,那么王道和,岂不成了垃圾中的垃圾。 亏得自己方才还喜气洋洋,得意忘形,现在想来……竟有一种耻辱的感觉,丢人了,丢人了啊,方继藩那等败家子,尚且将名列第八的门生骂了个狗血淋头,自己堂堂帝师,吏部天官,竟为子侄侥幸忝入二甲,而兴高采烈。 这是摩擦啊,这是被人用手指头按在地上,反反复复的摩擦,摩擦完了,再将人吊起来,然后左右开弓,横七竖八的打脸,啪啪啪啪啪…… 呃…… 王鳌表情凝固,立即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这若是还表现的喜气洋洋,没得让人笑话。 弘治皇帝真是哭笑不得…… 呼…… 弘治皇帝似乎想为王鳌解围:“这个方继藩,真真是胡闹,下次……要训斥他。” 暖阁里依旧鸦雀无声,似乎并没有因为弘治皇帝的安慰,而缓解尴尬。 于是暖阁里,依旧是安静的吓人。 尤其是王鳌,更是尴尬到了极点。 他羞愤,他想找一个地缝,而后钻进去。他甚至……想死! 王鳌是个要脸的人,毕竟是堂堂吏部天官,在这种场合,他是真的想死。 “王师傅……”弘治皇帝看出了异样,心里有几分恼怒,方继藩这家伙,真是…… 他本想用得意忘形四字来形容方继藩,可方继藩哪里得意忘形了,人家明明谦虚的过了分,这厮一谦虚,结果天下人都如丧考妣了,这算什么事啊这…… 王鳌脸很僵,老半天,才尴尬的道:“老臣……老臣……惭愧!” “……” 又是安静。 因为暖阁里的君臣们,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不过王鳌的心情,大家却是能感同身受的。 弘治皇帝摇摇头,苦笑:“你们……退下吧。” 弘治十二年的会试放榜,绝对属于史上最为尴尬的一次。 高中的人,没有一个嘚瑟的放炮竹,连那些报喜的人,也跟着遭了殃,无论敲锣打鼓到了哪家客栈或是府邸,结果人家大门一关,喜钱?抱歉,没有!为何?丢人啊,考的不好,才七十多名,有辱门楣,这算什么喜事?喜从何来呀?现在闭门反省都来不及,还四处敲锣打鼓的告诉别人,自己高中了啊,金榜题名了啊,了不得了啊,呃……你们不嫌尴尬,我还怕被人笑话呢?所以……再会。 那报喜的人,一路跟着骂娘,走在哪儿,都没有三年前那般的热闹,更别说喜钱了,你不掏钱随个份子给那些金榜题名的读书人道一声节哀就不错了。 其实读书人是最要脸的,也最看重自己的名声,现在已经不是谦虚的问题了,现在任何一丁点的高调,都可能遭人质疑,读书人靠四书五经来求取功名,这就注定了,他们必须白玉无瑕,做道德上的完人,即便心里有什么龌蹉,或是因为上榜而狂喜,因为成了贡士,便有了殿试的机会,接着便成为官老爷。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你再高兴,也得憋着,要夹着尾巴做人。 ………… 王家。 右春坊右谕德王华,此刻心情是极好的,榜文已经颁出来了,自己的儿子王守仁,名列第四,这个成绩,令他有一些小小的遗憾,因为王华乃是状元出身,现在在翰林院任侍讲学士,同时兼任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一职。 按理而言,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己是状元,自己的儿子至少也该中个会元才是。 不过……无论如何,这也是值得可喜可贺的事。 他今日特意的告假,没有去当值,事实上,在詹事府里当值,也没什么意思,王华的职责是辅助杨廷和教育太子殿下,只是可惜,太子殿下压根就没心思在学习上。 他倒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似杨廷和那般,因为太子不读四书五经而心忧如焚,因为……自己的儿子王守仁,其实也是一个‘怪才’。 “少爷回来了,回来了。” 外头传来了喧哗的声音。 王华听罢,正襟危坐在厅中。 过了片刻,就见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人踱步入厅,随即见了王华,拜下:“见过父亲。” 王华捋须,含笑道:“老夫听得了喜讯,很为你欣慰,家门有幸啊。怎么,你何故不喜?” 王守仁想了很久,然后道:“父亲,儿子看榜时,见四处都是滔滔大哭,所以不喜。” 王华皱眉:“人家名落孙山,难道还不可以哭吗?” 王守仁想了想:“他们以不登第为耻,儿子却以不登第却为之懊恼为耻……” 呃……这句话有点让人无言。 可毕竟王华是状元出身,而且这个儿子,历来脾气古怪,总有惊人之语,所以早就习惯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那些名落孙山的人,因为考不中,所以伤心欲绝。可在王守仁看来呢,考不中就考不中,哭个毛线,可耻。 王华笑了:“你登第了,自然可以这样说。” 王守仁也不和父亲辩解,却是道:“今日儿子见了一个叫方继藩的人。” 王华一听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他对儿子的性情,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能令他产生兴趣的人可不多,可一旦产生了兴趣。 王华的脸色变了,义正言辞的道:“如何?” 王守仁沉吟了片刻:“他在榜下,对他的门生江臣一通臭骂,真是痛快,将天下读书人都骂尽了。” “……” 王华无言,这个傻儿子啊。 王华正色道:“你也是读书人。” 王守仁道:“儿子一直想跳出读书人的框架,抱着书本,是学不来真知的,儿子……” 又开始了。 第一百零二章知恩图报 王华脸色煞白,造孽啊这是,这个儿子,真是绝顶聪明,可是自小呢,不爱读书,小时候让人教他四书五经,他对人说,‘科举不是第一要紧的事,天下最要紧的是读书做一个圣贤的人’。人家天天研究作八股文,他呢,读兵法去了;人家成婚,那是入洞房,不亦乐乎。他呢,成婚的当日,人竟不见了,家人四处去寻,才发现这厮竟和一个道人在学打坐。 王华乃是状元及第,顿觉一世英明,毁在了这么个败家玩意身上,到了后来,王华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别的也不敢求了,只求他能中个进士,也算不辱没门楣,这王守仁倒也实在,捡起书本就来读,虽是经常不务正业,却是直接在会试中大放异彩,名列第四。 “哎……”王华叹了口气:“不要招惹那个方继藩,此人在詹事府,游手好闲,成日跟着太子胡闹,他虽教出了几个好门生,可……” “儿子知道了。” 知道了…… 王华脸色脸色却很不对劲,这个儿子,是什么性子,他哪里不知道,他说知道了,十之八九,就和人勾搭上了。 哎…… 一声叹息。 一世英名啊…… 王华……毕竟是清流中的清流,是道德上无暇的典范,是士大夫的楷模,是学富五车的代表。 怎么就教出这么个败家玩意? ………… 暖阁。 当一份弹劾奏疏送进暖阁之后,很快,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便传唤入宫。 牟斌是个老实人,所以他在任期间,锦衣卫并不张狂,而陛下显然也不喜兴大狱,反而与文臣更亲近一些,这一次突蒙召唤,令他心里打鼓。 随即,一封弹劾奏疏便掷在他的脚下,迎接牟斌的,乃是弘治皇帝铁青的脸。 牟斌忙是捡起弹劾奏疏,顿时大惊失色。 户科给事华昶弹劾主考程敏政鬻题,事连徐经人等。奏疏中还称,江阴富人徐经贿金预得试题,蜚语满城。 科举舞弊,这是何其大的事,一分一毫都不可轻忽,而既然有人弹劾,势必不会是空穴来风。 弘治皇帝面带厉声,素来宽容的他,此时也只是自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查!” “遵旨!” ………… 虽是中了会试第三,可唐寅却一丁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输了。 输的彻彻底底。 想到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竟要拜他为师,这比杀了唐寅更加难受。 他将自己关在客栈里,要嘛饮酒,要嘛……便是稀里糊涂的一睡不起,泪水,已浸湿了衣衫。 这几日,唐寅收获了许多的同情,无论如何,他会试第三,已成了贡士,若是殿试发挥正常,势必要名列一甲,到时前途自然远大。 可即便如此,这满京师上下,还是对他抱有同情的,被人揍得面目全非,还要被方继藩所羞辱,对一个读书人而言,是何其残酷的事。 许多人已经传出话来,即便唐寅失信,不践行赌约,那也不会影响清誉。 毕竟事急从权,难道……真要让堂堂的江南才子,去受方继藩的侮辱吗? 可是……唐寅最依旧两难,自己若是去拜师,这不共戴天的仇人,竟要称他为恩师,这还不如让唐寅死了算了。可若是不去拜师,即便无人责怪,许多人理解,可自己的心,终究不安。 他心里焦虑无比,却又无可奈何,此时倒真想一死了之了。 清早的时候,便有人登门,来的人乃是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和唐寅见过了礼,道:“小的奉右都御史刘辰恩大人来传个口信,刘大人,也是吴县人,论起来,和唐先生也是同乡,而今唐先生遇到了难处,刘大人感同身受,若有疑难,大可以到刘府去,刘大人在都察院里值事,倘若那方继藩逼迫唐先生非要拜师,刘大人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应天府在朝的官员,也有数十人,也绝不会坐视唐先生受辱。” 唐寅复杂的颔首点头,将人送了走。 这位刘辰恩老大人,他是有过耳闻的,右都御史,也绝不是一个小官,这可是位列三品的朝中大佬,想不到,他竟也管起了这个闲事。 是啊,这个赌局,当时立下的时候,谁曾想,会是这个局面呢。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唐寅被殴,唐寅输了赌局,这在许多人眼皮子下发生的事,现在让唐寅去拜师,不啻是胯下之辱。 暗中来给唐寅鼓励的人很多,不只一个刘辰恩,想来,是许多人坐不住,看不下去,正义感爆棚了。 外头的士人,也大多认为,唐寅断然不会去拜师的。 唐寅心里是恨透了方继藩,在他的世界观里,似方继藩这样的人,实是人类的耻辱。 到了傍晚,他依旧是心里悬着。 只是这时,外头却传来了客栈里掌柜的声音:“唐解元,唐解元,不妙,不妙了。” 唐寅忙是开了门,便见掌柜气喘吁吁的道:“出事了,出大事了,唐解元,你和徐经是不是交好?” “正是。”唐寅定了定神:“不知有何见教。” 掌柜的同情的看了唐寅一眼:“就在方才,听说礼部右侍郎程敏政与徐经牵涉到了今科科举的鬻题案,宫中已下旨彻查,就在清早的时候,锦衣卫已出动,捉拿了程敏政和徐经二人,二人被锁拿到了南镇抚司,只一个时辰不到,便又传出了消息,说是二人对鬻题一事,供认不讳……据说……是徐经拜访了程敏政,以求字的名义,拿了数百金贿赂了程敏政,因而,程敏政泄露了考题给他……” “……”唐寅瞬间,如遭雷击。 徐兄舞弊…… 读书人在大明是有特权的,任何事,只要不闹得太过份,大抵官面上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们是天之骄子,朝廷尽力不会去做有辱斯文的事。 可一旦牵涉到了科举弊案,就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他倒吸了口凉气,程敏政和徐兄……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徐兄再三邀请自己去拜访程敏政,甚至,就在方继藩殴打自己的那一个夜晚,自己本就是打算去程府的。 倘若……没有发生被痛殴的事,那么……自己会如何? 真到了那个时候,势必会和徐兄一样,和程敏政有了瓜葛。他甚至还记得,徐兄和自己提起求书的事,徐兄自己也承认,这是花了三百两金子的润笔费,万万想不到,这……竟成了鬻题的铁证。 猛地,他觉得自己的后脊竟是发凉,那一夜若是去了,若不是自己被打的面目全非,卧床不起。那么……那一夜,他一定和徐兄一样,获得程敏政的赏识,自此之后,隔三差五的出入程府,也会和徐兄一样,一齐以风雅之名,向程敏政求一幅墨宝。毕竟……这是潜规则,人们都这么干,自己难道会免俗吗? 一旦陷入了那个染缸里,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那么,今日锦衣卫要锁拿的,就不只是程敏政,也不只是徐兄,还有自己了吧? 他不相信徐兄会鬻题,徐兄是个颇为自负之人,也算是满腹经纶,既然有金榜题名的实力,为何要买考题?这定是因为徐兄和程敏政走的太近,最后被人所弹劾,再加上二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清不楚,一查,便有太多的文章可做了。 唐寅打了个寒颤,他既担心诏狱中的徐经,心里又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感觉…… 倘若不是方继藩寻上自己,倘若不是这厮对自己痛殴,倘若不是这个家伙让自己下不了地,倘若不是他派人盯着自己,放出了赌局的流言,自己……死定了。 锦衣卫的手段,足以让死人都开口招供,徐兄进了诏狱,不才一个时辰不到,就供认不讳了吗? 一旦到了那个地步,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前途,俱都毁于一旦,甚至株连家人。 方继藩……竟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即便这只是方继藩无心插柳,可……这是事实…… 唐寅颓然的一屁股坐在了椅上,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目无神的看着房里的豆蔻烛火…… 次日一大清早。 虽是开春,可依旧还是大雪飞扬。 唐寅装束一新,甚至连颌下的短须,也好好的清洁了一番,此后他预备好了腊肉、桂圆等物,走出了客栈。 客栈的掌柜刚刚起来,见这位新晋的贡士要出门去,且还是大清早,道:“唐相公到哪里去?” 唐寅淡淡一笑:“拜师。” 一听拜师,掌柜的惊呆了。 可唐寅却已出了门,踩雪而行。 到了方家门口。 看着这金漆的招牌,唐寅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拜倒在了门前的雪地上,纹丝不动。 雪絮飘落,打在他的眼睛、鼻子上,他头戴的纶巾,很快便蒙上了一层薄雪。 清早行路的人,看到这一幕,心说那姓方的败家子是不是又折腾人了,原还以为这是方家府上的下人跪在这里受罚,可细细一看,有人却是依稀认得唐寅的。 “是唐贡士……” 唐寅一声不吭,只直挺挺的跪在这里。 救命之恩啊,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不重要,做人……要知恩图报。 他跪的身子僵直,直到方家有人起了,门子将门一开,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场景,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便忙是去府里通报了。 第一百零三章救命之恩 ………… 唐寅竟去拜师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 原本所有人认为,江南才子唐寅势必不屑于方继藩的为人,定当死硬到底,而且,朝中许多清流,也都透露出了一些消息,似乎要为唐寅据理力争,倘若方继藩还要继续要挟下去,少不得弹劾方继藩‘逼良为’。 可谁料想到,那唐寅,竟是一大清早,就拜在了方家外头,恭恭敬敬的递上了自己的名帖,提着自己的束脩之礼,直接进了方家。 方继藩起了个大早,他显然对于邓健心急火燎叫他醒来,略显不满。 不过…… 似乎今日,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一天,名人嘛,往往正史、野史、府志、县志总会有一些记录,方继藩决心维护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形象,所以听到邓健说唐寅来了,方继藩便喜出望外的样子:“小香香来穿衣,本少爷要喜迎小唐。” 小香香给方继藩穿了衣,过程之中,不免有些不可描述的内容。 似乎,习惯已成了自然,方继藩竟也不以为耻了。 哎……堕落了啊,该死的败家子。 既然是历史名人,自然要摆出点架子出来,得把唐寅震住才好,于是命邓健去书斋将欧阳志三个门生一并请来。 到了中堂,欧阳志三人装束一新,目若呆鸡的分列左右。 可怜的三个贡生,初次见面的时候,还能见到一丁点的灵气,结果见多了各种荒唐,心性跟着被磨平,又经过长年累月的刷题,生生的变成了方继藩教育下的牺牲品。 方继藩坐下,翘腿,身子微微后仰,漫不经心的道:“茶。” 邓健邀功似得将茶水斟上,其实方继藩也不是一个能品出茶味的人,他的口太糙,可最重要的是派头。 过不多时,哆哆嗦嗦的唐寅,便在杨管事的引领下来了。 杨管事心里感慨啊,每一次方家进来一个读书人,都好像是推人下火坑一样,而自己,竟生生成了为虎作伥的老鸨和龟公。 唐寅入堂,冻得僵硬的手指依旧还提着束脩之礼,本来心里对方继藩,带着莫名的感激,所以跨进门槛之前,他还在想,入堂之后,当即拜倒,行拜师礼。可一看到方继藩翘脚高坐的模样,心里就后悔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像竟了狼窝,心里打了退堂鼓。 哎…… 心里叹了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再走,八成又要被打个半死。 他跪下,堂堂二十八岁的年轻人,竟向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郑重其事的行了礼:“吴县贡生唐寅,字伯虎,愿拜入门墙,聆听教诲,还请恩府不弃。” 说着,郑重其事的磕了个头。 方继藩笑了:“不要客气,不要客气,起来说话。邓健,去搬个椅子来。” 唐寅心情复杂无比,等椅子搬了来,他侧身坐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方继藩却是高兴坏了,四个贡生啊,这四个贡生,都成了我方继藩的门生,会试前三,一网打尽,还有一个……嗯……渣是渣了点,师兄们考一二三,你竟考了个第八,真特么的想抽你。 于是眼睛如电一般,严厉的朝江臣看去。 江臣委屈的想哭,自放了榜出来,明明是吊打天下读书人,名列第八,却总感觉抬不起头,尤其是恩师隔三差五的用带着凶光的眼睛朝自己瞅啊瞅的,令他更觉得惭愧,他忙是垂头,面如死灰。 方继藩目光很快在江臣的面上划过去,这才刚刚拉了一个人进了贼窝,啊,不,是进了方家温暖的大家庭,人家初来乍到,可不要吓坏了他。于是哈哈一笑,努力显得自己和蔼可亲:“叫你小唐可好?” “……”唐寅默然,当然,这算是默认了。 方继藩道:“你而今是贡生,两个月之后,方才是殿试,那时候,才算正式为官。这两个月,你便搬进方家来,为师教你们君前奏对吧。” 所谓的殿试,不就是面试吗? 依着这四个门生的尿性,或者说,以他们的出身,想要在面试中大放异彩,很难。 毕竟这四人,出身最好的是唐寅,可即便是唐寅,也不过是曾经出身自商贾之家,有钱而已。和那些真正的世家子弟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就说那个考了第四名的家伙,王守仁! 这个人也是闻名遐迩,方继藩心向往之,人家的父亲,就是状元,现在也在詹事府里任职,别看官职不高,却和李东阳等人相交莫逆,于是乎,王守仁还只是个举人的时候,就经常和内阁大学士们吟诗作对,内阁大学士面前,都能应对自如,绝不怯场,见了天子,对他而言,也就不算什么了。 说白了,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你看看你们四个,见过最牛逼的人,怕也只是为师了吧,等到了御前,一旦太过激动,或者是慌了手脚,到时这一甲前三,可就彻底玩完了。 所以,方继藩决心突击训练,培训嘛,上一世,方继藩就曾竟过这样的面试培训班。 唐寅显得迟疑,不过恩师有命,他还能说什么?只好颔首:“谨遵恩师教诲。” “还有……”几乎可以想象,唐寅这家伙,从此之后就要在方家混吃混喝,居然还要包教包会,一想到如此,方继藩就觉得家里又多了一个吃货,现在纯属是亏本经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本钱啊? 方继藩眯着眼:“小唐,为师再来问你,等殿试之后,你有何打算?” 唐寅正色道:“学生侥幸高中,朝廷不弃,势必入仕,既是为官,自该与几位师兄一般,造福一方,教化百姓,效忠天子。” 大义凛然,堂而皇之。 这竟令方继藩勾起了往事,想当初,自己在被治疗之前,也曾是如此纯粹,哎……曾经的自己啊,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心里感慨,方继藩却是摇头,道:“错了!” 一听错了,唐寅诧异的抬眸,不可思议的看着方继藩。 这样也错了? 他的三个师兄,却是面无表情,毫无波动。 方继藩更加正气凛然道:“人活着,就是为了做官,做了官,就是为了劳形案牍之上吗?” 唐寅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这真是荒谬,为师这个人说话比较直,你们不要介意。如欧阳志、刘文善、江臣这三人,榆木脑袋,是有点蠢……” “……” 欧阳志、刘文善、江臣悲伤欲死。 这些话若是换了别人说,这等同于是有辱斯文,欧阳志三人,非要跟人拼命不可。 不过……恩师说的,还能说啥?恩师说东,你敢往西吗?没办法,只好选择原谅了。 “可你不同啊。”方继藩看着唐寅,眼睛发光。 唐寅倒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自己不过是会试第三,和欧阳师兄、刘师兄比起来,哪里敢说什么不同? 方继藩道:“你是个有才情的人,为师这个人,很瞧不起那种读书便死读书,做官便死做官的人,人生在世,难道只有功名利禄吗?” 说着,方继藩杀人的目光,又朝欧阳志三人扫了一眼。 欧阳志三人有一种的感觉,心里酸溜溜的,这位唐师弟,似乎恩师对他有些不同。 唐寅若有所思:“那么,敢问恩师……” 方继藩感慨道:“人哪,都有情感,有情感就要抒发,所谓君子发乎于情,这一句话,可是孔老……不,是圣人说的吧?你是个有才情的人,正因为有这份才情,才不可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钻营上,将来你入了翰林,本职的差遣,自然要做,可闲下来,应当找些兴趣,比如,你爱画画,你可以画画嘛,绘画有助于陶冶情操,能使人升华,为师,其实也是个风雅之人,这样好了,以后你下值回来,就画点画什么的,画完了,送到为师这里来,为师……要好好欣赏。” 唐寅身躯一震,不可思议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在他的心里,这个恩师,是个大俗人,风雅和他一丁点都不沾边,说的再难听一些,若不是因为救命之恩,不是因为那一场赌局,唐寅才懒得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可是…… 自己竟是误会了恩师,恩师竟也有此高论。 他竟开始觉得,自己拜师,并不是最坏的选择,他忙道:“学生,谨遵教诲。” 唐寅,竟有一丝丝小小的感动。 人就是如此的犯贱,当你对一个人期望值不太高的时候,但凡他说了或者是做了一丁点觉得靠谱的事,都难免使人欣慰。 而恩师见面,说出来的这第一番话,令唐寅很‘惊喜’。 “只是……”唐寅深吸一口气,诚如欧阳志他们一样,人嘛,总会慢慢适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叹了口气,道:“恩师可知学生同乡徐经鬻题一案?学生与徐经,相交莫逆,如今他遭受不白之冤,学生敢为他作保,徐兄绝非是舞弊的。学生区区一个贡生,想要营救,也没有门路,所以恳请恩师,是否想一想办法,他现在在锦衣卫,命悬一线,稍有差池,便一命呜呼……” 第一百零四章师恩 第一百零四章: 唐寅的脸上满带诚恳之色,随即站了起来,重新又拜倒下去道:“恩师若有办法,能否设法营救徐经?” 他确实是没有门路了。 本来他就是外乡人,即便中了贡生,在这里京师里也没有任何根基,于是思来想去,恩师不是南和伯之子吗?而且现在在詹事府里职事,或许……恩师有办法? 说着,他眼眶微红,目露恳求之色。 方继藩忍不住在心里想,小唐还是个挺讲义气的人,倒是和欧阳志三人一样。 于是乎,方继藩不由有些飘飘然起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何自己的门生都这样讲义气,这是因为我方继藩义薄云天啊。 不过…… 营救徐经,你特么的逗我? 但凡是科举的弊案,这么大的事,在没有查明之前,几乎是谁碰谁死,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小唐这是被自己揍傻了吧,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吓尿一个顺天府的都头,就可以跑去锦衣卫,影响科举弊案。 方继藩还没二到这种程度,其实身为南和伯子,羽林卫总旗官,金腰带的获得者,尚方宝剑的持有人,方继藩心如明镜,什么事可以闹,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触碰的。 “好,为师设法营救试一试,不过……此事要保密。” 方继藩一口答应下来。 唐寅倒是一呆,震惊地看着方继藩,恩师……答应了! 他满脸感激之色,连忙小米啄米似地点头,不禁哽咽道:“多谢恩师,恩师恩重如山,学生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若是徐兄能得以活命,到时一定让他来谢恩师的救命之恩。” 方继藩噢了一声,心里却在想,这个时候,一定是所有人都认为徐经必死无疑。 毕竟,徐经已经认罪了,程敏政虽然抵死不认,可锦衣卫已经掌握了二人金钱往来的证据。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这既是御批的案子,锦衣卫又出了手,证据确凿下,这程敏政和徐经唯一的下场,就是拉到菜市口里一刀两断了,若是运气再差一些,怕是抄家也有可能的。 可方继藩却知道,弘治皇帝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而是仔细地比对过口供和证据,最后又让李东阳去彻查此事。 最终的结果,此案成了糊涂案,因为没有铁证,弘治皇帝最终只是取消了徐经的贡生资格,不允许他继续参加科举,放出了诏狱。 所以……方继藩自然满口答应下来,等将来徐经出来了,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方继藩营救的功劳呢?反正这等斡旋营救的事,本来就秘而不宣,自己到底有没有暗中营救,只有天知道。 等有朝一日,徐经被打断了几根肋骨,从诏狱里出来,在唐寅的心里,这自然是恩师设法营救的结果。 这样贪天之功,好像是有点不厚道。不过为了树立为师无所不能的形象,似乎也只好如此了。 方继藩拍着胸脯道:“小唐,你放心便是,这件事,包在为师身上了。” 唐寅瞬间的热泪盈眶,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对恩师一定有许多的误会,恩师竟是如此豪爽之人,那些坊间流言,真是不足为信。 于是他感激地垂泪再拜:“恩师,学生……学生感激不尽。” 欧阳志三人却都木着脸,依旧还是呆鸡的模样,他们心里认为,恩师是有些冒失了,这么大的事,如何营救? 只不过,恩师无论做多么不靠谱的事,他们也早就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奇怪了。 此时,只听方继藩道:“邓健……邓健……” 邓健便冲进来道:“小人在。” “去。”方继藩起身道:“和小唐去客栈一趟,将他行礼一齐搬来,让杨管事去收拾一个屋子,还有,小唐是个有才情的人,给他都预备一些笔墨纸砚。” 杨管事一直都在外头候着,听到唐伯虎一口一个恩师叫得亲热,也不由无言,此后又听到少爷要去设法营救徐经,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时听方继藩道:“时候不早,我该去詹事府当值了。” 见少爷自堂中出来,杨管事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方继藩便回眸道:“杨管事,有事?” “有。”杨管事脸色凝重,尽量地压低声音道:“少爷,那徐经所犯的事,不比寻常,历朝历代,但凡牵涉到了科举弊案,都是必死无疑,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少爷万万不可糊涂啊,营救这种事,少爷怎么可以随意答应呢?还请少爷三思,依学生看,现在徐经已经供认不讳,锦衣卫又掌握了铁证,单凭这个,就足够使徐经万劫不复了。退一万步,倘若当真有什么冤枉,可科举舞弊,历来是宁可错杀,也决不可放过的……” “噢……”方继藩只是淡淡然地颔首点头:“知道了。” 说罢,方继藩便脚步匆匆的扬长而去。 杨管事来不及再多劝说,也只能失魂落魄地目送着少爷离开。 ……………… 这一大清早,雪絮纷飞,似乎整个大地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到处都是冷飕飕的。 可卯时还未到,天才蒙蒙亮,弘治皇帝的圣驾便到了詹事府。 昨天夜里,他因科举弊案的事,想了足足一夜,程敏政也算是自己信重的大臣,可万万料不到,竟牵涉到了科举的弊案。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就已将口供送来了,还有许多相关的证据。 一看这些证据,弘治皇帝震怒,当场就拍了案牍,骂出一个词:“无耻之尤!” 这个是铁证如山了,程家那儿已有几个人招供,说是确实有收受银子,除此之外,徐经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自入京之后,就去过程家七趟,便是那徐经也已承认,自己确实得到了程敏政的暗示。 程敏政乃是南京兵部尚书程信之子。十岁时,以“神童”被荐入朝,就读于翰林院,到了成化二年中一甲二名进士,为同榜三百五十余人中年纪最轻之人。最重要的是,他随即入翰林,此后直讲东宫,学识渊博,为一时之冠,而在当时,东宫的太子,正是弘治皇帝。 也即是说,弘治皇帝论起来,当年程敏政也算弘治皇帝的半个师傅。 当初程敏政协助王鳌,为弘治皇帝讲读经义,历来受弘治皇帝的敬重。 等到弘治皇帝登基,随即便命程敏政为礼部右侍郎,可万万料不到,一个在弘治皇帝眼里,如此德高望重,当初他还只是太子时,便蒙受此人教育和指点的人,居然犯下了如此不堪的重罪。 弘治皇帝是个极重感情的人,程师傅所牵涉的事,既令他为之惆怅,又令他不安。于是熬了一宿,看着案牍上堆砌的奏疏,竟发现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于是索性便下旨摆驾詹事府,或许,只有在詹事府,见了太子,这个唯一的儿子,方能令他有所欣慰吧。 据说……太子最近有长进了。 这一次没有搞突然袭击,所以朱厚照带着詹事府上下人等前来迎驾。 这个时候,其实天色还早,杨廷和以及左右春坊的翰林官都还没有来当值,就连方继藩也还没到,所以在朱厚照的身后,只跟着一群宦官。 不过…… 弘治皇帝上下打量着朱厚照和一干宦官们一眼,却见朱厚照浑身脏兮兮的,冒着土腥气,刘瑾几个,更像是在泥地里打滚一样。 大清早的,这又是什么名堂? 弘治皇帝皱眉,不过他倒是沉得住气,带着微笑道:“皇儿起的这样早?” “是啊。”朱厚照赔笑着道:“儿臣……在……嗯……种植。” 自从上一次被父皇截胡,然后又亲眼看到方继藩和宫里发了大财,朱厚照现在满心都有发财的渴望,方继藩说种瓜能发大财,又在詹事府开辟了一块试验田,朱厚照便一下子来了精神,前些日子,方继藩已培育出了瓜苗,那暖棚也已搭好了,数十株瓜苗种上,接着嘱咐詹事府的人好生照顾。 朱厚照现在每日大清早起来,便是要看看这瓜苗的长势,琢磨着是不是长虫了,怎么叶子枯黄,今日清早也没能免俗,起来趿鞋便冒雪到暖棚里去,结果得知父皇来了,他忙不迭的赶来,也来不及沐浴更衣。 第一百零五章心狠手辣 种植…… 弘治皇帝的眉头拧得更深了些,事有反常即为妖啊,忍不住问道:“所种的是何物?” 朱厚照道:“种瓜。” “噢。”弘治皇帝不禁笑了,颇为欣慰。 种瓜,其实也是务农嘛。 国朝以农为本,市农工商,这农乃是大事,尤其是春耕时节,朝廷都是需谕旨各地官府劝农的,不只如此呢,每年的时候,皇帝还需去地坛,亲自去天坛里祭祀,这天坛分为祈谷、圜丘二坛;祈谷坛的祭祀,便是天子和百官对农耕的重视,甚至祭祀之时,皇帝还需亲自拿着锄头,在祈谷坛中象征性的翻一翻地,以示为人君者以身作则,为万民表率。 “嗯,什么时候,你竟有这份心了。”他一面抬头,看着华盖之外,雪絮飘飞,此时虽要开春了,可是这些年的天象怪异,所以这个时候种地…… 好吧……至少有这份心就好了。 弘治皇帝意乱烦躁的心情总算舒缓了一些,微笑道:“走,带朕去看看去。” 一听父皇要看自己的小瓜苗,朱厚照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地忙道:“儿臣遵旨。” 一路和朱厚照走到了后苑,弘治皇帝心里得到了不少的宽慰,无论如何,那科举的弊案固然使他略有烦心,可皇儿的成长,令他心里不满感到欣慰。 小小年纪,就也知道农为本的道理了,太子乃是储君,就该做天下人的表率。 虽然……这个时节,有些不合时宜……不过…… 他的脑海里略过不过这两个字的时候,脚下已拐过了无数的亭台,突的,本该是玉宇琼楼的后园里,出现了一个格外不和谐的怪异棚子,令他思绪瞬间打断了。 “父皇,你看,里头就是……” “且慢!”弘治皇帝眯着眼道:“花圃呢?” 这是后园啊,当年,弘治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稍稍成年一些,就在这里住过几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记得。 显然,朱厚照完全没注意到弘治皇帝的神色,很耿直地道:“拔了呀,留着做什么,儿臣要搭棚子,不搭棚子……如何种瓜……” “……”弘治皇帝感受到心里,有一丝丝痛的感觉。 詹事府后园的营造,当年可是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的,就说里头的花圃,以及一些花岗,那可都是自天下各处上贡来的奇珍。就不说这个,单单是在皇家的开支里,詹事府每年的修葺费用,为数就不少,其中有极大部分,都是修葺后园的。 现在竟然……拔了……然后……去种瓜…… 猛地,弘治皇帝竟还发现,这奇异的棚子上方,虽是覆盖了一层薄雪,却还可显露出一些琉璃的边角。 琉璃? 琉璃价格高昂,一般只有皇家和皇亲国戚才会使用,而现在…… 弘治皇帝这才想起,方才自己所过之处,似是有许多亭台楼榭的窗上被蒙了一层黑布,当时弘治皇帝也没在意,原以为是宦官在清扫,可现在…… “那上头,是琉璃吗?” 朱厚照的心情依旧很好,笑盈盈地道:“是啊,这都是透光极好的琉璃,父皇,你听儿臣说,眼下大雪纷飞,一天也未必能有两个时辰的太阳,这光照对儿臣所种植的瓜是极重要的。除此之外,儿臣在地底让人挖了烟道……” “且慢,你是为了种瓜?” “是啊……”朱厚照带着几分激动道:“瓜苗都种下了,再有两个月,就差不多有瓜吃了。” 然而……弘治皇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朱厚照在侮辱他的智商啊。 这样的天气,种瓜? 第二个反应就是,这个败家玩意,你毁了这么多花岗和花草,居然连琉璃都给拆卸了下来…… 呼……他深呼吸,一副极力忍耐的样子! 这个儿子,有时候,确实是糊涂,什么都不懂,好心办了坏事。 虽然这样糟蹋东西,一向节俭的弘治皇帝有些心疼,可…… 弘治皇帝又用力地深呼吸了一下,没事,至少皇儿尚且知道民间疾苦,晓得农为本的道理,此时是万万不可打击了他的积极性的。 弘治皇帝极艰难地露出了微笑,慈爱地看着朱厚照道:“皇儿种瓜,所为何来啊?” 朱厚照歪着头,想了想才道:“挣钱,种出了瓜,不就发财了吗?” 朱厚照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似乎无数的银子已经触手可及! 本宫这是要干出一件大事,让人刮目相看啊。 可他哪里想到,弘治皇帝的脸色已在不经意之间,瞬间的拉了下来,那本是慈爱的目光,也不经意的突然冒出了一团火般,拢在袖里的手,微微的颤抖,手指头蜷在手心,抠了抠,有一种手痒难耐,却又尽力克制的冲动。 朱厚照依旧神采飞扬,笑呵呵地道:“父皇,等儿臣种出了瓜来……你看着吧……” 只是……朱厚照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再也忍耐不下的厉喝声打断…… “来人!将他吊起来!” ……………… 这时候,顶着严寒而来的方继藩,还未到詹事府,只到了街角,便看到这附近出现了不少的锦衣卫校尉和成群的宦官了。 只看这架势,方继藩便晓得,陛下来了。 一想到弘治皇帝在,方继藩便心里有些发寒,下意识的想躲。 谁料在这詹事府外,一个宦官探头探脑在外张望,见到了方继藩,立即露出了惊喜,瞬即又一副沮丧面孔的奔上他道:“方总旗,方总旗,不妙了,不妙了,陛下龙颜震怒,说要抽死太子殿下,快……快去。” 这是老子打儿子啊,只是……和我有啥关系? 方继藩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可细细一想,算了,还是要讲义气的,于是乎下了马,匆匆地随着这小宦官进了詹事府。 到了后园,还未靠近,便听到了一声惨叫。 这惨叫声,真是惊天动地,不过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 太子殿下嘛,别听他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可按照他历来见了弘治皇帝就可怜巴巴的样子,这惨叫声,肯定是大打折扣的,不过是弘治皇帝随手教训了一下,无碍,无碍。 他不以为然地继续信步闲庭,可当他刚转过了一个假石,却是惊呆了。 只见朱厚照竟被吊在了树脖子上,树下的弘治皇帝正手持长鞭。 这鞭子……竟还眼熟…… 似乎早有几鞭子下去,而朱厚照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身上的鞭痕在这白色天地下显然很是醒目。 那些宦官们早已吓得面色全非,一个个拜倒在地,皆是惶恐不安之态。 这一次……玩大了。 下手真够黑啊。 …… 今天晚上还有一更,一号凌晨上架,会有十更,之后保持每天五更以上。 第一百零六章别人家的爹 在第一眼看到朱厚照的惨状,方继藩已经在心头咯噔了一下! 心里条件反射地冒出了两个疑问,是什么事东窗事发了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吧? 说起来,方继藩觉得自己是了解弘治皇帝的,在他看来,弘治皇帝虽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却也算得上是一个慈父,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下如此黑手的。 吊在树上的朱厚照,此时口里正哇哇大叫,哀嚎道:“父皇,真是方继藩说的,他说能长出瓜的,就一定能长出来……” 吊得高的人,自然看得也远,朱厚照定睛看到了方继藩,连忙大叫道:“父皇,你看,方继藩来了,来了,不信,你问他,哎哟哟……别打,别打了,方继藩真来了。” 弘治皇帝气得双目发红,回眸一看,果然见方继藩正一脸死灰的站在他的身后。 弘治皇帝的脸色倒是稍稍缓和了一些,道:“你来。” 完了,准没好事啊。 他满心的忐忑不安,上前去,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朝弘治皇帝一笑,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吾皇……” “少来!”弘治皇帝口里呵着白气,似乎方才运动量大,所以浑身冒着腾腾的热气:“太子说,是你怂恿着他种这劳什子瓜的?你给朕从实招来!” “不是怂恿,是合作!”吊在树上的朱厚照又大叫道:“方继藩的本事,父皇是见过的,哎哟哟,他说能种出瓜,肯定能种出来。父皇,儿臣冤枉啊,儿臣……没有胡闹,儿臣……” “住口!”弘治皇帝顿时旋身,狠狠地瞪着朱厚照,声色俱厉,鞭梢指着朱厚照:“朕还就不信了,方继藩会教你做这等糊涂的事,你不但胡闹,竟还说谎,今日若是不让你吃一些教训,朕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方继藩心里沉沉的,却还是很有义气地道:“陛下,当真是臣让殿下一起种瓜的,这叫大棚,只要保持……” 朱厚照一听,终于松了口气,老方还是讲义气的,他忙道:“父皇,儿臣可曾说错?” 谁料,他原以为是救星来了,哪晓得弘治皇帝更怒,比起刚才,已经是气得瑟瑟发抖。 只见他的手飞快地又挥动了长鞭,啪的一下,鞭子再次狠狠地抽挞在了朱厚照的身上,朱厚照顿时痛得哇的又滔滔大哭起来。 弘治皇帝怒不可赦地厉声道:“真真是逆子!荒唐胡闹不说,还糊弄朕,糊弄朕倒也罢了,竟还让方继藩来为你圆谎,你以为朕是什么,朕就这般愚不可及吗?朕会不知道这是方继藩想要替你解围?大冬天的种瓜,毁了这么多的花石,世上可有你这般糟践东西的?还满口谎言,朕……朕现在还在呢,朕倘若有一日不在了,你这逆子,天知道要做出什么来!” 圆……圆谎? 方继藩瞳孔收缩。 其实他已经做好了一起和朱厚照挨揍的准备。 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可是……这圆谎是什么鬼? 朱厚照哀嚎了一阵,见父皇丝毫没有心软的征兆,反而是扑哧扑哧的喘气,杀人的目光看着自己,顿时心里凉凉的。 只见弘治皇帝冷笑道:“冬天种瓜的事,你当方继藩和你一般,他就算再胡闹,再荒唐,都比你这逆子聪明十倍、百倍,否则你教一个贡生给朕看看?你若是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胡闹倒也罢了,朕看你年幼,尚且还情有可原;可你这般抵死不认,便是错上加错,还想将方继藩也拖下水来,你……真是朕的好儿子啊……” 方继藩的脑筋总算转过弯了。 他算大抵明白了,弘治皇帝自然是不相信这大雪纷飞的天里能种出瓜来的,同时,他也不相信这是方继藩怂恿的。 为什么呢? 想来是因为会试吧,欧阳志三人高中,顿时震动京师,也让弘治皇帝重新审视起方继藩,似乎对方继藩,只能用天才来形容了。 别人家的孩子啊。 方继藩的出现,非但没有让弘治皇帝息怒,反而是火上浇油。 这倒便罢,而最可怕的却是…… 呃…… 方继藩往深里去想,顿时恍然大悟,一场会试,不是更加证明,棍棒底下出才子的理论正确吗? 可为何朱厚照没有成才,还如此荒唐、胡闹、扯谎呢? 自然是因为打的还不够多,揍的不够狠。 再加上科举一场弊案,本就令弘治皇帝心中不痛快,偏偏朱厚照还撞到了枪口上,这种种因素加起来,朱厚照这顿狠揍,真的一丁点都不冤枉啊。 可怜的朱厚照还是不明就里,气得要快要昏死过去了,嘴里还在痛哭流涕地道:“父皇,当真是……” “混账!到了如今,还要狡辩,你要气死朕吗?”弘治皇帝彻底的震怒了,提鞭便又是一阵痛打。 朱厚照嗷嗷直叫,身子悬在半空扭曲。 方继藩吓得后襟都被冷汗湿透了。 别人家的爹……真狠哪。 可听着朱厚照凄厉的惨叫,他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此事千真万确,这确实是臣怂恿太子殿下做的,请陛下责罚,太子殿下,是无辜……” 话还没说完,一道冷芒便自方继藩面上扫过,令方继藩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谁料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这带着冷锋一般的眸子,软化了下去,道:“你不必为他搪塞,朕自己的儿子,朕岂会不知?这样荒唐的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来。你哪有如此的不堪,若当真不堪,也成不了三个贡生的授业恩师。朕知道你们二人感情深厚,你方继藩想要为太子代过,可这逆子,真真是……” 不说还好,这一说,弘治皇帝顿时心底深处又腾起了团团焰火,握着鞭子的手,青筋爆出,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情绪,深吸一口气:“这个逆子,平时就是打得少了!” “……”方继藩已经无言以对了。 想不到,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已经上了一个台阶。 想来在陛下心里,已经不再将自己视为荒唐的‘臭小子’了吧,甚至是已成了一个有才华,且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至少,在陛下心里,他方继藩是万万不会做毁坏花石,卸了琉璃,在这大雪纷飞的天里种瓜的事。 方继藩还能说什么呢? 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为朱厚照默哀了。 好在,弘治皇帝似乎打的也累了,鞭子一丢,道:“让太子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知道了自己的过失,再来请罪,若是还执迷不悟,哼!” 偏生朱厚照是个顽固到了极点的人,口里大叫着:“就是种瓜啊,儿臣和方继藩一起种的,方继藩说能种出来,就定能种出来,父皇……儿臣……” 方继藩长叹了口气,世上少了一个太子,人生真是寂寞啊。 结果……其实已经可以料定了。 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情绪的弘治皇帝,霎时火起,亲身弯腰捡起了鞭子,紧接着,便又是一阵阵的哀嚎。 鞭子有一个好处,尤其是软鞭,它能将人打的皮开肉绽,却不至伤筋动骨,因而可以随意发挥,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大抵只是自由搏击的范畴。 方继藩觉得自己已经救不了朱厚照了,蒙着眼睛,眼不见为净,本少爷晕血! ………… 小半时辰之后,在詹事府左春坊的明伦堂。 经过一场狠揍后,总算消了点气的弘治皇帝正跪坐在这,前来当值的左春坊、右春坊的翰林官们,得知了大清早所发生的事,个个噤若寒蝉,面容肃穆,不过…… 看他们如丧考妣都向弘治皇帝请罪,痛陈自己对太子疏于教导的模样,方继藩甚至心里在想,他们的心里,一定是带着喜悦的。 弘治皇帝此时心里无比惆怅,命人斟茶递水,等刘瑾小心翼翼地来禀告:“禀陛下,太医已来了,太子殿下已在寝殿治伤,想……想来……想来无大碍。” “嗯。”弘治皇帝板着脸,淡淡的颔首。 不过似乎眼眸的深处,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可有什么法子呢,实在太荒唐、太胡闹了,简直就是将朕当成了傻子,这就算了,竟然还死不认错,真是一身的臭毛病,不打不成啊。 他抬眸,看了詹事府里的上下诸官一眼,突的道:“王卿家。” 王卿家,便是王华,乃是詹事府少詹事,主要负责右春坊,位列杨廷和之下。 王华出来,行礼道:“臣在。”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舒了口气,勉强地笑了笑,眼中不禁有了几分羡慕之色,脑海里想的,又是别人家的孩子啊!忍不住道:“听说你的儿子,此番会试名列第四?青年俊彦,让人好生羡慕。” 第四名的乃是王守仁,他的考卷,弘治皇帝是亲自看过的,确实是文采斐然,虽然少了欧阳志、刘文善二人文章的老辣,也少了唐寅文章中的那股子巧劲,却也不失为良才。 ……………… 第三章送到,今晚上架,老司机开车了,恳请大家支持,写书不容易,看一个月,也不过是半包烟钱而已,可对老虎而言,这些故事和文字,却是废寝忘食,每天熬夜写出来的,还有,新书月票期,吼一声,老板们,上架之后来张月票呀,老虎会努力的。 第一百零七章太子殿下威武 近来的风气,都已被方继藩带坏了 那些会试金榜题名的贡生,若是以往,那肯定是骄傲得不得了,做父辈的被人一问,尽管谦虚,却还是藏不住得意之色。 可自方继藩一通对江臣的臭骂后,似乎大家被问起自己的儿子,第一个反应便是痛彻心扉的样子。 王华也没有例外,听弘治皇帝问到自家儿子,便感慨道:“犬子才拙,侥幸高,臣愧不敢当。” 不但得谦虚,王华还得憋着脸,当真是一副这败家玩意,简直是有辱门楣,丢人现眼的样子。 可弘治皇帝见他这副表情,再听他一席愧不敢当的话,心里竟有几分抑郁,王守仁、江臣这样的人都成了渣渣,那么太子…… 想到这里,竟又有几分恼火起来,若不是太子已去寝殿了,弘治皇帝恨不得再去揍一顿。 方继藩明显的能感受到弘治皇帝所散发出来的戾气,心里发毛,便道:“臣去探视一下太子殿下,容请告退。” 弘治皇帝挥挥手:“你且留下,其余人告退。”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了! 杨廷和、王华人等便告退出去,方继藩则是很尴尬地留了下来。 弘治皇帝又呷了口茶,随即一声叹息:“太子顽劣,实是令朕心忧啊。” 方继藩下意识地道:“臣看来,太子聪敏过人,非寻常人可。”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冷冷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对不住了,太子殿下,这已不是义气不义气的事,我还是保命要紧,于是道:“当然,太子殿下毕竟年纪还小,有少年人的心性,荒唐胡闹一些,也是有的。” 弘治皇帝反问:“方卿家不也年少吗?” “……”方继藩语塞。 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到,太子在未来的日子肯定不太好过了,凡事怕啊,连方继藩都不清楚为何在弘治皇帝心里,自己竟有了光辉的形象,于是乎,这位曾经荒唐的南和伯子成了一面镜子,隔三差五的被弘治皇帝拿来照一照,看一看方继藩,再看一看朱厚照,然后…… 弘治皇帝冷着脸,却又道:“朕坐在此,想起了十数年前,当初朕也是你和太子这般的年纪,也是坐在这明伦堂里,听着师傅们授课,那时,朕可你们认真,一丝不苟,不敢丝毫逾越,师傅们都交口称赞,无不对朕怀着巨大的希望。” 方继藩不曾想,弘治皇帝竟有如此感慨,他顺着弘治皇帝的话道:“陛下毕竟是非常人,太子殿下自然远远不如。”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显得意味深长,突然感慨道:“方景隆,是有福气的人啊……” 一声感慨,便摆驾而去。 明明是开春,可这雪却是连下了几日,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积雪已有三寸厚了,这几日朱厚照都在养伤,方继藩倒也不好去打扰。 这一日大清早,方继藩算着日子差不多了,便冒雪至詹事府,才刚进去,见刘瑾笑呵呵的迎过来:“见过方总旗,方总旗你好呀。” 方继藩只冷哼一声,懒得理他。 在此时,刘瑾却是厚颜无耻的跪下了,道:“方总旗,您的靴子脏了,哎呀,这可不得了,方总旗乃是人豪杰哪,这靴子脏了,可怎么成。”说着,也不等方继藩同意,毫不犹豫地抓着自己袖子给方继藩靴抹了一把雪,接着耐心地擦拭起来。 等擦完了,他才昂首,喜滋滋地‘瞻仰’着方继藩:“您看,这不干净了,如此才配得方总旗的身份嘛,方总旗,您饿不饿,奴婢给你弄点茶点来,方总旗来这詹事府当差,甚是辛苦哪,可要注意自己身体。” 从前方继藩刚来詹事府的时候,这刘瑾仗着自己和朱厚照最是亲近,是詹事府的太监头子,可不怎么瞧得方继藩这个小小的总旗,说话阴阳怪气,尾巴都要翘天去了。 自从方继藩总是提议抓他去做科学研究,刘瑾这些日子,是隔三差五的趴在病榻,旧伤未愈,便又添了新伤,尤其是据说太子和方继藩还有一个天的计划,刘瑾吓尿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开始清醒的认识到,这位方总旗,可不好惹,何止是不好惹,人家有一万种方法可以玩死自己。因此刘瑾在方继藩面前,低眉顺眼了许多,面总是带着讨好的笑容! 说起来,在这詹事府,刘瑾堪称是凶神恶煞,除了太子之外,谁见了他,都得避着。算是杨廷和,也对他还算有礼。 少詹事王华相于杨廷和,少了一些变通和圆滑,倒是和刘瑾对着干,却也只不过是冷这个脸而已,还不至于起什么大冲突。 可现在呢,刘瑾在方继藩面前,如一只温顺小猫一样,刘瑾觉得方继藩是个不太讲道理的人,对付不讲道理的人……自然是装孙子了。 方继藩抬了抬靴子,看了看,嗯,擦的不错,刘公公这方面,还是专才嘛,平时小瞧了。 他漫不经心地道:“殿下呢?” “殿下……”刘瑾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殿下,在暖棚……” 暖棚…… 方继藩一呆:“清早去的?” “不不不。”刘瑾摇头,随即哭丧着脸道:“这两日,伤情好了一些,前日还正常,不过昨天夜里,伤势大好,便说要去暖棚里睡,照顾他的瓜苗。” “……”方继藩顿时有一种了狗的感觉。 他加快了脚步赶到了暖棚,刚进去,便感觉到了一股暖气。 这里确实是暖烘烘的,一方面,是四壁的砖墙保存了温暖,另一方面,则是烟道产生的热量,使这里一直保持着舒适的温度。 放眼看去,这里还算整洁,方继藩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一个地方,只见卷着龙凤绸被的朱厚照在铺了木板的地打了个滚,右腿叉出被子,很是不雅地继续打着酣。 方继藩只好咳嗽一声。 朱厚照这才迷迷糊糊的醒了,眼眸一张,第一反应却是…… “小瓜苗,小瓜苗……”朱厚照自被窝里钻出来,随即趴在了地,看到了棚脚处的几株苗还在,便露出了放下了心的表情。 他乐了,用手指头划了一下瓜苗的长短,顿时眉飞色舞,显然,小瓜苗一夜之间,又长了那么一丁点,他眼里顿时掠过了欣慰之色:“来人,来人啊,这都什么时辰了,快提水来,瓜苗要喝水了。” 一旁的方继藩,终于一脸尴尬地道:“殿下……” 这棚里有些昏暗,连续两三日都没出太阳,棚的琉璃虽然透光度好,却还是无法提供充裕的光线。 不过一见到方继藩,朱厚照顿时笑了:“老方,老方,你看,这瓜苗,果真长大了,现在……是不是该施肥了,要不要人除虫,你看,这头的是虫吗?本宫瞧着,这里像是被虫咬了,可恨,这该死的虫子,若是被本宫拿住了,本宫将它碎尸万段。” 殿下……疯了? 方继藩便道:“殿下怎么可以住在这里呢,殿下该在寝殿里睡。” 朱厚照立即道:“本宫睡在这里才觉得心安。”说罢龇牙咧嘴起来:“父皇不相信本宫种出西瓜来,本宫种出来给他看看,这口气,本宫一定要出,老方,这西瓜……长得出的对不对?对了,什么时候有瓜吃呀?” “呃……这个……殿下,它是试验田。”方继藩有些愧疚,无论怎么说,那一番吊打,实是因自己而起,朱厚照被打得实在有些冤枉了。” “这是什么意思……”朱厚照直直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只好耐心地和他解释:“所谓试验,既有成功之可能,也有失败之可能,臣的意思是,有可能能种出瓜,也有可能种不出。” 朱厚照一听,顿时急了,他现在才知道,方继藩挂在嘴边的试验田,竟是这个名堂。 他冲来,便掐住了方继藩的脖子,边激动地摇晃边道:“一定要种出来,一定要种出来啊,种不出,这一顿打算是白挨了,本宫可是被打得几天都下不了地啊,现在身还浑身火辣辣的疼呢,若是种不出,本宫便一刀结果了你,再挥剑自刎,你我兄弟,死了干净。” 方继藩被勒着,开始翻白眼。 卧曹……试验田啊,不是和你说了吗?为这,你还想一起死,你疯了? 不过……方继藩竟能体谅朱厚照的心情。 一辈子被父皇当孩子看,动辄认为是胡闹,总想要一件大事,让父皇刮目相看,谁曾想,一顿痛打,心都凉了半截。 想要证明弘治皇帝错了,唯一的法子,是种出瓜来,对朱厚照而言,这是唯一法子,这口恶气,不能不出。 朱厚照是个固执的人,现在完全是赌徒心态了。 而且特么的他手劲还大,不断箍着方继藩的脖子摇啊摇,方继藩拼了命,才挤出一句话道:“殿……殿下……小心……小心伤着了瓜苗……” 一下子,朱厚照终于安静了,直接收了手,随即蹑手蹑脚地猫腰俯身一看:“不错,不错,万万不可损了瓜苗,本宫至爱的小瓜苗,快点长,结出瓜来,来,且等本宫一阵子,本宫去给提水来,教你们吃饱喝足,稍待,稍待呀。” 说着,兴冲冲的便冲出棚,提水去了。 /> 本书来自 本书来自:/46/46846/的小说站! 第一百零八章真相大白 朱厚照走了出去后,方继藩哭笑不得地看着这瓜棚,蹲下身来,看了一下这瓜苗的长势,似乎……还不错,这只有指长的嫩苗,已舒展开几片嫩叶,虽是阳光的照耀不充分,好在这里暖和,偶尔天色放晴,也会有光自外头照耀进来。请()看最全!的小说! 方继藩辈子本在农村长大,倒也勉强有一些农业知识,只不过……眼下这试验田里所种的西瓜苗,到底能否能否种出瓜来,也只有天知道了。 只是片刻功夫,朱厚照便提了桶回来,取了水瓢,轻轻地舀了水,小心翼翼地开始灌溉。此前方继藩教过他大致的知识,谁料这小子,现在却熟稔无,生怕水浇多了。 可这个家伙越是熟稔,方继藩则越是担心啊。 他甚至觉得,朱厚照是不是被自己带偏了,倘若继续这么‘胡闹’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呢?后世又会怎么评价?猛地,方继藩脑海浮现出一个场景,在后世的报纸刊物,提及到了明武宗朱厚照,一个黑色加粗的字体赫然写着‘不爱江山爱西瓜’的字样。 朱厚照谈起了他的十几株瓜苗,便眼睛发亮:“老方,他们都是孩子啊,名儿本宫都给他们取好了,你看这一株,是征东大将军,这一株,弱了一些,本宫叫他‘录事参军’,这一株,生的有些丑,叫‘扬州总管’……” 他一一介绍,介绍到了最后一株的时候,眼睛更加亮堂起来,激动的道:“这孩子是本宫的至爱,你看它,别的更茁壮一些,你看它的枝叶,翠绿翠绿的,令人垂涎欲滴,本宫叫它‘冠军侯’,哈哈,勇冠三军。” 冠军侯……霍去病…… 听到这里,方继藩的脸忍不住的拉了下来:“殿下,冠军侯早逝。” 朱厚照涨红了脸,一脸笃定地道:“这是瓜冠军侯,不会早逝的。” “……” 跟着朱厚照在棚子里几乎呆了一天,方继藩才自棚里出来,却是有一种重获天日的感觉。 而在这棚子外头,詹事府的宦官们围成了一团,他们是没有得到获准进入暖棚的,朱厚照怕他们将瓜苗踩死了。 一见到方继藩出来,刘瑾便连忙前来:“方总旗,殿下……如何?” “没事……”方继藩轻描淡写的道,他不愿意谈论太多,只是为了一个西瓜。 回到府,不免有些疲倦,外头的雪小了一些,却依旧寒气逼人。还没落座,唐寅便和欧阳志四人一齐到了。 唐寅脸显得眉飞色舞的,先是朝方继藩作揖,随即道:“遵从恩师的嘱咐,学生这几日,作画一幅,还请恩师斧正。” 一听唐寅画了画,方继藩倒是打起了精神:“取来为师看看。” 唐寅手里早提着一卷画,将画卷展开,方继藩一看,这是一幅仕女图! 嗯?看着这眉眼儿怎么酷似小香香?莫非这灵感源于小香香不成?小唐你妹的,你还想和为师抢女人? 不过见唐寅目光纯洁,似乎完全是用艺术的眼光在看待问题,这才使方继藩心里稍稍平静一些。 方继藩自是清楚,唐寅本擅长画仕女,所以看着这家伙的画,方继藩看的却不是画仕女婀娜多姿的自阁探出头来妩媚多姿,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方继藩将画端详了好一阵,最后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好,好画,此画豪放,为师喜欢。” “……”唐寅沉默了片刻,才鼓起勇气道:“恩师,这是婉约,是婉约女子……” “一样的道理。”方继藩颔首点头道:“艺术总是互通的嘛,小唐,画得好,为师真是爱极了。” 欧阳志三人,则是酸溜溜的看着老四和恩师亲昵的研究着画,心里有一种阵痛的感觉。 明明自己三人刻苦用功,拜入师门最长,可唐寅一拜入门下,便得恩师如此‘宠溺’,真是人人,气死人啊。 唐寅心里也小小的爽了一把,都已拜入了师门,能获得恩师的夸奖和器重,哪里是坏事?何况恩师对自己的才情如此欣赏,自己也有点小小的得意。 于是唐寅便忙道:“恩师喜欢,自管拿去收藏,学生画的不好,这几日觅了空,再画几幅好的来,请恩师赐教。” 方继藩心里说,这画你不送我,我也得抢啊,现在你如此主动,倒也免了麻烦了。 方继藩落座,四个门生也各自落座,叫人斟了茶来,舒服的喝了一口茶,才又道:“你们近来,好好读书,准备殿试,嗯……为师空闲下来,自然教授你们殿试的窍门。” 不等欧阳志三人答应,唐寅立即抢先道:“是,学生从命。不过……恩师……”说着,他愁眉苦脸的继续道:“不知学生那兄长徐经的事……” 这几日,唐寅其实都过得很不安。 徐经在牢里多待一天,他便食不甘味,毕竟是至交好友,锦衣卫是什么地方,抽筋扒皮的所在啊,现在徐经生死未知,唐寅心里沉甸甸的。 其实刚刚拜方继藩为师,唐寅是有些不情愿的,虽然方继藩的‘无心’救了自己,可毕竟在他心里,方继藩的‘为人’是有些问题的,可自从方继藩答应了营救徐经的事,便令他对恩师刮目相看起来,因而开始对方继藩渐渐有了某种归属感。 方继藩一听唐寅提及了徐经,心里叹了口气,这家伙,还真是对徐经念念不忘呢,这下子稳了,方继藩喜欢这种重情义的门生,后半辈子,吃定你了。 唐寅见方继藩不答,眼眶又红了,哽咽地道:“恩师,其实学生也知道此事千难万难,徐经所犯得事实在太大了,学生自知,恩师即便出马,不但承担着干系,也可能无济于事,学生所能做的,只是将来为恩师做牛做马。” 方继藩眯着眼,却笑了:“为师说过,徐经能安然无恙,便能安然无恙,你放宽心是。”似乎为了让唐寅安心,又慎重地道:“为师用人格担保。” 男人的承诺,很重要…… 虽然方继藩这种败家子的承诺,好像也不值几个钱。 不过不要紧,方继藩对徐经的事,的确是留了心的,他原本还在想,只要时间过去,迟早陛下下旨令李东阳彻查,最终的结果会是此事不了了之。 不过……说是不了了之,可实际,虽然是查无实据,可因为此,而牵涉如此之广,甚至连礼部右侍郎和贡生都下了狱,总不可能最后对天下人宣布,搞错了。 所以,最后的结果,虽然是徐经保住了一条性命,也仅此是保住了一条性命而已,徐经的下场并不太好,他被革去了功名,废为吏,这辈子是翻不了身了。 而程敏政也因为没有昭雪,最终郁郁而终。 对这两个人,方继藩没有太深的印象,即便是读史时,其实也难产生太多的同情,可现在……看着唐寅再三求告的模样,方继藩心思一动。 如果……我当真救了他们呢? 这个念头,只在一瞬之间划过,方继藩便哈哈一笑道:“好了,都去读书去。” 暖棚里瓜苗,日渐成长,在几日的大雪之后,天气放晴了一些,而朝的一切举动,其实都和方继藩所预料的那般,果然,李东阳奉旨彻查,他在查阅了无数的供词,以及提审了诸多的证人之后,随即前往暖阁,向弘治皇帝禀报。 此时的弘治皇帝,还在因为朱厚照的事而愤恨难平。 这个傻瓜,这样的天气,他竟去种瓜,这样的突发想,简直是莫名其妙。 种瓜也罢了,还如此不知珍惜珍异宝,那些花石,哪一个不是价值连城,结果,统统毁了。 错了认嘛,可偏偏呢,还死鸭子嘴硬,还想把方继藩牵扯进来,方继藩再傻,能傻到你这种程度?人家若是当真蠢到这个地步,又怎么可能教的出三个贡生出来? 这造的什么孽,才生了这么个儿子。 他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一旁的小宦官却是显得很惶恐。 他是奉旨去詹事府那儿看看太子在做什么的,现在回来禀报,弘治皇帝一看他惶恐的样子,便晓得没有好结果,搁下手头的奏疏:“说……” 小宦官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还在种瓜,不只如此,还说要和瓜苗同吃同睡……殿下给瓜苗取了名儿……叫……叫冠军侯……” “……” 此时此刻,弘治皇帝不禁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好在,李东阳的求见,使弘治皇帝按捺住了怒气,恢复了脸色。 李东阳入阁,行礼,随即道:“见过陛下。” “如何?”弘治皇帝深深地看着李东阳。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才道:“查无实据。” 弘治皇帝一愣。 李东阳随即道:“所有的人证,都已重新盘问过,大多都是语焉不详,都不算铁证。程敏政和徐经二人,老臣也亲自过了堂,从他们的话语之,老臣可以断定,他们此前招供的事实,也都是屈打成招的结果。” 弘治皇帝皱眉:“你是说,锦衣卫屈打成招?” /> 本书来自 本书来自:/46/46846/的小说站! 第一百零九章重情重义方继藩 屈打成招…… 这……滑天下之大稽了。手机端 牟斌这个都指挥使,已经算是老实了,从来没有什么犯规矩的事,可即便如此,锦衣卫在弘治朝,再如何温顺,也依旧摆脱不了惯性。 此时,只见李东阳又道:“至于三百两纹银求书一事,陛下,此事其实自皇帝开始,便早已蔚然成风,润笔之费,虽是隐疾,可以此来断定,徐经与程敏政勾结,未免太过牵强了。臣还查过徐经的章,他的章,多有疏漏,不过他毕竟也是江南才子,底蕴深厚,这才高。倘若他事先得到而来考题,根据他以往乡试、院试的章,断然不只是会试第二十七名这么简单。老臣可以保证,以徐经的才学,事先若能知道考题,必定能名列一甲。”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的意思是,户科给事华昶诬告,而锦衣卫屈打成招,坐实了程敏政和徐经的鬻题舞弊之罪?” 李东阳却是道:“臣还查到……户部给事华昶和礼部右侍郎程敏政早有嫌隙……” 诬告……冤案! 弘治皇帝脸色骤变。 此案已经引起了全天下的关注,毕竟是会试的舞弊,关系到的,乃是抡才大典,可谁料到,案子一次次的坐实,相关人员,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可最后,竟是一场乌龙。 弘治皇帝忍不住焦虑地在暖阁踱步,他眉宇显得极为凝重,一方面,他松了口气,毕竟在得知程敏政没有鬻题,使他心里舒服了一些。 可另一方面,该怎么向天下人解释呢?难道告诉全天下人,这一切都是皇帝昏聩,没有识人之明,而宫的爪牙锦衣卫屈打成招吗? 倘若如此,天下人会怎么看待朝廷,又怎么会看待自己? 良久,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闭眼睛,脸露出了几许痛苦之色,口里则道:“下旨,至锦衣卫,命诏狱立即放人,礼部右侍郎程敏政,罢官还家。贡生徐经,削除仕籍,发充县衙小吏使用,终身不得科举。” 李东阳面无表情,眼眸依旧平静无波,似乎陛下的旨意,早在他的预料之。 李东阳自是知道,若是承认了乃是一场冤案,那么对皇帝和朝廷的威信,打击太大了。 倘若是其他的天子,十之八九,索性眼睛闭,将错错,直接以舞弊的名义,处死程敏政和徐经。 不过,历来宽厚的弘治皇帝,显然是不忍如此。 既然不能认错,可又不能索性将错错。 弘治折的办法是,既不认错,可同时,对二人从轻发落。 这一场弊案,自然永不翻案,可与此同时,也显出朝廷的宽容,饶了二人的性命。 这是最好的结果…… 当然,作为当事人的程敏政和徐经,可不太美妙了,一个前途远大的户部右侍郎,另一个是寒窗十年,终于金榜题名的读书人,而如今,皆是前途尽毁。 李东阳颔首点头道:“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果。”说罢,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面带不忍之色,却还是摇摇头道:“去……” 他的心里,难免会有几分自责,可眼下,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 这一天,方家迎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客人。 门子看到了衣衫褴褛的来人,吓了一跳,随即便去通报,紧接着,唐寅便冲了出来:“徐兄……徐兄……” 唐寅一把挽住了来人,仔细的打量,便见来人蓬头垢面,早已是面目全非,身虽披了一件还算干净的衣衫,可依旧能看到那皮开肉绽露出的肌肤。 徐经出狱,在这京,举目无亲,他只能来找唐寅,到了唐寅的客栈,方才知道唐寅已搬来了南和伯府。 他一瘸一拐的来此,与唐寅四目相对,唐寅已是热泪盈眶,曾经那个英俊潇洒,且一掷千金的江南才子,已是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人,形同乞儿,浑身下,都散发着腐肉的恶臭。 “徐兄……里头坐。” 徐经双目无神,只是凝噎摇头:“不,不了,我来,只是想借几两盘缠,回应天府去。” 唐寅皱眉,随即道:“你如何出来了?是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是恩师,一定是恩师营救了你。” 是呀,牵涉到了如此重大的舞弊案,现在朝廷又没有平反昭雪,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将人放出来? 唐寅惊喜地道:“不错,果然是恩师,是恩师……”说着,他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这种激动,可想而知,虽恩师亲口答应了营救徐经,可他其实一直在潜意识里觉得恩师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可哪里想到,恩师当真去营救徐经了,这其花费的心力和风险,恐怕不少。 唐寅激动地将事情的原委和徐经说了,徐经听罢,也是滔滔大哭起来:“若非方家公子,学生必死无疑,难怪,这难怪锦衣卫突然放人,令师在哪里?我这去谢恩,这是救命之恩,做牛做马也难报万一。” ………… 詹事府里的‘冠军侯’们长势不错,这令方继藩心情也开朗起来,说起来他真有点怕朱厚照想不开,这家伙是个冥顽不灵的人啊。 下值后,方继藩终于带着不错的心情打马回府,此时天色很是昏暗了,邓健正在前头提着灯笼照路,等到了府门前,两个人影竟是突然嗖的一下窜了出来,吓得马的方继藩差点没摔下马。 什么情况,我方继藩的劫也敢打?吃了熊心豹子胆,本少爷我吼一声,便有几百个壮汉出来。 “恩公……”有人发出凄厉的哭声,在这夜里,显得格外的渗人。 “恩师,徐经出狱了,特来拜谢恩师。”这时听到了小唐的声音,方继藩才松了口气,你大爷,吓死本少爷了。 方继藩下马,邓健则移了灯笼朝前一照,便见到了虽已洗漱了一番,却依旧还是面目全非的徐经。 徐经直接跪在了方继藩的脚下,哽咽道:“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今公子救命之恩,学生万死,也难报万一。”他说到苦处,声泪俱下。 原本在方继藩的计划之,或许别人不知内情,可他却是知道的,徐经是一定会被放出来的,之所以忽悠唐寅,说自己会营救,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让小唐死心塌地给自己好好的画画,可谁曾想到,唐寅不但信以为真,连这徐经不明里,稀里糊涂的被放出来,也以为是方继藩的暗运作,才令他保住了性命。 这……有些尴尬了啊。 虽然在别人眼里,自己是脑残,是凶神恶煞的大坏蛋,简直是名门正派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可是…… 见这徐经声泪俱下的对自己一再感谢,方继藩的脸,竟是腾地红了。 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啊,其实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够了,谢什么谢,快走,回你的应天府去,从此再也别来京师了。” 徐经想到功名俱失,一辈子为吏,心里也已玩念俱焚,哭告道:“学生……这便去了,此去应天府,从此不能踏足京师,只怕一辈子再无缘与恩公相见,恩公,下辈子,学生当牛做马,再来报恩。” 说着,郑重其事地朝方继藩磕了三个响头,起头便要走。 古人……还真是重情义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又或者说,这些书呆子们,虽然有的狂妄,有的恃才傲物,可多少还是知恩图报的。 可事实,方继藩在这件事,一丁点作用都没有起到。 此时只见徐经起身,又朝方继藩行了个礼,接着泪眼婆娑的朝唐寅作揖:“伯虎,后会有期。” 唐寅想到徐经要走,顿时也忍不住伤感,自来似他们这等多情的才子,总是伤痛别离,这个时代,一旦别离,以现在的交通条件,可能这一别,是一世,相隔着千山万水,想要重逢,实是千难万难,怕是今生,也只能在梦相会。 唐寅同样朝徐经作揖回利,相顾无言,禁不住泪水涟涟,又是失声痛哭。 方继藩是最见不惯这等感人场景的。 你大爷…… 方继藩觉得风好像吹进了自己眼里,揉了揉,古代北京城的荒漠化很严重啊,风里竟也有沙子。 “后……后会有期……徐兄,再会。” 徐经颔首点头,毅然旋身,要走。 突然,方继藩厉声道:“徐经!” 徐经愕然,回眸看向方继藩。 在这一瞬间里,方继藩竟是一个飞脚,狠狠地踹了他的。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方继藩虽是力道不大,徐经却也打了个趔趄,差点摔了个嘴啃泥。 方继藩却是厉声道:“你大爷的,我来问你,你到底有没有舞弊?” 出口成脏,换在以往,徐经早割袍断义了,可面对方继藩,顾不他的无礼,徐经忙道:“没有,学生清白人家,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方继藩便道:“你既然没有舞弊,朝廷革了你的学籍,岂不是很没有道理,让你去应天府为吏,更是荒唐,我这人性子较直,皇帝他……” 一听少爷又要开始说胡话,吓得邓健顿时将灯笼啪嗒的摔落在地,随即一把冲前,捂住方继藩的嘴:“少爷,少爷,慎言,慎言。” 好不容易的将邓健挣脱开,方继藩却是道:“慎什么言,本少爷说的是,皇帝老子一定是受人蒙蔽,我方继藩世受国恩,要仗义执言,大爷的,今天夜里,徐经便在府里住下了,明日我去面圣!” 唐寅吓得面如土色。 徐经也是一脸错愕,徐经忙道:“不可,万万不可,能侥幸留的性命,学生已知足了,此案牵涉甚大,恩公万万不可涉险……万万不可。” 方继藩背着手,昂首,此刻,竟发现自己又升华了。 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吗? 好,那试一试,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下。 /> 本书来自 本书来自:/46/46846/的小说站! 第一百一十章你又秋后算账 紫禁城里,一如既往。手机端 一大清早,弘治皇帝便至暖阁,随即,刘健为首的内阁大学士觐见,开始商讨一日的政务。 弘治皇帝的脸色显然不好。 而关于整个舞弊案的结果,刘健等人俱都已心知肚明了。 虽然觉得此案之,程敏政和徐经二人实是有些冤枉,明明已经查实,可陛下依旧没有平反,虽是让程敏政和徐经二人逃出生天,却也是让他们受委屈了。 为的,不过是宫和朝廷的脸面,可宫和朝廷的威严,本不容侵犯。 即便是刘健,虽是同情,却也知道不能劝谏,令陛下回心转意,对二人进行平反。 所以,大家很默契的,今日对舞弊一案,绝口不提。 弘治皇帝一直愁眉不展,自然也不想提及此事,这已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此案只能如此蒙混过去,不会有结果,也不能有是非,只是……内心深处,弘治皇帝还是难免有些不安。 可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让全天下人知道,皇帝也会犯错吗?一旦让人知道皇帝并非是圣明,那么皇帝的其他旨意,岂不也会遭受人的非议和质疑?天之子,受命于天,是不会有错的。 可无论怎样安慰自己,弘治皇帝依旧还是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刘健对于贵州剿米鲁叛军的看法。 却在这时,有宦官小心翼翼的进来,躬身道:“禀陛下,方继藩求见。” “方继藩?”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一个小小总旗,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今日不该是在詹事府当值吗? “何事?”弘治皇帝今日心情不好,只是风淡云轻地问道。 宦官脸略带忐忑之色,迟疑了一下,才道:“他在午门之外,口口声声,说要仗义执言……” “噗……”谢迁稳稳坐在一旁,弘治皇帝对几个大学士向来宽厚,不但赐坐,还早给他们了茶,本来谢迁在这个间隙正端起茶盏呷了口茶,谁料这茶水才刚刚入口,听到仗义执言四个字,一口茶水便喷了出来。 你一个羽林卫总旗官,又非清流,仗义执言跟你有个什么关系? 你方继藩是被仗义执言的对象啊,仗义执言从你口里说出来,这……不成了笑话吗? 此时,刘健的反应只是抿了抿嘴,没有说什么。 一次方继藩三个门生,在会试大放异彩,使他与有荣焉,因而对方继藩的看法有了一些改变。 李东阳则是面带微笑,却谁也猜不出,此时他心里想什么。 “仗义执言?”弘治皇帝不禁哭笑不得:“他要仗义执言什么?” 宦官小心翼翼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方继藩口称,是为了科举舞弊一案。” “……” 一下子的,暖阁里气氛骤冷下来。 这件事,现在可算是皇帝的逆鳞了,刘健三人,俱都心知肚明。 可这个方继藩,还真是皮痒了,这种逆鳞也敢去触碰? 便是刘健三人,现在都不敢揭这个伤疤呢。 果然,弘治皇帝满面怒容,厉声道:“朝廷的事,是他一个总旗官可以非议的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朕平日是太纵容他了,以至他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四处的卖弄,若不是看他有脑疾的份,朕非要严惩他不可,回去告诉他,让他不得滋事生非,朕不见他。” 于是宦官连忙躬身行了个礼,疾步去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还是阴晴不定,显得怒气未消。 说实话,方继藩也幸亏有脑疾,而且还是个后生晚辈,年纪太轻,若是别人敢跑来这里摸老虎屁股,羞怒之下的弘治皇帝,只怕早治罪了。 现在将程敏政和徐经二人放出了诏狱,已是宽厚了,这件事,是决不能继续胡搅蛮缠下去的。 只是,当方继藩要为程敏政和徐经仗义执言,刘健三人,却俱都微微愕然,方继藩……为何要这样做呢?这家伙平时不胡闹好了,居然……有此气魄? 便连谢迁,方才还忍俊不禁的样子,现在也严肃起来,无论如何,在他的心里,方继藩今日的行为,是需认真看待,且值得敬重的。 有了这么一茬,弘治皇帝更加心神不宁起来,可原以为此事已经过去,谁知道那宦官去而复返,惶恐地跪下道:“陛下,方继藩不肯走。” “那不必理他,哼!”弘治皇帝板着脸。 宦官却是犹豫了一下,才硬着头皮道:“奴婢倒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他跪在了午门之外,一言不发,沿途有不少出入宫禁的大臣,还有禁卫,许多人都在那围观,欧窃窃私语的,奴婢以为……以为……若是这般继续让他在午门那儿胡搅蛮缠下去,只怕有碍观瞻……” 呼……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算是彻底的被惹怒了,气呼呼的道:“反了他方继藩!” 说罢,气咻咻地站了起来,来回的踱步,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 方继藩的言行,显然伤到了弘治皇帝的自尊,挑起了弘治皇帝内心深处的某种负疚感,可这却是极为危险的,因为有一句话叫做恼羞成怒,且天子一言而断,若是因此而失去了理智,一声令下,便是小命休矣了。 到了这个时候,刘健和李东阳、谢迁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连一个方继藩都敢仗义执言,若是三人再不说点话,实在没脸在庙堂立足了。 只见刘健正色道:“陛下,不如召他来此,且听他说什么。” “是啊。”谢迁道:“陛下乃九五至尊,何必和一个孩子置气呢?” 李东阳若有所思,他隐隐觉得,方继藩是个极聪明的人,表面是荒唐,可内里,却绝不会做如此失智的事的! 可是,他为何要如此呢? “哼!”弘治皇帝依旧气恼道:“好,朕倒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论,传!” 于是那宦官又急匆匆的跑了出去,暖阁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君臣们,各怀心事,刘健的眉宇之间,隐隐有些忧心,他对方继藩没有什么成见,而且方继藩今日所为,倒也算是令人刮目相看,只是…… 刘健深知舞弊一案,所要顾虑的事太多了,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方继藩若是喋喋不休,岂不是找死吗? 片刻之后,方继藩便步入了暖阁。 来之前,其实他是有所准备的,如……他在自己的内衣里垫了一层钢板,这是受了太子的启发。 此时,方继藩前道:“微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拉着脸,眼眸里略过一丝锋芒,很不客气地扫过方继藩,声音冷淡地道:“你不在詹事府里当值,来此,所为何事?” 从话音里,方继藩能听得出来,陛下余怒未消。 方继藩便正色道:“微臣来此,是有事奏报。” 弘治皇帝冷声道:“何事,不要遮遮掩掩。”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才道:“臣听说,科举舞弊一案,礼部右侍郎程敏政与贡生徐经二人,并没有查到实据。” 若是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弘治皇帝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朕对你方继藩,可算不薄,平时对你们方家,也算是优渥,你从前做了多少事被人弹劾,不都是朕保着你?现在好了,你倒是翅膀硬了,现在竟跑来做清流,来指责和质问朕了? 弘治皇帝冷冷地道:“方继藩,你可数得清宫有多少关于你的弹劾奏疏,被朕留不发吗?” “……” 呃,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事关重大,其实方继藩在来之前,老早事先模拟过了,好像戏里一样,方继藩大抵的套路是,自己提及舞弊一案,然后皇帝问一句,干卿何事,而后方继藩再开始口若悬河,阐述自己的观点。 可是……自己原以为的事,到了现实之,却是另一番场景。 只听弘治皇帝一字一句地道:“要不要朕一件件数出来给你看看。” 弘治皇帝说的风淡云轻,可每一个字,却都打在了方继藩的七寸。 这……有点尴尬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面的表情,大抵是‘来啊,互相伤害啊’的样子。 本是干劲十足的方继藩,气势骤然弱了几分,很是无奈地道:“陛下,臣要奏的,是当下的事。能不能请陛下容微臣说完,再秋后算账。” 秋后算账! 弘治皇帝冷哼,这家伙,竟连秋后算账四个字都说了出来,这岂不是说朕小家子气,和他算旧账? 方继藩抓住这个空隙,连忙道:“陛下啊,此案,既然没有头绪,且没有真凭实据,为何不对程敏政大人以及徐经平呢,此二人都是栋梁之才,陛下却罢了他们的官,革了他们的学籍,实在不应该啊,在臣的心里,陛下乃是圣君,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其实方继藩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谏为好,在用词造句方面,实是生疏。 所以刘健三人,一听方继藩地话,心里便叹了口气,这家伙,哪里是劝谏,这是在和陛下打擂台啊。 /> 本书来自 本书来自:/46/46846/的小说站! 第一百一十一章下诏罪己 就如同刘健等人所预料的那般,弘治皇帝在听了方继藩的话后,脸色骤然变了,目光如锋,冷冷地道:“大胆,这是一个臣子该说的话吗?” 方继藩在弘治皇帝的逼视下,真真的吓了一跳,忙道:“臣死罪。” 弘治皇帝直直地盯着方继藩道:“朕待你不薄,你竟是想卖直取名,看来是朕对你太过纵容了,若是不敲打敲打你,他日,你岂不是要反了?来人!” 刘健三人,个个都忍不住遗憾地闭上了眼睛,方继藩这小子,勇气有余,可论起他所谓的谏言,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猪队友啊,想为他开脱,都不知从哪里下手了。 “且慢!" 呃,猪队友又开始作死了。 陛下显然心意已决,这时候少不得挨一顿棒子,然后乖乖服气,可这家伙……竟在陛下盛怒地节骨眼上,来一句‘且慢!” 谢迁已是目不忍视,将眼睛错开到一边,突然觉得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 弘治皇帝一愣,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说且慢?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臭毛病? 还不等弘治皇帝发作,方继藩便大义凛然地道:“臣来之前,早就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慷慨赴死…… 这当然是骗人的,方继藩可不是找死的人,不过……这样会不会显得更有气势一些? “……”弘治皇帝更是一愣。 “可是……陛下,你这样不对!臣方继藩,不认同!”掷地有声的话,仿佛在暖阁里回响。 弘治皇帝瞪大了眼睛,这下子,真是熊熊烈火越烧越旺了。 刘健心里一叹,这是要准备收尸的节奏啊。 而方继藩显然没有停下了的觉悟,口里继续道:“臣之所以不认同,是因为两件事,其一……臣陪皇太子殿下读书,皇太子毕竟也不是天生下来的圣贤,总会犯错,所以臣一再的告诉皇太子,人……犯错了,并不可怕,可最可怕的,却是知错而不改,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圣贤,太子如此,臣也如此,可若是有过错,那就改正,便好了。可若是不知错,不改错,那么这错误便会越来越多,这样下去,等到太子成人,如何能做一个好太子,做陛下的好儿子。” 呼……正欲彻底暴怒的弘治皇帝竟是愣住了。 这家伙……竟将太子祭了出来。 言外之意,其实不过是用太子来类比皇帝罢了,太子会犯错,皇帝也会犯错,犯错了就改,没什么了不起,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番话,虽还是挑起了弘治皇帝内心深处的羞愤,可弘治皇帝却还是沉默起来,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方继藩则昂首,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臣要禀明。臣的父亲,陛下想来是知道的,臣父自臣记事起,便每日天未亮便起来前去五军都督府当值。没有一天可以懈怠,乃至是刮风下雨,也绝不敢耽搁。若是遇到了战事,臣父出征在外,也与将士们同甘苦。他努力地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以至于陛下赏识他,将士们也爱戴他。于是乎,臣便对他的行为,很不理解……” 这一次,祭出来的是方继藩他爹。 不得不说,方景隆这个人,除了宠溺儿子之外,几乎无可挑剔,他和弘治皇帝一样,不好美,勤于公务,做任何事都有板有眼,这个口碑,是朝野内外都公认的。 一想到了方景隆,弘治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方才预备严惩方继藩的心思也不自觉地淡了不少,毕竟……是忠良之后啊,方卿家就这么个儿子,本来就有脑疾,倘若当真伤了他,那做父亲的,还不知要怎样的伤心欲绝了。 可弘治皇帝,还是冷哼了一声。 方继藩不理会弘治皇帝的不屑于顾,却是好整以暇地继续道:“臣对臣父的行为,很是不理解,即便臣父对陛下忠心,却也不至如此一丝不苟,有时就算是病了,却也不敢怠慢了公务,按时去都督府点卯。于是,臣便问臣父,人都有七情六,也都有五痨七伤,可为何父亲却是如此的勤恳,一丝一毫都不愿懈怠呢?” 似乎暖阁里的君臣,都沉浸在这个小故事中了,众人哑然无声,就想听听,方继藩的父亲是怎么回答的。 方继藩淡淡地道:“于是臣的父亲便说,对天子,要尽忠,所以不敢懈怠。可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一个缘由却是,作父亲的,就该做下表率,让臣知道,做人要謙性忠直,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是做父亲的都不能给臣做出一个好的表率,那么……臣就更加荒唐胡闹了,所以……臣的父亲才尽力去做一个完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臣能够效仿他的做为,成为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好了,臣说完了。” “……” 沉默。 暖阁里落针可闻。 唯一能听到的,不过是那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李东阳猛地,眼眸突的一张,那眼眸里,掠过了亮光。 神了! 弘治皇帝却又是愣住了。 这两个故事,倘若分开来,或许没什么,可一旦合在了一起,却似乎有着某种无穷大的说服力。 知错就改,并不稀奇。 可第二个故事,却是一下子的,有令弘治皇帝醍醐灌顶之感。 方继藩的父亲所做的一切,为的不是自己,为的是什么呢,是因为他有一个儿子。他深知自己做了错的事,或许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又或者即便有什么疏忽,也不会受人责怪,可他依然努力的将每一件事做好,只是因为,他是儿子的父亲,他想要让自己的儿子能够效法自己的事。 这不正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吗? 同样,弘治皇帝除了身为帝皇,也是一个父亲啊,现在……他做了错的事,倘若他对错误不改正,他甚至认为,错了便错了,有什么了不起,天家的脸面和朝廷的威严毕竟更加要紧,那么皇太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会如何呢? 朱厚照原本就是一身的臭毛病,弘治皇帝希望他能改正,那么自己的错误尚且都不改正,又凭什么以身作则,告诉太子,知错能改的道理? 皇家的脸面固然重要,可对皇太子的教育就不重要吗? 皇太子,毕竟代表着的是未来啊。 和弘治皇帝对皇太子的期许相比,朕的这一点自尊心,又算得了什么? 猛地,弘治皇帝的眼眸,从茫然,变成了拨云见日一般的清澈。 不错……朕若是今日这般含糊过去,那么……他日,太子也会和朕一样,朕是他的父皇,若连自己都无法成为楷模,又怎么有资格去让他的儿子改正自己的错误呢? 暖阁里依旧安静得可怕。 事实上,方继藩的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他所抛出来的杀手锏,根本不是什么大道理,也不是所谓事情的是非对错,而是皇太子,方继藩是赌在弘治皇帝的心里,皇太子殿下比一切都重要。 输了……就准备好皮开肉绽吧。 可若是赌对了,那么整个案子将彻底的翻转,那本不该受罪受冤的人能得到公平的对待。 此时,只见弘治皇帝背着手,闭着眼睛,眉头深深的拧着,似乎陷入了思索,天人交战。 就方继藩紧张的等待里,只见弘治皇帝突的张眸,随即道:“立即下旨,程敏政、徐经二人鬻题舞弊一案,纯属子虚乌有,朕……”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朕竟不能事先洞察,从而使程、徐二人在诏狱之中屈打成招,这是朕的过失。此案,引发天下人的风言风语,更使清白忠良的大臣、贡生蒙冤,这是朕的过失,朕克继大统以来,自以为自己日理万机,天下海晏河清,殊不知,朕坐居宫中,不能明察秋毫,今二人遭遇构陷,朕责无旁贷,理应下诏罪己,三省吾身,以免重蹈覆辙。而诬告程敏政、徐经之人,户科给事华昶,即令立即罢黜,驱其出京。涉嫌屈打成招的锦衣卫相关人等,亦是立即着手严查,牵涉此案者,俱都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看着抖擞精神的刘健、李东阳、谢迁,继续道:“礼部右侍郎程敏政,立即恢复原职;贡生徐经,也照例恢复其贡生功名。” “今程敏政、徐经二人,虽沉冤得雪,可其所遭冤屈,依旧令朕痛心疾首,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此皆朕之过也,即令英国公,代朕请罪于太庙,向列祖列宗陈告朕的疏失,以为惩戒,也望朕能永览前戒,悚然兢惧!” 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弘治皇帝则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整个面容竟是舒缓了起来。 可是,这何止是给程敏政和徐经昭雪,分明还是弘治皇帝下诏罪己,向天下人宣告,此事最大的责任,便是他这个天子,而他更是慎重的让英国公前往太庙祭祀陈述这件事,作为一个帝皇,这实属不易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恩旨 对于皇帝而言,祭祀太庙,乃是至关重要的责任,这是他一切合法性的来源,所以每一次祭祖,都极为隆重,祭祖所用的表,也都极尽吹嘘之能事,无非是说皇帝没有辜负列祖列宗的重托,将天下治理的好好的,宗室们日子也过的很不错,所以请祖宗们放心。请()看最全!的小说! 这是报喜不报忧。 可这一次,弘治皇帝竟是直接命英国公带去请罪的奏疏,向祖宗们忏悔自己的罪行,这……对于弘治皇帝而言,不啻是耻大辱。 宦官听罢,应命而去。 刘健三人,心里也不由的老怀安慰起来,纷纷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端坐下,道:“朕哪里圣明,朕现在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方卿家说的不错,若非他的提醒,朕险些自误,方卿家……” 方继藩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完美! 于是他忙道:“臣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目光的深处,似乎别有深意,他已愈来愈发觉得,将方继藩安排在詹事府,是再正确不过的事,其他的人虽然老成持重,可太子性子冥顽不灵,根本无从亲近,连亲近都亲近不了,如何影响太子? 可方继藩不同,二人同岁,又如此契合,难得……这方继藩居然还懂这么多道理,便连朕都需他的提醒,方能醒悟。 弘治皇帝微笑,露出了欣慰又慈和的样子:“你的父亲,是好父亲,他的事迹令朕深省,你也不错,方家……果然不愧是满门忠烈,很好。” “……”方继藩迟疑起来,居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嗯?”弘治皇帝温和地道:“你有心事?若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陛下,这个所谓的事迹,是编的。”方继藩坦诚相告。 “……” 弘治皇帝缓和下来的脸又僵硬了,顿时显得有几分尴尬。 其实,用故事来劝谏,这本是古已有之的事,也没什么稀,可是……方继藩未免也太耿直了一些。 弘治皇帝只好努力地深吸一口气,不生气,不生气! 方继藩是这样的,永远都是偶尔会有几句有道理的出来,还没开始夸奖,他便又曝露本性了。 弘治皇帝干笑,脸色显得很不自然:“卿家真是个忠厚的人啊。” 第一次被人夸奖为忠厚,这令方继藩虎躯一震,感动道:“陛下真是慧眼如炬,一眼洞悉了臣的本质。”心里想,今日的奏对,还有陛下对自己的评价,理应会记录在起居注了,哇哈哈,以后谁敢说本少爷狡猾,到时去翰林院讨要今日的奏对牍,砸烂他的狗头。 “……”显然,弘治皇帝已经开始后悔和这家伙东拉西扯了。 “你建言有功,朕自有恩赏,且告退。” 既然此行的任务已完成,方继藩的心情也轻松起来,皇太子这一招,果然是屡试不爽啊,于是行礼道:“臣告退。” 看着方继藩的背影徐徐离开,弘治皇帝的眼眸里掠过了复杂之色。 倒是刘健的目光纯粹了许多,这是一种单纯的欣赏,来此劝谏,是有勇;语出惊人,一举抓住了陛下的要害,这是有谋。 这令刘健都有点希望自己那不太成器的儿子,也得个脑疾了。 而方继藩从紫禁城出来后,便匆匆的赶去了詹事府。 此时,天色已不早了,已接近了正午,点卯的事,方继藩不必担心,因为百户大人自然会为他遮掩,这是南和伯子以及脑残患者的好处啊,前者让人忌惮,后者让人更忌惮。 因为单凭权位,欺负寻常小民倒也罢了,可羽林卫里,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能做羽林卫百户的人,背后也有来头。而后者的可怕之处在于在别人眼里,方继藩是个不可控的人,谁晓得时候愣起来,直接撕破脸。 瓜苗已经开始生出了蔓藤,现在虽还是天寒地冻,可天放了几日晴,所以阳光自琉璃投射进来,再加暖棚里温度适,西瓜的长势还不错,又因为是在较为密封的环境,暂时也没有出现虫害。 当然,这一切都来源于朱厚照的悉心照顾。 好在朱厚照终于不会成日呆在暖棚了,为了改善土壤,方继藩建议施肥,只是肥料嘛,呵呵…… 朱厚照成日觉得无精打采,他心里只惦记着他的西瓜,指望着这西瓜早日种出来,好让父皇大开眼界,报那一顿痛打之仇。 方继藩见这家伙浑浑噩噩的,也懒得理他,这种熊孩子,千万不能惯,若是围在他身边讨好,他还飞天。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与此同时,南和伯府、礼部尚书程府,宦官飞马而来,府下人等,俱都跪迎。 宦官面无表情,显得极为沉痛,身为宣读旨意的宦官,自然清楚什么样的旨意,需配合什么神情。 南和伯府的圣旨来得迟了一些,因为宦官很辗转的才得知徐经在方家,因此姗姗来迟。 方景隆在五军都督府,而方继藩已去了詹事府当值,府做主的,也只有杨管事,还有方继藩的四个门生,不过宦官指明了让徐经接旨,因而旧伤未愈的徐经也一道来了。 方家下数十口人,听到了诏曰二字,心里震撼之情无以言表,若是单单的针对个人,那么一般是敕曰、诰曰之类,而诏曰却是不同,所谓的诏,便是昭告天下、咸使闻之之意,这是要向天下人宣读的意思,并不只限于当事之人。 如此一来,倒是令杨管事惶恐起来,出了什么事,竟是这样大的阵仗,老天保佑,可万万别出事啊。 却听宦官扯着嗓子道:“朕即皇帝位十二年矣,希图大治,求贤若渴。国家求贤以科目为重,公道所在赖此一途。今岁会试,朕闻士大夫公议于朝,私议于巷,俱言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假手场,甘心市井,士子初场未入,而论题已传诵于外;又言江阴举人徐经,阴私程敏政,参与泄题。此议汹汹,朕即令锦衣卫查实,孰料锦衣卫屈打成招,罗织罪证,朕所闻所见,骇人听闻,幸赖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彻查厘清此案原委,正本清源,方知诬告。朕事先不能察,以至程敏政、徐经二人蒙不白之冤,受诏狱小吏之辱,受小人戕害,此朕之疏失,因一时蒙蔽,而使忠良遭遇构陷……羽林卫总旗方继藩,南和伯子也,今入宫觐见,痛陈厉害,指斥朕昏聩不明……” 杨管事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他哪里晓得,既是圣旨嘛,当然法,也会有一些浮夸之处。 方继藩明明在暖阁里,说的是陛下这样做,不是圣君所为;可到了草诏的翰林那儿,或者说,天子为了诚心悔过,直接来了一个昏聩不明。 这是骂皇帝昏君啊。 自家少爷,当真跑去作死了。 作死也不是这样做的啊……杨管事听得惊心动魄,只觉得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其他府的仆役倒还好些,毕竟一般人也听不太明白,他们没读多少书。 欧阳志、刘善、江臣三个家伙是老实巴交的‘腐儒’,一听之下,满是诧异,既为恩师担心,心里却不免叫好,恩师……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居然还仗义执言了,恩师实是我等的楷模,学生们心向往之。 在欧阳志这样的读书人眼里,仗义执言,是一件极了不起的事,于是一个个心潮澎湃,只恨不得自己也能与恩师在当场。 唐寅和徐经二人,心里则是诧异到了极点,随即,二人眼泪模糊了。 方继藩,当真去请命了。 这是何其大的风险啊,唐寅突然生出一种心思,这辈子,自己对恩师,再无二话,从此愿充当他的门下走狗,再无其他心思了。 徐经震撼得身躯颤抖,泪水如雨滴一般的落在地。 为了自己,指斥天子为昏君,这是真仗义啊。 他几乎可以想象,在那天子堂,方继藩身形伟岸,义正言辞,手指天子,口出无数仗义之言,宛如古之贤臣……干、魏征亦不能及。 只是……他脸色骤变…… 不会出什么事? 只听宦官继续唱喏道:“朕且恐且怒,幡然醒悟,此案前因后果,虽牵涉诬告,却实乃朕昏聩不察所致。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古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诚惶诚恐,希图改正;今贡生徐经,复其功名,其余所罪之人,亦都官复原职;羽林卫总旗方继藩,今在东宫,尽心所事,献纳忠谠,规谏阙失,安国利人,堪为楷模;即令晓谕四方,咸使闻之………” 恢复功名…… 徐经身子一颤,抬眸,眼里闪过了亮光。 功名,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何其的重要,十年读书,十年赶考,自县试、府试、院试,再到乡试、会试,想要成为贡生,何其难也。 徐经激动得面目通红。 却在这时,不远处的杨管事却发出了狂啸,锤着心口,激动又含糊不清地道:“天哪,皇天保佑,咱们少爷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即好。” /> 本书来自 本书来自:/46/46846/的小说站! 第一百一十三章另请高明 京师震动 弘治皇帝的罪己诏,早已传遍了京师的每一个角落。 当今圣,乃是圣君,下诏罪己,反而不令人意外。 唯一意外的是,劝谏的为什么是方继藩? 这令人有些尴尬了。 只是其内情,宫却是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知道的人也绝口不提,而不知道的人,只好暗猜测。 而方继藩,突然成了明日之星,一下子,形象有了改善。 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更多人心里却是带着狐疑。 自东宫里施肥回来,那西瓜的蔓藤里,已生出了果实,不过只有核桃大,很丑,等真正长成垂涎欲滴的模样,却还早着呢。 因为翻土施肥,方继藩一身脏兮兮的,方继藩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本少爷的初衷不是挣钱吗?怎么赚着赚着,当真去种地了? 虽然向往田园的美好,可那也该是田园牧歌,如那西晋的贤士一般,吹吹牛鼻躺在田庄或是深山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怎么自己下地了呢? 太子殿下……是个坑货啊。 他刚刚回到府,便见整个方家俱都肃穆。 等到了堂,便见杨管事、欧阳志、刘善、江臣、唐寅、徐经俱在。 迎接方继藩的,是敬仰的眼神。 虽然方继藩的出场逼格并不够,既没有发蜡抹头,也没有雪茄,更没有一件拉风的大衣,浑身还脏兮兮的,甚至散发着一股‘天然肥料’的气息。 可只在刹那之间,那徐经前,毫不犹豫的拜在了方继藩的脚下,语带激动地道:“幸赖恩公仗义执言,学生已恢复了学籍,学生感激不尽!” “噢。”方继藩颔首点头,他已习惯了被别人感谢了,挺舒服的,感觉良好:“知道了。” 见方继藩冷淡,徐经双目却是迸发出热络之色,他又在方继藩脚下一拜,才道:“学生敬仰恩公为人,愿拜在恩公门下,侍奉恩公。” 拜……师…… 方继藩这时,不由得打量起了徐经了。 徐经这个人,和其他人的出身不一样,他是江南的世家大族,方继藩最讨厌的,是那种和自己一样长得都很帅,家里也有钱,肚子里还满腹经纶的家伙。 本少爷才是鲜花,门生只是绿叶而已,你生得细皮嫩肉的,还往跟前也凑,是想来抢风头不成?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哥毛病都较多,虽然唐寅这家伙也有很多毛病,可人家会画画呀。 而徐经呢,从这一次科举的舞弊来看,他一进京,便四处会友,树大招风,看似牛逼哄哄,却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只是招摇一些倒也罢了,方继藩也很招摇,可偏偏呢,这徐经竟还很没智商的跑去拜会程敏政,拜会拜会了,拜会完了还四处跟人说,生怕别人不知他和程敏政的关系,程敏政被任为考官之后,此时该赶紧避嫌了,他偏不,他还要去求字,求完了字,还赶紧送了润笔费。 这……显然是活生生的智障啊。 这样的人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完全属于是运气,可拜师…… 这个门生,不能收!至少现在不能收,得先磨去他身的菱角,徐经下了一趟诏狱,确实是从前稳健了一些,可还不够的。 所以…… 方继藩眯着眼,很是干脆地道:“不收,另请高明。” 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该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和谐场面,可谁知,方家大少爷一点面子都不给。 徐经一愣,方继藩的义举,可谓是感动得他稀里哗啦,失声痛哭了许多次,自己现在恢复了贡生的功名,殿试在即,他便想着,伯虎都已拜了师,这位方家少爷又有三个门生,自己受他巨大的恩惠,也该拜入门墙。他没有想过方继藩会拒绝,可方继藩呢,竟拒绝得如此利落。 大抵是那种……‘去你的’态度。 徐经便泣告道:“学生若是拜入门墙,定当好生侍奉恩公,还请恩公……不嫌……” 他不甘心啊。 方继藩恼了:“说不要不要,原本一个江臣,会试才将将考了第八,便教我没脸见人,无地自容了……” 站在一旁的江臣,像是被一把刀子戳在了心口。 方继藩露出抱歉的样子,看向江臣道:“小江,为师说话较耿直,你不会介意?” 江臣眼里朦胧,似有雾水,差哇的一声哭出来,却努力地摇了摇头道:“不介意,不介意。” 方继藩颔首点头,才向徐经道:“你看,一个江臣,我方继藩便已觉得可耻,丢人现眼了,你自己说说,你考了第几?” “……”徐经不禁一脸羞愧。 他考的更差,二十多名。 虽然会试二十多名,而且以徐经的年纪,殿试只要表现尚可,十拿九稳是二甲进士,而且他长得不错,大明的授官,是以貌取人的,现在虽是在狱被打的面目全非,可到了那个时候,大抵也能恢复他英俊的相貌了,进翰林院也是十拿九稳。 这样的人,放在全天下,那都是未来前途远大的翰林官,可到了方继藩这儿,他竟有些抬不起头来了。 徐经还是想再争取一番,便道:“学生自幼爱读书,家祖徐讳颐、家父讳元献,都曾是江南大儒……” 徐经似乎觉得,这已是他唯一拿的手的东西了。 他出自名门,梧塍徐氏,在明初时可是名噪一时,声名远播。 方继藩则是笑了:“你祖父和你父亲,于你何干?” 徐经更是羞愧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只好深吸一口气道:“学生在吾祖吾父熏陶之下,自幼酷爱诗书,乐学不倦。一切家计都由家母和贱内操持,自己则埋头于举业。平时足不出闾,目不窥市。” 方继藩很不给面子的一脸鄙视道:“书呆子而已。” “……” 原本这些东西,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可都是很自傲的东西,爱读书,家里有名望,哪一样不是很有牌面的事? 可方继藩却都不屑于顾。 徐经眼睛发红了,一直跪在地不肯起来,他不甘心啊,这个世,还有徐经拜不着的师?以往不知又多少人死乞白赖的想要收他进入门墙啊。 他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觉得恩公是非常人,既然不喜欢书呆子,那么……他定定神,便道:“学生家富藏书,家所筑“万卷楼”藏有大批从宋、元两代兵荒马乱幸存下业的古献。其有不少天、地理、游记之类的著作。学生自幼,便讲其牢记于心,四书五经,对学生而言,不过是举业而已,天地理,经史古籍,学生无一不知。” 这是他的杀手锏了。 其实关于这一点,他没有吹牛。 徐家在南宋时起,已是大儒世家了,徐经的祖父们,曾搜罗无数古献,这也是为什么在历史,徐经的孙子徐霞客,被称之为国地理学家,这是有家学渊源的。 方继藩有心要挫一挫徐经,只是冷笑:“天地理,能吃吗?” “……” 此时的徐经,悲愤得想死了。 方继藩便道:“你的水平,做我的徒孙都不够,我已有一个劣徒江臣,拜师之事,不要再提了。” 江臣:“……” 杨管事在旁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只是少爷在说话,他不敢插嘴,怕在外人面前丢了少爷的面子,只是……他在心里捶胸跌足,少爷啊少爷,这么好的一个青年才俊,想要拜在你的脚下,何必要这般的折辱他。 心里感慨又惆怅,忍不住扫了一眼唐寅、欧阳志人等,不免又耿耿于怀,现在的读书人,脑壳都坏了,都坏了啊。 当天夜里,徐经一脸的苦涩,他已收拾好了行囊,预备明日便搬出去,他和唐寅在一个房里住着,临别在即,这一尘不染的书楼里,一盏青灯冉冉,照耀在徐经伤痕累累的脸。 他一声长叹,很有不甘,接着,他苦涩摇头道:“伯虎,有时候真羡慕你,恩公这样的人,虽然说话太直接,出口如刀,却是有大智大勇之人,外人如何看待他,这不重要。可于我徐经而言,若能拜入他的门墙,算不从他身学习到什么道理,可即便能侍奉他,心里也甘愿。” 徐经对方继藩,是存着万千感激的。 当初,他惹的事,太大了。 徐家乃是江南名门,在京师不是没有关系,可自牵涉到了舞弊,下了诏狱之后,那些平日里在京的故旧,却都惶恐不安,没有一个人敢出手帮衬。 其实,徐经不怪他们,要怪也真怪不来,如此钦案,谁碰谁死,即便是至亲,怕也只能发出一声悲鸣罢了。 可唐寅求到方继藩头,方继藩居然满口答应了。 作为唐寅的恩师,方继藩因为徐经是唐寅的朋友,居然挺身而出了。 你看,这样的恩师,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啊。 不只如此,方继藩还把事办成了。不但让徐经活着走出了诏狱,还恢复了徐经的功名,甚至……天子下了罪己诏书。 这不是大智大勇又是什么? /> 本书来自 本书来自:/46/46846/的小说站! 第一百一十四章金玉良言 徐经想要拜师,一方面,是他和唐寅乃是至交,二人若能成为同门师兄弟,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敬佩方继藩的为人。当然……是敬佩方继藩身那种与众不同的东西,而不是那种满口粗鄙之语。 可怎么没想到,最后方继藩竟是拒绝要他这个徒弟。 看着徐经失望之极的脸色,唐寅终于忍不住道:“徐兄为何要放弃呢?其实恩师是个心软的人,只要徐兄坚持,恩师一定会答应的。” 徐经不由苦笑,冉冉的烛火照在他的脸,更显落寞:“我何尝想要放弃,只是……不得其法罢了,恩公这般嫌弃我,我若是还死乞白赖,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说到底,还是他的家世以及骨子里的傲气作怪,死要面子,平时装逼装习惯了,现在承受不了天天被人打脸。 唐寅便劝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嗯?”徐经一愣,像是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 唐寅道:“我听欧阳志几位师兄说起一事,恩师曾靠着这个,乖乖让府的人范,既然他可以用此来强迫方家的人,那么恩师毕竟是心软的人。或许徐兄也可以试一试。只不过这件事,还需欧阳志三位师兄配合才好,只是这欧阳志三位师兄,似乎对愚弟有些成见……” 唐寅是个很有才情的人,只是做人方面,似乎差了一些。 更何况恩师显然对唐寅作画很有兴趣,隔三差五便夸奖他,唐寅动力很足,现在在他的房里,摆着许多还未完工的画作,而欧阳志三人则是挨骂的较多,多多少少,心里会泛酸水,此乃人之常情。 徐经却是一笑,他对唐寅有所了解,自是明白唐寅的意思。 不过这等打交道交朋友的事,却是徐经这等世家子弟最擅长的:“这个容易,交友最紧要的是折节,我看欧阳志三位同年,亦是老实本分的人,要熟络起来,倒也容易。” 这里灯影摇曳,唐徐二人,半宿不睡,低声在谋划着什么。 次日方继藩命邓健去詹事府告假,说病了。 这是他从朱厚照那儿学来的,其实在历史,朱厚照经常爱‘生病’,明实录里,有许多相关的记载,方继藩读史时,经常便可读到‘东宫进药’、‘不豫、传旨暂辍视朝’、‘朕偶感微咳’、‘感病喉甚危’、‘腹卒痛’、‘朕躬偶尔违和’、‘朕因气感疾’等等字眼。 也是说,这厮在做太子和皇帝期间,请了无数的病假,不是说咳嗽是说自己在吃药,从来都没有断过治疗。 可到了要巡阅军队,要溜出宫跑去大同和鞑靼人作战,或是要巡江南时,他顿时便龙精虎猛,如有神助一般。 到底他是真病还是装病,方继藩读史时,也不好妄自做出什么评价,不过装病不去杨廷和那儿读书,却是方继藩亲眼所见的。 种西瓜是苦差事啊,偏偏朱厚照还不敢假手于人,生怕那些不仔细的宦官将他的‘冠军侯’给折腾死了,除了他自己亲自浇水、施肥,只准方继藩去帮手。 可方继藩只想赚钱,不想种地啊,你大爷的,本少爷是伴读,不是种瓜小能手。 所以……一大清早,方继藩便躺在榻哎哟哎哟的叫唤两声,算是偶染风寒了,接着打发邓健去詹事府,说身子不好,怕是受了凉,视身体情况而定,等病好了,再迟一些去。 倘若今日都不去,说明这一天病都没有好。 这样的告假,显得有诚意多了,至少看去像这么一回事。 何况,现在虽是接近二月月末,可依旧还是天寒地冻,受凉也是常有的事。 他兴致勃勃地在府里让小香香给他松松骨,翘着腿,喝着茶,唐寅给他送来画过目,欧阳志三人呢,一声不吭的给方继藩脚下的炉子里添煤的添煤,热酒的热酒,四个门生都很孝顺,照顾的体贴,当然,和小香香起来,自是差得远了。 方继藩不禁感悟,真希望这样一直躺着该多好,自己看来……要堕落了啊。 到了正午,吃过了午饭,小憩一番,这一觉睡的很香,等一觉醒来,方继藩才发现,徐经那厮似乎不见了踪影。 这家伙……难道跑了? 没前途啊,本来还想磨一磨你的锐气的,这样便受不了了,当然,方继藩不会找唐寅来问的,不能显得自己对那厮有什么关心。 谁知这个时候,门子却是来了,道:“公子,宫里来人了,宫里来人了。” “来的是谁?” “不……不知道呀。” 方继藩瞪他一眼;“请进来。” “很怪,宫里的人说,陛下有口谕,只许公子一人听,其他人,都要回避。” 方继藩虎躯一震,陛下很够意思啊,莫非是有啥重大又秘密的事需要交代自己去办?看来自己已简在帝心,深得陛下信任了。 于是屏退左右,请钦使进来。 到了厅,便见一个宦官打头,后头跟着一个老嬷嬷,再后……竟是太康公主。 公主碎步而行,目不斜视,由老嬷嬷搀扶着,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带着些许的绯红。 方继藩一愣。 只见那宦官道:“方总旗,今日公主殿下出宫复诊,奴婢本是尊奉娘娘之命,护着殿下至詹事府,候公子大驾光临,谁料方总旗竟是染了风寒,说是要迟些才能去詹事府当值,于是左等右等,又不见方总旗的身影,奴婢心里想着,公主殿下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这若是无功而返,只怕皇后娘娘要责罚,可若是派人来催促方总旗,且不说方总旗身子有所不适,算方总旗这一来一去,天色怕也不早了,所以这才冒昧,假传谕旨,特地登门前来求医。” “……”方继藩可不相信这是宦官自作主张,跑来假装谕旨求医的,他没有这个胆子,于是目光瞥向公主,心里说,这公主倒有几分决断。 于是颔首点头道:“看来,倘若我不复诊,想来娘娘定是放心不下,这……情有可原,殿下,请坐下,臣给你看看。” 方才那一瞥,朱秀荣感觉方继藩像是洞穿了什么,心里自是有些羞怯,她依旧带着浅笑,依言欠身坐下,那老嬷嬷便侧立她一旁。 方继藩不免恼怒,咳嗽一声:“老太太,能否站远一些,你这样给我压力太大了。” 老嬷嬷总是板着个脸,面没有丝毫的表情,却也无奈,只好后退几步。 方继藩这才前,笑吟吟的看了朱秀荣一眼,朱秀荣本美貌,虽年纪小一些,可眉目含烟,因为驱寒的缘故,所以披着一件狐毛牡丹纹的披肩,纤纤玉手下意识伸出来,请方继藩把脉。 方继藩装模作样的将手指搭在她的脉搏。 朱秀荣一脸荣辱不惊的样子,可快速跳动的脉搏却是出卖了她。 方继藩便皱眉道:“嗯,这脉搏,有些快。” 身后的嬷嬷一听,骤然紧张起来。 谁料方继藩朝朱秀荣道:“你不要紧张,我又不是怪物,我不吃人的。” 朱秀荣先是微微愕然,随即,面的笑意更浓,显然,方才矜持的微笑,是装出来的,而现在这一笑,却带着几分发自肺腑的真心。 “嗯……平稳许多了,看来……没什么大碍,平时多吃一些肉。”方继藩迅速抽离出手,没有过份轻薄。 “怎么?”那老嬷嬷忍不住忧心地问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方继藩道:“身子纤瘦了,多吃一些肉,可以壮实一些,像太子一样。” “……”老嬷嬷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嘴真贱啊,早知不该接他的话茬。 朱秀荣嫣然一笑,如凝脂的面部肌肤舒展开来,怯怯道:“本宫不爱吃肉。” “这怪了,都是一个娘生的,太子爱吃肉。” “……” 老嬷嬷拼命咳嗽,示意朱秀荣万万不可继续和方继藩搭腔下去。 朱秀荣便显得谨慎起来,贝齿微微一咬,便微微板着脸道:“我听皇兄说,方总旗总是喜欢吓唬人,方总旗于本宫有救命之恩,本宫心里感激不尽。” 她说话时,尽力的显出公主应有的威仪,倒像是两方会晤似的。 小小的女孩儿,偏生一副这个样子,方继藩心里感慨,漂亮是漂亮,心动也令人心动,是臭毛病多了一些。 朱秀荣继续道:“只是本宫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方总旗肯不肯听。” 方继藩心里说,你是公主,你较大,当然得听:“还请赐教。” 朱秀荣沉吟片刻:“方总旗万万不可学皇兄那般爱胡闹,要爱惜的羽毛……” “咳咳……公主殿下,臣没有羽毛。” “……”朱秀荣花容顿时凝滞了,深呼吸,然后含烟浅笑道:“本宫的意思是,要爱惜自己的名声,万万不可遭人诟病,须知人言可畏。如……本宫听皇兄说起,方总旗与人打赌,逼迫读书人拜方总旗为师,还说,方总旗乘人之危,羞辱读书人……这……很不妥,方总旗应当做一个至诚君子。” /> 本书来自 本书来自:/46/46846/的小说站! 第一百一十五章天台上心凉凉 朱秀荣很认真地对方继藩说出了心里的话! 只是…… “……”这谁造的谣? 方继藩有些无言。手机端 不过他不用想都知道,这肯定是朱厚照嘴巴没有关严实,胡扯出来的。 当初砸银子,强迫欧阳志三人拜师,又跟唐寅对赌,这些事,朱厚照都是知道的,想来……在他蓝来,这都该是很牛叉的事,因而兴致勃勃的讲给他的妹子听了,可太子啊太子,你我是志趣相投,你觉得牛叉的事,说给别人听,这可是毁坏我的形象啊。 看方继藩不语,朱秀荣幽幽地叹口气继续道:“本宫说这些,是为方总旗好,方总旗的恩情,本宫心怀感激,自是希望……能够见容于朝野,免得为士林所不容,本宫经常读书……” “咳咳……咳咳……”老嬷嬷又拼命咳嗽,打断了朱秀荣。 朱秀荣会意,便只好浅笑道:“时候不早了,本宫的话,望方总旗勿怪,本宫告辞。” 被一个小姑娘教训,方继藩很有一种想找一块豆腐撞死的冲动。 朱秀荣见方继藩像吃了苍蝇一般的模样,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本宫的意思是,并非是觉得方总旗不对,只是……” “殿下,天色不早了。”一旁的老嬷嬷急急地催促。 “好。”朱秀荣只好吁了口气。 方继藩便道:“臣恭送公主殿下。” 公主所受的宫廷教育,实在不咋样啊,方继藩觉得自己有些抑郁了,不过他不屑于解释,只是默默地将公主送至门,在这府外,早已停了一架乘舆,七八个禁卫在此候着。 朱秀荣回眸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觉得方才的话重了一些,想要辩白什么,可看了一旁的老嬷嬷一眼,便又只好将想要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随即徐徐地了乘舆。 方继藩则行了个礼,谁料这时候,一个呼声传来:“请恩公不嫌,收学生为弟子!” 这一呼喊,骤然之间,乘舆附近的禁卫们一下子炸了,还以为遭遇了刺客,一个个欲拔刀,左右张望,这左右的街道,哪里有人。 “恩公……小生徐经,久仰恩公大名,对恩公高山仰止,奉为楷模,恩公若是不收小生,小生……小生自这里跳下去!” 这时候,所有人才注意到,原来在方家的对面,那是一栋两三层的小楼,却见徐经站在了小楼的屋脊,长身伫立,激动得满面通红。 “我徐经说到做到,今日抱着必死之决心,要嘛得恩公准许,自此侍奉恩公,要嘛从这里跳下去,死在恩公府门前,死亦无憾!”说着,竟是滔滔大哭着道:“恩公啊……小生拜师,出自肺腑,今日便是死,也要明志……” “……” 坐在乘舆里的朱秀荣,诧异地掀开纱帘,仰面看着那屋脊的徐经,俏脸写满了震惊……还有尴尬。 “……”的确是有些尴尬,她俏脸微红,觉得臊得慌,皇兄自来不靠谱,果然他所说的话,真是一个字都不能信,亏得她还‘教诲’了方总旗老半天。 可是……为何有人争先恐后,要拜他为师呢? 他明明总是显得有些粗鄙的。 方继藩则是老半天的回不过神来……这你大爷的,这是玩的哪一出? 等方继藩反应过来,肺都气炸了,卧草,居然给我方继藩玩这一手。 这若是让你徐经威胁了,我方继藩不姓方,跟你徐经姓好了! 他朝屋脊的徐经龇牙道:“你大爷!真是岂有此理,来啊,你跳啊,你跳我看看,你以为你他娘的跳了,我方继藩收你做弟子了?狗娘养的东西,你跳我看看啊……” “……”这一句话里,真是粗鄙之语频出,乘舆里的朱秀荣顿时俏脸更红,又……显得有些无措。 而方继藩则是嚣张地大笑道:“来,跳,来人哪,给本少爷提一把椅子来,茶,本少爷看看,你这龟儿子敢不敢跳,不跳是孙子。" 徐经这显然是早有预谋的。 所以他在楼一咋呼,唐寅、欧阳志几个早预备了。 呼啦啦的全从府里冲出,连邓健也忙着追出来。 “恩师……”唐寅疯的跑过来,见恩师也炸了,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跪下道:“恩师……徐兄想要拜入恩师门下,是发至肺腑,请恩师松松口,收下他。”说着,他便开始抽泣,一个劲的擦拭眼泪。 欧阳志三人也不知被徐经灌了什么迷汤,也跟着跪下道:“恩师,徐经人品贵重,恳请恩师将他收入门墙。” 邓健撅着屁,昂头,看着头的徐经,大叫道:“少爷,要真跳了,要真跳了。” 方继藩笑了,你们特么的逗我! 他双目四顾自雄,豪气干云地道:“跳,跳下来。你大爷,本少爷是吓大的,告诉你,徐经,本少爷玩这一套的时候,你连人都没过,今日本少爷什么事都不做,专等你跳,实话告诉你,想入我方继藩的门墙,没门!” 这明显是套路啊,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教你的。 方继藩的本意是要磨一磨徐经的菱角,可这厮呢,居然跟本少爷玩套路。 徐经顿时想死的心都有,现在反而骑虎难下起来。 唐寅觉得自己脑子有坑,早知如此,不出这馊主意了,便抱着方继藩的大腿,悲戚地滔滔大哭道:“恩师,恩师……答应了,不然……不然徐兄……徐兄可……” 方继藩则是冷笑道:“他跳下来给本少爷先看看。” 欧阳志三人则昂着脖子,一个个大叫:“别跳,别跳,再想其他法子,想其他法子。” 站在高处,徐经觉得冷飕飕的,在下头,恩公的话让他伤心欲死,他咽了咽口水,觉得两腿有些软,又听方继藩一味的让他跳下来,徐经欲哭无泪:“我……我真跳了,恩公……我跳了。” “你跳,你跳下来,本少爷开开眼,有种别怂,你跳下来,我养你下半辈子。” 徐经捂着自己的心口,这绝情的话,令他心痛莫名。 他突的感到万念俱灰,咬了咬牙,眼睛赤红:“恩公,我来了……”也不知从哪里的勇气,直接朝前迈步…… 一道黑影,自而下的划过了一道并不美妙的弧线。 砰…… 接着是骨肉与青石板砖的碰撞声。 方继藩一呆…………真……真的跳了。 乘舆里的朱秀荣,看到这一切,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里,花容失色,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老嬷嬷,也吓得脸都绿了,陡然才想起,公主殿下莫要受了惊吓,连忙催促舆夫道:“走,走,快走……” 乘舆起了,一行禁卫也不敢去多看,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公主殿下要紧,匆匆拥簇着乘舆,快步而去。 “……” 方家门前,一下子又恢复了平静。 看着栽倒在了脚下的徐经,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玩……玩真的! 方继藩目瞪口呆。 唐寅揪着自己心口,鬼哭神嚎起来:“徐兄,徐兄啊,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邓健嗖的一下冲前去,一阵搜索之后,方才道:“少爷,少爷,还好,还好,不是脸先着的地,人还活着呢,还活着的!” 欧阳志大惊道:“快……快请大夫来,大夫呢,快请大夫……” 方家下,一阵哗然。 折腾了老半天,当大夫跑来看过了徐经的伤势,幸好的是,这小楼并不高,不过四五米,而且如邓健所说,脸不是先着地,所以徐经这小子运气还不错,也是骨头折了两根而已。 方继藩有点懵逼,古人难道都这么玩的吗?太实在了啊。 他突然发现,遇到这么个胡搅蛮缠的家伙,自己竟也没了多少抵抗力,总不能让人继续爬去跳下来。 善良,一直都是方继藩最大的软肋。 所以在三天之后,方继藩如被绑了票的压寨夫人一般,坐在正堂,一瘸一拐的徐经,则如即将入洞房的新郎官,喜滋滋地朝着方继藩行了拜师礼,送束脩,亲热地喊了方继藩一声:“恩师。” 方继藩没有吭声,只是老半天,才回应道:“噢,完了吗?很好,这样。” “恩师……”徐经喜极而泣。 人是如此,天生是犯贱啊,方继藩越是嫌弃,徐经越是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他对方继藩,既有救命之恩的感激,又总是觉得自己的恩师乃是天地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男子,欣喜之余,便道:“学生昨日已修书回乡,告诉家母和贱内关于恩师的事,好教她们在家安心治家。学生呢,在京师,心无旁骛,为朝廷效力,侍奉恩师。” 虽然说了这些感人至深的话,令方继藩心里舒服了一些,可方继藩还是有一点强买强卖的感觉。 “嗯……”是不是该说点什么?于是道:“你虽然和为师的某个徒弟一样水平次了一些……” 这一次,恩师特意的留了江臣面子,可江臣还是脸微微一红。 “可是呢,为师是会一视同仁的,嗯,好好读书,预备殿试。” /> 本书来自 本书来自:/46/46846/的小说站! 第一百一十六章一门五贡生 方继藩本只是觉得自己该说点话,可显然,这话……让人听着有些不舒服。手机端 有一个在你耳边,每天不断的说,你水平次了一点,你丢人了,诸如此类的话,对于徐经这样的世家公子,难免有点打击自信。 不过打击他的自信,却是很有必要的,不能让他太跳,谁知道会给方继藩挖出什么坑来。 五个门生,齐聚在方继藩面前,这五人几乎包揽了会试地前三,同时还有两个,亦是在会试成绩,这几乎是讲今科的会试,一打尽。 要知道,整个会试,金榜题名者,也不过三百人而已,而三年一场会试,这是三年里,天下最出众的读书人。 可方继藩却实在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必须给他们安排住宿的问题了。 方家的宅邸很大,这得益于方继藩的高祖,他兴冲冲地跟着朱棣自北平杀到了南京,封了爵,又兴冲冲的跟着皇帝朱棣迁都回了北京,在这个过程,他一直保持着乐观向的精神,你看,人家都跟着朝廷,高祖跟着朱棣,许多人死了,他却还活着,从尸山血海爬出来之后,他的人生是传和快乐的,他认为方家得了世袭的伯爵,势必也和他的人生一样,一帆风顺,以后子孙枝繁叶茂,所以在营造这座宅邸的时候,他从不琢磨着在精细处着手,只有一个目标……大。 可结果却不如他预期一般的美妙,至少方继藩现在是三代单传,也是说,方家的子嗣并不兴旺。 因而府里空置了许多地,甚至在后院的许多地方,还长满了青苔和杂草。 现在……几个门生肯定要住进来的,五人都是贡生,方继藩还等着他们给自己养老呢,虽然这五人年纪都自己大,可将来还有徒孙啊。 那么,兴建一个书斋以及一排精舍的事也提了日程,顺道儿,也得将方家的前庭和其他建筑也修葺一下,这是一个大工程。 银子,方继藩有,他不怕花银子,有钱不是用来花的? 设计,方继藩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得给自己独开一个院子,院子里得有一排厢房才好,这是为了将来娶妻纳妾打算。 至于书斋和精舍,好,不省了…… 一番设计之后,便开始招募匠人,预备建材,这样的事,当然交给杨管事为好,杨管事虽然经常咋咋呼呼,可方继藩对他却很信任,他是一个实在人,已侍奉了方家两代人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到了三月初,方继藩清早到了詹事府,那西瓜眼看着要熟了,等候已久的朱厚照,激动得手舞足蹈,却又小心翼翼,他看着这西瓜,顿时觉得宝贝似的,外头的宦官人等,一概都不准进暖棚,只有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蹲在这儿,朱厚照轻轻摩挲着冠军侯结出来的果实,热泪盈眶。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儿子报仇,这是要血溅五步的节奏。 方继藩心里想,我要有这么个为了报仇雪耻把西瓜当命的儿子,我肯定掐死他。 二人从暖棚出来,朱厚照显得兴致勃勃,却是突的道:“是了,有一件事,你看过邸报了吗?” “没看过。” “邸报你都不看?” “懒!”方继藩很认真地道。 “有道理。”朱厚照笑了:“本宫也懒,不过……本宫较为关注边事,所以偶尔也会看看,前日,邸报传抄出来,说是自米鲁叛乱之后,南京户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的王轼奉旨都督云贵军务,他已抵达了贵阳,调集了五万精兵,要一鼓作气,直捣米鲁叛军的巢穴普安和安南卫二州,他的奏报已经传到了宫里来了,这王轼,倒是一个会用兵的,父皇见了奏疏之后,下笔亲书,晓谕四方,事先对王轼予以勉力,他的作战计划,本宫琢磨过,调集精兵强将,以为主力,步步为营,绝不犯钱钺的错误,看来很快,米鲁的叛军要平定了。” 他眼眸灵动地眨了眨眼,接着道:“本宫对马政和军务,可是清楚的很,此战,朝廷必胜。这个王轼,倒是一个将才,本宫竟是疏忽了他。” 朱厚照说自己懂军事,这倒真不是吹牛,在历史,朱厚照可是赫赫武功,他在对鞑靼人的作战之,战术能力堪称超群,其实若不是大明崇抑武,谥号为明武宗的朱厚照,想来在历史的名声绝不会这样的糟糕。 朱厚照显然对于王轼地战法颇为满意,他自己的许多见解,也想来和王轼不谋而合,因而才发出如此多的感叹。 不过…… 方继藩却是摇了摇头。 朱厚照见方继藩摇头,不由面红耳赤:“怎么,你不认同?” “不好说。”方继藩则是笑吟吟的样子。 其实步步为营的战法,对付米鲁叛军从理论而言,是不错的。方继藩读史时,也认同王轼的战术,可问题在于,王轼还是失败了,因为米鲁更加高明,她仗着贵州崇山峻岭的便利,化整为零,从不和王轼决战,而是不断进行的骚扰,最后的结果,却是王轼的战法虽是稳妥,却是屡屡受挫,最终功败垂成。 现在是弘治十二年,在历史,一直到了弘治十五年,王轼的大军才彻底的平定了米鲁之乱,这三年的时间之,前两年,可谓是损失惨重。 这个战法,在历史,已经证明是错误的了。 朱厚照好胜心强,其他的事,他倒都对方继藩言听计从,唯独这行军打仗的事,却是对方继藩一丁点也不认同,他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朱厚照不禁道:“怎么不好说?” 方继藩想了想,才道:“王轼定当会受挫,米鲁不是寻常之辈,当初,他能击溃钱钺,以弱胜强,已证明了她和其他的叛乱土司不同。她绝不会和王轼硬碰硬,王大人步步为营,却是徒费军力,一旦大军找不到米鲁的主力,而被米鲁的叛军截断了粮道,损失势必惨重。” 朱厚照一呆,随即皱眉道:“这都不过是你的空谈而已。”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其实他很希望自己对历史的掌握能够警醒朝廷,可问题在于,他发现,好像很多人对自己的话都有所怀疑。 似乎只有当历史所发生的事发生了,大家才能恍然大悟,可那时候已是为时已晚了呀。 终究,这缘由……还是人微言轻啊。 “殿下不也是空谈吗?”方继藩朝他笑了笑道。 朱厚照一愣,顿时不高兴了,怒气冲冲地道:“这不一样,本宫自幼熟读兵书,你读过多少兵书。” “孙子兵法算不算?”方继藩想了想。 “……”朱厚照顿时噗嗤一笑:“孙子兵法固然好,可这其实不算真正的兵法,如你读书,只读论语一般,论语虽好,却太大而化之了,难怪你什么都不懂,来,本宫教你,真正的兵法,不只是三十六计这样简单,牵涉到的,是军粮补给,是每丁的操练,还有……” “没兴趣!”方继藩摇摇头,学兵法……很累的…… “那么,你现在是不是该承认,王轼的战法……” 不等朱厚照说完,方继藩便摇头道:“不承认,王轼必败无疑。” “你……”朱厚照也算是服了他,尤其是方继藩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令他恼火,毕竟还没有人敢招惹自己呢,本宫平日对你老方也算是够意思,本宫这样够朋友,你为何这般冥顽不灵。 方继藩可不怕朱厚照,本少爷有御剑呢,王轼虽不会战败,可损失惨重却是一定会发生的,为什么自己要承认? 朱厚照冷哼了一声,不由道:“本宫不理你了。” 吓,这样也能吓到我方继藩? 方继藩噢了一声:“那臣告退。” 朱厚照气了个半死,恼怒地道:“你太固执。” “固执的是殿下。”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本宫熟读无数兵书,还曾受过不少老将军的指点,看过无数的舆图,你分明都不懂。你去,本宫自己种自己的西瓜去。” “噢。”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服输,心里叹了口气,只是道:“殿下,告辞。” 看方继藩当真走了,朱厚照顿时恼火起来,气得龇牙咧嘴,可见方继藩一点都没有回头的意思,他心里竟又有些后悔。 这一场争论,惹得朱厚照很不痛快,以至于一旁的刘瑾、张永数人,个个魂不附体,生怕被太子殿下所迁怒。 “看什么看?” 果然,朱厚照气冲冲的到了刘瑾面前,直接踹了他的心窝子。 刘瑾打了个趔趄,哎哟一声,忙又趴下,皇城惶恐地道:“奴婢万死。” 朱厚照一愣,脸色略显苍白,心里不禁嘀咕。 看着这趴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的刘瑾,忍不住想,倘若老方也和刘伴伴这样顺从好了。 可旋即……他又摇头,当真如此,那么老方还是老方吗? 哎……不理他,本宫自己玩自己的。 /> 本书来自 本书来自:/46/46846/的小说站! 十更完毕拜票 依稀记得八年前,那个时候老虎还很嫩。 只是个好时候啊,那时候写的第一本书叫《娇妻如云》,我至今还记得,娇妻如云的章节末尾,老虎总会对读者说,大家不用打赏。 为啥呢,那时候老虎脸皮挺薄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在老虎心里,读者们投月票,订阅,是对一个作者的基本义务,因为作者写书真的很不易,可打赏,却是情分。 如今一晃已过了八年,八年来,老虎没有催促过读者打赏,甚至有读者和老虎私聊,说打赏多少多少,老虎也很严肃的说,愿意订阅正版,已是很感激了,打赏,实在没有必要。 好吧,老虎还是那个老虎,只可惜,而今已至三旬,鬓角已生华发,眼看着已是垂垂老矣。可依旧,似乎也没什么大成就,唯独自傲的,是靠劳动糊口。 说了这么多,你们也知道,老虎想说什么,求订阅,求月票。 先十更放着,从现在起,每天至少保底五更一万五千字。 嗯……就这个样子。 其他的支持,老虎脸皮薄,不敢要,可是……老虎在这里理直气壮的大吼一声,月票呢,订阅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瓜熟了 此后几日,方继藩虽来詹事府,不过也懒得去寻朱厚照,太子殿下似乎也是没事人一般,反正他继续告了病假,不肯去明伦堂里读书。 对于太子的胡闹,方继藩毕竟两世为人,显得成熟了许多。 这等事,是决不能纵容的,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不理自己,大不了,自己这个南和伯子,好好混自己的日子便是,反正是铁杆庄稼,自文皇帝之后,大明还真没几个勋爵,因为和皇帝、太子的关系不好便抓去杀头的。 何况,自己还有五个门生呢,本少爷没前途,可门生将来大小也都是官啊。 这样一想,方继藩很心安理得地继续照吃照睡。 这一天夜里,因为后院在大兴土木,而方景隆这些日子代天子去天津卫巡营去了,百无聊赖的方继藩便早早的睡下。 照旧,还是一场好梦,梦里梦到了许多人,似乎皇帝要钦赐公主给自己,而梦中的方继藩,自然是大义凛然的严词拒绝,皇帝老子你很牛嘛,你嫁女儿给我方继藩,我给你养一辈子女儿,那么嫁妆呢? 何况,娶了令女,岂不是要做朱厚照那厮的妹婿?不妥,不妥,朱厚照这厮太糟糕,我已与他割袍断义,要不,换一个大舅子,嗯……换谁呢? “老方……老方……” 阴森森的声音,似乎由远及近,令方继藩的梦变得开始恐怖起来,似乎看到了朱厚照青面獠牙的模样朝自己追来,接着发出渗人狂笑。 “老方……老方……快醒醒……” 方继藩额上冷汗淋淋,生生被人推醒了,吓得汗水打湿了厚重的绸被,他猛地在黑暗中张开眼。 “老方,老方……” 方继藩霎时毛骨悚然了,你大爷的,这不是梦啊。 当真有人在用手推着自己。 方继藩下意识的要大叫:“来人呀,有鬼呀。” 可口一张,便被一只手紧紧的捂住了。 呜呜…… 方继藩泪流满面了,这莫非是传说中的采花贼吗?可我是男人啊,难道……是因为特殊的爱好? “老方,是本宫……是本宫,你别喊,别喊,我告诉你,西瓜……西瓜熟了……熟了……怕父皇知道我擅自出宫,本宫连夜溜出东宫来的。所以刘伴伴几个都不敢带。本来想从正门进来,谁料你那门子狗眼看人低,死活不让进,真是气死本宫了。不得已,只好翻墙进来了,本宫为了寻你,真的寻的好苦啊,好了,现在我们去看瓜,瓜熟了啊。” 方继藩在黑暗中,看不到朱厚照到底是什么表情,不过……他的心情,是r狗的。 “怎么?还在生气?老方,你一个大男人,怎的这样,兄弟哪有隔夜仇的,快穿衣啊,我们去看瓜。”说罢,朱厚照连拖带拽的将方继藩拖下了床。 这日子还是寒气逼人呢,刚接触到冷气便令方继藩忍不住的打了一个冷颤。 方继藩对朱厚照也是无可奈何了,只好道:“等等,我先穿衣,我先穿衣……” 黑暗中,方继藩摸摸索索的寻了昨夜脱下的旧衣,也不好掌灯,只是突然没了小香香给自己穿衣,竟有些不太习惯,好不容易地将衣衫穿了,才掌了灯,见朱厚照穿着一身的蟒袍,精神抖擞的样子看着自己,似乎因为此前的矛盾,现在突然登门,所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也难怪门子不给他开门通报了,且不说三更半夜,门子不敢半夜叫醒自己,就说朱厚照这身行头,人家哪里敢认为他是太子,十之**,将其认为是戏子了。 此时,朱厚照不耐烦的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呀。” “大半夜?”方继藩还在思考,是不是该原谅这个家伙。 “我们的瓜呀。”朱厚照气急败坏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急得跺脚道:“我们一起种出来的瓜,现在熟了,你就一丁点都不惊喜?” “……”方继藩无言,叹了口气道:“殿下真的太固执了。” 朱厚照顿时又龇牙起来,气恼地道:“分明是你固执,你什么都不懂,你懂兵法吗?你懂贵州的山川地理吗?你可知道调去了贵州的客军以及狼兵战力如何?你什么都不懂,你还和本宫抬杠。” 方继藩抿了抿嘴,只道:“总之,王轼输了。” 朱厚照恼火地皱着眉,随即他竟一笑:“不争论这些了,我们去看瓜。等到时捷报传来,自然会证明你是错的。” 方继藩一想,很有道理,便又披了一件厚衣衫,随着朱厚照走了出去。 半夜里,在这清冷的街道赶去詹事府,二人各骑着马,虽是身上穿了厚重的衣服,可还是让方继藩觉得天气冷得厉害,借着沿途街巷宅邸隐隐透出来的一两盏灯火,方继藩倒是有些担心,倘若遇到了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官兵,只怕要糟了,若是事情传到了宫里,自己免不得又要被提去骂一顿。 好在他今儿运气不错,这一路竟无人,顺利的到了詹事府,随着朱厚照一路的钻进暖棚,只见里头已点起了一盏冉冉的烛火。 此前种下的十几株瓜苗,大抵已结出了三十多个西瓜,其实当时结了近七十多个果子,不过方继藩害怕土地的肥力不足,所以让朱厚照摘下了三十多颗来,朱厚照当时还叫嚷了老半天,方继藩几番解释,告诉他,结出的果并非是越多越好,一根苗,若是有多余的瓜藤,或是结出太多果,土地的肥力不足,反而因为营养不足,最终结出来的瓜多是多了,却大多长不太大,口感也是极差,一株苗留着两个果,最终结出两个瓜就已是极限。 而现在,看着这一地的瓜,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也不禁感慨,真是不易啊,至少证明暖棚在冬日种植,是正确的,有了这个试验田,那么……之后就可以进行推广了。 其实在这个时代,冬天不是没有类似于暖棚的种植,譬如早在隋唐时,就有在温泉附近种菜的记录,甚至温室种黄瓜也早已有之了。 不过……这温泉旁种菜,其实意义并不大,因为温泉附近的土质往往肥力不足,种出来的菜,并不大。再者,古代的暖房,因为温度不足,不似方继藩这般,设置烟道,所以能种的,也不过是黄瓜之类的耐寒蔬菜罢了。 至于似西瓜这等夏季才结果的瓜果,冬日种出来,便稀罕的很了。 “这样的天气还能种出瓜……”朱厚照一脸的傻乐,他是真开心,这些瓜,可都是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其中的辛酸,可想而知,如今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这两个瓜,一个是送给母后的,给母后尝尝。”朱厚照指着‘冠军侯’结出的两个瓜,接着又道:“还有一个,是送去仁寿宫,曾祖母年纪大,牙口不好,可也得给她尝尝才好。” 方继藩也捡了一个:“这个给陛下……” “不给!”朱厚照眼睛眯着,顽固又执拗:“到时卖给他。” “……” “我们留一个吃吃试试,其他的呢?”朱厚照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斩钉截铁地道:“指望卖这几十个瓜,肯定挣不了银子,可最重要的是先打开销路,让咱们的瓜驰名京师,所以,卖!而且还得高价的卖,得卖给京里最富贵的人家,等他们尝到了这稀罕的瓜之后,我们就可以在西山招募人手,搭建暖棚,扩大规模的种植,现腾出几千亩地来,不只要种瓜,还要尝试种一些其他的,总而言之,我们一步步的扩大生产,打出名头,正好,天气马上要热了,趁着这个夏季,先搭建几千亩暖棚,嗯……这琉璃透光度倒是不错,不过,看来得弄玻璃了。” “玻璃是什么?”听到一个新名词,朱厚照好奇地看着方继藩。 眼下最重要的是,压缩成本,将成本压缩到最低,弄试验田,可以怎么奢侈怎么来,毕竟这只是验证,可真正的买卖,却是另一回事。 至于玻璃是什么,方继藩也很难跟朱厚照解释。 西山那儿造玻璃,实是再好不过的事,因为玻璃的熔炼,最需要的反而是燃料,西山山里的矿脉,就是燃料,可以就近取材,而西山附近的土地,原本是买来防备有人偷矿的,现在却派上了大用场,可以用来建立大规模的暖棚。 煤矿是基础,可以作为燃料,同时可以兜售,而无烟煤用来炼出玻璃,既可对外销售,还可以建立大棚蔬菜的暖棚,这就形同于建立了一个简单的产业链。 不过,事情得一步步的来,扩大种植先不必急,还有足足一个夏天呢,最重要的是先打出品牌。 冬天的西瓜,本就是稀罕事,倘若先在京师最顶级的豪门圈子里盛行,接下来就好办了。 当然,如果再给这西瓜赋予一点特殊的意义,那就更加美妙了。 二人抱出一个西瓜,就像两个贼一般,在黑暗之中,命当值的宦官取了西瓜刀来,将西瓜洗净,一切为二,那鲜红的汁水顿时溢出,特有的瓜香在这寒冷的夜晚,别有一番风味。 “本宫亲自来切。”朱厚照要将西瓜切为一瓣瓣。 方继藩却道:“不能这样吃,这是穷人的吃法。” “啊……”朱厚照不禁一呆。 方继藩对当值的宦官道:“拿两个勺子来。” 宦官舔了舔嘴,可怜巴巴地看着这稀罕之物,竟也有馋了,可惜,他心知自己是没份的,只好听命去取银勺子。 ……………… 第一更送到,今天还有四更,老虎做好准备了,从今儿起,老虎负责貌美如花,啊,不,是老虎负责疯狂码字,按时更新,不求别的,只求大家订阅、月票,老虎用心写,大家支持。 噢,对了,现在新书月票榜第二名,粉嫩的老虎惨遭都市大神志鸟村的打压,争口气啊。u 第一百一十八章圣人的烦恼 此时,方继藩正抱着半个瓜,轻轻地将勺子一舀,那带籽的瓜肉便到了勺里,直接送入口中! 一股特有的甘甜顿时弥漫味蕾,虽是在严寒的日子,没有消暑的爽感,却别有一番滋味,尤其是在这个时代,漫长的冬天里,几乎没有多少蔬果可以存活,唯一能吃的,也不过是从运河里,自江南运来的萝卜之类不容易变质的蔬果。 这一口久违的甘甜,令方继藩这等早吃过不知多少山珍海味的人,也不由的惬意起来:“痛快,殿下,你的瓜种的真好。” 朱厚照直勾勾地盯着方继藩,忍不住口中流涎,也迫不及待的取了半块瓜,学着方继藩的模样,舀一勺入口,连籽也一起吞了,抹抹嘴才道:“痛快,本宫不敢居功,咱们兄弟一起种出来的,好,好得很,老方的功劳第一,本宫第二。” “哪里,哪里,殿下第一。” “争个什么?本宫说你第一,就第一。” 二人相视大笑,手里的勺子没有停,片刻功夫,便将各自的半个瓜吃了个干净。 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方继藩打了个饱嗝,舒服。什么才是顶级享受,顶级的享受并不是吃遍天下的山珍海味,而是自己能吃的东西,这个世界没几个人吃得着,就如这西瓜,全天下人,在这个时候,谁能吃得到呢,虽然人人都曾吃过,可又如何,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啊,人生的意义在于,攥取尽量多的稀缺品,眼下,西瓜就稀缺。 “老方,要不,再切一个?”朱厚照舔着嘴,意犹未尽,似乎此前的矛盾和争吵,早已不见踪影了,今天夜里,他甚至觉得方继藩和自己比从前还亲昵一些。 咱们兄弟两,可是一起种过瓜的。 最重要的是,这几日方继藩懒得搭理他,而他一个人可怜巴巴的照顾着西瓜,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这才知道,有老方在身旁,自己才少了许多的寂寞。 方继藩脸板起来:“再吃一个,就会再再吃一个,剩下的,是留下来卖的,要打响咱们的名气,来年才可以发大财。” “噢。”朱厚照觉得有理:“对,要卖。不过,怎么卖呢?” 方继藩便道:“挑一些送入宫中,照殿下方才的意思,是孝敬给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陛下那儿……” “不送!”朱厚照毫不迟疑的道。 方继藩噢了一声,随即道:“其他的,哪里的贵人多,我们就去哪里卖。” “那么,哪里的贵人多?”朱厚照瞪大眼睛,一副好奇宝宝的姿态。 方继藩一脸懵逼,你大爷,你问我,我哪知道? ………… 天色已渐晚了。 詹事府少詹事王华已下了值。 回到家中,步入正堂,刚刚落座,便见儿子王守仁碎步进来,行了个礼:“孩儿见过父亲。” “伯安啊。”王华笑了笑,压压手:“来坐下,殿试的策论,预备得如何?” 殿试还有两个月才举行,所以并不急,不过许多金榜题名的贡生已经开始磨刀霍霍了,王守仁也不例外。 王守仁摇摇头道:“今日儿子在长考。” 考就是思考的意思,前面加了一个长,就令王华吹胡子瞪眼了,也就是说,你这一整天,都在琢磨乌七八糟的事。 “噢?你有心事?”对于这个脾气古怪的儿子,王华有点力不从心,却不得不耐住脾气。 王守仁一脸肃穆地道:“听说,贡生徐经,跳楼了。” 王守仁皱眉,人家跳楼,与你何干?就为这,你竟琢磨了一天? 见父亲的脸色不好看,王守仁又道:“据闻,是求拜方继藩为师而不可得,因此才做出如此失智的行为。好在吉人有天相,伤势倒是无碍,他也终于遂了心愿,拜入了方继藩的门墙。” 王华忍不住道:“伯安,殿试才是正经。” “这也是再正经不过的事啊。”王守仁争辩道:“《礼记?大学》之中有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朱熹夫子云:‘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於物者,是致知也。’,是以,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也。” “……”但凡是这个时候,王华大抵是一脸无言状,哭笑不得。 可王守仁很认真:“朱熹夫子之言,是令我们通过观察,去探究世间的道理。正所谓穷推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方继藩这个人,儿子有一点不明白,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拜他为师呢,何以他在京中声名狼藉,甘愿追随他的人,奉他为师者,竟有欧阳志、唐寅、徐经诸如此类的贤才,儿子心里生了疑惑,却没有人可以为儿子解开这个疑惑,因而儿子便想到方继藩,或许……可以从他身上,领悟到某些道理。” 王华气得差点没有吐血:“此人又有什么好深究的,你啊,心思放在正途上。” 王守仁却显得不认同:“父亲曾经说过,只要儿子金榜题名,便不再约束儿子了。” “……”王华无言,当初为了让王守仁乖乖读书,参加科举,王华确实和王守仁有过这样的约定,可谁料到…… 他叹了口气,不禁幽幽的道:“哎……你的脾气真是古怪啊,半分都不像为父。方继藩此人,老夫也看不透,说他是什么栋梁,呵呵……可若说他真是十恶不赦,老夫在詹事府,也算和他共事,却也觉得不像,此人虽是常常口出恶言,可为父却觉得,他本心并不坏。” “为父最担心的,便是他带着太子去胡闹,不过说来也是有意思,就在前几日,殿下和方继藩发生了争执,便互不理睬了。” 说到此处,王华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捋须,嘴角含笑。 王守仁不禁道:“争执?却不知是何事争执?” 王华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古怪的王守仁,还是道:“詹事府是个藏不住的事的地方,老夫昨日方知,原来这起因,乃是因为南京户部尚书王轼在贵州调集军马平叛的事。” 王守仁不由好奇:“儿子想起来了,前几日,恰好邸报中说起此事,王尚书上奏了他的平叛计划,儿子以为,王尚书这步步为营之法,甚为妥当,只要徐徐图之,定叫叛军无立锥之地。” 王守仁可不是普通人,他对兵法有独到的见解,自大明英宗皇帝以来,英宗皇帝为蒙古瓦剌部所俘,朝廷赔款求和。这件事给年幼的王守仁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他自小便发誓一定要学好兵法,为国效忠。以至于十五岁时就屡次上书皇帝,献策平定农民起义。 当然,还是秀才的王守仁,所上的奏疏,自然是石头大海,连个鬼影都不见。此后,王守仁便索性出游居庸关、山海关,纵观塞外,在那时起,他便已经有了经略四方的志向。 王华看了王守仁一眼:“你说的不错,太子也是这样认为。” 王守仁显得诧异:“是吗?想不到太子殿下竟也精通兵法。” 王华笑了笑,没有继续纠缠太子的观点:“可是那方继藩却是大言不惭,说是王轼的方略必定受挫,平叛的大军势必会损失惨重,太子殿下与他争执不下,最后就闹得不欢而散。” 王守仁皱眉,他思索起来,良久,他道:“儿子认为,王尚书的计划没有问题,这是最稳妥的战法,方继藩看来这一次要走眼了。” 说罢,他笑了起来,王守仁是个极骄傲的人,倘若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便忍不住想要去研究,可一旦发现此人也不过如此,势必便没了兴趣,他笑了笑又道:“此前,方继藩做了许多令儿子觉得有意思的事,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或许他此前当真只是运气罢了。” 王华欣慰地颔首点头:“现在,你该将心思放在正途上了吧。” 他犹豫了一下,深深的看了王守仁一眼,道:“还有一事,本是不便说的,陛下已严令禁止詹事府上下外传此事,方继藩这个人,妖言惑众,蛊惑太子殿下,竟是教唆太子殿下在詹事府与他一同种瓜……” “种瓜……”王守仁一呆:“这时节,能种瓜吗?” 王华则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守仁,没有搭腔,仿佛是在说,你看,现在知道这方继藩是个什么东西了吧,此人……就是个脑残患者啊,你好好的,不将心思放在即将到来的殿试上,却放在一个这样荒唐的人身上……哎…… 王守仁略一沉吟,似乎脸上也露出了失望之色,他摇摇头道:“这方继藩,看来已没有什么可细思的必要了,不过……儿子自出游居庸关、山海关之后,对于边事,颇有些担忧,想要向朝廷进言‘西北边疆防备八事’,奈何儿子只是贡生,人微言轻,边防之事,涉及国家根本,万万不可疏怠,能否请父亲代儿子进言……” ………… 推荐一本新人作者的书《盗汉》,本来这个作者还给我发了一个简介的,后来我看了一眼《盗汉》这本书的简介,说实话,一点吸引力都没有,贴出来绝对有劝退效果,嗯,书名还是不错的,一看作者就是惯犯。 另外,老虎有个书友群491966624,看群号,就知道很高级,有兴趣吹牛逼的老伙计可以来坐坐。 第一百一十九章祥瑞 现在,王守仁终于决定不再想着研究方继藩了,王华脸总算舒了口气,可听到儿子的请求,霎时又开始充血了。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啊。 打小开始,这倒霉孩子就让自己操心,让你读书科举,你说有比科举更重要的事;让你去成婚,你成婚当天跑了,跑去和一个道人研究养生之术;让你好好的在家里进孝,你呢,竟跑去居庸关和山海关里巡游。本来还以为,你总算定下心,乖乖的参加了科举,如今会试列居第四,也算得上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为父是状元,你也不差,光耀门楣了。 可结果呢,叫你好好的准备殿试,你却去研究方继藩,你研究完了方继藩,转过头还想进言,进你个鬼的进,你乳臭未干,有什么资格对边务说三道四?朝中衮衮诸公,俱都不如你吗? 王华狠拍案牍,终究忍不住了,双目发赤,面上充血:“你到底是谁的儿子,哪里有半分像老夫!” ………… 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天气虽是暖和了一些,可在这时候,晨雾缭绕,打在身上的露水依旧令人冰凉刺骨。 今日清早,乃是廷议,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俱都要在场,原本朱厚照也是要去的,不过他又告了病,这隔三差五的告病,倒是颇为方继藩的风范,呃……也不对,方继藩也是自他那儿学来的。 虽是告病,可朱厚照半分病容都没有,反是一脸的满面红光,神采飞扬的样子。 那都熟了的数十个瓜,他已经分派好了,先是命刘瑾抱着两个瓜入了宫,那是孝敬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 而后又命张永备了一辆大车,他和方继藩骑着马在前,后头一队禁卫和宦官们将瓜装载进车里,用乌篷遮了,便一路至东华门。 大车在下马碑石不远停下。 这东华门靠着诸多衙堂,几乎京中各部九卿的办公点就靠着东华门的鼓楼。 根据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计算,但凡廷议的数百个文武大臣下了朝会,为了抄近路,都会自东华门出宫。 京里贵人出没最频繁的地方,不就在此吗? 西瓜种出来了,就得把瓜的名头打出去,这瓜卖给谁,最是讲究,毕竟这时代,达官贵人才能引发潮流,只有他们争先恐后的买,才会形成风尚。 打出了金字招牌,名声有了,逼格也有了,接下来,趁着天气要暖和,赶紧在西山那儿大规模的搭建暖棚,一到了入冬,发财的时候就到了。 朱厚照兴奋地搓着手,指挥着人将大车停了,接着用了个板子架在车上,将瓜放置在板上,这瓜新鲜欲滴,卖相也挺好,一把西瓜刀隔着板子上。 朱厚照不耐烦地等待,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瓜,很想伸出手来,将西瓜刀剖开一只瓜,先解解馋。 不过……要做买卖,买卖要紧,他只好努力地忍住心里的yuwang。 待到晨钟一遍遍的敲响,廷议终于散了。 弘治皇帝自是动身赶去了暖阁,在那里,还有许多的奏疏等待着他的批阅。 而百官们,除了在宫中当值的内阁大学士,以及留守的待诏、制诰翰林之外,也纷纷顺着人流,朝向东华门去。 其实廷议历来只是走过场,越是盛大的朝议,基本上功夫都耗费在了繁文缛节上,也议不出什么事来,毕竟人多嘴杂。 而越是大事,一般都是在暖阁里,皇帝召集几个阁臣以及部堂的尚书敲定大致的方向。 所以,百官们只感觉到的是深深的疲惫感,可一出东华门,竟惊愕的听到一个很突兀的声音。 “卖瓜,卖瓜喽。” “……” 许多人懵了。 卖瓜? 东华门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宫中禁地,即便是在这宫外头数百丈之内,除了一些官吏以及宦官、禁卫出入驻留之外,怎么会容许货郎和商贾逗留呢? 敢在这里卖瓜,这简直就是开玩笑啊。 禁卫为何不驱逐? 真是没有王法了。 许多人开始吹胡子瞪眼了。 不过……显然,这一招确实很吸引人。 比如混在人流中的寿宁侯张鹤龄和建昌伯张延龄,这两兄弟顿时就来了兴趣,他们跟其他人一样,也以为是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将东西卖到这禁地来,只见张延龄低声道:“哥,我想吃瓜。” 张鹤龄顿时感觉自己的智商被自己的兄弟狠狠按在地上摩擦,他瞪了张延龄一眼,一面慢悠悠地背着手在门洞里踱步,口里则气恼地道:“愚不可及!愚不可及!现在是什么时候,有瓜吗?你听人叫卖瓜,就有瓜卖?这定是有人儿戏!何况,大清早的时候,你已吃了三碗粥了,还不够?真真是不懂居家度日啊,若不是为兄,咱们张家就非要被你败个精光不可了。” 张延龄顿时惭愧得低下了头颅,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张鹤龄冷笑,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地道:“就是不晓得,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在这禁地开这玩笑,哼,身为皇亲国戚,怎么可以坐视不理呢?气煞我也,这江山,是皇上的,也是太子的,你我是太子阿舅,便是国舅,必须要维护纲纪,这是你我的本份!走,去课他们罚金。” 张延龄本是暗淡的眼眸顿时亮了,于是二人脚步飞快的走出了门洞。 注目一看,只见那下马碑石处,早已围满了乌压压的大臣,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如石化一般,目瞪口呆又难以置信地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卖瓜,卖瓜,新鲜的西瓜,快来看啊,可新鲜了……” 张鹤龄一副大义凛然之态,气咻咻的带着兄弟冲入了人群,口里正大叫着:“天子宫前,谁敢……” 他本想破口大骂,可话说到了一半,竟是见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站在车后,这车上,竟还真摆满了一个又一个的西瓜。 张鹤龄脸都变了。 其实何止是他,这又一圈又一圈围拢来的大臣,个个都像见了鬼似的。 太子殿下……你是堂堂太子,你来……卖瓜? 这…… 许多人气得发抖。 可有人却是回过神来。 瓜……西瓜……这西瓜哪里来的? 这个时节,哪里来的瓜?不会是见鬼了吧。 一下子,这里鸦雀无声,虽是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可很快,已经没有人计较居然跑来如此作践自己,而是许多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心痛得无法呼吸。 这……也太荒唐了吧。 可荒唐归荒唐,等他们垂头看到了那一个个西瓜,面上又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时候,哪里来的瓜? 所有人彻底懵了。 难道是……祥瑞…… 有人反应过来。 是啊,若非是祥瑞,怎么这样的时节会有瓜?这瓜哪里来的? “西瓜?”张鹤龄眯着眼,看了方继藩一眼,便忍不住龇牙,不过显然他对朱厚照有所畏惧,因而不敢放肆,好在他是朱厚照的舅舅,所以猫着腰上前,轻轻地磕了磕西瓜,脸上表情顿时亮了。 还真是西瓜啊,货真价值的。 “卖多少钱?”张延龄咽了咽口水,他饿了。 朱厚照便道:“十两银子一个。” 十两银子…… 这已形同于寻常百姓两年的收入了。 张鹤龄不禁噗嗤一笑,太子殿下这是侮辱舅舅的智商啊:“还不如去抢。” 朱厚照正恼火着呢,等了这么久,又喊了老半天,只见人围观,就不见人买的,这些臣子们,一个个干瞪大着眼,好似见鬼的样子也就罢了,寿宁侯跑来问价,竟还出言不逊。 于是朱厚照气恼地抓着西瓜刀,龇牙咧嘴道:“对啊,本宫就是抢啊。” 张鹤龄吓得脸色都变了,这六亲不认的外甥真不是东西啊! 张鹤龄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涨红着脸。 方继藩见状,忙打圆场道:“殿下,收起刀来,收起刀来,做生意呢,和气才能生财啊。” “噢。”听到方继藩最后的那句话,朱厚照终于将西瓜刀放了下来。 方继藩左右四顾,其实他知道,这西瓜一出,就足以让大臣们震撼了,太子来卖瓜,在以往,肯定是要被抨击是锱铢必较的,皇太子怎么能做买卖呢,还跑到这里来卖瓜? 不过……这不打紧,现在这西瓜出世,就足以让人暂时忘了此事。 其实按照方继藩的意思,是不愿让太子来的,太招摇了,到时肯定有御史弹劾的,可朱厚照非要来,方继藩也没办法阻止,好吧,方继藩其实能理解的,毕竟这瓜是太子的‘亲儿子’,一把s一把n喂着长大的,这卖儿卖女的事,能让其他人代劳吗? 只是这样僵持下去可不成啊,他便朝张鹤龄一笑道:“世伯,你好呀。” 张鹤龄眯着眼,狐疑地看着方继藩,冷哼一声,显然,张鹤龄还记着仇呢。 方继藩笑了,笑得很甜,就像人畜无害的纯情小伙:“要不,世伯,尝尝这个瓜怎么样?” “怎能白给他吃……”朱厚照在一旁急了。 第一百二十章天才地宝 朱厚照带着这瓜来这地儿是卖钱的,可显然,竟然让张鹤龄免费吃,他能不气恼吗? 方继藩却是拽了拽朱厚照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多嘴。 这个时候,自是少不得要让人品尝的,要不怎么证明他们的瓜是好瓜。 寿宁侯来尝试就再好不过,毕竟,方继藩此前和他们兄弟有一些嫌隙,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张鹤龄一听,打起了精神:“不要钱?” “不要钱!”方继藩一派豪气干云姿态,道:“小侄素来敬仰世伯,我这便切一块。” 张鹤龄眼睛都直了,有便宜不占,辱没先人啊。 张延龄也连忙凑上来,一脸嘴馋地道:“我也吃,我饿。” “好好好。”方继藩是真心诚意想要和张家兄弟和缓关系的,被这么一对坏事没少干的兄弟成日记恨着自己,有时候真的睡不着啊! 他捡起西瓜刀,取了一个瓜,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真将这西瓜一分为二。 西瓜的汁水瞬间流出来,文武百官们一个个张大了眼睛,既闻到了瓜香,还看到那浓郁的汁水流淌出来。 真的是瓜…… 当真……是瓜…… 这一下子,许多人除了震撼,便是忍不住流涎了。 毕竟,这瓜已是有大半年不曾尝过了,此时就在眼前剖出一个瓜,实在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方继藩熟练地将半只瓜切成几瓣:“尝尝。” 张鹤龄自是不客气,挑拣了最大的那一瓣,张延龄也急不可耐,选了第二大的那一块。 两兄弟双手握着瓜,忙着大快朵颐。 清甜的味道入口,张鹤龄边吃,边忍不住的咂咂嘴道:“好吃,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吃食了。” “呜呜呜,好吃……”张延龄连西瓜籽都不肯吐出来。 二人低头吃着瓜,这大快朵颐的模样,倒是勾起了许多人的食欲。 张鹤龄吃得眉飞色舞,心里偷乐,十两银子一只的瓜呢,今日可占了大便宜了,方继藩这个傻瓜,以为靠一片瓜便可以讨好老夫,哼哼,老夫吃完了瓜,照样记恨着你。 不过……这种占了便宜的快感,却让张鹤龄的身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快哉,吃着仇人的瓜,占他便宜,真是人生乐事啊! 这一下子,大家终于可以确定了,这就是西瓜。 是严寒天里结出来的瓜啊。 京师的冬日,过于漫长,以至于整个京师的蔬果供应,尤其的单调和稀少,即便是文武百官,也很少享受瓜果了。 即便是山珍海味吃多了,可这西瓜真真切切的出现在眼前,还是让人颇为意动。 就是太贵了。 十两银子,真不如去抢呢,再者说了,再过几个月,便有瓜熟了,到时还怕吃不着瓜? 不过,他们始终还是不明白,这瓜到底哪里来的? 有人咳嗽一声,上前,不由道:“方继藩……” 方继藩如沐春风地道:“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这人道:“此瓜出自何处?” “是本宫在詹……”朱厚照一脸的神采,邀功似的想说什么。 方继藩却连忙拽他的袖子。 可不能说是詹事府里长出来的啊。 西瓜卖十两银子一个,贵吗?太贵了,这相当于寻常百姓几年的用度呢。 即便许多王公贵族,怕也会觉得肉痛吧。 所以,冬天长出来的瓜,虽然稀罕,可以让人解馋,却想就此让人掏腰包,却还有难度。 来年的时候,随着西山大规模的种植,瓜果的价格肯定会暴跌一波,可方继藩的预想之中,定价肯定还是属于奢侈的范畴。 可要让人买这等奢侈品,却必须赋予它不同的意义。 幸好,朱厚照种瓜的事,显然,陛下嫌丢人,已经让詹事府的人禁口了,知道的人不多,就算有晓得内情的人,也不敢说。 方继藩放下西瓜刀,清了清嗓子才道:“此瓜种之于西山。” 张家兄弟还在啃着瓜皮,显然不肯浪费,一听到西山,身子顿了一下。 “噢?西山?”百官们各自神色有异,捋须相互对视,觉得更加蹊跷:“西山在这严寒之日,也能生出瓜吗?” “怎麽不可以?”方继藩振振有词地道:“你看,西山不是还生出了煤吗?而且还是可以烧的煤。” 张鹤龄突然觉得心口有一丢丢的疼,不过……手中的瓜还是不能浪费,继续啃着瓜皮。 “可是……这和严寒之中生出瓜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继藩笑了:“因为那西山,乃是天材地宝之地啊,汇聚了天地之精华,能生出无烟之煤,自然也就能生出这奇异之瓜,此瓜自那等丰腴之地生出来,吸收了西山土地中的精华,所以这瓜,不但香甜,而且还有强身、养肾、驻颜等等奇异功效,这是天地精华的浓缩,我方继藩用人格担保,此瓜乃养生之瓜,非比寻常。” 百官们一个个直勾勾地看着那些瓜,竟是下意识的颔首点头。 这个时代,风水之说还是很流行的,大家对此深信不疑。经方继藩这么一说,就有点说得通了,西山那儿,确实奇怪,那儿采的煤不冒烟;这瓜既也是西山种的,这严寒的时候,哪里来的瓜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解释了。 这么说来,此瓜的功效,岂不可以类比百年老参了? 许多人顿时眼眸一亮。 位列朝班的大臣,大多身子不太好,尤其是身体透支的比较厉害,他们都爱养肾,啊,不,是养生…… 有人开了口,虽然依旧还是有人舍不得,却还是有人想要尝试一下。 毕竟……是大冬日生出来的瓜啊,太匪夷所思了,现在便是有银子都买不到。 何况,许多大臣都有银子,别看他们平时苦哈哈,俸禄也低,可即便是不去贪墨,能读书做官的人,除了欧阳志三个奇葩之外,许多人,压根就不靠俸禄生活,士绅人家嘛,老家说不准就有几万十几万亩的地摆着,县城里一排的铺子都是他家的。 “我来一个。” 大家的心思,更多的是好奇,当真能养生?这冬日生出来的西瓜,到底是什么样子? 心里无数的疑团,十两银子就可以解开,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 只是…… 谁也没有注意到,方才还啃着瓜的张鹤龄,身子却是僵住了,口里还有没有咽下的瓜,来不及咀嚼。 虽然身边的兄弟张延龄还在大快朵颐,恨不得连瓜皮也一道啃个精光。 可是…… 张鹤龄的智商,显然是要碾压他的兄弟的,方继藩方才的话,一遍遍的出现在他的脑海。 西山的地……天地日月精华……能出无烟煤,还能冬天长出瓜……能强身,还能养肾…… 西山……这不就是我们张家的地吗? 那这瓜……是我们张家的啊,十两银子的瓜啊,这是能在大冬天里长出来,能卖十两银子的瓜啊…… 他整个人像是被定格了一样。 一旁的张延龄吃得短须上的胡茬汁水四溢,口里不忘喜滋滋地道:“哥,好吃,还能养肾呢……” 呜哇一声。 张鹤龄突然滔滔大哭,口里的瓜肉吐出来,瓜皮一丢,手死死地扯着自己胸口的衣衫,接着,拼命的捶胸…… 砰……砰……砰…… 一拳拳的捶在心口,犹如擂鼓一般。 他张大着口,发出呜咽的悲鸣,可嘴皮子哆嗦,似是怒极攻心,以至于连喉头竟是发不出声音。 张家的地啊,这是张家的地啊,是皇帝赐予,将来留着要传给子孙们的地啊。 这是能生出无烟煤,能长出长寿瓜的洞天福地啊。 张鹤龄不想活了,他想锤死自己,死了干净。眼泪磅礴而出,在面庞上冲刷出一条条沟壑。 这是我的瓜啊。 我的煤。 我的地! 张延龄给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兄长自残的行为,一把将兄长抱住,惊道:“哥,你太糟践了啊,这么好的瓜皮,你就丢了,哥,别哭了,这是咋了……” 张鹤龄不答话,只是悲戚的痛哭,张延龄也只好叫来几个禁卫,连忙将张鹤龄抬了走。 诸官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反应过度的张鹤龄,这位寿宁侯,平时就古古怪怪,稀里糊涂的,今儿就更过分了。 方继藩却是得意非凡,笑了:“寿宁侯吃了我们的瓜,竟是感动得不能自持,他这辈子,都没尝过这样的好瓜吧。” “……”百官听罢,个个眼睛发亮起来。 真有这样神奇…… 当然,也不乏有正义之士,义正言辞道:“卖瓜乃锱铢必较的商贾行径,殿下乃国家储君,怎可以做这样的事。” 方继藩道:“殿下看西山的流民可怜,为了改善他们的生活,这才来卖瓜,为的,就是改善流民的生活,我现在宣布,今日卖瓜的银两,全部将发放给西山的流民!” “……” 这显然是在耍,西山的流民,现在全部都是矿工,本来就是方继藩养着的,发放钱粮,这是本份,所谓将卖瓜的银子发放给西山的流民,就是左手倒腾右手。 可是……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臣来一个试试。” “臣也来一个……” 第一百二十一章震动朝野 人的心理,深究起来就是一笔糊涂账,谁说得清呢?在张家兄弟的带动下,这稀罕的瓜,倒是很有尝一尝的必要,你看张家兄弟,吃的都哭了,真是咄咄怪事啊。 却也有人买了瓜,匆匆的入宫,抱着瓜一路至内阁。 此人乃户部郎中杨忠,论起来,他是谢迁的门生,这瓜不是祥瑞吗?否则,大冬天怎么能生出瓜来?所以他和别人的心思不同,别人是买了瓜吃,他是抱着瓜去见谢公,既是报喜,同时呢,也是给谢公尝尝鲜,很有几分不留痕迹溜须拍马的意味。 到了内阁外,通报之后,他匆匆的到了谢迁的值房。 此时刚刚下朝,还有许多的奏疏需要拟票,正是内阁里最忙碌的时候! 谢迁听说杨忠来了,也不在意,依旧低头看着案牍上的奏疏,杨忠给他行礼,口里道:“学生见过恩府。” 谢迁没有抬头,低头看着奏疏的眼睛却略显严厉,口里的声音也略显沉着:“在这里,不要称恩府。” “是,谢公。”杨忠笑了笑,道:“下官此来,是来报喜的。” “噢?”谢迁这才不太情愿地将眼睛自奏疏上抽离开来,抬眸,看到杨忠抱着什么,不过杨忠的官袍袖子长,这长袖将瓜遮住了,却也看不清到底是何物,便道:“何事啊。” “谢公请看。”杨忠将西瓜双手举起。 “嗯?”谢迁一头雾水。 这……不就是西瓜吗?有何稀罕的。 只是在他一恍惚的功夫,杨忠道:“此乃新结出的西瓜……” 猛地……像是一个重锤,狠狠的撞击在了谢迁的心口,谢迁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 西瓜当然是不稀奇的。 只是……这个时节,怎么可能会长出瓜来? 谢迁乃是余姚人,家里也是地主士绅出身,老家数千亩的水田,对于这农时的事,再清楚不过了。 谢迁不无惊讶地道:“江南这个时候就已长出了瓜?也太早了吧?是连夜送来的?” “不。”杨忠摇头道:“就是顺天府的地里长出来的。” 谢迁心头一震,他豁然而起,将手里头票拟的笔随意搁下,这笔上还有墨水未干,摔在了案牍上的奏疏上,霎时糊了一片,可谢迁没心思去理会了,疾步走到了杨忠面前,手摸在了西瓜上,那西瓜特意的凉意传入他的手心,果然……是西瓜,再正宗不过了。 看着这西瓜,谢迁竟是有些恍惚:“顺天府在这个时节,能长出瓜来?” 杨忠没有给他答案。 谢迁的眼眸缓缓换上了一丝复杂的色彩,立即道:“来人,请刘公、李公。” 只须臾功夫,三位内阁大学士便各自落座,然后六只眼睛,都紧紧地盯着案上的瓜。 “是真的?”刘健抬眸,看了谢迁一眼? 这太匪夷所思了,完全违反了常识。 虽然这地方上,隔三差五的总会报上一点祥瑞出来,譬如说哪里发现了麒麟哪,哪里的果树上竟生出了南瓜,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 成化皇帝在的时候,因为成化先帝热衷于此等事,所以报上来各种奇奇怪怪的祥瑞,就更是多不胜数,不胜枚举了。 可内阁的大学士们,什么世面没见过,他们虽是不做声,却也知道,这些都是弄虚作假,是有人要借机邀宠,听听也就是了,不必当真。 可是…… 现在刘健三人,眼里也只有震惊了,因为眼前这瓜,并非是存在于奏章上,而是真真切切的摆在眼前的。 “不会是妖人的诡术吧?”李东阳若有所思。 谢迁比较耿直:“这有何难呢,切开一看,便知真假,来,取刀来。” 一旁的书吏连忙取了一柄刀来,利落地将瓜切了,那鲜红的瓜肉顿时绽露眼前。 果然……是真的西瓜,绝不是障眼法。 刘健越发的疑惑了,他上前,嗅了嗅道:“还真和西瓜无异。” “要不,吃吃看吧?”便连多智的李东阳,也有点无法理解了,他也算是见识广博,稀罕事听多了,可眼见为实的少,现在眼前这个瓜,还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对,吃过才知真假。”谢迁当机立断道:“老夫先试试看,若是无恙,刘公和李公再吃。” 谢迁很不客气的道。 说实话,谢家本就是豪族,可自小冰河期之后,连续数年的漫长冬天,自山海关至宣府,再从宣府至山东、淮北诸地,土地大多被连绵的大雪覆盖,沃土变成了冻土,即便是有银子,也难吃什么蔬果,现在见了这瓜,倒是食指大动起来,轻咬一口,汁水在口中四溢,良久,他才长出了一口气:“此瓜,甚为甘美。” “老夫试试。”李东阳笑了。 三人各取了瓜,各自品尝,外头虽是寒气迫人,可屋内却烧着无烟煤,温暖如春,甚至略显干燥,现在吃着着甘甜的西瓜,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凉爽之感。 片刻功夫,这瓜便吃了个干净。 刘健心情不错,愉悦地看着一旁的杨忠道:“此瓜,是何处得来的?” 杨忠连忙道:“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二人那儿……” 刘健一听……脸色骤变。 太子种瓜的事,虽是封锁了消息,可内阁的几位大学士却是略知一些内情的,本来陛下对此事,甚是忧心忡忡,可万万想不到,太子和方继藩竟当真种出了瓜来。 这样的天气里,种出了瓜啊。 刘健的脸上已经写满了震惊。 谢迁和李东阳,显然也收敛了笑容,开始慎重的对待起来。 冬日大雪纷飞,处处寒气刺骨,尤其是怪异的天象出现之后,这冬日格外的绵长。 这样的天气里,北方无数的土地却不得不荒着,为何?雪天里能种出什么来?这可是接近小半年的抛荒啊,虽然朝廷现在的粮食供应,本就是依靠着江南的主要产量区,可如此大规模的土地荒芜,却也导致了大明巨大的危机,弘治皇帝和内阁虽是在勉强支持,可长此以往,却也不是办法。 可是……太子和方继藩,竟能在这漫长的冬天里,当真种出了瓜来,倘若如此,那麽是否可以种出其他东西? 虽然靠着运河的供应,倒也不至于让京师,或者是整个北方饿了肚子,可这并不代表,没有了丰富是蔬果供应,不会产生问题,倘若无数本就闲置的土地能结出瓜果出来呢?那么……整个北方,对于粮食的消耗就会下降,因为人的选择更丰富了,自然不会一味的靠粮充饥。 在这个时代,农业是根本,一旦大量的土地闲置,就意味着地里种出来的东西要减产,减产就意味着许多人要饿肚子啊,饿肚子所带来的灾民和流民问题,一直是朝廷尾大不掉的顽疾,这些年,北方的流民甚多,朝廷根本无法安置。 刘健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了一下,眼里透着精光,倘若真可以冬日种粮,那么,将是多大的福祉啊。 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此同时,谢迁和李东阳也显然的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三人相互对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刘健深吸一口气:“知会通政司,请代为禀陈,老夫与谢公、李公要求立即觐见陛下。” 三人心领神会地迅速收拾了一番,这事儿太大了,以至于刘健显得格外的激动。 若不是亲眼见到了这瓜,而且还亲自尝试,刘健绝不相信这等子虚乌有之事是真实的。 抖擞起精神,他与李东阳、谢迁冒着寒风出了内阁,疾步朝着暖阁方向去,刘健走得急,以至于宽体大袖的钦赐斗牛服被寒风吹的抛起,令刘健颇有几分寸步难行的感觉,仿佛随风就要吹倒。 可他沉着脸,脸上带着凝重,心里却是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 冬日真的能种出瓜来吗?可以推而广之吗? 还有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平时不惹事倒也罢了,他们怎么种出来的瓜? 若是当真可以如此,那么……岂不是……北地也可以成为江南? 当然,即便没有这样夸张,可只要能种出东西,可以吃,就可以活人无数啊,民以食为天,百姓们可以受委屈,可以受冻,可若是你不给他饭吃,便是祸乱的根源啊。 身后的谢迁和李东阳,面上也依旧带着震惊,快步尾随。 等到了暖阁,弘治皇帝只戴着翼善冠,穿着一件团龙窄袖圆领袍,坐在御座之后。 此时,他正提笔沉思着什么,得知刘健三人要觐见,显得意外,廷议之后,他已在内阁里召见了三位大学士了,这三人也刚刚告退,怎么转眼之间,又来了? 见三人进来,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微笑道:“不必多礼,来,赐坐。” 他面上风淡云轻,目光触及到了刘健三人的脸色,眼眸一顿,心里略略吃惊,怎么,三位卿家的脸色,为何如此的凝重? 发生了什么事吗? 以往的时候,刘健三人虽是得了陛下一声不必多礼,却还是会郑重其事的行了大礼。 可今日,似乎连这一点,刘健竟都疏忽了,等宦官取了锦墩来,刘健坐下,旋即道:“陛下,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在詹事府种瓜?” 他们可谓是开门见山,和以往时,完全不同,以往君臣奏对,断然不会如此直接。 第一百二十二章关乎社稷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听到刘健突的说到太子在詹事府种瓜的事,弘治皇帝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 太子还在种那些瓜?这败家玩意的,朕还以为他胡闹了一阵,就会适可而止了呢! 这些日子,国政繁忙,弘治皇帝倒是疏忽了詹事府,现在刘健问起这个,莫不是詹事府种瓜的事已传了出去? 弘治皇帝恼怒地厉声道:“这逆子!真是太倔强了,朕的话,他是一句都听不进去,看朕怎么收拾他。” 刘健深吸一口气,与谢迁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接着,这口气吐出来,他这才朗声道:“陛下,瓜………已种出来了。” 瓜……已……种出来了! 弘治皇帝本还想再痛斥几句,朱厚照有些时候实是令他太失望了,年纪也不算小了,再过两年,都该大婚的年纪了,可是呢,还这般的糊涂。 只是,当他听到瓜已种出来的时候,脸色却是一变,显得不可置信,还以为是玩笑。 刘健自然是看出弘治皇帝的心思,便道:“陛下,此瓜,臣已亲口尝过,甚为香甜,肉质甘美,臣在想,这瓜是否是在詹事府里种出的。” 弘治皇帝不禁身子一颤,嘴皮子竟有些颤抖。 以往九五之尊的肃穆被这突如其来的错愕全然取代,他不由道:“卿家莫非是在说笑吗?冬日如何能种出瓜来?” 他记得,当初就因为这个理由,将朱厚照狠狠的吊打了一顿。 “臣原本也是绝不相信的,可臣已尝到了瓜,眼前为实。”现在这瓜,还在刘健的肚子里呢。 弘治皇帝却是表情极古怪的样子:“这……这……莫非是妖法?” “臣也疑惑得很,只是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啊。”刘健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才一字一句地继续道:“若不是妖法,能种出瓜来,那么……陛下,此事,可就关乎社稷了。” 江山社稷…… 这话是有根据的,为何? 社稷以农为本,若能在冬日里种出瓜果,甚至种出粮,这将是何其可怕的事。 弘治皇帝在霎时之间,那满带着疑惑和震惊的目光里,顿时流露出了别样的光彩。 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肃穆起来,不禁道:“立即召太子与方继藩觐见,要快,快!” 暖阁已经震动了,阁中的君臣,俱都带着焦虑和不安,可又带着说不出的期待。 那当真是种出来的瓜吗?当真是吗?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 弘治皇帝却是显得很焦虑,他背着手,在暖阁里来回的踱步,他脸色发红,不禁下意识地道:“爱卿,你们以为,可能吗?朕的意思是,会不会……” 说到这里,他看到了刘健三人一脸发懵的脸,不禁苦笑起来,是啊,自己问他们有什么用,估摸着连他们也对此一无所知吧。 终于,在大家的焦急等待下,朱厚照和方继藩才姗姗来迟。 只是今日,朱厚照却不再是委屈巴巴的样子了。 他满面红光,甚至显得有些趾高气昂,方继藩心里大抵知道,这瓜一经出现,势必会引起宫中的注意,只是万万没想到,宫中的反应这么快而已。 一见到二人来,弘治皇帝劈头盖脸便道:“瓜呢?” 他显然对此,还是难以置信的,在没有亲眼看到西瓜之前,弘治皇帝依旧还有疑虑。 毕竟……这实在匪夷所思。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便道:“回禀父皇,瓜还有一个。” 弘治皇帝眼睛一亮:“取来,朕看看。” 朱厚照笑了笑,上一次吊在树上被打了个半死不活,现在还心有余悸呢:“银子呢?” 这三个字,真是胆大包天了。 弘治皇帝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你……” 显然,朱厚照今日底气足,理直气壮地道:“这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儿臣花费了无数的心血,父皇怎么可以不问而取,儿臣已将瓜准备好了,父皇给个三千两银子,儿臣一定将瓜奉上。” “……” 这下,倒是方继藩震惊了,别人只卖十两,自己爹,卖三千两?太子殿下……真是人才啊,这……倒是给了自己很大的启发啊……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震怒:“朱厚照,你好大的胆子。” 那痛可不是白受的,朱厚照还记着仇呢,直接跪下便道:“父皇若要责罚儿臣,儿臣甘愿领受。” “……”这下子,弘治皇帝的老脸直接的红了。 这绝对是嘲讽啊,就在两个月前,因为这种瓜的事,他将朱厚照打了个遍体鳞伤,这家伙,想来是心里不服气,现在旧事重提,口口声声说愿意接受责罚,这不摆明着戳朕的脊梁骨吗? 难道因为人家将瓜种出来了,再打一顿? 眼下,弘治皇帝是急着眼见为真,最后只好道:“好,朕给你银子,你先取瓜来。” 朱厚照在某些方面就是固执得可怕,只见他义正言辞地道:“先给银子。” 弘治皇帝老脸有些绷不住了,想要发火,却又不知火从何来,只得耐着性子,朝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于是那宦官急匆匆的去取了一沓大明宝钞来,清点之后交到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收了银子,很直爽的乐了,甚至激动得脸上烫红,很久……不曾这样的痛快了啊。 得了宝钞,朱厚照便道:“儿臣的伴伴刘瑾,就抱着瓜在午门外等候,父皇命人去取就是。” 三千两银子,对于节俭的弘治皇帝而言,至今还肉痛,若不是因为急着见这瓜,而这瓜又关系重大,弘治皇帝是断然不会妥协的。 现在……既然这西瓜很快就要送到,他便更加兴奋起来,来回踱步,显得很是焦躁。 可是只过了一会儿功夫,外头便传来匆匆的脚步,有人抱着一个西瓜走了进来,弘治皇帝一愣,来的……这样的快?这才片刻哪,只怕去取瓜的宦官,连金水河都没到呢,怎么可能去而复返? 而且,来的宦官,显然不是在暖阁里当值的人,这人看着有些眼熟,竟是坤宁宫里的。 宦官抱着一个瓜,拜倒道:“陛下,今日太子殿下送了两个西瓜入宫,一个是给太皇太后,一个是给皇后娘娘的,太皇太后与皇后娘娘尝了之后,赞不绝口,心里想着皇上在暖阁里日理万机,操劳国政,甚是辛苦,因而命奴婢将剩余的瓜送来,请陛下品尝。” 他说着,便将一个西瓜高高的捧起。 “……”弘治皇帝拉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宦官,竟是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只见他眼眸里闪过一丝厉光,看向了朱厚照。 朱厚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随即飞快地将宝钞塞进了自己的袖里,一副钱货两讫、概不退款的意思。 方继藩也别过了脸去,好似,故事的发展方向,和自己预计的,有那么一丁点的偏差。 弘治皇帝哭笑不得,却还是深吸一口气,很快将焦点放在了西瓜上。 他上前疾走两步,到了这宦官面前,亲手将西瓜抱在手上,这是‘冠军侯’结出来的瓜,比其他瓜藤长出来的瓜更加硕大一些,弘治皇帝眼前一亮,仔细的观察了这瓜之后,眼里的光彩霎时夺目起来:“当真种出来了?当真种出来了?” 可能对朱厚照而言,种瓜是一场游戏,可对弘治皇帝,对刘健、对李东阳和谢迁,关系着的,却是农为本的社稷问题。 “这是方继藩种出来的吧?”弘治皇帝抬眸,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他倒是记起了,当初揍太子的时候,太子拼了命的说,这是方继藩和他一起种的瓜,当时,弘治皇帝不相信。 方继藩是个教育出贡生的人啊,怎么会和你这败家玩意一起胡闹呢。你这败家玩意,多半是想找方继藩来给你顶罪罢了。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既然这瓜种了出来,所以在弘治皇帝现在看来,朱厚照当初没有撒谎,这瓜,是方继藩种出来的,没毛病。 方继藩便道:“是臣和太子一起种出来的,太子殿下为了照料这些瓜,废寝忘食,茶饭不思。” 朱厚照本是听到父皇一句,这是方继藩种出来的瓜吧。顿时有一种自己的打白挨了的感觉,好在方继藩为他缓颊,令他心里舒坦了几分。 却见弘治皇帝瞪眼道:“太子哪里知道种瓜?”他本还想继续追问下去。 可细细一想,却又打消了念头,因为弘治皇帝更关心的却是:“种植之法,可以推而广之吗?” 方继藩道:“可以!” 得到了这两个字的回答,弘治皇帝顿时显得欣喜若狂。 异常的天象发生之后,北地的寒冷天气,至少要维持五个月,近半年啊,半年的时间,无数的田地荒芜在那里,靠着江南的钱粮支撑着,可日益增多的流民,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而现在……方继藩在冬日的种瓜之法,岂不是可以大大的减缓灾情? 弘治皇帝死死地盯着方继藩,他的嗓音竟有一丝颤抖,深吸一口气,才道:“那么……朕再问你,除了种瓜,还可种植何物?” 方继藩道:“大抵都可以种植,不过……却还需在西山营建试验田先行试种。” “成本几何?”弘治皇帝眯着眼,他毕竟非是何不食肉糜之人,很快就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于成本。 …… 新的一天,新的一章,勤奋的老虎,没日没夜,把自己种出来的瓜送给大家,吃瓜的小伙伴们,可否支持吗? 第一百二十三章升官发财 弘治皇帝如此问是很有必要的,倘若成本居高不下,那么这冬日的种瓜,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方继藩很实在的道:“成本几何,臣只怕一时也难以估算,不过……可以用其他材料替代需用的琉璃,尽力将造价压至最低,这一切还需试种之后才知道,不过……臣会尽力而为。” 话……不能说满,说的太满,会杀头的,方继藩可不傻。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他目中的瞳孔收缩着,良久,他抬眸,与刘健对视了一眼。 刘健道:“陛下,若如方总旗所言,当真能以最少的成本,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种出瓜果来,也不失为大明之福。” 内阁大学士,尤其是在和皇帝奏对时,莫说是一言一行,便是一个用词,都必须做到精准,否则稍又不慎,即便皇帝不处罚,引发了胡乱的猜想,或是生出了误判,都是极严重的事。 可刘健一句‘大明之福’,弘治皇帝的心里顿时了然了。 他深以为然的颔首点头,目中略过了精光:“那么,就立即着手试种吧,若果能种植各类蔬果,甚至是五谷杂粮,朕定有厚赐。”他抬眸,显得极为凝重:“下旨,方继藩有功于国,朕心甚慰之,钦赐麒麟服,升任羽林卫百户官,建羽林卫西山百户所,辖……” 弘治皇帝顿了顿:“辖西山百户所,专理西山屯田事宜。” 专司屯田…… 方继藩有点懵,好像自己升官了,从总旗官到百户官,这可是生生的提高了一个级别啊。 羽林卫属于禁卫,和寻常的军户不一样,寻常的军户卫所级别比之禁卫要低不少,而且,大明的军户本就是负责屯田的,却从没有听说过,羽林卫亲军也负责屯田的啊。 不过,让亲军去屯田,这显然……是破天荒的事,陛下专门建立了一个新的编制,可见对于暖棚种菜之事的重视。 此时,弘治皇帝绷着脸看着方继藩,道:“自今日起,你除了在詹事府伴读,也要将心思放在这屯田上,倘若当真能将此法推而广之,朕还有厚赐。” “臣……”这就是升官发财的节奏呀,算是双喜临门了,又怎么不令方继藩欣喜? 要知道,虽然似他这样的勋贵子弟,似乎前途远大,可自己这个年纪,能成为亲军百户官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的啊。 这样一想,方继藩哪里还有什么不乐意的,于是毫不迟疑的便道:“臣……遵旨。” 方继藩心里一松,看了一旁的朱厚照一眼,朱厚照似乎挺搞笑的,忍不住道:“此瓜能种出,儿臣也是居功至伟,这屯田之事,不妨让詹事府来办。” 弘治皇帝则是瞪了朱厚照一眼,显然是不认同朱厚照的请求的。 不过李东阳却是心念一动,道:“陛下,太子有此心思,是朝廷之福,农为社稷根本,殿下既对此又兴致,不妨就将羽林卫屯田百户所置于詹事府之下,由太子殿下都督便是。” 弘治皇帝略略一想,便明白李东阳的心意了,便也一笑,道:“准了。” 方继藩得了旨意,愉快地出宫了,朱厚照却还得留着,所以他孑身一人的往宫外走。 现在成了百户官,还将钦赐麒麟服,广阔天地,大为可为啊。 一想到此,方继藩心情就非常的好。 他倒是真心想干一番大事业的,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无论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可自己既有一技之长,就理应为这个时代,为这个时代许许多多的人,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边走边想,一路出了暖阁,刚到金水桥,倒是见前方有宦官领着一人来,此人穿着斗牛服,威武雄壮,英气逼人,方继藩只远远眺望,便觉得面熟。 而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立即吹胡子瞪眼的道:“方继藩,你又闹什么事了?” 是英国公张懋! 张懋奉旨代天子前去太庙祭祀,如今任务完成,特来宫中还旨,谁料竟看到方继藩这个小家伙刚好从暖阁出来,还一副很嘚瑟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方家的臭小子,虽然有时总有一点让人刮目相看,可是张懋却总有那么一丁点看着不顺眼,不抽方继藩一顿,便觉得浑身痒痒。 方继藩远远看到是他,便像见了鬼似得,快步的想要躲。 “哼。”张懋一见方继藩如此,便气咻咻地道:“你跑的了和尚跑的庙?你跑老夫看看,老夫抽你。” 还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啊,方继藩觉得自己的人生挺可悲的,又想揍我?世伯,你欺负我方继藩哪。 很好,要反击了。 于是方继藩牙一咬,转身便朝暖阁的方向跑。 “跑什么?” 方继藩不敢回头看,只听到身后那气势汹汹的声音。 而在暖阁里,弘治皇帝龙颜大悦,无论如何,他对太子,多少还是有愧疚的,当初朱厚照做的乃是正确的事,却遭了自己一顿毒打,虽然……熊孩子有时候讨人嫌,可想到自己儿子总算也懂了一些事,自己反而是不分青红皂白,难免心里略有羞愧。 对方继藩的种植之法,弘治皇帝满怀着期待,这家伙,实在是有太多令人意想不到了。 此人……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瞥了朱厚照一眼,心中一定,却也没有都说什么,只是笑道:“来,尝一尝此瓜。” 早有宦官将瓜洗净了,切成了薄薄的一片,不……准确的来说,现在不是一个瓜,而是两个瓜,一个是自朱厚照手里买来的,另一个,是坤宁宫里送来的。 弘治皇帝直勾勾地盯着那三千两银子一个的瓜,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是觉得,这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瓜,就是比另一个要新鲜欲滴一些,想来,更加香甜吧。 所以,他手指那天价的瓜道:“朕尝尝这个。” 宦官小心翼翼地将瓜奉上,即便是弘治皇帝,富有四海,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看着这天价的西瓜,却还是吃得很小心,牙齿轻轻一咬,汁水便入口,一股久违的香甜令弘治皇帝浑身愉悦起来,只是…… 弘治皇帝的心,还是隐隐的感到有一点疼,方才那一口,估计一百两银子就没有了吧。 自弘治皇帝登基之后,一再下旨,削减宫中用度,甚至是自己的衮服,也是几年没有换新,皇后亲自在后宫带领贵人们织布,虽说也没有减少多少用度,表率和榜样才是真正的本意,弘治皇帝是个极节俭的人,越是如此,便越觉得心疼得厉害。 “来来来,都来吃吧。”弘治皇帝笑着朝刘健诸人招呼:“诸位卿家辛苦,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给卿家们赐瓜。” 正说着,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片刻之后,便有宦官匆忙进来:“陛下,方继藩去而复返,请见陛下。” 弘治皇帝拿着丝帕擦拭了嘴角,不禁觉得奇怪,这才刚走,怎么又来觐见? 他定了定神道:“叫进来。” 方继藩入殿,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虚抬手道:“不必多礼,继藩,有何事要奏吗?” 这一次,破天荒的用了继藩二字来称呼方继藩。 刘健三人伫立一旁,相互对视一眼,心里了然了什么。 如臣子在君臣奏对时,每一个字都需咬文嚼字一般,天子一言,更是一个吐沫一个钉,每一个用词,也是慎之又慎。 什么是皇帝,皇帝便是天下的大权集于一人,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喜一怒,俱都关系着万千人的生死荣辱,无数的大臣,都必须时刻通过陛下的言行举止,来揣摩圣意,也正因为如此,为了防止发生不必要的揣测,一个合格的皇帝,是极力不愿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除非……他希望表露出来。 这一句继藩,可能对寻常人而言,似乎并无什么不同,甚至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 可对刘健三人,甚至对一旁侍奉着的宦官而言,这些人精中的人精们,却意识到了圣意已悄然无声的发生着改变。 当然,方继藩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等挖空心思去揣摩别人心事的事,实在不符合方继藩的性子。 他渐渐已经习惯了南和伯子的角色,也渐渐的,他分不清哪一个是原来的方继藩,哪一个是自己了。 人的习惯是会变得,而这种改变,本就和身边的环境息息相关。 此时,方继藩道:“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心情很好,温和地道:“但言无妨。” 方继藩慨然道:“陛下委托重任,臣现在龙精虎猛,自是愿竭尽全力,不畏艰险,为陛下效忠,便是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这屯田之事,臣一定呕心沥血,尽全力而为……” 呃,和方继藩这个小子交流起来,就是啰嗦啊。 也不知这一套,他从哪里学来的,小小年纪,溜须拍马起来,真是花样百出。 弘治皇帝抚额,叹了口气:“说重点。” ………………………… 其实这几天挺累的,不过看到好多人留言,打赏,给月票,足见大家对老虎的书的喜欢,你们的喜欢就是老虎码字的动力了,真心的说,谢谢大家,嗯,继续码字去了! 8) 第一百二十四章要文明 “说重点。”…… 在弘治皇帝的注目下,方继藩倒是不再说客套话了,而是振振有词地道:“屯田之事,关系重大,虽有太子殿下总览全局,可臣还是怕……事情办不好。” 本是心情不错的弘治皇帝顿时皱眉起来,这可是大事,关系着社稷民生,万万马虎不得啊,方继藩你这小子,方才还信心满满的,转过头你就说怕办不好? 于是他拉下了脸,露出了几分严肃,道:“方卿家……” 真是说变就变,方才还是继藩,现在……翻脸便不认人了啊,只见弘治皇帝继续道:“方卿家竭尽全力就是。” “这是当然的。”方继藩此番自是有目的的,他一脸信誓旦旦地道:“方家几代忠良,臣亦不例外,臣的意思是……臣听说英国公幼子,金吾卫百户官张信精明强干,若是有他协助,这便再好不过了。” “……” 张信…… 弘治皇帝倒是有印象。 此人乃是周王郡马,又是英国公张懋的幼子,还获赐了银腰带,现在在金吾卫当差,在宫中卫戍,好几次,弘治皇帝在宫掖中出入,都是由他伴驾。 那个小伙子,确实是个实在的人,就是太老实了一些。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英国公到了。” “传。” 张懋觉得方继藩这个家伙,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见了他就是直接跑,跑就罢了,还往暖阁这儿跑,这小子皮痒了啊。 不过……正事要紧,张懋也不过是吓唬吓唬方继藩罢了,在宫里,他哪里敢对方继藩动手。 此时,他头戴梁冠,一件斗牛服之下,是一件狐皮内衬,在圆襟处露出些许的端倪;腰间系着金腰带,他身子微微有些发福了,现在穿着也臃肿,可他这浓眉之下,一双眼睛却依旧是闪闪生辉,使整个人有一种异常魁梧和英武之感。 进了暖阁,他屈膝拜倒,朗声道:“老臣,见过陛下,陛下命臣祭祀太庙,祭祀之礼已成,臣特来……” “卿家,你来的正好。”弘治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张懋。 这令张懋有些奇怪,什么叫来的正好,有什么事吗?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方继藩。 弘治皇帝慢悠悠地道:“令子张信,可在金吾卫中值事?” “是。”张懋感到一头雾水,便道:“犬子是不是……” “他很好。”弘治皇帝淡淡道:“即日起,敕命张信入羽林卫屯田百户所听用,任为副百户!” 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张懋一口老血差点没有吐出来。 金吾卫调入羽林卫是平调,这倒没什么,毕竟无论是金吾卫还是羽林卫,这都是亲军中的亲军,地位相等,比寻常的亲军,都更尊贵一些。 可是……张懋很想提醒弘治皇帝,自己的儿子,可是百户官啊。 原本这个儿子磨砺了这么久,理论上而言,接下来该谋求一个职缺,或去南京守备,或是在边镇再磨一磨,就该升任千户了,这是似张懋这样的勋贵们,对子侄们的职业规划,可怎么转眼之间,从金吾卫百户官,摇身却成了羽林卫的副百户?军中倒是有副千户的职缺,可没有副百户,百户前头加了一个副,怎么听,都好像这暖阁里的宦官一样,少了一点什么。 张懋心里感到有些不怎么美妙,面如死灰,想要为自己儿子解释一下,可这突如其来的旨意,实是令他措手不及,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仔细咀嚼了陛下的话,突的想到,羽林卫,哪里需要屯田,又怎么来的屯田百户所? “屯田百户所……” 弘治皇帝一笑,便道:“该是西山屯田百户所,百户乃是继藩,他举荐了令子!” “……”张懋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顿时有一种悔恨当初,没有掐死方继藩这个祸害的感觉。 人嘛,总是会偏爱一些自己的幼子,张懋的子嗣不少,虽然对这幼子管教严厉,经常将他揍得嗷嗷叫,可毕竟做爹的还是做爹的。 他……心疼啊。 “世伯……”方继藩朝张懋笑,笑得很开心,声音也透着愉悦:“请放心,小侄一定会好生照顾张信大兄弟的。” 这就是人质啊,从今日起,我方继藩便是张信的顶头上司了,你还敢揍不? 不过为了防范于未然,方继藩还是决定先行开溜,可万万不能和张懋一道儿出宫,毕竟这位张世伯正在气头上,肯定不太理智啊。 ………… 此时在王家。 王守仁正被禁足在家,这几日,也只好乖乖呆在书斋里读书。 只是……他显然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虽然对那方继藩已是失望,心里却依旧还惦念着两件事。 这方继藩,如此违反常识,竟在这样的天气里种瓜,难道……此人当真是个疯子? 太有悖常理了,倘若是疯子,何以他的五个门生,据闻都很是钦佩他,甚至对他五体投地,这五人,可不是寻常人啊,都是会试之中名列前茅之人,将来的前程,必定远大。 他觉得心情甚是浮躁,推开窗,外头依旧是寒风冷冽,景致萧条,而他枯瘦的面上,显得心事重重。 他的眼睛似乎眺望着远方,只是若有所思。 另外一件事……那方继藩认为贵州剿贼必定受挫……可是…… 王守仁心里不禁勾起了一丝苦笑,他又重新的研究了一遍贵州平叛大军的方略,这确实是最稳妥的方法,受挫……是不存在的。 王守仁对于自己的兵略,是颇有信心的,于是念及此,他不有失笑。 却在这时,这府里却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王守仁微微皱眉,便见管事匆匆而来,手里还抱着不知什么东西,用盘子拖着,小心翼翼地道:“少爷,少爷……快看,快看,稀罕物。” 稀罕物? 等那管事走近了,将托盘上的红绸子拉开,竟是一片西瓜。 这西瓜红彤彤的,却看得王守仁眼眸里闪过一丝错愕:“这……这是……” “是西瓜啊。”管事眉飞色舞地道:“这是今儿一早,太子殿下赐给詹事府诸官的,一人一片,老爷乃是少詹事,自然也承了恩,不过老爷有些舍不得吃,便托了詹事府的人将瓜送来给少爷吃。少爷,这瓜……可稀罕呢,据闻还有养生的功效,据说在外头,是十两一个呢,不过,如今已是有价无市了。” 王守仁却是面色突的白了,瞪大了眼睛,如见了鬼似的看着这瓜,老半天,竟是回不过神来,良久,他才道:“此瓜……是太子和方继藩……” 后头的话,竟是说不出去了。 骤然之间,王守仁竟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要知道,那个方继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方继藩感觉人生很美好,升了官,眼看着又要大发一笔横财了,而接下来,方他的屯田百户所便算是正式成立了。 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日子,方继藩一早便穿着钦赐麒麟衣,携着钦赐御剑,腰间系着金腰带,先往詹事府,等迟一些,还需去西山的百户所里一趟。 见到了方继藩,朱厚照显得很高兴,朝方继藩挥挥手,又见邓健也怯怯地跟了来,乖乖在殿外头候着。 “老方,我们何时出发去西山?” 方继藩笑了笑道:“一切殿下拿主意便是了。不过,既然要在西山屯田,总要有所计划才好。” 方继藩灵机一动,命刘瑾取了笔墨来,随即笑容可掬地道:“除了西瓜,殿下对什么还有兴致?” 朱厚照想了老半天,念出了一个字:“葱。” “很好。”方继藩欣赏地看了朱厚照一眼,随即提笔,记下。 这等事,需集思广益才好,方继藩还是很讲民主程序滴,因而也一视同仁,便又看向刘瑾:“刘瑾呢,你来说说看?” 刘瑾挠挠头,朝方继藩谄笑道:“方百户,奴婢喜欢吃胡瓜。” 所谓胡瓜,其实就是黄瓜,是西汉时张骞自西域带回来的。 黄瓜是好东西啊,能美容养颜,就不知道能不能补肾,方继藩颔首点头道:“不错,不错,刘瑾很有眼光。”又记住下。 其他朱厚照身边的几个伴伴,也都七嘴八舌起来:“萝卜。奴婢只爱吃米,可以种稻米吗?” 稻米? 方继藩摇头,稻米太费水了,不适合北方啊,有些东西,还是得切合实际的,便道:“换一个。” …… 于是片刻功夫,这纸上便琳琅满目的记下了许多的蔬果。 这个时候,方继藩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来,目光朝外一瞥,吼道:邓健,邓健……” 邓健在殿外候着少爷呢,一听少爷叫自己,连忙匆匆入殿道:“少爷有何吩咐。” 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他,难得和颜悦色地道:“你喜欢吃什么?” “呀……”邓健挠着头,想了老半天才道:“小的爱吃鸡。” “……”方继藩的脸瞬间拉下来了,突然有一种想打人的冲动。 深呼吸,要文明…… 第一百二十五章奇珍异宝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过了两日,便是浩荡人马至西山。 在这西山的山脚下,靠着那矿工的聚落不远,一座座简陋的建筑已是拔地而起,建筑前,是一个威武的石坊,上头是烫金的‘羽林卫西山屯田百户所’几个大字的匾额。 除了那石坊还有牌匾极有气势之外,其他的地方就寒酸多了。 没法子,毕竟只是初创,圣旨里说,建屯田百户所,偏偏没拨发钱粮,现在得赶紧开始屯田,哪有功夫等工部那儿营造百户所。 所以,只能将就着了。 百户所里,副百户张信早带着一干总旗、小旗官、校尉、力士们候着了,只是……大家脸色都不太好。 可以想象,原本光鲜的禁卫亲军,都在宫中当差,谁料竟是被赶出了城,跑来这儿屯田,这……简直是造孽啊。 方继藩一到,所有人都勉强打起了精神,张信是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比方继藩年长几岁的样子,不过目光显得有些呆滞,想必是因为被他爹揍多了缘故。 众人纷纷行礼道:“见过百户大人。” “很好。”方继藩颔首点头:“差事,你们清楚了吗?” 张信耸拉着脑袋道:“还请百户大人指教,卑下人等只知屯田,却不知……” “种地都不会?”方继藩龇牙道:“扛着锄头,先去将地翻一翻,接下来的事,以后再说。'” 说罢,行云流水一般,便是朝张信PI股上踹了一脚。 张信打了个趔趄,憋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道:“你……你怎么打人?” 方继藩这时候已经可以确定,这位副百户,可能姓王了。 方继藩自是不跟他客气,冷笑道:“这是下马威,谁敢偷懒,本官不但打人,还要将人吊在树脖子上打,张信,你领头,今日先将这周遭的百亩地先翻一翻。” 张信欲哭无泪,却耸拉着脑袋,一脸悲催的样子,好在自小被揍大的人有一点好,那便是十分顺从和听话,于是忙是招呼那一片哀嚎的校尉开始劳作。 方继藩则就愉快得多了,命人去准备了躺椅,舒服地躺在那躺椅上,今日出了太阳,有些刺眼,所以邓健弓着身,打了一把油伞,方继藩躺在摇椅上,心里不禁感慨,屯田真是寂寞啊。 那王金元得知方继藩来了,匆匆地赶来,他现在又恢复了神采,显得精神奕奕,如今他愈发的感觉到,跟着方继藩鞍前马后的价值了,打躬作揖之后:“公子……” “叫百户。”方继藩有些困了,眯着眼,身子懒洋洋的。 “是,百户大人,这矿上现在是井井有条,不过……近来京师对无烟煤的需求愈来愈多,只怕还需再招募一些人手开矿才是,还有,公子要不要查一查账目,账簿小人已预备好了。” 方继藩慢吞吞地摇了摇手,口里道:“招募人手的事,你好好安排便是,账簿……就不看了,到时让我府上的杨管事来看看。” 王金元笑了:“好的,好的,还有一事……有个胡人,他有一艘船,被天津卫的海路巡检查了,船和货物俱都扣在天津卫……咳咳……此人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得知百户大人的父亲在五军都督府职事,时常去天津卫……咳咳……小人的意思是……” 听到这个,本是慵懒的方继藩,突的一轱辘的翻身起来,倒是有些生气了。 胡人?胡人还有海船?这摆明着就是走私啊,大明现在的海禁虽不似从前这般森严了,再加上这丝绸和瓷器,堪称驰名天下,声名远播,也正因如此,方继藩在天津的地方府志里,多少知道有一些西域的商贾与某些内陆的世家大族合谋,走私一些货物扬帆出海。 显然是这胡人的船只不幸遭到了天津卫海路巡检的查扣,所以心急火燎,上岸来想尽办法打通关节了。 这些日子,方景隆隔三差五都往天津卫跑,就是奉旨去整饬天津卫的军务,那胡人有什么资格去找南和伯,多半是辗转着打听到了南和伯有一个坑爹儿子,恰恰,王金元又在方继藩的下头办事,这才想尽办法笼络了王金元,再通过他这条线打通方继藩的关节。 走私其实倒也罢了,问题在于,我方继藩是那种徇私枉法,为你一个胡人而坑自己爹的人吗?此事若是让御史知道,如何得了? 清楚这里头利害关系的方继藩,顿时大义凛然地怒斥道:“王金元,你将本少爷当什么人了?本少爷现在乃是羽林卫百户,身负皇恩,忠良之后,这等可耻的事,你也说得出口?” 原本还带着笑意的王金元,给方继藩突然的怒气吓得顿时脸色惨然,忙毕恭毕敬地道:“小的只是代为问问,只是代为问问而已,少爷别介意,这胡人,确实讨厌,总是纠缠着小人,小人不也是没办法,不过……不过……此人说……此人说听闻公子有病在身,他们此番来我大明,恰好带来了包治百病的西域万年老参,极想献给公子……除此之外,还有……还有一些宝贝,也想让百户大人掌掌眼。” 万年老参? 方继藩下巴差点掉下来,西域还生人参吗? 没听说过啊。 十之**,就是个骗子,鬼知道拿着什么东西跑来糊弄他的,真当他是个没有任何见识的败家子了! 方继藩心下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这敢情好啊,万年人参,本少爷没什么文化,倒是很想见识见识,叫他来吧。” 哼!若是来了,非要打断他的狗腿不可,作奸犯科倒也罢了,居然还侮辱我方继藩的智商! 方继藩这边倒是舒服,而另一头热火朝天干活的人的感觉就怎么不美好了,张信是个老实人,扛着锄头,带着一干校尉,便开始翻地,只片刻功夫,一群人便已是气喘吁吁。 羽林卫因为是禁卫亲军,所以穿的都是类似于飞鱼服一般的衣衫,用的都是妆花绢的上乘料子,可现在,却满身泥腥,一个个方才还显得英武的人,而今却是蓬头垢面。 张信的手掌都磨破了,觉得自己腰都要直不起来了,再抬头,看方继藩已从躺椅上坐直,惬意地喝着茶,身边许多校尉都在低声抱怨,张信却是不敢有所抱怨,只是想哭。 到了正午,因为屯田百户所现在还没有专门的食堂,所以只能和隔壁的矿工们凑合着一起吃。 满是土腥的人,遇到了满是煤渣的人,大眼瞪小眼,却在沉默中大快朵颐。 张信这些家伙,不是勋贵子弟,便是良家子,家底都很殷实,平时养尊处优,在亲军中当差,也吃不了什么苦头,这一日下来,真是又累又饿,许多人甚至累得手软脚热,矿工们的饭菜极是油腻,毕竟体力消耗大,因而王金元倒不敢怠慢着什么,这没拔毛的猪肉,一锅煮了,矿工们吃的香,张信呢,看着那肉上沾着的毛,足足打量了老半天,最终决定乖乖吃白饭。 那胡人却是到了,一听王金元那儿打通了关节,他顿时喜上眉梢。 满满的一个货船被扣,身家老本可都在那呢,原本他是和山东的某个大家族合作的,山东那边负责囤货,他呢,则负责带船贩运,这大明的丝绸和瓷器只要装了船,便是一本万利。 可这买卖虽是暴利,风险却是极大,船被海路巡检截住,他心急如焚,山东那边却是立即与他切断了联络,毕竟牵涉到了海禁的国策,乃是杀头的大罪,为了不牵累自己,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胡商乃是大食人,来此人生地不熟,最后是买通了真腊国的使节队伍,得到了一个使节随员的身份才上了岸,为的就是想尽办法疏通关系。 他会一些汉话,不过正经的门路找不到,最终,似乎和商贾友善的方继藩,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方继藩看着这个大胡子的大食人,高耸的鼻梁,也是黑色的眼睛,头上缠着布包,像是被人打肿了一样。 这胡人来到了方继藩的跟前,便连忙行礼道:“费萨尔·伊本·阿卜杜勒见过……” 他的汉话很生涩,还不等他说完,方继藩就不耐烦地压压手道:“叫你小费吧,你那么长的名儿听着本少爷难受。” 小费有点懵逼,不过显然,他是有备而来,这一次是来求人的,于是很勉强的笑着道:“多谢方百户赐予小人汉名。此次,小人远渡重洋,为的……是为了与大汉的友谊,小人久闻方百户的大名,有一些礼物还请方百户收纳。” 说着,他如献宝一般,先取出了一个硕大的珠子,随从也取出了几方毛毯之类。 方继藩只一看,顿时没了兴趣,这些东西,拿到大明确实是稀罕,比如那珠子吧,摆明着是玻璃珠,欧洲人早就率先制造了,不值几个钱,也就糊弄一下现在还未掌握制造玻璃技术的大明罢了,这就如大明的丝绸和瓷器一样,在大明不算特别值钱,放到了海外,则顿时增值无数倍。 第一百二十六章神器 这小费拿这个来糊弄他,这是欺负他方继藩没见过世面啊。 方继藩不为所动,只是笑。 可这笑,却就有些渗人了,小费顿时感受到了压力,他心里了然了,这些‘宝贝’并没有让这位方百户感兴趣,此人年纪轻轻,却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啊,于是小费不敢怠慢了,他又笑道:“据说方百户身子不好,小人还带来了吾国国中所产的万年人参……” 说罢,郑重其事地自怀里掏出了一个绸布包裹,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是对待珍宝一般,将这包裹轻轻地打开,一面道:“这人参,功效极强,成长万年,非同小可,是小人用了三百两黄金求购而得,还请百户大人过目。” 这位小费不知道,每一次他说自己从西域带来了万年人参,方继藩都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他提起来丢在地上,然后不断的踩上一千一万脚。 不过……方继藩倒也好奇,这所谓的万年人参,到底是什么。 等这层层的绸布揭开,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却是显露了出来,方继藩忍不住好奇地盯着,看着这一大块不起眼的东西,却是呆住了。 小费眯着笑,小心观察着方继藩的脸色。 方继藩眯着眼,看着这带着暗红的‘人参’,这……哪里是人参,这是诈骗啊! 方继藩算是明白这小费的套路了,无非是拿大明所没有的东西,用玻璃来冒充珍珠、夜明珠,而所谓的人参……竟是番薯。 可方继藩,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握草……怎么可能是番薯! 这家伙竟拿番薯来当做人参,想来诈骗自己! 可问题在于,番薯此时不该是在美洲吗?这等作物,理应在弘治年间并没有流传出来。 那么,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番商的手里,莫非……欧洲人现在已经发现了美洲,将某些农作物带了回去,随即辗转着被这大食商人购得? 这……倒也并非没有可能。 方继藩闭着眼,努力地在脑海里回忆,现在是弘治十二年,也就是说,在七八年前,哥伦布已经前往美洲了,第一次抵达了位于中美洲的圣萨尔瓦多,此后返航回到了欧洲,那么……这番薯,会不会就是七八年前,自圣萨尔瓦多带回来的? 他们将番薯带回了欧洲,显然并没有意识到此物的价值,更多的时候,只是将其当做从新大陆来的证明而已,或许他们会对番薯进行种植,可显然,现在的欧洲一定还没有将其当做是主粮,甚至方继藩觉得,可能这只是彰显大航海荣耀的陪衬物而已,其作用也只是用于观赏。 这小费,显然是奥斯曼人,这横跨三大洲的帝国,阻挡了丝绸之路,却也会时常与欧洲人进行接触,尤其是威尼斯人,那么小费将它带来大明,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的目的,无非是认为大明没有此物,而恰恰,这番薯虽是暗红色,形状上却和汉人所推崇的人参差不多,这厮就是个大忽悠,认为这样的稀罕物,只要扣上一个万年老参的帽子,便可以将人忽悠住了。 小费眯着眼,死死地盯着方继藩,他见方继藩的脸色明显的带着异样,心里只当方继藩当真以为这是产自西域的万年老参,于是眉飞色舞地道:“此物产自奥斯曼的圣山之上,百年难得一见,取自峭壁,滋长了万年之久,我们那儿的人,称它为参王……” “呀……”方继藩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红薯,一面道:“原来贵国也有人参,佩服,佩服。” 小费笑了,反正大明人显然也不懂这东西的,说实在话,其实他对此物也不太懂,是从一个威尼斯商贾那儿收来的,当时觉得稀罕,前所未见,又和大明的人参有那么点点的像,这不正好借此机会,来找个人接盘吗? 反正没有人认识这东西,当然是任由自己忽悠了! 小费道:“这是自然,高丽有高丽参,西域之地,为何就没有参?百户大人,在我们那儿,只有皇族才可享用此物,它的功效非寻常人参可以匹敌,比之仙药还要灵。”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心,已是要跳到了嗓子眼里了。 他不想理会这个大忽悠,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却是,这东西,还真是比长生不老的仙药还厉害,仙药确实可以使一人延年益寿,可有了这番薯,却可以使数百数千万人得以活命啊。 当下条件,寻常的水稻,一年下来,也不过是收两石米而已,不过平均下来,四百来斤,北方麦子的产量差一些,据《河间志》记载:“一夫耕田三五十亩,亩收麦一石以上。’,也即是说,一个青壮的男人,耕种一亩地,能得麦两百多斤,因而,一户人家倘若想要维持温饱,若是不耕种三五十亩地,这一户几口人,怕是难以果腹的。 南方的水稻产量则高一些,可高的也有限,不过是四五百斤而已,一户人家,没有十亩水田,想来也无法维持生存。 这样低得令人发指的产量,又随着小冰河期的来临,如何能养活大明数千万人口,于是乎,流民开始出现,随着流民越来越多,内忧外患之下,这庞大的帝国最终会轰然倒塌。 而现在……竟有了番薯。 方继藩还以为,自己有生之年,或许可以穷尽自己一生的努力,组织一支舰队抵达美洲将这宝贝带回来,可万万想不到,竟有这样的运气,这胡商竟是将它带到了自己面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番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不但营养丰富,可以作为主食,最重要的是,亩产量可以达到两千至三千公斤,这是什么概念呢,换算成大明的计量单位,这便是二十到三十石,其产量是南方水稻的十倍,是北方麦子的二十倍。 这是神器啊,原来十亩地二十亩地才能养活一户人,现在却只需一亩地、两亩地即可,自然,现在的品种肯定远不如后世的优良品种,可只要产量能比现在的水稻和麦子增加三五倍,就足以震惊天下,解决眼下大明最致命的问题了。 士农工商,士人的地位优越,这情有可原,可农排在工商之后,却也是情有可原,绝不是古人们真正轻贱工商,这只是根据无数次社会实践中,得出来的血淋淋的教训罢了,当人们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去推崇所谓的工商,本身就是吃饱了撑着的表现,倘若一个王朝,以工商为本,将大量的人口吸纳进工商之中,却导致农地荒芜,饿殍遍地,这样的王朝,连三十年都熬不过去。 可现在……这神器出现了! 方继藩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复,要表现得不露声色,毕竟,这只是一个番薯,能不能发芽,能不能培植,最终能不能在这里扎根,却还早着呢。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看了这胡商一眼,才道:“这是万年老参?本官怎么感觉你在骗我?” 小费心中顿时一凛,其实这到底是什么玩意,他也不懂,只晓得那威尼斯的商贾在庭院里种植,说是自万里之外的稀罕物,原是进献给西班牙国王,随后国王赏赐了一些给自己的臣属,有人觉得稀罕,便将其当做观赏物培植起来,小费起初也没在意,只是这东西的根须,看着竟和汉人所推崇的人参差不多,于是在来大明之前,他带来了不少,将其小心的用锦盒密封起来,上头还盖上了东方的绸缎,将它们与‘夜明珠’、象牙放置一起,营造出一股子华贵的气象,这般一折腾,倒是还真有几分万年老参的感觉。 这是来源于奥斯曼商贾独具匠心的忽悠精神,讲究! 方继藩忍住怦然心动,呼出一口气,问道:“只有这一颗?” 其实小费带来的是足足数百颗,忽悠嘛,反正也不嫌多,所谓的延年益寿之物,只要吃不死人,也无法当场得以验证。只不过在沿途上,绝大多数的番薯要嘛半途发了芽,怕是冒充不了,于是统统丢进了海里,要嘛就是生了霉,留下的,只有这么一颗。 其实就算他还有,也肯定是咬死了只有这么一颗的,万年老参啊,他又不二,难道提一桶来不成? 于是他笃定地点点头道:“此物百年难得一见,只此一颗。” “本少爷要了,你要办事?这个好说!”方继藩很实在,这份礼对方继藩而言,比黄金万两,以及一屋子的万年老人参更具价值,单凭这个,莫说让方继藩去徇私,就算是方继藩把朱厚照的詹事府点着了,他也乐意。 “邓健……”方继藩一声呼唤。 听到方继藩的声音,邓健连忙自外头冲进来:“小人在。” 方继藩道:“领着他去寻杨管家,让杨管家给我爹修书一封,办点事。不过……”方继藩贼兮兮地看向小费:“至于事能不能办成,这就不好说了,你也知道,我爹……可是顶正派的人。” 8) 第一百二十七章圣人出世 小费方才心里还窃喜,可现在听了方继藩的话,却有点发懵了! 这事儿,算不算办成了? 可方继藩却已笑纳了番薯,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霉变,似乎也没有其他染病的痕迹,这令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得赶紧了,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既然东西拿到手,方继藩自然没有心思再应付这胡商了,打发胡商走了后,他便立马叫人将王金元寻了来:“赶紧寻个缸来,还有,立即让人造一个暖房。” 既然有了番薯,当然是得想办法让这番薯发芽结果了,可是…… 怎么种植这番薯呢? 首先……必须得让番薯发芽,水培的方法有点冒险,所以方继藩决定稳妥一切。 因而,只能寻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在缸里可以制造一个环境,可与此同时,温度必须保持在二十度至三十度上下。 忙活了老一通,这番薯方才被小心地保护在一个搭起来的暖房里! 这暖房……是王金元的卧房,王金元因为经常要来这里盯着,所以特意让人给自己建了一个青砖红瓦的小房子,和寻常用夯土搭起来的房子完全不同,更精致一些,除此之外,就是烧炭了,可与此同时,为了以防万一,还专门设置了一个临时的烟道,虽是无烟煤,可就算是一丁点的气体,方继藩都希望能排个干净。 而缸里,则已放进了一些土,土里浇了一些水,营造出湿润的环境,这番薯随即便被放置在了缸里。 忙完了这些,方继藩才有心情去兼顾着王金元,却见王金元很是幽怨地看着他。 方继藩自是懒得理会他,现在心里只盼着这番薯能顺利发芽。 倘若当真能发芽,且试种出来…… 想一想,都是可怕啊,这番薯不只亩产量堪称逆天的存在,真正的杀手锏却还不只于此,而在于,它是适应能力极强的作物! 水稻之类的作物过于娇贵,需要大量的水,且还对土地的肥力有很高的要求,可这番薯不同,在许多的环境,乃至于在许多人们通常意义的所谓‘烂地’里,亦可繁殖生长。 当真能成功,那么……就是造福天下了! 明朝的人口一直维持在数千万上下,即便是这个人口数量,却还是因为土地难以养活人,造成了大量的流民,可到了满清,人口则增长了十倍,达到了四万万,居然还可勉强养活这十倍的人口。 这其中,便是番薯的功劳。 现在方继藩几乎每日都来西山。 不过此后,他便不是独自一人来了。 唐寅是个有才情的人,方继藩对待他,格外的好,自然是让他在家里好生读书,最重要的是画画。 至于其他几个门生,也就没有这么客气了,欧阳志三人,几乎是被抓壮丁一般,被恩师押着去西山翻地,徐经却和欧阳志三人不同,他的伤已痊愈了,对于西山,他很有兴趣,竟是带着罗盘同去。 一到了西山,他便开始絮絮叨叨了,一个劲的说着这西山的山势,宛如风水先生一般。 方继藩最厌恶的便是风水先生了,免不了踹了徐经一脚:“少在此神神鬼鬼,讨厌!” “恩师……”徐经手里的罗盘跌落,却又忙俯身将其捡起来,见罗盘无恙,方才松口气,而后可怜巴巴地道:“恩师,学生对地理,颇有一些了解,所以此番来不免……想看看这里的山势、水势……” 方继藩这倒是想起了,这理应是家族遗传,徐经的孙子乃是徐霞客,那徐霞客乃是大明地理第一人,这肯定是家族的熏陶有关。 徐家乃是大族,家中藏书无数,想来徐经对这山水很有兴趣,又看过无数的古籍,对这地理自然也就了然于心了。 “那你说说看,西山附近的地势如何啊?”方继藩不由考教起来。 欧阳志三个,则是可怜巴巴地扛起了锄头,加入了张信等亲军校尉的劳动大军,只是他们是头戴纶巾、身穿着儒袍而来,劳动起来多有不便,显得很笨拙的样子。 徐经看到三个师兄斯文扫地的场景,心里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忙是道:“学生自出京,五里便见山势已开。又一里,山复渐合,沿途所过,溪环石映,倍有佳趣。此山无峰……” “说人话!”方继藩一听之乎者就头大得很。 于是徐经便道:“此山的地势很是寻常,不过这北地的山多岩,嗯……学生一时也说不清,不如……学生为恩师探勘一番,为恩师制一幅舆图吧。” 方继藩不禁眼眸一亮,惊喜道:“咦,你还会绘制舆图?” 所谓舆图,就是地图,地图这东西,想要绘制得精确,还真有些难度,可没有舆图,接下来许多事,确实也不方便,譬如接下来制造玻璃的窑炉,又如土地的规划等等。 “家父在世时,最擅此道,学生随家父,学了不少。” “那此事就交你办了。”方继藩欣喜地颔首点头。 作为屯田校尉,要做的事不少,一方面要造玻璃,另一方面,还得弄一个砖窑,要大规模的建设暖棚,得有砖才实在一些,除此之外,还需专门搭建一个育苗的暖房,自然,还少不得照料方继藩的那个‘宝贝’了。 现在在方继藩看来,这天底下的事,再没有比那番薯发芽要紧了啊。 可是观察了几日,似乎都没有发芽的迹象,这令方继藩郁闷了一阵子,心里隐隐的焦躁。 这一日还是如往常一般,交代门生和西山屯田百户所的人开垦之后,方继藩便又躲进暖房里,随即又失望地出来,却见王金元在外道:“公子,这几日一直都有个奇怪的人在这里出没。” “奇怪的人?”方继藩愣了一下,目带询问地看着王金元。 “那人是一副书生打扮,年纪……理应没过三旬,清早便来,来了之后也不吭声,只是蹲在开垦的荒地那儿看着人开垦,一动不动的,一蹲便是老半天。” “小的见他是读书人,倒是不好赶人。只是这里除了咱们西山煤业,还有屯田所,哪里有什么人烟,到了中午的时候,起初他自己从怀里掏出干粮来吃,后来小人看他可怜,便索性招呼他一起和大家吃个便饭,从此之后,他便也不带干粮来了,每天清早过来,就蹲着来看,纹丝不动,像木桩子似的,到了饭点便跟着吃饭,傍晚才走。” 方继藩听得目瞪口呆,这节奏……居然还有人蹭我方继藩的饭吃? “走,去看看。” 于是王金元领着方继藩到了屯田所外的几里地外,只见校尉们在此挖烟道的,开垦的,一个个干的汗流浃背。 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多苦,可经过这些天,倒是人精壮了不少,也黑了不少,汗液扑哧扑哧的自身上冒出来,一个个手臂上青筋暴出,便连那张信,也早已没有了小白脸的模样了。 果然,不远处,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正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热火朝天开垦的校尉们,他抿着嘴,若有所思的样子,乃至于方继藩靠近了,他也浑不在意。 方继藩却是很不客气,自他身后直接提脚朝他后腰踹去。 这已是方继藩习惯性的动作了,这厮跑来这里混饭倒也罢了,其实方继藩也不是小气的人,可此人看起来更像是细作,莫非是来打探西山的秘密不成? 只是……这一脚刚刚下去,那蹲在地上的读书人像是一下子有了反应一般,立即回身,以极快的速度,轻轻一避。 方继藩直接扑了个空,打了个趔趄,眼看要栽倒在地,这读书人却如灵蛇似的,竟是稳稳地将方继藩扶住了。 呼…… 方继藩脸色有些发白,很尴尬。 读书人则是后退了一步,朝方继藩施礼道:“学生王守仁,冒昧来此,还望勿怪。” 王守仁…… 王守仁,方继藩怎么会不认得,这家伙……还会武功? 不过很快,方继藩便想了起来,王守仁自幼熟读兵书,习得弓马,在后世,许多人只记得他大儒的身份,以及带兵平定宁王叛乱的功绩,竟是忽略了他还是一个弓马娴熟的高手。 方才他身法极快,速度惊人,只怕武功不弱。 方继藩自然也知道王守仁在这一次会试名列第四,不过方继藩并不想去结交王守仁,一来,好像没什么好处,二来,他爹王华在詹事府对着自己时,总是一副自己欠他一百万两银子的表情。 “你来此做什么?”方继藩自然不会客气了。 王守仁文质彬彬的样子,抿嘴道:“学生在格物。” “格物……”方继藩听不明白啊! 王守仁倒是耐心地道:“就是研究事物的道理,就比如方公子的瓜,是如何种出来的。” 呃……真是闲的蛋疼啊。 方继藩也只好道:“噢,知道了。” 打又打不过,难道还叫一群人来围殴他吗? 好吧,懒得理他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旷世奇才 现在方继藩要忙的事情很多,自然没有心情继续在这里看王守仁蹲地了,于是方继藩便举步离开。 方继藩刚走了一步,王守仁却是突然道:“方公子……” 方继藩回眸,皱着秀眉道:“有事?” 王守仁想了想,才道:“方公子何以认为朝廷进剿米鲁叛军会遭遇挫折?” 方继藩的眼眸闪过一丝意外,顿了一下,才释然地道:“这是你爹告诉你的吧?” 王守仁点头:“正是家父,是以,学生才有疑问,方公子如何就敢下如此定论呢?” 方继藩打了个哈哈:“我猜的。” “……”王守仁差点没吐血。 是猜的吗?王守仁满心的怀疑,他觉得方继藩这个家伙,绝不只是表面这样的简单,一个能在冬天种出瓜来的人,真是千古未有,莫非……此人当真是旷世奇才? 王守仁忍不住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心里又想,但凡有大才之人,往往性子孤僻,他是不屑于向我解释吧。 如此一想,一向高傲的王守仁顿时心里郁闷起来,这位方公子,定是瞧不起自己吧! 此时,王守仁竟有些自卑起来。 不过……猜的…… 王守仁多少觉得,以自己的武略,断然不会看走眼的,这个方继藩……或许这一次,倒可能马失前蹄了。 方继藩也懒得照顾他的感受,再不作停留,直接走了。 过了两日,那番薯,终于在期待中生出了新的嫩芽,方继藩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兴奋得搓着手,然后连忙命邓健和王金元二人取了一个小水盆里,里头放了水,再将这发芽的番薯放入水中。 番薯既可以水养也可以土养,不过现在只是嫩芽期,还是用水养好一些,等长得再大一些,再将其移植进土里。这水也不可将其根部全部淹没,得需留出半截。 好生鼓捣了一通,方继藩挥了一把汗,心里喜滋滋的默念,快长吧,再长大一些,生出一堆红薯来,然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 我方继藩也有做好人好事的时候……美滋滋…… 一旁的邓健也美滋滋地看着,忍不住翘起大拇指,习惯性地溜须拍马道:“少爷真真了不起,别人得了万年老人参,都只是吃,少爷就不一样了,少爷竟会想到让这人参生根发芽,如此一来,一根万年老人参便可生出十根人参,再养上一万年……” 说到此处,呃……邓健的脸色变得无比的怪异起来了。 养上一万年……这不是智障吗? 一旁的王金元的老脸已经抽起来了,他和邓健对视了一眼,然后都做出一副我没有笑少爷是智障的表情。 方继藩回头瞪了邓健和王金元一眼,却也是用一副你们两个SHA叉玩意的眼神看着他们。 六只眼睛相互错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诡异。 阴森森的,有些可怕。 “嗯……好生照料着,有一分半点闪失,就阉了你们!”方继藩厉声喝道。 王金元倒还好,毕竟年纪大了,有和没有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可邓健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少爷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可怜巴巴地道:“留一半可以不可以?” “……”方继藩就差翻白眼了,突然有种身边跟着这么一个智障玩意,容易拉低自己智商的感觉。 而屯田,进行得很顺利,一个玻璃的作坊搭建起来,其实玻璃的制作比较简单,唯一的要求,就是需要高温罢了! 不过这里就是无烟煤的产地,自然全无问题,无烟煤的热量,本就比寻常的煤炭要高。 附近的土地也俱都犁了一遍,没错,是手工的,毕竟现在人力不值钱,以张信为首的屯田校尉们,都是免费的人力,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薪水是朝廷发的,这就很难得了。 所以每一次,看他们在田埂里挥汗如雨,方继藩就有一种赚大发的感觉。 忙碌的时间似乎过得比较快,又过去了几日,天气渐渐的炎热起来。 方继藩换上了夏衫,现在西山的无烟煤销量已经暴跌,不过……开采依旧还在继续,一方面,是为了下一个冬天的来临而进行囤积,另一方面,西山的砖窑、玻璃作坊都需大量的无烟煤,甚至……方继藩很希望皇帝下旨,允许西山炼铁,若是如此,对无烟煤的需求,只会进一步的加大。 也就在这个冬天,十五万两银子送入了宫中,充入了内帑,这是宫中镇国煤业那儿得到的第一笔净利分红,在刨除掉了大批的开支以及许多必须的投入之后,宫中和方家的利润,依旧可观。 这天,一大清早的,小香香伺候着方继藩穿着衣,今日该是去一趟詹事府,陪太子殿下读书,此后还得出城以一躺,去看看自己的番薯。 却在这时,外头有门子跌跌撞撞地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少爷,有人打上门来了。” 方继藩刚刚在小香香的伺候之下,系上了金腰带,一听,顿时怒了。 南和伯、中军副都督的宅邸,也有人敢打上门来?谁这样大胆! “叫上人,把所有人叫上,让唐寅、欧阳志、徐经他们统统都来,带上家伙……” 话还没说一半,那门子却是哭丧着脸道:“该叫的都叫了,十几人,都不是此人的对手,小人杀出来,就是让少爷赶紧躲……躲的……” “……”方继藩不禁无语! 这南和伯府的档次也太低了吧,亏得老爹还在军中效力,也不给自己从军中多挑一些形象高大、孔武有力的人来,怎么这府上全都是形象猥琐,个个不顶用的家伙。 却在这时,有人已闯了进来,吓得一旁的小香香惊呼起来,直接惊得扑到了方继藩的跟前。 方继藩下意识地将她搂在怀里,口里道:“别怕,少爷保护你。” 小香香身段是极好的,一身软骨斜倾在方继藩的胸膛上,感受到方继藩胸膛上的温热,小香香终于定了神。 此时,倒是听到那来人道:“学生实在冒昧得很,打扰。” 来人……是王守仁…… 王守仁匆匆的前来拜访,这是一个性格古怪的人,来了之后,就要见方继藩,门子自然不肯,他似乎很急,于是乎就起了争执! 南和伯府的人或许是因为被方继藩的性格所传染,都很冲,一言不合便要动手赶人,谁知道打了起来,王守仁自幼学习骑射,武功高强,三拳两脚,七八个壮奴,轻轻被撂倒了。 方继藩看着王守仁,不禁皱眉。 这是招谁惹谁了啊。 外头,欧阳志几个门生也已闻讯赶到了,一个个气势汹汹的,虽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眼看着恩师招惹了仇敌打上门,做为门生的,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于是都一个个龇牙咧嘴,卷起袖子,将他们白嫩嫩的胳膊露出来,张牙舞爪的样子,似乎想靠着一股‘英气’吓退来犯之敌。 方继藩看到这人是王守仁,倒不紧张了,压压手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少爷是讲道理的人,不喜欢人多欺负人少。” 欧阳志五人踟蹰着看向方继藩,依旧不舍得走。 方继藩倒没赶他们,则是冷冷地看着王守仁:“王守仁,你闯进本少爷的私宅,所为何事?”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说出了第一句话。 接着,深吸一口气,王守仁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炙热的看向方继藩:“方公子,最新来的军情就在今早送到,说是贵州围剿叛军的军马遭遇了袭击,折损了上千人,将士们被困在山中,缺医少药……除此之外,又因为大雨连绵,大军不得不回师贵阳休整……贵州巡抚王轼已上书请罪……” 王守仁是从翰林院得知消息的,在得知消息之后,他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万万不曾想到,方继藩的预测,竟可以准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急匆匆的赶来,只是想解开心底的一个谜团,这方继藩,到底是如何知道王轼的战术会失利,自己熟读兵书,竟都看走了眼,方继藩难道是仙人吗? 方继藩的脸却是拉了下来,只是淡淡的道:“噢,失利了。” 心里其实是有些遗憾的,他也不想乌鸦嘴啊,毕竟每一次乌鸦嘴的背后,都意味着大量明军的将士折损,这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方继藩宁愿历史改变,自己被人生生的打脸。 王守仁则是激动地看着方继藩:“学生想要请教,方公子到底是如何得出战局失利的结论。” “你想知道?”方继藩看着这个打上门来的家伙。 王守仁重重的颔首点头,他已经研究了方继藩有一段日子了,可越是研究方继藩,就越是觉得方继藩深不可测。 方继藩此事却是笑了,直接吐出了两个字:“赔钱。” “……” 方继藩嘲弄地看着王守仁道:“你打伤了我府上的人,就这样算了吗?还有府上这么多花花草草,它们也是有生命的,生命无价。” “赔!”王守仁咬咬牙道:“学生赔了!只是……方公子,到底如何得知……” ……………… 二更,顺便求票求票! 第一百二十九章语不惊人死不休 王守仁深深地盯着方继藩,眼中写满了期待,就等着方继藩的答案。 “不告诉你!”方继藩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 哈,你想知道就告诉你?下一次你若是还有什么疑问,岂不是要将我方家给拆了? 天可怜见,虽然我方继藩分分钟几百文铜钱上下,也受不了你这般折腾啊。 “……”王守仁无言了。 说到余姚王氏,好歹也是世家大族,其父王华,更是大儒,成化年间的状元,王家的前途一直被人所看好,便连李东阳,都极是喜欢王守仁,认为王守仁的前途不可限量。 而王家与内阁大学士谢迁的老家相距不远,更是世交旧谊,王守仁几次都被邀请去谢家的府邸做客。 可是现在……到了方继藩面前,似乎这位方公子对于他…… 王守仁不禁苦笑,满脸失望之色。 不过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似乎还有死缠烂打的打算。 却在这时,外头又传来了门子的声音:“少爷,少爷……宫中来人了,宣少爷进宫觐见。” 宫里头,怕也已得知消息了。 方继藩正好脱身:“记得赔钱啊,来都来了,就坐坐吧,伯虎、伯仁、子川、元祐,你们几个好生招待一下,我就先走了啊。” 将金腰带系好,方继藩已撇下了王守仁,匆匆的入宫了。 ……………… 宫中,似乎对于战事的不利,是早有准备的。 既是剿贼,朝廷也早习惯了战事失利,这王轼毕竟还算是本份,至少还没有将事情捂着,而是诚恳的向朝廷上书请罪。 唯一令人震惊的却是,当弘治皇帝与阁臣们坐在一起讨论此事时,太子心急火燎的入宫,提及到了方继藩竟有此预测。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的脸,已是拉了下来。 坑,真坑啊! 这家伙就是管不住嘴的,说什么中什么,真是个巨坑啊。 可无论如何,君臣们还是震撼于方继藩的预言能力,尤其是朱厚照,到现在都还回不过神来,他站在一边,感觉整个人都要疯了。 明明……王轼的战略是对的啊,本宫熟读了这么多年的兵法,竟还不如老方…… 真是……情何以堪啊。 现在,所有人都是满腹疑惑,只等方继藩来解开这个谜团。 等待总是带着焦躁的,好不容易等到了方继藩来,他一进暖阁,还未开口,便已有宦官将一份奏疏塞到了方继藩的手里。 方继藩打开,匆匆地浏览了一遍,这是王轼将受挫的情况说了一遍,和前世历史中所记录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嗯,不新鲜。 所以当方继藩抬眸起来,便看到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睛,很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 方继藩只好咳嗽一声道:“臣见过陛下,陛下的气色真是好极……” 弘治皇帝不耐烦地磕了磕御案,谁愿意听你什么鸟生鱼汤之类的屁话,很惯性地道:“说重点!” “这就是重点啊,陛下乃万乘之君,亿万臣民福祉所系,陛下……” “……” 弘治皇帝瞪大了眼睛,眼中有点火,眼前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调唇弄舌,不过弘治皇帝显然已经习惯了,很直接的道:“朕问的,乃是贵州的事,你何以认为都督贵州军事的王轼会无功而返?” 话音落下,所有人顿时停止了呼吸。 贵州的军事,可能如太子朱厚照这样的人,会犯教条主义的错误,从而做出错误的预判,毕竟这里的君臣,虽无一不是精明无比,可毕竟人远在京师,不可能完全掌控贵州的情况。 可方继藩预测得如此精准,这就显得过于妖孽了。 方继藩心里知道,迟早会有人问到这个问题上,所以此番他其实是有备而来。 先是一阵苦笑。 此时是万万不可自鸣得意的,贵州那儿传来了噩耗,倘若这场噩耗,方继藩自鸣得意,这等于是作死了。 在一声苦笑之后,方继藩哭笑不得地道:“其实臣也不想这样的。” 这是表明自己的立场。 自己绝不希望贵州损兵折将,他和陛下,与太子,与诸位大臣们的心思都一样,对此十分惋惜。 接下来,方继藩才道:“臣之所以认为必定会损兵折将,是因为看到了我大明马政上最大的弊端!” 来了…… 这家伙历来语不惊人死不休。 其实所有人都以为,方继藩是个玩侉子,是个人渣,或者,是个没头绪的家伙。 可事实上,在一开始时,方继藩确实想要摆脱从前那个败家子留给自己的印记。而如今,他却开始享受这样的感觉了。 人渣败类、败家子、纨绔子弟、坏人!这一个个身份,其实挺好的。 甚至脑残患者,这简直就是上天给予方继藩的恩赐。 有了这一层身份,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有了一个合理的借口,自己做了坏事,也有了挡箭牌。 可倘若一不留神,做了什么好事,那顿时令人刮目相看,就如BIAO子从良一般,会得到无数人欣慰的鲜花和掌声。 此时,他心里只剩下感慨了,人哪,真不能太善,那坏人做了一辈子的坏事,最后做了件好事,就会被人赞扬!说这人其实本质不坏!好人做了一辈子好事,只要做了一件坏事,人家就会说你装了一辈子,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方继藩,进退自如,即便偶尔在皇帝面前放肆,皇帝也一般不会计较,这可不是寻常人能换来的特权。可若是方继藩稍稍做了一丁点好事,都足以让陛下心生惊喜,觉得方继藩本质上是好的,不坏,有才华,只是被人误解,是弱势群体。 “你继续说!”弘治皇帝自然不知方继藩心里在感慨什么,他的心思现在全都放在方继藩所谓的最大的弊端上。” 只见方继藩道:“敢问陛下,汉武帝击匈奴,倚仗的是什么?” 弘治皇帝呆住了,他左右四顾,目光落在谢迁的身上,谢迁便道:“武帝目光如炬,有宏图大志……” “错!”又是人定胜天的这一套,方继藩直接打断了谢迁的回答。 这就有点无礼了。 谢迁却只能朝他吹胡子瞪眼。 方继藩慨然道:“匈奴的强大,在于他们的士兵,自幼便学习骑射,他们天生,就是马背上的战士,所以一旦开战,便无往而不利。而汉武帝打击匈奴,所依靠的,却是圈养更矫健的战马,操练骑射功夫更加了得的骑兵,寻觅匈奴人,与之死战。匈奴人能弯弓射马,而我汉军亦能弯弓射马,匈奴人能日行八百,我汉儿亦可在漠北之地,长途奔袭,疾奔数百里。无论是大将军卫青,亦或是冠军侯,都以骑军见长,出关之后,便飞骑勒马,四处出击,寻觅匈奴人,即便是遭遇匈奴骑军,亦是以铁骑对其冲杀,摧枯拉朽,将匈奴人赖以致胜的骑军杀得片甲不留。陛下……汉之所以强,皆赖于此。以至到了汉亡,天下三分,乃至一个寻常的军阀,区区公孙瓒、刘虞之辈,亦是以一郡之兵,使胡人不敢应其锋芒。” “时至今日,大明马政已是败坏,克敌制胜的法宝,早已不再是以强制强,而是借着城墙和火器之威,与胡人决战,这等战法,防守固然有余,可要歼敌,却是远远不足,以至于塞外的鞑靼人,猖獗至此。” “自然……”方继藩顿了顿:“制胡之策,显然微臣说的有些大了,还是说说贵州的叛军吧,云贵的土人,善于隐匿于山地之间,神出鬼没,而剿贼的大军呢,却多是自各地调来的客军,有的来自南直隶,有的来自湖广,有的来自江浙,他们初来乍到,还未习惯云贵的气候,便贸然作战,太子殿下,看过了王轼大人的方略之后,认为王轼必胜,而臣之所以认为必定受挫,大抵因为如此,因为方略再好,也需有人执行和贯彻,否则,不过是笑话罢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才又道:“其实朝廷剿贼,根本无需从各地调动数万大军,米鲁的叛军,也不过是万人而已,想来老弱妇孺,占了多数,真正的精锐,也不过数千,对付这些土人,理应专门操练山地作战,熟悉云贵地理的山地营,这便如武帝以大汉骑军击匈奴一般,以强对强,只要朝廷肯下功夫,五千山地营精锐,足以震云贵。” 他侃侃而谈,令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默然。 这个家伙确实妖孽,可他的见解,也确实有其道理。 朱厚照听得甚至眼中闪了光彩,他终于明白,并非是自己方略错了,原来错就错在没有可用的官兵,这样一想,他忍不住带着几分崇敬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老方说的不错啊,想不到,这家伙竟还精通马政。 他忍不住自告奋勇地看向弘治皇帝道:“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分忧,操练一支军马……” “胡闹!”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吓得连忙垂下头,不敢继续说了。 第一百三十章给皇后出主意 朱厚照的请求,弘治皇帝自然是不会轻易答应的。 此时,弘治皇帝却是将目光瞥向了方继藩,道:“等各路的客军,熟悉了云贵的气候之后,想来捷报就会传来吧。”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马政没有太大的兴趣,其实在历史上,这弘治朝也算是太平,可唯独军事上,却远比其他皇帝要软弱了许多,这一点,显然和弘治皇帝的性格有着很大的关系。 到了他现在,他还寄望于朝廷的大军在慢慢熟悉了对手之后,能够很快的克敌制胜。 方继藩是多少有点了解弘治皇帝的性子的,却是道:“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臣不客气的说……” 他话才说一半,弘治皇帝和刘健诸人的脸色却是骤然变了。 这厮是个乌鸦嘴啊,你还当讲不当讲,还想不客气的说…… “好了!”弘治皇帝毫不迟疑,迅速打断了方继藩,直接道:“你不用讲了!” “……”方继藩像吃了苍蝇一般,苦着脸道:“陛下,臣还是想说……” “再等等吧,等等看!”弘治皇帝颇有几分无语! 这个时代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相信怪力乱神之事的,弘治皇帝没好气地道:“想不到你竟还通马政,很好……” 不得不说,弘治皇帝已是越来越欣赏这个小子了,再侧目看了朱厚照一眼,心里竟有几分郁闷,随即,他咳嗽一声:“朕还有事要和刘卿家商议,方继藩,你和太子去向皇后问安吧,她倒是惦记着你。” 显然,皇帝是一心不让他说下去了,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只好和朱厚照一起告辞出来。 刚刚从暖阁里出来,朱厚照就立即失声道:“老方,你真厉害。” 看着朱厚照膜拜的目光,方继藩面无表情地道:“哪里,只是有一点厉害而已。” 这声音却是不可避免地传入了暖阁。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看了刘健诸人一眼,脸沉了下来:“要做最坏的打算,下一道旨意,命云南黔国公府试操一支山地营。” “陛下……”刘健则是笑容可掬地道:“陛下既有此心,何不方才言明,却等方继藩走了再说。”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了刘健一眼,神色古怪地道:“这个小子,倘若朕什么都听他的建言,他的尾巴岂不是要翘上天上去啦?” 刘健不禁哑然失笑。 ……………… 朱厚照和方继藩自然真的去给张皇后请安了,二人到了乾宁宫,便听到乾宁宫正殿里传来了求饶的声音:“姐姐饶命,怪不得我们兄弟……” 接着,便有人进去通报,过一句会儿,有女官请二人入内。 方继藩步入正殿,便见张皇后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全无平日的半分端庄雍容,而张家兄弟二人,则是跪在张皇后的脚下一味求饶。 只见张皇后厉声道:“就为了一块地去和周家人争抢,还打伤了人?你们……真是放肆!” “地是我们家的啊,姐姐,我们张家的地。”张鹤龄虽是求饶,可显然不服气,下意识地回嘴道。 方继藩其实在一旁听了之后便明白了,所谓的争地,又是周家,那么……十之**,就是历史上张家兄弟惹的一场官司了。 这场官司记进了明实录,可见问题的严重。 这一对张家兄弟,在历史上实在是出了名的活宝,弘治皇帝还在的时候,他们呢,平时招摇倒也罢了,居然还发生了一段公案,令弘治皇帝对他们彻底的失望。 这场公案问题就在周家,这周家也是外戚,而且来头甚至比张家更大,他们乃是太皇太后周氏的亲戚,这太皇太后可是亲手将弘治皇帝抚养成人的祖母啊,在弘治皇帝心里,是何等的重要! 可这一对活宝呢,竟跑去跟周家争地不说,还打伤了人。 说这二人是弱智,还真一点问题都没有,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们的亲外甥朱厚照登基,按理来说,张皇后就这麽个儿子,对朱厚照有抚育之恩,这自己的亲舅舅,怎么也得护着吧,结果,这两个家伙还把朱厚照惹火了,指着他们鼻子就痛骂,非要宰了他们不可,若不是张皇后拼了命要拦着,只怕这一对活宝早被剁成肉酱了。 更恶心的是,到了嘉靖年间,嘉靖皇帝登基,显然风向已经大变,可这兄弟两还以为自己依旧如在弘治和正德年间的意气风发,竟还不懂得收敛,以至于嘉靖皇帝直接圈禁了寿宁侯,等到张皇后去世,便直接将张家兄弟宰了。 嘉靖皇帝虽是冷酷无情,可满肚子却都是谋划和算计,一对张家的废物,留着其实没有什么大碍,毕竟他们不过是落水狗而已,实在没有杀了的必要,可嘉靖皇帝依旧非要杀之而后快,以至于被人评价为‘薄凉至此、世所罕见’。 意思是你嘉靖好歹也得了张皇后的支持,才得以克继大统,可张皇后一死,便杀她的兄弟,实在过于薄情寡义。 而嘉靖皇帝依然故我,明知会有如此后果,依然不改初衷,除了显露出了嘉靖皇帝的薄凉,其实和张家兄弟愚蠢的花样作死,也不无关系。 “你们!”张皇后此时显然非常的生气,厉声呵斥道:“到了现在,还想要狡辩?滚出去,滚!” 张家兄弟犹豫了一下,倒也不敢造次了,匆匆起身,连滚带爬的跑了。 张皇后余怒未消,倒是朱厚照一听到张家人打了周家人,那太皇太后对自己也是极为宠溺的,他对周家人印象更好,便不免愤怒道:“母后,寿宁侯和建昌伯实是该死,理应好好教训。” 张皇后一听,凤眸里顿时写满了震惊! 她显然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竟对自己的两个兄弟鄙视至此,竟用上了该死这样的字眼,竟是禁不住眼泪婆娑:“厚照,你的两个舅舅,固然是不争气,可毕竟他们是国舅,哎……本宫……是真的将他们娇宠坏了……” 面上既是自责,又是痛苦不堪。 见母后伤心,朱厚照倒也就不好说话过份了,只是冷哼了一声。 张皇后勉强定了定神,方才注意到了方继藩,方继藩朝张皇后行了个礼,张皇后总算勉强扯出了点笑容,道:“原来继藩也来了。” “是……”这等张皇后的家事,方继藩倒是不好说什么呢,本少爷可一丁点都不傻。 可谁料,张皇后却是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本宫听厚照说,你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周家,你知道吧,那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本宫那两个不成器的兄弟竟是打了太皇太后的一个外甥,你说说看,此事该怎么办?虽说仁寿宫那儿还未怪罪下来,可本宫明白,太皇太后心里一定不是滋味的,你就给本宫想想主意,该怎么办才好。” 张皇后很有深意地看着方继藩,凤眸里,似乎带着别样的期许。 方继藩心中一凛。 心里大呼,朱厚照,你特么的坑我。 自己哪里有什么主意,拉我下水做什么? 可似乎,张皇后已对自己产生了一些期望。 而她所问的话里,并没有这样的简单,绝不只是说这件事怎么善了。 而是…… 张家兄弟打了周家的人,周家肯定要进行报复,太皇太后也不是吃素的,那位历经了三朝天子的女人,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家人受欺呢? 那么接下来,要嘛就是周家人在太皇太后的支持下,狠狠教训张家兄弟一通。 要嘛,这事儿得到陛下那儿去打官司。 别看陛下与张皇后二人之间的感情深厚,可陛下也是纯孝之人,对太皇太后,可谓是言听计从,而且本来此事就是张家不对。到时陛下势必震怒,这张家就算有张皇后护着,也保准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再者说了,不少御史本就对张家兄弟不满,周家在朝中的势力,非同小可,这两兄弟就等着被人抓小辫子吧。 张皇后表面上是问事情怎么善了,可实际上却是说,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这一对兄弟虽然令张皇后气得吐血,可毕竟还是自己兄弟,张皇后还有护短的意思。 可…… 救人?这要怎么救?拿头去救啊! 毕竟,张皇后的兄弟是兄弟,可太皇太后的外甥,就不是外甥了吗? 张皇后护着自己的兄弟,太皇太后的外甥被揍了,难道还能忍气吞声? 这等事,是一笔糊涂账,只怕宫里未来,未必太平了。 方继藩既不想救张家兄弟,也不敢掉进这坑里,毕竟…… 方继藩心里很清楚一件事,太皇太后虽一直深居仁寿宫,却身份上,却是属于大魔王一般的存在,只怕捏捏手,就能使方家灰飞烟灭了。 见方继藩一脸为难,张皇后哀叹了一口气。 皇帝那儿,肯定是无法指望的,便连太子现在竟都对自家兄弟离心离德,满朝文武,更没一个对张家兄弟有好印象。 这无疑是四面楚歌,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8) 第一百三十一章天大的人情 方继藩这显现出来的为难之色,也是显而易见。 张皇后带着万千愁绪之色道:“都是本宫不好,对他们一再纵容……” 她只是自责,又不免失望。 方继藩却是眯着眼,心里进行着天人交战。 那一对活宝,到底救还是不救呢? 看张皇后这个样子,他可以想象,一旦救了,这就是天大的人情。 可要救,哪里有这么容易呢?惹怒了太皇太后,死得更快一些啊。 除非…… 方继藩眼珠子一转,便道:“娘娘,我方才见两位国舅,似乎脸色不好。” “嗯?”张皇后忍不住咬牙道:“这两个不知所谓的东西,受了本宫的教训,脸色能好吗?” 方继藩却是底气十足,同样别有深意地看了张皇后一眼。 张皇后一看方继藩的眼色,心头一凛。 怎么……这方继藩真的有什么好主意不成? 其实她方才询问,也不过是没办法之下,病急乱投医罢了,怎么可能真的将希望放在一个孩子身上? 可现在看方继藩的眼神,张皇后几乎确定,方继藩已经智珠在握了。 张皇帝的心里既惊讶又踟蹰,方继藩当真有主意了?此事,便是自己作为皇后之尊,也不敢说善了的啊。 却听方继藩振振有词地继续道:“不,臣所说的脸色不好,和他们挨了娘娘教训无关。” “嗯?”张皇后疑惑地看着方继藩,她还是有些不明白方继藩的意思。 方继藩不好再搞神秘了,便直接道:“两位国舅,似乎害病了。以臣被研究了十几年的丰富经验,似乎,是脑疾!” 脑疾! 又是两个脑疾? 先是方继藩,接着是公主殿下,而现在,是两位国舅。 朱厚照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的,可一听脑疾,他却不乐意了。 在他心里,这脑疾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得的,老方是兄弟,他有脑疾。公主是妹子,她也有脑疾,所以朱厚照对有脑疾的人,天生就有一种亲切感,可现在连张家那两个混账舅舅竟也有? 他红着脸,想骂人。 张皇后却是一愣,眼里依旧还是不明就里,凤眸似乎蒙了一层薄雾。 这……和护着自己的两个兄弟有什么关系呢? 可看着方继藩唇边的一丝别具深意的笑意,在这一刹那之间,张皇后霎时明白了什么,她目中竟带着无限的喜意。 脑疾……好啊。 她不禁欣慰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一直因为焦躁而略略暗淡的凤眸,顿时有了光泽,却道:“是吗?难怪本宫看他们二人有些不对劲,这事儿可是非同小可啊,继藩,你得找了空闲给他们开个方子,万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既然皇后娘娘已经明白了,方继藩也就不需要再点明了,正色道:“臣一定竭尽全力。” 张皇后便不由感激又欣赏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带着淡淡笑意道:“那么,真有劳你了,不过你是本宫的外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人,将本宫织的那件褙子来。” 一旁候着的宦官便匆匆去取了一个玉盘,上头叠着一件褙子。 所谓的褙子,其实就是披风,张皇后站了起来,自玉盘上取了褙子,轻轻地展开,便这褙子形制为对襟,直领,领的长度约一尺左右,大袖敞口,衣身两侧开衩,前后分开不相连属,衣襟缀一个惊色鱼袋子。 她亲手将这褙子披在方继藩的身上,才笑盈盈温声道:“现在天气是渐渐暖和了,却也有冷的时候,本来这褙子是给太子织的,可本宫在宫中无所事事,这一件先赐你吧,下次再给太子织一件便是。” 说着,她别有深意的与方继藩的目光交错。 方继藩是早摸透了张皇后的性子的,她这样的人,带着几分女子的豪爽气,毕竟,她并非是出身贵族,只是一个寻常读书人的女儿,因而是非分明,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心里分得清清楚楚,曲径分明。 张皇后亲手在方继藩的颌下给褙子的绳打了一个蝴蝶结,玉手轻轻地拍了拍方继藩的背,嫣然道:“好好给寿宁侯、建昌伯治病,以后呢,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宫,本宫一并给你做主。” “多谢娘娘……”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 张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才道:“好吧,你该去给秀荣看看病了,来人,领继藩去。” 噢,又该到了履行自己这大夫职责的时候了,想到上一次,公主殿下绷着脸教训自己的模样,方继藩居然怪想念的。 毕竟……一个肯良言相劝的人,心地都不会太坏,自己这败家子的身份,之所以是败家子,就是因为平时没人管啊。 …………………… 此时,在仁寿宫里,鄞州候周勤正一副老泪纵横的姿态。 他已须发皆白,是当今太皇太后周氏的亲弟弟。 此番自己的儿子被打伤了,虽说伤得不重,可这口气,怎么吞得下去? 就因为几十亩地,那张家的人居然找上门去破口大骂,儿子气不过,才和他们争执几句,他们便打人了,真真是岂有此理啊,这姓张的若是不处置,可让周家人脸往哪儿搁? 倘若是在成化朝或是在天顺朝的时候,谁敢欺周家?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周勤看着高坐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面无表情,难以从面上难以看出任何的思绪,可他心知,自己这姐姐,心里也已大怒了。 “那地,本就是周家的,历来都是,从来没有争议。我们周家是什么人家,岂会做巧取豪夺的事?若是娘娘不信,可以派人去查,自天顺先皇帝在的时候,那地契上写着的就是周家的名儿。可前几年发了一场大水,田淹了,张家人就打主意了,洪水退去之后,居然说那是荒地,这还有理吗?智儿自然是气不过的,他脾气坏了一些,这一点,臣认了,确实在争执之中口无遮拦,可张家人居然先动手打的人,智儿已年过四旬了,哪里是张家那血气方刚的两兄弟对手,若不是周谦等人及时赶到,还不知要被打成什么样呢?” “周家这些年,从来不敢仗着娘娘的声势胡作非为,咱们周家,是要脸的!”周勤气得发抖,声音也越加高昂了几分:“可遇到了这么两个不要脸的东西,臣……不服气啊,请娘娘为周家做主啊,若是娘娘不肯住手,周家这边,索性也就拼了,几百个庄丁都已集结好了,老夫出去,一声令下,便去将张家的几处宅邸给砸个稀巴烂……” “胡闹!”太皇太后立即厉声呵斥道:“他们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不怕人笑话?” 周勤气得嘴皮子哆嗦,深吸一口气,才道:“不动强可以,可张家两兄弟,不能有好果子吃。” 太皇太后脸色缓和了一些,方才深深地看了周勤一眼:“智儿,无什么大碍吧。” “倒幸好留了性命。” 太皇太后皱眉,沉吟着,随即冷哼道:“素来知道张家两个兄弟胡作非为,不成想,竟是可恶至此,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得给陛下,给张氏,留着最后那么一丝体面。” 她阖着目,目中略过了幽光,她嫁给了天顺皇帝,已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天顺皇帝在的时候,遭遇了土木堡之变,皇帝被瓦剌人俘虏去了漠北,她在宫中等待,那时朝局是何等的诡谲,天顺皇帝的亲弟弟后来登基了,可显然已不希望自己的皇兄再回来,当时的她,还只是皇后,地位是何等的尴尬。 等到天顺皇帝还朝,最终重新掌握了权柄,重新登上了皇位,又很快的驾崩。她依然活着,她的儿子,成化皇帝,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任由万贵妃专权,以至于宫中乌烟瘴气,她也熬过来了。 她不是一个轻易去干涉俗事的人,大多时候都只在吃斋念佛,可今日,却有些愠怒。 “此事,让陛下做主即可,让人多上几份弹劾奏疏,张家兄弟的确是太没规矩了,是要好好的敲打敲打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可这轻飘飘的话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周勤一听,顿时心里有底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只要太皇太后亲自开了口,就是天皇老子,陛下也决不会怠慢,张家兄弟……这一次,算是踢到了铁板上了。 “多谢娘娘。”周勤终于吁了口气。 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道:“娘娘……” “进来。”太皇太后道。 那宦官蹑手蹑脚地进来,先是看了一眼周勤,随即恭谨地上前道:“娘娘,坤宁宫那儿,皇后娘娘狠狠训斥了张家兄弟一通。” “噢。”太皇太后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眼皮子都没有抬,也没有继续做声。 训斥是假,是做给别人看的,谁不知道张氏将自己兄弟当做宝,现在将周家的人打了,是一通训斥就可以善了的吗?这关系到的,乃是周家的脸面,否则,不晓得的,还以为太皇太后现在说的话,不灵了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漂亮的公主殿下 宦官依旧没有离开,却是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还有事?”太皇太后看出这个宦官还有话说,便淡淡的道。 宦官沉吟了片刻,才道:“还有……南和伯子方继藩……” “他?”太皇太后想起近来听说过这个人,怪可怜的,得了脑疾,不过皇帝似乎对他颇为欣赏。 宦官道:“对,就是上次陛下来问安时,提到的那个南和伯子,他觐见了皇后娘娘,恰巧又撞到了寿宁侯和建昌伯。” “你继续说。”太皇太后依旧没有抬起眼皮子,似乎对此,并无太大的兴趣。 宦官深深地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才又道:“南和伯子方继藩说,寿宁侯和建昌伯患有脑疾!” “……”只在这瞬间功夫,太皇太后抬眸了,目光逼视着眼前的宦官。 宦官吓了一跳,自是不敢和太皇太后对视,连忙垂下头。 太皇太后沉吟了片刻,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哀家知道了,你退下吧。” 宦官颔首,碎步告退。 殿中,又平静了下来。 周勤看太皇太后脸色有异,便道:“娘娘,怎么……” “此事……作罢吧。”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眼眸略显暗淡。 “什么?”周勤不服气了,气恼地道:“就这样算了?” “你还没明白吗?那张家兄弟得了脑疾!”太皇太后顿了顿,她目光幽幽,显得极为平和:“方才哀家要为你们做主,是因为道理站在了周家这边,陛下那儿,就算想要袒护张氏兄弟,怕也难有什么理由,可现在呢,现在说是有了脑疾,还能说什么?难道让周家还有哀家,去和两个患了脑疾的混账计较?你自己也说,周家是要脸的人家,那么哀家问你,丢得起这个人吗?” 周勤满脸错愕,竟是无言,不过……他似乎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本来这事是周家占理,可人家有脑疾,若是咄咄逼人,反而显得周家得理不饶人了。 太皇太后什么身份,她这一辈子,历经了数朝,在天下人看来,堪称完人,总不能因为这个,而跑去为周家叫屈吧。 有一句话叫人死为大,其实人病了,也是一个道理。 周勤不忿道:“这定是那南和伯子在为张家转圜,凭什么他说是脑疾,就是脑疾?” 太皇太后看了周勤一眼,淡然地道:“还真就是他说是脑疾,就便是脑疾,秀荣就得了病,是他救活的,他是久病成医,他都这么说了,你能说什么?哎……”说罢,太皇太后叹了口气。 周勤不由道:“那么这方继藩,就实是可恨了,娘娘……” 太皇太后摆摆手,又叹了口气:“你呀,活到了这个岁数,还是不懂人情世故啊,这个方继藩,说起来就是个孩子,能有多少算计?哀家和他,无冤无仇的,他开了这个口,还不是因为张氏吗?一个孩子,你也要计较?再者说了,他说张氏兄弟得了脑疾,也算是将这个死结给解开了,周家呢,也算是挽回了颜面,说起来,这方继藩倒也算是玲珑心,太子总是说起他的好处,哀家只当他是太子的玩伴,现在看来,没有这样简单。” 是啊,张家和周家这么一闹,算是结下了仇,为了脸面,就算不是不死不休,也绝不会善了。在外朝,两个外戚争锋相对,而在内宫,难道两个女人也要勾心斗角? 固然暂时周家可以压着张家一头,可毕竟,太皇太后老了,又能活几年?现在方继藩算是给了周家一个台阶下,毕竟这张家兄弟有脑疾嘛,说不准是因为犯了病呢?跟一个犯病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太皇太后显出了一脸倦容,只道:“此事,就此作罢吧。” “就此作罢?”周勤却依旧不服气:“娘娘……” 太皇太后压了压手:“你呀,是没吃过亏,总以为靠着大树好乘凉,你可知道为何平时,哀家总是让你们多读读书,少去招惹是非吗?哀家是宫女出身,周家从前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今日有幸得了一场富贵,就更该慎之又慎,万万不可生出骄横之心,哀家是迟早要去见诸先帝的,到时你们又该怎么办呢?德不配位,必有栽秧啊,一时的气焰和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周家根基浅薄,未来的路还长着呢,眼睛要看得长,不要过于短浅,人若只是看到了眼前一尺一寸的地方,将来是要栽跟头的。你……回去之后,命人给张府送一些药去吧,就说听说他们得了脑疾,因而探访,这算什么仇哪,这一对兄弟贪婪,周家做到了这个份上,且不管他们怎么想,可张氏,却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周勤听罢,只好叹息一声道:“臣知道了。” 太皇太后却是浮出了一丝笑意:“那方继藩,顶有意思,找个日子,让他来见见也好,哀家年纪老了,其他事,其实都不放在心上,唯独舍不下的,就是太子,太子身边都有什么人,总要摸清楚底细才好,今日他化解了这一场死斗,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周勤心里不禁嘀咕,这方继藩,可是张皇后的人哪,明明人家是为张皇后出谋划策,怎么弄得像是周家沾了他什么光似的。 ………… 这边,方继藩已走到了公主殿下的寝殿,身边自然有几个宦官跟着,嗯,他已习惯了。 这个年代,男女得大妨,即便自己是大夫,也需得有人跟着,这倒未必是担心方继藩乱来,而是必须得有所交代,免得教人乱嚼舌根。 方继藩循规蹈矩地走入殿,似乎已有宦官事先知会了公主,因而公主已经在此端坐,一副静候方继藩的姿态。 一见方继藩进来,公主似乎眼眸中掠过了一丝复杂之色。 其实她想不复杂都难,上一次板起来教训方继藩,结果……有些糟糕啊。 想到这里,公主不禁又感到不自在了,甚至感觉脸上热乎乎的。 公主的窘迫,自是被方继藩看了个一清二楚,他笑了笑,很自然地行了个礼:“见过殿下。” 抬眸之间,见这殿中角落,依旧还坐着一个嬷嬷,几个宦官。 公主浅笑道:“请坐。” 那一旁坐着的嬷嬷则道:“殿下,还是先把脉吧。” 方继藩眼里掠过一丝笑意,把脉?这是巴不得要让我赶快滚蛋的意思,我方继藩还真就不急着走了。 他大喇喇地在椅上坐下,道:“我渴了,去斟茶来。” 说罢,方继藩翘着腿,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那老嬷嬷的面容顿时有点僵,显然有一种瞎了眼的感觉,在这宫中,想来还没有人如此放肆吧。 可是…… 她竟发现自己对方继藩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一旁候着的宦官迟疑了一下,还是有人乖乖的去给斟茶了。 片刻功夫,茶斟上来,方继藩端着茶,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略烫的茶水,口齿留香,忍不住道:“宫里的茶真好喝啊,比我家的茶好喝多了。” 这么一个开场白,倒是令公主的窘迫减轻了一些,她不由道:“是吗?本宫却吃不出来。” “其实我也吃不出来。”方继藩叹了口气:“方才只是装逼而已……” 公主显然不懂这个新词语:“装逼?” “咳咳……”那老嬷嬷仿佛得了肺痨似的,拼命的咳嗽起来。 方继藩却不管那老嬷嬷,随性地道:“就是一种心理反应,总是觉得,宫里的狗,都会比外头的高大威猛一些。哈哈,不太恰当的比方。” 方继藩觉得自己反正脸皮厚着习惯了,反而没什么拘谨。 可作为主人的公主,却不禁俏脸微红,她微微皱眉:“可是宫里并没有狗。” “那么……”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才道:“换个比喻,宫里的女子,都比宫外的要漂亮许多,尤其是……” “咳咳咳……” 顿时间,老嬷嬷夸张得捂着自己的心口,仿佛自己要呕血一般,咳嗽声声震瓦砾。 “尤其是公主殿下。”方继藩还是很不客气地将自己的本心话说了出来。 公主听罢,先是错愕,随即耳后根已是红了,只好连忙将眸子错开。 老嬷嬷显然终于忍不住了,怒道:“方继藩,你好大的胆子。” 公主顿时露出后怕之色,老嬷嬷可是母后跟前的心腹,在宫中可不是一般的角色,自己都有些忌惮她,毕竟她在母后跟前无论说什么,母后只要信了,难免会紧张,自己倒不怕什么,就怕方继藩吃了亏。 谁料方继藩气定神闲,又端茶呷了一口,才道:“我胆子一向大得很,我是有脑疾的人!” 如此振振有词的说出这番话,公主张大了眼睛,明眸里的瞳孔收缩,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嬷嬷这才想起,好像这位‘大夫’确实是有脑疾的,不只如此呢,上头早有交代,这位‘大夫’的脑疾与众不同,似乎,他若是没犯病,便总是无礼的样子,若是犯了病,才会变得老老实实,浑浑噩噩状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恃宠而骄 显然在这宫里,还没人对这位老嬷嬷这般‘放肆’过的! 以至她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她僵着脸朝公主行礼道:“殿下该斥责方继藩的无礼。” 这意思是,我虽是宫中的老嬷嬷,可毕竟只是‘女婢家奴’的身份,既然我无法约束方继藩,那么就请公主殿下约束他吧。 公主不禁踟蹰,小心翼翼地看了方继藩一眼,而后浅笑道:“可是本宫……现在没有犯病呀。” “……”老嬷嬷霎时,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老嬷嬷恼了,站了起来,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道:“那么容老奴告退。” 这摆明着,是要预备去告状了。 公主吓了一跳,略显紧张! 母后对自己管得紧,倘若这老嬷嬷去添油加醋,那可就糟了。 方继藩则是眯着眼,盯着这老嬷嬷。 方继藩又怎么不知道这种人,宫里的老嬷嬷,十之**都是老油条,能留在宫中而没有遣散走的,多是贵人们的心腹,因而在宫中的地位超然,难免骄横! 反而是公主这样的小女孩儿,别看身份尊贵,一方面老嬷嬷的职责就是约束公主逾越礼法的行为,另一方面呢,她们本就是老油条,而公主年幼,面皮薄,哪里懂什么御下之道,自然而然,也就被这些老嬷嬷们拿捏住了! 这等事,在明朝极是常见,太康公主的境遇其实还好,毕竟她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受陛下和张皇后的宠溺,若是换做其他时候的公主,各种受气也都是常有的事。 方继藩心里冷然,却只冷眼旁观着。 公主则是心急地叫住了老嬷嬷:“刘嬷嬷,且慢着,本宫呵斥方继藩便是,你不要去母后那告状,方继藩不懂规矩,倘若母后知道,岂不让他白白受罚?刘嬷嬷何必往心里去。” 本来刘嬷嬷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再怎么说,她也自知自己只是奴才身份,她也不好和小主弄僵关系,朱秀荣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的! 可她听到公主殿下说不要去母后那儿告状,此时得理不饶人一般,绷着脸,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道:“殿下,天可怜见,老奴平日小心伺候着殿下,即便有时向娘娘禀奏一些事,那也是为了殿下好。可在殿下眼里,竟成了状告,这状告二字,在老奴心里,实是诛心哪,老奴一直侍奉着殿下,没有一分半点的懈怠,可公主殿下怎的如此全无心肝,竟将老奴当成在娘娘跟前碎嘴的人,老奴……老奴不如死了干净。” 她这么哭哭啼啼的抱怨,公主如何吃得消,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方继藩心里则是想笑,这一套,还真是玩的溜啊,这嬷嬷,控制公主的手段真是花样频出,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哪里是她一分半点的对手。 公主吁了口气,见刘嬷嬷哭的厉害,便忙道:“是本宫错了。” 这刘嬷嬷还不肯休,道:“殿下既知错了,就该呵斥方继藩,令他不得无礼。” “这……”公主却又犹豫起来,似乎不肯。 方继藩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且在她看来,方继藩没做错什么,至少和他说话还是顶高兴的。 刘嬷嬷见公主踟蹰,便故技重施:“好罢,既然殿下见老奴心烦,老奴只好去禀奏娘娘,请娘娘将老奴打发出去。” 她这是以退为进,表面是说希望被打发出去,可这还不是告状吗? 公主此时却是慌了,她哪里懂什么,只是害怕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方继藩被母后责罚。 那刘嬷嬷一见公主眼里雾水腾腾,便晓得公主就要就范了,她对公主了若指掌,可公主还不肯开口痛斥方继藩,她便装模作样的起身道:“老奴告辞。” 她转过身。 公主便欲启齿叫住她。 谁料这时,方继藩道:“且慢!” 刘嬷嬷驻足,冷冷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她可一丁点都不忌惮方继藩,在这里,自己虽是老奴,身份卑微,可这里是公主殿下的寝殿,你方继藩是个男子,本就身份敏感,只要自己去娘娘面前,稍稍说了那么一两句,这等男女大妨的事,就足以引发震怒了。 方继藩冷声道:“刘嬷嬷,娘娘让你侍奉公主,不是让你在公主殿下面前耍心机的。很抱歉,我这个人说话比较耿直。” 心机二字出口,刘嬷嬷的脸顿时煞白。 连公主见二人起了争执,也吓得通红的眼睛带着恐惧之色。 她虽是身份尊贵,可毕竟是弘治皇帝和张皇后唯一的女儿,平日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啊,自是什么都不懂。 方继藩带着几分怜惜地瞥了她一眼,随即又板起脸来,看着刘嬷嬷。 此事,只见刘嬷嬷嘶声道:“什么心机,方公子说话请注意分寸!” “是吗?”方继藩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我这个人,偏偏就没有分寸,不过我却要警告你,你若是敢走出这里半步,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噢,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叫方继藩!” 刘嬷嬷一呆,脸色也骤然变了。 这是威胁,**裸的威胁。 她倒是并不畏惧方继藩,宫里的人,眼里永远只有自己的主子,宫外的任何人,都不会放在眼里,她冷笑道:“在宫外头,方公子是何等厉害的人,老身并不知,可在这宫里,方公子什么都不是,老身偏要走。” 她已懒得理会方继藩了,甚至略带不屑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心里只有对方继藩无尽的鄙夷,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啊! 她已决心离开了,心里已打好主意,非要到娘娘面前添油加醋一番不可,让这方继藩吃吃苦头不可。 可她才刚要转身,方继藩却已站了起来,刘嬷嬷面色一愣,动作僵缓下来,口里则是冷笑道:“方公子,你对公主殿下无礼,真是……” 她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你方继藩算什么,今日只要咬死了这个,便是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可她后头的话还没有说下去,原以为方继藩会服软,甚至跪地痛哭求饶。 而这时,方继藩的目光,则变得极可怕起来。 他眯着眼,眼眸里迸发出一丝凶光,打量四周,周遭的几个宦官,嘴角似乎含笑,却没有一个上前劝说的意思,似乎很欣赏这一幕。 而公主垂着泪,楚楚可怜的模样,咬着银牙,想提起勇气,呵斥刘嬷嬷,可想到刘嬷嬷说无礼之类的话,顿时心里一凉。 方继藩倒是气定神闲起来,他与刘嬷嬷,不过是咫尺之遥,方继藩淡淡道:“你在娘娘身边也有一些日子了对吧,你姓刘?想来和郑秋很相熟吧。” 刘嬷嬷一愣,显然……方继藩突的提到这个郑秋,令她无法预料。 方继藩这个宫外之人,竟也认得郑秋? 方继藩轻声冷笑道:“郑秋胆大包天,偷窃宫中的御用之物,出去发卖,此事,你应当知情,是也不是?他不但行窃,还没少给你好处,你还想抵赖?” 这声音很轻,只有刘嬷嬷能听见。 而刘嬷嬷面上的表情,瞬间的精彩起来,看着方继藩,竟如见了鬼似的。 方继藩嘲弄地看着刘嬷嬷道:“你想抵赖,也抵赖不了,只要拿住了郑秋,这等奴才不需用刑,势必招供,你跑得掉吗?你收了他的东西,不是藏在你的卧室,便是已托人送去了宫外的亲戚那儿,一搜,也就真相大白了。” 刘嬷嬷老脸拉下来了,尤其的狰狞,目光阴冷,皮笑肉不笑地道:“公子不嫌多话吗?” 她虽是可怕狰狞的模样,只是她这轻声细语,却是将她彻底的出卖了。 方继藩已经确信,刘嬷嬷果然收了那郑秋的赃物。 他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在明朝弘治年间的起居注之中,曾浏览过一件事。 在这段期间,坤宁宫里屡屡失窃,为此,锦衣卫进行了排查,最终查到了一个郑秋的宦官,除此之外,波及的女官和宦官还不少,足有十几个人,否则单凭一个郑秋,也不可能猖獗至此,他定是买通了张皇后身边的人,只有如此,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其实方继藩也无法确信,刘嬷嬷到底是不是和郑秋合谋的人之一,不过刘嬷嬷既是张皇后的心腹之人,那郑秋没有理由不收买她! 所以,方继藩出言试探,若是刘嬷嬷大叫着与方继藩争辩,倒还罢了。可偏偏,她虽是声色俱厉,却是声音微弱,生怕被远处的人听了去,方继藩的心里就已经有底了。 蠢货,你上当了! 方继藩背着手,慢悠悠地道:“抵赖?你凭什么抵赖,宫里丢失了这么多宝贝,只需我一开口,接下来,锦衣卫就要入宫排查了。想来锦衣卫的手段,刘嬷嬷是比我更加清楚的吧。你不过是一个老宫娥,真以为娘娘再如何信任你,一旦你牵涉进了此事,娘娘还会保你吗?噢,对了,你似乎还忘了,娘娘乃是我的姨母,你且看看,我身上的褙子是否很眼熟?” 第一百三十四章铁血真汉子 听了方继藩的话,刘嬷嬷的脸色已是骤变! 她定睛一看,这褙子果然有些眼熟,尤其是那绳带处,一个金鱼袋的吊坠悬着,那金鱼袋上铭刻的……竟是尨纹! 刘嬷嬷骤然觉得自的己呼吸一下子停了,她既不可置信,又做贼心虚一般的神情。 方继藩则是厉声道:“刘嬷嬷,你好大的威风!” 刘嬷嬷眼里再也没有了幽冷,竟是胆怯起来,吞吞吐吐地道:“老奴……老奴也不过是尽忠职守……” 这两句话,这殿中的公主和宦官们却是听了个清楚。 许多人一脸错愕,万万想不到,刘嬷嬷竟会服软。 公主心里一松,似乎……该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了。 可方继藩却是厌恶至极地看着战战兢兢的刘嬷嬷,抬手便一耳光抽了下去。 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在殿中回响。 刘嬷嬷的老脸上顿时多了一道五指血印,她忙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脸腮,脚下打了个趔趄,发出了哀嚎。 宦官们具都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公主更是惊讶得将那明眸张大,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 她顿时觉得不妙,峨眉皱起,本以为自己是该为刘嬷嬷担心和同情,却发现,自己竟满心担忧的是方继藩。 他……他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刘嬷嬷会肯干休吗?母后若是知道,一定会大发雷霆,便是父皇知道,怕也要龙颜震怒,他……是不是脑疾犯了? 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公主觉得自己的心……好累…… 几个宦官面面相觑之后,自然也有和刘嬷嬷关系好的,其中一个站出来,厉声斥责道:“方继藩,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这是死罪。你竟敢打……” “本少爷打了谁?”方继藩抿抿嘴,脸上满是肃杀之气:“刘嬷嬷,本少爷来问你,他们说本少爷打了你,你怎么说?” 刘嬷嬷已感觉屈辱到了极点,心里恨透了方继藩,可方继藩冰冷的声音出来,她捂着腮帮子,虽是不甘,却极顺从地道:“方……方公子并没有打老奴……” 那宦官只以为刘嬷嬷已被打糊涂了,心里想着,刘嬷嬷乃是娘娘跟前的人,今日不趁机巴结,还等何时,他立即道:“如何没有打?” 方继藩背着手,纨绔子弟的本色显露无疑:“这就奇了,连刘嬷嬷这当事之人,尚且矢口否认,你是什么东西,却跑来欲加之罪,怎么,是看我方继藩好欺负吗?” “……”那宦官一呆,竟是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难道……自己真看错了? 此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却又发生了,方继藩扬手,又一个耳光,竟又啪的一声落在了刘嬷嬷的脸上! 刘嬷嬷的颧骨顿时高肿,她哎哟一声,瑟瑟发抖地捂着自己的面。 却见方继藩一脸冷然道:“刘嬷嬷,你再告诉他们,本少爷有没有打你!” “……” 这已不只是嚣张了,简直是过份! 宦官们本着和刘嬷嬷都是宫里人,自是个个面带怒容,同仇敌忾。 打了一巴掌不够,当着面,竟还又打了一巴掌,这是什么,这是全然不将人放在眼里,真以为咱们这些奴才,在贵人们面前是奴仆,在你方继藩面前,也是奴才吗? 可刘嬷嬷此时此刻,除了捂着脸,那一双自指缝里透出来的眼睛,却对方继藩已是怀着一种深深的恐惧,她忙道:“没打,没打,老奴可以澄清,方公子没有打!” “……” 这一下子,宦官们顿时哑然了,竟是不知所措。 方继藩阴森森地看着刘嬷嬷,随即目光落在几个宦官身上。 宫里的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不是人精,自然也无法生存,他们肚子里,不知有多少花花肠子,对待皇帝和皇后,自是奴颜媚骨,可对待不谙世事,脸皮薄的小贵人,却不知有多少算计。 这在明实录中,不知有多少的记载,没想到,连太康公主,竟都没有躲过这些人的卑鄙和龌蹉手段。 其实,这可以理解,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又或者说,在这个女子必须严格恪守礼法的时代,即便陛下和皇后再如何爱惜自己的女儿,也生怕女儿逾越了女儿家的规矩,正因为如此,对女儿的管教格外的严厉,这才给了这些嬷嬷和宦官们有机可趁。 可现在,这些宦官具都心里一凛。 他们触碰到了方继藩的目光,这传闻中的恶少眼里,有一种深邃不见底的凌厉。 方继藩背着手,朗声道:“真是怪了,你们冤枉本少爷打人,可偏偏刘嬷嬷却是矢口否认,怎么?胆大包天了,想要指鹿为马,颠倒是非黑白?想污蔑栽赃于我吗?” 这一句句的反诘,竟是吓得这些宦官一个个大气不敢不出,他们也是造了孽,不过宫里的人都油滑,一旦感觉到不对劲,此时便大气不敢出,遇到这么个狠人,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方继藩厉声道:“哼,倒要看看,谁敢污蔑我方继藩,我方继藩踩了一辈子人,还没见哪个奴才敢上房揭瓦,踩在我头上的!” 说罢,看也不看那颧骨高肿的刘嬷嬷一眼,只是道:“我要给殿下治病,滚远一些。” 刘嬷嬷打了个冷颤,本是目有不甘,有怨毒,可最终,却只剩下了恐惧,平素里仗着受娘娘信任的她,是何等的趾高气昂,现在却温顺如绵羊,连忙后退,到了角落里,低垂着头。 宦官们一个个垂头,也各自站在角落,这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方继藩温柔地朝公主一笑,见公主目瞪口呆的样子:“殿下,受惊了。” 公主瞠目结舌。 她原以为方继藩的胡闹,势必会惹来灾祸,明明这家伙嚣张跋扈,却还是免不得为他担心。 那刘嬷嬷的手段,她是早领教过的,她毕竟没有遗传老张家的智商缺陷,岂会不明白这些奴才的心思? 只是就算看破了,也不好说破,女儿家,终究没有撕破脸皮的勇气,即便是状告到了母后那儿,母后也只觉得这些奴才们怎么敢欺主,定是自家女儿年轻,不愿受管教,反而引来母后的担忧。 所以她一直装作无动于衷,今日…… 刘嬷嬷吃了大亏,按理而言,她该同情刘嬷嬷一些,可鬼使神差的,反而是担心方继藩,而方继藩两巴掌抡下去,啪啪两巴掌,打的不谙世事的公主心惊肉跳,只觉得方继藩要完了,哪里知道,那刘嬷嬷到了方继藩面前,竟如绵羊一般。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见方继藩温柔地看向自己,全无方才的声色俱厉,公主哭笑不得,忙说道:“我……我……本宫……请为本宫看病吧。” 看来……果真是受惊了。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做好人没有好下场啊,他微微一笑道:“那么,看诊吧,手伸出来。” 这一次,公主虽依旧还存着女儿家的羞怯,却相较从前看诊时畏畏缩缩的样子,显得利索多了,白皙的手露出一截,伸在方继藩面前。 方继藩上前,能感受到少女的吐气如兰,他手轻轻搭在公主的脉搏上,这招摇撞骗的假大夫,在几番磨砺之下,也有了几分模样。 二人的面相距甚至近,方继藩阖着目,假装很有经验的样子,手只轻轻搭在公主的腕上,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显得不轻浮,全无平时咄咄逼人的样子,反而显得很小心。 只稍稍停留了片刻,方继藩预备要松手,毕竟占这等小便宜,对方继藩这等正气凛然的人而言,实在没有半分的意思,可在此时,公主突的咬着贝齿,轻声道:“谢谢你。” 方继藩的手还没有松开,公主的声音很轻,方继藩却听得清清楚楚,方继藩朝她一笑:“嗯?” “谢谢你方才为本宫……”她本想说出气,却又觉得不稳妥,便欲言又止,却眨眨眼,朝方继藩轻笑。 方继藩心里想,女人家真是麻烦啊,话都说半截。 不过意思算是带到了,殿下还是有点良心的,似乎一下子受了公主的鼓舞,方继藩便也豪气起来,就差捋起袖子来,豪气干云,却又低声道:“以后还有谁欺负你,和我说,我打的他娘都不认得他。” “……”公主无辜的眼神看着方继藩,似乎无法理解这个男子动辄问候人家家人的粗鄙,可是……明明问诊把脉的时候,也不见他过份的轻薄啊!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粗野’,却又在关键时的拘谨,令公主对方继藩有了几分信任! 她还真的认真的想了想,才道:“有。” 还真有? 欺负女人家,算什么东西,方继藩最看不惯这等人:“是谁,我揍他。” “我哥……” “……”方继藩本还想挥舞一下拳头,表示一下本少爷也有铁血真汉子的本色,可转瞬之间,脸色有些僵硬了。 小……小朱啊……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好,下一次……我批评他,他再欺你,我要骂他的。” 见方继藩一脸吃瘪的模样,公主竟噗嗤一声,差点要笑出来! 而此时,方继藩已收回了手,退开两步,现在只想落荒而逃,朝公主作揖道:“看完了,公主殿下凤体康健,可喜可贺,告辞。” 走时,方继藩从不拖泥带水,不等公主想说什么,已是大喇喇的扬长而去。 ……………… 求支持求订阅求票儿,求支持求订阅求票儿,求支持求订阅求票儿,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一百三十五章一根筋的圣人 到了四月。 最后一丁点的寒气,也总算是烟消云散了,久违的暑气终于降临,空气里,似乎都带着盎然的生机。 而此时,番薯终于有了结果,一颗番薯生出了十几个果实,长势极好,方继藩照旧培养。 不过为了防止虫害,这十几个番薯分别采取了各种培植方法,有水养,也有土养,眼下要做的,就是必须得大量复制出种苗。 只是……连续过了半月,这京师却都不曾下雨。 以往的气象里,冬日过去,往往便是绵绵细雨的春日,可而今,整个春日都处在寒冬之中,冬日散去的时候,便已直接跨入了夏季了。 小冰河期所带来的影响,远远不只是无休止的大雪这样简单,连日来滴水未下,这使得西山屯田百户所上下叫苦不迭,因为……要引水…… 张信黑了,还瘦了。 早没了当初来这百户所时,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卷起袖子,手臂像黑炭,一张黝黑的脸,上头若是印个月亮,就可以去演包公了。 好在他是个老实人,作为一个贵家子弟,自然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在此竟没有太多的抱怨,方继藩让他干啥,他便干啥。 这令方继藩很是感激起张世伯来了,没有张世伯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怎么会有如此温顺的张副百户呢? 总而言之,张副百户用着很顺手,是个很好的帮手啊。 其他的校尉,起初是每日哀嚎,可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人嘛,都是管出来的,每一次到了西山,看着这里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方继藩便格外的满足。 只是令人担忧的却是,因为连日的大旱,老天爷竟还是一滴雨都不肯下的样子,以至于西山这儿,土地具都龟裂起来。 这才令方继藩想起,弘之十二年,京师有一场大旱。 这一场大旱,将持续足足一个半月,对于刚刚度过了冬日的京师,简直是一场灾难。 方继藩之所以一开始忽视了这一场旱灾,倒也不是因为他记忆力不好。 事实上,上一辈子作为空有学历,却无出身无背景,连女朋友都没有的家伙,他唯一做的,便是泡在档案室里读书。 他记忆力是真的出奇的好,且因为各种史料,本就是可以交叉印证的,譬如读到北京的地方志,这里头所记载的东西,往往可以和明实录的记录交叉印证,又或者是清人所编撰的明史,虽和实录以及地方志的记录有所冲突,不过,大致的内容,却也有不少相互印证之处。 方继藩之所以忽视,只是因为史料之中,对于旱灾的记录实在太频繁了,尤其是北方,几乎每年,都有山东旱、山西旱、京师旱、无雨的记录,若是严重一些,则多是‘淮北旱,无雨,民饥、人相食’……这等干旱的记录,方继藩想不忽视才怪了。 只是那史料中寥寥的几字记录,看时并没有什么感触,毕竟只是一小段的文字而已。 可真处在这吃饭全靠天的时代,真正眼见为实时,才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看着这龟裂的黄土,各处的庄子,无数人为了引水,四处忙碌,可许多河水都已干涸了,即便是引水,也是有限,有时为了争水,一番械斗便在所难免,即便是天子脚下,顺天府亦难杜绝。 好在西山这儿是屯田所在,倒是没人敢来抢水! 这世上,只有方继藩抢别人的啊。 方继藩心里,倒是极希望番薯赶紧生长,生出更多的番薯种来,番薯除了亩产量高,最大的特点就是耐旱,若是能广为播种,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 只是可惜,眼下怕是育苗,不知要耽误多少时候了。 方继藩这样想着,这一日在屯田百户所的庄子里,看着一盆盆水缸里的番薯,这些番薯又都生出了新芽,他对番薯有无数的期待,却不知这个时候,该不该上奏此事,只可惜,按照以往的经验,就算自己上奏了,怕在人眼里,也只是天方夜谭吧。 他心情略带郁郁地从暖房里出来,迎面,却撞见了王守仁。 又是这个家伙,竟还没有走? 显然,王守仁是特地来找他的,只见他脸色带着点点激动,兴冲冲地道:“学生想明白了。” “什么?”方继藩怪异地看着他,真的是有点看不懂这个人啊。 王守仁犹如一个痴人,他双目发亮,口里道:“学生想明白为何王轼兵败了,那汇聚在贵州的,大多都是各地的客军,这些客军,根本没有在贵州作战的经验,所以王大人排兵布阵虽是稳妥,可是……” “神经病!”方继藩直接给他翻了一个白眼! 你特么的智障啊,还以为你想明白了什么呢,原来这都过去了这么久,你满脑子还在想着这件事? 方继藩也是服了王守仁了,这个在后世,被无数人尊崇的心学大儒,开宗立派的圣人,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 果然,还是眼见为实啊! 现在方继藩要烦心的事情很多,自是没有心情再应付他,懒得再理他,举步便走。 “学生猜测的没错是不是?”王守仁似乎已经习惯了方继藩的‘出言不逊’,不过似乎方继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习惯方继藩的性子。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任何接触方继藩的人,对方继藩的期待值本就不高,说的再难听一些,以方继藩的名声,不当街随地大小便,就已算是高出许多人的期待!认为这个传说中臭名昭著的家伙,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不要脸,甚至生出好感了。 方继藩脚步没有停留,口里则是不耐烦地道:“你烦不烦?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王守仁却依旧跟在他的身后,这个古怪的青年不依不饶,尾随着方继藩:“方公子的预判,学生实在佩服,可笑学生自以为熟读兵法,竟是纸上谈兵,实在惭愧。” “方公子,不如我们寻个地方坐一坐,喝一杯水酒,如何?” “方公子……学生是虚心求教,只盼方公子不吝赐教。” 方继藩很忙,他有很多大事想做,王守仁,他是很佩服的,不过他佩服的是历史上那个平定叛乱,逼格很高,成为万世师表的王守仁,而不是现在这个,每天瞎琢磨,啥事都要刨根问底,还来烦扰他做事的家伙。 开玩笑,本公子分分钟几两银子上下呢,哪里有空和你瞎扯,自己琢磨去吧,慢慢的琢磨,二十年后,不就成大师了吗? 方继藩的脚步加急,偏生王守仁是会武功的人,健步如飞,犹如跟屁虫一般,死死地黏住方继藩,口里还在说着:“方公子,三人行,必有吾师;方公子高才……学生只有一个疑问,问了,就绝不纠缠。” 哎……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是彻底的服了,只得驻足,回眸道:“问吧,本少爷心情不好,赶紧,否则……本少爷揍……” 本想说揍的令堂都不认得你,可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打不过这个家伙,人要有自知之明啊。 王守仁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才道:“方公子是如何做出如此准确的判断呢,方公子明明年纪轻轻……” 方继藩沉默了片刻,便道:“知行合一!” 四个字…… 王守仁顿住了。 这知行合一,本是历史上王守仁在正德三年,于贵阳文明书院讲学时首次提出来的。 而现在,他却在这里,听到了方继藩的知行合一四字。 当然,王守仁所提出的知行合一,更多的是在哲学层面,所谓的知,是人的思想意识;而行,则是对思想意识的履行和实践,也即是人的思想要和自己的行为结合一起。 可方继藩这里的知行合一,却显然是针对贵州的判断,即是说,人不可一味的纸上谈兵,而需考虑实际的状况,即人既要学习知识,也需通过实践来检验真知。 王守仁一愣…… 显然……方继藩的这四个字,足够使他生出感悟。 他深深地皱起眉头,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思索之中,竟是一下子对方继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起来。 方继藩也再懒得理他了,本是要去检查一下校尉们挖渠引水的情况,现在则改变了主意,先是回家去了。 心情郁闷的回到家中,刚刚进了厅里,便见外头徐经探头探脑。 方继藩瞪他一眼,心里哀叹,怎么自己的门生,越来越像自己了,个个这样的猥琐,语带严厉地道:“滚进来。” “是。”徐经小心翼翼地进来,似乎还怕人察觉,不由地回头看了几眼才罢休。 “什么事?”方继藩就瞧不上这等猥琐的样子。 徐经低声道:“恩师,今日有客人到。” 方继藩没好气地道:“有客就有客,关我什么事。” 徐经忙道:“是来拜见老爷的,听说老爷不在,还问了少爷的情况,见少爷也不在,于是乎,便留了一封便笺,噢,对了,还送了一对玉璧,说是听说少爷喜欢小玩意,就送了两副来,让少爷随意把玩,什么时候不喜欢了,丢了便是。”8) 第一百三十六章试探 玉璧…… 方继藩倒是觉得怪了,玉璧可是价值不菲的东西,说送就送? 方继藩真的好奇这是何方神圣了! 方继藩便道:“玉璧呢?” 徐经脸上露出了一点神秘,又看了周围一眼,才道:“学生私藏起来了,夜里再取来给恩师,免得被人瞧见。” 方继藩看徐经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地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徐经很认真地道:“只因来的人,不是别人,此人自称自己的曹建,是从宁王府来的。恩师,您想想看,这宁王可是堂堂亲王啊,他为一镇藩王,远在江西,没事儿,跑来结交方家做什么?学生觉得古怪,总觉得方家和宁王府,若是交往太深,难免遭人诟病,毕竟师公可在五军都督府里职事呢……所以学生见情况不对,本不想收下他的礼,可他非要留下礼物不可,因此学生当机立断,先将东西收下,又敬告了门子,此事万万不可传出去,府上的其他人,学生一个都不敢声张,连杨管事都没有说,就等着恩师回来……” 方继藩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了,只这一听,就知道不对劲了。 说到这位宁王朱宸濠,在历史上,可是鼎鼎有名的! 为什么? 等到太子朱厚照登基之后,他便造反了! 此人野心勃勃,一直有觊觎九鼎的心思,历史上,他自登上王位开始,就一直都在为谋反做准备了。 只是此前,方继藩一直认为,自己距离这位谋反的藩王过于遥远,何况人家要造反,那也是十几年之后的事,现在自然就没有在意到这号人物。 可谁曾想到,这家伙现在就已经开始活动了,而且……居然还活动到了方家来了。 不过细细想来,其实也可以理解,一方面,是自己的父亲本就在军中,另一方面,则是自己近来水涨船高,日益接近太子! 这朱宸濠,不会是想收买自己父子二人,好为他的皇图大业效力吧。 藩王和京里的勋臣暗中联络,还一出手就送了一对玉璧,如此大方,这本身确实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方继藩不由欣赏地看了徐经一眼,徐经虽然学问不及唐寅,可心思却很活啊,不错,不错,很有前途,他这处置,已算是十分恰当了。 方继藩想了想,便道:“取便笺来为师看看。” 徐经从袖里取出一张便笺,方继藩接过打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方兄钧鉴’的字样。 这个方兄,自然是指的是自己的父亲方景隆。 令方继藩惊讶的是,称父亲为兄的人,居然不是那个曹建,下头的落款,竟是弟朱宸濠敬上。 这位宁王殿下,倒称的上是‘礼节下士’了,堂堂亲王,竟对一个伯爵自称为弟。 里头的内容,其实并不新鲜,无非就是敬仰之类的话。 方继藩看着哭笑不得,宁王殿下,还真是一位神人啊,这套路,莫非将自己当做是三顾茅庐,招揽天下英才的刘备了吗? 这人……呃,智障啊…… 这是方继藩给予宁王的第一个评价。 不过细想来,这家伙若不是智障,历史上怎么会谋反呢? 退一万步,人家谋反总还晓得招揽英才,他倒好,尽是找一些土鸡瓦狗,比如…… 自己那个门生唐寅,倘若按历史的发展,唐寅在牵涉进科举弊案之后,便被打发回乡,却是宁王将其收在了门下,想想看,一个谋反的藩王,居然招揽唐寅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渣渣。 哎……方继藩心里摇摇头,算了,终究还是自己的门生,曾经也是自己的半个偶像,还是不要腹诽为好。 方继藩看了徐经一眼,将书信小心收了,接着毫不吝啬地表扬道:“小徐啊,不错,很不错。这件事,你办的很漂亮。” 其实五个门生之中,给方继藩最大惊喜的,竟恰恰是徐经! 徐经懂天文、懂地理,最重要的是情商高,做什么事都滴水不漏,此前欧阳志三人和唐寅是有些嫌隙的,看恩师对唐寅这般的好,心里发酸也是情有可原,难免会排斥唐寅,不过自从徐经拜师之后,瞬间就与欧阳志打成了一片,别提有多热络了。 徐经倒是很谦虚,连忙作揖,情真意切地道:“恩师于学生恩同再造,学生为恩师鞍前马后,也是理所当然。” 方继藩便欣慰地笑着道:“往后,若那个姓曹的还来,你负责招待。” 觉得徐经足够独当一面,方继藩也就放心将此事交给他去做了。 至于送来的两块玉璧,等徐经夜里送到方继藩的寝卧时,方继藩还是大吃一惊,这是稀罕的白玉啊,几乎没有瑕疵,有脸盆大,怎么看都是价值不菲之物。 那宁王殿下,还真是大手笔啊,只一个见面礼,就如此不同凡响。 就这就可以看出,这家伙,为了造反,也是拼了。 不过这个时候,方继藩倒是又想起了一事来,宁王既然想要收买方家,那么……还会收买谁呢? 在历史上,宁王确实收买过许多人,甚至包括了朱厚照身边的人,以至于宁王在南昌积蓄实力,扩充卫队,后来朝廷有人风闻弹劾,最终也被压了下来。 对了,有刘瑾,史料上确实记载了宁王曾经收买刘瑾的事。 只不过……现在宁王已经收买了刘瑾吗? 方继藩眼珠子灵动地转动着,不如……试试…… 次日一早,方继藩便匆匆的赶到了詹事府,陪着朱厚照,乖乖地在左春坊的明伦堂里读了书,下了学后,便和朱厚照一道到了文化堂里坐下。 方继藩翘脚而坐,现在天气炎热啊,身为禁卫百户官,偏生要穿如此厚重的靴子,靴子容易打脚,太硬,又不得不缠上厚厚的裹脚布,这一堂课下来,方继藩都觉得自己的脚要馊了。 他原本还扭捏,却见朱厚照已急不可耐地将靴子一脱,裹脚布解开,顿时,一股臭咸鱼的味道弥漫。 方继藩顿时拼命咳嗽起来,这算不算生化武器? 不过也顾不得这些了,他连忙也将自己的靴子脱了去。 刘瑾躬身上前,给朱厚照上了一盏茶,笑吟吟的要退下去,方继藩却突然道:“殿下……” “你脚真臭。”朱厚照则是扇了扇鼻下,一副要作呕的样子。 方继藩瞪着他,心里骂,臭不要脸,再臭,能臭的过你的吗? “何事?西山那儿的瓜果,种出来了?” “不是的。”方继藩摇头,笑吟吟地道:“是臣想一件事来。” 一听有事,正准备离去的刘瑾顿时竖起了耳朵,整个人像是绷紧了一般。 “殿下可知道宁王吗?”方继藩笑道。 “宁王……”朱厚照只一撇嘴,不甚在意地道:“听过。” 一脸冷漠的样子啊。 其实朱厚照这个人,颇为没心没肺,自己的两个舅舅,他是瞧不上的,看到张家兄弟就想抽他们;至于其他的宗室叔伯,有好印象的还真不多,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毕竟那些皇亲国戚们,渣渣是比较多一些。 方继藩继续道:“臣听说,宁王殿下贤明在外,宇内皆知,在南昌府,爱民如子,很教人佩服啊。” 朱厚照只一翻白眼:“他爱他的民,关本宫何事?” 这……就有点尴尬了…… 刘瑾的目中,瞬间掠过了一丝诧异,他很意外地瞥了方继藩一眼,显然没有想到,方继藩竟会在此时借机吹捧宁王殿下。 方继藩却是笑了:“殿下可不能这样说,臣斗胆说句不客气的话,这满朝公卿和宗室藩王之中,除了我爹还算克己奉公,其余之人,也只宁王殿下还像个样子了。这样的贤王,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最紧要的是,臣还听说他忠心耿耿,陛下龙体欠安时,他甚至心忧如焚。” 朱厚照噢了一声,依旧一副关我p事的样子。 方继藩眯着眼,却又一笑:“最重要的是,宁王殿下对太子殿下,也是敬仰的很。” 刘瑾背着方继藩,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借故拿着鸡毛毯子擦拭在角落里宫灯的尘埃。 朱厚照这才来了一丝丝的兴趣,带着点讶异道:“他敬仰本宫,敬仰本宫什么?” 方继藩抿嘴:“自然是敬仰殿下,据说他知道殿下喜欢名驹,正在南昌四处搜罗,这寻常的骏马也不敢献上,心里便想着,殿下乃是古今第一太子,非要天下最极品的骏马,才能匹配的上殿下的雄姿。” “嗯?”朱厚照眯着眼,终于乐了:“这家伙倒是懂事得很。” 另一边,却是哎哟一声,原来是刘瑾打扫时不小心,竟是移动了灯架子,那灯架子应声而倒,正巧砸中了刘瑾! 刘瑾哎哟的一声惨叫,朱厚照看他心烦,便不喜的道:“本宫和老方在谈事,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什么,滚!” 方继藩则是笑吟吟地看着刘瑾,默不作声。 对于这个宁王,朱厚照其实也没多少兴趣,等刘瑾走了,方继藩却是左右四顾,压低了声音道:“殿下……” ………… 又更完一章了,松一口气,顺道求点票儿和订阅。不过老虎是勤快的老虎,又得想接下来的情节了,噢,天气越来越热了,大家记得注意防暑,中暑的感觉可不好受的啊!u 第一百三十七章将计就计 朱厚照一看方继藩贼兮兮的样子,顿时来了精神。 他连忙凑了上去,只是靠近了方继藩,便觉得方继藩的脚臭得很,顿时皱起了眉头! 方继藩也强忍着心里要作呕的冲动,自是觉得朱厚照的脚更臭! 二人既是一副相互嫌弃,却又是一副勉强亲密的样子! 只见方继藩压低声音:“殿下,那宁王,昨日送了两个玉璧给臣。” 朱厚照瞪大了眼睛,道:“这就难怪了,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原来……” 方继藩摇摇头道:“殿下,你想想看,那宁王堂堂亲王,天潢贵胄,为何要送玉璧给臣呢?” 是啊…… 朱厚照露出疑惑的样子,随即,他想明白了,龇牙咧嘴的道:“其实……他想讨好本宫?” “怕也未必是讨好。”方继藩淡淡一笑道:“说不定是别有所图,虽说亲王亲近东宫,也是理所当然,可这般费尽心机,却是不多见的,我看哪,是别有所图。” “谋反?”朱厚照吐出了这两个字,不禁身躯一震,眼里顿时发光了,竟是兴奋的舔舔嘴。 堂堂亲王,方继藩哪里敢污蔑其谋反,除非是自己脖子痒了! 于是他忙摇头道:“他到底有什么企图,以后自然知道,现在可不敢胡说,若是让人听了去,陛下肯定震怒不可,就算陛下不做声,那些个皇亲国戚们,怕要翻天不可的。” 朱厚照觉得有理,他虽是有时候爱胡闹,可其实不傻的。 大明已有了朱允炆的前车之鉴,以宗室亲王和郡王们疑似谋反的名义进行削藩,结果害死了几个亲王,以至天下的宗室,个个惶恐不安,最终才有了燕王朱棣靖难,天下大乱。 轻易污蔑亲王谋反,可是极可怕的事,这会让遍布在两京十三省的上百藩王们误认为这又是削藩的开端,今日对付的是宁王,下一个,谁知道是不是自己呢? “不过微臣倒是有一个法子,我们将计就计。”方继藩压低声音,唇边勾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意。 朱厚照平日就不嫌事大,就怕无所事事,此时听到方继藩如此说,顿时精神奕奕地道:“如何将计就计之法?” 方继藩道:“宁王既然想要收买臣,那么他在殿下身边,难道就没有耳目吗?倘若殿下身边有耳目,臣往后啊,在殿下面前,多夸一夸这个宁王殿下,那宁王殿下迟早会知道的,到了那时,他自以为臣收了他的好处,因而尽心为他办事,那他会如何呢?” 朱厚照很耿直地摇摇头道:“不知道。” 方继藩白了他一眼,道:“他自然会送更多宝贝来,甚至……少不得要更加下功夫拉拢微臣。” “明白了……”朱厚照后知后觉,颔首点头道:“意思是,我们要发财了?” “钱是其次的问题。”方继藩板着脸道:“我们不谈钱,太俗了,我们讲的是国家大事。” 朱厚照急了:“可明明他就会送礼来啊,送了来,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嘛,老方,这等事,不该是见者有份?” “殿下……”方继藩痛心疾首地看着朱厚照道:“这样谈下去会伤感情的,臣要说的是……” “好了,就这么定了,二一添作五,五五分账,本宫……穷……”说到穷字的时候,朱厚照一副锥心的样子,情真意切。 真是穷怕了啊。 从前的时候还不觉得。 在他看来,银子好像也没什么用处,挥霍……不存在的,可认识了方继藩后,看他每日日进金斗,小日子过得舒舒坦坦的,朱厚照觉得,这才是人生哪。 方继藩只好无奈地颔首:“噢。” “那么……我们是不是该继续讨论国家大事了。”朱厚照兴冲冲地道:“接下来该如何呢?” “不想谈了。”方继藩一摊手道:“殿下以后多念几句宁王的好便是了!” 说罢,方继藩的脸上浮出认真之色,慎重地道:“还有,此事,你知我知,便是殿下身边最信任的人,都不要告诉。” 朱厚照点着头,很笃定地道:“本宫只信老方。” ………… 到了傍晚时分,方继藩心满意足地下值,才刚刚落脚,便看到徐经在府门里探头探脑的往外看。 方继藩一见到这个门生,心里就暖呵呵的,比那几个只知道画画、作诗,或是死读书的渣渣强啊。 见了方继藩下马,在这门前,徐经也没有吭声,只是向方继藩作揖行礼,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 二人默契的一路默然的走到厅中,看左右无人,徐经才道:“就在一个时辰前,那个叫曹建的,又来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果然是刘瑾。 看来这刘瑾怕是没少收宁王殿下的好处,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无论是宫里还是詹事府伴驾的宦官,哪一个不是皇亲国戚们争相巴结的对象。 不过显然,这刘瑾陷的有点深,那宁王多半早将他喂饱了。 上午自己才在太子的面前说这宁王的好,到了下午,宁王在京师的人员就将礼物送到了。 “送了什么?”方继藩看着徐经。 随即,徐经便从袖里抽出了一份礼单:“恩师请看。” 方继藩取来一看,礼单里的礼物可谓是琳琅满目,玉如意啊,珊瑚、珍珠、古画之类的。 方继藩却是有点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没什么意思,就这些?下次他再来,告诉他,还是折现吧,我方继藩是个实在的人,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金白银才实在。” “……”徐经有些凝噎了,良久,才忍不住的道:“恩师,这样是不是不妥,学生这两天真的是心惊肉跳,心里慌得很啊。这宁王的礼,岂是这样好收的?倘若让人知道,那……再者说了,宁王屡屡送礼,这……肯定是别有居心哪。学生……觉得良心不安。” 方继藩瞪他一眼,道:“良心值几个钱?你放心便是收便是,还有,你告诉那曹建,说为师近来没有什么好的出行工具,家里养的马都是驽马,让他挑几匹良驹送来。” 徐经顿时觉得自己眼皮子开始跳动起来。 这……已经发展到了索贿的程度了,向藩王索贿,我的天…… 看着目瞪口呆的徐经,方继藩则是笑了笑道:“开心一点,不要有什么负担,习惯了就好了。” ………… 南昌府。 就靠着那浩浩荡荡的赣江滩头,便是南昌府最具盛名的迎恩馆。 迎恩馆的原址,本是滕王阁,乃唐时所修建,此后几经修葺,到了景泰年间,由巡抚开始重修,将其改为迎恩馆。 不出数年,宁王府便占了这绝佳的位置,这里自也就开辟成了宁王府的别院。 站在此处,便可眺望那赣江滩头,那湍急的水流,自迎恩馆流淌而过。 此时,年不过三旬的朱宸濠就站在这高台之处,眺望赣江,心潮澎湃。 宁王朱宸濠乃太祖高皇帝五世孙,宁康王的庶子。初封上高王。因宁康王没有嫡子,就在去年,被敕为宁王。 在他身后,一读书人正徐徐走近,口里道:“殿下,曹建来消息了。” “念。”朱宸濠的口里只轻吐了一个字出来! 站在这高处上,大风吹拂着他的大袖,他的眼眸依旧直直地遥望着,似乎想用目力的极限,眺望赣江对岸的江景,却因为水面上升腾起了淡淡的薄雾,目力穷尽,亦不过是江水滔滔而已。 那翻滚起来的白浪,席卷着泥沙,顺势而下,蔚为壮观,令人也不禁被这大气之势感染。 读书人模样的人道:“南和伯子方继藩,贪婪无度,与太子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方继藩已收下两份重礼,为主公在太子面前美言……” 朱宸濠眉毛挑动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口中带着不肖道:“方继藩这个人,本王听说过,近来南和伯府风头正劲啊,他的父亲,近来一直都在天津卫巡视海防吧?方家也算是数代忠良了,谁料生出了方继藩此等败类!” 读书人抿嘴一笑道:“所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当今陛下昏庸无道,而太子更是臭名昭著,天下人苦此父子二人久矣。当初燕王朱棣,谋篡天下,若非燕王狡诈,这天下,怎么会落到此等无道之人身上。” 朱宸濠听着大为赞同,他点了点头,目光终于自那赣江中收了回来,回身看着这读书人。 此人,乃是朱宸濠的心腹,也是他最重要的谋士,名王伦。朱宸濠的先祖朱权,在靖难之役时为燕王朱棣所绑架,起兵靖难,当初说好了成功之后,二人平分天下,结果那朱棣杀进了南京城,转眼就翻脸,哪里会给朱权半点所谓的共天下的机会,一道旨意,便让朱权滚去了南昌府。 此事对朱宸濠而言,不啻是奇耻大辱。 他深信朱棣的子孙们,个个昏庸无道,也深信大明被这些昏君还有朝中的佞臣们折腾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 …………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送上第一更,希望大家依旧支持老虎哈! 第一百三十八章给太皇太后的礼物 显然,王伦的一番话,正合了朱宸濠的心意! 他冷冷一笑,才道:“不错,正是如此,当今天子,实是无道,而今的太子,更是荒唐无比,你看他身边的这个方继藩,恶名远播,人神共愤,可偏偏这样的奸诈小人,据闻却受皇帝和太子的喜爱,由此可见,天下百姓,已经苦到了什么地步。” 朱宸濠目中发出了精光,神采飞扬地道:“这个方继藩……倒是一步好棋。” 王伦小心翼翼地看着朱宸濠:“殿下的意思是……” “似这样贪婪无度的恶少,若是能为本王所用,岂不妙哉?想想看,此人的父亲方景隆,也算是一员虎将,若是能拉拢他的儿子,他的老子,将来就算想不反也不成了。方继藩与太子走得这样近,只要满足他的胃口,他定当随时在陛下和太子面前为本王美言,这样的傻瓜,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说到这里,朱宸濠显得更得意非凡了,继续道:“有了这样的傻瓜,孤无忧也。修书……告诉曹建,方继藩的要求,一概满足,孤别的没有,就是有银子。” 朱宸濠的底气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藩地是在江西,江西本就是鱼米之乡,南昌府、上高、宜春、高安诸地,也都是他的藩地,藩地之内,有为数不少的铜山,使这宁王府财大气粗。 历史上,宁王府养起了一支三万多人的卫队,同时还暗中养了数万盗贼,以至于反叛时,瞬间便集结了近十万的兵马,可见这宁王的家底深厚。 “学生明白,学生这即修书。”王伦作揖,他想了想,却又有所顾虑,便皱眉道:“那方家,当初可是靠靖难起家的,方景隆更是对朝廷忠心耿耿,那方继藩……当真……会甘愿为殿下……” “你懂什么?”朱宸濠瞪了他一眼,道:“方继藩这个人,孤早已命人暗中打听过了,此等利益熏心的小贼,孤略施手段,便可令他甘愿臣服。” 王伦点了点头,最后道:“那么,学生明白了。” ………… 在方继藩的西山,三块培育红薯的试验田,在这炎炎的天气里,已有了收货。 育苗这等事,必须要有所筛选,将最茁壮,且看上去没有遭受虫害的番薯挑选出来,继续育种,至于其他的,只好吃了。 这番薯的口味,还算不错,因为收获了百来斤,方继藩将一些看上去歪瓜裂枣的带回家去,命人一锅煮了,熬了粥,他自己却是不肯先吃的,天知道这个时代的番薯是什么品种,别吃出事来才好。 于是将五个门生召集起来,每人的案几上摆上了番薯稀饭,热腾腾的稀粥,配合上那番薯特有的味道混杂一起,竟给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吃吧。”方继藩很难得的和颜悦色。 徐经眼观鼻、鼻观心,木若呆鸡地坐着,他心眼儿活,最是清楚,恩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三人似乎对自己的恩师,早已了若指掌,也显得踟蹰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轻易的动筷子。 还是唐寅单纯,感激地道:“多谢恩师赐粥。” 说罢,唐寅就很实在的低下头,开始动了筷子。 然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唐寅,只见唐寅呼了口气,缓缓的将那黄橙橙的番薯送入口,顿时感觉有一股甜香伴在粥里,他的表情顿时舒开了,这味道……好极了。 “嗯嗯……好吃,好吃,快吃呀,快吃……你们怎么都不动筷子。” 可依旧没人动筷子。 大家都觉得,似乎即便是穿肠毒药,怕也要等一些时候才会发作吧。 唐寅似乎还没看出大家的古怪,很真切地道:“真的很好吃,恩师,你也吃。” 方继藩微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摇头道:“为师吃过了,小唐啊,你多吃一点。” 唐寅顿时感到心里一暖,虽然恩师平日对他态度不错,可其实很少看到恩师这般体贴的,他眼睛有些通红,这叫三分颜色,便是春暖花开。 好吧,果然……是情商低啊。 方继藩在心里不禁为唐寅叹息。 这一顿红薯稀饭的反响尤其的好,不过对于方继藩而言,眼下这种粮还需大量的进行培植,只是现在心里已有了底,方继藩心里倒也舒服了一些。 再去詹事府时,朱厚照一见方继藩,便眼睛明亮明亮,等身边无人的时候,连忙靠近方继藩的身边,低声问:“宁王送了银子来吗?” 方继藩摇摇头。 朱厚照立即遗憾起来,气呼呼地道:“这狗东西,会不会舍不得。” “这……”方继藩笑了笑:“这便要看宁王殿下的决心了。” “决心?”朱厚照若有所思,随即又摇头:“先不管这些,本宫要去抄道经了。” 这就真的很突然了,朱厚照不是只喜欢兵事的吗? 方继藩奇怪地道:“殿下竟有这样的雅兴。” 说起道经,方继藩倒是饶有兴趣的,本质上,他对道经也有兴趣,上一世,自己的家乡在阁皂山附近,阁皂山乃道教名山之一,受这影响,却也读过一些道经,呃……读道经的目的自是为了提升逼格,而提升逼格的目的则是找一个女朋友,美滋滋。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书是读了,女朋友不出意料的没有找到。 事实上,那时候他还太年轻,哪里知道妹子们眼里的逼格是香奈儿、阿玛尼,自然不会是道德经,更不会是高尔基和大仲马。 朱厚照却是一脸懊恼的样子道:“过些日子,便是皇祖母的诞日了,父皇命本宫抄录几本道经送去,否则……” 说到这里,朱厚照的眼里透着一股子悲凉,哀怨地道:“否则就揍我。” “噢。那么……殿下好好努力。” 方继藩笑起来,幸灾乐祸的样子。 “要不……”一看方继藩这样子,朱厚照便恼了,不够朋友哪,扯住方继藩便道:“要不,你帮本宫抄写,不是说兄弟之间,有难同当的吗?” 方继藩立即道:“臣和殿下的字迹全然不同,抄了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找死吧。” 朱厚照却是摇头道:“放心,皇祖母眼睛花,哪里看得清,这只是聊表心意罢了,来来来,本宫平日可没少亏待你吧。” 方继藩显得无奈。 太子殿下,还真是…… 他只好冷冷地看着朱厚照:“抄也不是不可以,臣尽力模仿殿下的笔迹,不过……却有一条,殿下以后不可欺负公主殿下了。” “好好好……”朱厚照最怕的便是舞文弄墨,自然满口答应,拉扯着方继藩就开始干活了。 笔墨纸砚是现成的,除此之外,特意取了一部《道德经》,还有一部经注。 道德经倒是可以理解,至于经注,简洁一些而言,就是对道德经的注解,毕竟有些地方生涩难懂,如何理解道德经,总需要权威人士来译释才是。 方继藩只看了一眼朱厚照送来的那部经注,不禁笑了:“殿下连抄书都不会?” “什……什么?”朱厚照一脸无辜的模样。 方继藩懵逼了,算了,跟朱厚照再深究,就是对牛弹琴。 朱厚照送来的这本经注,竟是北宋宋徽宗的《御制道德真经》,宋徽宗书画双绝,自是令人佩服,可他这一部对道德经的注解,在道家之中,采用的却是不多,此书之所以能成书,其实都是拜了宋徽宗这皇帝之名而已,何况他崇信术士,喜好炼丹之术,因而,对道德经的理解,多是丹术之流。 何况宋徽宗乃亡国之君,太皇太后的大寿啊,你送这么个东西去……晦气啊…… 方继藩看了,忍不住摇头,这若是将手抄的《御制道德真经》送上去,太皇太后但凡识一点货,多半都想打死朱厚照的,这家伙能活着,真是奇迹啊。 方继藩对朱厚照是真的有那么点兄弟情的,在大事上,自然不会看着朱厚照作死,方继藩便道:“还有其他版的经注吗?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御制道德真经》有没有?” “呀……”朱厚照呆了一下,不接地道:“太祖也批注过道德经……” 方继藩无言,他不忍心告诉朱厚照,宋徽宗版的《御制道德真经》,确实是宋徽宗皇帝亲自所注,谁让人家多才多艺呢?可是国朝的太祖高皇帝嘛,这个……只是具名而已。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那么葛玄《老子节解》可有吗?” “葛玄是谁?” 方继藩彻底服了。 他只好将宋徽宗版的《御制道德真经》推到一边,现在时间仓促,等朱厚照这个家伙将经注寻来,黄花菜都凉了。 他便沉思起来,自秦汉至国朝以来,关于道德经的经注版本有上百之多,除了各朝皇帝的《御制道德真经》之外,各色版本俱都有其独到的见解。而自己有记忆的,似乎也只有危大有的《道德真经集义》,危大有就是明人,生于文皇帝时期,他的《道德真经集义》想来已经传世了吧。 8) 第一百三十九章贵客上门 说到这位危大有的道人,本身是赫赫有名的,在道家之中,曾受过极大的推崇。 他的版本能够传世,这就说明,他所注的《道德真经集义》定是被当下所接受,理论上而言……太皇太后所接受的,十之**,也正是这个版本。 而这个版本,方继藩倒是大抵都记得,谁让这篇《道德真经集义》流传甚广呢。 虽然在上一辈子,靠着这个装不了逼,可本少爷,现在至少省了功夫。 这样一想,方继藩成竹在胸,提笔下文:“夫道者,元X(这个字打不出)虚无,混沌自然,二仪从之而生,万有资之而形,不可得而为名,强为之名曰道……” 朱厚照在旁看着,竟是好奇,可偏偏,此文的每一个字,他倒都认得,可合起来,便一字不识了。 不过他也懒得理会,能偷懒就成。 足足一个多时辰,方继藩模仿着朱厚照的笔迹,先写下了《道德真经集义》,再抄录下《道德经》,这才松出了口气,将笔搁下。 朱厚照兴匆匆的,也不检验,连忙兴高采烈地将墨迹吹干,直接收好了。 他的这个大任务总算是有交代了。 看天色不早,方继藩也就告辞。 朱厚则是照嘱咐道:“记得宁王送银子来要告知本宫啊。” “知道,知道。”方继藩不耐烦地摇摇手。 这太子,比他这个败家子更爱钱了! 那宁王也是讨厌,送了两次礼,一下子就没消息了,莫非看不起本少爷吗?本少爷可为之美言了啊。 或者说,是觉得收买成本过高了? 按理来说,宁王府历经了上百年,积累了上百年的财富,这其中蕴含的财富,也只有天知道,而当今宁王朱宸濠,胸有大志,虽然这个大志在方继藩眼里看来,是蠢了一点,可人有了理想,会在乎几条咸鱼吗?银子算什么? 他越想,越是心焦,似宁王这样有宏图大志的人,不骗他一点银子,真的有点心里说不过去。 抑郁地回到了府中,原来竟是有客到了,门前正停着一辆车马,还有几个面生的小厮。 方继藩大喇喇地进去,快步到了厅中,却见方景隆高坐在那里! 方继藩诧异地上前道:“爹,你怎的回来了,天津卫的公务办完了?” 方景隆摇头,显得有些尴尬,忙道:“你表姑来了,自南京来的,快来见礼。” 方继藩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一妇人正坐在一侧,目光正打量着自己。 方继藩记得自己确实有个表姑,嫁的是魏国公徐俌的次子。 这位魏国公徐俌奉旨守备南京,因而这位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奎如,自然也就进入了南京军中,似乎已成了南京某卫的指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其实傻子都能看明白,次子是不能袭爵的,所以任何一个勋贵,往往都会让长子在家守家,让他老老实实的准备承袭爵位,可其他的儿子呢,难道就放任不管? 所以一般情况,都会想尽办法带出去,尽力让其立在军中历练,凭着祖荫,尤其是父亲还在世,混个高级的武职。 魏国公府乃是豪门中的豪门,而且又是世袭的南京守备,这南京守备,等于是负责整个江南的军务,虽然在那儿还有守备中官,也就是宫中派遣的太监,以及南京兵部尚书分揽兵权,可这守备南京的魏国公,足以称得上是大明的顶梁柱之一。 这表姑嫁给了魏国公的次子,虽然那徐奎如的名声其实也不太好听,方继藩早听是个酒囊饭袋了,当然,人家的名声多少还是比自己好一些些的。 哎,惆怅啊…… 既然上门是客,方继藩只得朝这表姑行礼道:“见过姑母。” 这姑母方氏虽不是芳华年纪了,却也长相俏丽,一身贵妇打扮,显出几分贵气。 方氏打量了方继藩一眼,她自南京初来京师,早就听说这么个侄儿……荒唐的事,不过她没有细问,对方继藩也不甚关心。 方景隆道:“此番入京,不知为何?怎么事先也不修一封书信,为兄也好及早去迎接。” 方氏倒是对方景隆态度好很多,笑盈盈地道:“月前收到了仁寿宫的懿旨,命我入仁寿宫伴驾,太皇太后的寿诞不是眼看着要到了吗?万万不曾想,太皇太后竟是想起了妹子。” 说话之间,喜上眉梢,显然表姑的心里头对此是很洋洋自得的。 她想了想,又道:“因此家公命我立即启程,就是不敢延误了佳期,兄长也是知道,陛下对太皇太后纯孝,若能讨得这位老祖宗的欢喜,家夫这指挥,也好再进一步。” 方景隆颔首点头,却不由感慨:“可惜哪,我家没有女眷,否则也可去凑凑热闹。” 他似乎又想起方继藩的娘了,一脸惆怅,主要还是触景生情,此等盛会,却没方家的份,看着人家摩拳擦掌,难免有所遗憾。 方氏却是一笑,欲言又止:“兄长,其实……也不是命妇都可邀入宫中的。” 只这短短一席话,方继藩便不吭声,心里想,自己这表姑,很嘚瑟啊,什么叫做不是什么命妇都可以受邀,这不摆明着,表姑你就是那凤毛麟角的一员吗?另一层意思,则是说,即便他的母亲就算在,也未必会受邀。 方继藩倒是有些恼恨了。 方景隆惆怅之余,似乎也没将方氏的妇人见识放在心上,只是感慨:“难得太皇太后垂青你。” “想来是家公出了力吧。”方氏颔首:“他的本意,是希望为家夫谋一个更好的出身。” 方景隆了然了。 难怪方才方氏说也不是每一个命妇都可入宫伴驾,十之**,有资格受邀的,还是公府的夫人,在这大明,魏国公、英国公、成国公,还有云南黔国公几个,只是魏国公藏着小心思,希望二媳妇去露脸,多半是推说夫人身体不适,让媳妇代劳罢了。 这么看来,为了他那个次子,这位在南京守备的魏国公,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方继藩在一旁想,魏国公府一定做好了完全准备,早就备好了重礼,定要让自己的表姑去出一出风头,若是运作的好,说不定,将来自己那表姑父,就有机会找个地方练练手,弄一点功劳,混个爵位。 方继藩听着很无趣,便道:“爹,我乏了,去睡了啊。” 方景隆瞪他一眼,怪他在表姑面前没有礼貌,可随后,想到他刚下值,心里又心疼起来,眼神便变得溺爱起来:“去吧。”随即向方氏解释:“这孩子,到现在还不懂事,不过他前些日子生了大病,这大病初愈不久,不要放在心上啊。” 方氏只微微一笑,她确实没有将方继藩太放在心上,便道:“继藩生了脑疾,我在南京也略听了一些,甚为担心,不过现在看他还算生龙活虎,也就放心了,只是兄长……妹倒是听了一些传言,据说继藩甚是荒唐,兄长,这等事,可万万不能纵容,终究南和伯府也算是我的半个娘家,继藩胡作非为,坏了名声,我这做妹子的,在公府也抬不起头来,公府里的事,复杂得很,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总之,我是如履薄冰,实在不愿受人口舌了。” 方景隆一脸尴尬,只是苦笑道:“你说的是,下次一定好好的教训他,为兄会……骂他的!” “……”方氏无言,她的面上,似乎永远波澜不惊。 以至于方景隆心里感慨,想当初,这妹子还是姑娘的时候,是何等的俏皮,那时,她也是极喜欢继藩的,谁料这嫁了人,人远去了南京,七八年不见,竟是不认得了一般。 沉默了很久,方氏道:“来京时,甚是仓促,此番来谒见兄长,也甚是匆忙,兄长,时候不早,怕是告辞了。” 方景隆心里只是唏嘘,这么多年不见,早已是物是人非,却是强笑道:“在京里若是有闲,常来看看。” 送别了方氏,方景隆变得郁郁不乐起来。 许是一方面,感怀曾经的堂妹竟是变了一个人,另一方面,似乎也因为方家没了女主人,从而显得格外清冷。 倘若孩子他娘还在,这太皇太后的寿诞之日,也并非没有机会吧。 ………… 而这个时候,在皇宫的仁寿宫里。 朱厚照正小心翼翼的在外探头探脑,身后的宦官唱喏:“太子殿下到。” 高坐在正殿,左右有宦官和宫娥作陪的太皇太后面露喜色,抬眸去看,便隐隐约约看到朱厚照贼兮兮的样子,忙伸手道:“来,到哀家跟前来,好孩子……”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才疾步入殿,先是乖乖地给太皇太后行了礼:“见过皇祖母。” 太皇太后就笑了,面容慈爱,格外的开心:“方才还在太上道君为你祈福呢,谁料转眼间,你就来了,不要没规矩的样子,坐到哀家身边来。” 朱厚照乖乖地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抚他的背道:“长大了呀,几日不见,似又高了一些,难得你来问安,饿了没有?” 第一百四十章太皇太后大怒 对朱厚照,其实太皇太后比张皇后还上心一些! 事实上,太皇太后已有七八个孙儿,不过除了朱厚照,大多不在京里,譬如安陆王的儿子朱厚熜等等。 可相较于太皇太后而言,朱厚照的父亲弘治皇帝,乃是自己在仁寿宫亲自抚养大的,意义完全不同,而朱厚照,更是自小便看着! 在这仁寿宫外头,可能会有人腹诽朱厚照几句,觉得太子殿下有时候不太像样子,可在仁寿宫,这太子殿下的风评却简直堪称是千古好人,谁若是敢说半句不是,大抵是要拖出去喂狗的。 此时,朱厚照难得乖巧地道:“并不饿,儿臣是来送手抄道经的。” 一听手抄道经,太皇太后便凤颜大悦,笑着道:“难得你有孝心啊,没有累坏你罢,你呀,平时只要来问安,哀家也就知足了,何须费这个功夫。” 说着,跟随朱厚照而来的刘瑾将手抄的道经转呈给仁寿宫的大太监王艳。 王艳四旬上下,大腹便便的样子,身体发了福,他连忙从抄本从刘瑾手中接了过去。 太皇太后随性地道:“来,给哀家看看。” 王艳便将抄本敬上,太皇太后接过,如朱厚照对方继藩所说的那样,太皇太后的眼睛有些花,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字迹,随即笑了:“这是太子亲自抄写的,哀家心里真是高兴,王艳……” “奴婢在。” 太皇太后道:“读给哀家听听。” 似乎对于太皇太后而言,太子手抄的道经,总是意义不同,倘若就此束之高阁,总是觉得对不住太子的这番心意。 王艳自是能够体会,忙又将手抄本接了过去,于是摇头晃脑的,先读起了道德经。 不过在预备读的时候,他的眼神,显然的恍惚了一下。 这字迹……是太子殿下的吗? 不过等他回过神,小心翼翼地看了太子一眼,便见朱厚照朝他龇牙,他打了个寒颤,哪里敢深究下去,便咳嗽一声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德经洋洋洒洒五千字,乃是道家无上的真经,这一番的念下来,朱厚照虽是听得枯燥无比,可太皇太后却是乐在其中。 太皇太后崇信道学,这是宫中内外都知道的事! 自成化皇帝开始,由于成化皇帝信道,因而这宫中曾养着不少道人,成化皇帝偏好道家,是取其术,更偏好于炼丹和炼药,而太皇太后耳濡目染之下,却也对此深信不疑,只是……她更偏于经,认为这些大道真经能使自己得到内心的平静。 待念完了道德经,接着便开始念经注了,王艳只扫视了一眼经注的抬头,又是一愣。 太皇太后还等着呢,张眸道:“念啊。” 王艳则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心里有点恼火,怎么,你还想拆穿本宫请人抄写不成? 可王艳瞬间,却是额上冷汗淋漓起来,连拿着经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了。 太皇太后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不容置疑地看着他道:“念!” 王艳脸带惊色,只好期期艾艾地道:“夫道者,元X虚无,混沌自然,二仪从之而生,万有资之而形,不可得而为名,强为之名曰道…” 听到此处,太皇太后也是同样一愣。 果然,她也察觉出了问题,不过……她没有做声,可是面色,却极凝重起来。 她沉默着,而王艳则小心翼翼地抬眸看着太皇太后的神色。 “继续念下去。”太皇太后道。 朱厚照却是一脸狐疑的样子,他又不傻,怎么会感受不到这一下子的不同寻常了呢? 王艳则更加战战兢兢了:“故首章之首,宜以道一字句绝,如经中道冲而用之之章,亦是首揭一道字……” 太皇太后的脸色,便更加沉重了,她身体甚至微微在颤抖。 良久,她闭上眼睛,板着脸道:“怎么又不继续念下去了。” “奴婢……”王艳慌忙地跪下,哭丧着脸道:“奴婢万死。” 太皇太后张眸,死死地看着王艳:“这于你何干,你万死什么?” “老奴侍奉娘娘二十栽……”王艳魂不附体,期期艾艾地道:“一直陪在娘娘左右读经书,仁寿宫中,网罗了天下的道德经经注,从未听说过此版,这……这是歪曲经义,是离经叛道之说,奴婢竟是念出来,污了娘娘的耳,使娘娘损了道心,奴婢有万死之罪,娘娘恕罪。” 根本……就没有此版的道经经注? 朱厚照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难怪方继藩抄经的时候,到了经注这儿,嫌原先那本经注不好,敢情……这经注……是他自己写的啊。 其实朱厚照哪里想到,这一本经注乃出自大明最出众的道家学派危大有的手笔,危大有是洪武和文皇帝时期的道人,方继藩既认为危大有既然是那个时代的人,那么这部《道德真经集义》自然早就传世了,不但传世,而且已受天下的推崇,否则,这一版的经注怎么会流传后世呢? 可方继藩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时代的书,和后世是不一样的。 后世之人,但凡是写了一部书,便可以走出版,毕竟出版费不了几个钱,油墨和纸张的成本并不高。即便不能出版,那也会放在网上,自然会有人对其进行传播。 那是一个知识大爆炸的时代,而方继藩偏偏…… 他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啊,他只认为此书既是在明初时作成,那么理应在明初时开始流传! 哪里知道,这部《道德真经集义》,虽是早早作成,却根本没有流传于世,直到明末,因为天下大乱,涌现出了大量的盗墓贼,最终才开始流传出来的。 这就好像《齐论语》一样,人们只记得一般版本的论语,而齐论语早在战国时就已编修成书,可因为没有流传,结果到了后世,反而失传了,直到海昏侯墓进行发掘,人们才从海昏侯墓中寻到了《齐论语》的踪迹。 太皇太后对道经极为重视。而在这个时代,道经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注解的,否则,在人眼里,就是离经叛道了。 尤其是对于太皇太后此等推崇道学之人,更是如此。 仁寿宫里,收藏了各家《道德经》的经注有上百个版本,每一个版本都是历代帝王以及道家真人呕心沥血之作。 而这些经注,太皇太后可谓是耳熟能详,王艳跟着太皇太后二十年,也是耳濡目染,只一看这篇《道德真经集义》,便晓得此经根本就不存在,一个不存在的道经,太子殿下怎么抄来的? 何况……这没来由的道经,居然敢私自对道德经此等道家经典作注,这是何等的狂妄,简直……就是胆大包天啊。 至少他知道,太皇太后是势必要震怒。 果然……太皇太后面上露出了极为不悦之色! 在她看来,这是极严重的事,严重到什么地步呢,不只是有人离经叛道,胆大妄为。更可怕的是,太子居然抄来了这么个东西,这么说来,岂不是有人误导了太子吗?这太子被这离经叛道之言所蒙蔽,自己这个作曾祖母的人,怎么不不担心呢? “照儿,这是哪里抄来的?”太皇太后绷着脸,厉声喝问。 朱厚照也是RI了狗了,抄本书,也能抄出个事来? 见一向慈爱的曾祖母突都突然翻了脸,他顿时犹豫了,老半天,方才期期艾艾地道:“儿臣,儿臣不知道啊……随手抄来的……” 显然,他只想蒙混过关。 可惜,对于太皇太后而言,这件事实在是太严重了,这就如崇信四书五经的读书人,得知太子居然对四书五经作另类的解读一般,这是何等令人忧虑的事啊,甚至,这样的事,可以将其列为误信奸佞了。 王艳则一脸犹豫,他自然清楚此事的后果,关系重大啊,自己分明看到,这手抄本,虽是刻意临摹了太子殿下的字迹,可明显,却不是太子殿下抄录的,若是没有节外生枝,他当然不敢将此事告知太皇太后,毕竟,他可不敢得罪太子殿下的。 可是现在呢……现在却是不同了啊,太皇太后震怒,势必要彻查此事的,只要一查,便知道这并非是太子的笔迹,自己竟还为太子殿下藏着捂着,这……不是找死吗? 于是王艳忙道:“奴婢……奴婢觉得……觉得这所抄的经,并非是太子殿下的笔迹。” 此言一出,朱厚照的脸瞬间的垮了下来了。 要糟。 不过这种突发状况,他似乎很有经验了,倒没有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起来,而是立即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太皇太后。 可太皇太后在这深宫里经历了那么多,又岂是那么容易忽悠的? 她即便心里头将这曾孙当做宝贝,自然可以对朱厚照让人帮着抄写经书有所体谅,可她无法体谅的却是,这经书,竟是离经叛道,鬼知道这里头是什么妖言? 她厉声喝问道:“是谁胡乱抄写的?” “这……”朱厚照倒没有迟疑,幽幽地道:“是刘瑾!” 第一百四十一章核验 这状况实是有些水深火热,在朱厚照的心中,方继藩的分量是很重的,他自是不愿方继藩遭殃了。 好吧,只有找个给他们哥俩背黑锅的了! 而跟着朱厚照来的刘瑾站在殿中角落里,只一听,顿时一股可疑的液体湿了裤裆,两腿一软,便觉得天旋地转,很干脆的栽倒了。 太皇太后目中带着肃杀道:“来人……” “奴婢冤枉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刘瑾知道已到了生死关头,哪里还敢为方继藩挡枪。 他磕头如捣蒜,痛哭流涕地道:“奴婢是宫里的人,岂会不知道这宫中的规矩,奴婢……奴婢没有代殿下抄写啊,奴婢冤枉!” 一听刘瑾喊冤,太皇太后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厉声道:“既不是你,那究竟是谁?” 刘瑾下意识地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一副怡然自若的样子,面不红、气不喘,其实心里却是紧张得厉害,他不发一言。 这一切都被太皇太后收在眼里,猛地,她想起来了什么,道:“是方继藩吗?” 刘瑾泪如雨下,期期艾艾地道:“奴婢不敢说。”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保准是方继藩了!否则,刘瑾定会矢口否认,又怎么可能说不敢说呢? 太皇太后脸色蜡黄,显得可怕! 她深吸一口气才道:“如此的曲解经义,离经叛道,实是可怕啊,这样的人还留在太子身边,倘若误导了太子,这是何其严重的事。哀家对方继藩并无成见,甚至还觉得此人聪明透顶,和寻常的少年人全然不同。难得太子喜欢他,陪着一起读读书,也没什么不好。可现在看来……” 她冷着脸,瞥了一眼这才知道事情比想象中更加严重的朱厚照,随即喝问王艳道:“王艳,你立即从这邪经之中挑选出离经叛道之处,呈送到哀家面前来,到时再将皇帝叫来,这件事,哀家不得不管了。” 王艳本想应承下来,说到底,太皇太后是想先从经注之中进行批判,随后再将陛下请来,当面质问的。 这方继藩……怕是好日子到头了。 可当他抬头,就见朱厚照冷冷地看着自己,他心里便猛地咯噔了一下! 不成啊,在这经注之中挑错,若是挑的好了,就得罪了太子殿下,挑的不好,太皇太后这儿,自己无法交代,这……其实是坑哪。 再者说了,他侍奉着太皇太后,一直都在和太皇太后读经,这经书他倒是耳熟能详,可经中的意思,却是一知半解。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经书嘛,本就生涩难懂,这经里哪里是胡说八道,他也不知道啊。 经过一番短暂的深思熟虑后,他便哭丧着脸道:“娘娘,奴婢以为,此等道经,需请真人亲自检验为好。” 太皇太后正在气头上,见王艳推诿,本是怒气冲天,可听了王艳的解释,脸色也缓和了些。 不错,哪能指望一个太监来找出经文的错误的啊,就算如此,也难以服众! 那方继藩毕竟是南和伯子,是太子的伴读,而且近来据闻皇帝对此人多有夸奖的,想要说服皇帝,需名正言顺方可! 于是她颔首点头:“将此经送道录司,命其召龙泉观普济真人亲自核验,这样……也好给这宫中上下一个交代。” 王艳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至少……这事儿和自己没关系了。 至于那龙泉观的普济真人,历来受娘娘的信任,当初成化皇帝在时,道士满天飞,个个借此机会想要讨好成化皇帝,甚至还有一些人,到了借机乱政的地步,而普济真人,却并不曾掺和,依旧躲在道观中读经。 就算皇帝屡屡召唤,这位普济真人都不肯入宫,说是修道之人,该以读经修行为重,炼丹乃旁门左道,陛下召小道入宫,若是想要学经,小道欣然愿往,若是想要召小道炼丹,却不敢去。 如此一来,这普济真人便被冷落了,若不是太皇太后敬重他的为人,只怕早被其他道人戕害了!这家伙不开窍,大家都在炼丹,唯独你在读经,你什么意思,砸饭碗? 此后成化皇帝驾崩,其余道人,大都被驱逐,这普济真人,反而扶摇直上,以至于连他所在的龙泉观也水涨船高。 现在,太皇太后令普济真人去核验,实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王艳忙取了经,随即到了礼部,礼部道录司的官员一看,得知乃是太皇太后下的口谕,哪里敢怠慢。 只是心下,却不免得嘀咕起来,到底是多大的事,还要太皇太后亲口吩咐呢? 若是寻常的道人,专门负责管理道门的道录司官员只需一纸公文,便可将其传唤来。 可这位普济真人地位却有所不同,因而礼部这边,还是亲自带着《道德真经集义》亲自前往西直门外的龙泉观,到了山门,先是命人通报,随即入观。 普济真人喻道纯得知有太皇太后口谕来,本在吕祖殿中读经,却也疑惑起来。 他在成化二年时,便已封为体元守道悟法高士,此后掌龙泉观,又封为普济真人。等到成华皇帝驾崩,弘治皇帝登基,便敕为“安恬养素冲虚湛然演法靖化普济真人”,名字很长,而且一般名号越长,就越厉害。 除此之外,皇家还赐予二品银章,因而,在道门之中,许多人都认为,普济真人乃正一道在北方的领袖。 须知整个大明,只有两个道门获得了合法的地位,北方为全真教,而江南则为正一道,这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钦定的两大道门分支,至于其他道门,则因为没有获得朝廷认可,因而衰弱,或是最终成为两大道门的分支。 全真教在北方十分盛行,几乎没有正一道的立足之地,其中尤以京师之中的白云观为首,更是盛极一时。普济真人则作为江南正一道的道人,却在京师风生水起,也算是异数了。 于是喻道纯亲自来迎接,迎那官员至吕祖殿,二人分宾而坐,官员说明了来意,便呈上《道德真经集义》。 听说竟有人歪解道德经,喻道纯顿时露出了不悦之色。 这等离经叛道之事,其实已越来越少了。 自太祖高皇帝之后,钦定了正一道和全真教为正宗道门,朝廷对于道门的管束,也开始变得森严起来,为了防止有邪门歪道胡乱曲解道经,道录司往往会对其进行重惩。 毕竟,这道经的注解已成了官方的行为,而且,有一些居心叵测之徒,借这道德经,暗中进行曲解,在地方上汇聚三教九流,图谋不轨,也是屡见不鲜,所以对待这等人,喻道纯天然的生出反感。 于是他郑重其事地道:“就请放心,贫道定当仔细核验。” 应下此事后,他送走了官员,喻道纯便召集了几个弟子。 这几个弟子,具都在四五旬上下,已经跟随喻道纯数十年,众人盘膝而坐,喻道纯朝向一个弟子道:“你来念……” “是。”那弟子颔首点头,随即取了《道德真经集义》,念诵道:“夫道者,元X虚无,混沌自然,二仪从之而生,万有资之而形,不可得而为名,强为之名曰道………” 一开始听的时候,喻道纯脸色凝重,而其他弟子,也面露不忿之色。 虽然对道经的理解,正一道和全真教各有不同,而在正一道的内部,又有不少的分支,可无论怎么说,对于其他道派的注解,他们还是予以尊重的。 只是这不知从哪儿来的经注,显然是某个别有用心之人所写,现在太皇太后亲自将此经注送来,大家第一个想法,这定是什么邪书。 不过……只起了一个开头,忍耐不住的弟子们,原本早已摩拳擦掌的想要寻毛病,却具都愣住了。 这一起头,虽没有深入,不过是先从道可道、非常道开始讲解,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啊。 而且,只这一开篇,非但不觉得是离经叛道,反而……竟还隐含着道德经中更深层次的道理。 弟子们面面相觑,一个个竟不知说什么好。 喻道纯似乎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便朝诵读的弟子道:“取吾来看看。” 现在,他倒是很想知道,下头写的还有什么,等人念诵,实在有些难耐,还不如自己亲自来看更实在。 于是弟子忙将《道德真经集义》奉上。 喻道纯则正襟危坐,开始看起来。 ‘故首章之首,宜以道一字句绝,如经中道冲而用之之章,亦是首揭一道字……’ 喻道纯看到了下一句之后,瞳孔竟开始收缩起来。 这一句,依旧还是对‘道可道、非常道’的解读。 他忍不住低声喃喃:“故首章之绝,宜以道一字句绝……不错,不错,以道而绝,方是道德经的根本……” 这一读之下,喻道纯的眉头拧得更深了,这本经注,相比于其他历代的经注,竟非但没有叛离的感觉,反而喻道纯觉得,与自己所诵之经合二为一! 此等解读,更令人耳目一新啊。 ………… 每天更完最后一章,老虎都觉得松口气,不过想到明天还要码字,这感受不要太好,好吧,大家每天都在等老虎更新,这样想想,又有动力了!嗯,顺便求点票儿! 第一百四十二章陛下威武 喻道纯很认真地继续看下去。 渐渐的,竟是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如痴如醉的,甚至忍不住好几次都下意识地叫好:“此句最好,此句最好,再好不过了。” 《道德真经集义》本就是道家高人所作,是在前人的基础之上,集大成者,寻常人可能看不出端倪,可喻道纯并非是寻常人,他越看,越觉得高深莫测,越看,越觉得精彩。 只见他时而忘我的颔首点头,时而若有所思,竟好像是自这《道德真经集义》之中有所感悟。 待一篇《道德真经集义》看毕,喻道纯恍然抬头,宛如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弟子们一个个看着真人,良久,喻道纯深吸一口气,才苦笑道:“此经不知是何高人所作,实是……可怕……” 他竟用了可怕二字来形容。 《道德真经集义》本就成书自明初,与这时刻的道家经典,相辅相成,著书的危大有真人,更是数十年前最富盛名的真人,他的书能得到喻道纯这样的人如此赞美,其实并不奇怪。 此时,喻道纯脸一冷,面容肃穆地道:“立即传抄,从今日起,尔等好生研读,此经朴实无华,却又玄妙无比,读通了这部经注,再读《道德经》,便又能有新的收获了。” 弟子们纷纷颔首:“谨遵真师之命。” 倒是有一个弟子不忘提醒道:“只是……太皇太后那里……” 喻道纯一脸肃容:“明日,贫道前去道录司,恳请道录司准贫道觐见太皇太后吧。” 说着,他又垂头看了《道德真经集义》一眼,不由感慨! 他已年过古稀了,想不到,在这古稀之年,竟还能读到这样的经书,人生无憾啊。 ………… 这个时候,朱厚照很为方继藩忧心,他没法子出宫,想要给方继藩透露消息都不成了。 太皇太后震怒,弘治皇帝得知之后,赶忙前往仁寿宫,令他意外的是,这太皇太后所震怒的,乃是太子身边,竟有一个‘邪魔外道’。 而弘治皇帝更为震惊的是,让你抄录经文,是为了向太皇太后表达自己的孝心,谁料你这狗不如的东西,居然让人代笔。 朱厚照几乎是被弘治皇帝提着出了仁寿宫,然后乖乖地跪在了暖阁门口。 今次,弘治皇帝没有动手,不过……显然他已想到了一个更别致的玩法。 他一人手持着内阁送来的票拟,低声去看,偶尔抬头,暖阁的窗一扇扇的打开,朱厚照就跪在窗外,在弘治皇帝目力所及之处。 刘瑾则乖乖的跪在暖阁的角落里,弘治皇帝不徐不慢地问明了情况之后,忍不住皱起眉来了。 他怎么都觉得,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朱厚照,这事肯定是和方继藩无关的,方继藩无端被太子拉去抄经,他能不答应吗? 这两个家伙,原来还以为方继藩最坑,现在看来,最坑的是自家儿子,丢人了啊。 不过方继藩那家伙,也真是不知所谓,让你抄你抄便是,你非要自己写出一个经注来。 太祖高皇帝以降,对于民间某些打着魔道旗号的会门、道门历来忌惮,这些所谓的道门,既非正一道,又非全真教,自己歪曲了道经,四处招摇撞骗,更有甚者,直接谋反。 因而任何胡乱曲解道经的行为,对朝廷而言,都是极严重的事。 你方继藩又不是道士,你凑个什么热闹? 弘治皇帝倒是想看看那经注,很想知道,方继藩这厮到底把道德经玩出了什么花儿来。 可偏偏,那经注已送去了龙泉观,弘治皇帝心里不仅有些烦恼,此事,该怎么向母后交代呢? 哎,既然经注还没看到,也只能明日再看了。 只是这太子,实在太气人了,他是良心被狗吃了,曾祖母待他这么好,他竟连抄经书都玩花样,猪狗不如啊! 弘治皇帝在心里把朱厚照可谓骂了千篇百篇了,眼睛离了票拟过的奏疏,抬眸看了一眼窗外。 现在是炎炎夏日,天气热得很,见朱厚照跪在了殿阴之下,咳嗽了一声:“去,让这逆子跪的远一点,别靠着阴。” 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能硬着头皮匆忙出去。 朱厚照一见有人出来,原本无精打采,觉得自己膝盖已不属于自己了,一下子却是精神起来,他就晓得,父皇一定舍不得自己遭罪的。 可那宦官哭丧着脸道:“殿下,陛下有口谕,请您挪挪位置。” “挪……挪挪位置?”朱厚照懵逼,不懂啊。 “挪去那儿,那儿太阳大,殿阴遮不住……”宦官显得很没底气,生怕触怒了太子殿下。 朱厚照顿时大怒:“会晒死的,本宫还年幼啊。”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学起了方继藩,方继藩那厮,就打着脑疾和年幼的旗号,四处招摇撞骗。 宦官苦着脸道:“要不……奴婢去陛下那儿……” “不必了。”朱厚照虽有不愿,倒是很实在,乖乖地挪到了太阳底下,重新跪着。 这一次跪的格外的精神,他毕竟不傻,聪明着呢,这个时候是触怒了逆鳞啊,居然还想讨价还价,这不是找死吗? 虽说有时候,他也懂得斗争和抬杠,可也得看时候,这一次是因为曾祖母,父皇肯定不会轻易的放过自己的。 不过……该不该‘晕’过去,一头栽倒呢?这样能不能博得同情? 他开始天人交战,而更可怕的却是,被这太阳一晒,再加上方才本就跪的腿脚酸软,何况正午还没吃饭呢,这么一晒,顿时觉得无力了。 可今日,弘治皇帝像是跟他卯上了,一直安坐在暖阁里,一丁点要摆驾的意思都没有。 天色渐渐的暗淡了,朱厚照觉得又饿又乏,几乎要昏死过去了,心里却又焦灼得很,自己不出去,怎么给方继藩通风报信啊。 这一次他是真对不住方继藩了,曾祖母动了这么大肝火,八成方继藩要糟的啊。 可……他眼下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好不容易挨到了子时,天上的圆月如银盘,光辉洒落下来,那暖阁里,竟是响起了鼾声。 朱厚照顿时明白了,父皇竟打算今夜就在这暖阁里下榻?似乎早料准了自己不在,他这儿子十之**又不知跑哪里去躲懒似的。 朱厚照自是不敢偷偷走掉的,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就在此时,在这月色之下,却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那身影盖住了身后的月儿光华,朱厚照无力地抬眸一看,本是晕头晕脑的,突的眼睛放光起来:“妹子……” 此人正是蹑手蹑脚来的太康公主朱秀荣。 一看到自己妹子来了,朱厚照顿时泪流满面,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他分明看到,妹子的手里,在那长长的袖摆遮盖下,还有一个乌漆为面,朱砂雕凤的食盒! 朱厚照闻到了鸡腿的香味,他咽了咽口水,随即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暖阁,生怕暖阁里的鼾声停了,低声道:“妹子,你待我最好了,我还等母后来救我,谁料还是妹子将我记挂在心上。” 朱秀荣蹑手蹑脚的,显得很是紧张,轻声嚅嗫道:“母后知道事涉曾祖母,哪里好来干涉,其他的人都怕父皇责罚,更是不敢来,我心里想着,兄长肯定是饿了,不然身子怎么吃得消,哥,你无事吧。” “哪里无事,要死了,我饿……”朱厚照热泪盈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食盒。 朱秀荣羞红着脸,似乎第一次夜里自自己寝殿里溜出来,难免心里忐忑。 她轻声道:“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就怕你饿呢,嗯……皇祖母为何突然如此憎恨……憎恨方继藩呢?” 朱厚照舔舔嘴道:“这家伙,找死!”朱厚照又气又是无语:“让他去抄经文,他偏不,非要自己写,这下子写出事来了吧,皇祖母大怒,说他这是妖言惑众,是离经叛道,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妹子,里头是不是有鸡腿啊,我闻到了鸡腿的香味。” 听到妖言惑众、离经叛道,朱秀荣禁不住香肩一颤,粉嫩的俏脸在月色下,竟有些苍白。 方继藩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 他还待自己这样的好。 虽然有时候古古怪怪的,可和这更加古古怪怪的兄长一比,就不知好了多少倍了。 他还为自己出气呢,虽然觉得他那样动手打刘嬷嬷,总有些不妥,可他还是为了自己好。 可现在,曾祖母动怒了,这下真的是糟了。 这宫里上下,谁都晓得曾祖母清静无为,是极少发脾气的,可一旦动了怒,连父皇都不敢不顺着她的心的。 朱秀荣竟是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莫名恐慌的情绪,一双与天上星辰争辉的眸子,显得格外的动人,眼眶里微微腾出水雾! 此时,她轻声启齿道:“哥,你得想想办法才好,不然可糟糕了,他……哪里晓得皇祖母的脾气,更不知写经文会遭来弥天大祸,哥,你得想法子啊,要不……去求母后……我是不能去的,我是女人家,怎么好开口,哥,你脸皮厚,若是死乞白赖的,母后肯定心软。” 第一百四十三章你就知道欺负我 朱秀荣本是想自己去求太皇太后或是张皇后的,她虽是性子温和,却也聪慧,故而顿即就想到,以自己的身份是不能去的。若是自己去,说不定惹出更多的麻烦! 这件事,就只剩下朱厚照这个人选了。 只见她又不厌其烦地对朱厚照道:“哥,你去求求母后想办法吧,父皇那儿……不成……解铃还须系铃人,终究还是去寻皇祖母讨饶才稳妥,哥,你得去寻曾祖母,要悔过的样子……” 朱厚照则是有气无力地:“可我……我现在……我啊!” 朱秀荣这才恍然,可眼底深处,却还是禁不住忧心忡忡。 她原先只知这事儿和方继藩有关,却不曾想,严重到了妖言惑众和离经叛道的地步,于是神情恍惚,月儿下,一张俏脸更显苍白,微翘的鼻子有些酸。 她泪眼婆娑地道:“哥,别只顾着吃了,你得救人,这事都是因你而起的,你可不能害了人……不如……你假装昏厥过去,任太医来救治,你也别起来,想着法子再召方继藩入宫来,让他将功折罪……” 朱厚照是真的饿极了,那还有心思听朱秀荣的话,直接伸手要去抢食盒。 奈何饿了一天,一点气力都没有,手还没伸出去,嘟嘟嚷嚷着道:“你这么急做什么,办法以后想,怎么像是你和他不清不白似的。” 说着,那食盒已是触手可及。 朱厚照的话,倒是一下子惹到了朱秀荣了,只见朱秀荣的脸上,那黄豆大地泪,顿时扑簌而下,眼带幽怨地看着自家哥哥。 朱厚照说出这等话,教人情何以堪!何况还是自幼在宫中严厉管束,每日灌输三从四德的公主殿下! 朱秀荣又羞又怒,咬着朱唇,恨恨地看了朱厚照一眼,凄然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说罢,她随即钗裙一旋,那提在手里的食盒自也离朱厚照远去,朱秀荣哭着鼻子,直接跑了。 “饿啊……”朱厚照哪里有气力去追他,只觉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手扑了个空,目瞪口呆地看着妹子又羞又怒的消失在了黑暗,便连月儿也寻觅不到她的身影。 朱厚照懵了,自己……说错啥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倘若不是妹子提了食盒来,不是那食盒里还飘荡着鸡腿的香气,朱厚照还能勉强忍耐,现在见着了,也闻着了,偏偏吃不着,一下子便觉得肚子如火烧一般难受的更加厉害。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光,暖阁里的弘治皇帝终于起来了,意识一回到身上,弘治皇帝就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头痛啊,也不知太皇太后怎么样了。 至于朱厚照那逆子……他眼角扫了窗外一眼,见朱厚照还有气无力地跪在外头,不免还是心有些软了,便道:“去预备一碗米粥,给他吃了,再将他叫进来。” 朱厚照毕竟年轻,抗造,这也是他屡屡作死的本钱。 朱厚照现在的身体倒也算好的,吃过了米粥,一夜的疲乏便一扫而空了,毕竟后半夜,他还是悄悄地打了一两个时辰的盹儿,所以虽然现在膝盖疼的厉害,已感觉这双腿不是自己的了,可在宦官的搀扶之下,却又精神起来,不过…… 这种情况,他是很有经验的,此刻他必须得装作浑身萎靡的样子,口里哎哟哎哟的叫唤着,却又好像很害怕弘治皇帝,这哎哟声控制在了一定程度,既不显得过于浮夸,又好让父皇知道自己有多惨。 论起卖惨和装可怜,估计整个京师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及朱厚照的半根手指头。 “坐下。”弘治皇帝瞪他一眼,声音有点冷。 哎哟……哎哟……”朱厚照依旧在哼哼,瘸着腿,欠着半个身子坐下。 “知错了吗?”弘治皇帝面无表情,不过心里,却也多少有些软化了,竟不免自责起来,终究是个孩子啊。 朱厚照乖乖道:“知错了。” “这就好,为人子,为人孙者,要有孝心,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这个道理,寻常百姓尚且明白,你身为太子,岂可不明白?太皇太后抚养朕成人,你……也是她的骨肉,平时里,她这般的疼你,你竟在这上头弄虚作假,这是一个曾孙该做的事吗?” “是,是……儿臣悔不当初。”朱厚照忙不迭地点头。 弘治皇帝心情这才好了不少,可又想到方继藩的事,颇为烦恼。 却在这时,有宦官进来,却是仁寿宫的王艳,王艳道:“陛下,太皇太后请陛下和太子殿下前去仁寿宫。” “噢?”弘治皇帝冷着脸道:“何事?” “是为了方继藩的事。” 果然………还是来了…… 弘治皇帝心里感到无奈,却也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便颔首点头道:“摆驾吧。” 父子二人,一齐到了仁寿宫,还未入殿,便已见到在这殿外有不少宦官和宫娥,不少人,都是自坤宁宫来的,想来,皇后也已先来问安了。 弘治皇帝和朱厚照进去,弘治皇帝当先,朱厚照身子好,早已恢复了身体,腿脚也灵便了许多,方才还眉开眼笑的样子,可刚迈进殿门的门槛,便又开始一瘸一拐,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 这一次,叫唤声显然比方才要理直气壮了许多,生怕别人听不到似得开始哼哼。 弘治皇帝哪里想到,朱厚照竟会来这手,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朱厚照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似乎被弘治皇帝所威胁,便也收敛了一些,不哼哼了,只拖着腿,仿佛瘸了一般。 “孙臣见过皇祖母。”弘治皇帝行礼问了安。 便见太皇太后绷着脸高坐,张皇后欠身坐在一旁,站在张皇后身后的,是太康公主,太康公主精神显得萎靡,似乎昨夜没有睡好,竟生了眼圈。 太皇太后没心思管弘治皇帝,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朱厚照的身上。 朱厚照一副随时要昏厥的样子,努力地想要行礼,太皇太后便道:“是谁这般折腾你,你来,不要行礼了,来哀家这儿。” “噢。”朱厚照点了头,接着一瘸一拐地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可怜兮兮地道:“孙臣未能全礼,还请皇太祖母恕罪。” 太皇太后心疼地看着他,眼睛都要喷出火来。 弘治皇帝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太皇太后心里藏着事,暂时还顾不得秋后算这边的帐,而是道:“皇帝,太子乃是国家储君,他身边若是有离经叛道之人,妖言惑众,这可非国家之福啊。这个方继藩,哀家当真没有针对他的意思,只是,他写出了这般妖言,留在太子殿下身边,实是让人不放心。” 弘治皇帝忙道:“方继藩此人,是有不对的地方,孙臣已打算好好的教训他了,他毕竟年轻,时刻的敲打一下,自然也就晓得是非了。” 似乎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意思。 “哎……”太皇太后却是叹了口气:“说是这样说,可是哀家啊,昨日受了这个惊吓,是一宿没有睡啊。” 说到了此处,殿中之人,脸色俱都变了。 弘治皇帝再怎么袒护,就算是太子这儿求情,可有什么用?害得太皇太后寝食难安,难道就因为一个方继藩,而让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身子垮了吗? 张皇后竟是悄无声息的一声叹息,她原本还以为,事情有转圜的余地,不过现在看来,结局已经注定了。 方继藩……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天皇老子来了,也已无用了。 一旁的朱秀荣缳首,心里微微咯噔了一下,甚是担心。 弘治皇帝此时哪里还敢说什么,噗通一下,拜倒在地,眼眶微红道:“孙臣万死,令祖母不安。” “不,不是你的错,也非是方继藩的错。”太皇太后摇摇头道:“哀家不是要打要杀的人,你说的是,他毕竟是个孩子,只是走了邪门歪道而已,将来……确实也并非不是可塑之才,他是南和伯子嘛,他的祖上是有功劳的。哀家只是不敢将其留在太子身边啊,其他的都好说,不妨让他去南京吧,给他一个千户官也可,总之,万万不可将他留在京里和太子厮混了,太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这涉及到的,乃是祖宗的基业,皇帝,你说呢?” 弘治皇帝犹豫了一下:“秀荣的病……” 太皇太后顿时明白了,朱秀荣,还指着方继藩来看诊呢,她便道:“全天下,莫非只有他一人能治脑残不成?哀家不这样看,征辟当初治疗方继藩的大夫入宫就是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真是把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 正在此时,王艳又进来,蹑手蹑脚的道:“娘娘,普济真人请见。” “哦?”太皇太后不禁觉得意外。 她原以为普济真人大抵这两日,就会让人将批判的文章呈上来,谁料到,竟是这么快,甚至亲自来了。 或许……是看了那些歪理邪说之后,大动肝火了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入宫祝寿 对于普济真人突然的请见,太皇太后先是意外,随即就觉得此人来的正是时候。 太皇太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看向弘治皇帝道:“原本妇人是不该干预朝廷用人的,只是关系着太子,哀家是关心则乱。这方继藩的好坏,哀家说了不算,可此人是否妖言惑众,自有普济真人亲自向皇帝禀奏,他来的正好,传见吧。” 弘治皇帝的心里其实颇有一些不快,他不喜欢道士,也不喜欢真人,对于这普济真人,说实话,若非是品德还算不坏,弘治皇帝是肯定会将其驳回,决不肯让他入宫的。 可太皇太后偏生笃信这个,以一道人之言来确定一个朝廷大臣…… 好吧,方继藩好像也没资格被成为朝廷大臣,但是……好歹是命官啊,如此确定一个朝廷命官是否妖言惑众,确实是有些儿戏了。 只是弘治皇帝自来纯孝,对于太皇太后的决定,却也无奈。 过不多时,那普济真人便已到了。 今日,他穿着朝廷钦赐的道袍,入了殿,就直接拜下行了大礼:“贫道见过太皇太后,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朝廷祭祀告天时,普济真人作为副祭,自也见过宫中贵人们的真容的,因而对殿中的人都认得。 太皇太后见了他,脸色早没了刚才的沉重,顿时和颜悦色起来,忙道:“真人不必多礼。” 弘治皇帝则绷着脸,却没有理睬。 太皇太后又淡淡道:“昨日,哀家命人送了一部经注给真人,写此经注之人,年纪轻轻,却是胆大包天,哀家虽读经,可对经书所知却是不多,因而很想知道真人的看法。” 朱厚照心里只能叹气,此时,他也懒得来装可怜了,想到方继藩要被打发出京,不免心里郁闷。 说到底,是自己害了他啊。 可普济真人却是诧异道:“这经注,竟是年轻人写的?” 普济真人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观那经注,写下这经注之人,是何等的老道,可见其对道德经的理解,又是何其的深厚。 来此之前,普济真人以为,那经注定是哪个隐世的高人所写的,这个人,至少也该花白了胡子,年纪至少在一甲子以上了,可哪里想到,竟是个年轻人。 此时,普济真人有一种想找块豆腐撞死的冲动了,自己研习经文数十载,竟连一个青年人都不如。 只见太皇太后冷哼,她对道家的经典,是发自内心的信服,所以极不喜有邪魔外道之人,篡改经义。 因而她道:“何止是年轻人,分明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真人,此经注有何禁忌,你不必隐瞒,一并陈奏吧。” 乳臭未干……少年郎…… 普济真人老脸竟是腾地一下子红了,像是有人抡起了手,啪啪啪的在打自己的脸,这老脸,火辣辣的疼。 深吸一口气后,普济真人才道:“回太皇太后,此乃道家经典,贫道,佩服得五体投地。” “……” 殿中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的神情竟变得古怪起来。 张皇后一脸诧异。 羞于与人对视的朱秀荣亦是错愕的抬眸。 朱厚照左右张望,心里在琢磨,这真人刚才说的是啥。 弘治皇帝目光一沉,已感觉到不对了。 太皇太后本是怡然的高坐着,此时身躯一颤,惊异地皱着秀眉道:“真人,这是何意?” 太皇太后还是有些不明白。 那部经注,理应是离经叛道的啊,天下的经注,她都读过,并不曾读过这一篇,根据太子和刘瑾那儿的反馈,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出自方继藩之手。 一个少年人,又不曾修道,毛手毛脚的竟去为道德经做注,简直是胆大包天,可现在听到普济真人如此回话,她觉得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可普济真人喻道纯却是露出了崇敬之色,继续道:“太皇太后娘娘,贫道仔细研究过此经注,已看了七遍,观中的诸道人亦纷纷观摩,无一不对此经注赞赏有加,不……贫道实在太冒犯了,赞赏二字,说来有愧,该是顶礼膜拜,自惭形秽,此经上承宋元以来诸经书,广纳海川,又有自己对道德经的认识,实是不可多得。” “你的意思是……”太皇太后终于坐不住了,微微颤颤地站了起来,一旁的王艳连忙搀扶住她。 太皇太后却是将王艳打开,自己勉强站稳,脸上尽都是骇然之色:“这并非是歪理邪说?” 喻道纯肃容,他在得知此经的作者,竟只是个少年郎之后,心里真是有着说不出的滋味,可是方外之人,怎么可以打诳语呢? 他斩钉截铁地道:“此承袭老庄道德经之大成者,非区区贫道可以理解,贫道得此经,尚需细细研习,或有新的感悟。不过贫道可以确信,此经一经传播,可以和真靖仙人的《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媲美,传世千年。” 这一下子,再不只是太皇太后反应惊讶,连弘治皇帝竟也满脸震惊。 弘治皇帝不喜道人,是由历史留存的。因为先皇帝的关系,弘治皇帝对于道人带有天然的反感,可是…… 对于真靖仙人,弘治皇帝也是有耳闻的。此人原名陈景元,乃北宋最著名的道人,自号碧虚子。宋神宗曾赐号“真靖大师”。此后,还有人传闻,他在宋哲宗绍圣元年飞升,位列仙班。 当然,这等飞升之事,虽然有人深信不疑,却也有人带有怀疑的态度。不过此人的《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确实是当今正一道和全真教都尊奉的真经之一,道家无分南北,俱都因此而尊奉真靖仙人为祖师之一。 可现在说,方继藩的这一篇道经,竟可以和《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媲美? 这话,口出龙泉观的普济真人,却是不由得人不信啊。 朱厚照不由惊异地低声道:“这家伙,还修道啊……” 太皇太后却是觉得自己有些无力了,她脸上写满了诧异,百感交集,凝视着普济真人,那《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她不只诵读了多少遍,对那位飞升的真仙,更是崇敬万分。 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位北宋的仙人,去和方继藩那种毛头小子联系起来啊。 殿中安静到了极点,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哀家……哀家……”太皇太后捂着心口,突然觉得有些承受不住,吓得王艳和一旁的张皇后忙是起身要搀扶。 “都起开!”太皇太后突然声若洪钟,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脸色微微红润,显然,心口憋着的这口气,终于发泄了出来。 她伫立着,道:“哀家万万想不到啊,竟是不识明珠……” 一声叹息之后,太皇太后苦笑,读了一辈子经,却无法知道这经的原意,却对人喊打喊杀的……这令太皇太后,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真人,是否对方继藩过誉了!”太皇太后还是忍不住狐疑。 其实普济真人,比太皇太后惭愧得更厉害,这是个少年人啊……嗯?叫方继藩的,竟是还有些耳熟。 普济真人不及多想,便道:“回禀娘娘,贫道没有资格对此人评鉴。” 太皇太后更是诧异了,没有资格的意思是,普济真人自觉得比方继藩差之千里。 太皇太后已是坐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低声念道:“方继藩……方继藩……” 此前因为张家和周家的事,令她记住了这个人,而现在……这个名字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了。 她呼出了一口气,才又道:“可是一个少年郎,如何能著此经呢?实是咄咄怪事。” 这显然很难用常理去解释。 普济真人苦笑道:“悟道无分长幼先后,终究,讲的是一个悟字吧,倒是贫道,虽是孜孜不倦,却是一无所成,贻笑大方。不过,或许他另有机缘也是未必,问明了,也就清楚了。”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不得不说,对这个方继藩,她不得不审慎对待起来。 哪里会想到,这么个鬼灵精怪的家伙,竟能参悟道家真经,这实是令她大为意外,她眼眸里,似是闪着光,良久才道:“传懿旨,请方继藩六月初九午时入宫庆寿……”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又觉得不足,便又道:“还是辰时与太子同来问安吧。” 弘治皇帝一听,心下一凛。 六月初九,正是太皇太后的寿辰,这一日入宫祝寿,本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这里头的时辰,却大有玄机。 起先的时候,太皇太后是命方继藩午时来,午时就是正午,正午是开宴席的时候,此时,一些命妇会被邀请,在这个时辰入宫入席开宴,不过太皇太后不喜大操大办,因而所宴请的命妇,多是在京的国公夫人,以及一品的诰命夫人,人数并不多。 可太皇太后却很快又改了主意,将这正午改为了辰时,辰时便是卯时之后,大抵是用过了早饭,甚至让其随太子一同问安,这就是超规格的招待了。 因为除了皇室宗亲,这个时候入宫来,是大为不妥的。 说几句,希望大家能看看 心情又抑郁了。 昨天突然有一群莫民奇妙的人跑出来,说老虎刷票啥的。 笑了。 写书八年,老虎除了装病卖点悲情,求点月票、推荐票之外,刷票……不存在的,这不是道德问题,是因为老虎……穷。 偶尔,也会有人,跑来说书如何如何,一般的批评和建议,老虎都是能接受的,是书都有缺点,无可厚非,可有人优越感过了头,突然要以世界名著的标准,来检验一本网络小说,我…… 其实,如果这位朋友,爱好文学,不妨去看看《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红与黑》,又何故,跑来看网络小说来添堵呢。 并不是讽刺。 而是老虎这个人,历来对自己是有清醒认识的,写个小说,博君一笑,至于什么思想性,不敢,真不敢,发人深省之类,更不敢,只是用心制造一些快乐,水平有限,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这是老虎自己对自己的定位。 这本书成绩还不错,应该是2017年至2018年上传的历史类新书上架以来,成绩排在第三的作品,自然远远及不上二哥孑与大神(他的成绩是我的三倍啊,简直就是吊起来打),可是这个成绩,对老虎而言,很满足了。 老虎的出身并不好,上半辈子,都是在和自己兄弟抢菜里的那么点儿肉丝中度过。为了增加自己一点蛋白质,老虎的脑细胞,都死在抢肉上头。 这也许,也是老虎的水平为何比不上大神们的原因,哎,上半辈子消耗太多,脑子虚啊。 正因如此,二十二岁写书,第一本娇妻如云以来,老虎就不曾停过,不停写,不停写,而今回首,已经八年。 写书真的是很累很累的事,这八年来,老虎生活枯燥,没有娱乐,更不敢让自己有娱乐。 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对着电脑,最大的娱乐,也不过是在大神QQ群里,听大神们绘声绘色的讲他们大保健的故事,然后流着哈喇子,继续码字。 想来,老虎未来的二十年、三十年人生里,直至老虎浑身插满管子,真的写不动之前,老虎的未来,也和这前八年不会有任何的分别。 家境一般,又希望身边的人过的好一些,除了强迫自己与世隔绝,努力再努力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这辈子,注定了老虎操劳一生。 所以,当读者大喊十更,那啥,不是老虎不想写,是真的做不到啊,如果一个人的精力可以做到每天三万字,老虎会努力的,可人的精力真的有限,一万五千字,我相信在整个网文圈,也是最高的了。 哎,一声叹息,请大家相互体谅。 其实,每一个快乐的故事背后,都有一个不快乐的作者,在日夜颠倒,搜肠刮肚的去用心制造快乐。 不幸的是,老虎就是那个苦逼的小作者。 好了,上架七天,已更四十章,十二万字,腰酸背痛,已经七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未来,也会是一样,最后,求点月票和订阅吧。 订阅关系着的,是老虎的饭碗,一家子很多张嘴在嗷嗷待哺,老虎饿点没啥事,孩子们要吃饭啊。 大家的支持,才是老虎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四十五章懿旨 对于太皇太后的决定,弘治皇帝却在心里摇头,一开始要打要杀,可一旦改了主意,转念之间,就又将宫中的规矩破坏殆尽。 倘若如此,破了先例,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弘治皇帝深知规矩的重要性,因为任何破坏先例的行为,都可能引发许多无端的猜测。 毕竟好端端的,一个本不该这个时候入宫祝寿的人入了宫,那么,大臣们会不会想,为何宫中会这个时候召见方继藩呢?是不是他的父亲近来要预备高升了?又或者是……宫里和方家,是否有联姻的可能。 一想到联姻,弘治皇帝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不至于会有这样的妄言出现吧。宫里头只有一个待嫁的公主,这是弘治皇帝的心头肉,他可完全没有这个打算。 不过……太皇太后有懿旨,素来讲究孝道的弘治皇帝又能说什么呢,只好一声叹息罢了。 旨意很快被送到了詹事府,说是旨意,不如说是口谕。 因为此时,方继藩就在詹事府里当值,太子朱厚照回来,就立即拉着一头雾水的方继藩商量,说起宫里发生的事。 方继藩顿感自己在不知不觉里走了一遭鬼门关,他哪里会想到,那危大有著了书,却根本没有公布于世啊,更没想到,这个版本的经书,是在明末时才得见天日。 好在事情已经过去,得知太皇太后懿命自己入宫祝寿,倒是犯了难,这太皇太后显然不好对付啊,这件事,该怎么糊弄过去呢? 倒是朱厚照一脸郁闷的样子,哀怨地道:“本宫受苦了啊,因为你,而遭了无妄之灾,本宫昨夜,方才知道什么叫众叛亲离。” 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公主朱秀荣,悻然地道:“最没良心的,就是我那个妹子,不过……她看起来是不打算理睬本宫了,出宫的时候,本宫朝她打招呼,她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抬,真令本宫难过啊,本宫哪里对不住她了,平时不是待她顶好的吗?” 方继藩心里想,我对你家妹子也挺好的啊。 朱厚照接着摇摇头道:“罢了,不和你说这个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又没有妹子。” “……”方继藩直接翻白眼了! 这次的事情倒是有惊无险的,方继藩也不是一个爱闷闷不乐的人,下了值,便悠悠然的回家去。 却是刚到家,门子就给他投来了一个帖子,说是龙泉观的普济真人有请。 普济……还真人…… 方继藩对道士半分兴趣都没有的啊,很直接的将道贴揉碎了,随手一丢,自然没有理会。 倒是对于六月初九的这一场祝寿,方继藩还是颇有些紧张的。 太皇太后的态度有些不明,这个大明朝深居在后宫的女人,可不好惹。 方继藩虽然经常碰皇帝的瓷,可方继藩并不傻,在皇帝面前装疯卖傻,是因为早就对弘治皇帝的性子摸透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是傻瓜呢,可这不就是他的生存之道吗? 可这位太皇太后不同,他没有真正的接触过,心里自是没底。 嗯……到时却要小心应对了。 不过方继藩眼下最上心的事,还是那番薯的问题,近来大规模的育苗,可这么多种苗培育了出来,偏生没有大规模的土地进行种植。 农民是最保守的群体,更何况是这个时代的农民,对他们而言,即便眼下天象反常,又发生了大旱,种麦子极有可能颗粒无收,他们也绝不敢轻易种植其他的作物。 西山那儿,毕竟是农田有限,何况还指着冬季之后,依靠暖棚来挣银子呢。 再者说,即便全部种上番薯,对天下饥荒问题,也是于事无补。 方继藩曾揣着几个门生的屁股,让他们前去附近的士绅那儿推广,可得来的反馈,却是不尽人意,人家压根就不相信,就算是相信,也不敢轻易冒险。 除非土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这番薯想要迅速推广,怕是难了,可这大旱,却是不等人的啊。 难道,自己去买地? 虽说现在方家的收益惊人,可方继藩怕也没有财力购置大量的土地,这已不是银子的问题了,土地是许多人的根本,并非是你花了钱,人家就肯买的,当初方继藩是故意做冤大头,才把西山那一大片荒地收购下来,那已算是运气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番薯这等作物,其实在明末就早已进入了中国,可真正推广开来,却是数十年之后。 可这一场大旱,似乎有些不等人,方继藩心里便也焦急。 而那位普济真人的道贴,又连下了几次,几乎天天都来,方继藩有点懵逼了,他当然是知道这个普济真人为何注意到他,可他其实也只是阴差阳错的写了一篇经注而已,何必如此执着啊? 只是到了五月二十九,方继藩预备着去詹事府当值,谁料刚刚洗漱,便有宦官飞马而来。 这宦官见了方继藩后,便好奇地打量着方继藩,方继藩也好奇的打量着他,对于宫中的任何‘生物’,方继藩都抱着学习研究的态度,虽然宦官他已见了不少。 这宦官倒没有耽搁多少时间,便道:“太皇太后诞日在即,谕令南和伯子方继藩代入龙泉观上香,不得有误!” “……”代太皇太后去龙泉观上香? 方继藩这时方知这龙泉观的能量来了。 原来人家这样的有来头,这是几次邀请自己不成,所以才走了太皇太后的门路,莫非…… 是希望自己去给太皇太后祝寿之前,先去龙泉观? 在这大明朝,只有两个人是不可以得罪的。 一个是张皇后,一个则是太皇太后。 反而弘治皇帝,其实碰碰瓷什么的,方继藩一丁点心理压力都没有。 既然现在太皇太后下了懿旨,方继藩还能说什么,去呗。 不过……方继藩不敢一个人去,现在有钱了,总是对自己的安全提心吊胆,走在大街上,竟觉得满世界都是谋财害命的歹人,因而方继藩叫上了自己的几个门生,一听说恩师有兴趣去逛龙泉寺,欧阳志诸人,竟都兴奋起来。 倒是徐经若有所思,偷偷将方继藩拉到一边,低声道:“恩师,高明哪。” 方继藩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道:“高明二字,是为师的常态,你现在才知道?拜师的时候没跟你说?” 谦虚两个字,是在恩师身上看不见的,这一点,徐经已经深有体会,他笑吟吟地颔首道:“太皇太后前几日才请恩师去祝寿。而学生自进京以来,也听说太皇太后崇信道学,那龙泉寺普济真人,乃是道学宗师,恩师此时去拜访他,是一手妙棋,恩师城府,深不可测,学生佩服。” 这样也行? 方继藩也懒得解释了,便道:“少啰嗦,走了。” 出了府门,车马已备好了,可王守仁竟来了。 方继藩不得不认为,这家伙上辈子是属牛皮糖的啊。 王守仁直接上前作揖道:“学生回去之后,仔细的推敲了方公子的话……” 方继藩今儿可没有这么耐烦,一挥手道:“我有事,回聊。” 说罢,也不理他,很干脆的上车去。 对付这样的人,绝不能一下子透出底牌,得慢慢耗着。 可王守仁显然在某些地方是一根筋的,自是不死心,见欧阳志等人出来,便拉着欧阳志低声道:“不知令师去做什么事?” 欧阳志显得很木讷,想了想,才道:“恩师说去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年兄,我也不知所为何事。” 王守仁有点懵逼,这样的人也能成会元? 心里摇摇头,深深看了欧阳志一眼,愈发的感觉到方继藩的强大,只是横竖问不出什么,倒是徐经凑上来道:“可是王年兄?” 王守仁忙是回礼。 徐经便笑道:“恩师预备去龙泉观,王年兄,恩师的脾气是有些怪,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徐经心知这王守仁不是寻常人,会试第四,父亲乃是状元,据传连李东阳都很看得起他,这是正儿八经的官二代,家世非寻常人可比,本着恩师没必要招惹来麻烦的态度,因而和王守仁套个近乎。 王守仁却了徐经的话,却是若有所思,心里想,他去龙泉观,可有什么深意吗? 说起来,王守仁所学很杂,既懂军事,结婚的当日,还跑去找道士聊天呢,因而对于这道学,也颇有研究! 他这几天一直都在琢磨着方继藩那‘知行合一’四字,好不容易想通了,很想再跑来继续求教,现在方继藩不理自己,自己反而是百爪挠心。 他倒也爽快,毫不迟疑的道:“我也同去,龙泉观的普济真人也是高士,我虽不相识,却也仰慕已久。只可惜普济真人专心修行,已不见外客了。” 于是这一行人,便出行了,王守仁跟在众人后头,见方继藩坐着车,其他门生哪里敢乘轿,只好骑马、骑驴,王守仁是坐轿来的,似乎觉得在方继藩面前坐轿显得篡越,便索性步行,反正骑驴的也走不快。 今日清早有些阴雨,所以王守仁还带着一柄油伞,将油伞夹在腋下,跟在这行人的后头,健步如飞 这么多人安慰老虎,心里瞬间舒服了很多,还有这么多小伙伴打赏,哈哈哈,咱们继续! 8) 第一百四十六章师出同门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西直门,这西直门外便是玉泉山了! 因为宫中的饮水,大多自玉泉山上汲取,因而西直门也有水门之称! 出了西直门数里之后,那玉泉山的轮廓便渐渐浮现! 此时天色还早,晨光初露,雾气朦胧,远远看去,那玉泉山隐在雾中,龙泉观则也在玉泉山中。 这一路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王守仁虽是步行尾随,却依旧是面不红气不喘,他极为矫健,依旧走得极快。 又走了数里,方才到了龙泉观。 在这山门之外,几个道人在山门下结了草庐,似乎是专门作为迎客之值日之用。见有人来,只以为是寻常的香客,也没在意。 方继藩下车,摇着扇子,几个门生在后头亦步亦趋,王守仁竟也夹在里头,很有突兀感,方继藩只是瞥了他一眼,没做声。 徐经在方继藩的示意下上前,与那接引的道人送上方家的帖子。 这道人看了帖子,显得错愕,抬眸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对方继藩重视起来,亲自引着方继藩几人入了山门。 沿着崎岖山路上山,折过了玉皇殿,这里虽是香火鼎盛,不过因为是清早时分,所以香客寥寥。 等折过了老律堂、丘祖殿,这里的道人就多起来了,几个道童守在邱祖殿连接配殿的月洞口,接引道人与他们耳语了几句。 一个道童便倨傲地道:“再里,就是师尊修行之地了,寻常人不得出入,只需方居士进去。方居士,请吧,师尊请居士进三清阁说话。” 门生与狗,不得入内。 方继藩回眸,同情地看了门生们一眼。 不过说起来,自己带着一群儒生跑来,似乎还真有那么几分砸场子的意味。 只是见这几个道童倒是凶巴巴得很,让方继藩心里多少有点不爽,你们这是比我方继藩还凶哪。 欧阳志等人听罢,便束手而立,一副在外候命的样子,王守仁心头却是一震,这道童口中的师尊……莫非是普济真人吗?普济真人,竟会去见这方公子?真人不是一直闭关修行,已许多年不曾见过外客? 这时,方继藩已进入了月洞,随道童进入了三清阁。 这三清阁阁身纯用花岗石仿木结构建造,有六层。层楼耸立,上出云表。待进了阁,便见这拱形石门窗上有浮雕纹饰,四周有回廊,通向楼上的,则是绕以螺旋形的石阶梯,可旋转上登阁顶。 方继藩沿着石阶而上,沿途便见诸道家的雕像,均为汉白玉雕而制,雕工朴实,面相端正,衣纹流畅自然。 一直到了阁楼顶端,在这里,一个须发皆白的人似乎已得了回报,殷切地在等候着他。 此人不必说,自然是普济真人喻道纯。 喻道纯本来再三请方继藩来龙泉观,谁料方继藩理也不理,原本以为没有机缘,却也没有强求,可越看方继藩的经书,越觉得这经书实乃无价瑰宝,心里震撼! 无奈何,他只得和录道司打了招呼,录道司那儿,似乎通过通政司向太皇太后身边的宦官王艳提出了请求,这才费尽了心机,终于将方继藩请来了。 喻道纯请方继藩来,其实只是想见一见这方继藩到底是何方神圣。 可见到真实的方继藩,竟年轻至此,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略带失望。 因为这家伙实在太骚包了,鲜衣怒马,哪里有半分修道之人的样子? 一个没有道心的人,怎么写出如此经书呢? 所以喻道纯没来得及和方继藩见礼,劈头便问:“清静无为,何解?” 方继藩心下想笑,这老道士,似乎是在考较自己呢。 方继藩很直接的道:“不知道。” “……”这就有点尴尬了。 若是仔细的观察,不难看出,喻道纯颌下的白须在颤抖。 不知道?不知道,那么,这经书你如何写出来的? 他不由道:“道友竟没有涉猎过道学?” 方继藩倒是不忍心骗他,认真地看着喻道纯道:“没有!” 喻道纯竟是喜上眉梢,欣喜道:“这才是真高士啊,道友深藏不露,不正是清静无为吗?” “……”方继藩真的……懵逼了。 这样也可以解释?我只是说实话而已,怎么就成了清静无为了? 不过……方继藩心知,此人便是太皇太后对自己改变态度的关键,喻道纯这样道学的理论派,确实是凤毛麟角,现在的正一道,主职早就不是清静无为了,像那种你们别瞎逼逼,别打扰道爷修仙的属于全真道。而正一道则更讲究入世,比如找个女居士生生娃,给人算算命,人死了帮人作斋醮法事,写一点符箓给人驱驱鬼什么的,偶尔他们还兼职风水师,提着罗盘帮人看看风水。 而这位普济真人,显然对理论更在意,这属于道士中的老实人,不太会来事。 因而方继藩的内心里,多少还是对普济真人颇有几分敬重。 喻道纯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他心里想,这位小道友既都说了不曾涉猎道学,更不知何为清静无为,可见道友正应了无所为的箴言,倒也不好继续和方继藩纠缠道学了。 他便笑吟吟地道:“《道德真经集义》,是从何得来?” 他说着,仔细地盯着方继藩,目光炯炯,似乎在观测着方继藩的表情的细微变化。 方继藩一笑道:“转念就想到了。” 反正现在都这样了,而且他脸皮厚,撒谎起来,丝毫没有破绽的。 喻道纯一双已布满皱纹的眼睛,顿时放出精光,带着几分惊奇道:“只是凭空想到的?这……未免也过于离奇了。道友,实不相瞒……”他顿了顿,继续道:“贫道心里一直都有这个疑问,此经见识远在当下诸道门之上,可偏偏,道友实是太年轻了。” 方继藩心里知道,这位普济真人还在试探自己呢,于是笑嘻嘻地道:“离奇二字,出自真人之口,不觉得奇怪吗?” 喻道纯心头一震,尴尬了…… 是呀,他喻道纯是做啥的,是ZONGJIAO界人士啊,本来信奉的就是神灵,徒子徒孙们还以抓鬼为生,现在你跟人说离奇,你这不是砸自己饭碗吗? 此事,只见方继藩哈哈笑起来:“不过说起来,其实我年幼时,确实是得过一位高人指点……” 虽然是让这老道士哑口无言,可方继藩也深知,得找个信服的理由出来才好,不然,看这位普济真人的样子,是要继续问出所以然的。 “噢?敢问是何人?”喻道纯自然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似乎对此,更有兴趣。 方继藩心里想笑,想来你是替太皇太后在查我的底细吧。 于是方继藩煞有介事地道:“说来……哎,那是一段陈年往事了,那时我不过七八岁,便遇到了一个老道士,那老道士见了我,便将我拉住,口里混乱念着骨骼清奇,要收我为徒之类的话,真人想来也知道,我还是个孩子啊,自是避之不及,可此人脸皮忒厚了,竟如牛皮糖一般,口里嘟囔着神仙下凡什么的,非要教我道学,我捏着鼻子只学了一些,他便走了,自此便再不见其人踪影。” “……”喻道纯愣住了。 就这样? 你一个孩子,人家哭着喊着要教你? “噢?不知这位真人是谁?” 方继藩淡淡道:“我好像听他说过,他自称自己是危大有。” 危大有,才是《道德真经集义》的原作者,他虽生在明初,距今已有百多年,若是活着,怕已有一百二十多岁了。不过这等事,反正没有人证伪,方继藩说自己曾向危大有学习,才有了这《道德真经集义》,却也算是圆得过去。 可当危大有三字刚一出口,喻道纯又是愣住了。 他的表情极为精彩,先是面色僵硬,随即,目中竟是浑浊起来,竟是一把抓住方继藩,着急地问道:“你是何时见到他的?” “五年前!”方继藩想不到喻道纯的气力极大,自己的手腕有些疼啊。 喻道纯突的哽咽道:“师尊还活着?” 师尊…… 危大有竟是喻道纯的恩师…… 这个世界这么小?方继藩这一下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其实关于危大有的讯息,方继藩除了知道他曾是《道德真经集义》的编纂者之外,其他的,真是一概不知。 只见喻道纯哽咽着道:“当初这龙泉观,就是师尊所创啊……可师尊在四十年前突然下山,便再无音讯,贫道以为……师尊早已亡故,可是万万料不到,他竟还活着。” 方继藩看着年过七旬的喻道纯,再想想若是还活着,只怕现在已一百二三十岁的危大有……脑子里嗡嗡作响,顿时心里有些发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吧。 方继藩便补充道:“是五年前还活着,至于现在,就不知了。” 道家之中,多有羽化成仙或是各种长寿的秘闻,那危大有既是喻道纯的师尊,他自然也容易轻信,自己的师尊长寿乃是理所应当的事,谁让自己的师尊修为高呢。 第一百四十七章天纵英才 听了方继藩的话,只见喻道纯喜极而泣。 喻道纯感慨万千地道:“真真想不到啊。是了,这就没有错了。师尊精通道法,又恰好撞到了你,教授了你道德经的经义,也难怪你能对道德经有此领悟,那么,能写出这部《道德真经集义》也就一丁点都不奇怪了。师尊说你骨骼清奇,定是因为你有灵根,倒是贫道师兄弟几人,说来惭愧,虽是跟着师尊学道二十载,竟是一无所成,师……师弟……你是有缘人……” 师……还师弟…… 方继藩看着感慨得老泪纵横的喻道纯,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喻道纯哭得稀里糊涂的,口里接着道:“这些年来,贫道无一日不谨遵着师尊的教诲,要谨守道心,光耀师门,只是……只是……” 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了,拼命咳嗽了一阵,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认真地端详着方继藩道:“师尊走时,可和你说了什么?” “这……”方继藩心里不禁觉得有点残忍,早知危大有乃是喻道纯的恩师,自己就不拿危大有来说事了。 他想了想,只好道:“这位道人说,他有几个好弟子,还有……他是方外之人,将俗事都丢给了几个弟子。” 喻道纯又是感慨道:“还有呢?” “他……”哎……方继藩心里想,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只好厚着脸皮瞎编了:“他说我身上有灵根,乃是千年难一出的英才。” 喻道纯竟是点着头道:“师尊慧眼如炬,否则,师弟怎么会写出《道德真经集义》呢?吾等随师尊学习数十载,也不曾有此悟性,惭愧,惭愧。师弟,师尊可还说了什么?” 方继藩歪着头,又想了想才道:“大抵就这么多了,除了教授我一些道学,便是拍拍我肩膀说,‘小子,你很有前途’。” 喻道纯摇头,噙着泪道:“师尊能寻觅你这等聪慧的弟子,一定甚是欣慰。” 方继藩谦虚地道:“哪里,哪里,我可不这样认为,想来一定是师尊看走了眼。” 喻道纯却是很认真地道:“胡说,师尊修道两甲子,他的修为,如何会看走眼?你不要谦虚。” 方继藩抿着嘴,便不吭声了,心里说,我可是谦虚过了的啊,是你自己非要夸我,可不能怨我来着。 此时,喻道纯深吸一口气,似乎已打定了主意:“师尊自奉张天师道旨,来京师设观,将这正一道在北地发扬光大,龙泉观自此香火鼎盛,这是大功德。师弟既是师尊的弟子,不如也入道门,一同修行?” 他对方继藩的身份,一丁点都没有怀疑,反而是方继藩说自己不曾有人指点,他才起疑呢。 要知道,那本《道德真经集义》,他深深的感受到,那确实是贯彻了他那师尊对道德经的许多观点,也难怪他一看《道德真经集义》,顿时便惊为天人!若说方继藩不是传承了师尊的衣钵,喻道纯将脑袋砍下来给人当球踢。 喻道纯极为认真地道:“我龙泉观一脉,出自龙虎山正一道,恩师过江北上,在北方弘道已有百年,师门传袭,也历经四代,弟子以大道朝天字辈沿袭,譬如师尊,便是大字辈,道号之中,有个大字,吾与汝几位师兄,俱为‘道’字辈,其下的徒字,则为‘朝’字辈,至于徒孙,则为‘天’字辈。汝既得恩师衣钵,便是贫道师弟,我当修书禀明龙虎山上师真人,请他为汝赐下符箓,再上奏礼部录道司,为师弟颁下道牒。你我同门,又是师兄弟,也同为道字辈,自此之后,你的道名,不妨叫‘方道藩’,如何?” 他很是真挚地看着方继藩,心里思绪万千,想着此人,乃是恩师遗留下来的亲传弟子,若能使其归入道门,怕是能了了师尊平生之愿。何况,方继藩得到了师尊亲传,写下《道德真经集义》,小小年纪就如此不一般,难怪师尊说他骨骼清奇,若是师弟能归入道宗,实是天大的好事。 他是化外之人,一直都在城外的道观里清修,对于方继藩,其实了解得有限。可这同门的情谊,他却是最看重的。 只是…… 方道藩? 方继藩这下子就更懵逼了,你特么的不是逗我吗?让我来作老道士? 方继藩张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一身古朴,须发皆白,头上只挽了乱糟糟发髻的喻道纯。 方继藩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便连忙道:“不可,不可,我只是幸运得了危道尊的一点指点而已,这道士,我是万万不做的,我爹若知道,非要打死我。” 方继藩不知道远在数十里外的爹被自己拿出来挡枪,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过无所谓,坑的就是他。 喻道纯则是固执地道:“师弟,此乃师尊的心愿,何况你天生慧根,注定了与道门缘分不浅,怎可拒绝?” 方继藩只一味的摇头,摇得泪珠都快出来了,做道士,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看着方继藩一个劲的拒绝,喻道纯顿时面带失落,禁不住的,又是垂泪,他心里更大感慨是想不到还能得到恩师的消息,满心都是怅然,而这师弟,不肯归入道门,就更加是遗憾的事。 只是这等事,还真是不可以强求啊。 于是苦笑道:“或许机缘还未到吧,师弟,哎……” 方继藩见他看自己的眼神,心里不禁有点发毛,这个眼神他确定过了,和逼良为娼的老鸨没什么不同。 方继藩被看得心头直感慌乱,于是忙道:“我在城中还有一些俗事,告辞,告辞了。” 说着,举步便走。 只留下一脸发蒙的喻道纯,这位师弟,似乎对道门有所误解啊,怎的,他这么害怕吗? 一想到如此,一个如此骨骼清奇,得到师尊传承的少年人,竟是避龙泉观如蛇蝎,喻道纯心里不免更难过了。 只是……强扭的瓜……不甜哪。 可惜,可惜了…… 他没有阻止,只是看着方继藩的背影,心中凄然。 心急火燎逃脱的方继藩自三清阁中出来,一路回了邱祖殿,便见几个门生依旧等在这里,连那王守仁也在。 却见唐寅有点衣冠不整,几个人低声说着什么,叽叽喳喳的,一见到方继藩来了,便立即住了嘴。 方继藩见他们脸色有异,没好气道:“怎么了?” 唐寅忙道:“无事,无事。” 可方继藩看几个人脸色都乖乖的,便皱起了眉,这真是是无事的样子吗? 倒是王守仁道:“方才出了一点小争执,我等听说这里的斋菜不错,因而便想去尝一尝,那伙头道人竟要收每人一两银子,等上了菜,这菜中竟还有荤腥,想来唐年兄有些不忿,所以多嘴了一句,说竟是假道人,于是便和伙头道人争执起来,他们骂学生人等为酸秀才,这里道人多,所以难免推搡了一下,倒也不打紧。” 唐寅的脸色有点白,低着头道:“是学生的错,学生其实也知道,正一道是可以吃肉的,只是不忿他们竟每一客收一两银子罢了,所以……” 才子就是才子啊,骨子里就有点儿不肯服输的气概。 欧阳志三人,是呆子。 而徐经呢,历来圆滑,心里不爽,也只会藏着。 方继藩噢了一声,便看向王守仁,王守仁这个家伙,脾气更怪,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啊,明明唐寅等人就不想让自己知道此事,怕自己操心。王守仁倒好,第一时间全抖露出来了。 心里摇摇头,这尼玛的都是一群什么人啊。 此事的方继藩还心有余悸,害怕自己被人绑了去做道士,倒是不想节外生枝,便道:“下山。” 下了山门,一路朝京城方向,走了三四里路,方继藩便觉得肚里有些饿了,看沿途的官道有个茶摊,索性就让人停车,带着几个门生坐下。 这是露天的茶摊,只有一对夫妇在张罗,七八张油腻的桌椅,不只有茶,还有糕点卖。 方继藩等人落座,占据了两张桌子,其他零零落落的几个茶客远远坐着,好奇地打量着方继藩一行人,似乎也知道方继藩一行人乃是京里的贵人,所以目光中,不免带着敬畏。 徐经过去和茶摊的夫妇二人交涉,点了茶水和糕点来,王守仁则厚着脸皮坐在方继藩的对面,道:“学生想了足足几日夜,公子那一句知行合一,确实感触良多,何谓知之,不过是道理罢了,这道理,既可是万物的规律,亦可以是事情的本来面目。那么何谓是行之呢,来此龙泉观为行,务农为行,做官为行,知行合一,即是人的认知,需与践行合二为一,公子认为呢?” 听了王守仁一连篇的话,方继藩有点没好气地道:“我饿了。” “……”王守仁只好讪讪道:“可是学生还有一事不明……” 显然,他脸皮还真是有八尺厚了,无论方继藩说什么,他都坚持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方继藩却是一挥手:“先别问,我吃喝了再说。” 王守仁苦笑,看着方继藩有气无力的样子,也只好颔首点头。 第一百四十八章上天的恩赐 方继藩终于感觉耳根清净了,肚子饿得很,也只能耐心的等待茶点上桌。 却在这时听到另一边,那茶摊上的妇人絮絮叨叨地和一个茶客道:“而今已二十多日不曾下雨了,也不知是哪个天收的,触怒了上天……” 一听天收的三个字,方继藩觉得后襟一凉,怎么听着,像骂自己这败家子来着。 接着听那妇人又道:“只是龙泉观的道人们非但不肯开恩减租,前些日子还放出话来,说是今年的租价与往年同例,往年虽是遭雪灾,可今年不但如此,接着便是大旱了,现在龙泉观那儿又不肯减租,这不是教人走投无路吗?” 过往的茶客,连连点头:“龙泉观的真人,真是无德啊。” “可不是嘛,数千庄户啊,也不知今年得有多少人家遭罪了。” 方继藩竖着耳朵听,听到数千庄户,眉毛一挑,朝那妇人道:“你来。” 于是妇人连忙上前来,她似乎惯来察言观色,这不过三旬的妇人,竟有几分姿色,似乎觉得方继藩生得俊俏,早就留意了,抚了抚额前发梢,眸子勾了方继藩一眼,娇滴滴的道:“客官有何吩咐。” 方继藩顿时同情地瞥了一眼她的丈夫,随即道:“怎的,那龙泉观有这么多庄子?他们是修道的人,哪里来这么多的地?” 徐经坐在一旁,眼睛发光,上下打量着这妇人,帮腔道:“我家恩师可是大贵人,答得好了,有赏。” 倒是唐寅只眺望着远处的玉泉山,似乎心胸被陶冶。 一旁的王守仁则沉思着什么,似乎还在琢磨着方继藩方才所说的话。 而欧阳志三人呆若木鸡,坐得笔直,没有恩师的吩咐,他们便纹丝不动。 妇人便娇滴滴的吃吃一笑,水蛇腰一扭,竟有千种风情,眉目之间秋波撩人,声音带着几分娇柔地道:“公子竟有所不知吗?龙泉观早在文皇帝迁都至北京来时,便已营建了,那时文皇帝在时,赐了几千亩地,到了后来,历代天子,往往也或多或少会赐予一些。此后到了成化先皇帝时,连成化先皇帝竟也知道龙泉观的声名,曾派钦使入龙泉观拜见殿中的诸仙,又赐了数千倾良田。” 她顿了顿,又笑道:“再者说了,龙泉观又非是白云观,白云观是只管顾着自己修行,修仙炼丹。可龙泉观却是专职符箓,这赐福驱鬼,以及各种法事,却是最在行的。整个京畿,正一道里头,就一个龙泉观,您想啊,这京里这么多贵人,哪一个没有红白事?家里中邪得病的,家里有人过世的,总得请动龙泉观的真人们去料理才是,就说前两年,新建伯不是过世了吗?就是请的龙泉观的真人,大操大办了四十九日,虽是龙泉观并不曾收银子,可堂堂伯爵府上,会让人白忙?丧事办过之后,便有人直接奉上纹银千两,投献田产五百亩了,这是牌面,哪一家不如此呢?再穷也不能穷真人,不能穷了天上的神仙,不是?” 方继藩听得暗暗咂舌,他只晓得古代的寺庙有大量的田产,哪里想到,道士们的田产可是可观啊。 仔细一想想,不正是这么一回事吗?且不说皇帝需要借由僧道们来统治人心,京里这么多豪族,有个婚丧红白之事,哪里缺得了这些道士,给他们办了事,这一百多年来,天知道积攒了多少土地和金银,更不消说,还有地租的收益。 似乎妇人觉得方继藩不信,便讨好似的继续道:“公子是有所不知,您看这儿,距离龙泉观可有数里路了,是不是?可即便如此,这里的地,说起来还是龙泉观的呢,您现在骑着马,朝龙泉观的方向跑半个时辰,怕也跑不出龙泉观的地头,人家都说,龙泉观有田万顷,在这京畿,除了皇庄、王庄还有官田之外,就数各家寺庙和道观的地最多了,寻常人家您别看富贵,可开销也大,延续了几代,出了几个败家玩意,便一蹶不振了。可道观和寺庙里的僧人、真人们,平时的吃用,本就是靠香客的接济,隔三差五又可能会有赏赐,地租又多得吓人,再有什么法事,那就更不必提了。 这些该死的杂毛,不事生产的寄生虫,麻痹人民精神的恶棍! 方继藩顿时火冒三丈了,想到这些杂毛道士们,个个吃的油光满面,顿时咬牙切齿,心底深处的凛然正气便激发了出来。 那妇人似乎没看出方继藩正怒火中烧,又道:“其实龙泉观中的真人们,倒是修为极好,自是洁身自好。不过也冷不丁会有一些道人,仗着自己有道牒,乃是朝廷认可的道人,这龙泉观里油水又丰厚,在外头养着三妻四妾,做了几年道士下来,便可置下大量的私产,真真是教人羡慕。这正一道,和全真教不同,全真教有戒律,正一道可没有戒律,你看那龙虎山的张天师,不就有妻有妾吗?想吃肉便吃肉,想喝酒便喝酒,有了道籍在身,这是何等逍遥的日子?” 方继藩再也忍不住了,一拍案牍,气呼呼的道:“真是没有王法了,这些人,哪里有半分方外之人的样子。” “公子……”妇人想着徐经方才说有赏钱,便更来劲了,不断给方继藩送秋波:“公子哪,你还年轻,哪晓得这里头的勾当,正一道,虽也有不少世外高人,是真正的神仙,可那道人之中,下了山来给人做法事的,也有不少不肖弟子,夜摸寡妇门,腰缠万贯,比比皆是;便连皇帝老子要祭天,不也得请他们去?他们这是旱涝保收的买卖,你看哪,奴给你算算,倘若是丰年,这百姓们能吃口饱饭了,有了节余,是不是要进观里供奉一些财物?可若是灾年,就说眼下大旱吧,许多人日子艰难,没有活路了,更要寄望于老天爷了,就更不能少了仙人们一口饭吃了,这地方州县要祈雨,百姓们指望时来运转,不还得拿出钱粮来供奉那些山上的道爷?” 方继藩已经气得脸色发青:“真没想到,龙泉观里竟都是这样一些人,气死我了,这群败类。徐经,付账!” 说罢,气咻咻的起身,竟也顾不得几个门生,朝着不远处系在马桩上的马便狂奔,解了马绳,利落的翻身上马,心急火燎的便往龙泉观去。 徐经刚刚付了帐,朝那妇人别有意味的一笑,自是多给了一块碎银,这妇人见状,像是明白什么,给了他一个秋波,接着眼角余光便落在远处张罗着茶水的丈夫身上。 徐经这才很不舍的将眼神自她身上挪开。 “恩……恩师这是往哪里去?”一旁的唐寅则是又被惊得发懵了。 王守仁也懵逼了。 倒是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心沉到了谷底,他们虽然呆若木鸡,可和恩师朝夕相处,早就清楚恩师的‘为人’,恩师……这是往龙泉观去了。 欧阳志忍不住抚额,觉得自己头要裂开了,心里默默的念:“但愿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定然不是的,恩师……理当还是要脸的吧……” 徐经是玲珑心,一听,顿时明白了,眼睛发亮,感慨道:“恩师真是了不起的人啊,高明,快……快追上。” 众人才醒悟,纷纷去解开驴马,一行人急急的追了去。 方继藩策马奔腾,内心深处,竟有一种放荡不羁的喜悦,地……地啊,良田万顷,还特么的都是京郊的土地! 这不是上天的恩赐吗,自己正愁找不到地来种番薯呢。 他心里雀跃,忍不住想要咆哮,我方继藩……终于有了对抗旱灾的资本了,这……可以让多少人活命啊。 一路策马狂奔至龙泉观山门之下,还不等接引道人反应,方继藩直接下马,也懒得去将马系在马桩上,一把抓住一个接引道人的衣襟:“我要见普济真人……” 而此时,普济真人依旧还在三清阁里,方继藩已经走了好一会了,可他的心里,久久不能平复,依旧满是遗憾。 多久都没有如今日这般心绪不能平静了,与方继藩的一席对话,令他想到那失踪已经的师尊,心头的感慨可想而知。 那是数十年前的记忆,可那时候,却恰恰是他壮年之时,人总是容易当初时的美好,尤其是普济真人这早已白发斑斑、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之人。 他忍不住的,竟发现自己眼角依旧还是湿润,方外之人,本不该如此多愁善感,可今日竟格外的失态。 念头又触及到了方继藩,想到了这个师尊如此看重这个少年郎,普济真人心里,不免有几分羡慕。 想当年,他资质何等的愚钝,蒙受师尊的教诲,虽是在外人看来,已是一代真人,主持龙泉观,位列二品尊衔,可方继藩呢,一个少年郎,只得师尊点化,竟能作《道德真经集义》,可惜如此好的机缘,这个少年郎竟一丁点都不在乎。 “师尊啊师尊,这是命数吗?”普济真人摇摇头,口中带着幽幽的叹息。 第一百四十九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就在喻道纯沉聚在幽幽的思绪当中的时候,竟听阁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只听那守门的道童在大呼:“居士,你不可进去。” 那脚步声却是愈来愈近,似乎完全没有理会道童的呼喊。 片刻之后,方继藩便到了门外。 喻道纯一愣。 四目相对,几乎要擦出火花来,而对面眼睛的主人,不正是方师弟吗? 却见方继藩一脸激动,眼里似乎是在发光,这光芒几乎要刺瞎喻道纯的眼睛。 喻道纯甚至不曾看过,一个少年郎的眼神竟可锐利如斯。 于是,沉默…… 方继藩却已疾步走向喻道纯,激动地一把拉住了喻道纯的枯手,声情并茂地道:“师兄……” 喻道纯脑子几乎要炸了,师兄…… 他……他竟当真认自己作师兄了…… 就在方才,他不还是不屑于顾,极不耐烦?可现在,看着小师弟声情并茂的呼喊自己一句师兄……莫名的,喻道纯竟有一丝丝的感动。 数十年了,师尊已不见踪影,唯一留在这个世上的念想,也就只有一个师弟,这亲切的声音,令这已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人,眼眶更红。 喻道纯不禁触动地哽咽道:“师弟。” 方继藩也略带动容之色地道:“师兄……” “师弟……”强忍着滔滔大哭的冲动,喻道纯道:“师弟,是想明白了吗?” 方继藩便道:“我自下了山,脑海里便想到了数年前师尊对我的谆谆教诲,心里始终放不下,因而再登山而来,哎……师兄,方才我很鲁莽,你不会见怪吧。” “哪里的话。哈哈……”拉着方继藩,喻道纯不舍得放开:“这一次,可不放你走喽。此事便算是定下了,你自此之后,便是我道字辈的师弟,等我禀明龙虎山上师张真人,赐你符箓,再请道录司那儿入你道籍,从今以后,你便算是归入道门了。” 方继藩有点不放心,虽说凡事总要有所牺牲,可也不能真的去做道士啊,不禁道:“我即便入了道门,也不可住在道观中的,师兄有所不知,我乃南和伯子,还兼着官身。” “这样啊。”喻道纯心里倒是甚是宽慰:“龙泉观尊奉的乃是张天师,源自江南正一道,历来没有什么约束,上山下山,具都是修行,无妨,无妨,我自会向张天师禀明。” 方继藩呼出了一口气,想了想,不由道:“我听说,道观里还有道人,居然取了不少妻妾,这很不像话呀。” 喻道纯含笑,却是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若是禁绝妻妾,那么张天师一系,岂不禁绝了,如何能承袭四十七代呢。” “呀……”方继藩心里更宽了,他就怕这龙泉观里别有什么自立的清规戒律才好。 此时,他倒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句:“这么说来,师兄也有……” 喻道纯便板着脸道:“这里是方外之地,不谈俗事。” 果然…… 方继藩一副我懂了的样子。 其实想到自己厚着脸皮跑回来,是挺无耻的,眼前这个老道士其实不坏,可自己这就像是在糊弄他,更像是一个谋夺龙泉观的卑鄙小人啊。 不过……这等龌蹉的事,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无穷,倘若是上一世的方继藩,真是想都不敢想,现在竟全无一点心理负担,哎,谁让自己是那该死的败家子呢,能败家,脸皮能不厚吗? “师兄……” 其实方继藩的心里有着许多疑问,这龙泉观里有这么多的地,这么多的产业,得摸清楚才好,当然得旁敲侧击:“敢问师兄,这观中有多少道人?” 喻道纯心情极好,请方继藩在蒲团上坐下,方继藩便学着他,盘膝而坐。 只听喻道纯道:“道观之中,有道牒的道人,有一百三十二人,至于并无道牒的,也有两百余,不过他们多是负责一些杂务。” 方继藩心里想,不就是临时工嘛,我懂。 话说,现在做道士都有临时工,看来普通人家若能混个事业编的道士,啊,不,是正式资格的道士,怕也不易。 方继藩便接着问:“却是不知,这道观之中,道字辈的有几人?又如师尊那般,大字辈的有几人?” 喻道纯露出了苦笑,道:“大字辈,只有师尊一人,他是孑身一人入京弘道。因而道字辈,加上你,原也有六人,具为师尊弟子,只是……他们……哎,除了你我师兄弟,俱都已去了。” “这样啊……”方继藩一脸遗憾的样子,心里却是窃喜,这样说来,岂不是这辈分而言,自己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喻道纯又道:“此外,朝字辈,则有三十九人,其余俱为天字辈。” 方继藩在喻道纯这儿旁敲侧击一番,方才知道这龙泉观的底细,龙泉观乃危大有奉龙虎山张天师之命,特来北方弘道所建,已有八十年的历史,历经两代。 师祖危大有则在四十年前,那时已年过八十,便下山了,此后就再无音讯,这龙泉观,便一直由喻道纯打理。 只是喻道纯虽是打理着龙泉观,名为龙泉观观主,却因为年纪渐长,力不从心,而且每日研究经学,俗事自是交给了朝字辈的弟子们去处置。 方继藩心里大抵有了数,一想到这龙泉观的万顷良田,就忍不住呵呵的想笑。 喻道纯见他下意识的笑,也不禁老怀安慰,同门相认,师弟想必一定很开心吧,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哪。 于是他也不禁乐了,道:“师弟,吾在观中给你安排一个精舍,至于你下山修行之时,吾自会向朝廷禀明,朝廷格外定有恩典。至于道籍,吾自会料理。” 方继藩晓得自己这个师兄受太皇太后的信任,这个事,好办,便忙道:“有劳师兄了。” 喻道纯捋须,呵呵一笑道:“师兄弟之间,就不必如此客气了,说起来,吾痴长你一甲子,这道学,却远不如你深厚,将来还要向师弟请教。” 方继藩点着头,笑吟吟地说:“好说,好说。” 应付了喻道纯,方继藩见喻道纯一脸倦容,其实他倒可以理解,喻道纯毕竟比自己年长一甲子,一甲子是多少呢,六十年啊,他的年龄,都可以做自己爹的爹的爹了,想一想自己竟是他的师弟,方继藩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人生的际遇,还真是难料。 于是他也识趣地起身道:“师兄,我该告辞了,过些日子,再上山来。” 喻道纯吁了口气,却是露出了恋恋不舍之色。 连方继藩都不明白,这喻道纯为何对自己这师弟‘热情’如此,或许……是古人更重感情吧。 从方才的对谈中,方继藩知道,喻道纯原本是个孤儿,是被师尊危大有收留,教他读书写字,教授他读经,将他拉扯大的,危大有于喻道纯而言,既是师,也是父,在他心里,方继藩更像是师尊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寄托了。 “吾送送你。”喻道纯亦站了起来。 方继藩连忙摆手,他是心有愧疚啊,可见做一个坏人,是何等的不容易啊,这等心理上带来的压力,一般是难以承受的。 方继藩便道:“师兄留步,我过几日便再来,若是相送,反而显得生疏了。” 喻道纯欣慰地点头,师兄弟二人这才惜别。 方继藩出了三清阁后,心情倒也不错,去寻了他的几个门生,大家因为一番赶路,也有些疲累了,几人正一起在后殿的长廊下闲坐,稍作休息。 唐寅正背着手,来回的渡步,脸上眉头深锁,有一种无法理解的样子。 欧阳志三人,则呆呆的眺望着天边飞过的白鹭。 王守仁则若有所思,他一直想从方继藩那古怪的行为痕迹之中,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就如当年他遵循朱熹圣人的‘格物致知’一般,想从竹子里参悟到真理,于是观察了竹子三天三夜,结果一无所获。 不过显然,方继藩比竹子要有趣得多,他的身上,有太多太发掘的东西。 而王守仁渐渐开始摸清了一丁点规律,嗯……大抵就是,你永远无法想象,这位方公子接下来会做什么。 不得不令他感叹,真是令人钦佩啊,如此神鬼莫测,还不足以令人钦佩吗? 王守仁自己本就是个怪人,自然也就对方继藩这个更怪的人,产生了某种别样的心思。 毕竟……这样的人在这个世上,已经很难找了。 自然,对于王守仁而言,他自知自己‘格方’还很粗浅,方继藩身上,还有许多未知的东西,不过……他不急,对他而言,‘格方’似乎成了一种乐趣。 相比于这些奇怪的人,徐经就正常得多了,一见到方继藩,立即小跑着迎了恩师:“恩师……” “噢。”方继藩现在可没空和他瞎比比,因为…… “为师饿了,这里有斋饭?” 徐经很实在地回道:“什么饭都有,正一道不禁口的。” 方继藩勾起一丝笑意,立即豪气地道:“走,尝尝去。” 你们骗我说的月票和订阅呢? 第一百五十章将这儿给本少爷拆了 领着几个门生到了斋堂,这里已有几个香客了,毕竟香客都是远道而来,总会有饿肚子的时候。 这里只有两个道人模样的人,其余的,则多是招募来的杂工,此时后厨已生了火,果然,只轻轻一闻,便闻到了真真诱人的肉香。 “呀!”一个三旬上下,一身肥膘的道人一看到唐寅一行人,眼睛放光,道:“几位居士又饿了,快,快请坐。” 唐寅鄙视地看了这道人一眼,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默不作声。 想来,这伙头道人,便是王守仁所说,和唐寅起了争执的道人了。 道人冷眼看了唐寅一眼,却不作理会,朝着方继藩人等数数:“一、二三四五六,正好六个,要吃饭,每人一两银子,谢谢诚惠。” 他面上堆着笑,或许因为此前和唐寅产生过矛盾,因而故意冷冷地瞥了唐寅一眼。 方继藩是差钱的人吗? 不差钱。 不过一位一两银子,这龙泉观的市场经济搞得很活跃嘛,摆明着就是宰香客的节奏,这一点,方继藩竟是心里佩服起来。 只不过……方继藩心里,还有一丁点被宰的感觉,有点不爽…… 宰人是一回事,被宰显然又是另一回事。 方继藩一笑道:“怎的这样贵,即便是在内城里,一个酒席,也未必要得了这么多。” 这伙头道人却是冷笑着道:“这是龙泉观,自是和别处不同,来了这儿吃喝,总要供奉点香火钱给道君才是,吃喝事小,供奉才是要紧的事,一两银子,已是便宜你们了,倘若是入了秋,香客多的时候,二两银子也吃不着咱们龙泉观的饭菜。” 说话有够放肆的,这几乎等于是明抢了。 方继藩也算是彻底服了,这样明目张胆的抢劫,竟还能有这样多的香客,也难怪这世上这么多人想要不事生产,去做僧人和道人。更难怪太祖高皇帝要弄出一个道牒和僧牒黄册来,严格限制正经道人和和尚的人数。 唐寅一下子,脸腾地又红了,他看不惯这伙头道人,口里再也忍不住的大喝道:“大胆,竟敢这样和恩师说话!” 伙头道人显然火气很大,一听唐寅呵斥,顿时怒目金刚状,双手抱在XIONG前,面带嘲讽道:“他是你的恩师,又不是我王天保的恩师,与我何干?你这酸秀才,真是讨厌,爱吃便吃,不吃便滚,没钱吃就休来啰嗦。” 唐寅显然给气得不轻,憋的脸更红了,颇有几分秀才遇上兵的意味。 从历史上看,唐寅之所以后半生潦倒,本就和他的个性有关,人过于浪漫,见不得不平事,既恃才傲物,又远不如徐经这般懂得变通,因而才后半生落魄。 说实话,方继藩对于唐寅的情商,真是不忍卒读,要不是有才,方继藩恨不得将他活埋了。 可自己的门生情商低归低,方继藩平日也没少鄙视他,批评更是必不可少的,可一个外人,竟敢跑来讽刺,还一副瞧不起你这些酸秀才的模样,这意义就不同了。 打狗还看主人呢,何况还是自己半个儿子。 方继藩眼底,不着痕迹地掠过了一丝阴冷。 唐寅此时被这自称王天保的伙头道人的话气得勃然大怒,怒道:“你……你怎可如此有辱斯文。” 伙头道人王天保便笑得更冷:“什么叫有辱斯文,这是化外之地,又不是在山下,到了这龙泉观,容你放肆吗?你看看来这里的香客,哪个不是怀着对道君的敬畏来吃喝的,唯独你,挑三拣四,这若是道君有知,保准教你生儿子没P眼,真真岂有此理,似你这样的酸秀才,贫道见得多了,到了这龙泉观,又算得了什么。我家师祖,乃朝廷钦敕的真人,你便是文曲星下凡,到了这儿也要趴着!” 王天保确实恼火,他能奉命执掌斋堂,自是因为他深得大弟子张朝先的信任,张朝先乃是普济真人的大弟子,观中之事,几乎都由他料理,能得张朝先的信任,这王天保在观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这观中数百道人和杂役,哪一个不要看自己的脸色行事?这斋堂,又是何等油水丰厚的地方,至于寻常来吃喝的香客,也大多是怀着向道君们求福来的,平时可以小气,可以吝啬,可对神明,岂敢怠慢! 斋堂开出的价钱虽高,却大多人将其默认为香火供奉,即便心里肉疼,也绝不会说什么不是的。 偏偏今儿遇到唐寅这般较真的人,两个时辰前来的时候,便讽刺了一次,差一点打了起来,现在又来,还找了个分明不着调的公子哥,怎么,到了龙泉观,还敢来找茬不成? 王天保不耐烦地龇牙道:“不吃便滚,哪里来这么多啰嗦,你们不吃,别人抢着吃呢?” 说着,便捋起袖子,在这观中,他是跋扈惯了,一面嚷嚷,一面就要来推搡离得他最近的方继藩。 一看王天保对自己恩师无礼,一侧的欧阳志、刘文善和徐经几个也急了,连忙将他的手挡住,这下子,倒是几个人纠缠在了一起。 “哟!”伙头道人王天保大声嚷嚷道:“你们还敢在这观中滋事不成?瞎了你们的眼睛,这儿是龙泉观,我家师祖,乃朝廷钦赐的二品真人……” 他其实也没吃亏,只是历来油滑狡诈,却一副好似是吃了亏的模样,口里嚷嚷。 正当他吐沫横飞的时候,方继藩却趁着江臣几个与他纠缠的功夫,化掌为拳,很利落地狠狠一拳朝他面门砸去。 没有人敢在方继藩面前这样的嚣张,更没有人敢在本少爷面前,欺负自己的门生。 方继藩肚子里,早就憋着火,这些日子,早就对这败家子的身份有了适应,这个时候不揍这孙子,还留着做菜吗? 若是任人欺负而无动于衷的,又怎么对得起他败家子的称号? 这一拳出其不意,王天保眼前一花,似乎预知到了危险,可想要躲,已来不及了。 方家乃是将门,那败家子除了给方继藩留下了一身臭名之外,有的就是这么一副健壮的身体了,这一拳捣来,下一刻狠狠落在王天保的眼前,而再下一刻,啪的一声,王天保先是觉眼眶处闷的一声,接着,自眼窝处,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弥漫全身。 他呃啊一声,连忙捂着眼后退一步,疼得直接猫下腰,在地上打滚起来。 方继藩动手,历来是绝不瞎比比的,专往最软弱的地方下手,又快又狠,这一次王天保被中了要害,痛得直哭天喊地。 这斋堂里的香客和使唤的杂役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着行凶的‘暴徒’,再见地上打滚的王天保发出凄凉的嘶吼,一个个打了个寒颤。 在这道观,竟有人敢如此的行凶,这……谁这样大的胆子…… 却见方继藩上前一步,露出不屑又冷然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小霸王的模样,厉声大喝道:“我方继藩,你也敢招惹,你是什么东西?” 方……继……藩…… 这三个字,真如晴天霹雳! 方继藩是什么人?龙泉观距离京师并不远,依旧处在顺天府的治下,怎么会不知道呢? 京师有个南和伯府,南和伯府里有个败家子,这败家子,真真是胆大妄为,什么事做不出? 香客们显然都给惊到了,于是都赶紧的都躲在了角落里,一个个瑟瑟发抖,却无一人敢从门溜出去,因为方继藩正站在靠门的位置。 其他杂役,也是不知所措,一个个面面相觑。 只有王天保在地上捂着眼嚎叫,似乎听到方继藩三个字的时候,他嚎叫的同时,身躯也微微的颤了颤。 方继藩冷然,面上全无同情地道:“既然瞎了眼睛,不识泰山,那么这狗眼,不要也罢。来,本少爷看这斋堂不顺眼,将这儿给本少爷拆了!” 这样的斋堂,打着龙泉观的名义,收的何止是智商税,多少寻常百姓家,本就生活困苦,节衣缩食,却到了这儿,被以供奉的名义在此吃喝,一年的节余,尽都笑纳。 方继藩面色发冷,自己平生最恨的,就是靠技术敛财的,太有技术含量了,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吗? 这一句将这里拆了的话出来。 却没什么动静。 方继藩不由回头,看着五个门生,还有那王守仁,一下子……竟有些尴尬了。 似乎自己遗漏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邓健没来,带来了六个读书人,将……将这斋堂拆了…… 呃,凭他们…… 方继藩顿时连自己都觉得不靠谱了。 只是这一句大吼,却极有气势,当然,更有气势的,却是方继藩三个字。 不过,结果却是令方继藩很是意外,唐寅红着脸,率先振臂高呼道:“此等黑店,留着作甚,恩师有命,拆了。” 虽是说话文绉绉的,却是第一个冲了上去,第一次如此豪气干云地一脚就将眼前的桌椅踹翻。 动作很生疏,有点拖泥带水,好在唐寅干的很认真。 欧阳志等人见状,终于不客气其阿里,纷纷捋起袖子动手。 第一百五十一章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继藩还是低估了读书人热血的一面,方才还文绉绉的读书人,竟也开始青面獠牙起来,显得狰狞。 .更新最快 只有王守仁没有动手,站在方继藩身后,陷入了沉思。 这位方公子,倒是快意恩仇,只是…… 这龙泉观毕竟受天子钦封,观中的道人,也俱都是礼部在册的道人,在此闹事,实是不智。这方公子,莫非只是一个莽夫不成? 王守仁其实是个极理智之人,虽然他的外表给人一种古怪的印象,可实际上,无论任何时候,他都在思考。 他一直觉得,方继藩也该是有他这般的气质,可现在看来,这位方公子实在冲动易怒,不计后果啊。 这龙泉观,据闻还和太皇太后有些关系,若只是打人倒也罢了,现在却要拆屋,这就分明有亵渎道君的意味了! 不智,实属不智啊。 方继藩却是大喇喇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脸笑嘻嘻的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纵容着门生们将这斋堂砸的乒乓作响,堂中食客吓得个个面如土色,那些杂役也不敢动手,外头有听到动静的道人,则只在外探头探脑。 方继藩翘着脚,目露凶光,朝那王天保大喝一声:“你……给本少爷滚过来!” 那王天保眼睛已高肿起来,依旧痛得厉害,捂着眼睛,身子瑟瑟发抖,这边有人开砸,顿时木屑和桌椅乱飞,那桌上食客留下的残羹冷炙,更是泼溅的到处都是。 王天保抱头,听那方继藩厉喝,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他本是心里恨极了方继藩,没见过这么狠的人啊,平时都是自己欺负人,其他人肚子里虽是有气,可在这龙泉观的一亩三分地里,那也得给他憋着,可谁想到,遇到个这么个不讲理的主。 “滚过来!”方继藩声音更厉,显然……已不耐烦了。 王天保打了个寒颤,他内心是抗拒的,不肯上前,可那跋扈的声音里,却令他心惊胆战,就如同喝了**汤一般,乖乖地趴着朝方继藩移动。 “再近一些。”方继藩颐指气使。 被方继藩又这么一声厉害,王天保惊得身子抖了抖,却还是乖乖地挪到了方继藩的脚下。 “你方才说什么?”方继藩森然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 “住手!” 却在此时,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 此时,整个斋堂已被砸了个稀巴烂,一片狼藉,只让人感到惨不忍睹。 只见在那门外,涌出了许多的道人,道人之中,有人自觉地分开了一条道路,却见一个年纪在五旬,瘦瘦高高的道人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的踱步进来。 他一进斋堂,外头的道士们仿佛一下子有了勇气,随之蜂拥而入,一个个怒视着方继藩人等。 而这瘦高的道人,气势逼人,他虽穿着一身道袍,却是负手伫立,顾盼自雄,其他道人都敬畏地看着他。 显然……正主儿来了。 那跪在方继藩脚下的王天保,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一见到这道人来了,顿时露出了惊喜之色,含泪朝那道人扑过去,凄苦地叫着:“师父,师父……” 道人只冷冷地看了王天保一眼,厉声道:“没用的东西,滚一边去。” 王天保似是对这道人敬畏极了,连忙捂着乌青的眼睛后退了一步,乖乖地站在他的身后。 这道人正是龙泉观首席大弟子张朝先。 自师尊年纪越来越大,张朝先开始逐渐地接手龙泉观的事务,这观中上下的道人,大多以他马首是瞻。 他本在吕祖殿里迎接一位自山东来的贵客,还未坐热屁股,竟听说有人敢在观里行凶,还将斋堂砸了,这一听之下,张朝先顿时勃然大怒。 什么人竟如此的大胆,竟敢欺到龙泉观来,且不说,自己的师父普济真人和太皇太后的关系,自己这做主执事之人,也被敕封为四品悟法高士,还真没有王法了。 这种事,若是传出去,龙泉观还有什么脸面立足。 于是,他二话不说,立即匆匆的赶来,他一到这里,这乌压压的道人们,都顿时有了主心骨,一下子便有了底气。 众道人蜂拥围着方继藩等凶徒,一个个怒目而视,更有人提了扫帚和棍棒来,一个个气势汹汹的,似乎随时都有一起上前狠揍方继藩人等的意味。 唐寅等人,在激情过后,显然开始有点冷静了,竟有些后怕起来,纷纷朝方继藩靠拢。 王守仁皱着眉,心里不由想,果然,这下惹了大麻烦了,今日打起来,反正是方继藩动手在先,即便在此,自己一群人被围殴,怕也没处说理去。 王守仁也暗暗的靠近方继藩,心里倒是想着,今日……只能护着这个家伙冲杀出去了,至于其他人,唐寅几位年兄,怕是顾不上。 可面对如此阵势,方继藩依旧是嬉皮笑脸的样子,甚至很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张朝先。 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盯着深究,张朝先心里更怒,他眼里如刀锋一般,死死的盯着方继藩,浑身上下,换发出一股尊者之气。 随即,他踏前了一步,厉声道:“好大的胆子,可知道龙泉观是什么地方,竟敢在此行凶,来人,将他们统统拿下,立即扭送顺天府,哼,此事,贫道要亲自过问,非要教尔等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道士们听了他的话,纷纷卷起袖子,不过是几个读书人而已,既然敢来行凶,那么有了张朝先撑腰,就只好打死勿论了。 倒是那王天保脸色一变,上前去,低声对张朝先道:“此人自称是方继藩。” 方继藩…… 王天保的表情顿时显得有些错愕。 方继藩这个名字,他倒是听说过的,在京师,可是如雷贯耳哪,只是想不到此人竟跑来了龙泉观里胡闹。 倘若是这个人……那么…… 王天保心里倒是有了警惕,寻常人即便是当场打死,那也无妨,可此人,可是南和伯子,若非如此,怎会如此嚣张? 所以…… 张朝先依旧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冷笑,这又如何,这里终究是天子脚下,是讲王法的地方,于是他冷冷看着方继藩道:“原来是方家的公子啊,失敬,失敬。” 方继藩笑嘻嘻地看着他,却还是翘脚坐在椅上,对这张朝先毫无一点敬意,淡淡地道:“噢,知道了。” 张朝先心里恼火,没见过如此嚣张的人哪! 可他还是安耐住火气,呵,别以为今日就可以算了,于是冷着脸道:“只是……龙泉观可不是方公子胡闹的地方,这龙泉观的门前那‘龙泉观’三字,还是成化皇帝御笔亲题,吾师普济真人,更是朝廷赐诰真人,方公子在此行凶打人,是确有其事吗?” 他心里想,就知道你会抵赖的,呵,只是这么多人看见,倒看你如何抵赖。 方继藩嬉皮笑脸地道:“对啊,是本少爷打的人,没错。” “……”张朝先老脸一僵。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啊,打了人,居然还如此大大方方的承认,一丁点的羞愧和辩解都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此人已经胆大包天到根本不知道王法为何物。 你还真以为龙泉观不能和你们方家论一论这是非,不敢和你们方家讲一讲理? 想到这里,张朝先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这大笑声,令道人们更加振奋。 张高士就是张高士,如此气定神闲,看来今日这几人,是别想好端端的走出观中了。 众道士们,此刻都是同仇敌忾,毕竟他们久在龙泉观,还真没见过有人跑来砸龙泉观的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朝先大笑之后,厉声喝道:“既如此,那么事情的是非曲直,也就一清二楚了,你既动手打人。而龙泉观也绝不软弱可欺,今日此事可就别想善了了,尔固然是功勋之后,可功勋之后又如何?如此肆无忌惮,若是不说出一个道理来,哼,贫道今日便替天行道,绝不放你们离开。” 张朝先自以为自己占住了理,这儿又是龙泉观,今日这事,决不能善了,想要了结,让方继藩的父亲来赎人吧。 何况在宫里头,若是太皇太后知道此事,也定会对龙泉观做主。 唐寅等人已冷静下来,此时也禁不住吓出了一声冷汗,见无数的道人将他们团团围住,个个如狼似虎的看着自己等人,此时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 方继藩却是大笑起来:“你叫张朝先?” 如此直呼张朝先的名讳,令张朝先脸色更加阴沉,冷哼一声。 “好,那么,本少爷就和你讲一讲道理!”方继藩悠悠然地看着张朝先,朗声道:“不过,张朝先,你站得这样高,本少爷昂着头看你,很不舒服啊。” “什么意思?”这堂中的道人们都愤慨起来,到了如今,竟还敢如此嚣张,还真是不知死活。 “什么意思?”方继藩脸色平静,而后突然厉声道:“叫你跪下!” “……” 第一百五十二章不服就让你彻底服 方继藩的话一出口,像是一下子响彻了整个屋子,堂中窒息了。 .更新最快 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啊! 便连徐经也感觉到,此时此刻,似乎恩师作了一手好死。 “你……你……”张朝先已是给气得怒不可赦。 而接下来,方继藩却是一字一句地道:“我乃普济真人师弟,你张朝先是什么辈分,敢这样站着和我说话?” “……” 此言一出,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无数的道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皆是一副不可思议之态。 张朝先则大笑道:“好啊,你还敢侮辱吾师,来……” 倒是此时,从这道人之中,钻出一道士来,这道士正是接引方继藩的道士,这里人多,根本挤不下,这接引道人,被人挤在外头,什么都看不清。他是或多或少是知道一些内情的,此时听到师弟二字,陡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他再不敢犹豫,连忙自人群中钻出来,叫道:“真人确实认了一个师弟,我看看,我看看……” 看清了方继藩的样子,这接引道人一愣,像是见了鬼似的,不由道:“师叔公,你不是下山去了吗?” “……” 这一下子,斋堂真正的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了。 张朝先的脸瞬间的垮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继藩。 其实就在两炷香之前,他确实得知自己的师尊普济真人认了一个师弟,当时他还奇怪,此人是谁来着,可万万想不到,竟是眼前这个朝自己似笑非笑打量自己的家伙。 那这人就是师……师叔…… 张朝先如遭雷击。 一个这样大的孩子,都可以做自己孙儿的人了,居然是自己的师叔? 师尊……师尊糊涂啊,他成日闭门读经,哪里知道世俗之事,这方继藩是恶名昭彰…… 而此时,他的身后,顿时哗然起来。 道士们一个个脸色惨然,相互对视,哭笑不得,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对他们而言,实是匪夷所思,可是……这似乎又不像有假。 此时,便连唐寅等人都奇怪地看着方继藩。 他们只知道恩师进去了三清阁,和那普济真人谈话,虽然后来又去了一次,却也以为恩师只是知道龙泉观家大业大,想去巴结龙泉观普济真人得一点好处罢了。 问题在于……怎么恩师就成了普济真人的师弟了呢? 普济真人可是朝廷钦赐的真人啊,在京师道门之中,声名极大,这…… 方继藩只是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些该死的臭道士,不是很拽的吗?不是比我方继藩还会做买卖吗?来啊!互相伤害呀! 此时的张朝先已没有了之前的威严了,有的,只是无尽的震撼。 看着震撼的张朝先,方继藩却不打算就此作罢,厉声道:“张朝先……” 被这一叫,张朝先下意识的打了个颤。 方继藩继续道:“你不是要和本少爷讲道理吗?” “我……”张朝先真是不甘心啊,在龙泉观里,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第三代弟子之中,他是大师兄,可现在,却又凭空的出现了一个第二代弟子,而且……还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自己在龙泉观中,有何等大的威望,倘若跟一个臭小子认输,将来让他还怎么服众? 道士们已经开始不安起来,纷纷看向张朝先,想让张朝先拿主意。 方继藩直直地盯着张朝先,冷冷地道:“这道理,还讲不讲?” “你……你的身份,贫道自会辨明,只是你在此捣……”张朝先很艰难的启齿,想要将事情圆过去! 无论怎么说,你方继藩也是在胡闹,他自觉得自己总还占着理。 方继藩闻言大笑:“看来,你果然是要来和我说道理了。” 张朝先道:“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 眼下,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方继藩要讲道理,他反而是求之不得。 方继藩颔首道:“很好,那本少爷就好好和你说道说道,来,你上前来。” 张朝先可不傻,自然不肯上前,冷哼一声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方继藩心里笑了,其实他能感受到张朝先的骑虎难下,似张朝先这样的人,打理着整个龙泉观,是何等的精明老辣,若不是因为自己这无端来的身份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今日只怕还真有点麻烦。 方继藩却道:“本少爷只问你,你就这样和师叔说话的?” “……”张朝先身躯一震。 他现在确实是心乱如麻,他想矢口否认方继藩的身份,可是从身边道人们一脸疑虑的样子,显然许多人已经相信了那接引道人的话。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你站的这样高,见了师叔也不跪下行礼吗?” 又来了…… 分明一开始说,大家讲道理的。 张朝先一脸便秘的模样,却不肯轻易跪下。 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个猖獗的臭小子而已,自己堂堂‘悟法高人’,岂可向这臭小子卑躬屈膝? 只是…… 看来师尊,确实已认了这个师弟了,师尊真是老糊涂了啊,这样的狗贼,师尊竟是上了他的当。 方继藩一眼洞悉了他的犹豫,厉声道:“莫非你想欺师灭祖吗?” “……” 嗡嗡…… 张朝先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已彻底的一团浆糊,嗡嗡作响,脸色已是惨然。 欺师灭祖…… 道家和儒家一样,也是极讲辈分的,准确的来说,在这个时代,辈分大于天,倘若真是自己的师叔,自己见了他,还不行礼,这确实有欺师灭祖之嫌。 这个罪,他背不起。 哼!张朝先心里冷笑,大不了,就给他行个礼便是,等行了礼,自己占着道理,他既为本门师叔,砸了本门的斋堂,也说不过去。 张朝先这样安慰自己,只好乖乖地上前,深吸一口气,行动迟缓而艰难:“弟子张朝先,拜见师叔。” 说着,拜下。 道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却无一人敢做声。 唐寅等门生,突然有一种滑稽的既视感,看着得意洋洋的恩师……这……眼下所发生的事,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意料。 王守仁一脸震惊,因为他此刻,又冒出了几个念头,普济真人是疯了吗?竟要认方公子为师弟?方公子到底凭什么做到的? 这几乎是一个搜肠刮肚,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他接触方继藩的时间越久,就越发的发现,方继藩身上有太多太多自己无法解开的谜题。 此时,方继藩很舒服地翘着脚,得意洋洋地看着拜在脚下的张朝先。 张朝先面如死灰道:“师叔,弟子……可以起来了吗?” “不可以。”方继藩回答得很干脆。 “……” 张朝先不禁道:“师叔,弟子以为,师叔既为同门,却……” 他似乎,想要发难了。 方继藩却是打断他:“且慢。” 张朝先面带猪肝色。 方继藩气定神闲道:“你不要仰着头和师叔说话,头低一点,师叔好好听你讲道理。” “你……”张朝先算是彻底的服了,他已经后悔刚才行礼了,早知道抵死不认,谁晓得这行了礼,人跪了下去,人家压根就不打算让自己站起来,而且……现在竟还嫌自己的仰着头和他说话。 他极力地压着火气,却听方继藩一字一句地道:“你是第三代大弟子,自然该做表率,尊师贵道,你懂不懂?” “……”张朝先咬着牙,他此时终于明白自己已跌入了一个陷阱,倘若自己‘欺师灭祖’,不懂得‘尊师贵道’,那么凭什么和方继藩讲道理呢? 于是深吸一口气,底线开始渐渐的突破,不得不垂下头,整个人几乎形同于匍匐在方继藩脚下,脸对着地面,道:“师叔,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论一论……” “好啊。”方继藩笑了笑。 这么坐在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匍匐在地的张朝先,目光四顾,看着那些道人们亦一个个垂着头,满是沮丧的样子,他心情大好地道:“你最会讲道理,你先来讲。” “弟子觉得……”张朝先突然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脸贴着对面,五体投地状,整个人早就没了半分的气势,哪里还能讲出什么来:“觉得……” 方继藩便道:“怎么不说话了啊?小先先……” 堂堂龙泉观大弟子,年过五旬的‘悟法高人’张朝先,竟被方继藩称之为‘小先先’,张朝先几乎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可人就是如此,一旦让了一步,就会有第二步,有第三步,他已进退维谷,彻底的没了气势。 显然,方继藩觉得打铁得趁热,又道:“小先先,不要紧张,慢慢的说,师叔是个很开明的人,即便是对晚生后辈,也是绝不会倚老卖老的。” “……” 张朝先脸色灰白,他算是彻底服了。 这辈子,可能都没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可偏偏,这等看似轻松和和蔼的话,却令他一丁点脾气都没有,此刻,他有一种威严扫地的羞怒。 偏偏,他发现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难道,在方继藩的鼓励之下,自己还当真论理吗? 这是新书月啊,也就是这本书他还是个孩子啊月票、订阅,求支持!一本书,就是老虎的孩子,呕心沥血养大成人,老虎现在将它交给你们,请务必好好照顾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一失足成千古恨 第一百五十三章: 张朝先心下沮丧,深吸一口气,才好不容易的道:“弟子,没什么可说的。” “啊……”方继藩一脸遗憾:“你不会是心里藏着事,不想说吧?” 贫道想要杀了你这狗贼! 张朝先心里咆哮,却依旧匍匐着,觉得自己膝盖硌得慌,支撑身体的双臂,也有些酸麻,他垂头丧气道:“禀师叔,弟子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方继藩突然冷哼一声。 若说方才还是故作和蔼,一脸的调侃,可转眼之间,面上便杀气腾腾。 可偏偏,道人们听到他冷哼,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一个个错愕的看着方继藩,大气不敢出。 方继藩冷冷道:“你没什么想要说的,那么就该师叔来说了,先先小师侄……” 张朝先额上青筋爆出,方继藩简直了…… 什么样的绰号在他口里,真是张嘴就来,这一句先先小师侄,令他差点没昏厥过去。 方继藩道:“王天保身为本门第四代弟子,是不是该喊我一句师叔公。” 张朝先额上冷汗淋淋:“是,是……” 方继藩翘着腿,瞥了那人群中的王天保一眼,王天保已脸色蜡黄,浑身没了气力,脚下轻浮无力了。 方继藩继续道:“师叔公教训他,是不是理所当然?” “可是……”张朝先觉得不该示弱与人,想要辩解,可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是没法辩驳的,且不说,趴在这里,自己和方继藩已经完全形成了不对等的局势,这方继藩动辄就吐出一个‘小先先’、‘先先小师侄’来,自己辩解啥,怎么都是输。 他无力的道:“不错,师叔说的对。” “那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话说了。”张朝先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是师叔知道,你一定心里不服气……”方继藩慢悠悠的道。 张朝先毕竟年纪大,一直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态,身子哪里吃得消,黄豆大的汗,自他额头冒出,他有气无力:“服,弟子岂敢不服。” 方继藩则翘着脚:“可师叔看你不是很服气的样子。” 张朝先想死。 被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戏谑,他真恨不得索性爬起来,和方继藩拼了。 可理智告诉自己,万万不可,这天底下,可有侄子打叔叔,后辈欺负长辈的事吗? 他咬了咬牙,生无可恋的样子,笃定道:“师叔一定误会了,没有,绝对没有。” 方继藩便笑了,起身,拍了拍张朝先的肩。 张朝先才极憋屈的昂首起来,这一昂首,筋骨借此活络了一下,竟有一种通体舒泰的感觉。 他是实际上的龙泉观执掌人,平时在这龙泉观里,除了师尊,谁不是将他视若神明,而如今,怎么就半路杀出来了个师叔呢。 可张朝先却还不得不朝方继藩勉强的笑了笑,他现在只巴不得赶紧了结此事,将这个瘟神赶紧送走。 于是方继藩朝他笑。 他也朝方继藩笑。 他看着方继藩,产生了一种错觉,因为他发现这个人渣竟是笑的极真诚,这少年,成了精吗? 于是他也尽力朝方继藩笑的更诚挚一些。 两对眼睛就这么近距离的触碰在一起,方继藩又拍拍他的肩:“先先小师侄啊……” 挂在张朝先脸上的笑容,顿时有点僵硬了,即便是张朝先几十年为人处世的积累,此刻,他的脸色也只比猪肝好看一点点。 方继藩叹了口气:“师叔看你脸色很不好,这是肾虚的缘故,师侄,你要在意自己的身体啊,要节制。” “我……”张朝先龇着眼,那眼里布满了血丝,极是可怕,他好歹也有数十年的修为,人情世故,哪一样不精通,不敢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至少基本的喜怒不形于色,却还是有的,可今日,彻底的破功了,再好的演技,到了方继藩面前,也是不堪一击。 一失足成千古恨。 倘若方才不认这个师叔,倒还罢了,或许还可以将错就错,可他万万没有意料到,眼前这个少年郎,如此的无耻下贱,自己碍于师尊,不得不行了礼,这一行礼,便是兵败如山倒啊,因为你可以假装不知,可一旦你行了礼,这师叔侄的身份便确认了,方继藩这厮,还真是变着花样的折腾,偏偏,自己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现在他绝不能和方继藩硬碰硬,硬碰硬,就意味着欺师灭祖,违背了天理伦常。可他忍不下这口气啊,方继藩每一句话,都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呵护备至,可里头每一句话,却又像锥子,在张朝先的心口猛戳,疼! 更可怕的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些看似关怀备至的话,实则却是严重的打击了自己在龙泉观中的威信,现在龙泉观内外,自己一手遮天,却被人这样玩弄,偏偏还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没法子,至少在明面上,他得忍。 眼前这个人,不过就因为师尊糊涂,辈分高而已,可又如何,龙泉观还是自己打理,是自己说了算的。 于是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师叔关心。” 方继藩深深看他一眼,这个老家伙,倒是很能忍嘛,于是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张朝先,看的张朝先心里发毛,生怕这家伙,又要折腾什么事来,他是实在坚持不了多久了。 方继藩却道:“师侄,这王天保不敬尊长,该当何罪?” 王天保一听,顿时瘫了下去,他心知……自己完了。 张朝先老脸在抽搐。 王天保和方继藩发生了冲突,论起长幼,方继藩乃是他的师叔公,所以方继藩现在要处置王天保,他无话可说:“全凭师叔做主。” “这就好办,他是在这斋堂里执事是吗?直接开革了,从今儿起,让他乖乖去打扫殿堂。” 张朝先稍一犹豫,他现在只想脱身,事情来的太突然,他一点准备都没有,现在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拿方继藩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忍痛道:“师叔说的在理。” “王天保执掌斋堂,将这斋堂弄得一团糟,在师叔看来,这大大的影响了观中的声誉,作为你的长辈,师叔也是龙泉观中的一份子,想到龙泉观的声誉,很是担忧啊。” “……” 张朝先眼睛都直了,你方继藩也配说这样的话,先看看你自己的名声吧,师尊成年累月的在三清阁里悟道,自是不清楚你的底细,可你骗得过师尊,骗的过别人吗?就你这狗贼,还好意思恬不知耻的担忧龙泉观的名声,龙泉观沾上了你,那才是声名狼藉。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他是怕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方继藩继续纠缠下去,于是强笑:“是,是,师侄一定好好整肃……” “该请一个信得过的人才好。”方继藩朝他微笑。 张朝先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有一点不太对味起来,毕竟是老江湖,能听出方继藩的话外之音。 方继藩便抬眸,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后,这目光落在了一个道人身上:“你叫什么?” 那道人像是见了鬼一般,却忙是上前,躬身道:“师叔,小道李朝文。” 又是一个‘朝’字辈的。 方继藩笑了:“我看你就很好,从今日起,你来执掌斋堂吧。” 李朝文一听,脸都绿了,忙是想要摇头拒绝,可方继藩却看向张朝先:“先先小师侄,你看可好?” 张朝先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色,他眼角的余光瞥了李朝文一眼,目光深处,那最幽邃的眼底,似是闪烁着什么。 只是……这一句先先小师侄,还是令他差点炸了,倘若不答应,不知道还要招惹出什么,可是答应下来…… 方继藩虎着脸:“无妨,先先小师侄可以慢慢想。” “好。”张朝先算是服了,现在必须速战速决,再不能拖延下去,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斋堂而已。 方继藩笑了:“如此甚好,师叔很是欣慰,哈,时候不早,师叔该下山了。” 张朝先长长松了口气,忙是强笑道:“我送送师叔。” “不用。”方继藩摇摇头:“你好好养一养身体。” 张朝先脸色顿时又僵硬下来。 方继藩打了个哈欠:“让朝文师侄来送吧。” 张朝先其实哪里想送方继藩,不过是表面上客套一下罢了,不过听到方继藩指明了让朝文师弟去送,却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朝文一眼。 李朝文顿时脸色铁青,哪里有半分执掌斋堂而欣喜的样子,如丧考妣的尾随着方继藩,出了斋堂。 人生真是美好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带着一干门生和王守仁下山。 那李朝文亦步亦趋的跟在方继藩身后,一路欲言又止,好不容易下了山,方继藩便回头:“小李……” 李朝文脸色惨然:“师叔……” “师叔看你有心事。”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李朝文。 李朝文身躯微微一震,想要掩饰什么,可方继藩一语戳破了他的心事,他终是忍不住了:“师叔,小道被你害了。自师尊闭关修行之后,这观中的事,都是大师兄打理,别人绝不敢轻易插手,今日师叔打了他的弟子,却让小道来执掌斋堂,大师兄会怎么想?” 方继藩哈哈笑道:“师叔才管他怎么想,他又不敢揍我。” 这话说的……实在有点没心没肺了。 李朝文几乎要崩溃,泪流满面:“可是小道完了,在大师兄眼里,小道就成了勾结师叔的奸人,他一定不会放过小道,这斋堂于小道而言,就是烫手的山芋,大师兄平时独断专行,是绝不容许,有人在观中忤逆他……师叔……救我……”找本站搜索"CM"或输入网址:. 第一百五十四章费尽心机 看着李朝文的一张脸比苦瓜还苦,方继藩依旧不以为然。 他在心里无声地道:傻瓜,这本来就是我的安排啊。 面上却是不露声色道:“你和他乃是师兄弟,都是师兄的弟子,是平辈,凭什么他可以主持龙泉观,你却连一个斋堂都执掌不得?你害怕什么?放心,现在有师叔给你撑腰呢,你放心大胆的执掌斋堂就是,多拉拢一些师兄弟,那张朝先还敢动你分毫吗?” 李朝文却是打了个冷战,似乎还沉浸在张朝先这十几年来在观中独断专行的恐怖手腕之下。 方继藩给他提了一个大胆的建议,他心里真真的感到害怕,可同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不对着干,还能怎么办呢?大师兄历来是绝不容许观中有师兄弟忤逆自己的,这一次,方继藩却让自己取代了他的亲信弟子,在大师兄眼里,自己已经算是方继藩这边的人了。 而师叔今日和大师兄之间的龌蹉,谁看不清? 这个从天而降的师叔,既把自己推进了火坑,却又成了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踟躇着,既是惶恐,又有些不知所措。 方继藩继续诱导道:“凭什么他能吃香喝辣,你却是过着苦哈哈的日子?你放心便是,好好的执掌你的斋堂,谁敢欺你,师叔给你做主了。” 那吃香喝辣似乎一下子勾起了李朝先的某种'yuwang ',而苦哈哈三字,似乎也使李朝先有些不甘心。 当然,常年在大师兄的独断专行之下,李朝文在从前,便是有一百个胆,都不敢有什么大胆想法的。 可现在……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啊,他能怎么办? 李朝文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看来眼下唯一能凭仗的,也只有这个师叔了,只是…… 这半路杀出来的师叔,底细未知,靠谱吗? 靠不靠谱,这条贼船,似乎也非上不可,李朝文只得朝方继藩道:“小道明白了,师叔,往后还请多多照拂。” 方继藩笑起来:“这才像话,师叔就喜欢有志气的人,回山上去吧,过几日,师叔来看你。” 李朝文下意识的道:“您……您可一定要来啊。” “……” 其实方继藩很能理解李朝文的心情,现在让李朝文重新上山,对他而言,就像是上刑场,现在只有依靠着他,李朝文才稍稍有那么丁点儿安全感,所以……李朝文是巴不得他永远都住在山上。 依依不舍的送别师叔,李朝文深吸一口气,看着山门,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上山去了。 这一顿操作,已是令随行诸人大开眼界。 不过,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人,似乎还是处变不惊,他们毕竟跟方继藩时间长嘛,习惯了!恩师做什么事,他们都不觉得奇怪了! 其实欧阳志在第一次下山的时候,心里还在嘀咕,今日来这龙泉观,怎的就这样的风平浪静,这不是恩师的风格啊。 等到恩师第二次兴冲冲的上山,他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恩师还是那个恩师,没错了,早料到会出事的,于是乎,心情居然出奇的放松,这种久违的感觉,才真正的使他安心,即便是跑去砸了人家斋堂,即便是后来才知,恩师竟是普济真人的师弟,也没有一丁点的违和。 唐寅显得兴致勃勃的,似乎觉得恩师为自己出了一口气,此时文思如泉涌,嗯,想作诗。 徐经则在瞎琢磨着恩师的种种事,猛地眼前一亮,心里竖起一个大拇指,恩师……英明! 王守仁已经憋不住了,他感觉自己要疯了,这个方公子,到底在做什么,他猜不透啊,心里又增添了无数个疑团,于是厚着脸皮道:“方公子,学生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方继藩心情不错,看着王守仁求知若渴的样子,倒是耐着性子道:“你说罢。” “能否借一步说话。”王守仁看了看欧阳志数人。 哎,怪人就是怪人啊,也是一个没有情商的家伙,当着自己几个门生的面,让借一步说话,这不就是不放心欧阳志这些人吗? 方继藩却还是点点头,随王守仁走远了一些,王守仁凝望着方继藩道:“这是方公子有意为之的吧,方公子似乎想从龙泉观得到一些什么?” 这种事,傻子都看得出来,王守仁不傻。 只是……王守仁还是不太明白。 方继藩道:“你说的不错,我就是要从龙泉观里得到一点什么。” 没想到今日方公子竟如此坦率。 “那么方公子想要得到什么?”王守仁顿时又生起了更多的疑问。 “龙泉观的万顷良田。”方继藩很老实的回答。 王守仁直接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一种ri狗的感觉。 看着王守仁震惊的表情,方继藩则是笑吟吟地道:“你自己也看到了,这龙泉观在那张朝先的执掌下,可谓是有声有色,不过……此人经营的办法,怕是不太光明磊落。于是我就想,既然让这样的败类来敛财,那么就不妨还是让我来吧,反正结果不会再坏了。” “……”王守仁无言了…… 还能这样理解? 方继藩叹了口气,心里想,万顷良田,就意味着番薯可以大规模推广,而大规模的番薯推广开来,则意味着可以缓解即将到来的灾情,到了那时,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可以让多少原本在历史上成为饿殍的人,活下来! 当今世道,虽也称得上是太平盛世,可古人的所谓太平盛世,指标是极低的,一个灾殃到来,依旧有无数人食不果腹,会有无数人成为道旁的森森白骨。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经历了许多事,也发生了许多事,无论别人如何看待自己,方继藩都坚守着一个底线,自己必须做一个好人,一个即便不太纯粹,可倘若有余力,便一定要助人的好人。 这是方继藩在做任何事时,暗中告诫自己必须坚守的东西。方继藩更喜欢称呼它为情怀,一个人可以外表可以下贱,行为可以xialiu,行事可以卑鄙,但是绝不可以失去情怀。 方继藩带着微笑道:“你一定很惊讶是不是,本少爷就知道你一定会胡思乱想,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么就告诉你好了。龙泉观的斋堂价格如此高昂,到了灾年,也绝不肯减少地租,这说明什么?根据本少爷的判断,倘若执事的人乃是普济真人,以我和普济真人的交谈后的感觉,深信他断然不会如此做。既然如此,那么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普济真人已经不管俗事,龙泉观的经营已交给弟子们打理了。” 王守仁竖着耳朵,几乎一个字都不敢遗漏。 方继藩继续道:“可你看那观中的道人,却很奇怪,许多年长的道人,穿着朴素,苦哈哈的模样。可是呢,一些年轻的道人,却是油光满面,便连道袍,竟也是用绸子做的底料,你不觉得奇怪?这又说明什么?这便说明,普济真人将俗事早早交给了他的弟子,可是呢,却并非是第三代朝字辈的弟子共同打理,而是这权力独揽在了一人身上,因为只有如此,其他朝字辈的弟子才显得寒酸,既然有一个师兄独揽大权,他最提防的,反而是自己的师兄弟了,因为这些人是自己的同辈,岂可不有所防范? 因而,他的亲信反而多是一些辈分不高的弟子,因为只有如此,他既可借由这些人控制整个龙泉观内外,又不担心这些弟子掌握了权力,而动摇他的地位,这才是年长弟子朴素,反而是某些第四代的天字辈却成了龙泉观骨干的原因。” 方继藩看着王守仁一脸认真的样子,道:“所以听说唐寅被人揍了,我本不在意,可后来听说龙泉观竟有万顷良田,我便毫不犹豫上山,做了那普济真人的师弟,接着便说饿了,去了那斋堂,去斋堂的目的,其实就是去揍人的啊,不揍人,怎么能把那个张朝先引出来?” “引出张朝先,那一切就好办了,令他骑虎难下,教他威信荡然无存,这是为了乱他的心。他的心乱了,被我突然奇袭,势必想草草了结此事,他越是巴不得想要了结,我偏不遂他的愿,接着强迫他罢黜王天保,再接着,又强迫他不得不接受李朝文来执掌斋堂。” 方继藩的心情显然很好,整件事情都很有耐心的给王守仁说个清楚。 “你知道为什么是李朝文吗?因为我看他寒酸,且年纪不小,想来定是朝字辈的弟子,是张朝先的师兄弟,选择他的目的,不是因为看好他,而是要让他无路可走,他深知自己执掌了斋堂,而且还是我这羞辱了张朝先的师叔推荐的,往后势必就成了张朝先的眼中钉,张朝先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这李朝文就如一个落水之人,被我斩断了后路,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只有破釜沉舟,死死的抓着我这师叔,和张朝先奋力一搏了。” “你看,李朝文就是我的一枚棋子!我成了龙泉观的师叔,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个吉祥物而已,噢,吉祥物你知道不知道,就如那道观里的泥像一样,看着尊贵,实则,却对观中一点用都没有。而现在,通过了李朝文,本少爷便算是真正的进入了龙泉观的这场棋局中了,只要张朝先出局,那么整个龙泉观的万顷良田,便可任我摆布,李朝文,不过是一个可控制的玩偶罢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知行合一,心里有自己对万物的看法,便放手去实践,通过自己行为,来实践自己的愿望,再通过自己对万物的理解,从而去实践自己要做的事,这两者缺一不可。 第一百五十五章既为自己,也为苍生 这算是王守仁纠缠了方继藩这么久,方继藩对他最有耐心的一次。 听完方继藩的话,王守仁毫不意外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显然此时比刚才更令他感到吃惊。 “你如此费尽心机,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所追求的,又是什么?”王守仁深深地盯着方继藩。 看着王守仁执拗的样子,方继藩先是抿嘴一笑,而后大义凛然地道:“吾平生所愿,既为自己,也为苍生。” 王守仁的眼眸猛地一张,追根问底道:“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苍生?” 方继藩瞪了他一眼:“以我的人格,苍生更多一些。” 王守仁的脸色顿时像吃苍蝇一样,他不是方继藩那种啥事都能演得跟真的一样的人。 所以方继藩一眼便洞悉了他的异色,冷笑:“怎么,不信?” “我……”王守仁艰难地道:“信。” 方继藩摇摇头,悲剧啊…… “你不信!”方继藩看着王守仁,戳破了王守仁的谎言。 “不过……你信不信与我何干呢?”方继藩撇撇嘴,背着手,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 鄙视他。 ………… 方继藩这两日只顾着关照他的番薯,所以一直躲在西山里,想到大规模的实验田地有了希望,而大量的番薯秧苗开始培植。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虽是眼下大旱,方继藩却总是傻傻的直乐,待在暖房里,龇牙。 开心。 这表情看在王金元的眼里,心里头不知啥滋味,自己的后半生全靠方公子了,虽然方公子又是挖煤,又是种瓜,噢,还试产了琉璃,这等无色的琉璃,已出了成品,王金元亲眼见过,真是惊为天人,只是可惜,无论有多少的惊喜,可看着这位方家公子的样子,王金元……却总觉得不靠谱哪。 好在,方公子一向是不太正常的,王金元的提心吊胆,也习惯了。 ………… 而在方家里,儿子不在家,方景隆自五军都督府下值回来,门子便上前压低声音道:“老爷,有客来了。” 方景隆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轿子,微微皱眉,这不是徐家的轿子吗? 妹子,又来了? 上一次,妹子登门,使他惆怅了很久。 她变了……变得自己险些都要不认得了。 此前那个爱笑的小丫头,现在却是愁眉不展的模样,看着方景隆心疼。 不过,她就算来省亲,那也显得极为冷淡,面上似乎没有丝毫的情绪,方景隆甚至怀疑,这个妹子,怕是将来再难踏足方家一步了。 可谁料到,这妹子,今儿又来了。 方景隆不露声色,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这虽不是家丑,可此等事,还是不可表露。 于是对着门子颔首点头,快步步入了厅中,便瞧见妹子垂坐在厅中了。 下人们斟上来的茶,已冷了,这妹子只欠身坐着,局促不安的样子,似乎随时想要起身离开。 方景隆咳嗽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却忙是将脸侧着一边。 方景隆不由道:“妹子,你来了好……” 话说到一半,即便是武官出身,方景隆也不至粗枝大叶到没察觉出妹子的异样,却见方氏面颊上,分明有一个掌印,那掌印虽不是十分明显,可细细看下去,依旧还可以模糊的看到淡淡的影子。 方景隆一下子的,肚中的一股火便腾地熊熊燃烧起来,厉声道:“这谁打的,他娘的,哪个狗东西竟敢打我方景隆的妹子?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方家无论如何,那也是出自名门,至于自己这妹子,因为方家人丁单薄,这南和伯府便算他的娘家了。 长兄为父,方景隆现在是方家的一家之主,现在是怎么回事,连方家嫁出去的女儿也敢打? 那方氏忙道:“兄长,我……”她似乎以为自己脸上的掌印已消去了许多,不会被人察觉,谁晓得被方景隆一眼看破,立即眼眶微红,举着长袖拭泪。 “兄长,不要声张,声张出去,别人要笑话的。” “我他娘的管他什么笑话不笑话,你说,这究竟是谁动的手,当我们方家的人都死绝了吗?竟还有人胆大包天,敢欺到头上来了?。” 方氏便幽幽的叹息着道:“我在徐家,公公待我是极好的,至于夫君,虽不是很争气,全凭着父荫混日,对我,也挑不出错来的,唯有那妯娌,却是极不好相处,此番我们一同上京,是为了太皇太后祝寿,这一路来,她便处处挑我的错,我……” 方景隆顿时明白了。 动手的人,应该就是那魏国公世子徐正道的夫人。 其实这等事,实在太铺垫了,在这个时代,嫡长子才是一个家族的正主儿,长房不但要继承家业,且还要承袭爵位,是未来的一家之主。 至于下头的兄弟,都得仰仗着长房度日,只要不分家,这长房便是天一般,一旦触怒,找个由头,便是将下头的弟弟们赶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魏国公的长媳乃是黔国公之女,原本家世就非同凡响,又因为生了长孙,这地位在徐家,自是与众不同。 方景隆的脸上,带着几分痛惜又不甘的样子。 他当然是不甘心的,倒不是因为说,他方家畏惧黔国公的家世,黔国公虽说位列公爵,世镇云南,可方景隆却也未必就怕了他们。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家这长媳的身份,凭着娘家有人,又是未来徐家的一家之主,她如何骄横,方家一点办法都没有,难道还要打上门去吗? 若真如此,又有什么用?妹子依旧得继续在徐家生活,以后只会换来更加变本加厉罢了。 “哎……”方氏一脸的悲怜之色。 “早知如此,还不如嫁个寻常人,也不至成日受她的侮辱,她是黔国公的嫡女,又是长房,此番一同来京,我这二房却还需仰赖她,才能亲近太皇太后,希望能因此而为夫君搏一个前程,兄长,我来此,并非是教你为我出头,这等家里的事,是说不清、道不明,也理不顺的。说到底,还是我们方家家世比人差了一些,我和妯娌同住,实在气闷,心里郁郁得厉害,可在这京师,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思来想去,还是来这里坐一坐,这里……毕竟算我的半个娘家。” 方景隆不禁老泪纵横,方氏虽然说的平淡,可她的处境和内情,他岂有不知,当初还道嫁给了徐家二公子,是一门圆满的婚姻,可谁曾料到,里头竟有这么多隐情。 此时,方氏勉强一笑道:“继藩的脑疾,是否好了一些?” “啊……”这话题转得有点快,方景隆怔了一下,才回神道:“好,好了许多,他也争气。” 方氏幽幽道:“可要让他少胡闹一些,我从妯娌那儿听说了一些事,说是继藩跟着张家的人,和周家闹的很是不愉快,想来……太皇太后对继藩很是不喜呢,或许因为这个由头,她才对我更加变本加厉,兄长,来你这坐了坐,我心里也舒坦了许多,我得赶紧回了,现在天色不早了,若是在外逗留的太久,就怕她又要生事了。” 方景隆苦笑道:“也不多坐坐。” 方氏抚了抚额前的发线,似乎想用发丝尽力遮挡面颊上的淤痕,她勉强笑了笑:“下次还会来的。” 方景隆颔首,亲自将她送出去,看着这打小便娇弱的妹子在人的搀扶下上了轿,徐徐而去,方景隆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那头的方继藩,忙活了两日,终于回家里来了。 方继藩第一眼看到多日不见的方景隆,便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爹……”方继藩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见到了方景隆眼底里的某种忧虑,却没有点破,笑嘻嘻的朝方景隆打了个招呼。 “你在外当值回来,甚是辛苦吧,来来来,爹给你熬了粥,来人,将粥取来。” 方景隆立即恢复了笑呵呵的样子。 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粥就送了上来,只见里头有桂圆、莲子,还有一颗红枣,这都是方继藩最爱吃的,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偶尔,方景隆却会下厨给方继藩熬一些粥水、汤水什么的。 在他看来,这都是对身体有益的东西,假手于人,很不放心,下人们毛手毛脚,或是偷懒,若是火候不够,继藩不爱喝。 方继藩坐下后,喝了几口粥,便擦了擦嘴道:“不吃了,我明儿要入宫,给太皇太后祝寿。” 方景隆见方继藩只吃了几口便不吃了,顿时露出了一丁点可惜之色,太糟践了,这可是足足熬了三个时辰的粥,里头的红枣、桂圆还有那莲子,都是他精心选过的。 不过一听方继藩去给太皇太后祝寿,方景隆非但没有喜,反而露出几分忧心忡忡的样子:“你得罪了周家的人?” “没有呀,谁说的。”方继藩不以为意地道。 方景隆就不好多问了:“去祝寿时要小心。”’ “啥?” 方景隆便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好儿子,再吃两口。” 8) 第一百五十六章事有反常即为妖 在方景隆心里,实是有些担忧啊! 无端端的,太皇太后让儿子去祝寿,再结合此前流出来的流言蜚语,方继藩似乎是帮着张家欺了周家。 只怕,这是宴无好宴! 方继藩则是翘着脚道:“我不吃粥了,我得琢磨着去置办寿礼去。” 方景隆便遗憾地颔首点头,噢了一声,将方继藩的粥端到自己的面前:“那别可惜了,我来吃。” 说罢,埋头喝粥,低着的头,却依旧没掩盖住他脸上的忧色。 肯定出啥事了。 方继藩心里琢磨着,平时老爹虽也有惆怅郁闷的时候,却不似今儿这般,忧虑重重的样子。毕竟是个武夫,这爹是历来粗枝大叶的,只是偶尔遇到涉及到儿子的事时,才会细腻一些,不过即便如此,也是有限。 事有反常即为妖。 方继藩虽是不露声色,等出了厅,却是将邓健寻了来,道:“近来家里出了什么事?” 邓健诧异道:“啥,啥事?” “我爹!”方继藩觉得这家伙,即便没有得脑残,这智商也是有限得很。 “噢。”邓健恍然大悟,然后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看着方继藩,沉吟了很久很久,才道:“少爷,你啥时关心起家里的事了。” “……” 方继藩沉默了。 听着,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以往那个没心没肺的败家玩意,怎么会突然对家里长短的事这样的上心呢? 自己还是低估了邓健的智商啊,看来自己对他一定产生了某种误会,哎…… 方继藩一声叹息。 这不也正是传说中的事有反常即为妖了吗? 然后邓健歪着头,很努力地想了想:“少爷,小的觉得你有些不正常了,和以往有些不同。” 这都给他看出来了。 失败啊!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自己本来就和以往那个人渣有区别啊,这半年多,你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不过……人不能改变得太快,得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否则,违和感就太重了。 人是不可能一觉醒来就变成第二个人的,那是妖怪了呀。 可人可以一天天长大,慢慢的成长,一点一滴的改变,这叫润物细无声。 所以,还是不要被邓健觉得自己成长的太快为好。 方继藩抡起胳膊,狠狠的就是飞去一巴掌。 啪…… 下一刻,邓健的脸上立即便多出了一道掌印。 邓健哀嚎一声,眼泪便迸出来,捂着自己腮帮子,疼得龇牙咧嘴。 “现在,还有问题了吗?”方继藩厉喝。 “没,没问题了。”邓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还觉不觉得本少爷不正常了?” 邓健呜嗷一声,泪流满面地哀道:“正……正常得很。” 没毛病。 敢情自己最近不正常,是因为你少爷我揍你揍得少了啊。 你看,现在这一揍,不就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吗?少爷本来就是随心所欲,就是不可捉摸的,突然揍你咋了,突然关心家里的事,又咋了? “好了,现在开始回答问题。” 邓健在方家,可谓消息灵通,其实作为贴身仆人,他是方继藩与家中下人们沟通的桥梁,这府里发生的事,他大多略知一二,因而老老实实的将事情抖露了出来。 原来是因为方景隆的表妹,便是那嫁给了徐家次公子的妇人,在婆家受了气,倘若只是受气,倒也罢了,偏偏受的却是长房夫人的气。 老爹之所以郁闷,既是因为这是别人家的家事,自己无法干涉,就算干涉,也只会让他这个表妹的处境更糟糕。 除此之外,他多半认为,之所以自己的妹子受人欺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若不是方家家世远不如黔国公府,方家的女子,又怎么只会嫁给人家二公子,那长房的沐家主妇,怕也不敢对他这个表妹如此吧。 在这个嫡长子继承制的时代,沐家主妇,确实就是未来徐家的一家之主,方继藩这姑姑的一辈子,怕也只能仰仗在她的鼻息之下。 听明白了这件事来龙去脉,方继藩皱眉道:“上次我也见了姑姑,可我见她对我并不热络。” 方继藩说罢,忍不住撇撇嘴,对这个姑姑,他是真的没什么好印象,还是老爹太多愁善感啊。 邓健却是一副欲言又止样子。 方继藩瞪他一眼,语带不善地道:“皮痒了吗,有屁就放。” 邓健方才期期艾艾的道。 “少爷,我听杨管事说……说,那徐夫人……徐夫人怕是也不好显得热络,少爷您想啊,她在徐家的处境尴尬,倘若……倘若和咱方家太近了,将来若是和长房有什么龌蹉,岂不反而坏了方家与徐家、沐家的关系?自然,小的对这里头的内情也不甚懂,不过倒觉得杨管事说的有道理。当初……当初徐夫人还是姑娘的时候,可喜欢少爷了,少爷那时候还小,她成日带着您,处处护着您的呢。” “噢。”方继藩心里感慨,没想到这里头牵涉到了如此多的人情世故,自己还是太年轻,有时候太天真啊。 他便点头道:“知道了,来,给少爷帮忙置办太皇太后娘娘的礼去。” 邓健眼前一亮,表情带着兴奋道:“少爷,预备送什么礼?” ………… 龙泉观。 今日龙泉观山门大开,张朝先一大清早便到了山门,将一个自南方千里迢迢赶来的道人迎上了山来。 便连一直闭关在三清阁读经的普济真人喻道纯,此时也早早沐浴了一番,随后命接引道童在外等候。 那上山的道人步入了三清阁,他须发皆白,年过七旬,一身青色道衣,头戴玄色道巾,脚踏青履,目光很快定格在了喻道纯的身上。 喻道纯朝他微微一笑:“刘道友,幸会。” 这被称之为刘道友的人,出自龙虎山正一观,被敕为弘法真人,此番自江西来京,却并没有什么架子。 龙泉观源自正一道,而正一道奉龙虎山天师府为尊。龙虎山正一观,乃龙虎山八十一道观之一,当初的危大有,其实就是出自这龙虎山正一观,奉了张天师的道旨,方才入京来弘法,因而喻道纯与这位刘真人,本就是源出一门,一直都有书信往来。 刘真人朝喻道纯颔首,却是随即拜下,躬身道:“小道刘天正,见过师叔公。” 他虽为真人,可从辈分上而言,却比之普济真人喻道纯差之千里,危大有是晚年才开始收徒,他的师兄王大山,则作为正一观掌观,早早便收了无数徒子徒孙。因此,虽然这刘天正年纪和喻道纯相仿,可从渊源而言,却得喊喻道纯一句师叔公。 正一道之内,最讲究的便是辈分,因而喻道纯颔首点头,接受了他的大礼,方才道:“汝此番入京,所为何事,莫非奉了天师道旨?” 刘天正道:“倒非是天师之命,而是魏国公相邀,命小道入京和太皇太后讲经,魏国公在江南对正一道多有关照,小道虽是化外之人,这个情,却非承不可。” 喻道纯立即明白了。 魏国公府世镇南京,管理江南事务,而正一道在江南本就根深蒂固,彼此之间,早有交往,听说太皇太后的寿辰就要到了,太皇太后崇道,魏国公投其所好,自然希望正一道派出人来,好使太皇太后对魏国公府格外的垂青。 喻道纯却是微微一笑,不为所动的样子,淡淡道:“当今陛下对吾辈并不甚看重,又因成化年间,一**邪道人乱政之故,陛下对道人擅自入宫,难免心有芥蒂。魏国公此举,不甚明智啊。” 喻道纯目中洞若观火一般,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精明。 是啊,这个时候,魏国公请道人入宫祝寿,虽然可能讨好太皇太后,可对皇帝陛下而言,却未必喜欢。 魏国公此举,是有点过火了。 刘天正倒是一笑道:“这是魏国公府的家事,其中内情,一时半会也说不清。” 顿了顿,他还是蜻蜓点水地道:“魏国公年老了,公府世子却是惧内。这倒还罢了,偏偏长妇为人善妒。公爷心里颇为担心,就怕百年之后,次子要受欺,因而希望次子能够自立门墙,只可惜次子也不争气,至今不过是个指挥罢了。此番公爷命长妇和次妇入宫祝寿,本意就是希望太皇太后凤颜大悦之下,能赐次妇诰命淑人。” 喻道纯顿时恍然大悟。 这魏国公,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长子靠不住,长妇呢,性子又不好。 二儿子没本事,现在不过是个指挥,世袭指挥对于寻常人家而言,自然是了不起。可是对魏国公府这样的家世而言,真是不值一提,可指挥之上,想要继续升迁,就非要陛下格外开恩不可了。 魏国公府虽然世镇江南,可越是在外的公爵,就越谨慎,绝不敢逾越了规矩,破格提拔自己的儿子! 否则一旦传到京师,被御史弹劾,就可能遭来宫中的怀疑。 只是这个次子又没什么功劳,甚为平庸,总不能魏国公厚着老脸皮跑去哭求,请皇帝在自己临死之前,给个恩典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入宫拜寿 显然,这位魏国公最终的主意是打到了太皇太后身上了,若是能讨得太皇太后的欢喜,太皇太后没准就破格给次妇,也就是那方家的媳妇儿,赐一个淑人了。 在大明,赐封的妇人之中,一品、二品为夫人,这便是常见的所谓诰命夫人。三品则为淑人,四品为恭人,此后为宜人、安人、孺人等等。 倘若徐家次妇为淑人,名列三品,而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朝廷怎可让徐家次子,一个四品的世袭指挥,他的夫人,竟是一个三品的淑人呢。 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为了规避此等情况,破格提拔徐家次子,到时,就少不得另有恩典了。 这等于是抓住了一个朝廷的漏洞,想要耍一个滑头。 不过在此其中,却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身后之世急迫的安排! 此等苦心,不得不说令人感触。 喻道纯叹了口气道:“世俗之人,终是许多事都看不破啊。” 刘天正苦笑道:“便是方外之人,也未必能看破天下事,斩断万千情念。” “有理。”喻道纯笑了:“来来来,给你读一部经。” 刘天正莞尔,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意味道:“师叔公,小道刚来,旅途劳顿,原以为会有洗尘宴,谁料竟只是经书相待吗?” “你看过便知道。”喻道纯红光满面,眼中显露着几分欣然之色,亲自去取了经书来。 这本,正是那《道德真经集义》。 刘天正笑了笑,心里想,这定是师叔公亲自所修的经注吧,难怪他如此迫不及待希望自己看看。 刘天正接了经书,随即便开始看了起来,这刚看了点开头,却是脸色变了,于是目不转睛地继续看下去,面上的讶异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细细的观察,甚至发现他的老脸,竟露出了惭愧之色。 虽然二人辈分不同,可修道的时间却差不多,便是年纪也是相仿,喻道纯乃普济真人,他也已被赐封为了弘法真人,可同样都是真人,为何这位师叔公,竟如此的优秀,出经真是……罕有啊,怕是三百年,都难出一部。 等看到了‘圣人体道在己,其用心也不劳,其应物也无方,故万物并作,随感而应,若谷应声,美恶皆赴,无所辞也,故曰万物并作而不辞’这句时,刘天正便忍不住的浑身打了个哆嗦,竟有某种明悟之感。 他下意识的抬眸,骇然地看向喻道纯:“师叔公经学,竟是一日千里,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步!” 喻道纯不禁露出了苦笑,道:“吾便是再学经三十年,怕也未必有此感悟。” 刘天正怔住了,骇然得下巴都像是要掉下来。 北地除了普济真人,谁还有这般的造诣? 他呼吸急促起来,难以置信地道:“休要玩笑。” 喻道纯郑重其事地道:“哪里玩笑,此人乃吾之师弟,骨骼清奇,乃道星下的凡尘,吾师便是相中了他,才将一身道学倾囊相授,可惜他今日不在此,否则非要让你亲眼所见不可。” “太师叔公……”刘天正惊讶得说不不出话来,满脸的诧异,震惊地看着喻道纯…… ………………… 次日一早,天空依旧暗淡,方家就已忙活开了。 方继藩穿了麒麟服,系了金腰带,佩戴着御剑,虽然显得骚包,却不显得违和,倘若不是因为这家伙名声差一些,怕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他正预备出门,却见书房那儿,在这大清早,竟还亮着烛火。 于是左右看了看,见邓健跟着,便问道:“书房里有人?唐寅这些混账,夜里不知节省一些蜡烛?” 邓健小心翼翼地道:“少爷,是老爷,老爷昨天一宿未睡,都在书房里呢,怕是有心事吧。” 哎……真是多愁善感的爹啊。 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方继藩心里摇头,父亲太重感情了,明明你就是个在杀戮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大老粗好不好,要不要这样? “要不,少爷去看看?”邓健很小心地看着方继藩的眼色。 最近少爷的脾气更坏了,动不动就对他拳打脚踢,旧伤还没好呢,至今还一瘸一拐的。 方继藩摇摇头,面带冷漠:“走,入宫,祝寿要紧。” 太皇太后的寿辰,乃是头等大事。 大明朝沿袭汉制,以孝治天下,而今太皇太后已逾七十,当今皇帝,母亲早亡,唯有这祖母,成了他尽孝的对象。 文武百官,早在数日之前便已纷纷上表,无数翰林,争相献上祝词。 命妇们虽是准许正午入宫拜寿,可其实从卯时起,便已没功夫吃茶填肚子,早就忙碌开了,沐浴、更衣,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再核验一下寿礼,这入宫一趟,可能连太皇太后都无法靠近,更多人只能是远远的遥拜一下,便站在百米开外了,可入宫所要预备的立礼节,以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早已预备了数月之久。 这一场寿宴,犹如一幕大戏,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角色,可即便只是最不起眼的角儿,却也需磨砺多时,方才能在舞台上展现那刹那之间的芳华。 魏国公府在京的宅邸,自也是忙碌开了。 长夫人沐氏再三催促着,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呼喝着奴婢们预备,生怕出半分的闪失。 她脾气暴躁,下人们见了她,没一个心里不胆颤的,谁也不敢出差错。 她乃是魏国公世子夫人,因而早早的便封了三品淑人,此时已穿戴了金绣云霞孔雀纹的霞披,穿着大红的袍裙,尽显雍容,左右四顾之后,不免问。 “弟妹还在梳妆?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等大日子,还磨磨蹭蹭的?是一丁点规矩都没有?” 那被问话丫头吓得大气不敢出,回道:“二夫人……” “好了,由着她去吧,反正她也无关紧要。”沐氏端坐着,呷了口茶。 正赶巧,方氏穿着盛装进来,碎步上前,朝沐琦行了个礼。 “嫂嫂…” “你来的好。”沐氏只是淡淡的点了个头,道:“再过一炷香,便该入宫了,宫里可等不得人。” 说着,她朝一旁的丫头道:“去问一问,弘法真人预备好了没有,可不能误事,还有寿礼,再命人看看,对着礼单,一个个的比对。” 丫头屈身告退。 沐氏目光又落在方氏的身上。 “进了宫里,你乖乖跟着我身后,宫里的规矩繁复,我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别和你那侄儿一般,没规没矩的,原本这一次入宫,咱们徐家还可露露脸,只是我可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你那侄儿,真真胆大包天,居然帮着人去和周家作对,这周家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娘家,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即便大人大量,可心里会怎么想?” 方氏被数落,却不敢做声,良久才踟蹰道:“孩子不懂事呢,嫂嫂何须计较。” 沐氏勾起一笑,却是带着几分嘲弄,道:“我可听说你去了两趟方家了,虽说入了京,回家瞧瞧也好,可以后还是少来往一些吧,咱徐家担待不起。家翁此番请了弘法真人入宫为太皇太后讲经祝寿,心思你会不明白?你却还和方家纠缠不清,你是诚心让徐家难堪吗?弘法真人乃是得道之人,咱们徐家可是好不容易请动的,寻常人请他,便是八抬轿子,怕也请不来……好啦,言尽于此,你自己心里思量着吧。” 方如懿低眉顺眼地行礼道:“是。” 沐琦便不再看方如懿一眼,低头喝茶。 ………… 朱厚照是清早入宫的,先去了一趟坤宁宫,给母后问了安。 此时即便是张皇后和太康公主朱秀荣,也已是一副盛装,张皇后一遍遍的矫正朱秀荣待会儿祝寿时所说的寿词:“到了曾祖母万安时,声音要上扬一些,你是女儿家,莫学你那皇兄,对你那皇兄,太皇太后是心如明镜,晓得他顽皮。你不同,你是公主,要行礼如仪,得比外头那些命妇更知书达理,来,你再试一试。” 朱厚照在旁听着,不禁目瞪口呆,他这是惹谁了,母后的话是附带骂他呀。 朱厚照自是不敢反驳的,见母后没功夫理自己,便乖乖站在一边。 只见朱秀荣温柔地踏着莲足上前三步,按着张皇后的教诲,微微缳首,显出恭谨,等三步之后,方才驻足,娇躯微微垂下,此时眼角稍稍上扬,只抬眸看了正前一眼,又照着规矩,眼帘阖下,身躯款款拜下,声音先是放轻:“孙臣朱秀荣,拜见曾祖母……” 说到此处,朱唇微微一顿,声音渐高:“曾祖母金安,长寿万福……” 张皇后呼了口气:“好,有点儿模样了,可还差了一口气……” 朱厚照直勾勾地看着,忍不住笑了:“妹子这样行礼,倒真像要随时病倒了一样。” 被朱厚照如此一说,朱秀荣有点不好意思了,俏脸微红。 张皇后恼恨得切齿:“去,休来此胡闹。” “噢,那儿臣走了啊,儿臣等方继藩进宫。”朱厚照便预备要开溜。 朱秀荣听到朱厚照说到方继藩,便想到那夜里朱厚照口称什么不清不白,顿时柳眉微促,睫毛颤颤,眼眶微红。 朱厚照一看,连忙道:“妹子,你怎么了,谁招惹你了?” 张皇后才回眸,看了朱秀荣不吭声又满是委屈的样子,不由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先前不还好端端的。” 朱秀荣咬着唇,不吭声。 这令张皇后审慎以待起来:“你跟母后说,有委屈,万万不可憋在心里头,是谁?” 朱秀荣才缳首,轻声道:“哥。” ……………… 看到有些同学说前几章写得有些不尽意,老虎检讨反思,写了一个章节也尽量多花时间修改,不满意的就直接给删了重写!希望大家也能谅解老虎,毕竟不是每一个剧情都能令每一个人满意!也谢谢大家依旧支持老虎! 第一百五十八章师命不可违 朱秀荣一张精巧的小脸委委屈屈的,只是张皇后听到从女儿口中轻吐出一个“哥”字,脸上就更不好看了。 “……”张皇后的目光,瞬间凌厉地落在朱厚照的身上。 朱厚照一脸懵逼,连忙道:“不是我啊,我没有,我近来没惹她啊,母后,你别听她瞎说。” 张皇后气咻咻地道:“难怪你父皇隔三差五打你,亏得本宫还处处对你维护,自家妹子你也欺负,你还是人吗?猪狗不如的东西,滚!” “噢。”朱厚照怂了,乖乖的溜了出去。 而方继藩也是在清早入宫,比命妇们早一些,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刚过了金水桥,朱厚照便已在那兴冲冲的等了。 他一见到方继藩,便朝方继藩招手:“来来来,老方,跟你说一件可气的事。” “不听,我是来祝寿的。”方继藩很老实的样子,他今日打算做一回老实人,可千万别在祝寿时出什么意外才好:“我是来拜寿的,心里该怀着对太皇太后娘娘无限的感激,还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去万寿宫,殿下别坏了臣的心情,臣正在酝酿情绪。” 朱厚照便龇牙道:“说出来你都不信,我那妹子的脑疾肯定犯了,她犯病了啊,你不能不管。” “噢……”方继藩只平静的点头。 方继藩比谁都清楚,脑疾,那是骗人的,所以……不操这个心。 朱厚照则是瞪大眼睛道:“你怎么一丁点都不上心,你是她的大夫啊。” 方继藩便驻足,上下打量着朱厚照:“殿下,臣倒是觉得殿下也有脑疾之症。” 朱厚照竟是乐了:“这敢情好啊,本宫若是得了脑疾,就威风了,哼,谁敢不顺本宫的心,本宫就犯病!” 这样一想,朱厚照竟身躯一震,眼里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这一天皇宫自然是热闹,可最热闹的自然是宫里的万寿宫。 弘治皇帝早早就到这里了,陪着太皇太后说着话。 太皇太后笑吟吟的,左右四顾,突得想起什么,朝弘治皇帝道:“这方继藩,道学如此精湛,实是令人意想不到,哀家向来听说悟道、悟道,可见悟道不分先后,哀家读了一辈子的经,说来惭愧,只晓得读,却难通其意,这方继藩怎的还未来?哀家倒是很想见见他。” 她顿了顿,眉头轻皱,又道:“上一次倒是难为了他,差一些,哀家便有不察,倒是对他有所误会。你是皇帝,哀家也晓得你对学道之人,多少有些不满,这是你父皇的错,他哪里是痴迷道学,他满门心思都想着去长生,做那修仙不老的迷梦去了,可这非道家的错,先皇帝,就是昏聩。” 说到那儿子,太皇太后可一丁点客气都没有:“他昏聩,自然会有不少假道人投其所好,给他炼什么丹药。可这老庄之学,却没有错啊。” 弘治皇帝从不忤逆自己的祖母,只连连点头:“祖母说的是。” 太皇太后笑了。 “这方继藩,有如此才识,平时听人说他这人爱胡闹,哀家不信,一个胡闹的人,会如此精通道学吗?能写出那样的经注,可见他在这上头是花了心思,是有极高造诣的。哀家先前说,你是皇帝,知臣莫若君,他平时都在干些什么,你可知道?” “……” 弘治皇帝有点蒙了。 他很不愿把血淋淋的真相的告诉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并非只是坐在宫里的皇帝,即便成日在宫中,却也有足够的渠道了解宫外的事。 比如这个方继藩,这些日子……大抵的生活就在跑去詹事府和太子贼兮兮的关起门来不知在密商什么,或者在西山折腾他的暖棚,更多时候,就是四处招惹一点是非。 当然,有些话,弘治皇帝不知该不该说,修道……不存在的,这家伙天知道从哪儿学来的道学,可弘治皇帝可以对天发誓,方继藩这厮倘若当真勤奋的看过一本道书,他可以将自己的头颅砍下来给人当球踢。 深吸一口气,还是得哄着老太太啊,弘治皇帝笑吟吟地道:“是呢,他平时除了为朝廷尽忠职守,就是关在家里读书。” “读的是道书吧。”太皇太后赞许地点着头,眼里尽是欣赏之色。 不错,她就知道不可能是一个混账的败家子能精通道学的。 因此她娥眉一挑,淡淡笑道。 “可见人言可畏,外头那些长舌妇,最是爱说人是非,此等人,最是可恨。” “是……是啊……”弘治皇帝只有尴尬的点头。 正说着,却听宦官上前道:“禀娘娘,陛下,太子殿下与方百户到了。” “请来说话。”太皇太后喜出望外,凤眸微转,期盼地往外看去。 弘治皇帝的脸已拉了下来,他有点心里发虚,这可是弥天大谎啊。 他毕竟是不善于撒谎的人,身为天子,其实也没有撒谎的必要,因而,难得弘治皇帝老脸竟腾地一下红了。 没多久,朱厚照和方继藩便联袂而来,朱厚照笑嘻嘻地道:“孙臣见过曾祖母。” 方继藩抬眸,见太皇太后和蔼地看着自己,深吸一口气,恭谨地上前道:“臣方继藩,见过太皇太后,娘娘身子康健,一丁点都不像是七十大寿的样子……” “……” 这一次,轮到弘治皇帝和朱厚照两个人有点发蒙了,祝寿就祝寿吧,怎么就你话最多? 只见方继藩很认真地道:“若臣的娘还在世,怕也是娘娘这个模样。” “……” “不要脸……”朱厚照心里骂。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宽恕的错误,千不该万不该,方才竟在祖母面前说那一些违心的话。 可是……方继藩接着道:“臣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日月昌明、松鹤长春。大明上下,无不称颂娘娘宽宏仁德,今日娘娘大寿,普天同庆,僧俗百姓,亦是欢喜鼓舞,真比自家老太太过寿,还要乐呵一些。” 呼…… 伸手不打笑脸人,方继藩说句实话,多少对太皇太后有点忌惮。 那没法儿,只好将你捧到天上再说,到时你脸皮再厚,也不好对我痛下杀手了吧。 这一手,是两世为人之后,方继藩苦心总结出来的,嗯,看起来……效果显著。 太皇太后果然没有恼,笑盈盈地招手道:“你近一些来,哀家有话要问你。” 方继藩倒不客气,直接的上前:“臣聆听太皇太后教诲。” 反正,这人都可以做自己奶奶的妈了,尊老乃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所以……方继藩没啥心理压力。 太皇太后上下打量方继藩:“真俊俏……” “……” 噢,女人果然是先看脸的啊。 太皇太后继续道:“听说,你成日在家读书?” “……” 方继藩顿时心里翻江倒海了,这谁造的谣,我喜欢啊。 于是抬眸,见坐在一旁的弘治皇帝正杀气腾腾地看着他。 方继藩心里明白了什么,一脸谦和地道:“说来惭愧,臣打小就喜欢使臣快乐!” 一旁,弘治皇帝那儿,传来了拼命的咳嗽声,像是患了痨病一般。 朱厚照彻底的服了,对老方,他是彻底服气的,这脸皮可谓比紫禁城的城墙还厚。 太皇太后却是笑了:“小孩子胡乱说话,哀家听说,你竟和普济真人,乃是同门师兄弟?” 方继藩道:“臣此前也不知臣和师兄有这样的缘分。” 是呢,龙泉观那万顷良田,就是自己和师兄的红绳啊,这辈子赖定他了。 太皇太后又颔首。 “可见人间的事,上天都是注定好了的。你精通道学,又受贤师危大有指点,一身道骨。龙泉观那儿已恳请礼部将你录入道籍,自此之后,便列入龙泉观中了,不过普济真人修了书,向哀家讲明,说是你虽有道家的机缘,可毕竟在朝为官,乃南和伯世子,南和伯也只你这一个儿子,还指望你能承袭爵位,因而希望哀家能够准允,既予你道籍,又令你在朝中修道,并不列入方外,哀家看哪,你是可惜了,既有此机缘,何不上山专心修道,将来或许可以有大成就,何故要在这俗世中走一遭呢?” “……” 亏得方继藩稳住了,他心里猛地打了个激灵,就怕太皇太后一拍大腿,就你了,直接就将他当真送进龙泉观去,做一辈子臭道士…… 他想了想,便忙道:“臣的师父指点了臣之后说……呃……臣说出来,有些怪不好意思的……他说,臣是注定了要匡扶明君的人,尘缘未尽,因此……这个……师命不可违。” 太皇太后眉头微挑,方继藩的话……她竟真信了。 老太太嘛,无论地位多高,身份多么尊贵,在上一世,你不还得跳着广场舞扭着秧歌吗?这说明啥,说明心眼实在。 太皇太后笑了,侧目看了弘治皇帝一眼:“皇帝,这话,你也得记着,那危大有贤师,可是方外高人,他的箴言,料来不会错。” 8) 第一百五十九章太皇太后美滋滋 显然,太皇太后对于方继藩的话,是深信不疑了。 听了太皇太后的话,只有弘治皇帝才知道,他是掐死方继藩的心都有了。 却还是淡定地道:“孙臣知道了。” 只见太皇太后抿抿嘴,又道:“既如此,那么哀家就做一回主,此事,准了,吩咐道录司,添方继藩入道籍,却依旧令他在世俗中行走。你这孩子,很好,是哀家从前对你有所误会。” 方继藩摆手道:“臣早被人误会得习惯了。” 这样一说,太皇太后心里感慨起来,是啊,当初多少人说这方继藩不是东西来着,简直是没一个人说他好话的。倘若不是普济真人极力举荐,不是知道他乃是危大有的关门弟子,不是皇帝说出了实情,她心里头还不知怎么想他呢。 可见那些背后乱嚼舌根的人,是多么的可恨。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着头,带着和蔼的笑容道:“你既是来祝寿,可带来了什么寿礼?” “带来了。”一说到寿礼,方继藩便眉飞色舞起来:“娘娘大寿,臣怎么不带礼来呢。” “那么,哀家……倒是期待得很。”太皇太后又笑了,却没有继续追问,待会儿唱喏礼单,自然也就清楚了。 这少年郎,看着很实在,是个被人欺负、辱骂、编排,却从不计较的老实人啊,其实他送不送礼,倒是无所谓的。 过不了多久,天色已是不早了,便有宦官入内,禀明命妇们已至午门,太皇太后宣她们入宫觐见。 在那金水桥,在宦官的指引之下,宛如长蛇的队伍,蜿蜒而至,走在前头的,反而不见多少一品诰命夫人。 能获封一品诰命夫人的妇人,在大明少得可怜,除了王妃,更是凤毛麟角,这些妇人,大多已经老迈,出风头的事,自是让年轻的来。 此后则是二品,这个品阶较多一些。 魏国公府的沐氏与方氏两个,一个是淑人,一个是安人,却因为沾着魏国公府的光,则在二品夫人们的后头。 沐氏来过几趟宫里,当年做姑娘的时候,还随父亲黔国公入宫,因而这里的许多景色,她略略都见过。 倒是方氏,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是她第一次入宫,难免紧张。 沐氏冷冷瞥她一眼,低声道:“休要东张西望,小家子气的,别给徐家丢脸。” 方氏默不作声,只乖乖地尾随着沐氏。 待到了仁寿宫,一般的妇人就已止步了,能够真正进入仁寿宫的人毕竟不多,不过数十人而已,即便是太皇太后爱热闹,却也绝不是什么人都准许进去祝寿的。 寻常人,跪在这仁寿宫外头遥祝一下,便已是恩典。 这不到百余的妇人,鱼贯至正殿,沐氏还记得当年曾来这仁寿宫拜见太皇太后的场景,今日再来此地,便生出阔别已久的情愫,又想到自己的弟妹,想来不曾见识,更是挺直了腰杆,入殿之后,行礼如仪,随众妇人行云流水一般,行了大礼。 “恭祝太皇太后娘娘金安,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方氏则是有些慌,连忙拜下去,竟忘了词。 好在混在人丛之中,倒没被人察觉。 一旁的沐氏,却是一清二楚,心里不免鄙夷,真是没有礼数,没见过世面的。 等太皇太后喜滋滋的道:“都起来吧,你们哪,哀家可都见过,都抬起头来。” 众命妇抬头,方氏更是不安,只是这抬眸之间,却看到了坐在太皇太后不远处的一个身影,这身影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令方氏顿时错愕起来。 继藩…… 他……怎么会在此? 不是听说太皇太后与他有嫌隙? 可此时,却见方继藩乖乖地坐在太子殿下之下,靠着太皇太后何其近,这……岂是寻常人可以享受到的恩荣? 似乎……方继藩也看到了方氏,朝方氏这边很俏皮的眨了眨眼。 方氏恍然,这时却听太皇太后道:“都不必客气,也不必拘谨,你们都是来给哀家这老妇作陪的,来人,给大家赐座。” 众命妇再拜之后,这才起身,各自按位次落座。 只有方氏,本就紧张,此时见到了方继藩,更觉得惊诧,一时间,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慌乱,便出了岔子了,忘了再拜,胡乱着起来,茫然间,又寻觅不到自己的座次,急得脸色赤红,忙不迭的,就差眼泪要跑出来了。 她万万料不到,今日会出如此的岔子,家翁的心思,怕是全白费了。 如此一来,其他命妇见状,有的莞尔,一些不近人情一些的,更是噗嗤一笑。 此情此景,方氏便愈发的慌乱了,娇躯颤颤,豆大的泪,终于自眼角噙出来。 朱厚照一看,忍不住捂着肚子,似乎觉得甚为滑稽,捧腹要笑。 冷不防的,方继藩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朱厚照一下子崩住了笑,朝方继藩看去。 只见方继藩朝他摇头,今儿又是重要的日子,朱厚照倒是忍住了。 太皇太后目光幽森,却是不露声色,只淡淡道:“却不知是谁家的新妇,来人,引她入座。” 有宦官连忙引着方氏在一处角落里坐下。 方氏却是显得惶恐不安,想到今天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心里不禁生出了绝望,此番回去,只怕更受沐氏的白眼,便连南京那儿,若是知道,只怕…… 为人妇的人,最是难,上有公婆,身边的丈夫,在这个时代,又是说一不二,至于一旁的妯娌,又是虎视眈眈。 那太皇太后问这是谁家的心妇,众人都默不作声。 倒是那沐氏,笑吟吟地出来,行了礼道:“回禀娘娘,方氏乃徐家的次媳,她不谙礼数,还请娘娘见谅。” 这话儿,看似是在为方氏开脱,可她本可以说,方氏见了娘娘,心里紧张,不知所措,这事儿就可圆过去。 唯独她说的却是不谙礼数,这就别有意味了。 好歹也是命妇,为何别人都懂礼数,唯独你不懂呢? 这显然就牵涉到了你不上心的问题了,规矩,起初谁都不懂,这情有可原,可难道就没人教你吗?魏国公府也是大明有数的名门,这名门之家,肯定有人教的,可你还不谙礼数,这宫里的规矩都不上心,这便是态度的问题了。 太皇太后微微皱眉,显得有些不悦。 沐氏抬眸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又道:“倘若娘娘要责罚她,这……便是臣妾的疏失了,臣妾身为徐家长妇,闹出此等笑话,是臣妾的不是。” 说罢,她行礼如仪地款款拜下:“臣妾恳请娘娘责罚。” 拜倒,叩头,接着,三拜,再叩,礼毕。 这番话使人听得极舒服,太皇太后不免另眼看了沐氏一眼:“哀家觉得你面熟。” 沐氏便道:“臣妾当年随先王入宫,曾见过娘娘。” 一听先王,太皇太后与弘治皇帝对视了一眼,二人心里都了然了。 原来是云南沐家所出的姑娘,这云南沐家,满门都是忠良,为朝廷镇守云南,不曾有过疏失,很为朝廷所倚赖。 而沐氏口称的先王,实际上是黔国公沐晟,沐晟死后,被朝廷追封为定远王,谥忠敬。 因而,沐家虽为公爵,可但凡提到了沐晟,势必称为先王。 太皇太后目露慈爱之色:“原来是将门虎女,你入宫时,定是还年幼,哀家……竟是将你忘了,你抬起脸来,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啊,徐家的那个混小子,也不知是修了多少辈的福,才娶了你。” 得了这么一句夸奖,沐氏心里自是乐开了花,便更加谦逊:“徐家上下,凡是有人犯了错,臣妾这长妇,都是万死,臣妾愿代弟妹受罚,免得坏了宫中的规矩。” 众命妇在旁听了,心里却都是唏嘘,这沐氏……很会‘来事’啊。 可偏偏,越是这般来事的人,反而越讨长辈喜欢,太皇太后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哀家不怪你,方氏……也没什么大错,你不必自责,起来吧,近前来。” 她是定远王之女,虽只是庶女,可毕竟有了这一层身份,更得太皇太后的好感。 太皇太后命她上前,她倒是不急不躁,缳首碎步上前,恭谨无比的模样。 坐在角落里的方氏,心里很是落寞,她心里对这长妇的手腕,其实既是佩服,又是敬畏,身世既好,又会来事,说话更是漂亮,无一挑剔,走到哪儿,永远都是光彩夺目。 不安的同时,又不免自哀自怨,只怪自己不知礼数,可是……这侄儿怎么出现在这儿,她依旧想不通。 沐氏上了近前去,太皇太后依旧坐着,却是伸手挽住沐氏的芊芊玉手,笑吟吟地道:“好,好……” 连说两个好,显得亲昵。 沐氏心里已是乐开了花,她自南京来时,也听说许多传闻。 心说那方氏真是不懂规矩,幸好自己讨了太皇太后的欢喜,否则徐家岂不是被她害死了? 此时,她又想到,方家的那个小子,还得罪了周家,只怕太皇太后心里是极有芥蒂的,倒不如…… 8) 第一百六十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得了太皇太后的高看,沐氏得意之余,心思也活络起来了。 此时,沐氏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太皇太后,边道:“次妇方氏,出自南和伯府,娘娘……” “南和伯府……”太皇太后不经意地瞥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得表现得谦虚,于是默不作声。 太皇太后笑了笑,道:“那么她的侄儿,便是方继藩了?” “正是他。”沐氏小心谨慎地察言观色:“娘娘,这方继藩在京师,可是出了名的,坏透了,方家也算是忠良,却不知何故,竟出了这么个败家子……” 方继藩尴尬了…… 你大爷,我招你惹你,吃你家饭了?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的褪去了几分,笑脸显得有些僵硬:“你认得方继藩?” “不曾见过。” “不曾见过,为何却知道他坏透了?” “这……这满京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娘娘……” 太皇太后已经皱起了眉头,可显然,沐氏虽一直观察着太皇太后的神色,却依旧没有醒悟! 毕竟在她看来,周家乃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张家兄弟这么嚣张跋扈,方继藩据闻还为张家兄弟开脱,太皇太后的心里头难道不会将这个小子恨之入骨吗? 她在太皇太后面前,加油添醋几句,这太皇太后自然与她生出同仇敌忾之心,便更亲近一些了。 固然沐氏没眼色的继续道:“娘娘有所不知,此人不好读书,不学无术,成日游手好闲,可谓人尽皆知,娘娘……” 太皇太后的脸色是愈发的冰冷,她眼眸深处最后一丁点的笑容,也渐渐消失殆尽。 就在这个时候,沐氏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太皇太后淡淡道:“你既是道听途说,却又为何如此言之凿凿,方卿家。” 方……卿……家…… 谁也不晓得太皇太后这喊的是谁。 却在这时,太子身边的一个少年郎道:“臣在呢。”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人地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来到这个世界,说实话,女人大多都是足不出户,一下子被这么多妇人关注的机会并不多。 他显得很尴尬的样子,朝沐氏作揖:“惭愧,惭愧,我就是那个不好读书,不学无术,成日游手好闲,臭名昭著,以至人尽皆知的方继藩,方继藩见过沐夫人……” 沐氏身躯一震,霎时间像是见了鬼似的。 这脸上夸张的表情,以至于那妆粉俱都被挤的扑簌下来,她如遭雷击一般,彻底的懵了。 方……方继藩竟就在这里? 今儿是太皇太后的寿辰,外臣命妇们都是午时入宫,可这方继藩,显然是一早就到了的,重点是,他怎的……一早就到了…… 这于理不合啊,除非……是有人格外的恩旨,问题在于,太皇太后会格外开这恩典吗? 这方继藩,不是明明得罪了周家?这事儿,她是已经确定过了的。 得罪了周家,太皇太后竟还对他格外开恩,这个家伙,究竟给太皇太后灌了什么迷魂药? 她顿时意识到了可怕的事,顿时慌了,心乱如麻起来。 方才所展现出来的落落大方,在此刻全无,竟和方才的方氏一般,也开始无措起来,朱唇嚅嗫着,竟没有回礼,想要张口说什么,却是哑然,竟发现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继藩则是笑嘻嘻地道:“我早听姑母说过夫人,姑母说,夫人执掌徐家,兢兢业业,将徐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为人飒爽,又没有心机,对下头各房都没得挑,实乃贤妇的典范,姑母一再说要向夫人学习,小侄虽不曾见过夫人,可心里却一直想要拜访,代姑母多谢夫人的照拂,听说夫人入了京,本要登门,只无奈何,继藩身患脑疾,名声又有些糟糕,怕是冲撞了夫人,这才踟蹰不敢去。” 暴击! 这绝对是暴击! 倘若方继藩痛斥沐氏一顿,沐氏倒还有转圜的余地,大不了就说自己有误会,事情总可以圆过去,而方继藩针锋相对,她只需要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万事就都好办了。 唯独方继藩一脸仰慕的模样,倒显得方家上下无一不承了他沐夫人的关照,都对他心存感激,这……就尴尬了。 这不就显得他沐氏不但不识人,还道听途说,四处造谣生事的多嘴长舌妇吗? 不只如此,方继藩在最后更着重的点明了自己脑残患者的身份。 这几乎形容于长刀出鞘,一刀扎在了沐氏的心口上了。 脑残患者啊,还是你沐氏的晚生后辈,残疾少年啊,你大爷的,你还是人吗?残疾人你也说他是非,猪狗不如,呸! 沐氏脸色蜡黄,看着朝她如沐春风一般笑着的方继藩,真有一种见了鬼的感觉。 弘治皇帝目中带着狐疑,忍不住瞪了方继藩一眼,他心里却是若有所思起来。 他怎么突然有种感觉,方继藩这厮……看似处处无心,又顽皮且稀里糊涂的样子,可他这糊里糊涂的每一句话,却总像能打中人的要害…… 太皇太后似乎也听出了一些滋味来,再看着完全已经慌乱的沐氏,她的笑容早已是凝固了,心里不免有几分愠怒,好在今日乃是寿辰,倒也不便大发雷霆,只是对这沐氏,瞬间冷漠了许多。 招了她的不喜,语气自也下意识的冰冷起来:“臭名昭著?谁说方卿家臭名昭著了?” 这一句诘问,令许多人惶恐不安,尤其是沐氏,竟连请罪都忘了,只不安得瑟瑟发抖。 殿中鸦雀无声。 许多人各怀着心事,命妇们显然都在拼命地开始回忆,这个方继藩到底是谁,又在拼命回忆,南和伯府,何时突然受到宫中如此青睐了? 太皇太后的这一句诘问,袒护之意,真是太明显了。 这背后所代表的,自是宫中的态度,足以让人揣摩上意。 方氏在角落里也是惊诧莫名,她见方继藩沉着应对,哪里有传闻中自己这侄子荒唐胡闹的本色,这侄儿……竟如此……如此……让人刮目相看。 再看那沐氏,显然栽了个大跟头,现在是骑虎难下,方氏的心底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之感,这些年来,她实是被压得太狠了,没一日不是诚惶诚恐,生怕有一丁点的差错,惹来长妇的不喜。 可想不到,这个平日气焰嚣张的长妇,也有这般无措惊慌的一天。 方继藩则笑吟吟地欣赏着沐氏这不安的脸,他可没有半点惭愧,也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 他很不介意,落井下石。 都是败家子、人渣、败类、人类公敌了,落井下石算啥? 方继藩一脸人畜无害的笑道:“娘娘,沐夫人想来,确实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她什么都不懂,娘娘何须诘问她,她见了娘娘,心里紧张,所以才胡言乱语的,娘娘万万不可责罚她。” 第二次暴击…… 太皇太后当然不会责罚她,毕竟她只是多嘴多舌一些,最多只是不喜她罢了。 何况今日乃是太皇太后的寿辰,怎么可能在这大喜之日责罚命妇呢?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方继藩满口维护她,说她不懂事,说她没犯什么大过错,为她求情。 再相比于方才沐氏的坏话,二人之间,高下立判,一下子,差距就拉大了。 你堂堂定远王之女,魏国公之媳,竟不如一个脑残少年,你不觉得尴尬吗?你还有脸吗? “……”沐氏已经脸色煞白,恨不得寻一个地缝钻进去了。 对她而言,方继藩的话可谓字字诛心,而更可怕的却是,太皇太后的脸色,已是愈发的难看。 眼下,这太皇太后,哪里还有半分老寿星的喜庆劲,原本一场喜事,闹得竟是不愉快起来,而追根问底,这一切的源头,竟来自于她。 沐氏想反击,奈何发现自己想到的任何反击,都像是无用的。 她不笨,怎么还看不清楚形势?对方……是个少年郎,自己比他长一辈,长辈可以教训晚辈,但是……长辈却不能拉下脸来和晚辈撕逼! 教训和撕逼是两回事! 更可怕的是,人家还是个脑残玩意,任何的反击都会显得自己没有丝毫的格调,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臭不要脸。 她努力地深呼吸,这辈子也不曾受过这样的气,可她发现,她现在得憋着。 太皇太后似乎心情已平复了,不愿和这妇人多纠缠,今日毕竟是大喜的日子,于是她淡淡道:“其他的事,哀家不知。可唯独不学无术四字,哀家却极不认同,方卿家道学造诣极高,若非苦学,断无有此成就。” 她只轻描淡写的一席话,却透露出了无数的欣赏。 沐氏终于一下子明白了。 原来方继藩这厮,为了讨好太皇太后,竟是苦心学道? 这是投其所好啊…… 这个无耻的小奸贼,谁说他是脑残来着?这人还真是精明的令人发指啊。 如此一来,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太皇太后崇信道学,见方继藩小小年纪竟对道学有所了解,自然而然,心里偏帮着他。 可怜她竟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接在这里栽了跟头。 第一百六十一章讨教 沐氏毕竟是大家族未来的当家主妇,弄明白事情因果后,倒很快就淡定了下来。 这事情还有转机…… 徐家,不是请了弘法真人前来祝寿吗? 呵……这小贼班门弄斧,以为粗通一些道学,便可蛊惑太皇太后。 只需…… 心里有了主意后,沐氏瞬间恢复了冷静和自信,惨白的脸也恢复了一点血色。 她勉强一笑,看了方继藩一眼,又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朝太皇太后行了个礼:“娘娘,说起这道学,臣妾倒也请了一位真人来为娘娘祝寿,这位真人,乃是名满江南的高士,弘法真人,此番为了请动他,倒是花费了一些功夫。娘娘,弘法真人身子不好,此番千里迢迢而来,实是不易。” 弘法真人……刘天正…… 在座之人,但凡崇信道学的,听到弘法真人刘天正,脸色都微微一变。 说来也是,魏国公府既然为了大手笔的为太皇太后祝寿,怎么可能随便找个什么阿猫阿狗来给太皇太后讲经呢? 这位弘法真人,可谓江南最著名的真人之一,说是学贯古今也不为过,其经学得龙虎山诸真人真传,曾著写了几部经书,炙手可热。 何况龙虎山八十一观,这正一观,乃是八十一观之首,天下正一道道观,自是正一观傲视群雄。 据闻,弘法真人四十岁时,便被天师府委以正一观掌观,可见此人是何等的优秀。 现在他已年近七十了,只在山中清修,一般的法事,便是当代天师都不易请动他,甚至还听说,去年时,他得了重症,差点便驾鹤西去。 这样孱弱的身体,且如此让人敬仰的人物,不料居然被魏国公府请到了京师来。 当初因为受成化皇帝的影响,京中不少勋贵人家,崇信道学的为数不少,因而对于这位弘法真人都有耳闻,想不到这位弘法真人现在就在这京师里,令不少命妇不禁为之意动。 这魏国公府,果然是摸准了太皇太后的胃口。 这杀手锏一出,太皇太后方才的不喜,霎时烟消云散,不由道:“可是刘天正,刘真人?哀家早听说他在龙虎山正一观设道场,讲授经学,他的经书,哀家也曾读过,虽是资质愚钝,不解其意,却也能感受他的道学精深,想不到他竟来京了?” “正是。”沐氏此时急着翻身,一见太皇太后意动,心里一喜。 她眼角的余光不免看了方继藩一眼,心里在想,你这点斤两,等那弘法真人一来,自然有你看的,太皇太后是老太太,自然信了你的邪,可这真人一到,立即就能戳穿了你那半桶水的学问。 “臣妾已请他至午门,只候娘娘召见。”她笑了笑,又看向方继藩道:“臣妾听说方世侄也对道学有所涉猎,这敢情好哪,真人一到,不妨可以请弘法真人与方世侄切磋一番。” 太皇太后听到弘法真人来,心里已是大悦:“从前只闻刘真人之名,一直不曾相见,今日倒是很想听听他的教诲,快,将刘真人请进来。” 方继藩听这沐氏想引什么鬼真人跑来和自己切磋,一点也不心慌,反而晒然一笑,女人……真是麻烦啊,你还没完没了…… 好在他也不畏什么讨教和切磋,反正自己年轻,输了就输了,输给一个德高望重的真人,很丢人吗? 不过这妇人自以为请了真人来,洋洋得意的样子,真够令人讨厌。你大爷,若不是因为今天太皇太后大寿,我方继藩的脑疾病就发给你看看。 早有宦官火速去了午门请真人入宫了。 殿中诸命妇,鸦雀无声,一个个屏息等候,也都盼望着一睹这江南弘法真人的风采。 此时,沐氏便借机道:“娘娘,这弘法真人而今可被称之为天下第一真人,道学深厚,非寻常那些招摇撞骗的人可比……”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心里则更觉得这个沐氏讨厌,她自然清楚沐氏是想做什么了。 于是她眼角看了看方继藩,方继藩则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好像没有听出沐氏话中的‘夹枪带棒’一般。 这……不就是个二傻子嘛。 年轻人啊,不晓得世间险恶,人家在讥讽你,在骂你呢,你倒是好,还笑嘻嘻的。 这倒令太皇太后心里不免对方继藩滋生出一丁点同情。 这孩子得过脑疾,自小还没了娘,可怜啊…… 对沐氏,她倒没有发作,脸上依旧带着微微的浅笑,只是那历经了不知多少世事的眼眸子深处,却带着洞若观火一般的锐利。 片刻之后,弘法真人刘天正入殿。 只见弘法真人头戴道巾,脚踏布履,只一身洗的浆白的道衣,自入殿之后,目不斜视,见了太皇太后,亦是荣辱不惊状,朝太皇太后行了道礼,道:“贫道见过娘娘,娘娘千秋。” 太皇太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弘法真人,欣喜道:“真人大名,如雷贯耳。” “不敢。”弘法真人刘天正只微微一笑,欠身道:“这俱是虚名罢了,贫道行将就木之人,哪里承得起娘娘谬赞。” 众人上下端详这刘天正,俱都觉得这道人仙风道骨状,宠辱不惊,倒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采。 便连弘治皇帝,自他一身朴素道衣,以及那淡泊的奏对之中,倒也觉得此人颇有几分‘不同’。 太皇太后显得很高兴,笑道:“来来来,给真人赐座吧。” “贫道不敢坐,站着即可。”刘天正拒绝:“此番受魏国公相邀,入宫觐见,本已是惶恐,区区方外之人,得见圣颜,已是洪福,站着能为太皇太后解一些疑惑,贫道便已知足了。” 他谦虚得过分。 或许是因为成化年间,一群道人过于嚣张跋扈的缘故,刘天正入宫,显得极为谨慎。 事实上,他本心里是不愿来的,若非是魏国公的面子,他这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不如在龙虎山中享清福的好。 太皇太后颔首,愈发觉得这真人值得敬重,因而大悦,看向沐氏道:“哀家今儿倒是沾了你们徐家的光。” 沐氏连忙惶恐地道:“万万不敢,娘娘言重了,臣妾与家翁,本是臣子,臣子为娘娘效劳,本是理所应当,哪里敢居功。刘真人乃是高士,自也仰慕太皇太后,这也是他的造化。” 这番话,倒是应对的极为得体。 毕竟是顶级豪门出身,品性是一回事,可这漂亮话,却是再厉害不过了。 可她也有自傲的一面,方才被方继藩坑了个半死,心里总觉得不解恨,又怎么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便又道:“方贤侄精通道学,不妨和真人讨教。” 这摆明着是挑拨,是暗示太皇太后,这方继藩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太皇太后可千万别被他给糊弄了。 方继藩噢了一声,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道:“不讨教,不讨教,道学有什么好讨教的。” 懒得理她。 太皇太后的心里倒也是觉得沐氏多事了,这妇人,实是小鸡肚肠啊。 还是方继藩懂事一些。 不过…… 那刘天正听了沐氏的话,脸色却是变了。 方才还风淡云轻的脸,瞬间变得肃穆起来。 这里,居然也有修道之人…… 可他环顾四周,哪里找得到半个道家人。 答案只有一个……这也是刘天正最为忌惮的一件事。 成化年间开始,因为成化皇帝崇道,因而不少蝇营狗苟之徒,为了荣华富贵,假装道人,祸乱宫中。 此后,道家因此而一蹶不振,就是因为这些小人打着道学的名义招摇撞骗啊。 万万想不到,当今天子登基,刚刚铲除了这些奸人,现在竟又有人混入了宫中,蛊惑太皇太后了。 他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假道人,败坏道家的声誉,一听到沐氏之言,他便警惕起来,脸色冷漠道:“噢,不知这位道友在哪里?” 其实他已看到了方继藩,方才是方继藩口称说不讨教。 这只是一个少年,一个少年能懂什么道学,简直就是荒唐,这分明……就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 刘天正踏前一步,他打定主意,今儿非要维护这道家声誉不可,再不可重蹈成化年间的覆辙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眼里露出鄙夷,随即义正言辞道:“居士也参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心里说,好嘛,看你如何收场。 太皇太后倒是不愿双方起什么争执,方继藩的道学,是经由普济真人认定的,这一点她深信不疑。而刘真人,她亦是敬仰。 不过看刘天正如此凛然之色,显然,刘天正这个方外之人,似乎无端的生出了真怒。 方继藩便站了起来,今日本是打算要做一个老实人的,可天不遂人愿啊。 于是,他瞪了沐氏一眼,沐氏脸上带着盈盈笑意,一副坐等看热闹的样子。 方继藩才慢悠悠地回答刘天正道:“偶尔……会读一些道书。” 很偶尔……呃,那是上辈子的事。 第一百六十二章送礼 听了方继藩的话,刘天正则是冷哼一声。 御前失仪,本是大罪,可刘天正乃是得道之人,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倒也无所畏惧,可他最痛恨的,就是招摇撞骗之徒,毁坏道家清誉啊! 他神色冷然地道:“敢问居士名讳。”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只想好好的参加这个寿宴呀,可真有人来讨教了。 本少爷只是半吊子道士啊,虽然属于领了证的那种。 方继藩只好道:“方继藩。” 方……继……藩…… 三个字一出,原以为接下来,该是刘天正冷笑讥讽几句。 可刘天正身躯一震,像是一下子怔住了,竟再无修道之人的风采。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继藩,身子竟是瑟瑟发抖起来。 一旁的沐氏见了奇怪,心里嘀咕,这刘真人是怎么了,莫不是这方继藩臭名昭著,连他都有耳闻? 所有人都定定地注视着刘天正,也有人偶尔转了眼珠子,看了看方继藩。 二人相互对视,方继藩也一脸懵逼的对方,这气氛,有点怪。 唯有刘天正,竟是突然眼角湿润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噗通一声…… “……” 方继藩更加懵了,一头雾水。 刘天正,居然直挺挺的拜倒在了他的脚下。 这鸦雀无声的仁寿宫大殿,原本落针可闻,可一下子,却是哗然了。 太皇太后动容。 命妇们一个个窃窃私语的同时,错愕地看向刘天正。 沐氏则是花容失色了,这……这又怎么了? 刘天正跪倒之后,规规矩矩地地行了大礼,才道:“小道……拜见师叔公……” 师……师叔公…… 沐氏几乎要昏厥过去了,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你刘真人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你也好意思? 若不是亲自将这位刘真人接来京师的,沐氏甚至怀疑,这刘真人是早被方继藩所收买了。 一个年过七旬的人,竟叫一个少年人师叔公?她觉得自己心疼得厉害,这造的是哪门子孽。 太皇太后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正一道内部的辈分,她也不懂,不过在这时代,无论是道门还是儒门,亦或者是寻常的宗族,这辈分大小,确实是没有人敢开玩笑的。 只是……方继藩……他…… 方氏原本在角落里,暗暗着急,她深知沐氏的手段,侄儿得罪了她,定会睚眦必报,可谁曾想…… 方继藩则是深吸一口气,看着地上对自己顶礼膜拜的刘天正……这一刻,他一切都明白了。 自己强行和危大有扯上了关系,哪里晓得,危大有的辈分,居然高到了如此恐怖的地步。 而偏偏辈分这东西,是不看能力,也不看水平的,比你高就是比你高,这就好像我方继藩是你爹一样,我管你是哪根葱,你就算是成了天王老子,你到了人前,还得乖乖叫一声爹。 刘天正一脸惭愧,老脸通红。 前两日他前往龙泉观,才得知普济真人有个师弟,叫方继藩,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这个人真的年轻至此。 普济真人虽也说他年轻,不过在年过七旬的人眼里,凡是五十岁以下的人,看着都年轻。 在读过了那部道德真经集义之后,刘天正更是惊为天人,这两日,他已将这部经读了不下十遍,而现在……这部经书的作者,就在眼前。 这一跪,跪得真的心悦诚服。 “小道大言不惭,妄与师叔公争论道学长短,惭愧,自拜读师叔公道德真经集义之后,小道废寝忘食,方知山外有人,人外有人,师叔公的灵智,非小道此等愚人可及,还望师叔公恕罪。” 呼…… 太皇太后懵了。 事实上,所有人都懵了。先前那一跪,还可以说这只是辈分问题,可现在,却等于是刘真人自己都承认,自己给方继藩提鞋都不配,恨只恨这辈子不能做方继藩的门下走狗!辩论道学?是不存在的。 就在所有人震惊的时候,刘天正一脸愧色地起身,朝太皇太后一礼:“娘娘,小道此番受魏国公相邀,本欲为娘娘讲经,可今日方知师叔公在此,小道惭愧,不敢班门弄斧,恳请娘娘容贫道告退。” 不讲了,就是这么任性。 主要是刘天正觉得丢不起这个人,那一部道德真经集义,堪称自大明开国以来,经学集大成者,在自己师叔公的面前,自己有什么资格讲经?一个举人,再优秀,敢在状元郎的跟前讲学吗? 人……要有自知之明啊。 “真人……这话,是否严重了。”太皇太后骇然得失色。 刘天正肃容道:“贫道万死,告辞。” 竟再没有啰嗦下去,这样的做法,虽有些任性,可于他而言,这是底线问题,所以绝没有迟疑,朝太皇太后又行了一礼,很干脆的转身便走。 就……这么走了。 所有人都回不过神来。 方继藩也懵了,这道人,还真实诚啊!话又说回来,自己怎么又多了一个孙子了?啊,不,是师孙侄。 却见无数目光,皆炙热地看着自己,方继藩摸了摸鼻子,脸皮厚,被许多妇人看着看着,竟渐渐开始习惯了。 那沐氏,脸色已是惨然,到了这个份上,她心下已是一凛,方氏的这个侄儿,真是骇人啊。 她悄悄抬眸,便见太皇太后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那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欣赏,沐氏哪里会想到,一个小小的南和伯府会出一个这样的妖孽。 沐氏心里打鼓,惨然的脸上努力地挤出了笑容,上前一步,很亲昵的想要摸一摸方继藩的脸。 方继藩则后退一步,直接避开。 沐氏有些尴尬:“方家大侄子,真是了不得啊,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我是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贤侄若是有闲去南京,可一定要来府上……” 她不傻,在彻底的认清了方继藩的实力之后,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即修补关系,此前她得罪方氏的地方太多,可谁晓得这方家突然祖上冒了青烟呢。 太皇太后不愿搭理沐氏,只笑盈盈地对方继藩道:“继藩,你来。” 方继藩上前:“臣在。”、 太皇太后嫣然道:“南和伯府真是出了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啊。” 却就在这时,有宦官进来道:“禀娘娘,各家的礼单已经送来了。” 太皇太后抿嘴一笑,她心情不错,方才刘真人没有给予她震撼,反而是方继藩将她吓坏了,这个小子……小小年纪,莫非……当真是道君转世不成? 不过她自不会轻易表露什么,毕竟是太皇太后,有些事,也只藏在心里。 说到礼单,太皇太后其实并不看重,皇家什么好东西没有啊。 可人情世故,太皇太后再清楚不过了,为了自己祝寿,各府不知挖空了多少的心思,倘若费尽心机的大礼送进宫里,结果石沉大海,一点儿浪花都不见,难免让人心灰意冷。 正因如此,太皇太后特别有交代,这礼单,得唱一遍,将大家的心意念出来。 太皇太后朝一旁的宦官王艳使了个眼色。 王艳便取了礼单,弓着身。 太皇太后四顾一眼,轻描淡写地道:“念。” 命妇们这才从震惊之中走出来,许多人喜上眉梢,为了筹备寿礼,可没少花功夫啊,现在太皇太后亲自让人念出来听,这心意便算是送到了。 王艳便扯开嗓子道:“定国公府,献玉璧四对,珊瑚十六只……” 方继藩只坐一旁听,各府所用的寿礼,真是让人瞠目结舌,无一不是奇珍异宝,哪一个都是价值连城,他顿时泪流满面,本少爷这煤老板,跟人家老寿星一比,竟还差了好几个档次。 被唱到名的人,个个红光满面,显得格外的精神。 南和伯府爵位不高,所以垫着底,等唱到了南和伯府的时候,王艳公鸭嗓子戛然而止,他似乎又垂头确定了一遍,方才迟疑地道:“南和伯府,献玻璃镜一副。” 然后……然后没了。 其他各府的礼单,都是如意、珊瑚、玛瑙、珍珠,如意是用对,珊瑚成双,玛瑙可以用斤,珍珠直接用斗了。可这玻璃镜,一副是什么鬼? 朱厚照一直坐在一旁无聊,道学的东西他也不懂啊,听着云里雾里的,现在听到了玻璃镜,他终于懂了,眼前一亮道:“玻璃本宫知道,这玻璃是好东西,老方……方卿家造暖棚用的,可好用了,方卿家在西山有个玻璃作坊,一天炼上千斤。” 这不说还好,说了等于是把方继藩坑死的节奏了。 便见众人都露出了古怪神色,朱厚照则是看得心里直嘀咕,本宫说错话了吗? 真是太鸡贼了。 不说你方继藩送个好点的寿礼,这一天能产上千斤的东西,你还只送玻璃镜……一副…… 太皇太后对方继藩的印象,本是彻底改观,觉得这孩子既聪明又伶俐,人还老实,这样的人,在勋贵之家里,可不多见啊,看看那些不知耻的各家子侄,有几个能上的了台面的,哼,一群辱没先人的东西。 可现在……她虽没说什么,可也觉得,方继藩有点儿小气得过分了。 ………… 哭了,码字码的腰酸背痛,订阅、月票、打赏统统看不到多少,果然是勤奋的人即便五更,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稍稍更新慢了一点就要骂几句。懒得人一天更一章,偶尔更两章,对读者而言,顿时成了上天的恩赐,大家欢呼雀跃,高呼作者良心哪。 好吧,凌晨第一更,继续码字。 第一百六十三章重赏 太皇太后虽也觉得方继藩这礼送得是小气了些,不过她对方继藩是很欣赏的,倒也没有真的计较。 朱厚照在这么多人的跟前说那样的话,太皇太后反而有着为方继藩圆场的打算,笑了笑道:“礼轻情意重,太子不懂,休要胡说。” 方继藩的脸上却是毫无愧色,脸上浮出灿烂的笑容道:“娘娘,臣正想说一说这玻璃镜,这是臣花费了无数心思,为娘娘筹备的大礼。” 大……礼…… 说着,方继藩已变戏法一般,自袖里掏出了一个木盒子来,木盒子只比手掌大一些。 这就是玻璃镜?巴掌大的玻璃镜?这……怕是一斤都没有吧? 许多人暗暗摇头。 角落里的方氏,又不禁为这侄子担心起来,虽然方才还因为侄儿争气,喜得眼泪都出来。 连弘治皇帝都忍不住的瞪了他一眼,这玻璃都产了上千斤了,还是用来盖暖棚用的,你就用个小盒子装这么点儿来? 方继藩则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将盒子打开,太皇太后面上虽笑,不过这笑终究有点僵硬,倒不是真贪这点儿礼,只是觉得,这面子不太好看啊。 少年人,不懂事啊,送礼都不会。 却见方继藩自盒中取出了一副奇怪的东西来。 是眼镜。 准确的来说,这是一副老花镜,有了玻璃,老花镜制起来就容易了,无非就是打磨的问题罢了,虽然人工打磨费时费力,可只要肯下功夫,就不成问题。事实上,中国的第一个眼镜,就出自明末,起源于姑苏地区,为了保证镜片打磨的精度,崇祯年间,一个叫孙云球的吴江人,此人和唐寅算是半个同乡,便制造出了框架的眼镜。 不只如此,他还发明了镜片研磨机器—牵陀车。这种牵陀车,是用脚踏转动,采用矿石砂、白泥、砖灰等作研磨剂或抛光材料,把镜片磨成凸凹透镜,以适应眼屈光的需要,最后终于掌握了“磨片”技术。用天然水晶石磨制出镜片。同时他又掌握了“验光”的技术,按照人的年龄和不同的视力研制出老花、近视、远视等品种以及各种光度的镜片,并编制了一套“随目对镜”的原始验光方法.用以验目配境。这样就可以随目配镜,效果丝毫不差,戴在脸上也比较方便舒适。 方继藩制作眼镜的材料则是玻璃,至于打磨的方法,则借鉴了孙云球的‘牵陀车’,制造镜片的效果,很是显著。 当然,这里头最大的问题,反而是老花镜的度数问题,方继藩曾大抵咨询过朱厚照,心里对太皇太后大致的度数有了底,不过在配镜时,方继藩显得很保守,他只需保证太皇太后所看到的世界清晰一些,却未必需要这老花镜的度数与太皇太后完美贴合。 至于以后如何,再量身定制便是。 这眼镜的镜框,用的是铜制和木质材料,为了保持滑润,还上了一层漆面,上头镶嵌了两片镜子,和后世的眼镜没什么不同。 只听方继藩道:“此乃万寿镜。” “……” 玻璃弄成了这样,就成万寿镜了? 这令朱厚照想起了当初明明暖棚里种出来的瓜,这感觉就如方继藩当时非要说那是天材地宝滋润出来的瓜一样。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历经四朝,人老了,自然也就面临着一个问题,那便是眼睛花了,近物看不清,而更可怕的是,年老的人,也不可能四处走动,每日只在这殿里坐着,说实话,眼前几乎都是模糊的一片。 方继藩道:“太皇太后,能否容请臣亲自给娘娘配上这万寿镜。” “大胆。”弘治皇帝觉得方继藩这厮简直疯了。 亲自佩戴,这什么意思,一点规矩都不懂了吗? 太皇太后反而宽容地笑了,这方继藩,可是弘法真人的师叔公啊,是个好孩子,虽然小气鸡贼了一些,不过…… “准了。” 方继藩便可怜巴巴地看向弘治皇帝,意思是,陛下,你看太皇太后都准了,是不是…… 太皇太后一看方继藩的脸色,瞬间便明白了,方继藩这好孩子,被皇帝给吓坏了。 于是咳嗽一声,带着几分严厉的模样看向弘治皇帝,意思是,今日乃是哀家大寿,你有事没事,就摆着皇帝的架子做什么? 弘治皇帝有点蒙,可怎么说,他是不希望皇祖母不高兴的,便勉强挤出笑容道:“方卿家,去吧。” 方继藩便不客气了,上前去,站在太皇太后的一边,轻轻的将这万寿镜戴在了太皇太后的鼻梁上。 太皇太后觉得古怪,这眼镜,起初架在鼻上,还勾着耳朵,给人一种不适的感觉,可一刹那之间。 太皇太后感觉眼前的世界,竟是全然不同了。 原先那模糊的世界,竟是顷刻间变得清晰无比,这贸然的清晰,令她有几分眩晕,可等她渐渐适应后,便看到原来还只是模糊的一个人影,这站在身侧的方继藩,五官都清晰可见,那剑眉,那如刀裁的鬓角,乃至这鬓角上的发丝,每一根都清晰无比。 一个习惯了模糊的人,至少在这个时代,已是对此习以为常,可突然见识到了这清晰的世界,瞬间让太皇太后想起了还算年轻时的时候,她身躯一颤。 这一颤,顿时令无数瞩目的目光变得心惊胆战起来。 怎么……这镜子,有问题? 弘治皇帝心里也咯噔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丝忧色。 太皇太后戴着万寿镜,突的转眸,这一次,目光却是落在了朱厚照的身上。 看着朱厚照的眼神,尤其的怪异。 这是自己曾孙啊,最亲至爱的曾孙,太皇太后已经忘了有多久不曾好好清晰的端详这个孩子了,现在看到了这个家伙,或许在别人眼里,这个太子有无数的缺憾,可现在这清晰的曾孙在太皇太后眼里,每一根头发,乃至他脸上的青春痘,都可爱极了。 自那镜片的背后,竟是有一滴泪滑落下来。 太皇太后的身子也开始颤抖,她伸出手,想要召唤朱厚照近前来,让自己再好好端详端详这曾孙,怎么看,都觉得喜欢。 这种感受,寻常人怎么会明白和理解呢? 可这泪一落,无数人却是打了个冷颤。 出……出事了吗? “皇祖母……皇祖母……”弘治皇帝担忧地呼唤。 太皇太后这才从恍惚中回过了神来,可即便如此,还是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方继藩。” “在呢。”方继藩笑得很开心,也笑得很鸡贼,老花眼和近视眼其实是一样的,上一世,方继藩就是近视眼,在没有佩戴眼镜的情况下,视力正常的人,是根本无法理解会有多坑的。 太皇太后扶着椅柄,勉强支撑着使自己站起来,她还戴着老花镜,左右四顾:“哀家这辈子也不曾收过这般的好礼,今日大寿,便是金山银山,也及不上这万寿镜万一,你……费工夫了,要赏,重赏!” 太皇太后心里高兴啊。 金银珠宝算什么,这辈子该享的福,她早享了,这些珠宝,在她眼里,不过是好看的石头而已,唯独这万寿镜,却仿佛使她一下子光明起来。 每日待在这殿中,即便点了蜡烛,却因为老花,几乎不能视物,现在突然重见光明,怎么能不重赏? 女人是情绪动物,即便是太皇太后也不例外。 本来她就对方继藩极为欣赏,现在加上这么个大礼,太皇太后便不吝任何溢美之词了。 她侧目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皇帝,你怎么看?” 虽还不是很明白怎么回事,可见皇祖母高兴,弘治皇帝心里也乐了,他正想说什么。 却听方继藩道:“娘娘,臣不要赏赐。” “不要赏赐?”太皇太后微微皱眉。 方继藩道:“不过臣有一个姑母,嫁给了魏国公的次子,自小她便对臣很好,臣现在这般的聪明伶俐,想来也是姑母教导有方的缘故……” “………”起初,方继藩要推辞赏赐,弘治皇帝还以为这家伙正常了,谁料这家伙又开始美滋滋的称自己聪明伶俐,果然……方继藩还是那个方继藩吧。 “哀家明白了。”******的太皇太后,在那镜片之后,眼睛似乎一亮:“你的意思是,你希望宫中赏你的姑母。” 方继藩心里真不稀罕宫中的赏赐,能赏赐什么呢,十万金……金啊,听着喜闻乐见,大爷的,其实这就是铜。升官……是绝无可能的,大明还没有送个寿礼,便立即升官的前科。爵位……更无可能,既非皇亲国戚,又没有战功,想要封爵,简直痴心妄想。 既然爹现在惆怅得不得了,索性……就将这好处给姑母吧,这样老爹也就开怀了。 太皇太后笑了:“真是个好孩子啊,哀家果然没有说错,既如此,就诰其为二品夫人,皇帝,如何?” 二品夫人…… 方继藩吓了一跳。 方氏也吓了一跳。 包括了那沐氏,更是花容失色。 要知道,便连沐氏,也不过是三品淑人啊 别人家的读者泪奔! 第一百六十四章我方继藩,就服你 其实太皇太后也是兴之所至,她哪里想到,方氏现在不过是区区五品安人呢,想来,既是嫁入了魏国公府,怕是早已位列三品四品了吧,她心里念着方继藩的大功劳,赐一个二品夫人,又何妨? 可是从五品直接赐为二品,这几乎是国朝历史上,前所未有啊。 弘治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那方氏的身上,方氏在角落里,一脸错愕,显得不可置信。而从她的穿戴而言,不过是区区五品而已。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这个赏赐有些过头了,给个三品淑人,或是四品,就已是天大的恩赐。 他正待要开口…… 却见方继藩已经很不客气地乐呵呵的道:“娘娘圣明!方家上下,感激不尽,臣代姑母,谢娘娘恩典。” 这是一锤子买卖,都已圣明了,还谢了恩…… 弘治皇帝顿感一口气给堵住了,用力地深吸一口气,最后轻轻的将这口气呼出来,才感觉平复下来,算了,不计较,这喜庆的日子,皇祖母高兴便好。 这殿中的命妇,此刻,却都将目光落在了那不起眼的方氏身上,这只是个五品的安人哪,转眼就成了正儿八经的二品夫人了,所谓妻凭夫贵、母凭子贵,可这方氏,却是凭着一个侄子,直接显赫起来,教谁心里不羡慕呢? 方氏依旧一脸难以置信,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连身躯都在暗暗颤抖,这……赏赐实在太重,重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更令她震惊的却是自己的侄子,从前那顽皮胡闹的侄儿,怎么转眼之间,竟是如此优秀了。 家门有幸啊! 想那魏国公府两个儿媳,大儿媳也不过是三品,而次媳却已二品了,于是许多人都别有意味的看了沐氏一眼。 沐氏心思更是复杂无比,无地自容。 真正到了酒宴的时候,男人们却需回避的,所以在偏殿,弘治皇帝自己摆了一桌,太子和方继藩入席。 今儿太皇太后既然高兴,弘治皇帝心里也高兴,他暗暗打量着方继藩,不由道:“方卿家。” 皇帝总是这样,继藩和卿家之间,随心所欲的转换,想来,这也是帝王心术的一种。 “臣在。” 方继藩一面应了一声,一面看着坐在对面,一副乖巧的朱厚照!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叹息,这演技又精进了。 此时,弘治皇帝笑了笑道:“朕有时在想,卿家到底有没有脑疾了,为何这人有了脑疾,反而鹤立鸡群起来。” 方继藩心里发懵,果然,陛下已经开始怀疑了,他道:“这只是臣没有病发而已,若是病发,就可怕了。” 弘治皇帝更是定定地看着他,道:“噢,如何可怕……” “这……”这倒难倒了方继藩,于是踟蹰道:“一旦病发,臣就如太子殿下这般乖巧。”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目光有点不善! 老方,你坑本宫啊。 其实,方继藩只是想转移话题,因为他知道,陛下但凡提到太子,情绪波动就比较大。 弘治皇帝果然冷哼了一声,看看人家方继藩,再看看这逆子,这逆子在詹事府里是什么德行,朕会不清楚吗?杨卿家和王卿家可没少来状告呢,现在却是装作可怜的模样。 看看人家方继藩,人家方继藩心里总还有一个姑母,总还能讨人喜欢,可这逆子就知道胡闹。 他脸抽了抽,眼里掠过了一道精光,精光有点锐利。好在,今日大喜,所以……他忍了。 深吸一口气,他才不徐不慢地道:“说起魏国公府,朕正好听说南京守备魏国公有奏,说是南京有一会门,号称丐帮,聚众作乱……” 丐帮……很熟悉的名字。 作乱…… 嗯…… 方继藩心里在想,在上一世,许多大师笔下,也有许多关于丐帮的传奇故事,而丐帮中的人物,无一不是为国为民、义薄云天。 方继藩当时很不理解,你说你特么的都混成了乞丐,跑去要饭了,你为个哪门子国,忠的哪门子君,这不合逻辑啊。如此不合逻辑的设定,简直就是在方继藩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这人都要了饭,连饭都吃不饱,还不反了他丫的,难道还将这皇帝老子留着过年? 自然,绝大多数人是不觉得大师的设定有问题的,大师就是大师,永远让人膜拜和瞻仰,瞻仰过后,再找几本网络小说,寻几个不太出名的作者,狠狠踩一通,不但得到了优越感,且还可以提升逼格。 现在听说丐帮作乱,方继藩心里舒服了,这才是丐帮嘛,这也才是吃不上饭的人应该有的样子,江南的乞丐们,讲究! 弘治皇帝又娓娓道:“朕记得,魏国公的奏疏中称,已命金山卫指挥徐世绩调兵弹压,可这已过了一个多月,还没有捷报出来,可见,区区一个会门,堂堂的金山卫竟都弹压不住……” 弘治皇帝说罢,却是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顿时醒悟,金山卫指挥徐世绩,这不就是自己的姑父嘛! 魏国公想来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趁机刷一刷功劳,毕竟只是一个会门,想来可以轻松拿下,可谁料……一个多月没有消息,这不就说明…… 方继藩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起来,丢人了,丢人了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道:“你的姑母,封了二品诰命,他却只是从三品的指挥,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朕会封赏他。” “……”方继藩一脸惭愧地道:“陛下,其实臣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你的姑父如此不堪?”弘治皇帝失笑,摇摇头道:“不可有下次了。” “是。” 这话虽是有几分责备的意思,方继藩却有着几分感动,弘治皇帝对他算是挺好的了。 朱厚照在旁听着,则是忍不住磨牙,心里对方继藩的姑父,真是鄙视得不得了,琢磨着,若是本宫出马,只需一个千户所,便可将丐帮弹压了。 弘治皇帝吃了一些酒菜,就显得没什么胃口了,随即道:“说起来,贵州那儿,至今还没有消息,相比于江南的区区会门,云贵的米鲁之乱,才令朕忧心。” 方继藩心说,要平乱还得等后年呢,慢慢等吧。 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啊,朕早在两个月前就已下了旨意给王轼,命他筹建山地营。” 这事儿,方继藩听说过,不过皇帝很鸡贼,当时面对他的建议模棱两可,转过头却把事办了。 这不厚道啊。 方继藩故作不知,道:“原来陛下已经将事办了,陛下圣明,尧舜禹汤,臣……” 弘治皇帝一听他开始吹捧,心里就渗得慌了,压压手道:“朕的意思是,这贵州也有两个多月没有捷报传来了。” 方继藩顿时又尴尬起来了。 不起作用? 那也不怪我这狗头军师啊,就算怪,也是怪贵州那儿执行得不好,不讲究。 可皇帝是不跟你讲道理的,他认为一点效果都没有,可不就是你的问题吗? 一旁的朱厚照按耐不住地道:“要不,父皇,儿臣挂帅……去贵州走一遭。”他真是做梦都想去贵州,想要血战沙场。 弘治皇帝狠狠地瞪了朱厚照一眼,眼里冒出了火来。 朱厚照顿时打了个冷颤,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今儿,方继藩出宫得比较迟,迟的原因比较奇葩,是苦口婆心的劝了一下午老子揍儿子,一开始是说,陛下,今日是太皇太后的大寿,万万不可败了太皇太后的兴啊。 到了后来,眼看着木已成舟,殿中鸡飞狗跳,弘治皇帝抡起了一根装饰用的斧钺,方继藩就抱住弘治皇帝:陛下,会出人命的,用鞭子吧,抽几鞭子就好了。 然后眼睁睁的看着朱厚照皮开肉绽,吊在房梁上,说实话,他衣衫褴褛,luo露出来的肌肉,竟还挺男人的。 弘治皇帝呢,自然也气得够呛,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是要克继大统的,这是未来的天子,反了你还,成日想着外出统兵,不务正业,今日不打,更待何时,方继藩不就被揍成了这么个人才吗? 到了天近傍晚,方继藩才心有余悸的出宫,午门前,早已冷清了,祝寿的贵妇们,早已一走而空,他脑海里还走马灯似得留存着朱厚照被吊在房梁上,先是求饶,后来高呼好男儿不畏死的悲壮,方继藩心里给他竖起了大拇指,铁血真汉子,我方继藩,就服你。 骑马一路直奔回家,到了家中,想着惆怅了几天的老爹,方继藩决定先把好消息告诉老爹。 谁知道,刚见了方景隆,方继藩还没说话,方景隆就先炸了。 “二品诰命……”方景隆瞪大着眼睛,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方继藩。 在他手上,正拿着一封信笺,显然刚刚正在看信。 这信正是他那表妹送来的,因为刚刚给太皇太后过了寿回去,不便来方家,所以便修书来,报了喜讯,同时对方继藩多了几分关注,隐隐里有着感谢的意思。 第一百六十五章旗开得胜 方继藩看着老爹噗嗤噗嗤的喘气,如老牛一般。 而下一刻,方景隆直接捂住了自己心口,叫道:“心口疼,哎,心口疼……” 一旁的杨管事连忙箭步上前,直接将方景隆搀住了。 “扶我爹去休息吧,身子这么脆,不省心呀。”方继藩皱着眉头摇摇头。 杨管事噢了一声,刚想扶着方景隆走,却感觉方景隆的身子宛如磐石,巍然不动。 只见方景隆激动地大呼道:“不休息,不休息,我没事,只是惊住了,不打紧的,我还有事,为父约了英国公、建州候几个喝酒呢,得去,得去。” 杨管事便着急地道:“老爷,这身子不好,喝什么酒……” 方景隆鄙视地看着杨管事:“你懂什么,这时候更该去喝,你可知道英国公的儿子,那个张什么信的,你晓得不晓得,真是没出息,英国公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得教儿子,我和他是老兄弟,责无旁贷,得去教教他,别把好好的孩子教废了。你说说看,这么大的一个孩子,成日就晓得种地,种地还种出心得来了,上一次也是去英国府,老爷我去和英国公喝酒,他那儿子来,问他近来在做什么,他说种地啊,问他种啥地,他便掰着指头算,说种地是门大学问呢,地要犁出多少深浅,烟道要怎么挖,怎么引水,啥时候播种,听得英国公眼泪都出来了,说祖宗们是马上跟着太祖和文皇帝打天下,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孬货出来。” “老爷我得去好好给英国公上一课,他啥都不懂,就晓得按着他那傻儿子在地上一通乱揍,我得告诉他,这教儿子就和带兵一般,得有章法的。” 说着,他喜滋滋地低头又看了看手上的信,里头其实是大抵的将万寿宫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方景隆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吐沫都溅了出来,他抬眸道:“继藩我的儿……”抬头…… 这才发现一件事,方继藩已是溜了。 方景隆便笑了,掸了掸信笺,对杨管事道:“杨管事,这书信上头的许多字,我不太认得,你读一遍老爷我听听。” 杨管事不禁道:“老爷平时不也经常读书吗?” 他话刚出口,顿时就醒悟了什么,忙道:“那学生得好好的给老爷念念。” 方景隆便坐下来,悠悠然的翘起了腿,不知怎么的,突然之间,他自己都已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许多,腿翘了翘,在等着杨管事念书信的同时,忍不住感慨道:“而今啊,这京里各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咯,为啥啊,还不是他们教子无方吗?读书人常说,子不教父之过也,这话,我是深以为然啊……” ………… “捷报,捷报……” 在贵阳府巡抚行辕外头,风尘仆仆的飞骑飞马而来,气喘吁吁的急递铺差役翻身下马。 因为整个贵州,都处在战时状态,所以本省各司的官吏,都在行辕办公。 巡抚王轼,在有了前巡抚王钺兵败,和起初进兵的挫折之后,在围剿叛军时,开始变得谨慎起来。 两个多月前,陛下亲自明发了一封旨意,命贵州立即筹建山地营。王轼不敢怠慢,虽然对此有些无法理解,在他看来,贵州的兵马龙蛇混杂,有征调来的土人狼兵,有自江南调来的客军,也有贵州各卫的主军,现在筹建山地营,势必要从各卫中抽调人手,这反而不妥,毕竟狼兵、客军、本土的将士连语言都未必想通,彼此之间,也各有芥蒂,组建一支专门的山地营,效果并不大。 不过这既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名曰中旨,这就等于是绕过了内阁,显然是陛下自己的主意,王轼哪里敢抗旨。 于是乎,从土兵、客军、贵州各卫的一群健卒便被抽调了出来,总计三千人,开始进行操练! 为了显示他尽力在办差,粮饷的供应几乎向这一支军马倾斜,这其中,贵州各卫抽调的健卒倒是很熟悉本地的情况,狼兵本就是土人,翻山越岭,也不在话下,至于客军,则多抽调福建、浙西等地的兵丁为主。 还别说,效果还不错,贵州这儿,粮饷供应的充足,这山地营里竟也没什么争执,能被抽调出来的,本就身体素质不错,是奔着平乱立功来的,钱粮给够了,一个个养精蓄锐。 因而在半月之前,王轼决心让这山地营去练练手,只是一直不见什么音讯来。 而现在,这一声捷报,顿时令巡抚行辕沸腾了。 附近各衙的宫中新调来的中官监军、派驻来此的锦衣卫千户、贵州布政使、贵州都指挥使、转运使,以及新任的贵州总兵,贵阳知府,这一个个贵州台面上的人物,都是属狗的,个个就都钻了出来,须臾功夫,就在巡抚正衙里济济一堂。 自米鲁叛乱之后,大家是没一天睡好觉啊。 钱钺兵败,被杀,总兵战死,中官战死。 足以让所有人心里发寒,朝廷立即将他们调到了这里,组织新的围剿,可问题就在于,到底进兵不进兵吗? 进兵,极有可能重蹈钱钺等人结局,惨啊。可若是每天躲在贵阳城,战事若是没有进展,那就更糟糕了,朝廷那儿,定会不满,到时谁也别想跑,一个个都等着治一个玩忽职守,坐看贼势猖獗之罪。 现在大家都急,一听有了捷报,个个都喜出望外,脸都红润了,以往都是臭着脸,今儿却都眉开眼笑,如同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被搬开了。 王轼抖擞精神,高坐大堂首位,这位新任的巡抚大人,已接过了捷报,将捷报打开,顿时眉飞色舞。 “好,好,好,此皆赖将士们戮力啊,山地营传来了捷报,在金沙寨以东三十里,遭遇叛军,与贼交战,诛贼七十九人,其余贼人,尽皆遁走,山地营趁势,一鼓作气,取下金沙寨,又诛叛军六百一十七啊,枭首总计七百余……” 王轼满面红光,捋须大笑:“哈哈哈哈……这是大功一件,此番旗开得胜,叛军定当丧胆,这山地营,真是长脸,好得很,来人,立即给京师报捷!” 杀敌近七百人…… 在座诸官面面相觑,这确实堪称一场不小的胜利了。 在许多人的意识之中,似乎一场战场,不死个万儿八千,都不算什么胜利。 可事实上,对于一场战斗而言,尤其是在这贵州山地较多,只适合小规模军队厮杀的地方,能有这样的战绩,已经足够令人意想不到了。 最重要的是,这捷报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它为围剿米鲁的叛军,起了一个好头,这捷报若是传入京去,还不知朝廷有多沸腾呢。 王轼目光炯炯,激动得摇头晃脑,口里继续道:“立即传发急递铺,不得有误!” “且慢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公鸭的嗓子突的扯起来,众人随声音看去,便见中官杨雄翘着兰花指,端着茶盏,阴阳怪气地发出渗人的笑。 王轼微微皱眉,这杨雄乃是中官,是宫里派来的太监,别看杨雄在宫里什么都不是,可到了地方上,就相当于是皇帝的耳目,即便是巡抚,也不免忌惮他几分。 王轼便问道:“杨公公,可有什么话要说?” 杨雄左顾右盼地看了一眼,才笑嘻嘻地道:“无关人等,都先退下去。” 所谓无关人等,自然是陪在此的书吏,书吏们都有自知之明,于是连忙告辞,在这堂中,就只留下了贵州布政使司各方的头面人物。 众人不解其意地看着杨雄,其实杨雄来了贵州,相比于其他中官,算是挺好打交道的,在军务上,也很难得的没有指手画脚。 杨雄低着头,呷了口茶,才皮笑肉不笑地道:“捷报,不能这么递。” 不能这么递? 众人不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只听杨雄又慢悠悠地道:“这功劳哪,太小了。” 呼…… 在座的人,无一不是人精,杨中官看来是嫌小了,想往大里报。 王轼却是皱眉道:“若是往过大里报,那就是冒功了,杨公公,冒功其罪不小啊,一旦朝廷追究……” “王巡抚懂做官,却不懂为臣。”杨雄笑了起来,这笑容显得意味深长。 王轼与布政使交换了一个眼色。 至于贵州总兵与都指挥使,似乎也相互看了一眼,众人都忌惮了起来。这杨公公,不会不知道现在朝廷有多关注贵州的战局,冒功,是多大的风险,又会是何等的后果啊! 这个时代,大明虽然武备松弛,好在还没有糜烂到骨子里,所以对于冒功之事,虽也会往上添点数目,歪曲一些事实。 比如这场胜利,王轼上书,会用个虚数的概念,如斩首千余,连拔数寨,之后再热情洋溢的吹嘘一下自己如何领导有功,可毕竟职业道德还是有的,不能吹得太大了。 那锦衣卫千户王导,则抱手立在一旁,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杨雄 书成绩好点,喷子就来了,是什么让他们不开心呢,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摊手,求月票,求订阅! 第一百六十六章吾皇圣明 气氛很凝重。 杨雄的目光又扫了众人一眼,看着众人的表情,他又勾起一笑。 “想来,在王巡抚的心里,做官和为臣,没有分别,可王巡抚错了,为官是对下,对于下头的军民百姓而言,王巡抚是官,自王巡抚来了贵州,这贵州的军政之事也算是井井有条,所以咱说王巡抚会做官。可做臣,对的却是上,做臣子和做官不同,臣子得学会揣摩上意,何为上也,乃咱们的皇上……” 他一面说,一面肃然地朝北边拱了拱手,以示敬意。 王轼皱眉,心里暗暗的想,这话没错,做官是对民的,做臣,是对君的,可臣和官,本身就集合在一人身上,一个人他做了官,自然也就是臣,可对下和对上,自然有所不同的,这话,在理。 杨雄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才继续道:“咱家现在想问问诸公,当初这建山地营,是谁的主意?” 贵阳知府官职最小,他笑呵呵地道:“朝廷。” “错了!”杨雄摇头,直接道:“是皇上!旨意是中旨发出来的,没有经过内阁,那么,这不就是陛下的主意吗?” 顿了顿,他又问:“陛下圣明,既出了这个主意,我等在此,只是贯彻圣意而已,山地营建了起来,效果如何?” “效果显著。”王轼不笨,竟杨雄如此一说,王轼有点回过了味来了。 杨雄则是冷着笑道:“不错,效果显著,那么咱家再问,这功劳,该是谁的?” 呼…… 中官就是中官啊,一下子,就把利害关系点透了。 “皇上!”这下子,众人异口同声。 杨雄森森地笑了起来,声音提高起来,显得极荣耀的样子:“不错,就是皇上,没了皇上,就没这一场功劳,吾皇圣明,高瞻远瞩,运筹帷幄,诛贼于千里。” 众人不得不跟着杨雄一齐道:“吾皇圣明哪。” “所以……”杨雄嘿嘿一笑:“这份奏疏,就得动一动心思了,先挑明了,咱们谁也别想着贪这功劳,谁想趁此吹捧自己,嘿嘿,咱丑话说前头,到时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王轼心头一凛,他之前的本意还真是想在奏疏里给自己润色几笔,现在杨雄一挑明,顿时让他心里一寒。 不错,这功劳,自己的确没资格占,倒是幸好杨中官提醒得及时。 其他诸官,也都心下一沉,其实谁不想在这功劳里头分一杯羹?而现在……一下子的,这主意烟消云散。 杨雄背着手,又踱了几步,接着道:“这功劳,既不是杀敌的将士,也不是你我,只能有一人,就是这明示吾等建山地营的人,这个人,只能是陛下。可陛下既然占了首功,才杀了七百贼人,说的过去吗?” 不能! 每一个人的心底,没有半分迟疑,直接有了答案。 杨雄面无表情,最后斩钉截铁地道:“杀贼五千吧,夺取城寨二十,不不不,得有零有整才好,五千三百七十一,这数字吉利,拔寨二十三座半……” “二十三座半?” 杨雄眯着眼道:“这你们就不懂了,要报上去,让皇上高兴,让朝廷无一不认为此功绝无虚报,就得显得真实,奏疏里就说,之所以多计了半座,是因为叛军见山地营势如破竹,风声鹤唳,于是不等山地营杀到,便将自己的寨子烧了,仓皇而逃,因而,虽得寨子,可这寨子却已化为灰烬,你们瞧瞧看,这不就显得咱们讲究,连报捷的奏疏都这般严谨吗?” 呼…… 大家这才发现,这到了贵州之后,一直默不作声,从不彰显中官威严的杨雄,竟是心思细腻到了这般的地步,讲究! 此时,杨雄则是晒然一笑道:“当然,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做臣子的,无非就是侍奉皇帝,让皇上高兴罢了,所以想要把事儿办得漂亮,没有大家同心协力,却是不成的,这锦衣卫、巡抚行辕、布政使司、转运使司、都指挥使司,还有总兵行辕,以及咱这个中官,都得把口捂严实了,咱们是在给皇上贴金,咱丑话说在前头,倘若谁的奏报有出入,赶明儿,他就烂LUAN子!” 众人震撼到了。 杨中官这话就不厚道了,在座的诸位之中,那玩意儿大家都有,唯独你杨中官没有的,你让大家赌咒发誓,大家若是那玩意烂了,你杨中官想烂也没得烂啊。 当然,这只是细节,众人心里,骤然有数了。 若是以往,冒功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各衙之间很难协调,你巡抚能让三司和你沆瀣一气,你能让锦衣卫也跟着你一起冒功吗?你能买通锦衣卫,你能买通中官吗? 可这一次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山地营是皇上的主意,明发下的中旨,大家等于是张罗着给皇上冒功,皇上要冒功,谁活腻歪了,敢有什么异议! 王轼却依旧有些举棋不定,他觉得杨中官的话有理,不过…… 却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道:“锦衣卫这里没有任何问题,杨中官说的是,卑下向北镇府司的奏报,也按杨中官的数目陈奏,只要异口同声,便是天衣无缝,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挑不出错来。” 说话的乃是锦衣卫千户官,他平时寡言少语,却是这贵阳城中,所有人都忌惮的人。 那贵阳知府笑了笑道:“杨中官和千户都表了态,下官还有什么说的。” 总兵李玉泰一拍大腿,也决然道:“我没话说。” 众人一个个点了头,最后目光都落在了王轼的身上。 王轼微微一笑,其实就刚刚这么一会,他就已经在心里梳理了其中的利弊,此时便风淡云轻地道:“那么这奏疏,少不得有劳诸公一起好生润色了。” 杨雄一笑:“只要咱们同心协力,那么,一切就天衣无缝了!皇上心里高兴,咱们自然也脸上有光,有句话不是说吗?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此时此刻,已在此开始发酵,参与此事的,几乎牵涉到了整个贵州官场的人物,每一个人都怀着同样的心思,精密的团结了起来,在彼此之间对过了口风,用不了多久,十几份奏疏便不约而同的,向着京师发去。 ………… 而在京中,殿试要开始了。 这日子定在六月十三。 京里对于这场殿试,也抱着极大的热情。 上一次会试,已是奇迹。 而这一场奇迹能否在殿试中延续,足以吊起所有人的胃口。 甚至有人私下在流传,说是方继藩的几个门生,论起作八股还尚可,可殿试考的,却是策论,这就未必有希望了。 虽说殿试的排名,最终会根据会试的成绩,可某种程度上,也不排除会有某些排名落后的贡生逆袭的可能。 或许是因为方继藩近来风头太盛,尤其对读书人们而言,至少当初不少读书人曾被方继藩憋得欲仙欲死。 因而,此次无数人翘首以盼。 三年一场的科举盛会,足以引起京师的期待。 会试第四的王守仁,反而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至少……赌坊很关注。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许多人急于希望有人能够打破方继藩所垄断的科举神话,你一个南和伯府的脑残少爷,凭啥就垄断了弘治十二年的抡才大典。 可更深一层次来分析的话,其实也并非不是没有道理。 欧阳志三人,还有唐寅、徐经,前者家境贫寒,后者,只算是富户出身,临场应变的能力都欠缺一些。 而那位王守仁却是不同,人家曾四处巡游,父亲是状元,与李东阳交好,所结识的人,无一不是朝廷重臣,其父眼下,和杨廷和一般,是最炙手可热的人物,甚至许多人认为,王华将来说不定会封侯拜相,这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殿试所考的,再不是八股文,而是策论。 所谓策论,便是朝廷向考生们问策,考生们则进行书面形式的‘奏对’,这里头的学问,就不再仅限于四书五经了,既考验灵机应变的能力,同时也考验对时事的理解。 王华对儿子的这一场殿试很关心。 说实话,他丢不起这个人哪。 自己是状元,又是朝廷大臣,而自己儿子,总不能连策论都考不过别人吧。 因而今儿一大清早,他预备要去当值了,却见书房里还亮着灯,这令王华顿时有了欣慰之感。 前些日子,儿子虽然是浪了一点,可至少现在还晓得临时抱佛脚。 于是穿着朝服的他,徐徐的到了书房,开门,便见王守仁端坐在书桌之后。 王守仁的头有些乱,扎在头上的方巾有些歪,眼睛布满了血丝,大袖上还沾着干涸的油墨。 王华心里的欣慰感又多了几分,忍不住微微一笑,好,不错,很好。 走近一些,便见一张纸摊开,上头是王守仁手书的四个字。四字龙飞凤舞,用的乃是草书,王守仁的书法,深得王华的真传,尤其是这草书,极有神韵。 这四个字……知行合一…… 第一百六十七章殿试 王华愣了一下,抬眸一看,此时王守仁依旧枯坐着,对着这四个字发呆。 知行合一…… 这是何意呢? 王华开始搜检自己平生所学,想要从这四个字之中寻觅出任何与之联系的策论题。 他沉吟了良久,咳嗽了一声。 熬红了眼的王守仁这才意识到什么,轻轻抬头,一布满了血丝的眼睛与王华相对,令王华心里有一些些的疼。 “在温习功课?”王华挤出一些笑容。 “不是。” 显然,王守仁不擅长说谎。 王华的表情开始有点儿凝固,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明日…… 也就是明日,就要殿试了,不是……这是几个意思? 好在,状元郎就是状元郎,毕竟是当今朝中声誉如日中天的少詹事,王华只吸了口气,脸上又重新换发了笑容:“那么,这知行合一乃是何意?” “儿子现在还只是半懂不懂,所以这几日,儿子也在琢磨和推敲。”王守仁很认真的道:“不过此四字,乃南和伯府方公子所赐,儿子越是琢磨,越是觉得此四字所蕴藏的,并非只是简单的道理,真感细思恐极。孔圣人和程朱夫子,固然有道理,可儿子却以为,他们……” 王华在发抖。 反了啊这是…… 连圣人都敢批评了! 王家诗书传家,靠的就是四书五经,是孔孟和程朱这些先贤们赏的一口饭吃,你……小小年纪,居然如此离经叛道。 敢情这些日子,你成日关在书房里,压根就没有在温习功课,都在琢磨这知行合一四个字了。 王华气得脸色蜡黄,一双眼睛,鲜红似血。 王守仁见父亲发怒了,便索性缄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是他是个执拗的人,一旦心里有了主意,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所以他布满血丝的眼里,却闪动着清澈的眸光,与父亲对视。 呼…… 王华决定还是不揍这个败家玩意,自己毕竟是状元公,要有修养,要以德服人。 王华尽力用平静的语气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他语速极快地继续道:“因而,才有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现在,你的前程就在眼前,明日的殿试,关乎你的命运,更关乎你治国平天下之欲,这些,你就不在乎了吗?” 王守仁脸色僵硬,似乎是在思考。 事实上,他无时无刻都在思考,思考这东西是分人的,比如一个普通人,这叫瞎琢磨,而对于一个历史上的大思想家而言,这就叫思考。 当然,现在王守仁还不是大思想家,自然,他现在是在瞎琢磨。 王守仁瞎琢磨了片刻之后,抬眸,眼眸里更加坚定,沉着地道:“父亲,格物致知,证明是错的,儿子曾格竹,格了三日,最终一点道理都没有收获。儿子还曾去格西山的农地,也是一无所获。” “你……你……”王华这次甚至气得胡子都乱颤起来了,胸中燃起了熊熊大火。 “不过……对于殿试,儿子倒是很有信心。”王守仁笑了笑,颇为自傲的样子。 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倒是听了这句话后,王华总算脸色缓和了一些:“嗯?” 王守仁淡淡道:“方继藩的几个门生,若以八股而论,儿子不如他们,可以策论而论,他们……不足为道。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人,思维过于僵硬。徐经此人,心思倒是活络,学问却是差了一些。倒是唐寅,才情极好,可惜……他出身商贾之家,在策论上,怕也难有作为。” 这是真的一丁点也不谦虚啊。 王华有些恼火,其实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多年来的处世之道告诉他,要谦虚。 他瞪了王守仁一眼,道:“这么说来,你倒认为自己还能高中状元?” 王守仁微微一笑,抿了抿嘴道:“儿子……志在必得!” ………… 闲暇的时候,方继藩坐在厅里,是最幸福的时刻,五个门生围着自己侍奉,一个个低眉顺眼,各种讨好的样子,也算是人生中难得的娱乐。 方继藩不喜欢玩弄NV性,可玩一玩自己的门生,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唐寅献上了自己自拜入了门墙之后的第十三幅画。 照旧,还是仕女图,话说唐寅的仕女图,在历史上确实是一绝,方继藩看着看着,欣赏水平也是直线的上升。 不过这仕女图看着看着,也是腻味。 一见恩师眉头微微皱起,唐寅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很是小心翼翼地道:“恩师不喜欢吗?”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小唐啊,这画还好,不过为师有个小小的疑问,总是想不明白。” 唐寅便忙道:“还请恩师明示。” 方继藩唏嘘了一番,道:“为何这画里的女子,总是穿得严严实实的,你总是给她们穿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不对啊,方继藩很疑惑。 唐寅的仕女图固然是一绝,可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唐寅的CHUN宫图,那也是相当有水平的,你怎么能只画仕女,不画CHUN宫呢?怎么,嫌为师不懂得欣赏不成? “……”唐寅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坐在下头的欧阳志,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发呆神游。 江臣和刘文善低垂着头,毫无情绪波动。 徐经则是震惊了,他似乎还有些不太习惯,直勾勾地看着恩师,心里在琢磨,恩师喜欢……,这……不是同道中人吗?那下一次去那里,该不该叫上恩师……这会不会不好,师徒一起狎JI,这是佳话呢,还是…… 唐寅愣了一下,随即满面通红,踟蹰道:“恩……恩师……这个……这个,学生是贡生,怎……怎么能画这样的画?” 方继藩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道:“肮脏,衣服穿的少一些,便见不得人了吗?” “……”唐寅恨不得将脑袋埋进沙子里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果然……自己还是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啊,比如唐寅,若是在历史上,他因弊案从此穷困潦倒,最终会不得已之下,为人画春宫,造福乡里。而如今,唐寅依旧还是贡生,便开始鄙视历史上自己曾经吃饭的手艺了,由此可见,这人哪,容易忘本。 方继藩坐下,表情认真起来:“好了,不说这个了,明日就是殿试了,为师也没什么可以教你们的,这殿试之中,要好好努力,别都像江臣和徐经一样,给为师丢人。” 江臣和徐经二人,顿时面露惭愧之色,是挺丢人的。 接着又慎重地交代了一番,便让五人早早去睡。 对于这一场殿试,方继藩其实有些拿不准,他倒是知道弘治十二年的殿试题,不过殿试非会试和乡试,会试和乡试的题,早就在主考官心里了,一般情况之下,是不会变得,毕竟八股题受外界的影响比较少。 而殿试主考的,乃是策论题,这意义就不一般了。 策论说到底,就是时事,时事随时都可能改变,因而皇帝出题也会比较任性。 对此,方继藩并没有将历史上的策论题透露出来,免得让五个门生受这些题的影响。 与其如此,不如培养他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质,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人就很不错,你看,他们不是在自己的调教之下,变得即便天塌下来,也一丁点也不觉得诧异吗? 可见,自己的教育,是极成功的。 而接下来,能否取得好的成绩,就全凭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这一夜安静地度过,到了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方继藩就起来了。 小香香一边给方继藩穿衣,一边道:“少爷,唐公子等人,早早的就预备好了,专等少爷起来。” “噢。”方继藩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不由道:“做人的爹……啊,不,做人的恩师,真是难啊,不过本少爷倒是有经验了,要不,小香香,我们造个人来玩吧,少爷我现在养孩子已有经验心得了。” 小香香顿时羞红了俏脸,一脸羞答答的低下了头。虽然每日少爷都会说几句怪话,毛手毛脚一番,她也渐渐习惯,不再抗拒,可今日,就更直白了,她细心地给方继藩系上了金腰带,脆生生地道:“少爷,你又欺负人家……”说罢,掩面走了。 方继藩乐了,其实他也不是真的要欺负小香香,就是习惯性的逗逗她,只是刚回头,正好见站在门口的邓健也跟着傻笑。 “笑个屁,滚一边去。”方继藩冷哼一声,举了扇子,给邓健的额头敲了一下。 最近邓健打得少,这真是不习惯了。 ……………… 今天生日呢,对自己说声生日快乐!噢,继续码字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师生情深 方继藩穿戴妥当,便往外走。 到了门前,只见方家中门早已大开。 杨管事今日起得格外的早。 这五个读书人,可都是少爷的弟子,指望少爷给他们张罗入宫殿试的事,这是不现实的,这笔墨纸砚,都要准备好,入了宫,皇帝也不可能留他们用膳,所以得准备一些蒸饼,省得他们饿了。 除此之外,大早的时候,还得让人预备好温水,既是要入宫,就得清早沐浴,连儒杉和纶巾都得是新裁的,这是见驾啊,马虎不得。 虽是大多时候,所谓的殿试,入宫考试,是皇帝出题,皇帝也未必会露面,可当今皇上不一样,自弘治皇帝登基以来,几次殿试,都没有拉下,每一次都在殿中,坐着等候考生们都交了卷,方才离开。 因而他们给陛下的第一印象极为重要。 当然,轿子也得预备好,五更天前,就得将轿夫们叫起来,将他们喂饱,养一养精神之后,再抬贡生们入宫。 五个贡生,一字排列,万事俱备,就等和恩师辞行了。 杨管事显得有点焦虑,虽然时候其实还早,可他还是不断地看着天色,生怕少爷误事。 好不容易,见少爷来了,他顿时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少爷,几位公子都在等少爷……” “知道了。”方继藩点点头,快步到了唐寅五人面前。 唐寅五人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们和恩师,还是很有感情的。 没有恩师,欧阳志三人自知自己极可能还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当初极可能会名落孙山,回到了保定府老家,乖乖地继续苦读,准备下一场乡试。 而若没有恩师,唐寅和徐经,只怕现在早已不知是死、是活。 这漫长的日子里,他们都在和方继藩磨合,起初肯定有许多不习惯,可渐渐的,在他们的世界里,已经习惯地多了这么一个可敬可畏的尊长。 五人一齐拜倒,在这门前的青石板上,默然无声的行了师礼。 如今,这富贵荣华,触手可及,在这样的清晨,眼看一场考试之后,五人即将各自有自己的大前程,想起以往的种种,想到恩师平时的教诲,还有恩师平日的敲打,五人的内心深处,俱都一股感动涌上了心头。 无论恩师如何对待他们,是打是骂,他们都深信,恩师是对自己好的,一切都会为自己着想,于是乎,莫名涌出来的泪水,模糊了他们的眼睛。 相较于他们的感触,方继藩则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道:“好好考啊,考完了请你们吃鸡。” “恩师……”唐寅抽泣,哽咽道:“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方继藩颔首点头,看向江臣:“你虽然会试丢了为师的人,可是……算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江臣心头涌上一股酸楚,就因为会试的马前失蹄,他已不知被念了多少遍,于是咬牙切齿地道:“弟子破釜沉舟,若不能力争上游,弟子再无颜见恩师。” 方继藩轻轻一挥手:“去吧。” 最讨厌这种场面了。 看着五人眼睛红彤彤的样子,像是要去赴刑场似的。 话说,他们怎么就这么容易被感动了,搞得自己都差点想要跟着一起掉一点眼泪。 可是……不能哭。 哭了,人设就崩了。 所以,还是少见这种感人的场面才好。 五人站了起来,提起了自己的考蓝,见恩师已背过了身,绕过了方家的影壁,踪影消失不见,便各自深吸了一口气,上轿,出发! ………… 一炷香之后。 一顶自王家的轿子徐徐的经过了方家。 轿帘掀开,露出了王守仁的脸,王守仁愣愣的看了一眼方家的宅邸,若有所思,他突然对轿夫道:“到这里停一停。” 轿夫便驻足,轿子落下。 王守仁下了轿,看着方家的宅邸,想要上前几步,知会门房,可只走了一步,脚步却又停住,这张年轻又老成的脸踟蹰了片刻之后,又转过身,上了轿子:“走吧。” 轿子起了,晃悠悠的远去。 王守仁坐在轿里,幽幽一叹,接下来,他的目光,却又清澈起来,一股好胜心,自心底深处,油然而生。 他的好胜心,倒不是来源于坊间的赌局。 毕竟……他对赌局没什么兴趣。 外头的风言风语,他岂有不知,赌坊已经开了盘,看谁能夺得殿试头名,自己乃是最热门的人物,当然,方继藩的那些门生们优势也不小,可不少人,却还是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认为自己出自名门,这名门之后,策论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王守仁的心底深处,是不太瞧不上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的,虽然八股做的好,可和欧阳志三人接触的久了,总觉得他们说话做事,总是比人慢半拍,那种感觉,卡卡的,像提线木偶一般。 徐经这个人,心思太过活络,属于那种会来事,满门心思都在钻营上的那种,这等人,不擅长治学。 唐寅……听说每天被方继藩捉着去作画。 好吧,这些人不值一提,此番,吾必中头名。 轿子到了宫外,便要步行了。 此时考生们已经汇聚,等着午门开启,徐经和几个师兄在一起站着,看到了王守仁,伸手朝他打招呼:“王兄,王兄,到这儿来。” 王守仁便凑上去,五人站在一起。 等宫门一开,诸贡生鱼贯入宫。 这一科的贡生,有近三百人,头甲三人,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百余人,赐进士出身;三甲人数最多,赐同进士出身。这个“同”字,其实就是“不同”的意思。“同进士”着实令人尴尬:好似饥肠辘辘之时,旁人端上好饭好菜,却赫然发现盘中粘着一只青头苍蝇,为肚肠计,不能不伸筷子;一伸筷子,又恶心得难受。因此,稍稍自尊自爱之徒,都会将“同进士出身”当作一种不能一洗了之的难言之隐。 当然,即便是赐同进士出身,对于无数人而言,也是无法奢望的存在了。 每一个贡生,而今都在摩拳擦掌,都不希望自己被赐‘同’进士,因为这里头关系着的,何止是身份的问题,而是事关着前程。 众人鱼贯着,穿过了午门的门洞,在宦官的带领之下,抵达保和殿。 保和殿里,弘治皇帝已是高坐于此,除此之外,两班翰林官们,则各自站到了两侧,他们看着鱼贯而入的‘晚生后进’们,大抵又想起了想当年自己入殿策问时的荣光,不免感慨唏嘘。 弘治皇帝没有吭声,依照礼法,他现在是该缄默不言的。 紧接着,便有宦官站出来,对考生们进行点名,接着,考生们进行了赞拜和行礼。 有一些紧张的贡生,来到了保和殿,已开始身子瑟瑟发抖了,低垂着头,连行大礼时,都是脑子一片空白。 倒是欧阳志三人的表现,尤其是出彩。 他们至始至终,都是脸色僵硬,大有一副,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一般,大礼之后,弘治皇帝凝视着殿中的考生,微微一笑:“都平身吧。” 众人才呼啦啦的起来,许多人纷纷垂头,脸色发青。 弘治皇帝突然一笑:“此科会元欧阳志,在何处?” 他之所以想起欧阳志,是因为这个欧阳志实在传奇,据说原先只是一个保定府的落第秀才,没什么惊奇之处,可自从方继藩调教之后,一个土鸡,瞬间变成了凤凰。 这不免得,使弘治皇帝升起了好奇心。 此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欧阳志徐徐站了出来,行礼:“臣在。” 面上波澜不惊,一脸的老实忠厚,便连说话,语气虽带着暮气,可到了御前,却无半分战战兢兢的惶恐。 相比于其他的考生,那等脸色的不自然,他显得‘沉稳’很多。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此人,倒是颇有气度,倒有几分临危不乱的风采。 这些年历经了几次殿试,那种惶恐不安的贡生见得多了,若是被皇帝唱到名的,奏对时显出的惊慌,就更加明显了,闹出的笑话,可不少。 而欧阳志的表现,确实让弘治皇帝暗暗点头,不错,很不错。 弘治皇帝笑了笑:“卿乃今科会元,殿试……好好考。” 受到了皇帝鼓励,换做任何人,此时此刻,都该情绪激动,面红耳赤,激动或是无措者的都该有。 可欧阳志居然更加沉得住气,他又行礼,虽反应慢了一些,却是沉着的道:“臣谢陛下吉言。” 不错,真不错。 哈哈……方继藩这个家伙,还真有几分能耐啊。 揍出来的? 弘治皇帝想到了太子,那家伙,永远都是活蹦乱跳的,若如这欧阳志一般,稳如泰山,该有多好,这才像个样子。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给吏部尚书王鳌使了个眼色,王鳌会意,正色道:“散卷,颁发策题!” 一声令下,早在殿外的宦官鱼贯而入,手中各托着卷子,分置保和殿内,三百多张案牍上。 8) 第一百六十九章头等大事 宦官们将卷子分发好后,贡生们便入座。 欧阳志坐下,低头看了卷子,只见这留白的卷上写着三个字平米鲁。 米鲁之乱,但凡是看新近邸报的贡生,都知道米鲁叛乱是怎么回事。 这场叛乱,已经持续了近一年之久了。 上一次,朝廷折了一个中官,一个巡抚,还有一个总兵。此后,朝廷派出了南京兵部侍郎王轼,可即便如此,进兵也是受挫。 在此等情况之下,陛下将此作为考题,某种意义而言,也证明了现下,这一场叛乱,乃是头等大事。 其实起初的时候,许多人猜测这一场策论题最大的可能是眼下京师附近的大旱,这一场大旱,已经历经了近两个月,至今无雨,对于关心农事的陛下而言,治旱,或许是此次策论的焦点。 而谁也没有想到,陛下没有按常理出牌。 欧阳志想了想,立即便联想到了自己的恩师曾对这件事的议论。 恩师认为,要平定米鲁,要主动出击,挑选熟悉山地作战的人,编为一营,四处寻觅战机,如此一来,既可减轻大量兵马出动的沉重负担,也可灵活机动的与贼周旋。 这些土司,毕竟实力比之朝廷要小得多,只要朝廷坚持不懈的不断派出山地营进行打击,叛军损失一分,力量便减轻了一分,而朝廷即便是山地营有所折损,也可立即进行补充和操练…… 呼…… 恩师的话,欧阳志是铭记于心的。 想了想…… 欧阳志没有犹豫,立即磨墨,心里一边打着腹稿,随后提笔。 江臣、刘文善二人,亦是在看到这题后,心里也已有了计较。 而唐寅? 他和欧阳志三人一样,对于武备的事,其实也不甚懂,倒也记得这事儿,恩师有说过的,那自然是按着恩师的教诲来了,而现在的重点就在于,如何作出一篇锦绣文章了,因而,在这点上,他又和老实的欧阳志三人不同,他的心思更多的放在了遣词造句上。 唯有徐经,眼神里忽明忽暗,似乎犹豫了。 在另一边,王守仁看到了此题,心里就已经定了。 关于马政的事,他再熟悉不过,毕竟学了这么多的兵法,还曾专门去边镇游历,拜访许多父亲的至交好友,如李东阳,他也曾听李公议论过此事,如何治兵,如何剿贼,心里总还是有些数的。 于是他微微沉吟,便开始提笔,他是心怀天下的人,米鲁之乱,早已令他忧心,偶尔,父亲也会和自己说一些时局,正因如此,这种担心才在他的心底无限的放大。 一直到了正午,王守仁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才算是写完,他活络着酸痛的手腕,细细地读了一遍自己的文章,顿时连自己都看得心旷神怡。 于是偷偷地抬起眸子,看了高高在上正襟危坐的皇帝一眼,心里暗暗点头。 成化年的时候,先皇帝据说一直处在深宫,便连廷议都不愿参加,即便是三年一次的殿试,也只是委个宦官来放题。 其实坐镇在保和殿,是一个艰难的事,一方面,皇帝在殿试这种场合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还需摆出皇帝的威严,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这也是先皇帝偷懒的原因。 而当今万岁,虽并不精力充沛,却一直高坐在此,既没有缺席,也没有中途离场,方才也不过是简单的用了一些糕点,单凭这个,也足见陛下勤政,并非是空穴来风。 一直到了暮时,外头敲了暮钟,这钟声连响三声,余音悠长! 王鳌这才咳嗽一声,道:“封卷。” “封卷……” “封卷……” 一个个宦官唱喏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这空旷的保和殿里回荡。 殿外,一个个宦官鱼贯而入,穿梭在各处案牍,按着考号,开始一个个的收卷,他们将考卷放置在一个个托盘里,也不需进行糊名,而是收卷之后立即离去。 紧接着,这些卷子将会在梳理之后,放置在皇帝的案头上。 三百多份试卷,是一个大工程,一般情况而言,是皇帝和内阁大臣一起阅卷,此后,再择吉日,颁发榜单。 众生收卷之后,列队,行礼,随后由宦官引导出宫。 弘治皇帝显得极疲惫,他身体本就不好,又枯坐了一日,乃至于连出恭,都憋着。 倒不是说不能出恭,只是对他而言,此等抡才大典,还是庄重一些为好,在殿试的过程中,他曾专门的观察了方继藩的几个门生,还有王守仁。 观察王守仁,是因为王守仁乃王华之子,他也有一些耳闻,是自李东阳那儿听到的,李东阳平时寡言少语,可是对这个年轻人,却极看好,认为此次殿试,他极有机会脱颖而出,力压群雄。 此子,看起来不急不迫,倒也有几分大臣之风。 欧阳志诸人,也显得沉稳,可堪大用。 欧阳志三人是老实人,弘治皇帝也是老实人,他讲究的是有板有眼,虽然生了个不太靠谱的太子,可他对人的标准,却是如此。 那个唐寅,就在靠左边案牍的那个吧,此人有些随意,只一个多时辰便将题做完了,竟是开始四处打量,可见这传闻中的才子,性子需磨一磨才好。 那个徐经……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他对徐经,是多少有一些歉意的。 皇帝本不该对人有所歉意,冤枉了你就冤枉了你,你待如何?君要臣死,臣就得死,历来的天子,在众星捧月,和这等的思想之下,大多抱有如此的想法。 而弘治皇帝,则历来宽厚,过于看重人情。 所以用带着某种亏欠的目光去看此人,倒是觉得此人给自己的印象还不错。 “陛下,时候不早了。”一个老宦官到了弘治皇帝跟前,低声提醒。 弘治皇帝颔首,伸出手:“来,搀一搀朕,哎,真是许久不曾如此久坐了,老喽。” 这老宦官名为萧敬,此人乃宫中的秉笔太监,主掌司礼监,一直伺候着弘治皇帝,乃弘治在宫中最倚赖的心腹。 他拖着肥胖的身子,连忙将弘治皇帝扶起,一面笑吟吟道:“陛下龙体正盛,不老呢,这人哪,久坐了,也难免会有些酸麻。”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只是那眼眸的深处,却带着几分焦虑。 “太子近来在做什么?” “在养伤。” 萧敬除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却也兼着东厂,虽然到了弘治皇帝这个时候,东厂几乎形同虚设,被弘治皇帝死死的遏制着,可凭着这东厂,萧敬依旧耳目灵通。 某种程度而言,萧敬就是弘治皇帝的眼睛,是耳朵。 弘治皇帝冷着脸:“这伤还没养好。” 萧敬只带着笑,却没有做声。 弘治皇帝一面颤颤的由他搀扶走了几步,一面道:“你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 萧敬才开口道:“陛下对殿下苛责过重了,太子殿下,终究是陛下的独子啊,若是稍有什么闪失,这……” “你不懂!”弘治皇帝摇摇头:“正因为是独子,才不得不苛责,你见到那欧阳志了吗?” 萧敬一愣。 弘治皇帝道:“如何?” 萧敬想了想:“奴婢总觉得,他怪怪的,眼里无神。” 弘治皇帝摇头:“这才叫稳重,你看朕和他说话,他奏对时,不疾不徐,每次回话,都是慢慢吞吞,这是什么,这叫做说话过了脑袋,再看看太子,这什么东西啊,这有半分像朕吗?你没瞧见他尾巴翘到天上的样子。方继藩……虽偶尔也爱胡闹,可说起育人,却还是有一套的。” 萧敬不敢再争论了,忙点头:“陛下所言甚是。” 弘治皇帝随即道:“派个人去詹事府,告诉太子,朕知道他伤早好了,少在那装死,明日让他乖乖去明伦堂里读书,他若是不去,朕就真让他下不了地。” 丢下了这句话:“还有,传朕口谕,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明日卯时入宫,陪朕阅卷。” …… 此时,朱厚照正唧唧哼哼的躺在榻上吃鸡腿,双手早就油腻腻的了,刘瑾几个围着他,笑嘻嘻的。 “来,拿水来喝,方继藩不是东西啊,本宫受了重伤,也不见他来探望,他忘了他是伴读了吗?近来他都在做什么?” 朱厚照虽说是伤了,可面色却很红润,鸡腿吃的很香,很快便啃成了骨架子,接过了水,喝了一口,很没形象的吸允了手指:“什么狗屁御医,让他来治伤,他叫本宫喝粥,说是大伤未愈,需徐徐进补……” 刘瑾忙是递了帕子给朱厚照:“殿下,这不是您自己说大伤未愈吗?那御医见殿下……还未好,以为是内伤呢,所以……更周到一些。至于方百户,今日他的门生们要殿试,所以……” “噢。”朱厚照躺下,突的叫起来:“哎哟哟,头又疼了,赶紧去太医院报个讯,快去寻御医,说本宫头又疼了,父皇打的太狠,这一下,真的是重伤不治了,去啊。” “噢,噢。”其实刘瑾很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跟着太子殿下欺君罔上,被抓去砍了脑袋的,所以他显得很是迟疑,不由的提醒道:“殿下,您这嘴巴,得擦拭干净一些,还有油呢,待会儿御医来……” “滚!”…… ………… 谢谢大家的祝福,也愿大家都平安快乐! 第一百七十章阅卷 欧阳志五人回到了方家,拜见了恩师,这一路,五人都是无话,各有心事。 殿试的结果没有出来,足以让他们忐忑不安。 见过了恩师,其实方继藩也一直在焦灼地等待着他们,一看他们的表情,也看不出他们考的好不好,便问:“如何?” 欧阳志先上前道:“恩师,今日的题,乃平米鲁。” “平米鲁?”方继藩看了几人一眼,而后道:“你们是如何答的?” 欧阳志道:“恩师曾讲过关于米鲁的叛乱,所以学生就按着恩师平时的教诲,作了题。” 方继藩颔首点头。 唐寅等人也道:“学生人等,也是以此破题。” 方继藩噢了一声。 却见徐经低垂着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方继藩一眼便看透了他,凝视着他道:“小徐,你怎么答的?” 徐经跪下了,道:“学生觉得,恩师当时的教诲,过重于术,只怕答出来,恐为陛下所不喜,因而……学生便开了宏论……” 一听宏论,方继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读书人这玩意,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见微知著,比如下了一场雨,让你来评论一下雨,这本来是极简单的事,可是他们呢,觉得这样答就没意思了,于是便要上纲上线,要站在高处,从三皇五帝讲起,然后论及这雨水对于农耕的影响,接着再引经据典,摘抄古时明君贤臣的议论,最终,再进行收尾。 明明是让你写一场雨,你则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统统都装进去。 而这平米鲁,徐经大抵就是开始讲历朝历代的叛乱,接着又开始议论,为什么会叛乱呢?这是因为教化没有推及到土人的原因啊,所以到底怎么平定叛乱,是决口不讲的,这就是术,太低端,得从文化和教育上着手,要治本。 又如治病,有人得了风寒,你不去开药驱寒,却说这病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你体弱,你为何体弱呢,是因为你平时不注意锻炼身体,你为何平时不锻炼身体呢,是因为你懒,所以,驱寒的事先放一边,先治一治你的懒病。 方继藩的脸不由自主的便拉了下来。 徐经跪着,低下了头:“恩师,学生……学生……” 方继藩虽然也知道,说不定皇帝还真就喜欢这等‘高论’,可是……其他的门生,都乖乖的依着自己的想法答了题,你徐经是什么意思,反了你还? 徐经一看恩师面上不喜,顿时落泪了。 他嚎哭道:“恩师的教诲,学生是一句都不敢忘啊,只是学生又害怕考得差,到时被恩师责罚,学生会试和师兄们相比,实是不堪入目,给恩师丢人了,心里只想着,殿试上,无论如何也要给恩师争一口气,学生以为,恩师固然是见识广博,非寻常人可比,可这毕竟只是考试,并非实际,所以……所以……” 徐经是个爱耍小聪明的人。 这一点……方继藩觉得并不太像老实本份的他,方继藩扫了欧阳志等人一眼,欧阳志也拜下,道:“是啊,恩师,徐师弟也是为了给恩师争一口气,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恩师……”唐寅等人一个个拜下。 方继藩不得不说,这家伙,拜入门墙之后,似乎几个师兄都被他给笼络了。 此人的性格……方继藩却冷哼一声,龇牙道:“在这跪着,跪三天三夜再说。” 其实,最终殿试的成绩,方继藩也是拿不准,可他不喜欢徐经耍小聪明,虽然方继藩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内心深处,却是三观奇正,当然,这或许也可能是徐经的优点,只是这又如何呢,我是你爹,啊,不,我是你的恩师,让你跪,你就跪着。 徐经倒是不敢顶撞,悲愤地朝方继藩磕了个头:“学生……谨遵师命。” 唐寅诸人,噤若寒蝉,倒不甘再求情。 ………… 潼关,这里乃是关中的东大门,历来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不过而今大明一统,这潼关除了在明初时进行了修葺之外,历经了百年之后,这里的关隘和建筑早已斑驳,不过因为经常有商贾出入,因而沿街倒还算热闹。 却在此时,关门竟异常的开了。 以往的时候,关门只开一个时辰,要出入关门的人,都需事先在关隘前等待。 除非……遇到了特殊的情况。 只见,今儿这关门一开,瞬间一匹飞马入关,却不停歇,而是直接沿着中道,笔直的穿越关城。 与此同时,那马上的人大喊:“大捷,大捷,贵州大捷……官军杀贼五千余,拔寨无数……” 这是自西南急递铺的快报。 为了紧急传递消息,他们沿着驿道,自云贵入川,再出汉中,入关中,一路向着京师日夜不歇的狂奔。 一般情况,寻常的捷报是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除非……事先有所交代。 远在贵州的巡抚王轼早有交代,这一路,为了振奋军心民气,沿途若遇到集镇,需唱报捷讯。 “大捷了……” 许多人听罢,个个低声议论起来。 贵州的事,距离潼关实在太远,可这捷报传来的讯息,却还是足以在这里泛起一些浪花。 而很快,那快马却已远去,消失不见踪影。 ………… 次日一早。 弘治皇帝在卯时前,便已早起,今日他穿了朝服,摆驾暖阁,坐定之后,刘健三人便到了。 三人向弘治皇帝行了礼,落座。 弘治皇帝抖擞起精神道:“三百多个贡生,策问答卷俱都在此,朕与诸公同阅吧。” 刘健颔首点头:“陛下出此题,恐有什么深意吧?” 弘治皇帝却是苦笑摇头道:“本来朕倒是想借此机会,问一问这干旱的事,不过朕所担心的是,让贡生们轻易猜出了考题,可思来想去,若是随意出题,却又不妥。眼下贵州的叛乱已持续了这么久,可谓是尾大不掉,朕心里也委实不安啊,这样拖延下去,不但朝廷靡费无数钱粮,任由云贵糜烂,迟早怕会引出更大的麻烦……” 弘治皇帝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云贵的叛乱,对于朝廷而言,虽是麻烦,却也并不致命。 而致命之处就在于,贵州的叛乱需要弹压的同时,却因为冬季的漫长,以及各处的河水泛滥以及干旱所导致的粮食减产一同爆发,最终拖垮了朝廷的财政。 弘治皇帝倒是又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道:“好好阅卷吧,倒要看看,这贡生之中,是否当真有经世之才。” 刘健等人也不禁振奋起精神,对于晚生后辈,他们也有着极大的兴趣。 更何况,陛下提及到了云贵的叛乱,也令他们心里沉甸甸的。 君忧臣辱啊。 暖阁里安静了下来,一封封的策论,由君臣们交叉的检阅。 不过……这些卷子,大多并不出奇。 其实这也难怪,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实际上呢,绝大多数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们,却将自己的半生都放在了八股上,毕竟,只有八股作的好,才有机会一路过关斩将,策论,这是殿试的事,其实太过遥远了。 相比于会试时的八股文,这策论的答卷,许多的答案都是惨不忍睹,这些贡生,其实无一不是优秀的读书人,可因为思维的局限,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着圣贤书,所以除了卖弄文采之外,里头的策问,多是假大空占了多数。 因而,大家各自看了十几篇策问,就有些提不起兴趣了。 其实历来的策问,大多都是如此,弘治皇帝曾对此也不满意,不过却也知道,朝廷八股取士,导致这样的后果,本就是理所当然,所以他虽觉得有不妥之处,却也没有深究。 且不说这是祖宗之法,而是八股取士,自然也有八股取士的用意。 只是这些文章,看得实在是乏味,大多数人是侃侃而谈、指点江山,却连贵州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的实情都不了解,就更遑论用兵了。 还有人,直接站在高处,居然从这平叛讲到了之所以有叛乱,是因为朝廷吏事的问题,接着就围绕着吏事,大发一番感慨。 弘治皇帝看到这里,真真有点懵逼,这……过份了啊。 却在这时,另一边的刘健处,传出了一个略显讶异的声音:“咦……” 在这乏味的暖阁里,一个发出惊奇的声音,足以让所有人打起一些精神。 众人便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刘健。 刘健笑了笑道:“这里有一篇文章,倒是有几分意思,此人对马政,竟看得甚是透彻。” 弘治皇帝眼眸一抬,忍不住问道:“不知是谁?” 殿试的答卷,是没有糊名必要的。 刘健光顾着看文章,倒是没有注意考生的姓名,听弘治皇帝如此问,直接将卷子交给了一旁的宦官:“陛下请看便是。” 那宦官小心翼翼地将文章转呈弘治皇帝,弘治皇帝先看名字,赫然,这卷首处,写着‘浙江绍兴府’贡生王守仁的名字。 王守仁…… “王守仁……是王卿家之子?” 8) 第一百七十一章一较高下 “正是。”听了弘治皇帝的话,李东阳回道。 李东阳一听到王守仁,顿时就打起了精神,他对王守仁一直十分器重,公务的闲暇,都会让王华的这个儿子来李家的亭阁里喝茶,说一些闲话。 这个奇怪的青年人,除了为人处世略欠火候,实是可塑之才。 李东阳甚至很可惜,若非是王守仁娶了浙江诸氏为妻,他有一个未出阁的孙女,倒是…… 现在听到了王守仁三个名字,他笑了笑道:“不错,此为少詹事王华之子,王华乃成化十七年辛丑科进士第一人,先中会元,又中状元,一时因此而传为佳话。” 弘治皇帝颔首:“原来如此。” 说罢,低头看这策论文章。 只一看,他顿时便被吸引住了。 是否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其实只需看其文章的立意就明白。 而王守仁的开篇,既没有高谈阔论,也没有引经据典,却只围绕着一个问题进行撰写……钱粮…… 既然米鲁的叛乱已经持续了这么久,这么看来,想要立即剿灭,已是不可能。 这话很实际。 既然决心旷日持久的进剿,那么保证贵州大军的钱粮稳定供应,就已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朝廷仓促平叛,根本没有想过久远的问题,因此许多弊端也就暴露了出来,而既然叛乱非一日之功,就必须改变策略,改急剿为缓剿,要保障贵州各卫粮道的稳定,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也必须按时供应大军的所需。 其中,他又提到了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即一旦军中缺粮,为了保障军需,势必会要求州官征粮,而地方官一旦向地方征粮,又势必会引发民怨,如此,非但叛军难以剿灭,反而会使叛乱愈演愈烈。 策论之中毫不客气地指出,云贵历来汉土杂居,朝廷平叛的目的,非平叛本身,而在于与叛军争取人心。 而这王守仁最有意思的却是,他居然开始计算钱粮,不但将大军未来所需的钱粮大抵算了出来,末尾,竟还发表建言,认为若从京师调粮,旷日持久,且靡费极大,远水救不了近火,因而需自四川布政使司急调为好…… 呼…… 这一篇策论看完,弘治皇帝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王守仁对于马政的了解,比其他的贡生,不知高了多少,弘治皇帝也是登基之后方才明白,所谓的战争,其实就是打银子,粮草才是一切的根本,读书人最津津乐道的运筹帷幄,不过是其臆想而已。 此文,即便是和兵部尚书的策问,相比起来,也不会差吧。 弘治皇帝忍不住感慨:“王华生了个好孩子啊。” 李东阳听罢,顿时喜上眉梢,他是真喜欢王守仁这个孩子,而且李王两家,本就走得近,李东阳不禁道:“难道王家竟要出父子双状元不成?” 父子双状元,这就是一段千古佳话啊,整个大明,固然曾出过一门七进士,可父子双状元,比之一门七进士,却更难得的多。 弘治皇帝知道这是李东阳的暗示,意思是,陛下何不成人之美呢? 当然,这个成人之美的前提却是,这王守仁的策论,属于上乘,不过从现在阅卷的结果而论,王守仁确实有极大的机会。 可弘治皇帝却显得不置可否:“却也未必。” 只轻描淡写的说了这四个字,便继续阅卷。 他心里,或多或少的,还是保存着希望的,虽然欣赏王守仁,对于王卿家这个儿子的答卷甚为满意,堪称是简在帝心。 可……他依旧还期待着,想看看其他的试卷,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方继藩那个家伙,还能延续乡试和会试的神话吗? 他的得意门生们,却不知会如何作答。 终于,弘治皇帝翻到了唐寅的卷子。 他下意识的微笑。 看卷。 这篇策论,文笔和立意都是俱佳,唯独……嗯……怎么有些眼熟? 建山地营,以强制强…… 这……不是方继藩上一次出的那个主意吗? 不过……这倒可以理解,唐寅乃是方继藩的门生,方继藩一定提及过贵州的军事,既如此,那么唐寅等人贯彻自己恩师的思想,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有些失望。 方继藩当初提出要建山地营,他便有些犹豫不定,觉得方继藩的话,也并非是没有道理,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太靠谱。 可最终,他还是下了旨意,当然,是绕过了内阁,下的中旨。 之所以绕过内阁,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弘治皇帝觉得方继藩不靠谱,倘若以朝廷的名义,实是有些儿戏。 他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可现在呢,似乎山地营并没有什么效果,虽然上个月,王轼上奏,说山地营已建立,卓有成效之类,可弘治皇帝也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因而……这山地营,以土人擅长的山林丛莽中作战,来对付土人,显然……效果并不显著,反而是听说,因为建立山地营,又靡费了不少的钱粮。 弘治皇帝心疼银子,肉疼了不少时候。 现在,唐寅此文…… 弘治皇帝叹了叹气,面上显出了失望之色,没有新意,完全是萧规曹随,可惜了这好文采。 说罢,便将卷子搁置到了一边。 这一路阅卷,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策论,弘治皇帝都大抵看过,欧阳志等人,和唐寅的文章也算是如出一辙,不过欧阳志的策论,弘治皇帝更喜欢一些,他喜欢欧阳志这等有板有眼的朴实文风,反而是才情太好,堆砌辞藻的策论,有些不喜。 不过弘治皇帝依旧还是失望了。 大失所望啊。 无论是唐寅,是欧阳志,是刘文善,是江臣,这几个原本弘治皇帝寄予厚望之人,竟都不约而同的,大抵以方继藩的思想来进行作答。 这倒没有什么舞弊之嫌,虽是不约而同,可是阐述的方式却各有千秋。何况,他们本就同出一师,源自一门,有相同的思维,倒也不足为奇。 唯独,弘治皇帝对于这山地营,以强制强之法,其实是抱有极大怀疑的,而且从现实而言,这山地营的旨意放了出去,收效也是甚微。 可惜了,实在是可惜了啊。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为这几个门生惋惜。说着,他将这几份卷子夹在了王守仁以及另外七八篇的策论之后,便再没有再去多看一眼。 倒是看到徐经的卷子的时候,令他感到有些眼前发亮,这篇策论,自然是远不及王守仁洞悉时事,却也颇有章法,而最重要的是,徐经没有邯郸学步…… 弘治皇帝凝视了策论很久,便将徐经的试卷,夹在了王守仁与另一人的策论之后。 天色渐晚了。 眼看着,这么多的试卷,一时半会也无法一天之内阅完,弘治皇帝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了浓浓的倦意。 刘健等人见状,纷纷停下了手头的阅卷,刘健道:“陛下若是疲倦,臣等今日便告退,明日再来。” “是该歇一歇,朕辛苦,卿等也辛苦,你们年纪更大,要注意身体啊。” 弘治皇帝微笑,只是眼底深处,却还是带着难掩的失望,或许是此前,被方继藩的各种出彩所习惯,现在突然,方继藩和他的几个门生,一下子归于平庸,反而不适应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喝口茶,解解乏吧,诸卿辛苦。” 说罢,弘治皇帝给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宦官会意,一旁的茶房里,其实早已预备了热腾腾的茶水,直接给君臣们换上。 李东阳心里颇忐忑,他冒出了王家父子双状元的念头之后,就有些挥之不去了,今日一日的阅卷,陛下除了对王守仁表达了赞赏之外,其他的贡生,都没有言语。 看来,王家这一次,倒是要大放异彩了。 他捋须,面上带着几分欣喜。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抬眸道:“王守仁此人会试第四,他的父亲,是在辅佐太子吧?” 李东阳没有吭声,毕竟和王家走的太近,方才就夸了王家一通,现在再搭腔,就有点儿过于徇私了。 刘健答道:“陛下,王华现任詹事府少詹事。” 弘治皇帝点头:“真是一门才俊啊。” 不置可否的发出了这么一句感慨之后,便再没有继续下去了。 只是……他的心里已经大抵有了主意,倘若明日,后头的那些策论再没有什么出彩之处,那么……他也该做出最后的决定了。 可现在,他却不能透露什么口风。 这是殿试。 殿试的本意是,皇帝挑选出他自己认为最合意的人才,这一点,至关重要。 什么人才能合心意呢? 这既关系到了皇帝的秉性,同时也关系着皇帝陛下的眼光。 弘治皇帝从不怀疑自己的眼光,他有这个自信。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感慨,却令刘健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心里……也大致有了底。 可惜啊,原本……还以为那方继藩的几个门生,可以一较高下,可现在看来…… 8) 第一百七十二章舍他其谁? 考完了,王守仁却是被禁足在家,身边有仆役专门盯着。 父亲显然对于这个儿子甚为不满,清流中的清流,天天跟方继藩那家伙鬼混什么。 没错,方继藩那厮,现在确实炙手可热,京里不少命妇,不少勋贵之家,都开始看好他。 可这和王家没关系! 王家是诗书传家,而他王华更是清流中的清流,你方继藩再怎么炙手可热,太皇太后再怎样喜爱你,太子殿下和你走得再近,那又如何?王家数代清名,可不能毁于一旦,砸了招牌,愧对先人。 王华下值回到家中,看到书房里依旧亮了灯。 王华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 不消说,这个傻孩子,又在书房里,虽是禁足,却还是着魔似的,对着那‘知行合一’四字发呆。 哎…… 造的什么孽啊这是。 王华还是没忍住,板着脸,背着手进了书房。 果然,一切如王华所料。 只见王守仁正如痴如醉地发着呆,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王华便咳嗽道:“伯安。” 王守仁回过神,看了王华一眼:“父亲……” “还在看这个?”王守仁皱眉,眉宇间带着几许怒气,道:“你也该醒了,万万不可将这精力虚耗在此等无用的东西上,你已长大了,如今殿试虽是考完,却还未放榜,难道你就一丁点都不在乎自己是否位列一甲吗?这……可是事关着你的前程,也关系着王家的未来啊。” 虽然贡生的殿试,无论成绩好坏,这进士都算跑不掉了,只是这进士既有一甲、二甲、三甲之分,每一个等级都决定着未来的前途和命运,名列一甲者,直接就授予翰林编撰、编修,起点之高,清名之盛,世所罕见,用不了多少年,就可能去詹事府担任太子的老师,或者入宫待诏,这又是多少人梦寐以求? 二甲呢,虽有入翰林的机会,却需从最底层的庶吉士开始,不知要熬多少年的资历,才可比得上一甲。 三甲就更不必提了,对王华而言,所谓的三甲,就是一群学渣,朝廷施舍的‘进士’,就和如夫人一般,登不得大雅之堂。 王守仁见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一酸,自知父亲为自己操碎了心,于是道:“父亲请放心,殿试,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 你倒是洒脱啊,为父今日在詹事府,却是走了一天的神,连给太子殿下备课,都错漏百出! 王华吹胡子瞪眼道:“为父怎么就不必担心!” “因为……” 面对父亲的怒气,王守仁依旧显然泰然自若,笑了笑道:“因为儿子是必中一甲头名的。” “……”这自信,简直就要和王华这个状元公相媲美了,自信固然是好事,可是自信得过了头…… “哼!一点都不懂得谦虚。” 王守仁想了想,道:“非是儿子不谦虚,而是此策论以平米鲁为题,儿子历来熟悉马政,对米鲁之乱,也一直都在关注,朝廷的邸报隔三差五会认真去看,还有李世伯那里,他和几位叔伯们议论米鲁之乱时,儿子也一直在旁听,儿子深信,儿子的考卷足够名列第一了,其余人,不足为论。” 说实话,听了王守仁的话,王华心里倒是美滋滋的,儿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儿子自幼就喜欢骑射和行军布阵,还曾去亲自考察过边关,又经常和李公这样的人交谈,这都不是寻常贡生可以比拟的优势。 不过…… 王华还是不喜欢王守仁的傲气,不免淡淡道:“殿试的事,未放榜之前,一切皆有可能。你不必如此自满,陛下未必就会点选你。” 王守仁沉默了。 见王守仁沉默,王华皱眉:“不说话?” 王守仁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词:“如果皇帝不选学生,这是皇帝陛下的昏聩无能。” “……” 沉默了,死一般的沉默。 王华觉得自己的后襟都已经湿透了,冷汗淋淋。 虽然是父子之间私下的交流,可他太了解这个不谙世事的儿子了。 不点你,就是皇帝的昏聩无能……你好大的胆子,君君臣臣,在你这里被狗吃了吗?你这是辱骂君上,是胆大妄为,你这狗都不如,不忠不孝的…… “逆子啊……”王华终于发出了咆哮! 只见他青筋暴出,再无那平日的形象,捋起了袖子,犹如山村野夫,满口污秽之词,用的乃是江浙乡音。 ……………… 次日一早。 又是天蒙蒙亮。 刘健等人入宫之后,没有前去内阁,而是直接转道暖阁,因为他们知道此时,陛下理应在此等待了。 果然,弘治皇帝依旧是早起。 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永远是睡得迟,起得早,有时实在过于疲惫,便在暖阁里打个盹儿。 他见到了三个内阁大学士,不等他们行礼,便摇头笑道:“不需多礼了,诸生们,怕也是急着等放榜,这殿试的榜一日不放,怕是不知多少人忧心如焚,朕与诸卿也多费费心,将这卷子,赶紧看一看,既要求快,却也不能求快,求快是为了早早放榜。可不能求快,却是万不可因为疏漏,而误了诸生的前程,来……赐坐。” 其实连日的大旱,已经令弘治皇帝甚为焦虑,不过这些焦虑还是藏在心底,抡才大典,总不能愁眉苦脸才是。 他命人上茶,接着继续看卷子。 刘健等人也不敢遗漏,也都是聚精会神起来。 这一天的功夫,很快又过去。 基本上,所有的卷子都已经阅过了。 当然,虽然草草的阅过,可到了明日、后日,所有的卷子却还需重新核实一遍。 不过到了现在,弘治皇帝的心里,却大抵已经有了数。 刘健等人预备告退之前,他手搭在御案上,道:“本朝还没有父子双状元吧?” “禀陛下,父子双进士的有,双状元,就真闻所未闻,便是先宋时,也不曾见。” 弘治皇帝打了打精神,摇了摇头:“这需有多大的福气啊,王家要名震天下了。” 刘健抬眸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他心里已有数了:“王家的福气,是天子赐予的,天子若是降下雨露,王家自是有了福气,此乃君恩。” 弘治皇帝却是摇头道:“这不是君恩,是他们应得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并非是天子的恩惠,而是他们寒窗苦读的结果。” 李东阳笑道:“陛下,莫非有意点选王守仁?” 弘治皇帝这次倒是洒然的微笑道:“舍他其谁?” 大致的结果,已经定了。 不过,这些事只能埋在殿中君臣的心底,在结果未揭晓之前,是万不可泄露的。 只是,难免刘健等人心里感慨,王家……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啊。 不过……此次,陛下决口没有提到方继藩的几个门生,可见方继藩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方继藩几个门生的试卷,刘健等人也看过,还不错,只是………比起王守仁,显然差了许多的火候,王守仁……实是经世之才。 当日,刘健等人告辞出宫,却都各有心事。 此时,所有人所想的却是,可惜王守仁已经成婚了。 …………………… 一匹卷着风尘而来的快马,在次日黎明时,哒哒哒的敲打在北镇府司外的青砖上! 北镇府司是个令所有人都恐惧的衙署,因而便是白日,都是门可罗雀,更何况是在此时。 卯时三刻,远处传来鸡鸣。 锦衣卫的快马气喘吁吁地到了北镇府司的门前,坐在马上的,乃是一个锦衣卫力士。 锦衣卫和其他衙门不同,他们有自己的传报系统,甚至有时候,比之急递铺,更加的快捷。 马上的力士利落的翻身下来,脸色冷峻。 而迎面而来的,则是一个总旗官,他面无表情地道:“何事?” “十万火急!”力士背着火光,所以面容看不清晰,不过他的声音冰冷,并没有因为见了总旗而减弱自己的气势。不过这声音嘶哑,带着难掩的疲倦。 总旗瞬间明白了,竟没有责怪力士的无礼:“指挥使佥事乌大人今夜在堂当值,请!” 身子一让,那力士昂首阔步,快速的进入了北镇府司的正堂。 早有人给乌会友汇报了情况,在这黎明破晓时,竟有十万火急的急报传来……这……倒是令乌会友觉得奇怪。 他在锦衣卫三十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他心里忍不住嘀咕,是哪里地崩了……还是……哪里又发生了民变? 这种情况自是不敢怠慢的,他连忙升座,片刻之后,便有一封急报送到他的手里。 乌会友低头一看,在这急报的封面上,两个硕大的朱漆大字出现在他的眼底大捷! 乌会友顿时身躯一震,满眼的惊讶,大捷……哪里来的大捷…… 这些日子以来,朝廷已经很久没有传来过喜讯了啊。 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捷报之后,他眼里更是瞳孔收缩着,似乎彻底的震撼了,接着,他猛地拍案道:“来人啊!” 生日过去了,又老了一岁,可是看到这么多读者祝福,如此关心,很开心,嗯新的一天开始,继续,努力回馈大家。 第一百七十三章天赐良机 “卑下在。” 乌会友一声令下,早有一个闻讯而来的锦衣卫百户便快步上前。 “立即报指挥使大人,要快!” 乌会友手里所拿着的,乃是远在贵州,坐镇军务的锦衣卫千户的奏报,这是一封奇怪的捷报。 一般情况,这些自各地来的奏报,锦衣卫只会将其归类分档,而后选择将其封存,或者是以抄录的形式呈送入宫。 只是……这封捷报,实在太奇怪了。 三千临时组建的山地营,居然杀贼五千,乌会友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信! 他面带肃容,咬牙切齿地道:“这王导是疯了吗?” 乌会友的眼中浮出了怒气,他觉得自己的智商被王导按在地上摩擦了。 一般的情况,若是有特殊的战争,朝廷表示了关注之后,锦衣卫也会派出人前往前线驻地,他们的任务既不是去杀敌,也不是干涉作战,只是监督。 王导就是派去监督的人,这个千户官,平时还算得力,可乌会友现在却忍不住低声痛骂他。 真的疯了! 三千诛杀五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若是叛军这么不堪一击,朝廷此前又何至于被这事搞得焦头烂额。 一般的冒功,乌会友见得多了,若是小规模的军事行动,自然不会有太多人关注,杀了多少贼,还不是下头想报多少是多少,可朝廷也绝不是傻子,虽然知道下头的武官其实作假,不过朝廷也懒得追究,只是在论功的时候,将其水份挤一挤罢了。 可是如贵州平叛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冒功……只令人想到是疯了……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宫里的人,内阁的人,兵部的人,锦衣卫的人,还有东厂,一举一动都在人眼里,谁敢冒功? 结果就导致越是小规模的战斗,杀敌都是几十数百,乃至上千,吹不吹,完全就凭武官的良心了。可是若是大规模的与瓦剌、鞑靼或是类似于贵州的平叛,这种牵涉到了数万甚至十万人以上规模的战争,结果报来的大捷,却是杀贼数十,杀贼百余,数千……那几乎已是了不起的大捷了,足以载入史册,堪称是旷世奇功。 在乌会友眼里,这定是那该死的王导吃错了药,居然折腾出了个杀贼五千! “还有,立即去查一查,去兵部,去宫里打探……”深吸了一口气,乌会友眼里闪动着锥入囊中的锐利。 “是。” ………… 其实何止是锦衣卫。 便是东厂这儿,也是炸开了锅。 东厂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宫里的宦官,另一部分,则是宫外的档头以及校尉和力士。 现在才是黎明时分,锦衣卫的急报入了京,东厂的急报也通过自己的渠道入了京师。 只不过,东厂的急报要来得早一些,因而,数个档头在档房里,对着这份捷报,面面相觑。 他们挠着头,事情太突然了。 这是中官杨雄的私下密报。 杨雄是宫里人,可同时也是萧公公的干儿子,干儿子嘛,老祖宗就是他的天,所以有事,他得第一时间通过东厂密报来。 作为萧公公的心腹之人,在所有档头们眼里,杨雄是不敢耍任何花样的,可偏偏……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群人围在一起,平时这些凶神恶煞,个个精明强干的档头们,现在却都懵了。 每一个人都怀着心事,然后他们的脑子里,立即闪出了无数种可能。 可能吗? 这是玩笑吧? 还是侮辱自己智商来着? 终于,一个档头想起了什么,他铁青着脸:“未验证之前,万万不可奏报干爷……” 萧公公号称有三十儿、七十孙,既宫里的干儿子有三十个,都是宦官,外头东厂人等,则为孙辈。 在东厂里,能用干爷来称呼萧公公,那是极体面的事。 众人颔首点头,这也是他们踟蹰了这么久的原因之一,立即上报嘛,不成……这消息太耸人听闻了,如此未经确实的消息报到了干爷那,干爷非要阉了他们不可。 萧公公在宫里,固然是有口皆碑,人人都说他人实在,与人为善,与世无争,可在东厂里头,却是人见人畏的。 问题就在于,消息如何验证?难道派人跑去贵州……这可是上千里地啊,等查实,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一个档头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即道:“北镇府司。” “北镇府司?”一说到北镇府司,其他的档头立即露出了不悦之色! 厂卫之间表面和睦,实际上却是竞争关系,当今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不是好惹的角色,连萧敬都忌惮他几分,双方虽还没到非势同水火的境地,可平时却也是极少走动。 这档头道:“此时,若是没错的话,北镇府司那儿也定有消息传来了,想要确信这消息真假,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北镇府司核对,若是杨公公勾结了贵州官面上的人物,可锦衣卫,难道也会被收买?” 这个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收买所有人,也绝不会有人肯冒着杀头的风险,给了你的功劳,而虚报功绩。 众人恍然大悟,顿时觉得有理:“没错,眼下不是咱和锦衣卫置气的时候,不如杨档头,你去一趟北镇府司。” “你去吧,上一次,我抓了个锦衣卫千户蓄养教坊司官JI,至今锦衣卫的人见了我还是分外眼红。” “我……不可,上一次我逮了一个百户揍了一顿,若是教人认出来了,恐怕……” 却在这时,外头有个力士道:“兵部郎中朱瑾到……” 兵部的…… 众人又惊住了。 兵部来做什么? “收起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相比于锦衣卫,对于东厂而言,这些文官更加靠不住,没一个好东西。 忙有人将奏报收了起来,两个档头忙不迭的躲入了耳房,一个档头假装扑在了案头上,呼呼大睡。 最后一个档头无奈,苦笑一声,打起了精神。 片刻之后,那朱瑾便疾步进来,他目光赤红,一见到了档头,竟完全没了对东厂的敬畏,劈头盖脸就问:“贵州那儿有军情传来吗?” “什么军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档头下意识的回答。 朱瑾目中却是布满了血丝:“东厂的消息,历来快人一步,不瞒你们,我奉部堂之命,特来核实消息。” 若是仔细的听,就会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 兵部没法活了啊,为了一个贵州的叛乱,焦头烂额的,本来这是巡抚王轼的事,他天高皇帝远,兵部哪里管得着他,可陛下忧心如焚啊,冤有头债有主,你是兵部,骂不着远在天边的王轼,还不能拎你出来摆个臭脸给你看吗? 结果……捷报来了。 这是贵州总兵章武快马送来的,总兵归兵部任免和管辖,兵部确实是他们的直属上级。 档头顿时惊讶地道:“你们的捷报也送来了?” 这一下子,说漏嘴了。 在耳房里的档头也嗖的一下钻了出来。 那假寐的档头也如乌龟一般探出了头。 “你那边诛了多少贼?”档头还是显得有些防备。 朱瑾想了想,觉得这些东厂的人不可信,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千?”档头皱起眉来:“不对啊,分明是五千。” “不错,就是五千!”这就没错了,朱瑾咋一听,就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激动地道:“总兵章武,虚报功绩,还可以说是想要冒功,毕竟这功劳有他一份,可杨中官,乃宫里的人,却是可信的,看来……果然……果然……吾皇圣明,大明千年不朽。” 档头们顿时生出了职业敏感,一个个盯着朱瑾,其中一个冷笑道:“千年?朱郎中,你意欲何为?” 朱瑾心都凉了:“此乃虚数。” 不过档头们却没闲功夫管这些,有人道:“快,快禀奏。” 对啊,这样看来,几乎已经核实了,还不得赶紧给干爷将消息送去。 这……是大功啊。 那朱瑾也趁机溜了,捷报……大捷,兵部这儿怎么能错过如此天赐良机呢? ………… 这一清早,初阳才轻轻洒在大地上,弘治皇帝就拖着疲惫的身体,照例来到了暖阁。 这几日因为殿试,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好了。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数,可他是极仔细的人,万万不敢耽误了贡生们的前程,必须将这些卷子多看几遍。 当值的宦官小心翼翼地给他送上了热腾腾的茶,他喝了一口,觉得精神了一些,而内阁大学士们,也在天还未亮便入宫了。 做弘治皇帝的臣子,是最难的。 如此勤勉的天子,这做大臣的,也就不好偷懒了。三个内阁大学士,每天起得比鸡早,天黑才能下值,当年弘治皇帝对老臣们心怀愧疚,每一次三位阁老下值时,特意命人打着灯笼送他们出宫。 这……几乎就是刘健三人最大的福利了,说出来都是心酸,此事虽成了一段佳话,可这佳话,却是大家爆肝爆出来的。 向弘治皇帝行了礼。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低头,开始重新看试卷。 刘健诸人默然,也都默契的低下头,看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恭喜陛下 “什么?” 萧敬昨天值夜,到了子时才睡下,正在补觉呢,却被人叫醒了。 他在偏殿里,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干儿子王柳,而手里,则拿着一份东厂紧急送来的奏报。 萧敬眼带厉色道:“查实了吗?这不是玩笑的事,杨雄这儿子,平时倒还安分,怎么去了贵州……” “查实了,若是没有核实,也不敢惊扰干爹。” 呼…… 萧敬的面容舒缓了一点,随即豁然而起,这么说来…… 他重新又看了一眼奏疏,这捷报奏疏中的内容,实在太令他震惊了。 “走!”咬了咬牙,他虽然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决定相信杨雄和东厂。 这是天大的功劳啊,是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捷,谁抢在前头报了宫,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劳:“去见皇上!” ………… 午门。 张懋快马到了这里,便疾步入宫,他有出入宫禁的腰牌,门前的禁卫也认得他,纷纷向他行了礼:“见过英国公。” 张懋神色凝重,只淡淡的点了点头,此时,他的手里也攥着一份捷报。 这是贵州都指挥使快马命人送来的。 张懋乃五军都督府的都督,虽然这是挂职,事实上,五军都督府早已被架空了。 同时被架空的,还有各省的都指挥使司,已被各省的总兵官所取代代之。 可这并不代表,五军都督府和地方上的都指挥使彻底的失去了效用,那贵州都指挥使名义上,依然还是贵州省内的最高级武官,因此向五军都督府报捷,也是应尽的本份。 张懋得了捷报之后,起先只是冷笑,冒功……没这样冒功的,这是找死啊。 可他又很快的觉得不对劲,直到锦衣卫派人来了五军都督府打探消息时,他才一下子意识到,一场巨大的胜利自贵州发生。 身为英国公,效力了数代君王的张懋岂会不知,弘治朝,太需要一场巨大的胜利来彰显武功了。 于是乎,他没有犹豫,立即动身,入宫……见驾。 在这时候,却听那守在午门的禁卫道:“公爷,您来的真早,不过今日倒也奇怪,牟指挥使就在方才也已入宫了……” 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 张懋顿时龇牙,也懒得多话,急急的冲入了门洞。 片刻之后,气喘吁吁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已下了轿子,拼命的朝着这儿快步而来。 ………… 此时在暖阁里,弘治皇帝看着诸多的试卷,已有些乏了。 虽是核验,可这些奏疏,俱都让他提不起精神,依旧还是乏味无比。 他将试卷搁到了一边,摇头苦笑道:“哎,诸生专精八股,而疏于策论,文风斐然,能切中要害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发出了这个感慨,也非是空穴来风,从前弘治皇帝就很喜欢那些文采斐然的士人,可做了皇帝,一年下来,不是大旱,就是大水,不是大水,就是边关告急,要嘛就是土司叛乱,他这才发现,那些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人,有多么的重要。 刘健见陛下起了谈兴,便也搁置下手头的事:“陛下言重了。”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王守仁的卷子,朕又再三看了,若是核验没有问题,就选他为第一吧。还有这个杨文时,此人的策论,倒也大气,他在会试名列十三?此番,点他第二……” 他连续报了十几个名字,到了第十五个时,才淡淡道:“欧阳志的策问,匠气重了一些,名列十五……” 刘健听到此,心里感慨,这欧阳志可惜了。 不过对于欧阳志的答卷,他也不甚满意,确实如陛下所言,匠气太重了一些,方继藩上一次出的主意,建什么山地营,也不是没有道理,可问题就在于,和其他的策论相比,似乎还差了点儿气候,何况陛下不是已下旨建设山地营了吗,可除了糟蹋了许多钱粮之外,至今也没有什么战果。 谢迁和李东阳对此倒也没有什么异议。 弘治皇帝大抵的说出了自己对这一次殿试的想法,便又准备低头继续阅卷。 却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外头有人声音嘶哑地道:“陛下,内阁递来了奏报,说是十万火急。” 内阁的? 现在内阁的大学士都在这里,想来是待诏的翰林遇到了麻烦的事,所以特来奏报。 弘治皇帝皱眉,有些愠怒。 这些事,难道都办不好吗?难道他们不知,他正和刘卿家等人有更重要的事在办? 可事到临头,却还是压抑住了怒火:“什么奏报,送进来。” 立即便有在外值守的宦官匆匆进来,向弘治皇帝行了礼,接着,一份奏报摆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却是惊住了。 是贵州送来的急报! 再联想到方才十万火急四字,想来贵州的军情,一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弘治皇帝没有犹豫,立即取了奏疏,打开,这一看,他是彻底的愣住了。 “臣王轼叩首问安,贵州奉陛下旨意,筹建山地营,日前,山地营出战,遭遇叛军大部,三千人马,与贼鏖战,叛军虽擅山地,而我山地营更为骁勇,山地作战中,如履平地,勇不可当,贼军大溃,山地营趁势掩杀,贼军败走金山寨,即日,山地营克之,趁胜追击,势如破竹…… 今斩首叛军五千三百七十一级,拔寨二十三座,又有一寨,不待山地营杀至,贼军风声鹤唳,如丧家断脊之犬,将其付之一炬,臣闻此捷报,喜出望外,今特加急报捷……” 弘治皇帝脸色顿时铁青起来。 下一刻,狠狠的将奏疏拍在了案牍上:“王轼,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功,这是欺君罔上,万死莫恕!” 弘治皇帝算是极少动怒的,至少在臣子们面前,当然,如果是碰到了太子的话,是另一回事,毕竟,也没有几个人有那勇气和智商会如太子那般肆无忌惮的蹦跶了。 刘健一惊,忙道:“陛下……这是……” 谢迁和李东阳也对视了一眼,也是骇然。 “卿家们看看吧,看看这个王轼丑恶到了何等地步。” 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忙取了捷报,先送到了刘健的手上,刘健只匆匆的扫视了一眼,脸色顿时白了,随即,重重的叹了口气。 李东阳和谢迁传阅之后,表情也都凝重起来。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背着手道:“你们说,这王轼为何冒功?” “只怕……”刘健是何等人,内阁首辅大学士,历经数朝,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他摇摇头道:“先皇帝在的时候,若是发生了叛乱,一旦官军进剿不利,为了防止朝廷追究,便上书告捷,无中生有出一个胜利,不只如此,还借此邀功,同时又买通先皇帝所信任的方士,或是想尽办法巴结贵妃,使先皇帝误信……” “不错。”弘治皇帝冷哼一声:“真是可怕啊,朕对王轼,何等的倚重,万万料不到他进剿不利,竟是拿出这么一个可笑的捷报来搪塞朕,他当朕是糊涂了吗?将朕当做了先皇帝?” 弘治皇帝气得青筋暴出:“三千人斩首了五千,那么,他们面对的是多少的贼军?拔寨数十,这可能吗?叛军若是有这样好对付,那此前数万大军,为何屡屡受挫?三千人若能解决,部署在云贵的十万大军,要之何用?” 这每一个疑问,其实都是正常的思维和逻辑,毕竟弘治皇帝又不傻。 刘健心里也是叹息,只是宽慰道:“陛下息怒,此事……未必是陛下所想的这般。” “不是朕想的这般,还是那般?难道朕不会算数,朕当真昏聩到连捷报的真假都看不出吗?”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道:“陛下,奴婢求见。” 这是萧敬的声音。 弘治皇帝记得萧敬昨天值夜,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没有睡下。 本来弘治皇帝就大怒,现在一听,更没有好脸色了,冷冷的道:“进来。” 萧敬微微颤颤地入阁,一见陛下勃然大怒的样子,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却是微微一笑,拜下道:“老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弘治皇帝皱眉,死死地盯着萧敬,想要发作。 萧敬随即取出了奏报,毫不耽误的道:“禀陛下,贵州中官杨雄传来捷报,贵州大捷,陛下洪福齐天,大明盛世永昌哪。” 还有奏报? 是中官杨雄? 弘治皇帝呆住了,杨雄是宫里的人,居然也勾结了王轼作假? 这似乎不对,王轼作假,可以理解为冒功,可杨雄一个太监,乃是宫里的人,为何要冒险和王轼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一股疑团顿时在弘治皇帝的心底生了出来,或许……是被王轼收买了? 弘治皇帝上前取了捷报,低头看了一眼,里头的内容,竟是和王轼的奏报差不多。 他依旧沉着脸,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 他可以不信王轼,也可以不相信杨雄,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难道都不可信? 8) 第一百七十五章论功行赏 此时,弘治皇帝的脸色显得阴晴不定。 他的心里满带疑虑,就在这迟疑之间,竟又听外头有宦官唱喏道:“陛下,英国公张懋、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 弘治皇帝身子一怔,显得有点意外。 今日早上,也太热闹了。 “进来。” 这三个人,似乎颇有几分抢时间争功劳似的,一齐涌了进来。 牟斌走得最急,走在最前,估计用身子堵在了张懋的前头,张懋身躯魁梧,顿时龇牙,随即大手猛地一扫,牟斌直接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身子则撞到了门框上,他怒视了张懋一眼。 而张懋,则鄙视的回敬于他。 别人怕锦衣卫,可张懋此等世袭罔替的国公,却一点儿也不怕的。 倒是那走在最后的马文升本想挤一挤,可这一看,便一下子放慢了脚步,似乎很有自知之明。 三人终于入殿,随即规矩的行礼。 弘治皇帝拉着脸,一双眼睛沉沉地打量着他们。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的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贵州大捷,普天同庆。” “……” 弘治皇帝这一下子,是彻底的愣住了。 很快,三份奏疏便出现在他的手里。 贵州都指挥使、贵州总兵官、锦衣卫千户官。 这三人,几乎是互不统属的,可是他们的奏报,今儿却是出奇的一致。 弘治皇帝站在哪里,甚至感到有些腿软,倒是萧敬眼尖,连忙一把将弘治皇帝搀住了。 随即一股眩晕袭来,弘治皇帝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萧敬脸色一惊,忙道:“御医,御医……” “不必。”弘治皇帝摇了摇手,他苦笑不得,虽然方才他言之凿凿,认为这势必是冒功,可现在……他彻底的动摇了。 冒功不是新鲜书,可所有人都冒功吗? 从报捷奏疏中细细的看,几乎没有人揽功,既然都没有吹捧自己,怎么谈得上是冒功呢? 何况这么多人,都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撒下这弥天大谎吗? 不可能,绝无可能。 朝廷委派了这么多大员在贵州,本来就有权衡的目的,至少据弘治皇帝所知,巡抚和总兵官,关系并不和睦,上个月,王轼还偷偷的弹劾了总兵官。至于总兵官和都指挥使,那就更不必说了,一个是名义上贵州一省的军事官,另一个却是朝廷委派到贵州专门管理军事的大员,这两个人能和和睦睦的,那就见鬼了。 对了,还有锦衣卫,锦衣卫的千户官,一定是巴不得寻出巡抚的错,如此才是大功一件,要知道,贵州的官军大捷,锦衣卫是没有丝毫功劳的,可若是锦衣卫找出了冒功的证据,弹劾上来,才是实打实的功劳,人家放着功劳不要,那凭什么为你王轼遮掩?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终于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除非…… 这是真的。 也只有真实的大捷,才有会有如此的局面。 三千山地营啊,才建立不到数月,结果就立下了如此的奇功…… 弘治皇帝不眩晕了,甚至在这短短一瞬间,觉得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似乎所有的疲倦都一扫而空。 他眼里放出光来,显得别样神采,龙精虎猛地摆脱了萧敬的搀扶,接着激动得在这暖阁里来回踱步,只见他口里喃喃道:“好,此乃大功,是大功……有了这山地营,何愁西南的叛军,不能尽快剪除!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的话……” 他反复的念叨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的身影而移动,他也恍然不觉,只顾着自己道:“若是如此的话,朝廷何须调动如此多的大军在贵州空费钱粮,多建几个山地营,足以维持住局面……” 平日谨慎沉稳的弘治皇帝竟是一时失了神,难得的陷入了亢奋的状态。 也难怪他激动的,西南的叛乱历经了一年多,给朝廷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一直都是弘治皇帝的心病,而最重要的是,这次朝廷不是惨胜,而是一次经典的胜利。 猛地,他身子一顿,才想起了什么,接着,他猛地看向刘健:“刘卿家,方继藩那小子,是对的!” 刘健也已震撼了。 他搜肠刮肚,都无法想象贵州所有台面上的人物,会有什么理由联合起来,如此异口同声,如陛下所言,或许……大捷当真存在,这不是虚报,这是实情。 连一向稳重的刘健,在此刻,竟都心……乱了。 而等弘治皇帝向他说起这句话时,刘健哭笑不得:“不错,陛下,方继藩……是对的。” 许多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因为这件事,弘治皇帝除了当时的当事人,压根就没有跟人说起。 之所以没有说起,其实是觉得自己丢不起那个人,方继藩这个家伙,偶尔总会有信口开河和胡言乱语的时候,可堂堂皇帝,却因为这个脑残玩意当真下了旨,让贵州去试一试方继藩的方法,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笑话吗? 所以,此事一直都只在弘治皇帝的心里,这也是为何他用中旨下达这道命令的原因。 可现在…… 弘治皇帝在得到了刘健肯定的回答之后,突然……他大笑了起来:“真是想不到啊,这个家伙,到底从哪里学来的,朕就知道,他会令朕对他刮目相看的,这个小子啊……这个小子……” “立即传旨!”弘治皇帝正色道:“命方继藩觐见,朕要叫他好好到朕跟前来,朕倒是很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还有什么能耐……” “陛下……”李东阳却是制止了弘治皇帝:“陛下,不可,榜还没放呢。” 弘治皇帝已是喜笑颜开了,大捷啊,这是大捷啊。 不过……李卿家这是什么意思?这和放榜有什么关系? 弘治皇帝高兴得过了头,显然是一时迷糊了。 看了李东阳一眼,顿了一下,他才意识到了什么。 接着,疾步走到了御案前,看着这案牍上散乱的答卷,最上首的那一份,是王守仁的文章。 弘治皇帝一下子明白了。 是啊,殿试…… 王守仁的策论写的很好,深得朕心。 只是……这时,他将王守仁的文章搁到了一边,而后低头在御案上细细翻找,好不容易的,找出了欧阳志等人的答卷。 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这殿试的成绩如何,已经不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了。 事实就在眼前,欧阳志等人的策论,方才堪称典范啊。 眼下,殿试的标准答案只有一个,而这么多的试卷,用这标准答案答题的人却不多,只有寥寥四人。 深吸一口气,他心里……已有了计较。 他抬头,扫了众人一眼,随即道:“准备论功行赏吧,如此大功,朕绝不吝赏赐。” 他定了调子,倒是让所有人都生出了一丝期望。 那王轼,还有那总兵官,甚至包括了中官杨雄人等,只怕这一次都要发迹了。 此时,那兵部尚书马文升上前道:“请陛下放心,兵部这里……” “这与兵部何干?”弘治皇帝盯着马文升,他现在心情舒畅,倒少了几分平日的谨慎顾虑,说话真真有点直。 马文升尴尬了。 这打了胜仗,论功行赏,什么时候不是兵部的事了? 弘治皇帝则是板起了脸,正色道:“此次大捷,固然贵州上下官兵俱有赏赐,可他们的赏赐,且不必急于一时。先赏首功之人……刘卿家,你说是不是?” 许多人更加懵了。 首功之人,王轼? 不错,极有可能是王轼,王轼毕竟是巡抚,主持着贵州的大局。 刘健微微一笑,他也是满心的欣喜,有了这场大捷,他可以长长的松一口气了。 他点着头道:“陛下所言甚是。” “那么,这立首功者,该如此赏赐呢?”弘治皇帝看着刘健。 刘健沉吟了道:“陛下,论功行赏,不必急于一时,眼下还是殿试要紧,不知多少人,现在都翘首以盼,等着皇榜放出。” 其实他也拿不定主意,这功劳太大了,而且他和皇帝一样,都认同一件事,那就是这一场巨大的功劳,至少首功,肯定和贵州那边的人没有一丁点关联的。 没有方继藩,哪里来的山地营,没有山地营,哪里来的大捷? 其他人,其实都只是搭了顺风车,喝了方继藩一点洗脚水而已。 这方继藩……厉害啊。 脑残者都如此,倒是教自己这些正常人……无地自容了。 所以要赏,就一定要优厚,可如何赏赐,却是需斟酌的。 弘治皇帝在此时,才稍稍的冷静了一些,可面上却依旧掩饰不住喜色,唇边带着丝丝浅笑道:“既如此,这榜,明日就放出吧,眼下也实在没有核验的必要了,明日放榜之后,就命方继藩进宫觐见,是了,还有他的父亲。” “臣……遵旨。” 张懋等人,仍然是一头雾水,实在无法理解,这和方继藩,和殿试有什么关系? 可显然,其他的人都不敢多问,只能安安静静的听着皇帝的吩咐。 8) 第一百七十六章放榜 殿中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此时,弘治皇帝依旧精神奕奕,口里却是不合时宜的冒出了一句:“真是个好孩子啊。” 说到了好孩子三个字,突然之间,心里竟有一点点酸酸的。 他现在,甚至有点儿嫉妒起方景隆来。 于是,弘治皇帝又开始不高兴了,突然咬牙切齿的道:“明日,也让太子入宫,朕……很久不曾见他了。” 根据另一世,一位拥有崇高人格,勤勉却不太著名的作家曾有过研究,绝大多数的孩子突然挨揍,或许并非是最近又犯了什么错,而极有可能是恰好只因为别人家的孩子考了一个好大学,或者是别人家的孩子新近得了一朵小红花,如此而已。 弘治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这样就能将心头的不高兴随这口气吐出来。随即他的目光又重新的落在了案头的策论上,渐渐的,他回归了理应! 这时候,他更想好好的拜读一下欧阳志等人的策论了,抬头看了一头雾水的张懋等人一眼,接着平淡地道:“卿等告退吧。” 几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有几分不解,最后都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 ………… 这皇榜,在许许多多的人的期盼下,竟是要提前一日放出。 这倒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每次等待放榜,对于无数考生而言,都是一次煎熬,对方继藩也是。 方继藩提前得知了消息,仓促的领着几个门生出发。 看榜的感觉,就好像是看球一样,很刺激。 徐经一瘸一拐的,他真的跪了三天,两条腿都感觉快废了,好在唐寅和刘文善一直在旁搀扶着他。 虽然在方继藩的面前,徐经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可若是在方继藩视线之外,徐经心情还算不错的。 他依旧深信自己这一次可以趁着殿试压过自己的师兄们,因为无论如何,师兄们的策论,都算是过于乏味,定当引不起皇帝的太大兴趣。 会试二十多名的成绩,令他一直灰头土脸的,恩师的门下,当初最次最次的,也是江臣啊,他虽然尽力用自己丰富的交际手段来彰显自己,可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却还是令他觉得抬不起头来。 而今日……就是吐气扬眉之时了。 众人兴冲冲地抵达了贡院。 “你好呀。”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看到了张家兄弟。 不知为啥,张家兄弟似乎对于大明的教育事业,永远这样的热衷。 兄弟俩见到了方继藩,还是很热情地和方继藩打了招呼。 “你们好啊。”方继藩同样和两位世叔热情回应。 张鹤龄满面红光,不过这红光似乎还是掩饰不住略带面黄肌瘦的营养不良。 “贤侄,上一次,倒是多谢你了,为咱们出了一口恶气,令那周家人,嘿嘿……” 这两个家伙,居然还懂得感谢。 方继藩倒是感到对他们刮目相看了。 “这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张鹤龄继续笑吟吟的样子。 张延龄倒是急了,不断的给兄长使起了眼色。 “要不,若是贤侄有闲,来寒舍吃一碗粥?”张鹤龄保持着笑容。 张延龄眼睛都红了,偷偷掐张鹤龄的后腰,暗示着兄长什么。 张鹤龄被掐了一下,疼了,顿时大怒,回头就朝张延龄怒斥:“没出息的东西,眼里就惦记着眼前的一碗粥,咱们张家,是舍不得一碗粥的人家吗?看看人家方贤侄,帮了咱们多大的忙,莫说是一碗粥,就是一碗半,我……我也舍得的,娘娘不是交代了吗?咱们要知恩图报,你还有没有良知!” 张延龄委屈了,苦着脸,被骂得不敢做声。 方继藩心里咋舌,敢情这两兄弟来道谢,原来是张皇后逼的啊。 心里摇摇头,却道:“算了,我早说过,不爱喝粥。” “呀。”张鹤龄眉梢明显一喜,却又很快消失不见,露出遗憾之色道:“这样啊,那就太可惜了,你不常来走动走动,我心里难受得紧。” 呵呵……方继藩送他一个干笑。 方继藩见这里人山人海的,虽然贡生不多,可有不少凑热闹的好事者。 好在方继藩已经声名在外,方家兄弟,想来也算是榜下名人,众人看到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退避三舍,生生在这人头攒动的地方,开辟出了一个空白地带。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两位世叔又下注了。” 张鹤龄一听到下注两个字,就有一种想死的冲动,其实他看到了方继藩,就想到了西山那块地,同样生无可恋。可他还是勉强挤出了笑容:“不赌了,不赌了,戒了,赌博不好,我们已经改了。” “噢。” “我们……”张鹤龄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是来榜下捉婿的,我兄弟家有个女儿,待字闺中,生的真是貌美如花,这不是打小便喜欢读书人嘛,你也晓得,我们兄弟也是很敬重读书人的,读书人……唔……肾好,吃的又不多,总之,今日谁若是考得好,又没有娶妻的,便绑了回去,做这东床快婿。” “……”方继藩一听,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的后退了一步,离他们远一些。 你大爷,早说嘛,早说我就假装不认识你们了,你们要绑人,别牵累我啊,我方继藩名声是臭,可没绑过人的啊。 “来了,来了。” 有人欢呼起来。 方继藩抬头眺望,果然看到礼部的人来了。 只是这一次,放的乃是皇榜,比从前更加郑重,先是贡院里放了炮,接着才见一行官员穿着礼服鱼贯而来。 不知什么时候,王守仁站在了方继藩身边。 方继藩侧目看了王守仁一眼,惊讶地道:“你额头怎么了,谁打了你?” 这厮不是武功高强吗?难道他的朋友圈里还有更厉害的? 只见王守仁的额上,明显有淤青! 王守仁不善于撒谎,却又想掩饰,便不置可否地道:“愿公子的高徒,不至铩羽而归。” 方继藩抿抿嘴,面上依旧带着笑容,心里却是NMP,干笑道:“一样,一样。” 二人各自笑了,都带着自信的笑容。 皇榜在炮竹声中,万众期待下,终于张贴了出来。 只在一瞬间,方继藩的表情凝固了。若说他完全不紧张,那是骗人的,殿试成绩的公布,关系到的五个门生的上限,将来能否封侯拜相,只看这成绩了。 名列第一欧阳志。 看到这几个字的这一刻,王守仁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结果。 怎么又是欧阳志! 名列第二,唐寅。 竟是唐寅,这个空有才情,对马政一窍不通的唐寅! 王守仁的心……突然有一股刺痛。 这不是考八股啊,这是策论,是他最引以为自豪的长处。 他不得不继续向下看去。 名列第三,江臣。 竟是江臣…… 王守仁突然生出了一种万事皆休的心。 他其实不在乎自己的前程,而他所在乎的,却是自己的骄傲,只是自己的骄傲,却仿佛被方继藩带着他的门生们轮流按在了地上,使劲的摩擦,摩擦得鲜血淋漓。 王守仁是个极坚强的人,即便被父亲狠揍了,他也绝没有哭过,可现在,他的眼睛,模糊了,满带泪意。 他昂着头,略带模糊的眼睛,继续向下看去。 第四,刘文善。 耳畔,已经传出了无数的呼喊声。 其他看榜的人,显然也已发现,方继藩带着他的门生,又来霸榜了,完全没有给其他人丝毫的机会。 而令所有人最郁闷的事则是,殿试的榜,根本就不存在舞弊一说的,任何考试,都可能有人喊出不公之类的话,偏偏殿试喊出不公,几乎等于是找死。 所以,无数贡生们,既有不甘,又有妒忌,也有羡慕,一个个咬着自己的唇,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而到了第五,王守仁。 唯一让他们觉得争了一口气的人,竟是名列第五的王守仁。 即便如此,也只是二甲第二名而已。 这没有给人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反而更像是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王守仁伫立着,一动不动的,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榜。 他感到他的心……有些冷。 这对他而言,是人生中最大的打击,没有之一了。 方继藩眼里已经放出了闪亮亮的光芒,随即拍了拍王守仁的肩,安慰道:“其实第五也不错,王家一门两进士,虽是比我们方家一门进士差了那么一点点,不过不打紧,以后多生一些娃娃,让他们努力读书,迟早有一天,王家的成就是可以超越我的。” “……” 不说还好,至少方继藩不说,那泪水还只是在王守仁的眼眶里打转,可这么一说,王守仁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眼角,快速的滑落下来,在面上留下了几道沟堑。 方继藩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不知足。 嗯? 好像遗漏了什么。 对了,徐经呢? 方继藩打起了精神,顺着榜一路搜寻下去。 第三十三。 名列三十三。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想不开了。 谁能体会到他的感受呢? 教育出了四条龙,偏偏这龙窟里,竟还藏着一条虫。 辣眼睛啊。 方继藩开始磨牙,一股无名业火,升腾而起。 ………… 昨晚一夜通宵写出四章,答应大家今儿一口气更上来,写完还要修改,抱歉了,比平日更晚了点,希望大家能理解! 8) 四章送到,求下支持吧 一夜没睡。 读者天天要寄刀片和骂老虎水。 老虎既是作者,也会看书,是读者,凭良心说,看到了故事,没了,也会难受,也会有寄刀片的冲动。 可是,老虎也体谅作者的难处。 写书,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精力是有限的,谁不想一天写十万一百万字,丢上去,然后全书完,然后大家一起开心呢? 其实老虎的书不水,故事也需有血有肉的,否则那种最简单直白的爽文,我相信,诸位作为历史类的读者,想来也绝对看不下去。 老虎是个专业作者,写书八年,写书,是老虎的专业,每一个小故事,每一个转折,每一个人物,都是精心做过安排的,既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也在丰富每一个人物,渐渐的,将每一个历史人物,呈现给读者。 其实单纯的爽,是最容易的,可单纯的爽,里头的人没有血没有肉,没有性格,什么都没有,其实所谓的爽,也是有限。 看历史小说,其实就是看人物,而恰恰雕琢每一个故事,每一个人物,却是最难的。 好啦,解释得差不多了,求月票和订阅,老虎理直气壮啊,求订阅,是因为订阅是老虎的劳动报酬,是血汗钱,包工头不给劳工薪水,就相当于大家看书不花钱订阅。求月票是因为,老虎自觉得自己比其他的作者更新更多,老虎是优秀员工啊,有木有?不该用票票鼓励一下? 打赏,老虎历来不求的,因为这是情份,老虎没有这个底气,也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最后,老虎一直觉得,看明朝败家子的小伙伴,都是斯文人,咱们有事,别老是寄刀片、断章狗啥的,讲道理,相互理解对不对,要文明哈。 熬了一夜,写完了四章,已精疲力尽,真的,连续在电脑边久坐九个小时,要构思,双手要敲打键盘,而更可怕的却是身上的骨头,在麻木之后,那种酸痛,真的受不了。老虎去喝一碗瓦罐汤补补脑,去睡了,祝大家愉快,谢谢。 第一百七十七章孺子不可教 徐经……已经彻底震惊了。 三十三? 三十三……本是极好的成绩,足以让自己进入二甲,二甲进士,走在哪里都风光体面。 毕竟,三年一考,而一甲进士,也不过是三人而已。 可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自己……是方继藩的门生啊。 方继藩的门生,在殿试之中,竟是三十三名,比会试的成绩,竟还要落后。 再看看自己的师兄们。 一二三四,直接霸占榜单,没有给别人任何一丁点的机会,哪怕是一分半点都没有。 他脑子里,已是嗡嗡作响。 也即是说,恩师当初所说的答案,方才是正确的。 不,何止是正确,这简直形同于是标准的答案啊。 倘若当初自己和几位师兄一样,听了恩师的话,只怕现在,王守仁的第五,都已经被自己取而代之了吧。 三十三和第五,这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根本无法同日而语,名列前茅者,将来的仕途是何等的顺畅,又岂是寻常人可以比拟。 徐经打了个冷颤,他……哭了。 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这就形同于恩师本将一个金元宝送到自己眼前,而自己却将这金元宝视作是粪土,弃之如敝屣,也将自己的前途搭了进去。 “恩师……”徐经哇的一声,滔滔大哭,他是真的哭得伤心到了极致,没有一丁点的虚情假意,接着便拜倒在了方继藩的脚下。 欧阳志等人,其实对于殿试,并没有报有太大期望的,或者说,至少对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而言,他们原本就没有多大的前途,能一步步成为贡生,已是从前无法奢望的事,所以他们对殿试,就算只是高中二甲,便已觉得是祖坟冒了青烟。 可现在,他们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上头的榜单,赫然,三人高中一甲,即便是最差的刘文善,也是二甲第一名。 他们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按着恩师的意思,答下那些题的时候,他们何尝没有过怀疑呢? 恩师的话,一定就是正确的吗?即便恩师是正确的,对于宫中而言,那也需陛下认为恩师是正确的才行。 只是……当放了榜出来,一切便有了眉目,恩师是不可能错的。 此时,徐经的一声哀嚎,却是打动了所有的人。 无数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徐经的身上。 徐经交游广阔,同榜的贡生,有不少人认得他。 平时这个家伙都是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模样。 可现在……却是一副失魂落魄、悲怆万分之态。 三十三名的徐经啊。 名列二甲,谁家若是出了这么个进士,都足以称的上是光耀门楣,祖宗积德了。 可徐经滔滔大哭,哭得伤心伤肺,这绝不是演戏,就算是登台演戏,也绝不可能演出如此效果。 以至于,每一个人都被徐经的痛哭声所触动,心底深处也生出几分悲凉。 徐经已抱住了方继藩的大腿,眼泪啪嗒啪嗒的滴在方继藩的靴子上。 他想死。 他羞愧。 他无地自容。 他恨不得立即给自己几个耳刮子,畜生啊,我徐经,真是畜生不如啊! 他哭得浑身抽搐,死去活来:“恩师,恩师……悔不听恩师之言,若听恩师教诲,何至考成这般的样子,恩师哪……学生对不住恩师……恩师打死我罢,打死了学生吧,学生索性死了干净,学生下辈子投胎转世给恩师当牛做马,再不擅作主张,违背恩师教诲了……” “……” 上一次的时候,已经很令人尴尬了。 不过许多人心里都会不免腹诽,认为那只是方继藩逢场作戏罢了。 可今日,同样的一幕就在眼前,看着这徐经已是哭得浑身抽搐,悲痛欲死的样子,这……可能是假的吗? 其实许多人是可以体会徐经感受的,他的师兄们,简直就是将天下读书人吊着打,而偏偏,徐经却只考了三十多名。 这……怎么不丢人呢?换做自己也嫌丢人啊。 可理解归理解,只是…… 这些新晋的进士们,却依然还有一种RI狗的感觉,徐经丢人了,自己就不丢人了?徐经知耻,自己就不知耻了?徐经是个渣渣,自己渣渣都不如啊! 这显然是一种能催人泪下的场面。 或许是这里风大,竟又有许多新晋进士们,觉得眼里进了沙子一般。 方继藩则是冷冷地看着徐经,脸色有点不好! 队伍大了,不好带了,这徐经,简直就是害群之马啊。 这家伙个性太过分明,又特别喜欢耍小聪明,今日若是不教训他,下一次,还不知会不会有人学他呢。 于是,方继藩暴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我早就说过,似你这样不成材的蠢材,愚不可及,孺子不可教!”说罢,一脚将徐经踹翻。 许多人看得……头皮发麻。 怎么说,这也是二甲进士,现在……却如狗一般,毫无形象的被方继藩一脚踹飞。 徐经在地上连连打了个几个滚,早已是斯文扫地,被踹中的肩窝,也是疼得厉害,可他现在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没有丝毫的怨言。 “打得好,恩师打得好,学生该打,学生猪狗不如……”说罢,又扑上去,一把抱着方继藩的脚:“恩师打死学生吧,恩师打死学生才好。” 这是何其感人至深的局面,唐寅等人见状,也一个个拜倒,纷纷为徐经求情:“恩师……” 方继藩冷哼一声,看都不看几个门生一眼:“你们竟还帮起徐经这畜生来了,好,好得很,既然你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跪在此吧,跪个三天三夜,否则便不要再自称是我方继藩的门生。” 做为他们的爹,啊,不,作为他们的恩师,方继藩自然知道,这一次一定要给他们一个足够的教训,方才让他们从此对自己俯首帖耳,否则,他们马上就要入官场了,这人翅膀硬了,谁知道会不会被外面那些乌七八糟的人所影响。 徐经哭得死去活来,连忙叩首道:“谢……谢恩师……” 他心里,竟是很犯贱的生出了感激之情,感激恩师没有将自己踢出门墙。 唐寅等人,一个个铁青着脸,不过,心里竟松了口气。 徐经小师弟,其实除了骚包一些外,对师兄们都还好,大家朝夕相处,敢情也渐渐深厚起来,这一次小师弟不听话,倘若听话,只怕现在也一飞冲天了,他们害怕就害怕在,恩师会因此而狠狠责罚徐经小师弟,现在总算小师弟没有被踹出方家,他们反而觉得庆幸了。 不就是跪三天吗? 他们早就习惯了。 方继藩……则已气咻咻的扬长而去。 可五个门生,却是一分半点都没有不敢弄虚作假,直挺挺地跪在这贡院之外,不发一言。 贡院外,显得很安静,明明是人头攒动,却是鸦雀无声。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这堂堂的状元公、榜眼公、还有探花郎,以及一个二甲第一名,另一个二甲进士,却在这烈日之下,跪得笔直。 这个世界……似乎自从有了方继藩,尤其是方继藩这家伙掺和了整个弘治十二年的科举,竟变成了另一番样子。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着,有人蹑手蹑脚的来看榜,有人蹑手蹑脚的离开。 原是热闹非常的场景,可现在,竟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显得有些麻木,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可到底古怪在哪儿,又说不出来。 王守仁楞楞的站在榜下。 他如魔怔了一般,连目光都呆滞了。 第五…… 第五…… 自以为的强项,得来的,竟是名落孙山,没错,对王守仁而言,这不就是名落孙山吗? 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窒息的感觉,三十年,似乎都白活了…… 张家兄弟却是贼眉鼠眼地盯上了王守仁,二人对了一个眼色…… 张延龄靠着兄长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哥,此人还不错,也年轻。” 张鹤龄颔首点头,依旧直直地看着王守仁,若有所思。 “要不,就绑他吧。”张延龄搓搓手,跃跃欲试。 张鹤龄皱眉,感觉自己的智商,又被自己兄弟深深的侮辱:“粗鲁,我们是讲究人。” 而此时,王守仁的泪,已如雨下,此时,他只感到心底深处,那知行合一四字,仿佛是重新被唤醒一般,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心头。 原来自己平生所学,都不是真理,原来自己自鸣得意的学问,如此的不堪一击。 掌握真理的人,是那方继藩。 知行合一,什么是知行合一,只是表面那肤浅的意思吗? 不,断无可能。 方公子胸腹之中,到底有多少学问啊,而他的学问,又到底主旨在何处? 他满心孤寂,缓缓的回眸,就在这时候,木然的目光,看到了张家兄弟。 张家兄弟被这一双眼眸一看,顿时一颤,像是差点儿被当场捉住的隔壁老王,做贼心虚似的连忙将脸别到别处! 张鹤龄头皮发麻,咋的,被发现了啥吗?于是他干笑,手指天穹:“兄弟,你看,那天真蓝啊。” “是呵,是呵,翠蓝,翠蓝啊。”张延龄抬头看天,那炎炎烈日刺得他眼睛都花了。 “哥,你看,是雁儿。” 只见一行大雁,展翅高飞,张延龄流口水:“若是有弓箭,将它们射下来,烧水滚一滚,再拔了毛,去了内脏,将它们叉起来,烧上炭火烤一烤,上头淋一些香油,放一些芝麻,等它们的皮脆了,保准很香,哥,我又饿了。” 张鹤龄的口水淅沥沥的落下,喉结滚动:“要不,我们将桂儿出阁的事先放一放,去给娘娘问安吧,娘娘那,有好吃的。” 张延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反正桂儿年纪还小,不急一时。” 第一百七十八章志在必得 方继藩带着阴沉的脸色回到府中,门子一看少爷竟自己一个人回来,却不知唐寅等人去哪儿了,不禁感到狐疑。 只是见少爷铁青着脸,心情显得很不好的样子,门子不敢多问,却是低声道:“少爷,有个道人来访。” “噢。”方继藩摆出了严厉的样子,倒像是谁招惹了他一样。 其实只有方继藩知道,他心里是美滋滋的! 五个进士啊,还直接将一甲前三名都填满了,将来这五个门生做了官,我方继藩还不爽歪歪的? 当然,现在是决不能表露出开心的样子的。 嗯,必须得痛心疾首。 借着这个大好机会,狠狠的敲打一下这五个家伙! 有了徐经的前车之鉴,要让他们明白,恩师的话,是一定要听的,这等事,有一就会有二,要将他们任何可能生出来的歹念,都扼杀在萌芽之中。 不过……有个道人来了? 方继藩便问道:“人在哪里?” 观察了一下方继藩的神色,门子以为这一次估计是少爷的门生们考得不好了,所以战战兢兢的,生怕触怒了少爷,连忙道:“在厅里,他说少爷是他的师叔公。” 方继藩眼眸飞快的闪过一丝精光,他已经知道是何人了,点了点头,便快步往府里走。 刚进主厅,便见头戴道巾,穿着道服的李朝文,正一脸哀苦,坐立不安的摇头叹息。 李朝文一见到方继藩,通红的眼里立即模糊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噗通一下,直接跪在了方继藩的脚下,哀声道:“师叔公救我,师叔公救我啊。” “……” 人渣! 方继藩心里痛骂,看看这没骨气又没前途的样子。 “怎么了?”方继藩叉着脚坐下。 李朝文眼泪夺眶而出,边道:“自从侄孙掌了斋堂,师兄便处处刁难我,就在前几日,有人竟是污蔑侄孙在斋堂里贪墨钱物,他们这是栽赃陷害啊,侄孙的卧房里,也不知为何,被他们查抄出许多金银珠宝来,可是侄孙在斋堂,哪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怎么敢贪墨财物?现在大师兄已禀明了真人,说要将侄孙开革出去……师叔公……我自小便做了道士,也没有家人,若是被赶出了龙泉观,能往哪里去……” 方继藩听了,既不觉得意外,却又觉得意外…… 不意外的是,那张朝先,肯定不是省油的灯,肯定要收拾李朝文的,意外的却是,李朝文你大爷,你特么的一丁点手腕都没有吗?你不会拉拢团结众师兄弟,不会反击吗? 这厮,就是个废物啊。 “师叔公,小道完了,彻底完了,大师兄断不会放过侄孙的,师叔公,眼下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方继藩冷着脸,看着显得极其懦弱的李朝文。 哎……指望李朝文靠着智商去打败张朝先,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家伙压根就没有智商啊。 可是……就这么彻底放弃掉李朝文吗? 放弃了他,也就意味着,龙泉观的地不翼而飞了啊。自己虽是师叔公,辈分极高,可毕竟不是专业的道士,龙泉观的实务,他是插不上手的。 地啊,那么大片的地,一定要弄到手里。 可是……该怎么解决呢? 方继藩眯着眼,突然道:“你有什么特长吗?” 特……特长? 方继藩这话问得突然,李朝文呆住了,他将头垂得很低,答不出来。 方继藩冷冷地看着他,继续道:“你既是道士,该会祈雨吧?” “祈……祈雨……不……不会。”李朝文面如土色,吓得脸都绿了:“师叔公,这祈雨,谁会啊,若是真能祈下雨来,这京畿干旱了这么久,这朝廷早就下旨祈雨了,师叔公,莫要玩笑了,祈雨……这是子虚乌有的事,当不得真。” 方继藩很感动,难得有一个道士,居然向自己科普祈雨是骗人的,这使方继藩意识到,土生土长的道教,真是实在。 不过…… 方继藩却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道:“装模作样也不会?” “这个,会……会啊……” 方继藩便冷笑道:“那就祈雨,这雨若是能祈下来,谁能赶你出龙泉观?届时,龙泉观里,也就没有你那大师兄的位置了。现在大旱了数月,上至宫中,下至军民百姓,无一不渴望甘霖,你能求下来,便是天大的功劳。” 李朝文怔了一下,随即苦着脸道:“师叔公,都这时候了,你就别开玩笑了,这都是骗人的把戏啊,老天爷……老天爷也是骗人的,即便是什么天上的真君,什么鬼怪……都……都是子虚乌有,胡说八道的事,侄孙在观中数十年,难道会不明白?这世上没有龙王爷啊,没有龙王爷,去给谁祈雨……” 方继藩龇牙,他当然知道这世上没有龙王,难道我方继藩会没你一个十六世纪的杂毛道士懂科学? 不过……方继藩似乎依稀记得,在北直隶的府志里曾记录过一场弘治十二年的大旱之后的大雨,时间大抵就在十天之后,当然,到底有没有下雨,或者说,这雨下来的具体时间,方继藩就不知了。 祈雨嘛,总是要冒险的,祈下来了,就是天大的功劳,到时…… 祈不下来,反正你李朝文不是要完蛋了吗,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于是方继藩有了决断,便道:“此事就这样定了,十天之后,祈雨,到时太子殿下亲自主持,我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所以也和你说实在话,这雨祈下来,我和太子殿下是大功一件,你自然也有功劳。雨若是祈不下来,就是太子殿下被你这奸恶道人所蒙蔽,你是罪该万死,可万万不要牵累太子,牵累太子是什么下场,你理应知道吧。你早早去做准备吧,其实祈雨很容易的,吹吹火,烧烧纸,念念经,就这么定了!” “师叔公……”李朝文哀叫一声! 这天已数月没有下雨了啊,未来数月,怕也没有下雨的可能,这……这不是让他找死吗?这样的天,让他祈个鬼的雨啊。 于是他泪流满面着道:“师叔公……侄孙什么都不会,师叔公饶命啊。” 方继藩冷哼一声道:“十日之后,定会有雨,啰嗦什么,难道非要师叔公打死你才甘心吗?住口,现在给我滚回去等消息。” “……” 对付李朝文这等毫无主见的人,方继藩自然不会有太多的客气,越是客气,越是让他自以为看到了讨价还价的可能,那么逼他去祈雨的事,也就泡汤了。 现在番薯大规模的种植,已经迫在眉睫,对于龙泉观的万顷良田,方继藩是志在必得,他已等不及了。 为了拯救无数即将到来的饥民,你李朝文算什么东西,死了就死了。 此乃杀一人而拯救千万人,刹那之间,方继藩竟发现,自己的精神又升华了。 更何况,自己对祈雨,还是颇有信心的,你李朝文,也未必就会死。 看着一脸冷若霜寒的方继藩,李朝文顿时绝望了! 显然,他被方继藩的气势吓着了,尤其是师叔公杀气腾腾的样子,令他心里一惊,他一辈子待在山上做道士,又被师兄压迫,本就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哪里还有勇气继续讨价还价?只有瑟瑟发抖,悲从心来。天哪,这师叔公,真是坑死我了。 这是造的什么孽! 却在这时,门子匆匆而来道:“少爷,少爷,宫里来了人,传陛下口谕,命少爷立即入宫觐见,据说……宫里还让人去传了太子和老爷。” 缓了一口气,门子又道:“少爷,要赶紧,说是十万火急,陛下已在暖阁等了,少爷不可耽误。” 这……又是什么状况。 方继藩有点儿懵了。 自己最近有做错什么吗? 好像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方继藩依旧有些忐忑不安,毕竟皇帝突然想起了自己,这太不合理了。 他再不管李朝文,命他赶紧回去准备事宜,而自己则连忙起身,急匆匆骑马赶到了午门。 才刚下了马,方继藩正好看到朱厚照的车驾也刚到。 朱厚照下了车驾,一见到了方继藩,一脸欣喜的上前道:“老方,真为你高兴,听说你的门生竟是中了状元。” 二人有些日子不见了,反而分外的热络。 今儿,朱厚照也命人去贡院那儿看了榜,得到消息后,真真是被这榜吓了一跳,太狠了。 不只如此…… 朱厚照钦佩又乐呵呵的看着方继藩:“还有一件大好事呢,嘿嘿,你有没有收到什么风声?” 方继藩一头雾水的摇摇头。 “是大捷!”朱厚照几乎就要对方继藩五体投地了,神采飞扬地道:“贵州……大捷了!现在消息还未传出来,本宫听说父皇已命待诏房草拟奏疏了,你可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大捷吗?” 听说大捷,方继藩倒是松了口气,这敢情好啊,至少给朝廷分轻了一些负担,只是……这大捷好像和他没什么关系吧,关我屁事啊! 美滋滋的睡了一觉,好舒服,第二章送到,感谢崔你更同学成为本书第三本盟主,谢谢昨天很多同学的打赏和月票,这本书才刚开始,继续努力。 第一百七十九章吾皇万岁 朱厚照用一种肉麻的目光,看着方继藩。 他那种肉麻的目光顿时令方继藩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方继藩清澈的眸子不由一抬,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却似乎卖着关子,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傻呵呵的乐,脸上的表情像个无脑的白痴。 这家伙是傻了吧。 该扎针的是他才是。 方继藩在心里想着。 暖阁里。 弘治皇帝顾盼左右,显得焦虑。 昨天他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一场大捷,实是令人振奋。 偏偏这一场大捷,令他亢奋起来。 任何的策论,或者是奏对,无论说的有没有道理,讲究不讲究,或是这是高谈阔论,是夸夸其词,还是有什么远见卓识。 终究,还需靠实际。 这一场大捷,一切的怀疑便已一扫而空。 弘治皇帝起得早,偏偏方继藩和太子还未到。 因此他看了看左右,竟是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宦官:“这已过去了一个时辰了吧?” “是呢,陛下……”宦官笑吟吟的看着弘治皇帝,提醒道:“陛下,今日不是放榜吗?” “嗯。”弘治皇帝是可以理解的,方继藩五个门生都参加了殿试呢,想来,他心里也很焦灼,肯定是火急火燎的去看榜了。 这事,弘治皇帝是可以体谅的,所以特意交代,等皇榜放了之后,再召方继藩入宫。 想到那榜都被方继藩的门生霸了,弘治皇帝不禁笑了,朝宦官摇摇头。 “见了那榜,他定是欣喜若狂,五个门生登第,名列一甲、二甲,一门五进士,天下人都要侧目啊。” 宦官闻言呵呵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像是吃了苍蝇一般,要说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弘治皇帝似乎也看出了这宦官的踟蹰,抚着御案,淡淡开口。 “你说罢。” “贡院那里,闹得很不愉快。”宦官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斟酌着回答。 “很不愉快?”弘治皇帝愣住了,眉宇不禁轻轻一皱,很不解的问道。 宦官不禁咽了咽口水,才给弘治皇帝道来。 “听说,榜刚放出来,那徐经,便寻死觅活,哭着给方继藩请罪,方继藩也气了个半死,脸都绿了,对着二甲进士徐经,便是一通狠揍,打的死去活来,临末了,方继藩还令门生们跪在贡院外头,说是……三天三夜……以示惩戒!” “呼……” 弘治皇帝觉得头皮发麻,眉头皱得更深了,跪三天三夜。 这方继藩……还真是严厉啊。 不过……似乎卓有成效。 弘治皇帝不禁眯着眼,一双明亮的眸子望着某一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对此,生出了更大的兴趣。 “陛下,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到了,南和伯在五军都督府当值,可能要迟一些。” 有宦官进来,低声道。 “宣。”弘治皇帝双眸一睁,整个人打起了精神。 朱厚照与方继藩进殿,朱厚照方才还生龙活虎,即便是进殿,也是眉飞色舞。 了不起的大捷啊。 看到大捷的时候,朱厚照几乎要跳起来,他仿佛误认为自己竟成了山地营的大将军,带领山地营冲杀,斩杀贼人无数。 这种胜利的喜悦感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里,让他非常的欢喜。 “儿臣,见过陛下。”朱厚照当先行礼。 弘治皇帝很是复杂的看了一眼太子。 这是自己的独子,是唯一的血脉,也是自己一生的寄托,更是这大明江山未来的统治者。 因此,目光中,难免流露出舐犊之情。 可是同样,这舐犊之情的背后,却又隐含了别的深意。 “噢。”弘治皇帝只是轻描淡写的点头,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和喜爱。 朱厚照要起身:“父皇……” “且慢着。”弘治皇帝朝着朱厚照压压手。 朱厚照有些诧异,不解的问道:“父皇,这是咋了?” “你先跪下。”弘治皇帝似乎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父……父皇,这……这是何意?” 朱厚照不解呀,不禁皱了皱眉,瘪了瘪嘴,有些委屈的追问弘治皇帝。 “跪好了。”弘治皇帝睃了他一眼,有些严厉的开口。 朱厚照顿时有点胆怯,忙是乖乖的重新跪下。 弘治皇帝又朝他挥挥手:“跪到角落里去吧,别在殿中,朕有话要讲。” “……” 朱厚照一头雾水,却不敢忤逆,脸上的激动一下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无名的幽怨。 他却不敢造次,膝行至角落,靠着灯架子,瘪着嘴可怜兮兮的问道。 “父皇,这里……可以吗?” 弘治皇帝满意了一些,颔首点头:“可以。” 方继藩瞠目结舌。 太子这又做了啥丧尽天良的事吗? 还好,还好,近来自己很忙,没有和他搅和一起,不然自己也跟着遭殃了。 方继藩挤出笑容,尽力做出欢喜无限的样子,行礼:“臣方继藩,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早有准备,朝他摆了摆手:“说到此处,就成了,后头的话,不必说。” 他似乎早料到,接下来又该是那些圣明、龙精虎猛之类的词。 “陛下圣明啊,陛下洞若观火,竟还知道臣有后话,可见陛下知臣,陛下日理万机,尚能对臣下了若指掌,由此可见,陛下是何等的圣明。历来古之贤君,都有贤臣辅佐,才有君臣相知的佳话,陛下此等胸怀,臣真是感慨,难怪这天下军民百姓,无不时时刻刻称颂陛下仁德,臣从前尚有不解,而今一叶知秋,管中窥豹,方知陛下乃尧舜之君,仁德被于草木,爱臣民如赤子……吾皇……万岁!” 看着朱厚照作死,方继藩有些兔死狐悲的急迫感,说不怕,那是假的,伴君如伴虎。 对付弘治皇帝,唯一的手段就是使命的吹,反正吹人家牛逼又不损失自己一根毫毛,重点是要吹捧皇帝的仁德,是尧舜,戴上一顶高帽子,自己就安全了。 “……” 弘治皇帝万万料不到,这个家伙,竟是无孔不入。 他决心尽快进入正题,赖得跟方继藩瞎扯其他的,因此他面容里露出淡淡的笑意。 “这里有一份奏报,你先看看,来,给继藩赐座,上茶。” 方继藩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一副想死的样子,整个人完全焉了。 方继藩感慨了一番,对不住了,是有些累了。 坐下,有宦官给他上了一盏茶,轻抿一口,接着接过了宦官送来的奏疏,打开一看,方继藩几乎要跳起来。 “陛下,这……这捷报,不会有假吧。” 杀贼五千。 你特么的逗我,我方继藩上辈子研究了这么多明朝的史料,捷报见得多了,各种花样的吹嘘都有,可这捷报……说实话,像天书。 怎么有这样的奇功,完全像是谎报军情。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有些不信的样子,立即拉下脸来。 “朕起初,也有所怀疑,此后多处比对,已经可以确信,这是确有其事。怎么,你还不相信不成?哼,朕说是真的,他便是真的。” 方继藩别他说服了。 说实话,是不是真的很重要吗?陛下说的对,他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山地营,竟是建了如此奇功,这是方继藩猝不及防的。 即便是这功来大打折扣,也出乎了方继藩的意料之外。 一下子,方继藩全明白了。 难怪自己的四个门生,直接霸占了殿试的前四,这未必是他们的策论做得好,也未必是因为,自己的思维,有什么道理。 想想那王守仁,对军事了若指掌,在历史上,他也确实是凭着他对军事的热忱,建立了绝世的功勋。 凭着他的策论,以及他的学问,又怎么会被唐寅和欧阳志这些书呆子,或者所谓的‘才子’吊打呢? 原来……就是因为这一场大捷啊。 这一场大捷,使建山地营,成为了这一场殿试教科书式的标准答案。 其他的答案,就算再有道理,你说破了天,满朝君臣,个个都觉得有道理,又如何? 方继藩深深的吸了口气,他的心,跳得很快。 大功一件! 可此时,方继藩却一丁点都不愚蠢,这样的奇功,他忙是朝弘治皇帝笑嘻嘻的道:“吾皇万岁!” “……” 方继藩起身,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陛下,可喜可贺啊,吾皇圣明,若非吾皇设山地营,何来这贵州的大捷,陛下文治武功……” 弘治皇帝呵呵了。 他立即明白了方继藩的意思,方继藩这厮,分明是想将这天大的功劳,统统都算在自己的头上。 这样大的功劳,说实话,即便是天子,都不免动心。 谁不希望自己文治武功,好让天下人知道,这山地营能有此大捷,都是因为皇帝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 主意,是方继藩出的,可方继藩对此绝口不提,这就摆明着,是方继藩想将这天大的功劳,统统都栽在弘治皇帝头上。 可弘治皇帝却是冷笑,瞪了方继藩一眼,轻轻开口唤道。 “方卿家……” 第一百八十章封爵 额…… 方继藩心里在打鼓,陛下明明方才还是很亲昵的喊自己继藩的。 现在……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你未免也太看轻了朕吧。朕在你心里,也是那等冒人功绩之人?” “……”方继藩脸有点儿僵,他似乎觉得自己好像犯了经验教条主义错误,此刻却不知说点什么了,只能忙是扯出笑意。 弘治皇帝脸色一沉,冷声厉喝道:“你到太子身边去。” 这……是几个意思…… 方继藩一头雾水,有点摸不透弘治皇帝的心思了。 方继藩不禁心虚,忙是开口说道:“陛下的意思……” 弘治皇帝冷着脸,语气严厉。 “朕听说,你的门生此次殿试夺魁,名震京师,你却罚了他们几个在贡院外长跪?” 方继藩觉得后脊有些发凉,支支吾吾的解释道。 “他们不争气……臣只是教他们做人。” 弘治皇帝眉宇轻轻一挑,凝视着方继藩,冷声说道。 “那朕也一并教你做人吧,你和太子不是私下里以兄弟相称吗?跪到那儿去。” “……” 方继藩有些懵了。 不过显然,他看得出,皇帝是动了真怒。 难道是因为自己吹捧的太过,以至于显露出了痕迹。 不过……方继藩一点办法都没有,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忍俊不禁,偷偷在窃喜,一看方继藩看过来,立即如丧考妣的样子,就像是在为方继藩默哀。 哎。 方继藩倒是很老实,乖乖的到了灯架边,轻声对朱厚照道:“殿下,挪点位置。” 朱厚照忙是挪出很大一块位置。 方继藩心里咆哮,我……我方继藩RI天RI地RI皇帝老儿,我方继藩堂堂穿越人士,跪天跪地跪父母。 我方继藩一个现代人,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方继藩若是跪了,还是穿越人士,还是堂堂正正七尺好男儿吗? 不过只是想了想,又怂了,结结实实的跪下去,不怕,本少爷脸皮厚。 方继藩侧目看了一眼朱厚照,眼睛朝朱厚照眨了眨,仿佛在说,好巧啊,太子殿下,你也在。 朱厚照只是咧嘴,想笑。 挨着方继藩跪着,突然觉得并不太寂寞了,至少有人给自己作陪呀。 只是,当父皇的眸子如冷锋一般的射来,朱厚照打了个寒颤,又低下头,拼命的眨眼睛,想挤出一点眼泪来博同情。 弘治皇帝显然余怒未消,厉声喝道:“愚不可及!你方继藩当朕是什么人,呵,抢你的功劳?该你的就是你的,朕占你的便宜?先跪着,醒一醒吧,朕也教一教你来做人。” “……” 弘治皇帝坐下,殿中的宦官们,早已噤若寒蝉,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 弘治皇帝随即坐下,冷冷的道。 “这是大功一件,有罪要罚,有功就要赏,山地营,是你方继藩的主意,现在山地营大捷,你方继藩,便是首功,这是实打实的军功,朕已命内阁拟了章程,敕你方继藩为新建伯,小小年纪,敕你为伯,朕还真有些放心不下,让你醒一醒也好,跪直一点!” 方继藩忙是跪的笔直。 这时候除了装孙子,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 不过……新建伯。 这岂不是说,方家有两个伯爵了? 在大明,除了真正的皇亲国戚,譬如张家兄弟那两个人渣,其余的外姓,想要封爵,非有军功不可。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明的爵位含金量其实不算差。 虽然没有实打实的封地,而且在太祖高皇帝时期,风险极高。可此后,只要不绝嗣,几乎就可以保证爵位的延续,世袭罔替,子孙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不但会赐予田地,还可领取俸米,同时,成年之后,往往会另有差遣。 大明历史上,曾出现过一门二公,也就是徐达的两个儿子,分别分封为国公,一为魏国公世系,另一个,则是定国公世系,至今,这两个国公家族,一个世代在南京守备,而另一个则在京师,都是最顶级的豪门,英国公张懋,都远不及这两大家族。 现在陛下敕封自己为新建伯,这等于是认定了自己为此次贵州大捷的首功。 伯爵可不是这么好当的,当初方家的祖宗们,出生入死,才给子孙们挣来了这么一个铁饭碗。 不只如此,一门二伯,这可不是一乘一等于一的关系,而是一加一等于二。 将来方继藩若是生了两个儿子,便可分家,让他们一个承袭南和伯爵位,另一个承袭新建伯的爵位。 不过……唯一的疑问就是…… 为啥是新建伯。 新建可是南昌府下设的县啊。 在历史上,王守仁平定了江西南昌的宁王之乱,便被授予了新建伯。 而既然方继藩是此次贵州大捷的首功,那么,可能敕为安顺伯、镇远伯、黎平伯,这些都很合理,为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新建? 南昌府新建县,真的和贵州不沾边哪。 再者说,新建县分明现在属于宁王的封地之内。 方继藩真是一头雾水,这皇帝是啥意思,他立即转而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接触到方继藩的目光,便朝他点点头。 一看他的表情,方继藩就明白了。 宁王给自己送大礼的事,朱厚照想来已经给陛下报告过了。 陛下故意敕命自己为新建伯,只怕另有用意。 一下子敕封为伯,方继藩喜出望外,在这个时代,爵位比银子还有用,尤其是对于臭名昭著的自己而言,有了新建伯爵位在身,这辈子,除非作大死,非要去谋反,都可衣食无忧了。 他忙道:“谢陛下恩典,陛下……” “住口,好好跪着!” “……” 不可理喻。 跪了两炷香之后,方继藩开始理解朱厚照和门生们的感受了,这里乃是青石铺就,很硬,双膝硌得慌,方继藩觉得自己膝盖的皮已被磨破了,双腿更是麻的不行,还有自己的身子再也挺不直,开始微微有些弯曲。 过了片刻,有宦官进来:“南和伯到了。” 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抬眼,他方才在低头看奏疏,而后平静的道:“宣。” 方景隆小心翼翼的进殿,陛下突然相召,他有些摸不清头脑,又不知发生了何事,可进了殿,一看到了方继藩和太子并排跪着,顿时,如遭雷击,又是心疼,又是害怕,整个人有些发颤,双腿也是像打秋风一样的哆嗦了起来,他忙是朝弘治皇帝行礼。 “陛下,老臣万死。” 弘治皇帝抬头,和颜悦色的看着方景隆,可看方景隆痛心疾首的样子,这脸上的如沐春风,顿时小了许多。 “老臣教子无方,若是犬子犯了什么罪,还请陛下看在方家世代勤勉王命的份上,请格外开恩……老臣这儿子……实在不像话啊,他平时就爱胡闹,可虽然胡闹了一些,可是老臣用人头担保,继藩他……他……” 弘治皇帝心里一暖,看着方景隆,突然有些感同身受起来。 有个调皮的儿子,确实很糟糕,时刻都要提心吊胆,为自己的儿子担忧。 只是,老臣教子无方……犬子无状…… 你方景隆这是生生的打朕的脸啊。 明明教出一个好儿子,却还如此谦虚。 眼看着南和伯心里发急,惶恐跃在脸上,心情复杂的弘治皇帝便朝他压压手:“好了,卿不必惶恐,朕只是对他稍事惩戒,你可知道,贵州大捷了。” “听,听说了。”方景隆在五军都督府当值,怎么会不知道。可他还是放心不下方继藩,偷偷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见方继藩和朱厚照两个人都低着头,也看不清他们到底啥表情,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那么……你可知道,这功劳,乃是山地营立下的。” “臣也知道,陛下圣明,若非陛下设山地营……” “这是继藩的主意。”弘治皇帝直截了当的道。 “啊……”方景隆一愣,显得极吃惊的样子,显然,他很是不相信,可看皇帝说的认真,显然,陛下也不可能专门将自己叫来,给自己开这个玩笑。 一下子,方才还不安和错愕的方景隆,眉梢开始微微上挑起来,却又非常努力的憋着心里想要狂笑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他很努力的深吸一口气,脸憋的通红,却尽力平静而缓缓的道:“是吗?噢,陛下驾驭犬子有方,臣喜不自胜。” “……”弘治皇帝总觉得跟方家父子沟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这是大功,朕已敕汝子为新建,自此之后,方家一门二伯,也算是莫大的恩荣了。” 方景隆很谦虚的摇头说道:“不不不,犬子哪有什么功劳,犬子若无陛下教诲,什么都不是。老臣该感激陛下才是,陛下教子有方,臣很佩服。” “……”弘治皇帝目光越过了方景隆,看了一眼朱厚照,他觉得心里硌得慌,有点透不过气来,良久,他才使自己回复了平静,终究,对于方景隆这样的老臣,他还是要给一些面子的。 因此弘治皇帝凝视了方景隆一眼,便开口说道 “这是继藩自己争气,也是你教子有方,朕自己有儿子,更教不出继藩这样的大才来。” ………… 小伙伴们,快支持一下,谢谢。 第一百八十一章功臣 听了弘治皇帝的话,方景隆怎么可能毫无触动? 方景隆努力地压抑住心里的激动,定了定神,才道:“陛下太谦虚了,太子殿下也很圣明。” 他何尝不想捋着胡须,吹嘘自己一番呢,可他不敢啊。 在陛下面前怎么可以吹嘘自己,只能吹捧陛下了。 弘治皇帝却是憋红了脸,他开始觉得方家这一对父子真是讨厌,不太想和他们说话。 好在,弘治皇帝是个极有涵养的人,顿了顿道:“此次山地营立下奇功,这山地营便是朕镇守云贵的定海神针,事关重大,所以……朕对其,格外看重,必须得有一个朕信得过的人前去西南才好。朕欲命你为贵州总兵官,即可走马上任,署理贵州军务,尤其是这山地营,涉及到的操练、粮饷,都需卿家亲自都督,卿家意下如何?” 方继藩跪在角落里,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山地营的大捷,已让皇帝开始对山地营格外的看重起来,这已成了朝廷稳住整个西南的重要棋子。 可既然山地营如此重要,那么寻常人去节制山地营,就不太让朝廷放心了,而南和伯方景隆,本身就有在云贵平叛的经历,这山地营又是方继藩的主意,因而敕命方景隆为贵州总兵官,节制山地营,既是为了完全掌握这一支新的力量,与此同时,也为未来推广山地营的经验,打下基础。 方景隆听罢,哪里能不答应,连忙道:“臣遵旨。陛下……” 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弘治皇帝却是一挥手:“好了,你退下吧。早早收拾,过几日,即出发赴任,不得有误。” 方景隆张着嘴,话还没说出,却也只能闭上嘴了,而后就这么灰溜溜的被赶走了。 可弘治皇帝,却感觉自己抑郁了。 他抬头看了看暖阁的房梁,再回头看了看方继藩,再看了看朱厚照。 然后想起了方景隆方才的话,心里……竟有点点的酸。 叹了口气,他才低头,摒除杂念,继续批阅奏疏。 这也令方继藩第一次有机会亲自观摩起了皇帝的一天。 可……明明是立了大功啊,却是要陪着朱厚照这人间渣滓一起受罚,实在有些不甘心。 他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已经酸麻了,却见朱厚照还是怡然自若的样子。 你大爷,太子殿下经验丰富啊。 方继藩趁着弘治皇帝不注意,便偷偷地掖了朱厚照的裳角垫在自己的膝下。 朱厚照一见,眼睛放光,方继藩穿着的乃是长袖的麒麟服,忙也学着方继藩的举动,拽了方继藩的一角袖子垫在自己的膝盖上。 膝下有了支撑,果然舒服多了。 弘治皇帝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他皱着眉,显然对于各处来的奏疏,显出了极不满意的样子。偶尔,他活络了自己的筋骨,眼睛扫了扫殿角。 捱到了快正午的时候,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求见。 三人行了礼,似乎都察觉到了角落里的方继藩和朱厚照。 刘健面无表情,李东阳则假装没有看到,倒是谢迁,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此时,弘治皇帝道:“赐座吧。” 他表情显得凝重:“方继藩赐新建伯,赐地五千亩,内阁要及早拟诏,他立了大功,该赏。” “是。”刘健颔首点头,忍不住又朝方继藩的方向瞅了瞅。 方继藩觉得自己真是RI狗了。 弘治皇帝又皱眉道:“顺天府的奏报,诸卿看了没有?” 刘健又点头:“看过了,贼子实在胆大包天。” “是啊。”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心情显然很不好:“这丐帮,竟是流窜到了京师……而今天灾频繁,哎……当然,这也有朕的疏失……” 刘健当然明白弘治皇帝忧心的是什么了。 “正因为这天灾,才使丐帮宵小有了可趁之机,他们四处编撰童谣,使无知小儿传唱,确实引起了人心浮动。” 方继藩一听,不禁警觉起来。 他虽跪在角落,却显然没有做隐形人的自觉,突然的道:“丐帮编撰什么童谣?” 君臣们便侧目,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有些尴尬,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臣想听听。”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焦虑,却没有做声。 刘健却是微微笑地看着方继藩,不过对这个少年,他没有小看,心说,这小子刚刚立了大功,陛下到底是何故敲打他呢? 他道:“都是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方继藩却是继续追问:“请刘公赐教。” 都说了是大逆不道的话了,还赐教什么,自己不会脑补,偏要追根问底。 刘健有些无语,当着皇帝的面,怎么说呢,不过他气度还不错,淡淡道:“说是这冬天的寒霜,还有此时的大旱,都是上天降下来的灾祸,乃是因为……朝廷失德的缘故。” 恐怕并非是朝廷失德,朝廷又不是人,哪里有什么德? 所以方继藩瞬间就明白了,这矛头还不够明显吗?这是说皇帝做了天怒人怨的事,才导致了天灾啊。 刘健很隐晦地提到了这一点,何况这事还报到了皇帝这里,这说明,这些流言蜚语已经传播,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所谓的童谣,其实杀伤力是最大的。 一方面,可以借助鬼怪之说来大大的影响朝廷的威信。 而另一方面,却又可以使其广泛传播,反正是借孩子之口,童言无忌,倘若朝廷因此而追究一群稚童,这反而显得朝廷过于小气了。 天灾加上妖言,可想而知,现在朝廷面对的是何等的局面。 很快,就没有人理方继藩了,君臣们又继续讨论起来。 而解决的办法,显然也不多。 除非老天爷赏脸,下一场雨。 可现在看来,而今天气炎炎,根本就没有丝毫下雨的迹象。 弘治皇帝幽幽地道:“或许这确实是朕有失德之处,才导致上天降下灾祸吧,只是,若上天要惩戒朕,自是将一切灾厄降之于朕便是,为何要波及臣民呢。”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痛心。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弘治皇帝自克继大统以来,没有一日安生过,革除弊政,勤于政务,天下事无巨细的事,他没有一日敢懈怠,每日清早起,子夜时,还掌灯看着堆积如山的奏疏,没有任何的娱乐,便连自己的孩子,也抽不出时间管教。 可得来的,却是天灾频频,天灾酿成**,最终,所有的心血和努力,随时可能毁于一旦。 他吁了口气,靠在椅背,显得疲倦到了极点,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刘健等人忙道:“臣等万死。” 弘治张眸,勉强地笑了笑:“便连卿等也只好万死了。” 这不是调侃,是一种无奈。 刘健等人,是弘治皇帝的左膀右臂,是肱骨之臣,几乎所有的决策,都是君臣们协力完成。 而这三人的能力,也堪称能臣典范。 只是可惜,遇到了老天爷的事,在这个时代,他们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能道一句万死了,这也是他们无奈之处。 弘治皇帝无力地挥了挥手道:“午朝到此为止吧,卿等去歇一歇。” 刘健三人只好告退而出。 而弘治皇帝则沉默了很久,才想起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在此,他道:“起来吧,都坐下。” 二人如蒙大赦,站起来时,腿尚在颤颤。 艰难地坐下,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道:“知道为何让你父亲去贵州吗?” “臣不知。”方继藩现在老实了。 弘治皇帝唏嘘道:“因为朕信任你的父亲。” 方继藩知道弘治皇帝还有后话。 果然,弘治皇帝继续道:“那么,你知道为何朕要罚你?” 方继藩苦笑道:“臣也不知道。” 弘治皇帝凝望着方继藩:“这是因为朕希望有朝一日,朕也能如信任你的父亲一般信任你。做臣子的,老成持重一些,没什么不好。似你这般油嘴滑舌,朕可以不计较,可是其他人会不计较吗?你还年轻,可人总要长大的,若是长不大,朕就只好拔苗助长。” 嗯,很有道理。 可是…… 方继藩不甘心啊,道:“只是陛下……臣有脑残之症啊……” “……”弘治皇帝一愣了,脸色也微微的变了。 说实话,若非是方继藩提起,弘治皇帝已经忘了方继藩竟还是个脑残。 或许正是因为方继藩过多出彩的表现,才让弘治皇帝忽略了这一点。 可现在…… 只见方继藩接着道:“这脑残之症,坏就坏在脑壳上,油嘴滑舌……只是征兆而已,臣也不想胡乱说话,可臣病了呀,臣病得很重。” 弘治皇帝又是狐疑,又是尴尬。 一个人病了,本就很令人同情了,人家病了,不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吗? 可若真因为是病了,结果却导致方继藩时不时的胡言乱语,而自己竟和一个脑残计较这个,这……何止是不厚道,简直就是猪狗不如了。 弘治皇帝历来懂得约束自己,对自己的道德标准,立得颇高。 现在猛地想起这一茬,他突然有一种无言的愧疚。 “卿家,莫非是欺朕无知?”弘治皇帝不甘心,想要垂死挣扎一下。 第一百八十二章殿下圣明 方继藩很认真的绷着脸,并且郑重的告诉弘治皇帝。 “陛下,臣久病成医,脑残的事,岂有不知,臣胆小,更不敢欺君罔上。” 他目光清澈如泉水,一张英俊的脸显得特真诚,让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这一次阴沟里翻船,皇帝居然以言治罪,这还了得。 为了杜绝此事,方继藩得提前先打好预防针才好,自己是患有脑疾的人,有时候说得话较不真。 “……” 弘治皇帝听闻,彻底沉默了。 此时,或许会有一丁点点羞愧的情绪产生。 毕竟皇帝也是人,固然也有许多自私透顶的皇帝,可弘治皇帝却不在此列,他沉默着,不做声,一双明亮的眸子凝视着方继藩,见他一张俊脸里透真诚又透着委屈。 弘治皇帝的目光里不禁掠过淡淡的悔意。 一个晚生后辈,一个身残志坚的少年郎,立了功,却受到了惩罚,这……于情于理,凭良心说,真的让人有些过意不去。 眉宇不经意的皱了皱,弘治皇帝沉默良久,才吁了口气,朝方继藩微微一笑。 “这一次,是朕的错。” 方继藩当然是选择原谅他,难道等他把自己拉去菜市口吗? 不过以后……舒服了,不但可以童言无忌,还可以彻底的放开手脚。 朱厚照闻言很震惊,似乎没想到自己的父皇会认错,不过这个时候他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 他有一种想要找块豆腐来撞死自己的冲动,为啥,自己就不是脑残呢?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不吭声,还算满意,目光微敛,思虑了须臾片刻,便叹了口气:“你们告退吧,朕还有重要的事要忙碌。” 目光微转间便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似乎想到了什么,忙是说道。 “方继藩,你该去诊视一下公主。” 方继藩便起身:“臣告退。” 朱厚照也起身:“儿臣……” 弘治皇帝拉着脸,目光变的凌厉,朝朱厚照点了点,而后手指朝那角落里一指。 朱厚照是个极有悟性的人,立即明白了什么意思,脸色很难看,瘪着嘴向方继藩求救。 方继藩哪里管的了这些,早已是溜之大吉,徒留一个背影给朱厚照。 朱厚照只好乖乖又回到了角落里,噗通一声,跪下,耷拉着脑袋,一脸委屈的样子。 然而弘治皇帝却没有多理会他,垂头,心如止水,开始看起奏疏。 即便是外头烈日当空,可这暖阁里还算幽冷,门窗皆闭,显得昏暗,因而掌了灯,灯火冉冉,皇帝宛如塑像,手捧奏疏,聚精会神的逐字阅览。 在那不起眼的角落,朱厚照觉得空虚,觉得寂寞,觉得冷,是心冷。 用某地的方言而言,就是心哇凉哇凉的。 ………… 与公主殿下阔别已久。 方继藩到的时候,那刘嬷嬷谄媚似得,朝方继藩行了礼,她已经知道方继藩的厉害,不敢在招惹了。 方继藩没理她,坐下,公主被方继藩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脸颊不禁漾起了淡淡的红意,娇羞的抿了抿唇角,便微微缳首。 “听说,公子立功了,父皇很高兴。” “殿下的消息真是灵通。”方继藩心里也是哇凉哇凉的,都不好跟人说自己被罚跪了两个时辰,现在腿还酸着呢。 方继藩看着面前不好意思的公主,心里荡起一抹情愫,不过他很快克制住,接着他便温和的说道。 “殿下的气色不错,我看看,将脸抬起来。” 公主倒是对方继藩信得过的,几次的接触,已知方继藩不是那等臭不要脸的登徒子了。 她虽也听说过外间的一些流言,可流言越多,她反而对方继藩生出同情。 方公子是个好人,为何外间人却将他说的这样不堪呢,倘若方公子知道外间人这般非议他,不知该有多伤心。 显然,她低估了方继藩脸皮的厚度。 公主含羞的仰起俏脸,不得不和方继藩对视,水灵灵的大眼眸触碰到方继藩清澈的目光,她越发不好意思了,一张脸泛起阵阵红晕。 方继藩认真的端详着眼前这张精致的脸:“殿下,你生雀斑的呀。” “……” 公主忙缳首回避,含羞的不愿让方继藩再看自己的脸。 方继藩便笑了:“我要把脉。” 公主无奈,只好伸手。 方继藩装模作样的把了会脉,却发现公主殿下的脉象很是紊乱,小妮子不知是生气了,亦或者是紧张。 方继藩轻描淡写的收了手,朝公主淡淡一笑:“恢复的还不错,很好。” 方继藩很有名医的派头,久病还能积累丰富治疗经验的医生,在这世上,并不多见。 “好了,我走了。”方继藩起身,抬腿便要走。 公主很是诧异,不禁抬眸看向他。 “这样快。” 这下意识的话,令那刘嬷嬷眼睛闪了一下,有些无语,不过她现在不敢干涉方继藩了,只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方继藩回眸一笑,看着美丽大方的人儿。 “我有大事要办呢,下次再说……” 其实太康公主已自觉失言了,脸顿时红得不行,耳边也是嗡嗡的响,她是公主,得知道体统,怎么可以这样呢,因此她真恨不得立即钻进地缝里去,只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可心里又透着好奇,成日在宫中,自是闷得很,一听方继藩有要紧的事,便鼓起勇气,凝视着英俊无比的方继藩。 “什么事?” 方继藩回头,朝她一笑:“求雨。” 求………雨…… 不等太康公主反应,方继藩已扬长而去。 太康公主蹙眉,雨是求得来的吗? 成化皇帝之后,宫里已经接受了足够的教训,对于那些神仙鬼怪之说,都有所排斥,皇帝和张皇后在对子女的教育方面,也尤其是深入了这一点,太康公主自是不相信,什么求雨的‘胡言乱语’。 她不由暗暗有些恼,和自己亲哥一样,方继藩也是一个令人操心的人啊。 ………… 朱厚照一瘸一拐的出了暖阁,出来的时候,是由宦官搀扶着的,好在他的生命力还算蓬勃,很快,他就忘记了今日的不愉快,兴冲冲的出宫,虽然腿脚还有一些不便,却也慢慢的恢复了一些。 刚刚出了午门,却见方继藩站在午门外头驻足。 天色已昏黄了,太阳不算猛烈,不过连日的干旱,却使大地如蒸笼一般热得不行,方继藩在这儿等了半下午,觉得自己都要蒸熟了,浑身的衣衫湿漉漉的。 “好兄弟!老方……” 朱厚照眼前一亮,不理在宫门候着太子殿下的几个詹事府宦官,一瘸一拐的疾冲上前。 “太子殿下,陛下没有为难你吧。”方继藩嘴上笑嘻嘻。 朱厚照顿时抑郁了,背着手,抬头看天感叹起来。 “不知怎么回事,父皇近来总没来由的针对本宫,本宫听说,妇人们到了一定的年纪,脾气便会古怪起来,父皇平时就扭扭捏捏,和妇人一般,或许……他也染了这臭毛病。” “……”方继藩不知道怎么接茬。 他心里想,但凡皇帝有两个儿子,你朱厚照若还能活着,那就真是奇迹了,真是作的一手好死啊。 “陛下还是很关心殿下的。”方继藩劝解道。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噢。” 方继藩又笑吟吟的道:“殿下,你看,这鬼天气,连日大旱,已经成灾,方才殿下没有听说吗?陛下为此,忧心忡忡,竟还有宵小,造谣生非,真是令人忧虑啊。” “关本宫屁事。”朱厚照撇撇嘴,面容里露出很不满的神色,他现在心里还记恨着呢。 方继藩不得不承认,朱厚照是个极有性格的人,至少表面上假装一下难道不可以? 不过……方继藩却显然比朱厚照更有责任感,他朝朱厚照笑了着说道。 “殿下有没有想过,若是此时,来了一场大雨,陛下会如何?” 朱厚照闻言,不禁深深凝视着方继藩,来了一点兴趣,却又摇头说道:“本宫又求不来雨,跟本宫有啥关系。” 方继藩终于图穷匕见:“可我有一个师侄,能祈雨。” 朱厚照干笑:“呵呵……你少唬我,本宫才不相信杂毛臭道士,一个臭道士能祈来雨?” 方继藩很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专业的。” 朱厚照露出犹豫之色,有点小小的心动,他对方继藩是颇为信任的,不过……显然又觉得祈雨这等事,太不靠谱。 他思虑了一会,才狠狠拒绝。 “算了,父皇若知我胡闹,会吊起来打的,挨揍的又不是你,每次你都能躲过去。” 这一次,朱厚照学乖了。 方继藩不疾不徐,耐心的道:“殿下啊,这雨若是求来,陛下才会知道,殿下如何为陛下分忧,才知道,你的孝心。再者说了,若真求下了雨,殿下和臣,就是大功一件,就算是求不来,到时候,咱们将那杂毛道士宰了,立即入宫去请罪,就说我们被那臭道人蛊惑,而今已幡然悔悟,知道了错误,陛下即便不高兴,想来,也不至打的太狠。” 第一百八十三章老祖宗们赏饭吃 人总要在吃亏中学会教训的,这一次朱厚照暗暗的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做傻事了,这被爹揍是会痛的。 可对方继藩来说,朱厚照是他计划里的一个重要环节,又怎么可以少了这位太子殿下? 听了方继藩的话,朱厚照的第一个反应是,一双眼眸睁得大大的,而后狐疑地看着方继藩。 他嘴角微微挑了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咽了一口唾沫,才忍不住问道:“这个道人,不是你的师侄吗?” 老方这意思是找个给他们背黑锅的了,可…… 老方啊,你真不厚道啊,自己的师侄都坑! 方继藩却是很认真地掰起了手指头,算了算,才道:“臣的师侄和师孙……唔,我算算,加上此人,总计有两百六十七个,就算每天宰一个,今年过年之前也杀不完。” 朱厚照孟地虎躯一震,一下子了然了,他突的抬头看天,只见这天上的烈日虽要落山,可太阳带来的暑气,却依旧让他大汗淋淋。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的一咬牙,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道:“好,一切都听老方的,啥时候祈雨?” 方继藩笑了,他就知道朱厚照受不了诱惑的,忙道:“六月十七。” 六月十七,是顺天府府志中的记录。 农民伯伯们,是靠老天爷赏饭吃。 可方继藩,却完全是靠老祖宗们赏饭吃。 谁让老祖宗们总是这么认真呢,啥事都要记录下来,从历史,到县志、府志,再到族谱、族志,老祖宗们天生就爱记录方方面面的东西。 古时重农,农业乃是一切的根本,因而史记之中,开篇就是记录历法和农时,根据季节和天象的变化,来陈述历史。 一场大旱,足以让地方府志大书特书,而大旱之后的一场及时雨,自然也成了大书特书的对象。 当然,方继藩只记得大致的日子,也就是说,这出错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也即是说,师侄李朝文的死亡率也高达五成。 不过不要紧,死道友不死贫道,方继藩现在好歹也是有道牒的宗JIAO界人士了。 一想到李朝文的生死,关系着万千百姓的福祉,方继藩便不禁想要热泪盈眶,牺牲一人,而获得了拯救万人的机会,师侄真是了不起啊。 同样,自己又是何其的伟大,为了拯救苍生,而不惜将自己的师侄推入火坑,佛曰,我的师侄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成大事者,难免要有所牺牲,不牺牲自己的师侄,就要牺牲掉万千的黎民百姓,无论别人如何痛斥自己,可方继藩自认三观奇正,以天下为己任的自己,怎么能弃苍生于不顾,若如此,那……还算人吗? …… 当日回到家中,方家却已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虽然敕封的旨意未下,可收到风声的人不在少数。 不得了了啊。 大明虽有大大小小各种因军功而敕封的世袭千户、世袭百户,可公伯候,却已许多年不曾有过敕封了。 陛下此番算是下了血本,算是实实在在的将这贵州大捷的首功,算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到家的时候,预备前往贵州的方景隆却已将不少老兄弟都请了来。 今夜的方家格外的热闹,欢声笑语绕梁。 方继藩就认得一个英国公张懋。 一大桌子人,推杯把盏,甚是喧闹。 方继藩倒是还看到了张信,张信老实巴交地站在张懋的后头,不敢上桌。 “儿啊,你回来了。” 方景隆一看到了方继藩,便立即眼睛放光起来,面容里透着慈爱的笑意,兴奋地朝方继藩招着手。 “我的好儿子,来,叫叔叔,叫伯伯。” 他一面介绍着,一面发出欢快的笑声。 “哈哈,不叫也别勉强,这都是为父的自家兄弟,不兴这一套。” 方景隆一副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的样子,作为儿子的方继藩,已经可以想象,他已吹了多少牛逼了。 张懋也是定定地看着方继藩,眼眸中的光泽跟以前的显然不一样了,到了这个时候,连他对方继藩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想当初他是天天在方景隆面前吹捧自己的儿子,可现在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他就忍不住龇牙,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啊,可方继藩却是出息了,自己的儿子跟他简直是云泥之别呀。 哎呀,真是羞愧呀。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吹牛了,现在好了,活生生的打脸呀。 他喝了一口酒,擦拭了胡子上的酒水,忍不住感慨道。 “哎,方家子,出息了啊,老方,我这老兄弟真真是佩服你,生了这么个好儿子,方家是靠军功发迹的,现在好了,继藩也立了军功。” 说到这里,他便怒了,猛拍酒案,失望地道:“看看我这没出息的儿子,别人立军功,你去地里刨食,辱没先人啊!” 一声咆哮,小腿粗的胳膊扬起来就要揍张信。 方景隆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张懋抱住,忙劝解道。 “老张,听我一言,别打,儿子打了也没啥用的,我有经验,这等事,只能慢慢来,哎哎哎,别打,张信贤侄,你出去,继藩啊,跟你张信兄弟出去走走。” 方继藩早就受不了这个场面了,扯了张信便走。 脑后,则是方景隆的劝慰:“说起教儿子,我老方也不是吹牛,我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老张,你消消气,儿子是教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这教子,是手艺,靠打有什么用。” “哎,那是个不成器的狗才。” 而方继藩这边,扯了张信出去,走在这昏暗的庭院里,老早就晒得黝黑的张信,几乎已经看不到人了,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眸在转动。 张信默然无言,呆呆的立在庭中天井口。 方继藩其实是不大愿意搭理他的,可看到了天井,害怕张信跳下去,便索性留在一边,慢悠悠的开解他。 “张兄,别将你爹的话放在心上,他也只是喝醉了酒,发酒疯而已。” 张信却是异常的平静,情绪没有一点波动,反而朝着他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淡淡道:“我已经习惯了。” 方继藩对他倒是有了几分同情。 张信回过头来,与方继藩对视,居然露出了微笑。 “我自幼就被我爹揍,家里的马鞭,都打断了不知多少根了,他一直都希望教我成才,于是我骑马、读书,总而言之,我这辈子,就是挨揍、骑马和读书,没有别的。” “谢谢你啊,方百户。” 一听张信突然说谢谢,方继藩突然想到《卖拐》中范伟的台词来。 他顿时感到头皮发麻,这是讽刺吗?将你调去屯田百户所,其实最初只是开玩笑而已,你不会记仇吧。 张信却很认真的说道。 “不,我真的谢谢你,直到去了西山,我才知道,原来人生不只于骑马和读书,在那里,我才发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做自己喜爱的事,我终于知道,我天生就不是骑马和读书的料,我擅长耕种。” 他越说越起劲,面容里透着向往的神色,嘴角也荡漾着笑意。 “我在搭暖棚的时候,异常的欢喜,每一块玻璃盖上去的时候,我都在想,这样盖着,采光够不够呢,如何才能提高采光面呢。设置烟道的时候,我自然而然会去琢磨这烟道如何设置,才可最大限度的缩短烟道,烧最少的碳,让地热起来。” “我爱裁剪老参藤条进行移植,我爱将老参切成一小块,让它们生根发芽,我喜欢去思考怎样可以让西瓜更大更甜,我想我终身都不是读书和骑马的料了,而我该做的,是自己喜爱做的事,所以多谢你,方百户,你使我终于明白,原来人生的意义,不只是我爹说的那样。” “……”方继藩看着张信的眼睛,他说到种地的时候,眼睛都在闪光,在这幽暗的光线下,他甚至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叫漂亮的色彩,而拥有这双眼睛的面容,则透着轻松自然的神色。 这是一个被读书和弓马耽误了的农业小能手啊。 只是,方继藩哭笑不得地看着张信,一时无言以对。 ………… 此时,在王家里,王守仁已有两天没有进食了。 他在书房里枯坐了足足两天,双眼无神,只有送来的茶水,才会抿上一口。 他始终无法明白,知行合一的背后还有什么深意。 他更无法明白,欧阳志他们,明明经世之道远不如自己,偏偏他们却能高居在自己之上。 当初说皇帝老子昏聩,其实只是一句玩笑罢了。 因为圣旨已经放出来,贵州大捷,而贵州的大捷,则纯是因为山地营的缘故。 可为何,自己就想不到山地营呢? 为何自己从小练习弓马,强身健体,拜方士为师,学习武术、地理,自己博览天下兵书,游历边关,就为何想不到这一点呢? 方继藩……太强大了。 方继藩给他造成的阴影,已彻底地击溃了他仅剩下的信心。 问题出在哪里…… 他若有所思,却在心里一直坚持着一个执念……一定要想明白。 第一百八十四章暗度陈仓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为了保证祈雨之事不被干扰,所以……朱厚照和方继藩,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保守秘密。 他们先悄悄地开始设坛,接着,那李朝文也被请下了山。 事实上,李朝文想不下山都不成了,因为他偷窃和贪墨观中财物的事已是传遍了整个观中,大师兄栽赃陷害的同时,似乎也贿赂了礼部的道录司,准备要将他彻底革除出观。 在方继藩跟前的李朝文,整个人战战兢兢的,满心的觉得很不靠谱。 他想哭,他不会祈雨啊,做道士,只是他的职业而已,可道经中的话,他是一句都不信的。 然后朱厚照亲自召见了他,便见李朝文两股战战,连脸都不敢抬起来,弓着身,脸色蜡黄。 朱厚照很狐疑地看了方继藩一眼,皱着眉头问道:“这……就是那位很专业的大师?” “是的,殿下,他是世外高人。”方继藩很肯定地道。 朱厚照便伸手,抬起了李朝文的下巴,使他的脸扬起来,眉头皱得愈发深了:“看着,不像啊。” 祈雨这样一件事,可是大事啊,虽然出了差错,自己可以推荐责任,可是呢,自己是太子啊,不能做得太难看吧。 朱厚照看着眼前脸色蜡黄,嘴角发颤的李朝文,心里越发没谱了,一双清亮的眸子转了转。 “老方你没忽悠本宫吧。” “高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方继藩很坚持地继续昧着良心说话。 事实上,他也觉得李朝文不太上相。 “我……我不祈雨……我……我……”李朝文颤抖得厉害,接着双膝软了,直接跪了下来,顿时抱着朱厚照的大腿,颤声求饶。 “小……小道……求殿下,饶小道一命啊……” 朱厚照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他觉得方继藩在侮辱自己的智商,鼻翼微微一皱,露出不安的神色,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老方,本宫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惶恐。” 方继藩也是服了李朝文这个软蛋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好,最终一摊手:“殿下,这人来都来了……” 朱厚照:“……” ………… 连日的干旱,已使京师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 近来天气的诡异,也确实给不少人多了某些借此煽动的口舌。 于是乎,童谣四起,这比报进宫中的奏疏,更加严重。 街面上,许多人暗中议论着什么,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依然还是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的。 故而刘健对此,可谓是忧心忡忡。 他向弘治皇帝进言,请陛下万万不可让东厂和锦衣卫捉拿妖言者。 倒不是说这些妖言惑众之人不可恨。 而是因为,那背后的煽动者们,哪里能轻易被追索出来,一旦厂卫大规模的捉拿妖言惑众的‘乱党’,依照以往的经验,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是背后煽风点火的乱党早已逃之夭夭,反而是那些津津乐道于此的寻常百姓,不懂事的稚童,最终纷纷沦为乱党! 一旦如此,非但不能解决问题,甚至可能衍生出新的问题。 内阁里,正午过后,刘健小憩了一番,随即便有宦官匆匆而来:“刘公,不好,出事了,陛下急召刘公等火速去暖阁。” 刘健吓了一跳,眼下,整个京畿都是干柴烈火啊,这会子又出什么事? 他心里万分忧心,铁青着脸色,来不及整理衣冠,便匆匆的和李东阳三人往暖阁赶去。 到了暖阁,弘治皇帝的脸色也明显的很难看,抬眸看了他们一眼,却在呵斥锦衣卫牟斌。 “祈雨?祈什么雨,他是太子,太子也和淫祠搅和在了一起吗?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弘治的目光,尤其的严厉,他狠狠的瞪着牟斌,似乎要生土活剥了牟斌。 而牟斌却早已吓得大汗淋漓,拜在地上颤声说道。 “臣万死,事先并没有风声,只是后来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臣不敢怠慢,立即打探,这才发现太子殿下请了道人,要祈雨……” 弘治皇帝气得七窍生烟,一双眼眸睁得老大,怒声开口说道。 “寻常百姓供奉淫祠倒也罢了,他是太子,是朕的儿子……” 所谓淫祠,其实和词意并没有太大的关联,而是指不被官方承认的寺庙和道观,一般都是民间自发建立,有的拜土地公,有的龙王爷,还有各种不知名的神仙鬼怪,这些东西,在历朝历代,其实都被朝廷严令禁止,怕就怕有无知百姓,被这些淫祠中的供奉骗取财物,甚至煽动谋反。 而淫祠最大的特征,往往就是各种活动。 比如……祈雨…… 在朝廷看来,官方祈雨,或许可以称得上某种仪式,无非是当做一次向上天沟通的活动而已。 而许多非官方的祈雨仪式,却隐含着其他的意图。 弘治皇帝生气的是,朱厚照希望老天降下大雨,是可以称许的。可现在居然弄出一个祈雨来,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莫名其妙,简直就是荒唐。 祈雨这等事,最关键之处就在于,十次也祈不来九次啊,你祈不来雨,岂不是火上浇油?更是说明朝廷有失德之处,乃是天罚吗? 这太子简直是在胡闹,根本就是在给自己添乱了。 这些天,因为天旱和百姓的无知议论,弘治皇帝本就忧心得废寝忘食,此时更气得面容发青,胸口发闷,整个人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对于这件事情,牟斌不敢有任何的隐瞒,便如实将自己知道的交代。 “那道人,叫李朝文,道籍在龙泉观,臣私下查过他的底细,他在道观中的名声并不好,据说还贪占了观产……” 弘治皇帝的脸色顿时更白了几分,甚至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又是一个和道人厮混一起的,先皇帝如此,自己的儿子,竟也如此…… 弘治皇帝此时只感到,这炼仙药和所谓祈雨的术士,简直就如梦魇一般,一直缠在自己的身上。 一时,他竟是深深的闭上了眼眸,自己的唯一的儿子怎么能…… “不过……臣还查到,新建伯方继藩似乎……也牵涉其中,他才是主谋。”牟斌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心老老实实交代。 “你说什么!”弘治皇帝眼眸孟地一睁,凛冽地看向牟斌,厉声喝问。 牟斌吓了一跳,在外,他是冷酷无情的锦衣卫指挥使,可在这里,他只有温顺如绵羊,道:“臣说的是,此事,还牵涉到了新建伯。” 刘健的眼皮子跳了跳,却是见弘治皇帝脸上的怒气消去了许多,虽然面上还保持着愠怒,可脸色却已没有那么可怕了。 “是方继藩暗中谋划的?”弘治皇帝意味深长地问道。 “是。”牟斌重重的点头。 “噢。”弘治皇帝很轻地应了一句。 而就在这短短一会里,弘治皇帝的脸上已看不出喜怒了,他只轻描淡写的点点头,而后慢悠悠的道:“此事还要继续打探,看看他们到底弄什么鬼名堂。” 牟斌一呆,觉得自己听错了,其实在供出方继藩的时候,他是多多少少有点心虚的,心知一旦陛下得知是背后有人怂恿殿下,这方继藩,肯定死定了。 可谁料…… “臣……遵旨。”牟斌应了,只是觉得自己后襟彻底被冷汗浸湿了。 这方继藩,咋了,陛下何以突然改换了态度?又或者……陛下是在引而不发…… 无论如何,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都知道,陛下态度的改变,都需好生琢磨琢磨。 等到牟斌告退出去,弘治皇帝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抬眸,看了刘健等人一眼,徐徐开口说道:“你们也有儿子吧。” “是,陛下。” 三人点头。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三人,才道。 “你们有儿子,朕也有儿子,而且朕只有一个儿子,可为何这个逆子如此让人操心呢。罢了,不管他了,就先看看吧,看看他们又想胡搞出什么来,朕看他们明为祈雨,实则,可能是暗度陈仓吧,毕竟方继藩这般的机智……” 听了这个,刘健哭笑不得了,却也若有所思的点头,很是赞同的说道:“不错,臣也觉得方继藩不会怂恿殿下当真去弄祈雨这等不知所谓的事。” 弘治皇帝此刻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眸依旧透着丝丝担忧,又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用手指节敲了敲面前的案牍。 “召卿等来,是因为方才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还报了一件事,昨天夜里,一小队巡夜的锦衣卫被袭,死了四人!” 刘健等人的脸色猛然巨变,果然……要出事了。 背后那些乱臣贼子,显然已经按耐不住,见朝廷对于流言没有下一步动作,所以出手了。 他们想要的,就是朝廷风声鹤唳,接着四处锁拿乱党,而后好趁机制造出更大的民怨吧。 这数月的大旱,已经让许多百姓宁愿去相信鬼怪,也不再相信朝廷了。 刘健的脸拉了下来。 而弘治皇帝,亦是表情凝重,显得忧心忡忡。 第一百八十五张祈雨 詹事府已经搭起了祭台。 这巨大的高台下头,还预备好了柴火,堆积如山的柴火堆成了小山。 用朱厚照的说法,既然要感动天,那肯定要感动到底。 如果李道人祈不来雨,那只好用更激烈一点的办法了,如……放一把火,将李道人烧给龙王爷。 早在数百年前,太子朱厚照已经懂得了员工的激励机制,这一点,方继藩表示很欣赏。 李朝……又哭了。 这些日子,泪水虽然已经流干,可听到了这些真相,他觉得自己的泪腺还可以再挤出点液体来。 方继藩抬头看着高台,这高台足有十丈高,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很是壮观,格外的吸人眼球。 朱厚照和他肩并着肩,在昂首看高台的同时,也看到了这完全没有一丁点下雨迹象的青天。 这样的天会下雨? 朱厚照心里很没谱,不禁侧眸看着方继藩,忍不住问道:“真的会下雨吗?” “会的。”方继藩很郑重其事的点头,也很郑重的说道:“我们要相信李师侄,人家连命都准备搭进去了。” 朱厚照则是幽幽的叹了口气:“杨师傅和王师傅现在气得不轻呢。” 杨师傅和王师傅自然是杨廷和和王华了。 世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两位詹事府詹事和少詹事现在已经要吐血了。 方继藩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的样子。 他们吐血不吐血,和他有什么关系。 “本宫还听说,王师傅忧心忡忡,似乎是他儿子,出事了。” 王守仁? 方继藩有点发懵,这王守仁又是演哪一出? “据说是得了癔症。” “噢。”方继藩呵呵干笑,依着自己对王守仁的了解,癔症肯定是没有的,估摸着,是又开始琢磨事了,啊,不,王圣人这般的思想家,应当是在思考。 “老方,本宫觉得……”朱厚照犹豫了一下,才道:“本宫觉得明日的祈雨不太可靠,感觉要出事……”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别怕,我的师侄,死都不怕,我们难道是胆小鬼?我们是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朱厚照则是鄙视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拍拍屁股跑路,留下他一人在暖阁里场景的一幕还记忆犹新呢! “你这话,本宫才不信,你是有脑疾的人,到时说不准装装病,事情过去了。” 呃……似乎,真想了吗? 方继藩脸微微一红,转而一脸笃定地道:“我不是这样的人,殿下为何这样想我!” ………… 龙泉观。 京里发生的事,已不可避免的传到了龙泉观。 一个道人蹑手蹑脚的到了张朝先的房里,快速地低语了几句。 张朝先不由轻蔑一笑,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抬,只淡淡道:“天正,你看这天象,可有下雨的征兆吗?” 这叫天正的道人忙道:“师父,没有。这都旱了两个多月了,至今也不见下雨的迹象。” 张朝先冷哼一声道:“那李朝,是走投无路之下,狗急跳墙,他贪墨了观的财物,乃龙泉观的败类,明知必死,因而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借祈雨,想要翻转局面。” 说着,张朝先便大笑起来,一张褶皱的面容里满是讥讽之意。 “李朝这样的废物,竟敢和我斗,凭这个废物,也配?这老天又岂是说要下雨,能下雨的?” 想到这些,他愈发的觉得可笑,想来这雨李朝自然是求不来的。 他坐等看笑话吧。 只是,下一刻,他又不禁摇了摇头。 张朝先心里想:“唯一令人可惧的,是那个师叔公了,此人竟封了新建伯,不好招惹啊。” 于是,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台前,自这窗台眺望,玉泉山的秀丽风景尽收眼底。 秀丽的风景使他心旷神怡,心里的担忧顿时一扫而空,他不禁徐徐开口道。 “再送一笔银子到京里去,请礼部道录司主事加紧着革了李朝的道籍,呵……祈雨……真是笑话。” “是……” ………… 祈雨要开始了。 整个京师也已经炸了。 东宫那儿,即便是隔了几条街的,也可以看到矗立在高墙内的高台。 那临时的高台耸入云端,在金辉的笼罩下格外蔚为壮观。 街坊里,到处都在流传着这个消息。 只是可惜,方景隆却即将远行。 他心里有万般的不舍,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舍不得京里和老友们吹牛逼的欢畅,舍不得许许多多的人。 可他知道,此次贵州,非去不可,不只是因为圣命如此,而在于,方家是靠立下功勋才挣来的家业,他的父亲,他的祖父,都是靠一刀一枪,自死人堆里拼出来的,才留了自己恩荫。 自己也该一样,靠着沙场的刀光剑影,九死一生,为自己的儿子挣下更大的前程,他所行的,不过是先人们的路,而留下的,却是子孙们更多的恩庇。 于是方景隆心里没想过多逗留,而是毅然决然的选择启程。 随行的,都是自己在军挑选出来的老兄弟,那些过年的时候,在方家捏着方继藩瘦胳膊瘦腿大加评价的老家伙们。 他们有的沉默寡言,有的缺胳膊断腿,可他们都有一样好处,是在军待的久了,对军和战场的事,如数家珍,此番前去节制山地营,非要老兄弟们出马帮衬不可。 打仗,他们或许已经不用了,可练兵,却都是一个个好手。 运河的码头,几艘乌篷官船漾在水面,已是久候多时,亲兵们已经提了行礼登船。 方景隆走时,没有叫醒方继藩,他希望儿子多睡一会儿,儿子在长身体的时候,以后还指望他能传宗接代,生个十个八个,为方家开枝散叶呢,是以,方景隆丝毫不敢打搅他。 他儿子在方景隆的心里,怀揣着舐犊之情,方景隆回望了京师一眼,仿佛穿透了城墙,穿透了无数的屋脊,可以看到自己的家。 今儿,方继藩的五个门生,起的很早,他们早知道师公要远行,作为孙子,啊不,师孙,怎么能不来相送呢? 唐寅诸人,拜下行礼:“师公,慢行。” 方景隆叹了口气,拍拍他们的肩,感叹地开口说道:“你们……辛苦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啊,想想这些读书人,挺为他们难受的,一入方家深似海,其的艰辛,也只有方景隆懂。 五个门生,俱都木然。 此时听一旁的脚力过了栈桥,一面低声道:“听说新建伯,是那个新敕封的那个,据闻立了大功的那个,和太子殿下,要明日祈雨呢。” “真能下雨?” “你看这天象,能下雨吗?” “下不来雨,岂不成了笑话?” “嘘,慎言。” …… 他们声音不高,方景隆却是听了个清楚,老脸不禁一红,心里顿时很不好受。 这是要被人看笑话了吗? 思忖间,他不禁看向唐寅几人,目光一一从他们脸扫过。 本以为他们会和自己一样,可五个门生,却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没有受一丁点的触动! 方景隆暗暗点头,这几个家伙,了不起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有大将之风。 “走了。” 他深深看了一眼京师,毅然决然的了栈桥,留给五个师孙一个宽大的背影。 ………… 远处,方继藩遥遥眺望着码头,寻觅着父亲的船,那船已离了码头,朝着下游游弋。 其实方继藩早起了,只是见不得那种父子相离的场面罢了,看着那船去远,方继藩吸了口气,抬头看天。 天依旧是晴空万里,方继藩不由心虚,在心里暗暗问道。 这会下雨吗? 如此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太过婆妈了。 这个时候才不管那么多呢,到了这个地步,要相信自己。 最重要的是,要对自己的师侄有信心! 次日一早,晨曦初露,方继藩赶到了詹事府。 朱厚照呢,却捧着一本历书发呆,见了方继藩,连忙朝他招手:“不对呀,不对呀,今日不是吉日啊。” 要知道,祈雨是要选择良辰吉日的,朱厚照显然又没信心了,挠着头,一张脸苦瓜还苦,这历书分明写着大凶。 方继藩看着一脸焦虑的朱厚照,不禁开口安慰他:“不怕,不怕,我们这是佛系祈雨。” “……”朱厚照突然脸色变了,手的书也被他扔掉了,一双晶亮的眼眸睁得老大,瞪着方继藩,更有种要掐死方继藩的冲动。 “你这到底是道系还是佛系,你要害死本宫呀!” 方继藩连忙朝朱厚照退了几步,英俊的面容里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 “我们这是佛道双修,殿下,赶紧,要开始了。” 朱厚照有一种了贼船又下不来的感觉。 他在心里咆哮,这是要被坑死的节奏了! 在詹事府的高台之下,几乎属官们和宦官都来了。 以杨廷和、王华为首的属官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高台,还有高台下,那个哭哭啼啼被五花大绑的李朝。 他们的内心,是崩溃的。 刘瑾等人,则显得很好,太监嘛,都较信这个,捂着嘴低声窃窃私语。 其实何止是在这东宫之内,便是在东宫之外,也早已是人满为患,不少人隔着高墙,远远眺望着那詹事府里的高台。 据说……到了午时,要开坛做法,到时,祈求神明,降下甘露。 因而,不少看客都留了心。 /bk更新最快的小说站! 第一百八十六章风雨欲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到了高台之下。 便听李朝文在那滔滔大哭,简直半点修道之人的风度都没了。 方继藩翻了个白眼,上去就是踹他一脚,一双清澈的眸子瞪着他,很是生气的怒斥道。 “有没有出息,亏得你也是我的师侄,丢人现眼。” 李朝文立即止住了哭声,不禁深吸一口气,似乎已知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左右都是一个死了。 他抽泣着,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太阳依旧火辣辣的,甚毒。 这样的天怎么会有雨! 自己恐怕死也…… 李朝文又失魂落魄的起来,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似乎也明白,只能拼一拼了。 终于在方继藩的示意下,后头的一个禁卫给他解了绑,宦官们匆匆给他换上了道衣和桃木剑。 倒是有好心的禁卫官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安慰他:“莫怕,神明在上,会保佑……” 李朝文感激地看了禁卫一眼。 方继藩耳朵尖,心里不禁烦躁,太子殿下的组织能力不行啊,时辰都要到了,还有这么多纰漏,便看向那安慰李朝文的禁卫,冷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禁卫只好苦着脸道:“卑下肖静腾。” 方继藩乐了:“这名儿好啊,大吉大利,肖静腾,我很欣赏你,来来来,将他绑起来,吊在坛下,求不下雨,将他烧了祭天。” “啊……”肖静腾一听,差点要昏厥过去了,连忙颤声求饶:“我有八十老母,下有……” 方继藩怒了,冷着脸发令:“吊起来!” 周遭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继藩则抱着手,没有做声,一副绝不容情的样子。 可内心深处,方继藩却知道,他这样做是有必要的! 这是方继藩想到的一道保险啊,肖静腾乃是禁卫武官,到时真要求不下来雨,太子殿下震怒,肯定当真要将李朝文烧了,可一个禁卫武官也吊在高台上,就不同了,到时得到命令的禁卫们肯定会想尽办法求情的。 总不能到时候真因为求不到雨,就真的将人烧了吧。 方继藩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谁教我方继藩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从不欺凌弱小呢? 肖静腾滔滔大哭,高喊饶命,却不得已,被面带难色的袍泽吊起来了。 方继藩则朝李朝文努了努嘴,面带笑意的开口提醒道。 “师侄,快登台吧,时候不早了,相信师叔,你一定求到雨的!” 方继藩记得,这雨的记录时间是在午时,可到底是午时几刻,那就不知了。 此刻的李朝文也不哭了,只不过整个人看不到一点的神采,他垂丧着头开始登台,跌跌撞撞的站上了高台,而后,他眼睛都直了,几乎要昏厥过去。 这高台上的风大,吹得他的道袍鼓起,他吓尿了,恐高啊。 再自往下看,便见下头人头攒动,远处眺望,那东宫高墙之外,竟也是数不清的人流。 李朝文脸色蜡黄,两股颤颤,接着便开始放声大哭。 高台就是高的,因为太高,上头又风大,所以这大哭的嚎嚎声,下头的人也听不清晰,还以为在念经。 方继藩昂着脖子,对朱厚照道:“殿下,你看我这师侄,是不是颇有活神仙的风范。” 朱厚照则瞄着天,凝望着晴空万里的天,担忧的说道:“看着还是不像会下雨啊。” “要有信心。”方继藩假装智珠在握的样子,呃……其实心里也发虚。 两个多月的干旱,早已让人浮躁起来。 城内还好,可城外的农户,早已是颗粒无收,担心着年底如何饿着肚子熬过年关。 看着那龟裂的土地,有时为了争一处水源,甚至导致数百人的殴斗,一次死七八个青壮也不鲜见。 人就是如此,一旦绝望,自然觉得朝廷和官府难辞其咎。 在东宫之外,许许多多的人只是抱着嘲弄的态度,在此看这一幕把戏。 那流言,依旧还在数不清的人嘴里疯传:“皇帝失德,太子殿下,荒诞胡闹,若是上天当真垂怜,何至耗此两个月之久,滴雨未下。” “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 方继藩的五个门生,也早早的赶来了,他们进不得东宫,却在远处的街巷,眺望着那东宫院墙内巍峨的高台。 高台上的人,当然是看不清的,不过是个黑点而已。 此时,唐寅等人,耳边听着无数的流言蜚语,一个个心里极不是滋味。 求不来雨,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太子呢? 他们伫立着,纹丝不动,面上的表情僵硬,眉头深锁。 却在这时,身边不知觉的,竟多了一个人。 王守仁消瘦了很多,他听到了动静,也来了,见到了欧阳志五人,便不自觉的与他们站在了一起。 在这人声鼎沸的环境,发现了王守仁的唐寅朝他颔首点头,王守仁则也朝他勉强一笑。 他们不信神仙鬼怪,自然也不相信所谓的祈雨。 他们来此,各自带着重重的心事。 …… 只见李朝文在高台上作着‘法’。 已至午时。 太阳依旧毒辣,他已浑身汗流浃背,此时,眼泪已经流干了,便连汗水,似乎也已挥发了个干净。 李朝文只觉得浑身无力,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台下的方继藩,则紧张地等待着。 朱厚照显得尤其焦虑不安,他搓着手,焦灼不安的样子。 远处的杨廷和和王华,则朝这边瞪过来,恨不得手撕了方继藩,将方继藩生吞活剥作罢。 方继藩眼看时候差不多了,突然掖了掖朱厚照的袖子。 “做什么?”朱厚照错愕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低声道:“殿下该哭了。” “为何要哭?”朱厚照懵了,一张清隽的面容里透着不解。 方继藩龇牙,徐徐给朱厚照道来:“殿下爱民如子,现在烈日炎炎,老天不肯下雨,殿下作为太子,爱惜苍生百姓,难道不该哭吗?” “可本宫哭不出来啊。”朱厚照觉得有理,是该哭一哭,表现一下自己的爱民之心。 可是这是哭呀,又不是喝水那么简单!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他,平时在你父皇面前的演技呢? 显然,这一次祈雨,本质上不在于表现李朝文,而真正要表现的,该是太子殿下。 外间如此多的流言蜚语,对于朝廷的恶意中伤,都是奔着皇帝和太子来的,古人重心不重迹,这叫唯心主义。 什么意思呢,倘若你祈雨,别人会认为你荒唐。 可若是你说你并非是相信这些神仙鬼怪,而是爱惜百姓,在此祈雨,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爱民如赤子,是道德的楷模啊。 自家兄弟,不给朱厚照机会表现,那么让谁去表现。 这一场祈雨的功劳,李朝文领不走,方继藩也领不走,能领走的,只有当朝太子殿下。 方继藩很认真地看着朱厚照:“那么太子殿下想一想,如果此时,陛下在这里呢?如果雨求不来,殿下会是什么结果?殿下,想想平日里,陛下都将你当做孩子看待,想一想,殿下心里也有宏图之志,照样也有希望能够让人刮目相看的一天,殿下,臣早就为殿下准备好了。” 说着,一个字条,悄悄地塞在了朱厚照的手心里。 朱厚照感受到字条的温热,显然,这都是方继藩早已准备好的,一直捂在手里。 “老方……”朱厚照眼睛有些红:“还是你懂我。” 他迅速地趁方继藩用身子遮挡的功夫,取了字条看了看,里头的内容很简单,显然,方继藩顾忌到了他不太高明的文化水平程度。 接着,朱厚照将字条塞进嘴里,眼睛又红了。 他开始锤着胸口,发出咆哮:“天哪!” 高台上的李朝文,如何做法,根本无人看得到。 可这一声天哪,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杨廷和、王华,无数的詹事府属官们都不约而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太子殿下的眼泪,已是磅礴而出。 他天生就带有入围奥斯卡金像奖的潜质。 继续捶胸,胸口被锤的砰砰的响。 “不要拦本宫!” 他大吼一声。 方继藩毫不犹豫,就一把将朱厚照抱住了,撕心裂肺地劝慰道:“太子殿下,不要冲动。” 朱厚照的泪眼已是模糊了,歇斯底里地大叫着:“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今两个多月,颗粒无收,灾情严重至此,本宫身为太子,上,不能为父皇分忧,下,无法体恤百姓,今日祈不来雨,本宫……不妨,死了干净,方继藩,你不要拦本宫,本宫去死……死……死……” 这个死字,足足拖了五个音节,尾音绕梁,迟迟不肯散。 “殿下……”方继藩将朱厚照抱得死死的:“殿下不要冲动,不要冲动啊,有什么话好好的说!” 朱厚照犹如一头蛮牛,方继藩几次险些都被他挣开。可真要挣开了,那就玩砸了啊,难道还能朱厚照等一等方继藩,重新让方继藩抱住,然后继续再去寻死吗? 方继藩也使着蛮劲抱紧朱厚照,心里则忍不住无声骂:“这也太认真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疾风骤雨 一下子的,这高台之下,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看着朱厚照,俱是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又是啥情况? 朱厚照戏精的本质,真是暴露无遗了。 他嚎哭着,眼泪啪嗒落下。 他哭得整个人都在发颤,完全是一副悲痛欲死的样子,像是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刘瑾或者是养着的一条狗死了一般。 方继藩觉得自己肩膀要脱臼了。 “天哪!”朱厚照哀嚎,热情奔放如马景TAO,以至于方继藩憋得脸都红了,只能拼着命,将他抱的死死的。 “若是上天要惩罚我大明,尽管惩罚本宫便是了,百姓何幸,苍生何幸……” 幸…… 方继藩瞬间懵逼了,一双清澈的眼眸猛地睁大,有些震惊地看着朱厚照,不过仅是一闪神的功夫,随即才恍然大悟。 朱厚照你妹的。 你还真照稿子念啊,照稿子念也就罢了,你还认错字了,不是何幸,是何辜!何你大爷的幸,喜迎老天爷两个月不下雨吗? 只是这一闪神的功夫,用力过猛的朱厚照又继续高吼。 “若本宫以死而谢苍天,可换来老天下来豪雨,今日本宫便死了来看看。” 一看方继藩竟没拖住自己,自己已领先了方继藩一个身位,这下轮到朱厚照有点懵逼了,不是演戏吗,老方你怎么不拖住我呢? 见方继藩还没反应过来,他竟是慌了,不过很快他便醒悟过来,脚步放慢了一拍,继续前冲。 幸好,刘瑾等人在惊讶之后,总算是反应了过来! 于是一干宦官如死了娘似的蜂拥而上,这个抱朱厚照的大腿,那个拉着朱厚照的手,另一个拦着腰,有人抱头大哭,甚至有人跪在地上哀求着。 “殿下,殿下啊,万万不可啊,殿下乃是储君,是咱们大明的储君啊,殿下不能死,殿下死了,奴婢人等,一个都没法儿活了啊。” 一时在安静的人群中的哀嚎声和求饶声震天动地的。 “……” 杨廷和和王华依旧还蒙着,事实上,他们身后的属官们,也一个个瞠目结舌,竟是都惊愕地看着。 太子今日的表现,实在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之外。 他们看着朱厚照,心里已是五味杂陈。 因为……太子方才喊的,到底是真是假? 倘若是发自肺腑,虽然太子是胡闹,可无论如何,至少这心却是实在的,为了黎民百姓……唔……什么时候,太子殿下有这觉悟了? 可若是太子新的把戏呢? 一想到这个,大家的心里就猛地咯噔了一下,想死,真的想死,一个祈雨就已是胡闹了,若是再来一个……表演,杨廷和和王华宁愿爬上高台跳下来,死在这里,也不愿再在詹事府里了。 当然,他们发现了最为致命的问题。 那便是……他们永远无法去分辨真假。 因为对方乃是太子殿下,你既不能抓他去严刑拷打,也不可能拿他怎么样,甚至,你更不能去怀疑他,太子是储君,储君也是君,君君臣臣,你还敢质疑太子不成? 所以……这个可能的事实就是……无论真假,它都是真的。 既是真的…… 杨廷和立即开始了他的标准动作,很直接的跪了下来,随即热泪盈眶。 “殿下,不可啊,殿下维系社稷,要死,死微臣吧,殿下待民如子,臣钦佩不已。” 磕了头,行了大礼,这君要死,臣还能不做一点样子吗? 接着便是一副起身要去死的样子。 偏偏在这詹事府,似乎杨廷和的关系不太硬,大家都光顾着拦太子殿下,他说自己去死,竟没人搭理他。 杨廷和好歹也是中过进士,又不傻,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又一副悲伤的要昏厥的样子趴下道:“殿下……赤诚之心,定能感天动地,殿下啊殿下……” ………… 台下的热闹,李朝文当然一概不知。 在这高台,他只是觉得自己心惊得厉害,呼吸也是加快了,一双噙着泪的眼眸微微抬起,看向天空。 阳光依旧,甚至能刺痛人的眼睛,只是有朵朵云层在浮动,李朝文浑身颤抖得厉害,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有雨。 师叔……坑我哪。 这是倒了多少辈子的霉,上辈子奸YIN掳掠了多少人,今日才来这报应啊。 现在酷热难当,再加上心里紧张,此时的李朝文浑身大汗淋漓,布满血丝的眼睛,收缩又张开,忍不住朝天咆哮。 “小道做了什么孽,天收了小道吧,来啊,我李朝文,今既必死,那就死了干净,老天若有眼,就收了我,一并降下天雷,也收了方师叔吧!” 轰! 就在这个时候,天边,猛地一声惊雷。 李朝文下意识的,迅速的趴在了高台上,TUN部高高的拱起,他捂着耳朵,闭上了眼眸,不敢睁眼看眼前的情形,此刻的他脑子已彻底的乱了。 天哪…… 真……真的天雷要炸师叔了…… 轰! 又一声雷响,惊得他不禁睁开了眼眸。 咦…… 自己好像没事,李朝文小心翼翼地抬眼,左右张望…… 好像不是的…… 更像是…… 只见在天边,乌云滚滚,如翻卷的浪涛。 李朝文睁大了眼眸,不可思议地看着天穹。 那滚滚的乌云,犹如千军万马一般,遮天蔽日而来…… 天哪! 这是真要下雨的了。 李朝文整个人都要窒息了,嘴角微微哆嗦起来。 师叔不曾欺我。 轰…… 震天动地的雷声再次响起。 只见那台下,方才还闹得激烈,此时安静了。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很一致的打了一个颤。 朱厚照吓得面如土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宦官们还七手八脚地拉着他的手,抱着他的腿,拦着他的腰。 不过,他们的动作都已戛然而止,一群人惊慌失措的抱成了一团,接着就仿如雕塑,就像时间凝固停止了。 只有突而随来的风吹着众人的袍裙,卷起了无数的尘土。 方继藩方才本是要张口,大喊一声,我也要死。 嘴张到一半,令他打了个冷颤,声音却发不出了。 天上席卷着乌压压的怒涛,那怒涛疯狂的翻转,一声声惊雷之后,只在瞬间,天地变色,电闪雷鸣。 卧槽! 方继藩心里想,老祖宗们果然赏了一口饭吃啊。 居然真的下雨了。 他激动得眼里泛起了泪意,这样下去,我方继藩,足够吃老祖宗们一辈子了。 这便是史,上至国史、下至府史、县史、乃至于是族史、家史,上头记录下这些的人,说了今日午时下雨,午时的雨,就来了…… 那依旧趴着的杨廷和,此时痴痴地看着天,他彻底无言了,连装模作样都已没功夫了。 王华则抬着头,不发一言。 所有人都昂着头。 没有人喊下雨收衣服。 他们只看向天穹,不知何时,人们对于雨,竟有了如此的渴望。 大雨未下,雷电却至,乌黑翻滚的怒涛之中,突的一条银蛇刹那间闪烁,只这灿烂如烟火的电光之后,一切又隐入了沉寂和黑暗。 “下……下雨了……” 被吊在高台下的肖静腾哭了,他真的上有八十老母,下头还有两个孩子。 而现在…… 他仰着天,笑了,带着泪大笑:“老天垂怜我肖静腾……” 无数人伸着脖子,看着天空。 而在这东宫之外。 更有无数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天空中的一切。 有人颤抖着,哭了。 下雨了。 终于下雨了。 “老天爷垂怜啊!” 有人放了悲歌,却仿佛是在欢呼。 接着,有人拜倒在地。 面对此等神迹,除了顶礼膜拜,似乎也没有其他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了。 一个人拜倒。 两个人拜倒。 越来越多的人如浪潮一般拜下。 天上又是一道闪电飞过,瞬间的在那已经变得昏暗的天空里闪过一条刺眼的光芒。 接着,雷声越烈。 在这电闪雷鸣和天穹之下,人……是何其的渺小,和蝼蚁,又有什么分别? 有念阿弥陀佛的。 有激动的高呼无量天尊的。 有说祖宗保佑的。 有说吾皇万岁的。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寻觅自己精神上的寄托。 只有六个人,木然地站在那无数激动的人群之中。 他们……对于任何的怪象,似乎早已麻木了。 欧阳志呆呆地看着天。 下雨了。 奇怪吗? 有一点点奇怪。 可是……这吓不倒自己的。 自己什么事没有见过,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 不过是下雨而已。 他的神经,早已慢人半拍,可等回过劲来,那本该到来的激动,也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所以他只看着天,听着身边无数的喧哗,脚下如波浪一般的人拜下,而他,鹤立鸡群,如师公所言一般,有大将之风!凛凛狂风继续吹拂着欧阳志,他依旧屹立不动,伫立于天地间。 唐寅则是张大着嘴,此刻,他想吟诗,想作画,那灵感一刹那之间来了,满脑子开始寻觅和捕捉灵感的余韵。 徐经身躯一震,他眼睛发亮,此时,他已意识到了什么,恩师……高明啊,恩师朕的是战无不胜,永远正确的。他似乎已经可以预想到,这一场大雨之后,恩师将获得的收益了,荣华富贵,触手可及。 只有王守仁,呆呆地看着天,那双盈亮的眼眸里满是错愕,此刻的他彻底震惊了。 要……下雨了! ……………… 新的一周又准备开始了,所以老虎例行求求月票求求订阅求求支持,因为老虎觉得自己有资格求的,毕竟从上架到现在,老虎没一天偷懒,甚至天天熬夜,身子已经疲累道极点。虽并不能让每个人都喜欢这本书,可是老虎自认一直尽心尽力的构思剧情,也努力的做一个勤快老实的码字工!嗯,最后还是要谢谢大家,大家的支持才是老虎坚持的最大动力! 第一百八十八章及时雨 紫禁城,暖阁。 弘治皇帝觉得今日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操劳的一天,早早的开始,他起的早,用膳的时间,自然也早一些。 等早膳之后,内阁大学士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也包括了东厂厂公萧敬早已环绕在侧。 今日要议的,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直到现在,弘治皇帝都无法拿出一个决定。 站在暖阁下头右侧的,乃是三个内阁大学士。 对于锦衣卫被宵小所杀之事,他们是希望极力稳住局面,而不要大动干戈的。 而今京师的局面,已如**,这接二连三的天变,再加上有心人的煽动,已使许多百姓心里滋生不满。 在这种局势之下,因此而大动干戈,厂卫一旦大规模出动,四处锁拿,民怨势必四起,因为有锁拿,就会有冤狱,一旦扩大化的打击那些造谣滋事之徒,反而遂了贼子们的心愿。 可显然,萧敬和牟斌却不这样认为…… 此时,萧敬带着惯有的浅浅笑意,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老奴本不该干预朝廷的事务,只是此次,被杀的涉及到了厂卫,老奴才不得不斗胆一言,现在京师内外,从厂卫搜罗来的密报来看,借着天变而造谣生非者已愈演愈烈,若是朝廷再不予以控制,前几日,只是死了几个锦衣卫校尉,再过些日子呢?国有国法,倘若连亲军被杀了,朝廷都不能立即有所反应,予以最彻底的反击,这只会令贼子更加猖獗,真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到那时,想要控制事态,可就难了。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奴婢的意思是……” 萧敬虽是平时乐呵呵的,可只在刹那之间,此刻,他眼眸里却是掠过了一丝冷芒:“厂卫该立即出动,斩草除根,将这祸根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他说完之后,暖阁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争执的双方都有道理。 在此时,大规模的以妖言之罪捉拿叛党,是要失去人心的。 可是……这样放任,倒不如索性斩草除根。 弘治皇帝焦虑不安地背着手,他没有做声,只是沉默。 良久,才道:“你们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做天子难,难在何处呢?”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难就在难在,天下的事,都是有利有弊,也是有得有失,这世上没有有百利而无一害,更没有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都说天子乾坤独断,可朕……朕心知,朕在此时,一念之间,都将影响着千千万万的人,朕细细思来,才觉得可惧……” 一旁的刘健苦笑道:“可是事情至此,非要有个主意不可。” “是啊。”弘治皇帝颔首,他闭上眼,显出痛苦之色:“那号称丐帮帮主之人,是叫吴新杰?” “是。”萧敬和牟斌异口同声。 东厂和锦衣卫,为了打探丐帮的底细,可都没少下功夫,无论是萧敬还是牟斌,都生怕弘治皇帝认为他们办事不利。 弘治皇帝眯着眼:“据闻还是个落第的秀才,读圣贤书之人,竟也如此!” 他似乎还犹豫不决,显然,一个区区的会门,谁也不曾想到,竟借着一场大旱,就能给朝廷制造了如此巨大的危机。 弘治皇帝恨不得将那所谓的帮主碎尸万段,不过……此时,他依旧还是犹豫了,倘若真能拿住此人还好,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厂卫再强,那也在明处,他不愿意闹出更大的动荡。 哎……若是此时来了一场及时雨,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弘治皇帝旋即苦笑。 若是说来就来……那自己这天子,也太好当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 轰…… 一声惊雷。 弘治皇帝瞬即色变。 殿中之人,也俱都色变了。 起雷了? 外头传来宦官的喧哗:“起风了,起风了,平地惊雷,乌云……是乌云……” 呼…… 弘治皇帝脸色僵硬了。 宫中历来规矩森严,谁敢如此大声喧哗,除非……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而现在……不正是了不得的事吗? 是以,连暖阁外的宦官,竟也大起了胆子。 弘治皇帝终于从错愕中惊醒。 他与萧敬对视了一眼,萧敬浑浊的目中,只有骇然。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刘健的身上。 刘健宛如雕塑,唯一证明他还有血有肉的是,刘健的手臂,不自禁地在颤抖,颤得很厉害。 噗通…… 牟斌直接拜倒了,眼眶通红。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压力极大。 到处都是流言蜚语,到处都是妖言惑众,放出去的锦衣卫校尉、力士,个个磨刀霍霍,就想着拿人,平息事态。 可他很清楚,不能因此而四处拿人,而今,因为这一场大旱,已是民怨四起,倘若此时拿一些逞口舌之快之人,最终的后果,可能无法想象。 他心里自知,这大旱一日不结束,这种焦头烂额的局面就永远不会改变。 而现在…… 他跪在在地,哽咽道:“陛下……要下雨了。” 刘健等人,也突然被什么触动了一般。 两个多月不曾下雨啊,如此的大旱,带来的灾难,何其之大。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略显呆滞。 自登基以来,他明为天子,可实际上呢,却是一个在与天斗的皇帝,一次又一次的灾难,每一次,他都在和上天掰着手腕。 而事实上,尽管他如何操心劳力,他也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 现在,至少可以令他舒缓一口气了。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萧敬则是突的道:“敢问陛下,太子殿下和方继藩……是今日祈雨的吗?” 一下子,所有人面面相觑。 其实对于所有人而言,这只是太子和方继藩的一场胡闹罢了。 之所以弘治皇帝没有制止这一场闹剧,或许也只因为方继藩参与罢了,或许是方继藩太多次的惊喜,令弘治皇帝心里莫名有了那么一丝期待。 所以……他冷眼旁观,甚至,因为眼下焦头烂额的事太多,那祈雨之事,他已是忘了。 而现在,这记忆重新的唤起。 “陛下,好像就是今日,是今日午时。” “午时……”弘治皇帝眼眸猛张,嘴唇颤了颤:“现在……” “就是午时。”萧敬自己也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彻底的呆住了。 就是这个时候。 弘治皇帝背着手,他没有顾及其他人,随即疾步走出了暖阁。 刚刚走出暖阁,一股狂风吹得他不禁眯起了眼,他抬头,遥望着天穹,天穹已是一片漆黑,连续折磨了京师上空两个多月的烈阳,已被乌云毫无留情的遮蔽了。 轰…… 又是电闪雷鸣,一道亮光在空中炫得刺眼。 弘治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久久不语,竟是痴了一般。 暖阁中的诸臣,心里也早已是翻江倒海。 “立即…立即传太子,传……方继藩……” 弘治皇帝突然回眸,看着暖阁里目瞪口呆的臣子,眉毛一挑:“就算是暴雨如注,也要他们立即赶到,要快!” 难道这个世上,当真有所谓的龙王? 那些鬼怪之事,当真存在吗? 此时,弘治皇帝的心里,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问,需要有人解答了。 ……………… 在坤宁宫里,太康公主朱秀荣正趴在寝殿的窗台上,张皇后则坐在一旁,手拿着刺绣,娴熟地做着女红。 堂堂皇后,本不该费心做这些事的,只是……为了表率,主掌后宫的张皇后似乎对此,并无抵触。 她本就不是生在大富之家,这女红在出阁之前,便已熟稔了。 “母后……你说,今日会下雨吗?”朱秀荣看着窗台外出神。 那一双清澈,又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抬头望天,天气很炎热,令她香汗淋漓。 张皇后微微一愣:“哎,已两个月没下雨了,这老天爷的事,谁知道呢,倒是你父皇,一直为此操心,昨夜又是一宿没有睡好。哦,你……问这些做什么?” 朱秀荣的眼里不禁掠过一丝失望之色,沉默了片刻,才道:“皇兄在祈雨呢,还有方继藩。” “……”张皇后不知说什么好。 “哎……”她终究决定还是觉得该说点什么:“他们只是闹着玩的,不过想来也是存着为你父皇分忧的心吧。只是这上天的事,可不是他们管得着的。” “可若是他们祈不来雨,会如何呢?”朱秀荣吃吃的道:“父皇一定会揍皇兄的,至于方继藩……他得了脑疾,或许能躲过去。” 张皇后只恬然一笑,不置可否。 她专心致志地做着女红,穿针引线,可老半天,不见朱秀荣说话,便侧目又看了朱秀荣一眼,见朱秀荣依旧倚着窗台,仰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天。 张皇后本想训斥她,烈日炎炎的,也不怕热,身为一国公主,一点体统都没有! 她本想说:女孩儿家家的,快来母后这儿。 可刚想要开口,张皇后似回想到了什么,她轻抿了朱唇,看着朱秀荣的背影,目光闪了闪,随即将刺绣放到了一边,看了一旁的宦官一看。 宦官见了,连忙上前收拾了刺绣,接着躬身退了开去,只留下了张皇后和太康公主! 第一百八十九章真的很幸福啊 这端庄华丽的殿里只剩下了张皇后和朱秀荣二人,而朱秀荣的注意力依旧在窗外的天空。 此时,张皇后笑吟吟地道:“秀荣,你这些日子,似是病都好了,这脑疾之症,好像没有大碍了,为娘真为你高兴。” “是呢,母后。”朱秀荣依旧留给她一个背影,似乎盼着什么。 张皇后便道:“这敢情好,依着母后看,也就不必让方继藩诊视了。” 张皇后说罢,凤眸很有深意地看着朱秀荣的背影。 朱秀荣沉默了很久,却没有回眸来看张皇后,而是怯怯地道:“也不尽全好了,儿臣前几日还犯了晕,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噢。”张皇后微微皱眉,不露声色地笑了笑:“那可要小心了,过两日寻个空,再召方继藩来看看。” “谢母后。”女儿的声音,似乎又有了别样的不同。 张皇后凤眸流转,也分不出喜怒。 却在这时,那一声惊雷响了。 张皇后收回了思绪,花容失色。 起……起雷了! “下雨了呀。”朱秀荣焕发出了银铃的笑声。 随即,她下了窗台,提起了裙裾,掂着脚,碎步疾行,走路的身姿,宛如在钢线上舞蹈:“母后,儿臣出去瞧瞧,要下雨了呢,母后听见了没……” 说罢,一溜烟的跑了。 “你……注意仪容,教你行礼如仪,你忘了?”张皇后也有些心悸,其实她来不及照看女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给吓着了。 当真……来雨了…… 这也未免过于巧合了罢。 可无论如何,皇上可以少了一块心病了。 每日看他愁眉不展,为了这连日的大旱忧心如焚的样子,张皇后也觉得心疼,现在……张皇后宽心了,这是求来的雨吗? 在殿外,朱秀荣站在雕梁画栋的檐下,张着眸,看那翻滚的乌云,露出皓齿,笑的眼睛都仿佛闪烁着光,她伸出纤手,朝一侧的宦官道:“快看,快看呀,真求来了雨,方……” 似乎自觉失言,她转而继续傲然地道:“本宫皇兄求来的,他竟连求雨也会。” ………… 在龙泉观里,钟声回荡。 此时,以大师兄张朝先为首,一群道人正在吕祖殿里进行正午的午课。 数十个朝字辈的道人在此,各自屈膝而坐,入了定,以至于吕祖殿里,没有丝毫的声音。 张朝先偶尔会张眸,看一眼诸同门师弟,心里难免会有几分意气风发之感。 却在此时,一个小道人脱了鞋,蹑手蹑脚地进了殿,犹如鬼魅一般的到了张朝先的身后,低声耳语道:“师父,礼部那儿,刘主事说,这一次,价钱该涨一涨了,上下打点,他也吃不消。” 张朝先皱眉,面露不悦之色。 自己急着要革李朝文的道籍,谁料这时候,似乎也有人看到了这一点,决定坐地起价。 自张朝先主掌龙泉观之后,可没少打点京里的人,往常的冰敬碳敬都很及时,可现在…… 他想了想,却还是显得淡定,低声道:“待会儿再说。” 小道人颔首点头,正待要退开去。 张朝先一边入定,一边心思却静不下来,眼下当务之急,自然是革掉李朝文的道籍再说,现在龙泉观突然多了一个师叔,而且还是新建伯,这个人,自己都不敢招惹! 既然对方来者不善,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不是和师叔斗法,要斗,他张朝先有几斤几两,凭什么和人家斗? 可不敢和师叔斗,并不代表张朝先不可以杀鸡儆猴,除掉了李朝文,往后这些师弟,谁还敢和师叔勾勾搭搭的? 只要这龙泉观是铁板一块,自己牢牢掌控住龙泉观,倒也不畏有人捣鬼。 于是……他心思定了下来,师叔,终究只是个毛头小子罢了,阴谋诡计不是没有,可这一点雕虫小技,在他看来,根本上不得台面,他掌握龙泉观多年,岂是浪得虚名的?这个师叔……还嫩着呢。 这往礼部的孝敬,要给! 多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咳嗽一声,张眸,众师弟们听到咳嗽,皆是连忙张开了眼来,见大师兄的目光扫过,众师弟却不敢对视,个个战战兢兢的。 李朝文要倒霉的事,他们怎会不知,据说现在为了自保,居然铤而走险去祈雨了,这不是找死吗?可见……大师兄是万万不可得罪的啊。 众人纷纷垂头,或有人朝张朝先尽力的微笑。 张朝先只铁青着脸,不屑一顾地瞥了他们一眼。 师叔那儿……虽然不可和他正面冲突,却也得要有所防范…… 他想到这里,突的…… 轰…… 一声惊雷犹如震天…… 一下子,吕祖殿里像是炸开了一般。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错愕,有人起身走到了门口,抬头仰望。 “打雷了,要下雨了。” 有人叫嚷道。 要……下……雨……了…… 张朝先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对,不对的,这一定是错觉。 两个多月没下雨,怎么就这么赶巧,就在今日会下雨。 可自第一声惊雷响起后,外头雷声开始不断,殿外竟愈发的阴暗起来。 显然,已是乌云压顶。 张朝先即便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可发生的这一切,却由不得他不信。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像被大锤狠狠的锤了一下。 噗……气急攻心之下,竟一口老血喷出。 “师父,师父……”那小道人急了,连忙冲上去。 可其他的道人,面色却显得极诡异起来,似乎……他们已意识到了什么,突然之间,对于大师兄的异状,变得事不关己起来。 倘若是平日,大家巴结都来不及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现在……更多的却是冷漠。 “怎么可能下雨……简直……简直就是……”张朝先不甘心地捂着自己心口,口里还带着血,最后‘天亡我也’四字,却没有说出口。 ……………… 瓢泼的大雨已是急转而下,如倾盆一般。 在詹事府高台上的李朝文彻底懵了,他早已淋成了落汤鸡,小心翼翼地自高台上的扶梯攀爬而下,踉踉跄跄地踩着水洼,刚刚落地,举目四望,便见太子殿下冒雨站着。那些东宫中的属官、宦官,纷纷拜在朱厚照的脚下,口里说着殿下千岁之类的话。 李朝文浑浑噩噩的,目光在搜寻着什么。 终于,他发现了屋檐下的方继藩。 方继藩一看要下雨了,想着自己的衣衫别淋坏了,便去屋檐下躲雨了。 相比于这位师叔的精明,其他人就显得蠢了一些,站在雨中,似乎都在享受着雨水带来的快感。 李朝文一深一浅地走到了屋檐之外,噗通一声,红着眼睛跪倒,口里发出了嚎叫:“师叔……” 他服了。 真的服了,彻底的服了。 别人或许不知内情,可他李朝文却是再清楚不过这内情是什么。 自己哪里会祈雨,这都是装神弄鬼的。 可这祈雨的日子,是师叔选定的。 这还不明显着的吗?雨……和师叔有关。 师叔道法超群啊。 自己……是跟对人了。 有了师叔,那张朝先算个屁,一根手指头都能掐死他了。 李朝文噗嗤噗嗤的喘着粗气,明明他年过四旬,老大不小了,可脸皮却是奇厚,此时心悦诚服地拜在年轻轻的师叔脚下,一丁点的违和感都没有。 “师叔的救命之恩,弟子铭记在心。” 说着,眼睛已通红,泪水混合着雨水落了下来。 就在一天前,他还陷入了绝境,那大师兄非要踩死他不可。即便是在一个月前,他又算什么呢,在龙泉观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今日……师叔反掌之间,扭转乾坤,从今日起,他吃香喝辣,何惧一个张朝先? 他激动得又在水洼里磕了个头:“小道自幼无父无母,是师父将我拉扯大,可今天,师叔就是小道的再生父母,纵为师叔之犬,也心甘情愿。” 这是效忠了。 这位师叔辈分又高,在朝中还有人,和太子殿下交好,竟还能求雨,道法高明,深不可测,做他的狗,真的很幸福啊。 “……” “口谕,陛下有口谕!” 在这大雨之下,一个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和谐。 却见一个宦官冒雨而来,浑身早如落汤鸡,却是扯着嗓子道:“陛下有口谕,太子殿下,新建伯立即入宫觐见,不得有误。” 声音之中,夹杂着粗重的呼吸,显然跑得很急。 朱厚照乐了。 他很享受现在的感觉。 很有成就感,这一次,似乎再没有人将他当孩子,所以他任大雨倾盆淋在他的身上,也愿多享受一会儿杨师傅和王师傅跪在自己脚下,称颂自己的感觉。 以往的时候,任何父皇的召见,都让朱厚照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可今天…… 他昂着首,挺着胸,雄赳赳气昂昂,犹如凯旋得胜的将军,声音略带激昂地道:“老方,咱们走,进宫!” 车驾出了东宫,便看到远处的街巷,似乎乌压压的还有许多人,朱厚照掀开帘子,听到了远处的沸腾和喧闹,虽不知他们在呼喊着什么,却也能猜出一些。 他发自内心的笑着,这种感觉,只有在梦里,才能梦到啊。 8) 第一百九十章太子贤明 暖阁。 外头的雨水,犹如水帘雨幕。 弘治皇帝负手,焦灼等待。 这两个家伙,还没有来? 弘治皇帝气的牙根痒痒的。 可转而又驻足,不禁有些担心,这么大的雨,地面上这么多积水,此时召他们入宫,是不是太为难他们了,不会……出什么事故吧。 他坐下,已有宦官来回的飞报自东宫的情况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肯定是坐着车驾入宫,到了午门之后,要步行。而刺探情况的宦官,却是飞马至紫禁城,再小跑着进宫。 所以,他们的速度更快一些。 见一个小宦官浑身湿哒哒,冷的颤颤的入阁道“陛下,奴婢有奏。”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太子和方继藩,这般入宫,岂不也淋成了落汤鸡,是否格外开恩,准他们坐着车驾入宫。 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啊,正在长身体的时候。 可这念头,转眼之间,就消失不见。 不可!不能惯着他们。 方继藩的门生,考了二甲进士,还被打的死去活来呢,求了雨就了不得了?就给这么大的关照了?从前就因为这太子过于宠溺,才飞扬跋扈,成日惹事生非,这都是惯的! 于是,他气定神闲,看了一眼左右跪坐的刘健、李东阳、谢迁,以及萧敬和牟斌。 五人默然无声,有点发懵。 到了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显然不认为,大明真有仙人帮助,倘若这世上真有呼风唤雨的仙人,先帝怎么会炼了这么多年的仙药,结果还是驾崩了?若有人真可以做到呼风唤雨,那还要自己做什么?请个人来呼风唤雨,不就国泰民安了吗? 可事实,就在眼前。 世上,当真有此巧合吗? 所以,众人都看向来奏报的宦官。 “说!” 弘治皇帝急切的道。 “求雨的道人,叫李朝文,乃方继藩师侄……” 这个,弘治皇帝事先知道,不过这个叫李朝文的道人,弘治皇帝早就忘了。 “到了午时,虽是李道人做法,可雨水依旧颗粒未下,太子殿下,突然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绷着脸。 这太符合自己儿子形象了,却不知,又在做什么怪。 小宦官继续道“太子殿下,悲痛欲死,说上天不仁,百姓苦不堪言,他身为太子,如坐针毡,痛不欲生,若是上天要惩罚大明,太子殿下愿以死而谢上天,只请上天能降下雨水,拯救军民百姓。当时太子殿下真欲去死,幸得新建伯拼死拦住……此后,天降甘露,詹事府上下,俱都感慨,众人皆哭,转眼之后,大雨倾盆而下……” 啪……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这一次,连他也已失态了。 他狠狠拍着御案,站起来,死死的盯着宦官“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消息……已传开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房梁。 眼睛通红起来,嘴唇亦在颤抖。 刘健诸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萧敬与牟斌对视了一眼,心里似乎了然了什么,露出了狂喜之色。 太子殿下,贤明哪。 当今之世,不比往朝,陛下的心思,作为宫中第一宦官的萧敬,怎么会看不透呢? 历朝历代,太子都是苦命活,他必须得贤明,却又不能贤明,君臣父子之间,固然有骨肉之情,可也互有戒备和提防。 可唯独是在弘治朝,这些是根本不存在的。 当今皇上,只有太子一个儿子。 当今皇帝,不只有太子一个儿子,而是将自己所有的期望,都放在太子殿下身上。 当今皇上这辈子,也只有一个妻子,连一个嫔妃,都不曾有过。此等舐犊之情,可想而知,他对家庭的责任感,远超任何的帝王。 所以,在任何时候,皇帝或许都害怕太子羽翼过于丰满,都害怕臣民对太子过于热爱。 可在当今,陛下只恨臣民们对太子还不够热爱,恨太子殿下贤明的不够。 这一场滔滔大哭,这一次的寻死觅活,瞬间,将这求雨的功劳,落在了太子身上,而不是一个道人。 太子为皇帝分忧,这是孝心。 太子殿下不忍百姓受干旱之苦,这是贤明。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百姓们还被人煽风点火,表现出了对朝廷的不满,而现在,一旦此事流传,不但太子殿下爱民的形象树立了起来,也将这上天之子受上天眷顾的事迹传播到了宇内。 所有的流言蜚语,一切的造谣生非,只在瞬间,不攻自破。 弘治皇帝怎么能不激动。 “殿下仁德至此,臣民若知,无不欢颂,恭贺陛下。”萧敬拜倒,你看,一场大雨,那朱厚照和方继藩愉快的将整碗功劳端了去,可萧敬,也想跟着喝一口汤。 牟斌亦是不敢犹豫“恭喜陛下。” 刘健等人纷纷喜笑颜开,太子殿下,真是愈发有明君气象了。 当然,文臣和厂卫的解读却是不同的。 刘健、谢迁和李东阳,更关注的乃是太子的表现,本来,这是一场私下里的祈雨,说实话,百官对此,都是捏着鼻子绕着路走。 可现在看来,这已不是一场纯粹的祈雨活动了。 这祈雨,更像是告天罪己。 以太子的名义,向上天承认自己的疏失,接着,便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请上天只责罚自己一人。 非常标准的罪己模板,教科书式的典范。 那么,这对于刘健等人,就有了新的认识。 会笑的女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坏。 啊,不,对于文臣们而言,懂得认错和罪己的皇帝和储君,都不会太坏。 刘健激动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房梁,似乎是因为失态,所以不愿在臣子面前失仪,他喉头似要堵住了的,清了清嗓子,才道“很好,太子办事,朕可以放心一些了。” 自然……知子莫若父。 太子是什么尿性,弘治皇帝怎会不知。 那宦官不是说的很明白吗? 方继藩眼疾手快,将太子一把抱住,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弘治皇帝心如明镜,他心知,而今,这一场及时雨,所有的称颂,所有的功劳,粉碎了丐帮阴谋的一切之一切,而今,都集在了朱厚照的身上。 “方继藩……也很好。”情绪激动之下,弘治皇帝没有用太多的词汇去夸赞褒奖。 “他们,还没有来?”弘治皇帝看着暖阁外的瓢泼大雨,更显焦虑。 …………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到了午门外头,便下了车,步行。 虽然迎接的宦官,早就给二位预备了蓑衣,可方继藩依旧冷的颤抖。 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雨是求来了,自己却成了落汤鸡。 朱厚照见方继藩颤颤,他毕竟自幼骑射,身子结实“老方,冷吗?本宫脱衣给你……” “不要。”方继藩心里想,你这尨袍,我敢穿吗? “要不你靠近一些,本宫捂着你。” 方继藩迎着风,踩着积水,脚步更快。 朱厚照疾步追上来“你看这雨,真是我们求来的?呵呵……呵呵……” 到现在他还不可置信,虽是淋成了落汤鸡,身上的蓑衣被雨浸的沉重,却是乐了。 方继藩没理他,好不容易赶到了暖阁外头,一面等宦官通报,一面脱下了斗笠和蓑衣,可衣衫,早就湿透了,连头上的挽着的发髻,也都被打散,披在脑后。 于是勉强整了整衣冠,便听里头道“请太子殿下、新建伯速速觐见。” 二人入了暖阁,立即成了阁中之人的焦点。 弘治皇帝见二人淋成了落汤鸡,方继藩捂着鼻子,差点要打喷嚏,便皱眉“先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衫,还有,烧地龙。” 夏日,弘治皇帝是舍不得烧地龙的,这暖阁之所以是暖阁,正是因为它的夹墙和地底都设置了专门的烟道,一到了冬天,便开始烧炭,大量的热气自地底和夹墙中冒出,再寒冷的天气,暖阁里头,也能温暖如春。 只是这样所需的燃料十分巨大,一般时候,弘治皇帝也舍不得烧,遑论是现在这个时候了。 他是个极小气的人。 难得今日大方了一回。 于是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领到了偏殿,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才又回到了,这一下子,舒坦了,方继藩焕然一新,行了礼“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一旁的朱厚照,也行了礼,可情绪好不容易平复的弘治皇帝,显然没功夫搭理朱厚照,而是盯着方继藩,一字一句道“此雨,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报来。”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他心里知道,对外头的人,是一套说辞,可到了宫里,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天下最聪明见识最卓越的人,还用那一套来解释,就说不通了。 “臣……遵旨。” ………………………… 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老虎在读书的时候,袜子几个月都不洗的,被褥几年都没有洗过,懒。如今却每天五更,每天坐在电脑前十几个小时,一天一万五千字,到现在都没有间断,那啥,也算是良心作者了吧,可为何支持这么少呢,不科学…… 第一百九十一章大局已定 方继藩顿了顿,在心里犹豫了一会,才抬眸,此刻弘治皇帝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方继藩自然知道皇帝想听什么,因此他没丝毫的犹豫,便坚决的说道。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龙王爷。” “……” 呼…… 弘治皇帝第一个反应,是松了口气。 受了先皇帝的影响,弘治皇帝对于鬼怪之说甚为反感。 他甚至根本不相信有神仙这么一说。 可如此神奇的事,偏偏发生了,这令他心里生出动摇,更生出丝丝的不安。 倘若世上当真有鬼怪,那么他登基之后,赶走了多少招摇撞骗的道人,这岂不是彻底动摇了他革除的弊症基础。 现在,这些话自方继藩口里说出来,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见弘治皇帝并没像方才那般激动,方继藩便细细的说来。 “那李道人,也即是臣的师侄,也根本不会呼风唤雨。之所以太子和臣祈雨,并非是装神弄鬼,只是因为,天下人深信,上天已经不眷顾大明,甚至有流言蜚语,大逆不道,说陛下已非上天之子了。” 上天之子,即为天子,受命于天,乾纲独领;这是皇帝的权力基础,这一套理论,渊源流传。 因此,几乎所有的统治者,都选择接受这一套理论。 可问题又来了,受命于天乃是双刃剑,它既是皇权合法的证明,同时,也可能成为一柄刺向皇权的剑。 于是乎,就有了鱼肚子里的‘陈胜王’,有了石人一只眼,跳动黄河天下反。 人民群众总是很有创造力的。 方继藩以此为矛,攻流言蜚语之盾,这豪雨一下,所有的流言,俱都不堪一击,不攻自破了。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一双晶亮的眼眸浅浅的眯了起来,整个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下一刻,他眉宇不经意的动了动,淡笑着说道。 “卿家处置的最是妥当。” 若没有这一场求雨,就算是下了雨,又如何呢,流言照样会花样百出,即便没有从前那般猖獗,却也绝不会停止。 可现在,世界安静了。 而这些都是方继藩的主意,这一场求雨击碎了所有流言,虽是如此,可弘治皇帝还是很好奇,因此他眼眸一抬凝视着方继藩,很是不解的问道。 “可是,你如何知道,今日会下雨?” 这个时候,方继藩只好继续编谎了,英俊的面容透着真诚,朝弘治皇帝浅淡一笑。 “臣在幼时,得过一个道人指点,陛下是知道的吧。” “……”弘治皇帝有点懵逼,怎么又转到了道人身上。 方继藩此刻也管不得弘治皇帝会不会怀疑自己,而是继续说道。 “此人颇会观天象,教授了臣一些学问,臣观了天象,便料到,今日极有可能下雨。” 他故意说极有可能,而不敢说百分百,是为了留有余地。 方继藩虽是脑残少年,可不傻啊,这若是当真能观测天象,准确率还如此之高,到时若是绑了起来,以后成天吊在观星台上给人做天气预报,这就惨了。 弘治皇帝听言,双眸不禁眯了起来,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此时,他对方继藩有了一点新的认识。 这家伙办事……令人放心,就是说话有些……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眉宇不由一皱,凝视着方继藩追问道。 “可倘若是无雨呢?” “这……”方继藩看了看刘健,又看看萧敬,不好意思说。 倒是朱厚照一直憋着,见方继藩不言,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便龇牙咧嘴,负能量满满的道:“那道士求不来雨,自然将他绑了,宰了祭天。” “……” 这真是一盘好大的棋啊。 顿时暖阁里安静下来。 此刻的刘健脸都绿了。 萧敬和牟斌却是欣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方继藩感受到了萧敬和牟斌投来的异样目光,心里说,你们这是啥眼神,别欣赏我啊,我不是那种三观不正的人,我是好人啊,我哪有这样缺德。 弘治皇帝有一种郁闷的感觉。 不过他知道,不能在意这些细节了。 总体而言,方继藩的事办的很漂亮。 他瞪了朱厚照一眼:“胡言乱语!” 朱厚照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是垂头,不敢做声了。 弘治皇帝这才缓了口气,祈雨,是对臣民们的交代,若信天命的人,自然也就相信祈雨了,既然如此,那么这祈雨之事,就不能戳破,他沉默片刻,看向方继藩,声音温和。 “继藩,想不到,你竟连天象都懂,朕在想,你的肚子里,到底还藏着什么?” “……” 方继藩差点喷出一句,科学发展观算不算…我还会国J歌呢,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 当然,他不敢说。否则脑疾都救不了自己。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面带着笑容。 “你现在说,你还藏着掖着什么,朕想听听,免得,又如今日这般,吓朕一跳。” 方继藩想了想,倒是认真起来:“臣还有一样独门秘技。” 弘治皇帝顿感兴趣,一双眼眸灼热起来,盯着方继藩直看。 “说来朕听听吧。” 方继藩道:“臣能让一亩旱地,收粮二十石。” “……” 一下子,暖阁里安静了。 似乎,连呼吸都已静止。 明朝的亩,和后世差不多,前者为614平方米左右,而后者为660平方米。 而眼下,大明的平均亩产量,则大多是在两石左右,大明的石,差不多等于一百二十斤,也就是说,一亩地能收两百五十斤粮,就不算太坏了。 当然,这里头又牵涉到了地域的问题,南方的土地肥沃一些,一亩地收三石也有可能,而北方,旱地居多,能有两石的产量,就算是顶天了,再加上近来连年的灾荒,现在莫说两石,就连一石,都无法保证。 方继藩口气很大,竟说,可以让旱地,生出二十石的粮。 这即是近千斤啊。 亩产千斤……意味着什么? 弘治皇帝无法想象。 刘健等人,也是一呆,他们更加无法想象。 这即是说,原来三十亩地,才能养活一户人家,接下来,四五亩地,就可以维持一家人的温饱? 气氛在这沉寂之中,过了很久……很久 突然…… 谢迁忍俊不禁,笑了:“哈哈……” 没崩住啊,谢迁虽还算是持重,可人老了,其实也有童趣的一面,至少……他觉得方继藩的这个玩笑,就很有意思。 亩产能千斤,他谢迁把自己的头摘下来当蹴鞠踢。当然,这只是玩笑,无伤大雅。 刘健和李东阳,都是莞尔一笑。 弘治皇帝脸色在短暂的凝固之后,也不由的乐了,他今日心情格外的好,看着外头这场雨,想着很快,到处都要流传太子殿下贤明,爱民如赤子的传闻。 这个儿子,不省心,可弘治皇帝是全心全意为他好。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 方继藩这个家伙,口没遮拦,连开玩笑都如此标新立异,嗯……不过,此番也辛苦他了,当初,让方继藩伴读东宫,看来是正确的。 方继藩抑郁了。 啥情况。 我说的是真的啊。 可最后,连自己也笑了。 说实话,自己若不是两世为人,若是有人敢对着自己说种粮能有一亩千斤的收成,方继藩不把他腿打断,方字都要倒过来写。 “哈哈……” “哈哈……” 方继藩心里无语,索性笑的更大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声震瓦砾,盖住了所有的笑声。 暖阁里,欢愉的气氛弥漫。 “很好。”弘治皇帝没有戳破方继藩的牛皮,少年人好胜,爱吹牛,这是可以理解的:“方卿家,此番你立了大功,朕就让你好生屯田,等你这亩产二十石的粮种出来,到时,少不得重重赏你。至于那个道人……” 重重赏你,可惜是到时候……怎么感觉像上辈子的领导一样,都是小伙子好好干,我很器重你,多加班,到时你提拔有望了一般。 人性是共通的啊。 当然,方继藩志在龙泉观,接下来,该是自己师侄大展宏图了,方继藩道:“姓李,是臣的师侄。” 弘治皇帝收起笑容,正色道:“此道人祈雨有功,即刻敕封为真人,赐号护法。” 护法真人。 一个真人,冉冉升起。 最可怕的是,此人原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道士,大明对于真人的封号,历来吝啬。 正一道所赐封的真人,两只手都数的过来,李朝文何德何能,依着他的运气和资历,还有他那可怜的智商,这辈子莫说真人,便是比真人更低一级的‘高人’,都是休想。 而如今,一场祈雨,直接令李朝文成为北方正一道新一代‘朝’字辈的最佼佼者。在官方的地位而言,他几乎和方继藩的师兄普济真人地位平齐了。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大局已定! 他心里窃喜,道:“臣代师侄,谢过陛下,吾皇万岁,明察秋毫,臣等无不沐浴圣恩……” “够了。”弘治皇帝一甩手,接着,眺目,看了外头的雨,突然出了神,自言自语道:“亩产二十石,若能亩产二十石,会是何等的景象呢?” 在他心里,或许……方继藩可能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可这个小小的玩笑,却仿佛一下子直击了他的内心深处。 倘若真如此,那定是了不起的盛世景象吧。 只可惜,这世上,哪里有这般的神术。 摇了摇头,弘治皇帝笑了。 …… 求支持! 第一百九十二章吐气扬眉 只是弘治皇帝在笑的时候,那眼眸里,却掠过了几分失落,轻轻扬起的嘴角也是荡漾起苦意。 他笑,只是明知不可能而已,粮食增产一倍,尚且可称之为祥瑞,可若是增产五倍、十倍,这便要归类为天方夜谭了。 如果真有可能,除非是出现奇迹。 正是因为这种事情遥不可及,方才憧憬,可憧憬之后,面对了这现实,也唯有笑而已。 弘治皇帝嘴角的笑意越发苦了。 唯独聊以自WEI的是,方继藩和太子总算没丢人,立了大功。 弘治皇帝站着,或许是操劳过多的缘故,他的身子显得有些驼,随即他想起什么,眉宇便轻轻一皱,冷声发令。 “厂卫出动吧,十日之内,朕要将丐帮一网打尽,务必要捉拿贼首。” 此前,朝廷不敢轻举妄动,是怕投鼠忌器,一旦打击,就要大动干戈,而大动干戈,就极有可能造成民怨,现在,这民怨暂时不见了踪影,那么,针对会门,势必要予以坚决铲除了。 萧敬和牟斌对视一眼,他们顿时感觉,压力甚大。 却还是不得不恭敬的道:“遵旨。” ………… 礼部,道录司。 道录司主事本已是办完了所有的程序,甚至是道牒上,都已删除了李朝文的名字。 最后一道程序,便该是发出文牒,向龙虎山的天师府知会了。 倘若天师府那儿没有任何的异议。 自此之后,这个世上,便再不会有一个叫李朝文的道人。 只是,那一声晴天霹雳,一下子令这位叫汪明的主事瞬间跌坐在地,他侧眸,眯着眼眸,脸色惨白的看着天。 外头,已是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显然,一场豪雨将至。 汪主事已觉得自己要疯了,一双眼眸惊恐的睁大。 这是要下雨了。 他猛地想到了东宫那一场祈雨。 无数的场景,一幕幕的在自己脑海里划过。 他脸色惨然,嘴角发白,整个人都在发颤,随即想到就在不久之前,龙泉观一个小道人来到礼部,送给自己的一沓大明宝钞。 这宝钞,还在自己的袖子里呢。 他狠狠的攥着袖口,这宝钞…… 下一刻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接着,心急火燎的赶到了礼部给事中的公房。 礼部给事中表面上官职不高,在礼部,却有极大的权力,不但可以封驳宫中给予礼部不合理的旨意,还肩负有监督礼部各司的职权。 这位年轻的给事中有些不解的抬眸,看着汪主事气喘吁吁的来,微微皱眉,嘴角微动,正欲询问,可还未开口。 汪主事立即气冲冲的将一沓大明宝钞拍在了给事中的案牍上。 “可耻!”汪主事义正言辞的大骂。 “龙泉观的道人,已经可耻到了这般的地步,方外之人,为了排除异己,打击自己的同道,竟是派人给本官送来了钱财,竟想借此,革了自家师弟的道籍,吓!” 说着,他不禁面目狰狞,咬牙切齿起来。 “张朝先这个厚颜无耻之人,狗东西,太小看我汪明的为人了,竟以为,拿着银子,就可以收买本官,教本官为虎作伥,做下此等丧尽天良之事,你来看看,这便是他送来的贿赂。” 这个时候似乎骂多少都不解气一样的,骂着骂着,汪明的口气变的狠毒。 “我汪明家徒四壁,两袖清风,什么都爱,唯独最不爱的便是财货,银子就可以收买朝廷命官吗?银子……就可以教鬼推磨吗?他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臭不要脸!” 年轻的给事中肃然,看着大义凛然的汪主事,心里不禁钦佩。 他打起了精神,笑呵呵的劝慰道。 “汪主事且息怒,有什么事,且从头到尾,细细道来。” 汪主事将案牍拍的啪乓乓响,整个人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冷冷的怒道。 “没法儿细细道来,气煞本官了,本官做官,奉行的乃是圣人的道理,历来便是拒钱财于千里之外,一个龙泉观,还是朝廷敕封的‘高人’,居然妄图行贿本官,本官细思恐极啊,这个世道,竟是败坏到了这般的地步,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脏物,本官欲擒故纵,而今人赃并获,似这样无耻卑鄙之人,我汪明与他不共戴天!” ………… 大雨磅礴。 李朝文还未回山,就已流传出消息,李师弟要被敕封真人了。 其实无论消息真假,其实这都不重要,而今,祈下了雨,朝廷绝不会吝啬赏赐,龙泉观上下,与有荣焉。 可在这吕祖殿里,张朝先一口老血却是喷了出来,一张褶皱的脸全无血色,白得犹如纸片,很是难看。 他的身边,却早已围满了诸多正气凛然的师弟。 “师兄!我终是忍不住了,平时你作恶多端,将这龙泉观弄得乌烟瘴气,众师弟们敢怒不敢言,你独断专行,可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等都是修道之人,可以忍的了你一时,却不能一直忍下去,你自己说,你贪墨了我们观中多少财物,你别不承认,你在保定老宅的庄子,已是一修再修,这些银子,哪里来的?” 众师弟此刻已经明白张朝先的处境了,自然不会对他客气,众人正气凛然的讨伐他。 “你偷了张寡妇,这事我知道,张寡妇无依无靠,家里男人死了,你见有机可乘,有一些日子,隔三差五往那儿跑。” “我们修道之人,怎么容许这样的害群之马,你将自己的几个侄儿也弄了一身道籍,在观中吃香喝辣,你以为别人不知?我亲耳听到他们偷偷喊你叔。” “无耻!” “呸!” 一时之间,吐沫横飞,无数的丑事,有的没有的,众人七嘴八舌,像是一下子道德真君附体,俱是对张朝先充满了不屑。 “我们要禀明师尊,将这害群之马逐出门墙。” “我还听说,他想买通道录司,害咱们的朝文师弟!” “狗都不如的东西!” 张朝先百口莫辩,只觉得心塞的很,他捂着胸口看着一个个师弟将自己围拢,便知道,自己但凡反驳一句,怕就要拳脚交加了,从前积攒的威信,而今一扫而空,于是他惊怒交加,血如雨蓬一般喷出。 “噗……” 鲜血洒了一地,也洒在了他的身上,浸染了他的道袍,他整个人显得极其的狼狈,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同情他,除了讨伐,便是谩骂。 “师兄你好日子到头了。” “你这种龌蹉之人就不该留在我们龙泉观。” 张朝先只能捂着胸口发颤,却在这时,有小道士匆匆上山,来到了吕祖殿。 “朝文师叔上山啦。” 一听朝文师弟回来了,众道人顿时大喜过望,竟也不撑伞,而是冒雨冲到了山门,一行人淋成落汤鸡一般,可没人在乎。 远远的,一顶轿子徐徐而来,轿子落下,李朝文还未从轿中出来,便有一个冒雨的小道士打开了一柄油伞,撑在轿前,自己却早已淋成了落汤鸡。 李朝文下轿,徐徐走几步,小道士撑着伞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边,这雨水虽大,却也没有落到李朝文身上分毫。 众道士冒雨,狼狈的朝李朝文行礼:“见过师兄(弟)……” 李朝文背着手,冷哼一声,眼角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因为他清楚,从这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已经完全不同。 对这些师兄、师弟,还有师侄,不必有什么客气。 他目光往向道观内看去,眉宇微微一挑,便轻描淡写的朝众人道:“噢,你们辛苦了。” 语气轻飘飘的,很慵懒的样子。 “师兄……”一个道人上前,讨好的说道。 “请师兄登山,师尊还在静修,不过想来,很快就要见师兄了。还有……那狗都不如的张朝先,祸乱我们龙泉观多年,而今,事情败露,尚需师兄处置……师兄想来饿了吧,斋堂里……” 李朝文背着的手,才徐徐的伸出来,压了压,平静的开口说道。 “行了,吾不饿。” 转眼之间,平素那个自称小道的人,而今却已自称为吾了。 可大家却没有一丝的违和感,此时看这位朝文师兄(弟),却有一种格外的威严,就宛如当初的张朝先一般,目光里俱是带着敬仰和恭敬。 众人纷纷笑起来:“小道很是佩服……” “不要说这些吹捧的话。”李朝文又将手背回了腰后,他现在说话声音都比以前轻了,慢条斯理的,倒不是因为气弱,而是因为……从今儿起,他就算说话时只有蚊子这般大,这龙泉观除了师尊,所有人都得支着耳朵听。 因为……他……可是曾呼风唤雨的男人…… 他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呀,嘴角轻轻一勾,朝众人似笑非笑的说道。 “吾不是张朝先,不喜欢听这些阿谀奉承之词,吾等修道之人,理应淡泊一些,莫世俗。” 他每一句话,都伴着雨声,可众师兄弟们,却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要将他的话听清楚一些。 等他说完,众人纷纷叫好:“不错,师兄(弟)高风亮节,淡泊名利,拯救黎民苍生,道诣高深,小道不如,佩服,佩服……” 李朝文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波动,抬头淡淡吐出话来。 “上山吧。” 可就在这时。 马蹄声却是响了起来。 快马急促,众道人纷纷朝那马蹄声看去。 来人却是方继藩跟前的邓健。 邓健奉命,特来传达自家少爷的指令,他气喘吁吁,穿着蓑衣,骑在马上狂奔,到了山门之外,翻身下马:“哪个是李道人,我奉新建伯之命,特来……” 新建伯…… 只一听新建伯三个字,方才被背着手,气度非凡的李朝文竟是啪嗒一下,跪在了邓健的脚下。 第一百九十三章邪不压正 见李朝文拜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 新建伯大家自然知道是谁,这不就是自己的师叔吗? 可问题就在于,就算是师叔来了,行一个道礼也就是了,何必要跪。 何况,李朝文而今,已是山鸡变了凤凰,甚至……这一次极有可能一飞冲天,敕为真人。 这真人,乃是二品道位啊。 便是大明开国时,原本的正一道天师,也一概叫做真人。 那还是洪武朝时,天师张宇初来朝觐见大明太祖高皇帝,宦官介绍张宇初为真人时,太祖高皇帝大喝“天岂有师乎?改号真人。” 于是,龙虎山的天师府,曾一度改为真人府,而世袭的天师,也一概自称为真人。 直到后来,太祖高皇帝之后,大家才重新称之为天师,可即便是张天师,其实也只是真人的封号罢了,大明所赐的真人不过七八个,少之又少,李朝文若成了李真人,一个新建伯,未必惧怕。 可是…… 来的人还不是师叔,而是一个方家的奴仆啊。 看邓健那藏在蓑衣之下,一身青衣,这分明就是个下人,并非什么重要的人。 可面对这么一个下人,李朝文跪下了,脸上表现的尤其虔诚和恭敬,完全没有方才跟大家交谈时的那般从容与淡定。 方家里的一条狗,他都得表现的毕恭毕敬,这令众人很吃惊,甚至俱是睁大眼眸凝视着他,完全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 可李朝文此刻他心里知道,也很清楚,自己的一切,是谁给的。 他也有自知之明,师叔能借自己弄死张朝先,也就能捏捏手指头,弄死自己。 师叔的阴影,给他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而今成了呼风唤雨的道人,未来,还极有可能被敕封为真人,接替张朝先,成为龙泉观的主宰,甚至将来,他会有许多的徒子徒孙,可他比谁都明白,在师叔面前,自己什么都不是。 能预知天命的人是师叔,他成就了自己。 想要维持自己的今日,他就得对师叔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敬意,至于别人的目光,很重要吗? 似乎很重要,可他并不在乎。 在乎个屁,没有师叔,自己现在已经流落街头,生死未知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连邓健都吓了一跳,这可下着雨呢,地上全是泥泞,这一跪,方才还体面的李朝文,转瞬之间,变成了泥人,整个人很是狼狈。 可李朝文却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而是毕恭毕敬的道“小道恭听师叔教诲。” 雨水打落在他的身上,他浑若不觉,一副甘之若饴的样子。 见到恭敬的李朝文,邓健反而显得心怯起来,心说,这人也得了脑疾吧,藏在蓑衣下的眉头皱了皱,下一刻不禁讪讪开口道。 “少爷说,大旱了这么久,龙泉观的庄子至今没有开垦,而今已到了年中,种植其他粮食怕是来不及了,从即日起,所有的庄户,都必须种植西山的老参,谁敢不从,便立即收回租种出去的土地。” 身后的道人们哗然。 什么千年老参,没听说过啊,简直就是胡闹。 田庄,乃是龙泉观最大的财源,虽然龙泉观是多种经营,可如此最大项的开支,却不是开玩笑的,怎么能贸然种植其他作物呢,而且还是闻所未闻的作物,现在趁着有了雨水,还不得赶紧抢着种粮,到了年末,或许还能收点粮食,要是这般折腾,可怎么得了。 这等事,当然不能轻易答应,会出事的啊。 若是答应了,会毁了龙泉观一众人。 因此众道人俱是睁大眼眸,凝视着跪在地面上的李朝文,期待着他拒绝这样无理的要求。 然而李朝文却没有丝毫的犹豫,而是郑重其事的说道。 “小道受教,请回禀师叔,此乃小事,师叔既有吩咐,小道无不应命。” 答……答应了…… 众道人很是惊恐,困惑的看着李朝文,嘴角微微哆嗦着,就这么答应了? 李朝文却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而是站起来,笑吟吟的恭送邓健。 “慢走啊,雨天,小路路滑。” 邓健骑马飞快回去复命。 李朝文一转身,便看到无数瞠目结舌的众道人,方才他还一副老实巴交,恭敬的模样,可他一转身的功夫,却又恢复了眼高于顶的傲然。 “张朝先这个人……” 众道人一听到张朝先,又不禁竖起了耳朵。 李朝文眼眸轻轻一眯凝望着道观内,嘴角不禁扯出一抹冷笑,随即便轻描淡写的道“吾会将他的罪行,通报天师府与道录司,你们,要引以为戒……” 呼…… 在这雨中的众道人,个个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们相信,张朝先彻底的完了。 一个刚刚呼风唤雨,为朝廷解决了天大麻烦的道人,道录司那里,怕早就将他当做了爹一样供奉着,至于龙虎山的天师府,此次祈雨,使正一道声名远播,也必定对李朝文有求必应。 龙泉观之内,除师尊之外,挡李朝文者,死!张朝先这老狗,就是下场。 众人一凛,原本还有人想要劝说一句,那什么老参,实在可疑,还是要谨慎为好。或者,先开辟几十亩地试种一下,而且,租户庄客那儿,那也未必肯同意。 可现在……那想要劝说的人,早就将这些话,统统烂在肚子里。 众人纷纷作欢呼雀跃状“师兄(弟)正本清源,除了张朝先这老狗,还我们龙泉观一个公道。” 李朝文掸了掸身上的泥,轻描淡写的扫了诸道人一眼,微微一笑“这是当然,毕竟……邪不压正!” ………… 天晴了。 连续几日的豪雨,差一点泛滥成灾,吓得朱厚照有一种收拾行囊跑路的冲动。 等雨停了,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倘若好不容易求来了雨,结果却是水淹京师,这就很不妙了。 今日却是大日子,殿试之后,新科状元殿试钦点之后,便要由吏部、礼部官员捧着圣旨鸣锣开道,而我们的状元公欧阳志则身穿红袍、帽插宫花,骑着高头骏马,在皇城御街上走过,接受万民朝贺,因他奉有皇上圣旨,不论什么官员,得知夸官,都必须跪迎,向圣旨叩头,高呼万岁。 欧阳志坐在高头大马上,激动的热泪盈眶,前头铜锣开道,此后打着一甲第一名、千秋恩荣之类的牌子,欧阳志想到了当年自己的成亲的时候,也是这般高头大马,也是这般豪气干云。 往来之人,无不称羡,过往的官吏,纷纷跪拜在御道旁,而他,招摇过市,此等荣耀,绝无仅有。 若非恩师,自己何至有今日啊。 一时间,欧阳志触景生情,看着那御道不远处巍峨的紫禁城城墙和钟鼓楼,激动的潸然泪下。 紧接着,便是宫中设宴,宴请新科进士。 这宴请,其实就是走一个形式而已,很多时候,皇帝只是来一遭,接着便走了。 谁愿意跟你吃饭来着? 可弘治皇帝兴趣盎然,领着内阁大学士们至谨身殿(之前写成太和殿,抱歉),坐定。 众进士起身,行礼。 弘治皇帝环视了众人一眼,便笑吟吟的开口说道“都平身吧,卿等都是栋梁,不必多礼。” 众人坐下。 欧阳志、唐寅、刘文善因名列一甲,所以坐在最首的位置。 弘治皇帝那威严的目光落在欧阳志身上,相比于其他人的激动,欧阳志的沉稳给了他极深刻的印象。 这个青年人,真是罕见啊,竟是如此的沉稳。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着,下一刻便笑吟吟的开口道“欧阳卿家。” 安静…… 过了一会儿,欧阳志才慢了半拍“臣在。” 弘治皇帝忍不住拍着大腿叫好,真真是深藏不露,此人有大将之风,说话老成持重不说,朕唤他时,他面色不改,这般不急不躁,真是古之贤臣的风范。 方继藩……教徒有方。 真是好呀。 弘治皇帝很是满意,连连点头,面容里透着笑意。 “卿为状元,朕在此赐宴,卿为何不见喜色?” 欧阳志又顿了一下,才徐徐开口回答道“臣不会因为酒肉而喜。” 弘治皇帝眼睛发亮,面容里透着色彩,此言甚得帝心。 他挑眉,饶有兴趣的追问欧阳志“那么,卿为何而喜?” 欧阳志顿了片刻,目中没有一丁点波动。 说实话,这样的人若是在放在后世,直接关进精神病院也没啥夸张的,可偏偏,在这里,在今日这场合,和其他惊喜、错愕、惶恐的人相比,就极难得了。 欧阳志想了想,便如实回答。 “恩府喜,臣则喜,恩府不喜,臣惶惶不可终日。” “…………”弘治皇帝又是一愣,这个回答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很是诧异。 随即,目光与一侧的刘健对视,他能感受到,刘健目中的欣赏。 而弘治皇帝……也是欣赏到了极点。 恩府高兴,他就高兴了,恩府不高兴,他便惶惶如丧家犬,这是什么,这是尊师啊…… 第一百九十四章君忧臣辱 尊师、孝亲、忠君,在圣人的学说里,这是血肉相连的。汉时推荐人才,叫做举孝廉,也就是说,一个人若是孝顺的过了头,其实也可以做官的,为什么呢? 因为一个孝顺的孩子,他总不会太坏,势必,他也会忠君,会尊师。 同样的道理,在人们看来,一个尊师的孩子,也总不会太坏,他一定会是一个忠臣,一个孝子。 此言,甚得弘治皇帝之心,他对欧阳志,愈发的欣赏起来,嘴边噙着笑意:“那么,朕来问你,朕与汝师,孰轻孰重?”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满殿默然。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挺下贱的。 大抵的效果就是,我和你MA一起掉进水里差不多。 简直就是丧心病狂,臭不要脸了。 可显然,弘治皇帝想要试试欧阳志,主要是这个青年人,实在是稳重的过了头,而今出了这么个刁难的问题,想来,他会无措吧。 只是,弘治皇帝却是错了。 欧阳志依旧还是定了片刻,很是坚定回答道:“陛下,臣师更重。” 弘治皇帝闻言不由的微微皱眉,双眸里透着几分困惑。 许多人都诧异起来,他们既钦佩欧阳志的稳重,可对他如此大胆的回答,也都倒吸了一口气。 莫非,你欧阳志还想不忠不成? 弘治皇帝倒并没有责怪欧阳志,只是觉得,欧阳志的回答,不甚令他满意罢了。 他将手搭在案牍上,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很淡定,嘴角轻轻一扯,便淡淡开口说道:“看来,朕是不如卿家的恩师了。” 语气里透着几分失落。 “自然。”欧阳志想了想,答道:“因为恩师教导臣‘君臣之礼’。” 方才还略显失望的弘治皇帝诧异了,只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又大笑起来:“方继藩果然不同凡响啊。” 这个回答,几乎可以给满分了,师和君谁重要?是师。 师为何重要,因为师教导自己要忠君啊。 所以……两者兼顾,丝毫没有纰漏。 刘健站在一旁,也是笑了,似乎他对欧阳志的兴趣,更浓厚一些。 虽然李东阳一直都在夸奖王守仁的好处。 而谢迁却因为是浙江人,所以对半个同乡,却极有才情的唐寅有好感。 刘健突然道:“欧阳志,你听说过丐帮吗?” 欧阳志轻轻点头。 “听恩师说过。” 他三句话都离不开恩师。 刘健笑了,却不露声色道。 “丐帮猖獗,心怀不轨,你既听你恩师说过,那么,可知陛下限令十日之内,捉拿贼首,可至今,厂卫依旧徒劳无功吗?” 而今,已过去了半个月,厂卫开始在城内锁拿了不少人,只是结果,却不令人如意,虽是拿住了许多会门徒众,可那丐帮的匪首,却是一个都没拿住。 此事,成了弘治皇帝一块心病。 一旁的萧敬听到刘健突然提及此事,忙是上前请罪:“奴婢万死,不能为陛下分忧……奴婢一定责令东厂……” 弘治皇帝很是平静,朝着他压压手,打断了萧敬的话,一双晶亮的眸子却是看向刘健。 刘健笑吟吟的道:“此事,你的恩师,是如何评价的?” 欧阳志想了想:“恩师说,若他出马,哪里需要十天,更不需半个月,三天时间就够了。” “……” 这就有点尴尬了。 欧阳志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确实复述了方继藩的原话。 每日清早,方继藩就会把门生们叫到一起,然后让徐经念邸报,接着,会评论几句。 作为恩师,偶尔吹吹牛,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每一次恩师吹牛都实现了,对于欧阳志而言,恩师所说的,一定不会有假。 萧敬一听,顿时无言,厂卫这儿出动了无数人力物力,半个月都没有办法,你方继藩何德何能,一个屯田所的百户,居然敢夸下如此海口。 最糟心的是,你吹牛也就罢了,你吹三天,这不是砸人饭碗吗? 这让他如何跟陛下交代,如何跟众臣一个解释呢? 可事实自己却是没有抓到贼首。 萧敬也不好多言,只是苦笑着摇头。 “令师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情有可原,不过,这缉拿乱党之事,却非令师所想的这样简单的。” 他这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欧阳志却摇摇头,非常坚定的说道:“恩师说能,就一定能。” 此时,弘治皇帝和刘健面面相觑,随即,弘治皇帝莞尔一笑,却是深深的看了萧敬一眼,淡淡说道:“好了,休要争执。” 此事,就此作罢。 显然弘治皇帝不愿方继藩一句吹嘘,而惹来厂卫的不满。 …… 自宫中出来,徐经自是一味埋怨欧阳志。 “大师兄啊,你真是不晓事,你这不是害恩师吗?厂卫上下数万人,这么多的精锐,专司缉拿和打探,尚且半个多月找不到贼首,恩师的话,咱们关起门来听听便是了,你倒是好,当殿说出来,你想想看,人家能坐得住吗?这岂不是说,厂卫都是酒囊饭袋?你不会做人啊……” 欧阳志显然也觉得自己犯错了,垂着头,不敢吱一声。 一行人回到方家,却见恩师在招待着一个极为特别的客人,来人竟是那个大食的商贾,也就是献上了万年老参的‘小费’。 方继藩想不到‘小费’居然还没走,也觉得诧异。 这费萨尔朝方继藩行了礼,满面笑容,语气透着讨好之意。 “多谢公子的父亲帮忙,船,果然回来了,小人对公子,感激不尽,因而备了一些小小礼物,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在大明待了一段时间,他的汉话,更加标准了。 方继藩也想不到,当时在天津卫的父亲,会如此的可靠,自己一封书信,父亲当真‘网开一面’了。 此后方继藩也没有再过问这件事,早就将它忘了个九霄云外。 一听这小费又来送礼,方继藩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费萨尔,嘴角绽放出一抹好看的笑意。 “我是两袖清风的人,稀罕什么礼,你拿礼我看看。” 费萨尔笑呵呵的取了礼单,方继藩接了,果然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都是一些寻常的‘丝绸’、‘玉石’罢了。 方继藩便不感兴趣,不禁打了个哈哈:“不要,没什么意思。” 银子,他方继藩有的是。 他倒是希望,再有类似于万年老参一般的‘神器’。 想了想,方继藩便露出一副高尚的样子来,一双璀璨的眸子凝视着费萨尔。 “本少爷其他的不喜欢,唯独喜欢一些花花草草,若是有什么奇花异草,拿来我掌掌眼,倒是不错。” “还真有。”费萨尔乐呵呵的说道:“除了千年老参,其实随船带来的,还有一些货物,不过,这些东西,大明也有,因而不敢献上,可若是公子有兴趣,下次小人带来。” 方继藩眯着眼,倒是有了那么丁点儿兴趣。 “很好,费心了,现在,滚吧。” “……”费萨尔懵了。 这么现实,刚才还笑嘻嘻,说让人滚就让人滚? 其实他哪里知道,方继藩虽然希望小费带点稀罕的东西来,却不愿和小费多打太多交代,此人毕竟是胡人,我方继藩可是大明忠臣,为了番薯,给你网开一面了,怎的,你还想交朋友不成? 费萨尔只好悻悻然的告辞而去。 方继藩伸了个懒腰,看时候不早,便不由问一旁的邓健道:“欧阳志几个,去宫中赴宴,还未回来吗?” 邓健笑嘻嘻的道:“少爷,已经回来了,见少爷这儿有客人,所以……” “叫来。”方继藩精神一震。 片刻之后,欧阳志几人来了,自然将殿中发生的事和方继藩说。 徐经苦笑道:“恩师,是不是给人去和萧公公还有牟指挥使带句话,和他们道个歉,免得他们心里记恨恩师……” 欧阳志也露出惭愧的样子,忙是拜倒在地。 “门生万死,给恩师添麻烦了。” 方继藩则抬头,环视了几人一眼,见几人都带着惶恐的神色,他不禁眯了眯双眸,认真的想了想。 “道歉?为什么要道歉,本来,这是厂卫管的事,为师懒得插手,为师要种地呢,不过,既然厂卫办了这么久都办不成,你们又说漏了嘴,没办法了,明日……我将那贼首捉来便是。” 徐经一愣,随即和唐寅等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恩师当真……能将人捉来? 这世上,哪里有这样轻易的事,甚至连三天都不需要,只需要短短一天? 五个门生,都是不信的样子,摇头。 “不过……得让王守仁帮忙,他倒是有些功夫,比你们几个强多了,哎……”方继藩感慨:“为何我收的门生,都是一些无用的书生呢?” “……” 好在,大家已经习惯了。 ………… 弘治皇帝有心事。 这个心事,自是因欧阳志的一席话而起的。 三日之内,擒拿贼人…… 虽然弘治皇帝没有继续深究此事,是因为想要留萧敬一点面子。 萧敬,毕竟跟了自己二十多年,在东宫的时候,他便为自己效劳了。 可吹牛的好处就在于,它总能留给人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即便你没有信以为真。 这就好像,当老师问起少时的你,你有什么愿望的时候,你的身边,总会有一个想要做总统,想要做大科学家,想要做巨星的小伙伴。 然后,等许多许多年后,即便是三十年、四十年,那时搬砖的你,依旧还会记得那个曾立下宏愿,却同样正在搬砖的那个他,然后可以拿出这些陈年旧事,嘲笑他一辈子。 只要这贼首一日不除,弘治皇帝便觉得如鲠在喉,他再仁厚,也毕竟是皇帝,皇帝要灭贼,天经地义。 第一百九十五章大功一件 当你一直对一件事带着疑惑的时候,就难以磨灭这深刻的记忆了! 所以,在次日的大清早,萧敬小心翼翼地给弘治皇帝梳头的时候。 弘治皇帝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任萧敬给自己挽起发髻,给自己带上冠帽,突然,弘治皇帝凝视着他,淡淡开口道:“萧伴伴……” “奴婢在呢。” 萧敬弓着身,永远笑吟吟的样子。 “你说……三日之内,真的可以拿住贼首吗?”弘治皇帝问得格外认真。 萧敬的心里就顿时咯噔了一下,他还以为昨儿的事情算是过去了,可现在…… 方继藩这厮,砸人饭碗啊,你种你的地,伴你的读,多好呀,可咱是吃这碗饭的啊。 萧敬按住内心的奔腾,只能笑嘿嘿地回答道:“陛下,厂卫有上万人遍布京畿内外,辛苦打探呢。” 他没有陈述自己对这种事有多专业,他没有陈述自己如何能干,却是拐着弯说,厂卫正在辛苦打探。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便见铜镜中的弘治皇帝莞尔一笑。 显然,皇帝陛下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了。 萧敬的意思是,你看,这么多的校尉和力士都在此辛苦打探,方继藩却口口声声说三天之内,就能轻松拿住贼人,这……不就是笑话吗? 若是陛下信方继藩,那么,这么多不辞辛苦的校尉和力士,岂不是还不如他一个方继藩?这若是让他们知道,陛下竟还相信方继藩关起门来和门生们吹的牛,该有多心寒啊。 弘治皇帝便朝萧敬颔首。 “萧伴伴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此事要加紧着办才好,足足半个多月了啊,一个贼首,至今还没有结果,朕没有责怪你和牟卿的意思,朕深知你们已是尽心尽力了,厂卫这么多人四处出没,也甚为辛苦……” 弘治皇帝回眸,认真地看了一眼萧敬,才道:“要快!” “遵旨。”萧敬小心的给弘治皇帝系好了冠冕,蹑手蹑脚地后退两步,又行了礼;“奴婢现在去东厂,再督促一下。” “去吧。” …………………… 王守仁瘦了。 方继藩再见到他的时候,发现原本精瘦的王守仁,显得更加消瘦了。 方继藩觉得不放心,随手就握拳,狠狠的锤了一锤他的胸口。 咚…… 一声闷响,这一拳过去,像是砸在一堵墙上。 方继藩顿时拧起了深眉,龇牙咧嘴的,边甩着手边痛骂:“你弄疼我的手了。” “……”王守仁目光有些呆滞,这一拳砸在肩窝上,他不知该用何种表情来看待方继藩。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祈雨……还成了…… 这已是超乎了人类的范畴了吧。 可他是仙人吗? 显然并不是,倘若眼前这个甩着手,龇牙咧嘴,还如此理直气壮责怪本该是受害人的方继藩是仙人。那么,王守仁觉得自己该把脑袋塞进茅坑里去清醒一下。 见方继藩责怪自己,王守仁居然很犯贱的生出了愧疚之心,朝方继藩行礼,一脸歉意的说道:“新建伯,抱歉的很。” “算了。”方继藩大度地挥挥手,才道:“叫你来,是去捉贼。” 其实王守仁被叫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异样。 他刚来到方继藩的面前,便见一伙子衣衫褴褛的禁卫涌上来,一个个眼睛放光,摩拳擦掌的样子。 这些人……确实是禁卫,因为他们明显穿着禁卫的鱼服,还跨着刀,就是衣衫破旧了一些,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土腥气,有几个人面熟,不就是当初王守仁去西山,那些扛着锄头种地的人吗? 他们……丢下了锄头,跑来捉贼了…… 王守仁发懵。 “敢问新建伯,捉什么贼。” 方继藩眼睛闪着光芒,这光芒有点锐利,幽幽的,很渗人:“丐帮贼首!” 王守仁惊住了:“你知道他在哪里?” “当然知道,现在便是去拿住他。”方继藩自信满满的道。 王守仁脸色骤变。 这………不可能。 他是每日看邸报的人,陛下早已下旨捉拿这个人,厂卫四处出动,到处都在盘查,甚至捉了不知多少疑似的叛党,都说人进了锦衣卫,便是不开口,都能让你开口,可至今,那贼首依旧没有丝毫的下落。 现在东厂和锦衣卫都已经炸了锅,恨不得将整个京师挖地三尺,这样尚且都找不到人,你方继藩,势单力薄的,就能知道? 王守仁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精神混乱,他已经不知道眼前这个世界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了。 “去不去?”方继藩眨了眨眼,毕竟是求人,所以……今日表现的很……如沐春风。 王守仁很老实地说出心里话:“我……不……信!” “啥?”方继藩一头雾水。 王守仁道:“你如何知道贼首是谁,如何知道他在哪里?” 方继藩便笑了,笑得灿烂,道:“我就知道!” “……”王守仁玩了一个心眼,他其实并不是不相信,而是想追根问底,可方继藩的回答却很干脆,也很神棍,这令他又抑郁了。 “至少,总会有前因后果!”王守仁坚守自己的底线。 方继藩接下来的动作则是背着手看天,然后道:“抓完贼之后,正好要去西山授课,给自己的门生和徒子徒孙们讲一讲道理,算你一个。” 王守仁一听,刚刚阴沉沉的眼睛,很适时的亮了,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却故作平静:“好,一言为定,新建伯不会食言而肥吧。” 方继藩勾唇一笑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王守仁眉头一皱,心里突的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上了贼船了? 而接下里,自是实之行动了…… 捉贼的过程,也让王守仁大开眼界了。 一行人随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寻常的客店。 这客店很普通,方继藩先让张信带着一干人到了后院,他则带着一群人直接走的正门。 方继藩很认真地再三嘱咐:“要好好保护我,寸步不离。” “噢。”王守仁脑子要炸了,他觉得……方继藩似乎是在杀良冒功。 这些客店的开了有许多年头了,王守仁在这里也经过了很多次,偶尔也会看到里头的掌柜和伙计亲切的出来招徕客人。 这些……就是恶贯满盈,穷凶极恶的乱贼? 却见方继藩鼓了一口气,高呼道:“弟兄们,给我上,莫要走了贼人!” 身后的一干禁卫,便呼啦啦的拔刀,个个气势如虹,蜂拥的冲进去。 他们虽然和平常的卫所军卒一样,也都是靠屯田种地为生,可毕竟他们比较高级,寻常卫所的兵丁,是彻底退化成了农夫,且还属于营养不良的那种。 而禁卫大多是良家子,家底殷实,俸禄也不少,所以平时的吃用都能保证。上值种地的时候,每日刨土、建窑,干的虽是苦力活,却也是一种锻炼,吃的饱,干得多,反而一身的精肉,很有气势。 只片刻功夫,客店便已是鸡飞狗跳! 王守仁跟在方继藩的身边,精神紧绷,如临大敌。 却等到一个个店伙和掌柜还有里头来不及穿衣的客人们被押出来的时候,王守仁一愣,就这样……结束了…… 结束了…… 方继藩上前,一把揪住了那个一看便手无缚鸡之力的掌柜,提着他的后襟,朝他笑。 掌柜可怜巴巴的样子,甚至说话都显得有点不大利索:“我……我无罪。冤枉……冤枉哪。” 方继藩又笑了,带着得意:“冤枉个屁,本少爷慧眼如炬,想骗本少爷?丐帮帮主吴新杰,到了如今,你还不肯认罪伏法?呵呵,不要紧,到时你就会认的。” 吴新杰? 听到这三个字,王守仁的瞳孔收缩。 这么一个人,就是传说中那个凶神恶煞,青面獠牙,诡计多端,号称有十万帮众,遍布天下,图谋不轨,给朝廷制造了天大麻烦的吴新杰? 王守仁很想抚额,感觉自己的智商正被深深的侮辱。 掌柜依然在在高呼:“我无罪,我不叫什么吴新杰,我叫张正,黄册上一查便明白,我冤枉呀!” 方继藩哈哈一笑,却不搭理这个掌柜的了,而是兴奋地搓着手,道:“快,还不快将这些乱臣贼子绑起来,咱们立下大功了,等着跟本百户吃香喝辣的吧,绑结实一点,先带去西山,张信……” 张信起初的时候,还是磨刀霍霍的,可说好了是去捉拿乱党,结果……却是捉了一群这么个玩意,他开始变得不自信起来:“百户,我看……” 方继藩则是义正言辞地道:“看什么看,赶紧去给北镇府司禀告,就说不必麻烦他们了,这人,已经然拿住了,让锦衣卫的兄弟歇一歇。还有,这人我要借用一下,明日……拿他在西山上上课,我好拿来教门生们一点人生道理。赶紧的去……要不要我踹你!” 也亏得张信他爹教的好,在方继藩威严之下,张信再不敢顶嘴了,噢了一声,只能很没信心的匆匆赶往北镇府司。 第一百九十六章就是这么猖狂 北镇府司里。 牟斌亲自坐堂,已有半个月。 这半个月以来,他家门不入,吃住都在此。 陛下下了死令,所要求的期限,也早已过去了六天,牟斌感觉自己要疯了,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到现在为止,虽然‘乱党’拿了不少,可那传闻中的贼首,却至今没有下落,似乎是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般。 他心情紧绷,北镇府司的校尉和力士,几乎都放了出去,可至今……没有音讯啊。 他甚至开始有点怀疑人生了,传闻中那作恶多端、恶贯满盈的丐帮帮主吴新杰,当真存在吗? 惆怅啊…… 陛下养着锦衣卫,上万的人手,号称是天子亲军,何等的荣耀,每年的各种钱粮,更不知靡费多少。 可结果呢,当初大旱时,锦衣卫对于流言蜚语,就束手无策,如今,大旱解决了,可是呢,至今,人却捉不住。 可耻啊。 如此办事不利。 陛下会怎样看待锦衣卫呢? 整个京师已经鸡飞狗跳,而诏狱里,抓了不少人,严刑拷打之下,竟发现十之**,都和丐帮一点关系都没有,更多的人,不过是打着丐帮的旗号,招摇撞骗罢了。 牟斌想到这些,不禁摸着自己额头,他觉得很是头痛。 他不愿这样大兴冤狱,于是又不得不将人放了。 牟斌这个人,在锦衣卫指挥使中,还算正直,他一直立志自己将从前的一任锦衣卫指挥使袁彬作为自己的偶像,因而对于任何钦案,都是再三排查,就怕出现丝毫的差错。 这几日,他坐在公房,每天都翻阅着卷宗,眼睛都熬红了,最终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却在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牟指挥。”一个书吏匆匆进来,朝着他行礼:“羽林卫屯田百户所……” “什么?”牟斌不由一愣,一双犀利的眼眸透着不解,冷冷的反问道:“什么屯田百户所?” 羽林卫是禁卫,和锦衣卫一样,都是天子亲军,屯个什么田? 这书吏苦笑:“您忘了,当初陛下特意让方……” 一听到方,牟斌才有了印象,他恍然大悟,目光不禁柔了几分,口气却依旧有点冷:“知道了,他屯他的田,于吾何干?” 现在正着急上火呢,牟斌眼睛都红了,哪里有功夫管你什么屯田百户所,何况,上一次方继藩的门生吹牛吹的太过,牟斌也略有耳闻,牟斌对方继藩,没什么好印象。 要知道,牟斌其实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对于京师里这些恶少、权贵历来看不太起,他私下里还有一个恶人榜,方继藩本来排第一,不过这个家伙近来表现不错,所以排名到了第七,而现在占据首位的,却是寿宁候张鹤龄。 从前张鹤龄横行不法,牟斌还惩办过他。 书吏见牟斌态度冷淡,不禁开口说道。 “他们派了个副百户来,说是……丐帮帮主已经落网。” “落……落网……”牟斌浓眉一沉,随即哈哈大笑:“怎么事先没有风声,他屯田百户所,也管这闲事吗?少年人真爱胡闹,不必理会。” 书吏却是郑重其事:“他们专门下了公文。” 下了公文……就完全不一样了,也就是说,这是走了正规的程序,人家没在开玩笑。 牟斌冷哼一声,心里想,当初若不是看在南和伯还算是忠良,方继藩这等横行不法的恶少,以自己的脾气,早就将这小子打出SHI来了,此后这家伙倒是做过几件好事,不过好的也有限。 现在…… 听到犯人被抓了,牟斌不禁来了兴趣,目光里透着亮光,很是认真的追问书吏。 “那么人犯在哪里?” “说是押去了西山。” “人犯确定了身份吗?” “他们说,已经确定了,用的是方继藩的人格担保……” “……” 牟斌脑子有点发懵,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不过人家说已经抓住了,他也不好在怀疑,而是立即行动起来。 “立即派人,前去西山提调人犯……” “来人说,不成,新建伯要先给门生们授课,明日教授了门生们做人做事的道理,方才押解至诏狱。” 牟斌脸瞬时红了,方继藩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他的眼眸猛地睁大,气呼呼的说道。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这定不是钦犯,这个家伙,也不知是抓了哪个无辜的百姓,来冒功,不必理他。” “可是……”书吏深深的看了牟斌一眼:“无论是真是假,既然报到了锦衣卫,锦衣卫,是否要有所动作?” 牟斌明白了,颔首点头:“这就上书,报入宫中吧,锦衣卫乃宫中耳目,既然……方继藩那小子报来了个钦犯,也该立即让陛下知道,告诉下头,万万不可松懈,继续追查到底。” “学生明白。只是这奏报,如何草拟为好。”书吏看着牟斌。 牟斌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传闻羽林卫屯田百户所百户方继藩,今晨不务正业……” 这用词,其实就可以看出锦衣卫对一件事的看法和偏向。 显然,牟斌虽然是据实奏报,却是用春秋笔法,告诉天子,此事……不靠谱。 “不务正业,在京中,号称拿住钦犯丐帮帮主吴新杰,臣不辨真假,不过……既然新建伯口称愿以人头作保……” 书吏呆了一下:“指挥,不是人头,是人格。” 牟斌面上不为所动:“可本官听到的是人头……” 书吏汗颜:“对,对,是人头,方继藩言之凿凿,要以人头作保。” “大抵,就这样写吧。”牟斌背着手。 正直的牟斌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不是一个没有手腕的人,就比如这人头和人格,虽是一字之差,却是差之千里。 当然,他也深信以南和伯和新建伯的能量,就算到时候‘人头作保’的事,最后成了乌龙,皇帝也不可能真把方继藩的人头砍下来,可只因这一字之差,至少,让方继藩吃一点教训。 这个小子,真把京师当他家的了,管闲事管到了锦衣卫手上来,好啊,以后你那破落的百户所,叫全职百户所好不好? 能借此机会,敲打一下这小子,似乎也不错,这等家里不好好管教的小子,老夫只好替你爹来代劳了。 …… 紫禁城。 萧敬错愕的看着东厂送来的奏报。 原以为,外头的干孙子们,送来了好消息。 可结果……萧敬有点懵逼了。 人……拿住了…… 他大抵的看过了东厂的奏报,一头雾水,眉头不禁深深的凝了起来,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 “就轻而易举的在一处客店里拿了人,拿了人,就押送去了西山百户所,授课,授什么课?这方继藩,是不是脑疾发作了?” 来送奏报的乃是萧敬的干儿子程前。 此刻程前也是懵逼的,他朝萧敬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啊。“ 萧敬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按在地上摩擦:“这方继藩也太儿戏了吧,就算是捉拿钦犯,也要做的面上好看一些,譬如寻个破庙,里头要有点打斗的痕迹,死了穷凶极恶的从犯,再烧一把火,把动静弄大一些。这选的人,也不对,就一个客店的掌柜?据说腿脚还不便?为何不寻一个粗壮一些的汉子,满嘴络腮胡子,面目狰狞,最好身上能有一道伤疤?” “干爹真是高见哪,奴婢也是这样想的。” 萧敬鄙视的看了一眼奏报,不屑的将奏报收了,从嘴里冷哼出声来:“还是太年轻啊……不讲究!” “小孩子,懂个什么,自从他种了地,教了几个门生,尾巴就翘天上去了。”程前笑嘻嘻的附和。 “也不能这样说。”萧敬背着手,看着程前的目光透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一码归一码嘛,方继藩还是很有才学的,其他都好,就是喜欢凑热闹,陛下对他,还是很欣赏的,你是宫里的人,在宫中行走,说话要谨慎,不可胡言乱语,否则,别掉了舌头。” 程前哭了,流出泪来,跪倒在地,感激的说道:“还是干爹对奴婢好,奴婢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牢记着干爹的教诲。” 萧敬懒得理他。 作为宫中最重要的人物,萧敬对这等事,早就习以为常了,他却是眯着眼,陷入深思:“方继藩拿人头作保?” “这……是锦衣卫那儿传来的,是说拿人头作保,您看看,这多猖狂哪。” “噢。”萧敬不置可否,却是动身,赶往暖阁去了。 到了暖阁,便见弘治皇帝很懵逼的垂头看着一本奏疏,这角落里,只站着一个小宦官伺候着,萧敬给那小宦官使了个眼色,小宦官会意,蹑手蹑脚的告退出去。 见弘治皇帝一脸震惊,萧敬只是面上带着笑,小心翼翼的躬身上前,先拿手背试了试弘治皇帝御案上的茶盏,发现还留有余温,这才悄然的站在了弘治皇帝的背后。 弘治皇帝一脸无语的来回看了几遍奏疏之后,突然道:“萧伴伴……” ………… 感冒了,可怜。 第一百九十七章圣驾 听到皇帝唤自己,萧敬忙是躬身向前,身子微微一倾,完全是一副洗耳恭听状。 “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明亮的眼眸微微一抬,看了萧敬一眼,含笑着说道。 “锦衣卫送来的奏报……有些意思……” 萧敬忙是堆笑,附和着弘治皇帝的话。 “是啊,奴婢也从东厂那儿得到了消息,正想要禀报陛下呢。” 弘治皇帝脸上的震惊还没有消散。 因为……这奏报中分明就写着,钦犯已经擒获了。 弘治皇帝之所以震惊,不在于钦犯被拿获。 事实上,若再不拿获,弘治皇帝才该震惊才是,毕竟自己如此的关注,厂卫全部行动起来,都过去了半个多月之久,朝廷养着这么多亲军,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半个多月来,说是挖地三尺,也不为过吧。 可之所以一脸怀疑人生的模样,却是因为,这奏报中所写的却是,拿获贼人的乃是方继藩。 方继藩不好好种他的地,却是带着他的那些屯田校尉们,跑去捉贼去了。 竟还一捉一个准,昨天说要捉,今日就已将钦犯和十几个从犯,一网打尽。 这……是何等的效率。 这样的效率令弘治皇帝非常的震惊,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百来个屯田校尉,比上万专业的厂卫还厉害? 弘治皇帝第一个反应,这奏报是不是写串了。 第二个反应,却是被那人头担保四字所吸引。 他历来知道,方继藩这厮是人格担保的,这家伙太滑头了,哪里敢用人头。 可现在嘛…… 现在他一肚子疑问,钦犯被捉了,这是真是假,是不是方继藩冒功? 其二,或者,方继藩不是冒功,却是抓错人了。 其三,他没抓错人,也不是冒功,这就太可怕了,可是,他却为何不将其移交诏狱,却是将钦犯捉去屯田百户所,还说,要给门生们授课,这……又是什么缘故? 这般想来,弘治皇帝越发吃惊了,一双明亮的眼眸满是困惑,目光落在萧敬的身上,很是认真的问道。 “萧伴伴,你怎么看?” 萧敬是聪明人,他朝弘治皇帝笑了笑,句句斟酌着。 “方继藩既敢这样说,想来,有所凭借吧,奴婢一直很看好新建伯的,新建伯毕竟有功于朝廷,所以……奴婢想来,他既都以人头担保了,一定不敢欺君罔上吧。” “嗯?你看好他?”弘治皇帝狐疑的看着萧敬,连朕都看着不靠谱呢,你怎么就看重呢? 萧敬慢条斯理道:“奴婢确实很看重他。” 弘治皇帝将手搭在御案上,手指头有节奏的敲击的案牍。 “咚咚……” 随着敲击声,弘治皇帝的眉头不禁深锁,陷入深思。 “哎……”弘治皇帝晒然一笑:“你啊,就是心太善了,不知道方继藩肚子里,有多少鬼主意,人哪,也不能太老实。” 萧敬忙道:“奴婢侍奉好陛下就是了,也没必要,有什么花花肠子。” 弘治皇帝笑了,转而又想起什么,凝视着萧敬,格外认真的问道。 “可你毕竟掌印东厂,以你东厂掌印多年的经验,觉得此事,可能吗?” “不可能。”萧敬道。 弘治皇帝凝着萧敬的目光透出几分不解,面容里更露出无语的神色。 “可你方才还说可能。” 萧敬笑吟吟的道:“此事,听着是天方夜谭,可是陛下哪,奴婢觉得此事,不可能。可奴婢也深信新建伯的人品,新建伯不是说了,人头作保吗?” 人头作保…… “……” 弘治皇帝更加无语了,怔了片刻,他不禁笑了:“他的人头能有几斤几两,这小子,尽胡闹,不理他。” 语罢,他便将奏疏放下。 萧敬还是太老实,不肯背后说人坏话啊,不过他透出来的意思,却是再明显的不过了。 既然看着不靠谱,自然也就不指望上方继藩了。 他玩累了,自然乖乖去给朕屯田去,这家伙刚刚立了功,就容忍他,胡闹一下。 于是弘治皇帝道:“厂卫这儿要加紧了,再拿不住人,朝廷的颜面何存,一个丐帮帮主,就这般的棘手吗?朕看哪,不是一个钦犯棘手,是你们的还不够尽心。” 萧敬拜倒:“奴婢万死。” ………… 这件事,暂时在弘治皇帝心里放下。 可他的性子,便是如此,一旦心里搁了事,虽是决心不去过问,却总是有些放不下。 次日清早,弘治皇帝照例到了暖阁,预备召问大臣,刚刚落座,案头上,已有厂卫送来了一日的奏报了。 他拿起来,厂卫这儿还是令他失望,依旧……没有钦犯的消息。 弘治皇帝皱眉,沉思了片刻,便又想起了方继藩昨日所说的拿住了钦犯。 猛地,弘治皇帝张眸,朝身旁的宦官开口道:“召萧伴伴来。” 萧敬还未当值,一听到弘治皇帝召唤,哪里敢怠慢,匆匆赶来,人刚进暖阁,便气喘吁吁道:“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点了点案头的奏报,眉宇轻轻挑了起来。 “东厂还没有音讯?” 萧敬压力有些大:“怕是快有眉目了。” “那就是没有了!”弘治皇帝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这已经第十七天了。 十七天过去,京师都让你们翻过来几次了,还没有消息。 “方继藩所谓捉拿住的钦犯,有消息吗?”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 萧敬一下子没了底气,只好如实交代。 “陛下,他说今日要在西山授课,教授什么道理,想来,他所说的钦犯,至少得明日才能送至诏狱,到时,那钦犯是人是鬼,便一清二楚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却又抓住了关键的信息,忙是问道。 “捉了钦犯和授课什么关系?” “不……不知。” 是男人,最讨厌的就是说不行! 萧敬不是男人,所以对此无所谓。 而作为东厂掌印,不知二字说出来,实是有点儿羞愧了,东厂的职责,就是刺探所有的情报,结果陛下问起事的时候,你说不知…… 弘治皇帝突然站了起来,淡淡开口说道:“摆驾,去西山,朕想知道,他到底要授什么课,他不是很会教授弟子的么?” “……” 萧敬愣了一下,焦虑的劝弘治皇帝。 “陛下,此时若是大张旗鼓去西山……” 弘治皇帝是百爪挠心啊,那方继藩这两日做的事,实在太诡谲了,这满肚子的疑问,却寻不到答案,实在是放心不下。 弘治皇帝朝萧敬压了压手,示意他不用多言。 “去看看也好,还有,传旨,也让太子去见识见识,让太子看看,方继藩是怎么教徒的。” “传旨内阁,让几位卿家,今日不必来暖阁见驾了。” “去布置吧!” 一连串的旨意下达。 萧敬却知自己阻拦不住,便磕了头:“奴婢遵旨。” ………… 西山这里,早已变了新的模样。 一个个暖棚,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之处。 矿山之下,是一个个小村落似的建筑沿着山脚起伏。 挖矿的矿工,屯田百户所的校尉,还有招徕来的许多流民,现在都进行了安置,靠着村落不远,是一个制造玻璃的工坊,那儿竖起了烟囱,烟囱上乌烟滚滚,直往空中飘去。 而靠着玻璃的作坊,又是一个手工的作坊,这里是一个工棚,一群挑选来的匠人,则负责制作眼镜。 太皇太后那份大礼之后,玻璃镜已开始成了稀罕物,这京里得眼病的人不少,得知戴了竟可以使双目清晰,于是乎,无论是老花眼的,还是近视眼的,但凡是有些家底的,都想求购一副。 西山这儿,已经热闹起来,招徕来的匠人、流民,已有足足四千多人。 可即便如此,王金元还是嫌少,他不由感慨,从前一直都觉得人力不值钱,可现在方知,这人力竟是如此的金贵,即便是现在不是冬日,可对于煤炭的需求还是很高,因而矿工还是少了,等入了冬,只怕人手更加不足。 在村落里,还有一个专门的学堂,是供西山匠人、苦力的子弟们读书用的,一个偌大的院子,请了十几个老先生,三百多个学童,一大清早,学童们就咿咿呀呀的读书。 他们的读书声一起,上工的庄户和矿工还有匠人们,便精神百倍起来。 这读书声,于他们而言,比工头的鞭子,更令他们精神百倍,那些孩子,是他们的希望啊,孩子们读了书,才能明理,明了理,才不必像自己一般,靠着买气力的挣钱。 一到清早,这一座巨大的村落,便复苏起来,在朗朗的读书声中,人们开始了一日的劳作。 而此时,西山屯田百户所里,却严密了起来,张信暂时放下了他热爱的农垦,亲自带队,守卫于此。 这里,关押着的,乃是整个京师都瞩目的钦犯,关系非同小可。 而与此同时,冒着清晨的晨雾,王守仁和唐寅诸人,便已相邀同来,今日恩师难得要授课,据闻,还要教授他们为官做人的道理,因此,他们不敢怠慢。 ………… 受不了了,终于熬完了这一章,去睡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开讲 王守仁昨夜几乎没有睡,兴奋的不行。 大清早的顶着熊猫眼便来了西山。 一夜未眠,眼睛肿的,精神也有几分欠佳,好在他的身体素质好,所以也没什么妨碍。 主要王守仁自己也不在乎,他更在乎的是方继藩,在他看来,方继藩的神秘面纱,即将要揭开了。 昨日拿住的,到底是不是钦犯? 是不是钦犯,一眼就能看穿,他方继藩,可骗不了我。 王守仁颇有几分兴奋,问了唐寅几个,才知恩师还在睡觉,他们先来。 所以很快,他们便在百户所外了。 再过一会儿,竟有一辆车驾来了。 派头很大,前呼后拥,数十个道人将车驾围的水泄不通,两个道童当先引路,待到了百户所前,两个道童驻足,回身,向车驾内的人行道礼,说了什么。 那车驾才掀起帘子,便见一道人露出真容,他那张精瘦的面容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有几分慵懒。 这道人仙风道骨,徐徐钻出车来,车驾旁的十数个道人纷纷向他行礼。 他目不斜视,对于诸道人的行礼,犹如理所应当,仿佛早已习惯了众生膜拜的仙人,只蜻蜓点水一般的颔首点头,却是眼睛四处眺望,似乎在欣赏这西山的美景。 此人,乃朝廷新敕封的弘法真人李朝文。 半个多月来,李朝文已执掌龙泉观,作为北地第二真人,且年轻有为,龙泉观师尊又不问俗事,只在三清阁读经悟道,弘法真人李朝文,自然而然的成为了龙泉观的主宰。 他很快清除掉了张朝先,将张朝先的一应心腹,全部革除道籍。 当然,这里头,也离不开礼部道录司的帮衬,一番雷厉风行之下,又力排众议,在万顷庄田上,强行推行西山参果,为此,许多庄户闹得很大。 可这地,本就是龙泉观的,不肯种,李朝文便立即收回土地,虽是怨声载道,可作为弘法真人,曾经呼风唤雨的男人,却也无人可以奈何他。 众人只能老老实实的听从他的安排。 他那精瘦的面容里带似有若无的浅笑,穿着一身素色道袍,斑驳的鬓角,带着岁月的痕迹,双目深邃起来,还真有几分掌观和真人的风采。 一下轿,便有道人自马车之后,取来一个长椅,放置在他的身后,恭恭敬敬的说道:“真人,请稍坐。” 龙泉观内,再没有人敢称呼他为师兄弟了,只以真人相称。 李朝文没有做声,只是皱了皱眉,微微摇头。 那道人瞬间明白了真人的心意,忙是撤了椅子,颤声道:“小道万死。” 李朝文朝道人压压手:“无妨……” 道人如蒙大赦,退后几步。 …… 王守仁等人,立即注意到了这道人,那徐经远远眺望,见到晨光下的李朝文,竟是忍不住兴奋的开口道。 “那是新近册封的弘法真人,他来做什么?想来,也和恩师有交情,弘法真人能呼风唤雨,道法超然,很令人敬佩啊。” 一听有‘仙人’来了,唐寅和王守仁也颇觉兴奋,想要上前,却觉得那道人有不可侵犯的威严,便只好远远旁观。 见那道人伫立,被人众星捧月,王守仁双眸不禁一亮,不由感叹道:“方外有高人,真想上去讨教。” 王守仁求学,历来是来者不拒的,这能呼风唤雨的仙人,确实令他很憧憬。 欧阳志三人,却是目不斜视,宛如老僧坐定,似乎仙人与他们无碍,连眼皮子都没有抬起,只有江臣道:“恩师不知起床了没有。” “恩师起得迟,晚一些也无妨,他在长身体的时候,不急,不急。” …… 却在这此,突有快马而来,这一次来的,却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宦官,带着几个禁卫,落马之后,匆匆而来,劈头盖脸便问。 “新建伯来了吗?” 张信作为副百户,不敢怠慢,见来此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里哀叹,今日的地,看来又种不成了,他原以为方百户只讲一个时辰课便收工,将钦犯押去了诏狱之后,下午的时候,自己便可将暖棚里的地翻一翻,施点儿肥呢,现在看来,计划泡汤,于是心里显得忧心忡忡,可别耽误了地啊,便朝那宦官道:“还未到。” 宦官闻言便没有恼怒,而是轻轻颔首,旋即便朝众人郑重的说道。 “待会儿有人来,来人之后,尔等不可喧哗,不可随意呼叫,圣谕:朕微服至此,卿等可免礼。” 张信呆了一下,心里哀嚎,糟了,圣驾竟要来,今日怕是休想施肥了。 不远的王守仁等人耳朵尖,也听到了,个个面面相觑。 陛下来此,不知为何? ………… 方继藩日上三竿才起,一看天色,忍不住咆哮:“我要上课啊,我要上课的啊,快,快,穿衣。” 香儿服侍着他穿了衣,方继藩连便宜也不占了,心急火燎的洗漱之后,飞马出城。 一路到了西山,方才发现,这儿已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了。 最外围,分明是京营的兵马,足足一个营,驻扎于此,到处都是骑马巡视的骁骑,见了方继藩,也不阻拦盘问。 再里头一些,便是三三两两,穿着鱼服的锦衣校尉了。 当然,他们所穿的鱼服,并非是真正的钦赐飞鱼服,不过腰间的绣春刀,却是正版。 他们对方继藩,也不理会。 整个百户所,已是清空了一般。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皇帝来了。 等方继藩硬着头皮,进了靠着百户所的学堂。 这学堂里的学童,今日提早放学,在这里,王守仁等人已跪坐于此,弘法真人李朝文,亦是盘膝。 弘治皇帝果然来了。 方继藩一眼就看见了弘治皇帝。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儒杉,头戴纶巾,说是微服而来,可他大爷的外头足足一个营的京营人马,还有数之不尽的厂卫,方继藩怀疑这是脱裤子放屁。 不过弘治皇帝,似乎乐于这样的微服,就像一个老儒生,只是面上,没有多少表情。 他坐在学堂的一处角落,这意思似乎是,不愿意干扰方继藩教授学问。 朱厚照也是常服,他乖乖坐在弘治皇帝身侧,在父皇面前,他大气不敢出,只埋着头,看不到神色,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萧敬躬身站在一旁,他穿着可笑的一见圆领员外衫,显得不伦不类。 唯一还穿着正装钦赐鱼服的,却是牟斌。 牟斌抱着手,伫立在弘治皇帝另一侧,脸色严峻。 方继藩进来,一见到弘治皇帝,一副想要上前的模样。 便有一个小宦官赶紧追上来两步,拉住方继藩低声道:“陛下有口谕,不必行礼,好生授课。” 方继藩便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朝弘治皇帝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弘治皇帝故意别过脸去,一副嫌弃的样子,似乎不愿多理会他。 倒是朱厚照眼睛放光,朝方继藩拼命使眼色,似乎有话和他说。 可惜方继藩的眼里只有皇帝,见陛下不太搭理自己,顿时落寞,只好徐徐登上了讲台。 咳嗽一声,落座。 其实怪不好意思的,毕竟……人多了一些。 也幸好有三尺厚的脸皮支撑,所以方继藩脸色若常。 一见到方继藩进来,唐寅、徐经、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五人,便起身,预备作揖,行……师礼。 王守仁也不得不起身,心里在犹豫着,该行什么礼为好。 可六人刚刚站定,还没有作揖,却听一旁,啪嗒一声,有人跪下,五体投地,朗声道:“小道李朝文,拜见师公,师公万福永康!” 这结结实实一跪,磕了个头,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头触地之后,没有得到方继藩的准许,绝不脱离地面,保持着姿态。 “……” 徐经等人,既是心惊,这真人吃错了药吗? 却又有一种RI狗的感觉。 这就好像他们几个,打算跳楼甩卖,结果隔壁有个家伙,直接来了个清仓大赠送,不要钱,不要钱还倒贴了啊。 这真人,他不要脸的啊。 于是大家尴尬了,行师礼呢,还是行跪礼呢?行大礼好似不妥当。 倒是欧阳志,很快恢复了冷静,在恩师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觉得异常,小儿科,这算什么,我欧阳志见得多了,什么大风大浪,不都这样过来了吗? 于是欧阳志行礼如仪,恭敬的开口:“见过恩师。” 大家才有样学样。 王守仁也行了礼,不过没有说什么,只抿嘴表示敬意。 方继藩颔首点头,那李朝文才徐徐起来,坐回他的蒲团上去。 …… 弘治皇帝是有点发懵的,萧敬看那弘法真人的熊样,不忍卒读,这家伙也是阉人吗?真人……我呸! 牟斌也觉得自己牙根都酸了,想吐槽一句,不过碍于陛下在此,憋着。 …… 此时,方继藩便在多理会自己的几个徒弟,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才朗声道:“今日,便是要教你们,做人,和做官的道理,都仔细听了,来啊,将钦犯带进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这就是钦犯 做人……做官……道理…… 每一个词儿,都不难懂,可夹杂在方继藩的话里,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至少弘治皇帝就觉得很怪异。 朱厚照则是忍俊不禁,老方还会这个? 萧敬面上似笑非笑,抿着干瘪的嘴唇,带有几分调侃气息。 牟斌只是抱着手,若不是陛下在,他差点要从鼻里哼出声来了。 可和他们不同,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的态度还是极端正的。 欧阳志三人正襟危坐,面上虽是木讷,却是说不出的肃穆。 唐寅手指头转着案牍上毛笔,聚精会神。 便连徐经,亦是正容,上一次,他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了,就因为没有听恩师的话,吃了一个天大的亏,否则,殿试便是名列一甲,也未必没有可能,而今他学乖了,即便心思再活络,可恩师说啥,那就是啥,何况还是要教自己做人和做官的道理。 王守仁的眼里则是发光一般,甚至激动得颤抖起来,面容则是一副全神贯注之态。 便连那既做不成人,也做不得官的李朝文真人,此刻也一副洗耳恭听状,态度很重要哪,其他的,听与不听都无所谓,可自己必须得让师叔知道,自己对师叔是敬仰万分的,任何师叔的教诲,都必须仔细的牢记,甘之如饴一般。 自然,最令人期待的,却还是钦犯了。 一句带钦犯来,外头的张信诸人早有准备,很快就押着一个五花大绑之人,推搡着进来。 只是,这……就是钦犯?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在看怪物一般。 便连弘治皇帝也是突的失色,眼前这个人,哪里是钦犯,分明……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只见这钦犯被五花大绑,口里还塞着不知是谁的裹脚布,他脸色阴沉,似乎也没受什么拷打,只是身上的圆领员外衫显得脏乱了一些而已。 “搬椅子来,让他坐下。” 方继藩手里提着一根戒尺,颇有几分样子。 一把椅子很快被搬了来,上了绳索,一通乱绑,便将这钦犯固定在了椅子上。 此时,方继藩手里的戒尺一指钦犯:“你们看,他便是传闻中的钦犯!” “……” 呃,这哪里是钦犯了,怎么看,都感觉是个蒙冤的寻常小买卖人,看着此人涨红着脸,被一干校尉们折腾,弘治皇帝的脸瞬间便拉下来了。 一旁的萧敬弓着身,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方继藩真是有意思,呵呵……”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萧敬面上依旧带笑! 是真有意思啊,就这么一个人,他方继藩说是钦犯就是钦犯…… 其实一开始,萧敬还有些担心来着,这方继藩,莫不是当真拿住了钦犯吧,倘若如此,锦衣卫倒也罢了,反正作为东厂督主,萧敬觉得没法儿做人了。 只见这钦犯的脸涨得通红的,似是实在憋不住了,竟在椅上扑哧扑哧挣扎一番,接着……居然眼前一黑,直接仰面,昏厥了过去。 这头的方继藩正预备侃侃而谈呢,可……他的脸色立马就不好…… 怎么有一股臭咸鱼的味道?还越来越重…… 方继藩不禁怒视着张信:“你打他了?” “没……没有……”张信噤若寒蝉。 方继藩再猛地嗅了一下,那臭咸鱼的味道实在…… 这味道开始弥漫了,许多人的脸都胀得发红,拼命的忍受。 连角落里的弘治皇帝,都忍不住憋着气。 方继藩明白了,气呼呼的朝张信咆哮:“谁他娘的这样不讲卫生,这样不文明,拿自己的裹脚布塞这钦犯口里。” 张信打了个颤,苦着脸道:“找不到其他的……” “将他弄醒!”方继藩鄙视地看了一眼张信,这个废物。 肚子都感觉开始翻腾了,反胃呀,很不舒服啊。 方继藩拼命地忍着,倒也没有再耽误,趁着几个校尉要将钦犯弄醒的功夫,方继藩用戒尺点了点这钦犯,又继续道:“你们都看到了吧,这个人,就是钦犯,丐帮帮主,这丐帮号称有十万帮众,而此人,便是匪首。你们看,他凶恶吗?” 众人打量着那已昏厥过去的‘钦犯’,都下意识的摇了头。 其实他们也不确定,方继藩到底是不是在糊弄大家。 可是……这个人确实一点都不凶恶啊。 方继藩又问:“你们看到他,想起了什么?” “……” 鸦雀无声了。 似乎大家并不习惯这样的教学方式。 还是李朝文很机智,生怕师叔冷场,忙道:“像寻常香客。” “这就对了。”方继藩用戒尺指着已昏厥过去的钦犯的眉眼,道:“你们看,他既没有为师英俊,也没有江臣那般面目可憎……” 江臣:“……” 好在,江臣已经习惯了。 方继藩很顺畅地接着道:“现在,来人,扒开他的衣服。” “……” 这……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连欧阳志都有些受不住了。 不知是因为那一股扑面而来的咸鱼味,还是因为恩师口味太重的缘故,素来淡定镇定的欧阳志打了个冷颤。 几个校尉迟疑着,最后还是老实的给昏厥过去的钦犯松了一些绑,将他的外衣脱下,以至他上身CHITIAOTIAO的展露在所有人眼前。 “你们看,他的皮肤……既不粗糙,也不细嫩,你们看……”方继藩点着钦犯的上身,边看边兴致勃勃地道:“这里还有一个胎记,不必说,这定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你们看,他的毛发,不多也不少……” 方继藩很有耐心,手持着戒尺,在这‘钦犯’身上指指点点。 “还有这里……”方继藩指着钦犯的脸:“你们看,他的脸上竟还生了痘子,这是青春痘,常见于太子殿下的脸上,可他并不青春哪,由此可见,这钦犯身上既有我们一样的地方,也有我们不一样的地方。” 朱厚照左看右看一眼,捂住了脸。 弘治皇帝发懵。 这是在做什么? 牟斌已越发深信,方继藩就是在这里装疯卖傻的。 萧敬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道:“陛下,是不是……新建伯,脑疾犯了……” 真是一言惊醒,弘治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若有所思的颔首点头。 …… “现在,我们看看他的鼻毛。”方继藩笑了笑,似乎觉得这咸鱼味实是有些受不了,身子退后了一步,手拉得很长,用戒尺指着仰面昏厥的钦犯:“他的鼻毛不算浓密,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方继藩丢下戒尺,抬头,想了想,实在受不了了,朝张信使了个眼色:“去开开窗。” “噢。”张信连忙去开窗。 几扇窗打开,一股清新的气息灌进来。 呼…… 所有人都深深的吸了口气,一下子,脸色红润了。 方继藩才笑了笑道:“为师接下来继续讲,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意思就是,你看这个钦犯,便是一个人!” “……” 弘治皇帝的脸色铁青起来了,说了这么多话,敢情都是废话? 方继藩却是背着手,在讲台上踱步:“他既不是面目可憎,也不如传说中那般身长七尺,他和我们,和所有人都一样,有两只眼睛,有一个鼻子,身上有血,也有肉。你看,天下的所谓钦犯或是王洋大盗,十之**,俱都是如此,他会被这该死的裹脚布熏晕过去,眼看着大难临头,也会……且慢着,你们看看,取一口针来。” 张信取了针。 方继藩不客气,捏着针,在他的手臂上,狠狠的扎了下去。 昏过去地钦犯眼眸猛张,瞬间醒了,他口里还塞着裹脚布,却还是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身子剧烈的颤抖,好在他的身体被绑着,几个校尉狠狠地将他按住。 “你们看。”方继藩将针丢开:“他……也怕疼,他不但怕疼,而且我敢保证,他还怕死。” “……” 方继藩在此时,叹了口气:“现在,你们明白了吗?钦犯从来不可怕,钦犯也是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和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分别。” “这时候,你们一定在想,钦犯和我们不同之处在哪里呢?张信,你将他的裹脚布取出来。” “我……”张信踟蹰。 方继藩想提刀砍死这个混账,不过……毕竟还是要注意形象的,便微笑着道:“你不取,以后就不让你种地了。” 张信打了个寒颤,连忙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揪着裹脚布的一角,用力一扯。 呼呼呼呼…… 裹脚布一取出来,钦犯如抽风箱一般的呼吸,接着怒喝:“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我吧!” “塞回去!”方继藩很迅速地道。 张信想哭,却还是很老实地忙又将裹脚布塞回了钦犯的口里。 钦犯眼睛赤红,呜呜呜的发出怪音。 “听见了没有,他说……士可杀不可辱,由此可见,这个人……其实也有自己的道德判断,他自己心里将自己认为是‘士’,而绝不认为自己是个穷凶极恶的恶人,他和我们一样,都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 打完吊针出来了,居然没人支持,桑心。 8) 第两百章真相大白 所有人听的一头雾水。 说了这么多,似乎和没说一样。 弘治皇帝已经受不了了,这咸鱼味虽是消散了一些,却还是让他无所适从。 最重要的是,弘治皇帝不是来听方继藩讲废话的,他是来看所擒钦犯到底是真是假。 因此面对方继藩的东拉西扯,他不禁有些不耐,一双明亮的眼眸透着几分不悦,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感触到弘治皇帝的目光,他便没胆怯,而是哈哈笑起来,继续说道。 “明白了这一点,那么……你们可以学到什么?” “……” 所有人懵逼。 便连那李朝文心里也哀叹,他其实很想不让师叔尴尬来着,可说了这么多,他一头雾水,什么也没听明白啊,便是想做托都无能为力,只能傻呆呆的坐着。 方继藩叹了口气,孺子不可教也。 虽然有些小小的尴尬,方继藩却还是振奋精神,环视了众人一眼。 见众人俱是一头雾水的样子,眨了眨璀璨的眸子,继续开口说道。 “这里头所蕴含的道理便是,你明白了所谓乱党这一点,那么,就知道,所谓的乱党,不过如此,传闻中的乱党和钦犯,并不可怕。你别看这钦犯正处壮年,你们信不信,为师年纪虽小,别看瘦胳膊瘦腿,只消一盏茶功夫,便要跪在这钦犯面前,掐着他的人中,求他不要死!” 方继藩龇牙咧嘴一下,总算是吹了一下小小的牛逼,随即便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此刻弘治皇帝格外严肃的凝视着他,他便挠了挠头。 “可是……一个这样的废物,却为何,让厂卫焦头烂额呢?” “……” 萧敬和牟斌面色俱是很难看,此刻他们都觉得牙根痒痒,还真想跪在方继藩的面前,掐着方继藩的人中穴,求他不要死。 “咳咳……” 方继藩假装润了润嗓子,下一刻英俊的面容上荡漾起浅淡的笑意,不过仅是片刻时间而已,笑容便敛了起来,凝着眉宇很是郑重的,一字一句的顿道。 “这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什么是王洋大盗,不知道什么才是钦犯。他们空有再多的人力物力,不能知己,更不知彼,便永远都抓不到钦犯。” “哼!”牟斌胀红了脸,嘴角轻轻一扯,露出很是不满的神色,厉声质问道:“你说他是钦犯便是钦犯,你可有什么证据?” “有!”方继藩的回答干脆利落! 这一下子,进入正题了。 这家伙叽叽歪歪,实在受不了了啊。 牟斌只冷着眼:“很好,就请拿出来,让我等开开眼吧。吾执掌锦衣卫十年,刑名之事,还不如你方继藩,倒想请教。” 弘治皇帝默不作声,任由牟斌提出质疑。 牟斌的质疑,其实也是他的困惑,因此弘治皇帝完全在期待着方继藩的证据。 面对牟斌的质疑,方继藩并没恼,而是笑着朝外头的人招了招手。 “来人,请丐帮京师分舵舵主王三来。” 分舵……舵主…… 一声令下,有人进来了。 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模样,此人,哪里像什么舵主,这王三的名儿,很好,其实和朱重八类似,大抵是那种取名基本靠算数的穷苦出身。 王三面上满是沟壑,他显然很是恐惧,一双眯眯眼在那沟壑的面容上显得极小,好似根本没睁开眼睛一样的,令人看不清他的瞳孔。 他小心翼翼的进来,整个人在发颤,可看到了方继藩,就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 在他心里,方继藩是自己的恩公,是菩萨,是一个实打实的好人。 在这西山,没有人敢说恩公半句的不是。 王三一见到方继藩,便拜下,恭敬的开口说道:“小人,见过恩公。” 方继藩眉头轻轻挑了挑,下一刻便深深凝视着他,英俊的面容满是肃然。 “你自己和我说,你是丐帮京师分舵的舵主。” “是。”王三一面磕头,一面老实交代:“小人早年,便加入了丐帮,此后一直在为帮主做事,招募人员,这些年来,京里的丐帮徒众,都是小人招揽……” “……” 一下子,所有人的脸色变了。 这……是人证? 这个叫王三的人,虽然有些害怕的样子,可看样子,他绝对没有被严刑逼供。 既然没有屈打成招,这个世上,会有谁,愚蠢到自认自己是乱党吗? 这可是杀头之罪啊。 弘治皇帝的眼里,掠过了一丝精芒,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王三身上。 萧敬此刻脸上的笑,也一下子凝固了。 牟斌虽还保持着轻蔑的表情,只是这表情……有点假,有些心虚。 方继藩朝王三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便又问道:“你还曾和我说,丐帮帮主的藏匿之处,也是你代为选定的?” “没错,帮主自江南来,到了京师之后,一应起居,都由京师分舵布置和安排。” “那么,你为何要反叛你的帮主,他对你不好吗?” 王三摇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小人在丐帮之中,不算显赫,上头有左右护法,还有各省的堂主,以及副帮主等等,京师分舵,有徒众三千人,规模确实不小了,小人,原本是心甘情愿,为帮主做事。” “只是……”说着他踟躇起来,顿了一会,又继续交代。 “后来,听说许多徒众,纷纷都到了西山,小人心想,这徒众都去了西山,小人自然也要来。小人……有一个儿子,便带着儿子,一块儿来了,这才知道,在这里有两个恩公,招揽流民,让大家下力气开矿和干活……” “这些活儿,虽也辛苦,可恩公们,却不吝财物,给咱们建房舍,使我们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每日给我们吃的,既非黄米,也非稀粥,而是香喷喷的米饭,每日,矿上还要杀两头猪呢,逢年过节的时候,两位恩公还特意嘱咐王管家,让他杀鸡宰羊,还买来一坛坛的酒水,让咱们过一个好年……小人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可这辈子,颠沛流离,只有在西山,才算是过了一些安生的日子。” “小人有个儿子,就在矿上做事,每月不但能吃饱,还有钱领,这西山附近的农家庄户,哪一个不羡慕咱们矿上的人,附近各村有女儿的人家,哪个不愿将女儿嫁到矿上来,就在前月,小人的儿子,成了亲……” 说到这里,他眼睛发亮了起来,一张满是沟壑的脸荡漾着幸福的神色。 “小人心里乐啊,小人心里想,什么丐帮不丐帮,那都是假的,小人当年,是没饭吃,颠沛流离,这才进了丐帮,所为的,便是乞食时,不被人欺而已,可小人的儿子不一样,他有饭吃,有衣穿,有遮风避雨的地方,娶了妻,来年,便再生一个大胖小子,这小子长大一些,还有学堂可以读书,读了书,就不同了,将来就可以考个功名,考上了,光宗耀祖,考不上,大不了在矿上卖气力,也没什么不好。” 说着,他激动的红了眼眶,声音发颤。 “小人感激两位恩公的大德,又知道,这矿,除了恩公,还和皇家有关系,是陛下,是朝廷,让咱们吃饱穿暖了啊。帮主来了京师,让小人放出种种的流言,小人那时,便就觉得不对了,此后方知,他想借此机会,图谋大事,小人自帮主来了之后,无一日不在惶恐之中,更没有一天,不是战战兢兢,小人既觉得对不起皇上,对不住两位恩公,更害怕,害怕有朝一日,帮主当真叛乱,使这西山,彻底毁于战乱,咱们这最后一丁点指望都没有了。” 说到后头王三竟是滔滔大哭起来。 …… 学堂之内,鸦雀无声。 每一个人都在用心的听着,弘治皇帝起初在听,接着,不由震惊,再之后,却没有震惊了,随着那王三的哭声,他竟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红,鼻子有些酸。 萧敬脸色骤变,他已明白怎么回事了。 而牟斌,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千百种滋味在翻涌着。 朱厚照乐了,左看看,右看看,扯了扯萧敬的袖角,笑呵呵的说道:“萧伴伴,他说的另一个恩公,是本宫……” 萧敬心情复杂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并不泄气,又轻轻的扯了扯坐在一旁的父皇,一脸讨好的神色:“父皇……父皇,他说的两位恩公,一个是方继藩,一个是儿臣……” 弘治皇帝理都没理他。 朱厚照自己只好失笑,他没想到,自己从前做的一点好事,今日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牟斌此时冰冷的声音质疑道:“可是,还有一处本官不明白的地方,倒是很想请教。” 牟斌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一般的小伎俩,怎么会骗得过他。 牟斌凝视着王三,冷冷道:“王三,你口口声声说,你是舵主,你既是舵主,下头有上千徒众,甚至还可以给帮主安排布置宅子,可见,你并非是一穷二白,这矿上吃个白饭,能领几个铜钱俸禄,便可收买你吗?” 这一句话,直指要害。 …… 这不是水呀,故事就是这样循序渐进的啊,人物也要刻画,故事需要铺垫,否则,这就不是小说,就真的成了粗制滥造的文了。 还有,为啥大家总是忽略重点呢,重点是,老虎病了呀,病了,头晕,打针,吃药。 算了,骂就骂吧,不解释,读者虐我千百遍,我待读者如初恋。 第两百零一章赤胆忠心 王三听了牟斌的质疑,有些畏惧,下意识的止住了哭声,看了一眼方继藩。 方继藩朝他露出浅淡的笑意,温和的说道:“你但说无妨,不必害怕,我保护你。” 王三心里便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抬眸望了一眼牟斌,便无畏无惧的说道。 “丐帮本就是丐者集合一起的组织,为的,就是自保,免得被外人欺负,我虽有号称三千徒众,可他们并非天生就是乞儿,这么多帮众,都来了西山,在此务工,有了饭吃,有了衣穿,再这里,也没人欺负咱们,那么,谁还在乎什么丐帮,我名为舵主,大家拥戴我,方才为舵主,可倘若人人都觉得我碍事,我若是不顺着他们的心意去行事,反而强迫和勒令他们去铤而走险,他们还肯奉我为舵主吗?” “何况,我虽是舵主,也不过是个乞儿头子罢了,虽是比寻常乞儿好一些,可每日担心受怕,每日照旧还是衣衫褴褛,你莫非以为,我很稀罕这个舵主?但凡给我一丁点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也绝不稀罕这舵主之位,在这西山,在这里,我和我的儿子,不必遭人白眼,不用担心明日与官府周旋,更不畏明日是天寒了,还是天热了,这样的好日子,便是帮主,也换不来。” 王三说到此处,他的眼眶又湿了,很是激动。 “何况,大家心里,都感激着两位恩公,恩公只要在这矿上说一句要打击丐帮,就算我不肯向恩公说明自己的身份,这矿上有这么多丐帮徒众,他们会抢着将我的身份揭出来,他们虽然不知帮主在哪里,却知道,我是丐帮的舵主,我舍不得离开西山煤矿逃亡,所以,宁愿向恩公请罪,也不愿走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若是乱党,死也就死了,死了也要埋在这里,可我的儿子,并没有参与任何事,我唯一所求的,便是希望他不受到波及,让他们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 王三说着竟是砰砰的磕头,哀声求饶。 “要杀头,杀我便罢了,其他的人,都只是寻常的徒众,什么都不知道!” 呼…… 弘治皇帝动容了,明亮的眼眸泛起淡淡泪意。 牟斌老脸通红,顿时像被人扇了巴掌一样的,脸上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居然被……一个老乞丐给鄙视了。 可是王三说的一丁点都没有错。 从方继藩和太子殿下在当初在此招揽流民开始,准确的而言,丐帮的京师分舵,其实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而舵主王三,也早已是徒有虚名。 表面上看,他似乎还是舵主,表面上,似乎还有许多从前的徒众认他。 可是,他再没有了分配乞讨的权力,也再没有了让徒众们出生入死的权力。 因为……绝大多数从前的乞儿,从前京师分舵的得力干将,现在都在西山,他们愉快的挖着煤,建着暖棚,或是在玻璃的工坊里烧着煤炭。 他们在这里过着幸福的生活,现在的他们早已不再是乞丐,不再是三餐不继的流民,这个所谓的丐帮京师分舵,其实已是名存实亡。 王三可以凭借着以往的声望,在从前的老兄弟那儿,帮助解决一些纠纷,可若是让他告诉徒众们,咱们不再这西山干了,咱们跟着帮主去谋反。 只怕这话说出来,第一个被绑起来,被徒众们送到方继藩面前的人就是他。 甚至……朝廷一旦开始捉拿丐帮钦犯的时候。 王三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当所有的徒众知道原来帮主竟想谋反,若是王三自己不去向方继藩交代,徒众们也会主动将他供出来。 这已不是义气不义气的问题了。 他们只想在这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不想在去乞讨,更不想带着家人颠沛流离。 而那所谓的帮主,成了所有渴望安稳度日的乞丐流民们的绊脚石。 王三怒视着高高在上,诘问自己的牟斌,咬牙切齿的反问道。 “若世上都几个恩公这样的人,给大家饭吃,给大家工做,给大家衣穿,让我们不必在挨饿受冻,谁愿意做乞丐,入丐帮,谁愿意去做反贼?你以为我王三想吗?” 王三说着眼眶越发红了,声音变得冷硬。 “你是锦衣玉食,穿着官衣,有享不尽的富贵,你自可以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是忠心朝廷,可以轻松的说自己对皇帝如何忠诚,因为你没有饿过肚子,没有受过冻,我若是你,我比你更赤胆忠心!” “……”牟斌听言,整张脸已拉了下来。 这可是当着陛下的面啊。 当着陛下的面,被人如此毫不客气的羞辱,这个老乞丐,还真是胆大包天。 可偏偏,他想要反驳,竟发现,他可怜的肚子里,竟没有一分半点反击的素材。 完全是无力反驳。 即便面对的人不过是一个老乞丐。 王三越来越激动,他固然是感激自己恩公的,可对似牟斌这样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却没有半分的好印象。 他反正已经豁出去了,索性就放飞自我,完全不顾任何的身份,继续反驳牟斌。 “若不是因为你们这些狗官,横征暴敛,与地方豪绅勾结,我们何至于沦落至这样的地步,欺负我们的是你们,说忠心耿耿的也是你们,指责我们是乱党,还是你们,要杀我们的头去领功劳的,亦是你们,若不是你们,我们不会沦落至此,若不是你不会加入丐帮,不是你何成为乱党,最终你们取了我们的头颅,便可邀功,却又可平步青云,做你们的大忠臣,好教你们位极人臣……” 不得不说,能成为丐帮舵主不是盖的,虽然王三未必识文断字,可理论水平,却还是很高的。 怼起人来,连牟斌竟也哑然,无言以对。 可牟斌是谁,他在锦衣卫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很快反应过来,浓眉一挑,怒斥王三。 “住口!” 王三不肯住口,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不过是一死而已,他向方继藩交代的时候,也没想打算活下去,正待要反驳。 方继藩忙是笑呵呵的劝住。 “老王,算了,这位牟指挥,想必你是有所误会,他可不是地方官,你若说他横征暴敛,这就太冤枉他了,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杀你们的头,挣点功劳这是有的,可也不能将所有脏水泼他身上,冤有头债有主嘛,不能一概而论。” 这虽是劝架,可听着,却很刺耳,像是在讽刺一样的。 牟斌真恨不得将方继藩用手撕了。 可偏偏,他一点脾气都不能有。 方继藩,确实是在劝架…… 方继藩看了王三一眼,便朝他挥了挥手。 “你且退下,王三,你是丐帮徒众,又是舵主,虽是改过自新,可能否活命,却非是我说了算的,你先去面壁思过,到时,是生是死,自然有陛下圣裁。” 王三对方继藩服服帖帖,唯唯诺诺道:“是,多谢恩公。” 王三一走。 这学堂里,已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现在……”方继藩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看着牟斌。 “牟指挥还有什么疑问吗?若是还有疑问,那也无妨,王三只是一个人证,若是牟指挥还嫌不足,我这里还有十个、一百个,甚至一千个人证,每一个人都可以证明,王三乃是舵主,甚至,在抓获的一些从犯那里,那些丐帮帮主身边的人,也可以证明,这丐帮帮主吴志新的身份,若是牟指挥还不满意,这钦犯吴志新,反正很快就要移交诏狱,是真是假,牟指挥一验便知!” 其实……到了此刻,所有人对这钦犯的身份已是深信不疑了。 弘治皇帝脸色骤变,他深深的凝望着方继藩,眉头不禁深锁,此刻他的心已乱了。 牟斌脸色又青又白,他也意识到,这一次锦衣卫,可谓是栽了个大跟头,竟是半个多月也没拿住贼首,而这方继藩仅用了半天的时间便将贼首拿住。 真是丢人哪,自己这些人在陛下面前跟酒囊饭袋有什么区别呢? “啪……”戒尺狠狠的敲击着讲台。 一下子,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方继藩身上。 方继藩表情严肃,他很难得的绷着脸,而不似从前那般,总是嬉皮笑脸的样子,而是一副严肃的神色。 他环视了众人一眼,随即开口说道:“这就是格物致知。何为格物?” 王守仁双眸已经开始发亮了。 而这一句反问,得来的依旧是沉默。 弘治皇帝开始聚精会神,他意识到,这……才只是开始。 朱厚照有点儿恼火,为自己这个恩公感到不值。 方继藩并没在乎众人此刻在想什么,而是昂着头,很是严肃的说道。 “我听说,有一个白痴,他读了所谓的圣贤书,也跑去格物,他去格什么呢,他去格竹,对着竹子,观察了三日三夜,结果一无所获!可见这样的人,是死读书,格物便应如此……” 王守仁脸上一红……好像,说的是自己。8) 第二百零二章破心中贼难 方继藩并没有看向王守仁,而是继续严肃的说道。 “今日,我们说的是捉钦犯,要捉拿钦犯,就必须对钦犯有正确的认识,这就是‘格,眼前这个丐帮帮主,是乱臣贼子,方才那个王三,也是乱臣贼子,在这西山,有许许多多曾经的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是何物?他们固然不是东西。可要消灭乱臣贼子,单凭锦衣卫,只知拿人,只知严刑拷打,这乱臣贼子是杀不完,也抓不完的!” 他停顿了一会,清澈如水的眼眸扫视了众人一圈,吞了一口唾沫,接着便郑重开口。 “我今日在此给你们授课,要讲的,就是这一个道理,是要告诉你们,乱臣贼子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也要吃饭,他们怕疼,他们怕死,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乱臣贼子,而想要肃清乱臣贼子,单凭厂卫不成,靠什么?” “圣人书上说,要靠教化,圣人说的很对,我很佩服他老人家!” “只是……他老人家说的话没有错,可后世的腐儒们却弄错了。” 每一个人,都显得很安静,没有人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俱是很认真的听着。 方继藩有些大胆,这等于是指着读书人鼻子破口大骂了。 方继藩并没想太多,继续道。 “他们以为,所谓的教化,便是对着百姓反反复复,絮絮叨叨的念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便可天下太平,这……是何其可笑的事。为人父母官,最首先的,是先让人填饱肚子,倘若人的肚子填不饱,这历朝历代,多少乱臣贼子反朝廷,又有多少子欺父,兄弟反目相残之事。因而,才有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老话。” “你们……”方继藩扫了欧阳志等人一眼,见他们俱是聚精会神的听着,嘴角掠过丝丝喜悦之色。 “都是我门生,为师,是个品行高洁之人……” “……” “你们即将要出仕,要为人父母官,为朝廷效命,今日这一课,便是要让你们知道,你们既为官,就该知民,民为何物?民不是草木,不是圣贤书里的某个道理,民和你我一样,都是寻常的血肉之躯,他们可能学问不如你们,可饿了,会死,吃饱了,看到了希望,便会温顺,这是极简单的道理,你们明白了这一点,这官,也就好做了。何谓好官?好官便是能像为师一样,让反贼变为顺民。何谓庸官,庸官便是将顺民逼迫为反贼乱党。” “这个钦犯……你们有没有兴趣登台研究一下的?有的就上来。” “……” “好吧。”方继藩摇摇头,看来没人上来研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于是眼眸凝望了自己的门生,认真问道:“现在,你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 欧阳志几人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有点后悔了,后悔生生把自己的门生们都逼迫成了木头。 哎…… 就在方继藩叹息的功夫,突然一个声音道:“我明白了,大道至简,知行合一!” 大道至简……知行合一…… 方继藩被声音吸引过去,顿时有些懵了,不知他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不过以他的悟性,定是又想明白了一些事吧。 问题就在于……他想的,可能和自己想说的,是另外一回事。 管他呢。 弘治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在詹事府里读书,却历来是严厉的学士,给自己灌输无数的子曰、学而那一套。 似这般亲自抓来一个钦犯,现身说法的,却是前所未见。 尤其是那王三的认罪,令他没有对这些乱臣贼子恨得咬牙切齿,居然……有一种很心酸的感觉。 他不禁唏嘘起来,随即站起身。 众人将焦点放在了他的身上,那双双眼眸里俱是带着诧异,都在想陛下的领悟力真是令人佩服。 弘治皇帝镀步出了这学堂,外头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弘治皇帝才从差一点窒息的咸鱼味中出来。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弘治皇帝眼里有些浑浊,突是侧目看了萧敬一眼,此刻他的感触很深,思绪也良多,他眉头深深一挑,厉声问道:“似王三这样的人,天下有多少?” 萧敬嘴角微微一颤,嚅嗫着,不知如何回答,下一刻便心虚的垂下了头。 弘治皇帝自然知道,他答不出,也不敢答。 其实,道理任何人都懂。 书里难道没有今日方继藩所说的道理吗? 不,书里到处都是这样的道理,每一本圣贤书里,充斥着所谓的民为贵、社稷轻之之类的话。 可是……有何用? 弘治皇帝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可今日……如此朴实的道理,才真正令他发人深省。 看到了那王三,听到了方继藩在王三之后,所说的那番‘不太有营养’的话,可偏偏,他动容了。 看着唯唯诺诺的萧敬,弘治皇帝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一双看着萧敬的目光透着几分不悦。 萧敬心里发颤,咽了一口唾沫,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奴婢……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便厉声道:“你们当然不知道,数万厂卫,不如一个方继藩。” 这句话太扎心了,萧敬和牟斌二人,都露出了惭愧之色,低着头,连眼睛都不敢抬。 弘治皇帝眺望着这西山,深吸一口气,才深深的感叹起来。 “方继藩捉拿钦犯,是有功的。可他的功劳,不只于此,而在于,他令反贼,成了温顺的良民。” 萧敬和牟斌埋着头,依旧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眼睛瞥到了别处,颇为动情的道:“杀贼太容易了,区区蟊贼,要杀,还不是手到擒来吗?可是,要破除人心中的贼,要让这些贼人,再无作乱之心,这是何其不容易的事。你看那个王三,那王三天生就是贼吗?他为何成了贼?可到了最后,他却又是因为什么,成了良善的百姓?” 这一句句的反问,句句直指要害。 可是……萧敬和牟斌却是不敢回答他的话,俩人继续垂着头,听着。 弘治皇帝似乎知道自己得不到回应,双眉不禁挑了挑,目光瞥向身旁的俩人,见萧敬、牟斌垂着头,俱是战兢的样子。 他忍不住感慨起来。 “所以,要破贼容易,可要破人心中之贼,却是难啊。诚如杀人诛心,杀人何其易也,不过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而已。可要诛心,使人心悦诚服,卿等……都不如方继藩。” 弘治皇帝一面感叹一面失望的摇头。 萧敬心里酸溜溜的,只是,却半句话都不敢说,因为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却是不如方继藩。 牟斌心口像是堵了一口气一样,却也只好无奈苦笑。 身后,那学堂里,方继藩似乎已经讲完了最后的课,接着听到他的咆哮:“鼓掌啊……”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会儿。 终于,似乎是方继藩率先拍了手,于是,热烈的掌声传出来。 热烈的掌声格外响,萦绕在人耳际。 “……” 弘治皇帝背着手,驻足在这并没有铺就砖石,雨后有些泥泞的学堂门前,他的靴子已有了斑斑的泥点,不过他并不在乎。 直到许多人三三两两出来,最先出来的是朱厚照,他的手掌都拍红了,老方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因此他是非常用力的鼓掌。 他显得很兴奋,兴奋之处不在于自己从这一堂课里学到了什么,而是……他惊奇的发现,从前和方继藩的‘胡闹’,谁料收获到的,竟还有乱党的感激。 一位丐帮舵主呼唤自己为恩公,想一想都可以吹嘘一辈子啊。 这可比砍了一个敌人的脑袋,更有意思的多。 可他一出来,见到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背手而立,整个人在阳光下显得圣神而有威严,朱厚照立即便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嘴角微微一动,嚅嗫着不敢靠近。 近来父皇的脾气有些暴虐,他不愿招惹。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父皇还是会针对自己,因此他还是不要去触霉头了。 接着,方继藩已出来了,他的身后,是弘法真人李朝文。 李朝文生怕错过了和方继藩独处的机会,小心翼翼,亦步亦趋跟着方继藩的步伐,并低声称赞道:“师叔,说的真好。” 徐经和唐寅肩并肩在背后,已经听到了李朝文的话,他们不由厌恶的看了一眼李朝文,啐了一口:“呸,这个臭不要脸的马屁精。” 欧阳志三人,照例还是老实巴交的样子,他们反应往往比人慢半拍,恩师的话,他们现在才开始消化。 王守仁落在了最后,他看着方继藩背影的双目之中,满是迷茫,此刻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已要炸了。 他似乎已经捕捉到了一点什么,可这稍闪即逝的灵光,却又忽远忽近,他出门时,脚绊到了门槛,打了个趔趄,可他似乎又不在乎,只扑一扑身上的灰尘,继续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越走越远,竟是恍恍惚惚的,朝着远处去了。 第二百零三章陛下的心都化了 见人都从学堂里出来了,萧敬左右看了看,不禁低声对弘治皇帝说道:“陛下,时候不早了……” 这里是他的伤心之地,他是一刻都不想留了,在这里真是被方继藩活生生的打脸了,而且是响亮的耳光。 这让萧敬很难受,因为他真希望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弘治皇帝却是皱着眉头,一双眼眸凝望着不远处,一副若有所思的状态,完全没有理会萧敬,过了一片刻,他却是回眸,朝方继藩招手。 “方继藩,你来!” 方继藩正准备赶着过来的,李朝文这马屁精真是讨厌,妨碍本少爷拍马屁。 于是小跑着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刚咧开嘴笑正欲说话。 弘治皇帝便率先开口问道:“这西山,招来了多少流民?” 方继藩收敛是嘴角的笑意,朝弘治皇帝如实说道。 “三千六百余户。” “不少了。”弘治皇帝颔首,只是一个矿场而已,三千多户,这已相当于是一个卫的军户人口了。 “不过,人丁只有五千不到,陛下,要知道,流民虽也会携家带口,不过……更多人是孤零零的一人,每户的人口,并不多。”方继藩耐心的解释。 弘治皇帝点头,眼眸轻轻一眯,眺望整个西山,看着远处辛劳的矿工,阳光下矿工忙碌着,并没受到什么影响。 见着这样忙碌的景象,弘治皇帝不禁感慨道。 “是啊,若非是逼到了急处,谁愿意做流民呢,就和那王三,不是到了绝境,为何会做乞儿一样的道理。这个王三,你说,朕该如何处置?” “不予追究!”方继藩斩钉截铁的回答。 弘治皇帝身后的萧敬忍不住佩服方继藩的胆大,无论如何,那王三,所犯的也是万死之罪,你方继藩说放就放了? 真是年轻呀,做事说话都不好好思虑一番。 然而弘治皇帝并没有恼怒,而是深深看着方继藩,很是困惑的问道:“为何?” 方继藩认真想了想,才徐徐开口说道。 “臣在想,若臣在他的处境,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服,被官府欺压,不得已之下,进入了丐帮中容身,而丐帮帮主野心勃勃,欲图谋大事,臣跟着丐帮帮主犯下了谋逆大罪,也是不可避免的。诚如那王三所言,臣忠心耿耿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方家世受国恩,诚如萧公公和牟指挥对陛下忠心耿耿也是任何人,到了他的处境,扪心自问,还能做到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吗?” “……” 这话……胆子太大了。 牟斌和萧敬异口同声道:“臣(奴婢)誓死效忠陛下,无论如何处境,报效之心,也绝不更改。” 他们心里恨不得将方继藩这厮用口水喷死,你自己将自己比喻成乱党倒也罢了,还拖我们下水。 弘治皇帝对于萧敬和牟斌的话忽视,却是皱眉,凝视着方继藩,嘴角露出苦笑:“看来,倘若是那个时候,便连你,也认为朕是一个昏君了。” 方继藩忙是摇头。 “不,若是臣是王三,根本无从知道陛下是圣明还是昏聩,臣只知道官员是陛下派遣来的,他们若是爱民,臣便会觉得,陛下是好皇帝,可若他们是害民,想来,对于王三他们而言,陛下就是暴君了,这也是为何,臣要让几个门生来,好好给他们上一课的原因,臣不希望,他们坏了陛下,也坏了臣的名声。” “……”弘治皇帝笑了,不置可否的样子:“此言有理,为人师者,要教授门生做人的道理;为人君者,要治理天下,岂不是也该对臣有所约束,否则,放任他们害民,则是在害自己啊。至于这个王三……”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却是抬眸,再次眺望了四周,手指着青烟袅袅的地方:“那个村落,就是矿工的聚落吧?朕看那里,甚是污秽。” 方继藩心里吐槽,皇帝这是何不食肉糜啊,你以为哪里都是紫禁城,哪里都是北京城的内城吗? 方继藩呵呵一笑:“臣早就和王金元那老家伙说过,要注意卫生,臣明日去打死他。” “……”弘治皇帝有时发现,方继藩的话是很容易吸收和消化的,而且每每发人深省,可有时候,就不太好理解了,不过他没有继续深究,而是继续遥望着远处的村落:“不如,带朕去看看吧,朕想看看,王三宁愿放弃帮主舵主,也要在此安身立命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方继藩倒是迟疑了一下,不过仅是片刻时间而已,他却是笑了:“好,那就走。” 方继藩领头,朱厚照小跑着追上来,似是邀功一样的。 “父皇,儿臣也知道路,儿臣也常来的。” 弘治皇帝才注意到了朱厚照,板着脸,不吭声。 牟斌显得紧张,按住了腰间的刀柄,寸步不离的跟在弘治皇帝的身后。 在他看来,那里……和贼窝无异,他毕竟万分谨慎,不能有任何差池。 一行人前前后后,到了村落。 男人们大抵都上工去了,只有一些妇人在烧火做饭,围着村落,有一口井,一群妇人围着井水洗衣,远远的,飘来了皂角的气息。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双晶亮的眼眸环视着四周,似乎觉得这里一切都是令人好奇的。 显然,这里环境并不好,或许是因为不远处有个茅厕的缘故,所以多走了几步之后,便有一股怪味了。 这里的道路,也没有石板,因为这里多是煤矿工人的缘故,所以煤渣和泥土混杂一起,黑色的泥水遍地。 所谓的住处,其实也很一般,都是用土夯实的土屋,门窗处,倒是用了一些木板,不过这木板多是柳木,并不稀罕,做工就更不必提了,和雕梁画栋,有着巨大的差异。 可以说这个地方很很多地方都差太多了。 可是…… 弘治皇帝眉头皱的更深,双眸掠过丝丝不解之意,面容里也满是诧异之色。 这里……便是王三所谓的‘安身立命’之地? “萧伴伴……” 萧敬听到弘治皇帝唤自己,他连忙是上前:“奴婢在。” 弘治皇帝深深凝视萧敬,很是认真的问道:“这里如何?” 萧敬想了想,其实他很想捂鼻子,可陛下都不曾捂鼻子,他哪里敢哪,赔笑道:“宫里最低贱的宦官,住处也比这儿好一些。” 这个比喻很妥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平时只看奏疏里说民生多艰,现在算是刷新了新的认识,那么,此前王三他们所处的环境,到底恶劣到了何等地步,才会认为这里给了他们容身之地呢? 他不敢想象,眉头皱得更深了。 谁料萧敬一提到宫里最低贱的宦官,方继藩眼睛就放光,忍不住开口说道:“这就是为何,许多人踊跃要做宦官的缘故。” “……” 这话怎么听都很刺耳,萧敬不由瞪他一眼,觉得方继藩这厮在讽刺自己。 弘治皇帝莞尔,看着那屋子上盖着的茅草,不禁看向方继藩:“王三的家,住在何处?” 方继藩上前,询问打听了王三的住处,一会儿功夫,一行人便到了王三的家门口。 这里……依旧是不堪入目。 “铁蛋回来了?” 屋里,似有人听到了动静,一个老妇呼道。 这铁蛋,怕是王三的儿子吧,那个传说中,美滋滋的娶了新妇的年轻人。 真是令人羡慕啊……方继藩心里想,我还没有女朋友呢。 等那老妇喜滋滋的系着围裙出来,一看方继藩,愣住了。 她面上迟疑着,很久……才结结巴巴发出声音来。 “是两位……恩公……” 似乎……从前她远远看过方继藩和朱厚照的样子。 朱厚照顿时双目炯炯有神,整个人很兴奋,终于……有人认出自己来了。 “没错,就是本……我!”朱厚照迫不及待的相认。 这老妇人须发皆白,双目浑浊,按理来说,她十之**乃是王三的妻子,年纪在四旬上下,可看着这样子,怕是说她有六十岁,方继藩也深信不疑。 老妇人身子顿了一下,似乎是确认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身份,顿时,眼泪便遏制不住,啪嗒落下,颤颤的拜倒在地,哽咽着道:“拜见两位恩公,两位恩公公候万代……” 这一跪…… 站在旁冷眼旁观的弘治皇帝,心都化了! 他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面容里满是不可置信。 其实不等方继藩上前去搀扶这老妇,朱厚照却比方继藩更早一步,老方,你风头都出过了,好不容易有个人认得本宫这个恩公,你一边凉快去吧。 朱厚照激动的双目赤红,脸若‘桃花’,一把上前,搀住老妇,含笑道:“不用多礼,本……本公子这一点小小的恩惠,不算什么,当不得如此大礼,老人家,你记性真好啊。” 这是由衷的夸赞,那群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良心都被狗吃了,只记得方继藩不记得本宫,没一个及得上这老妇一根手指头。 8) 更新送到,说点心里话 老虎最近都看了评论,嗯,有许多指教,写的很好,老虎在此感谢。 其实书里有很多很多小故事,看上去,大家觉得荒诞,譬如唐寅的CHUNGONG画,譬如张家兄弟的贪婪和吝啬,譬如太子好不容易做了一回恩公,四处跟人说,我就是那个恩公。再譬如,王守仁跑去西山那里看人种地,一看就是几天。 这些看似荒诞的背后,其实都有历史可循的啊。 历史上,王守仁自小,性格就古怪,他想追求真理,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 朱厚照在历史上,曾在边镇打过一场胜仗,四处跟人炫耀,自己杀死过一个鞑靼人,结果……没人鸟他。 张家兄弟居然为了一块地,去和太皇太后的娘家人发生了争执,居然……还把人打伤了。 唐寅科举舞弊,落魄回乡,以卖CHUNGONG度日。 现在,还觉得荒诞了吗? 老虎深信一点,穿越架空的小说,主角穿越之后,会改变无数历史人物的命运,可是唯独不能改变的,则是历史人物骨子里的东西。 这也是老虎一直费尽了很多笔墨,去描写的地方,做到最大的努力,去将这些历史人物骨子里的东西还原出来,这里面,会有高尚,会有荒诞,会有贪婪,也会很有趣。 爽文,谁都会写,热心的读者随便找一个网络写手,问他怎么才能写爽文,我敢打赌,几十万作者,每一个人,都可以兴奋的掐着手指头,可以跟你说一天什么叫金手指,什么叫铺垫,什么叫打脸,什么叫高CHAO,什么叫扮猪吃老虎。 最单纯的装逼打脸,其实……反而是最简单的,老虎也喜欢写,因为不用费脑,找个敌人来,给他两耳光便是了。 可是……这是历史小说啊,历史小说里涉及到了太多的历史人物,用都市兵王和护花使者式的装逼,快速打脸,迅速高CHAO ,它,就不是历史了。 明明历史最难写,可实际上呢,写历史类小说的作者,却是最不赚钱的。 哭…… 历史的魅力,永远在于历史人物,在于每一个人我们曾耳熟能详的人,这其实才是历史小说最难的地方,正因为如此,老虎才费劲脑汁,不断的去侧面描写每一个人物,即便是历史上没有的欧阳志,其实某种程度,也将他带入进了古代某些读书人的特质在其中。 一天五章,每天一万五千字,老虎没有水过,其实真正的水,还不如网文速成手册里教的那样,最单纯直接的打脸高潮,可我相信,看历史的小伙伴们,未必喜欢看这种干巴巴的书。 这一段,是老虎憋了很久,很想说的话,这本书,是跨越弘治朝和正德朝的故事,老虎在书里其实有很多错误,比如,农业知识……实在惨不忍睹,这一点,老虎虽也查资料,可看着各种专业术语,一脸懵逼。 至于历史人物,老虎还得继续慢慢的正面和侧面去慢慢雕琢,虽然更新很多,可依旧在绞尽脑汁,用可怜的这点智商,会尽力去还原每一个人物骨子里的东西。 这是一本看似荒诞、欢乐,充斥着各种不靠谱,但是其实是一本做了很多功课,还算考究的历史小说,嗯真的,人格担保! 文笔,我远不如许多大神,水平,老虎也远不如许多的大神,只能靠勤勉了。 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老虎自上架以来,去过一趟医院之外,还没出过门。 最后的最后,我……哭了……我真的生病了呀,我喉咙痛,发烧38度啊,我还坚持在码字啊……桑心……打滚……快,快来点支持抢救一下……订阅、月票、打赏、推荐票…… 第二百零四章帝师 朱厚照搀着老妇人,口里闻言细语的时候,让一旁看着的弘治皇帝竟是生出一丝错觉。 什么时候,朱厚照竟有这样的一面! 朱厚照抢着搀扶这老妇人进屋,弘治皇帝踟蹰了片刻,他能感受到这屋子里混杂着煤渣和各种不知名的怪异气息,可他还是钻进了这阴暗的茅房。 茅房里很阴暗,老妇人颤颤地掌了灯,里头还有一处厢房,老妇道:“两位恩公,家中新妇在内屋,不便见礼,还望恕罪。” 说着,摆了长条桌椅来。 问了弘治皇帝是谁,朱厚照笑嘻嘻地道:“我爹。” 老妇人便又要跪,弘治皇帝平时倒是习惯了接受别人的大礼,可此时这老妇一跪,弘治皇帝的脸在珠光之下,竟显微红。仿佛这老妇的大礼,有不可承受之重。 细看这个家里,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家什,不过是可能因为刚刚新婚大喜的缘故,倒是添置了几样新的家具,可即便如此,这些东西,没有一处能入弘治皇帝的眼睛,他坐在长条凳上,默不作声。 “可惜,王三和王铁蛋都去上工去了,否则若知两位恩公来,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他们日日夜夜都念恩公的好呢。” 老妇显然是个话唠,虽是眼睛视不了多少物,可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便停不住了:“若是没有恩公,咱们王家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何止是王家,在这矿上矿下,哪一个不是靠两位恩公救活的?现在好了,都过上了好日子啊……” 弘治皇帝依旧默然无言,心里堵得慌啊。 这……便是好日子吗? 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这老妇身上的钗裙,显然是不知浆洗了多少次的,泛着白,且用的是劣质的粗布。 可老妇仍然不吝溢美之词:“现在有地方卖一身的气力,能有饭吃,有衣穿,这多好啊,这矿上几千户呢,养活着这么一大伙人,两个恩公,想来是很不易的。” “这是自然。”朱厚照美滋滋的样子,他已完全将自己代入进了恩公的角色了。 可弘治皇帝眼眶却泛红了。 他是个经历极复杂的天子,幼时便丧母,那时候在宫中,可谓是如履薄冰,他一直为自己有这么一段苦难,既为之唏嘘,也为之骄傲。 正因为自己不是蜜罐中长大的,所以他成了天子之后,才觉得得来不易。 可现在……他想到了无数的事,想到了读史时的天下兴亡,那兴亡史中,总有所谓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他读到此处,都不免要唏嘘一番,以为你自己已经了解了民间的疾苦。 所以当各地州府的官员,上奏说哪里遭灾,什么赤地千里,什么百姓衣食无着,他便也能生出恻隐之心,可他还是无法想象,像王三这样的人,所满足的生活,竟只是如此。 这是猪狗一般的生活啊,御园里所养的猴子,只怕也比他们过得要舒坦一些。 而这……竟令他们生出如此知足的样子,千恩万谢,竟像是成了最了不得的事一样。 弘治皇帝竟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心口有些隐隐的疼。 不过他尽力不使自己这隐隐的不适表露出来。 他红着眼睛,故意将眼睛别到其他处,靠着烛火照耀不到的阴影,而此时,眼角已有泪水夺眶而出了。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的知道,原来奏报里的所谓太平盛世,竟是这么一回事。 这……便是海晏河清了吗?那么,许多连王三都不如的人,他们又是什么样子? 此时,他站了起来,故意站着去看夯土墙壁上贴着的一张年画,这年画早已斑驳了,而他故意端详,不过是想要掩饰自己内心的愧疚,或者说……想要以此去分散一点心口的疼痛而已。 只片刻之后,他终于无法在此待下去了,默不吭声的,也没有招呼,直接走出了屋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见状,连忙跟老妇人告辞,快步追了出去。 只见弘治皇帝一人在前,背着手,默默地疾走。 萧敬急匆匆地小跑着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萧敬一眼,驻足道:“今日所发生的事,统统记下,包括方继藩所授之课。” 他没有给萧敬任何反驳或是回答的机会,接着道:“此后传抄邸报,发送天下各部各州各府,让朕的大臣们都好好的看看。” 萧敬也只能立即应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顿了顿,他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静,才继续道:“王三,赦免了吧,丐帮之中,只拿首犯吴志新,其余之人,一概既往不咎,这吴志新,也不必以谋逆论处了,斩首即可。” 方继藩听了这话后,心里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王三,算是侥幸逃过了一劫了。 而至于钦犯吴志新,是必死无疑的,作为叛乱的首领,没有千刀万剐,就已经不错了。 萧敬似乎已经能体察到圣意了:“方才陛下去那王家,这王家的老妇倒还算明理,陛下是不是……赏赐一些什么。” 他原以为这话会正对弘治皇帝的胃口。 弘治皇帝却是无奈摇头:“赏赐了一家,又有何用?在这天下,其实有千千万万个王家这样的人,甚至还有千千万万人远不及王家,朕赏赐了一个王家,赏赐得了千千万万个王家吗?” 语气之中,带着无奈。 说着,他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你来。” 方继藩心里咋舌,随弘治皇帝步行。 其余人,只好乖乖地尾随在后,不敢过份靠近。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张望着这小小的村落,道:“今日这一课,并不只是给你的那些门生听的,也是给朕听的,你知道何不食肉糜吗?” “……”方继藩读懂弘治皇帝的意思了:“陛下再差,也比那晋惠帝要强许多。” 说出这话的时候,方继藩觉得说错了,不对哪,这话不是自己的风格,自己理应说陛下比之晋惠帝要强上万倍才是。 弘治皇帝则是苦涩地道:“其实朕和晋惠帝,又有什么分别呢?朕若是不亲眼所见,怕也未必知道王三这样的人为何要从贼,是你点醒了朕啊,所谓的太平盛世,朕实是估量得太简单了,这是朕的疏失。” 方继藩尴尬地笑了笑。 弘治皇帝又道:“可是至少,朕总算是亲眼所见过了,知耻而后勇,一个人若是不知耻,尚且还沾沾自喜,总不及知耻的好。你……留在此处吧,处理好后事,朕……先行回宫了。” 他面上露出一股深深的倦意,这种疲倦之感,显然和从前时候全然不同,从前再如何疲倦,可至少目中还能显出几分精神,可如今,却连眼睛,都无神起来。 方继藩送弘治皇帝上了车驾,而那朱厚照自觉得讨了没趣,原以为自己成了恩公,父皇该高兴一些才是,可谁料到父皇的脸色,竟显得更加铁青了。 萧敬和牟斌则是一直大气不敢出,等车驾行了,浩浩荡荡的人马,便很快的绝尘而去。 方继藩留在原处,面带着笑容,恭送圣驾,等圣驾真走了,却突的想起一件事来了。 我……我为朝廷立了功,为大明拿了钦犯的啊。 我的功劳呢,赏赐呢? 此时,心里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该喜,还是该悲。 唯一令他庆幸的是,至少……所有的丐帮成员,除了首犯之外,都得以赦免了。 当消息传出的时候,这西山上下,俱都振奋了。 西山里,有太多从前和丐帮有牵连的人,如王三所言,他们只想着安安生生的过好日子,他们已经满足于今日的现状,和乱党有所牵连,犹如一根刺,令他们不禁惶恐。 赦免一出,使他们终于可以了了这一桩心事,令他们可以放下心来,以后只要安安心心过日子就行了。 方继藩的心里,也不禁为之欣慰,毕竟……他是一个三观奇正的人啊。 …… 这一路回宫,弘治皇帝一直愣愣地坐在车驾里,脑海里,无数的念头划过。 他眼睛有些红肿,自己所见,竟是如此的真实啊,比那些奏疏告诉他的更真切和触动。 而接下来,他陡然想起了方继藩。 于是等回到了宫中,弘治皇帝至暖阁里高坐,只是,他一声不吭了很久。 而随之而来的萧敬和牟斌,却已拜倒在地,萧敬道:“陛下,奴婢万死。” “臣……”牟斌到了如今,也不得不服气了:“锦衣卫……” 弘治皇帝疲惫地靠在了软垫上,眼睛看着雕梁画栋的暖阁呆了一会儿,才道:“你们觉得羞耻吗?朕也一样,朕今日真是无地自容,许多事都是朕以前都想不到的。这一次不怪你们,诚如方继藩所说的那样,只要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王三这样的人,今日拿住了一个吴志新,明日就会有刘志新、杨志新,这多如牛毛的逆贼和钦犯,你们抓得完吗?方继藩,做了一回朕的师父啊。” ………… 实在抱歉,今天这章有点晚了,早上去医院,没想到医生说严重了,要检查和拍片,然后又吊针的,还好昨晚想到今天要去医院,熬夜写了些,回家立马又干活,接着就更上来了,希望大家理解一下,别怪老虎哈! 8) 第二百零五章王守仁悟道 时间转眼而过,又过去了小半月了。 这小半月的时间里,西山依旧很忙碌,四处招徕流民,许多人的干劲甚至比从前更足了。 邸报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因为是皇帝亲自授意的,所以这关于方继藩的授课内容以最快的速度被送至了所有的官吏的手里。 邸报一旦出现不同寻常的内容,显然就是宫中发出的某种不同寻常的讯号,足以使无数人去揣摩这邸报背后的深意。 方继藩…… 这三个字,显然正式开始渐渐的浮出了水面,当然,他不再是一个人渣恶少的身份。 得了脑疾都可以有这么多大道理? 许多人抑郁了,实在想不通啊。 而在这期间,红薯的推广也终于开始顺利起来了,方家的数千亩地,再加上晋升为新建伯所赐的数千亩土地,以及龙泉观、西山,大量的土地开始栽种新苗,到处充满着生机勃勃之景。 张信忙得团团转,也忙得不亦乐乎,每日就骑着马在龙泉观和西山之间来回奔走。 他黑了,也瘦了,人也学坏了,竟会骂人了。 看着农人们不擅于培植而糟践了幼苗,他气得跺脚,一通乱骂,这位本该是斯斯文文的郡马,竟多了几分杀气。 新苗就是他的命根子啊,一手带大的,关于培植的技巧,他自己足足写了一本书,里头尽是在种植中的经验心得。 …… 而选官之日也在即。 新晋进士们摩拳擦掌。 唯有王守仁却一丁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又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已有半月。 王华到了书房,看着自己儿子愣愣的坐着,胡子拉碴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书桌,书桌上依旧还是一幅字,只是……这幅字再不是知行合一,而是‘大道至简、知行合一。’。 王华叹了口气,坐在一旁,看着那双目布满血丝的儿子,毕竟是翰林出身,詹事府少詹事,王华的理论水平还是很高的,他决心好好的开导开导这个傻孩子! 于是清了清喉咙,便道:“嗯……大道至简,知行合一,此八字,颇有几分禅意,伯安啊,近来看了什么道书?” 王华带着微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好好的和自己儿子沟通,也好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 平时在詹事府教导那顽劣的太子殿下,还不是手到擒来的?自己儿子再如何顽劣,总也比太子殿下要强上许多分吧。 要有耐心嘛。 王守仁的眼眸里,突然透着精光,道:“错了,都错了。” “什么?”王华一呆,错了,吃错药了? 王守仁豁然而起,大呼道:“他们都错了。” “………”王华拼命忍住自己的担心,依旧带着微笑:“谁……谁错了?” “天下儒生,尽都错了,大错特错。” “……”王华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天下儒生?” 王守仁凝视着王华,竟是变得欣喜若狂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一字一句的道:“荀子!” “荀子?”王华顿感如遭雷击! 荀子乃圣人啊,孔孟之后,儒家第一人啊。 只听王守仁继续道:“董仲舒!” “……” 王守仁激动得颤抖,他狂喜着继续道:“程颐……” “程……程夫子……他……你什么意思?”王华心底愈发的觉得不好了。 此时,王守仁抬头,背起了手,他的欣喜开始收敛了一些,目光开始变得深沉,渐渐的,似乎有了自信一般,他接着道:“朱熹!” “朱熹?”王华脸色惨然。 “陆九渊!” 又一个人,王守仁口中所说的每一个人,无一不是古之圣贤。 王守仁的眼中有锥入囊中的尖锐,他凝视着自己的父亲,认真地道:“他们都错了,大错特错。儒家诸派专以诠释孔孟而名扬天下,至今流传。可孔孟之学,本来的样子是什么呢?其实无人知晓,这千年来,无数的作经作注将一篇短短的论语变成了一个浩瀚如海的学问,无数儒生追求一生,亦没有门径去窥见真理的本身。” 王华捂起了自己的心口,显得摇摇欲坠,嘴唇都哆嗦起来了:“你……你……不是我的儿子……” 离经叛道,这是离经叛道啊。 你抨击汉儒倒也罢了,你抨击陆九渊诸儒,也说的过去,你竟抨击程朱?王家就是靠读程朱才有今日啊。 王守仁整个人却陷入了某种狂热,脸上异常的肃容:“可真正的大道在哪里呢?大道至简啊,子曰仁爱,根本就不需无数的大儒去诠释什么才叫做仁爱,仁爱本身就是仁爱而已;子曰仁政,又何须无数人依着这两个字去诠释何谓仁政呢?仁爱、仁政,即为知也,既已知之,便不复去穷究知之之理,于是,子曰,君子敏于行。既已知之,便当行之,此谓之知行合一!” “胡说,你胡说!”王华激动地大喝起来,他脸色苍白,不自觉的站了起来,跺着脚,泪水流湿了衣襟:“你不是我儿子,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你疯了。” 王守仁却定定地看着他的父亲道:“我没有胡说,刘邦入关中,约法三章,于是关中定。只这三章约法,臣民百姓们,便可人人知道什么可以去做,什么不该去做。可此后,天下有多少刑名律法,就以我大明律和大诰而论,名目万条,何其繁复,结果呢?结果却是官不知律法,民更是不知,谁都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最终,糊涂的官员随意捏造律令,便可裁决人生死。而对律令更懵懂无知的百姓,便更一窍不通了,只有任人宰割。” “律法的根本,其实就在于简,简单明了,判官一眼便知其犯了何罪。而越简,百姓方知自己是否触犯了律法,天下人亦知律法,若觉得不合理,才可有质疑。如此,才可尽力使天下做到公正。可倘若律令浩瀚如海,那么,就成了民不知律法,官亦不知律法为何物,最终这堆砌如山的律令,反而成了害民之物!” “道……也同样如此。孔孟之学,一以贯之,不过是勤学仁爱而已,可是现在……敢问父亲,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敢说自己知悉了圣人的大道吗?” “……” 这一问的,王华愣住了。 他是状元,他是詹事府少詹事,可以说,他是大明为数不多,理论水平最高的人。 可被儿子这么一问,却令他瞠目结舌。 倘若儿子问他,学而,如何解?他或许可以侃侃而谈,说上十天半月。 倘若儿子问他,孔子登东山,他自然也可以洋洋自得,高谈阔论,以孔子登东山为题,展开论述。 可是……圣人的大道是什么…… 他沉默了,他学了太多太多圣人的道理,十年寒窗,十年在翰林院中著书,这读的书,著的书,足可以填满整个王家,只是…… 半响,他终于道:“程夫子的书中已经坦言了圣人的大道,何须来问我。” 这是诡辩。 只有程夫子才有诠释圣人的权力。 王守仁大笑起来,道:“不对,孔圣人的话为何需要程夫子来诠释?子曰成仁,孟曰取义,如此而已,仁义二字,也需有人代他们诠释吗?” “你……你是疯了。”王华哭了,浑浊的眼里真的掉下了清泪。 他受不了儿子这样啊。 王家不该出这样的人哪。 王家所出的子弟,哪一个不是中庸守己,为人称道? 可现在,儿子,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是自己的骨肉,是自己的至亲啊,可现在这儿子,竟质疑自己深信了数十年的理念。 王守仁眼里却是放着光,这光带着异彩:“论语何其简单明了,后世的大儒,却使它复杂无比,使人读了圣人书,反而不知圣人意了。这就如约法三章,最终却成了今日的大诰和明律。与其去穷究何谓仁义,何谓仁政,不妨学方继藩,心中存着天理良心,以及对仁义的向往,而去实践贯彻,书里天天说爱民,说民为本,民在哪里?民在书里吗?民不在书里,民就在咱们王家的府邸里,也在王家的门墙之外,他们距离你我父子,相距不过咫尺之遥,我们却看不见,却看不清,却关起门来,将自己关在这书屋里,心里默念着什么书中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去追求书中的民,去学习书中的所谓大治天下,天下大治,不需腐儒来教我,而是心存圣人之念,俯身去做便是了,哪怕只是安置一个流民,哪怕便是使一人、一家、一姓能吃饱喝足,能使他们安居乐业,就是仁爱,就是仁政,就是圣人的德!” 王华已经气得捶胸跌足了,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你从何学来的离经叛道之词!” 王守仁沉默了一下,道:“吾师……方继藩……” “……” 王华竟不说话了。 嚎叫声噶然而止。 吾师……方继藩…… 这五个字,像针一样,戳着王华的心。 而后…… 王华,显然……又哭了! ………… 不好意思,生病脑袋迟钝点,也因为睡得少,这章写得慢了些! 第二百零六章圣贤 “你……竟说出这样的话,犹辱门楣啊!” 王华不甘地朝着王守仁继续咆哮:“荀子所以成圣,程朱所以成圣,得享孔庙……岂是你可以……” 不等王华把话说完,王守仁就厉声打断道:“又错了!” “……”王华身躯颤抖,他看着激动得难以遏制的儿子,却见王守仁朗声道:“孔孟不在世,谁可言程朱为圣?” “……” 王华努力地用手撑着书桌。 程朱不是圣…… 程朱不是圣…… “可是天下读书人,无一不认可程朱!”王华吹着胡子,若不是自己的孩子,早就打死了。 王守仁笑了,大着笑道:“哈哈,还是错了,读书人认为他是圣,他们便是圣么?我也是读书人,我认为方继藩是圣,便可将吾师抬入孔庙吗?圣人已故,圣人不称其为圣,他又有什么资格自认为圣?” 王华瞪大着眼睛手指着王守仁:“你……” 王守仁则继续道:“可是圣人却认为,神农尝百草,故而认为神农是先贤。敢问神农不知程朱,甚至不通论语,不知何为之乎者也,那么,为何孔圣人膜拜神农?” “……” “仓颉也不懂什么是四书五经,不知论语为何物,可为何孔圣人视他为圣贤?” “……” “尧舜留下来的功绩,只有治水,更没有读过什么程朱,那么又为何孔圣人认为他们是圣贤?” “……” “这是因为他们实施了仁政,他们心怀仁德之念,敏于行,救活了无数的百姓。他们躬身俯首所做的事,足以流传千古,便连孔圣人亦都自叹弗如,对他们敬仰有加。孔圣人推崇他们,推崇的不是他们著书立说,穷究了多少学问,而在于,他们治水、他们救治、他们造字,从而使先民们得利,这才是真正的圣贤。而抱着一部论语,成日啃读,所谓寒窗十年,两耳不闻窗外事,岂不可笑?圣人可将这样的人,顶礼膜拜过吗?” “圣人可曾将那些腐儒视之为先贤吗?大道至简,只在于你根本不需穷究所谓儒家之理,你只需知道圣人崇尚仁义礼,这就足够了,知行合一,其首要在于行,无论是大的仁政,还是只微末的助人,这些统统为德,父亲,你错了,大错特错,王家的书斋里有书三万卷,可在我看来,只需留一部论语,其他留着也是无益,不过是在误人而已!” 王华呆住了。 他痛斥道:“孽畜。”说罢,竟举起了案牍上的砚台,想要敲下去,手举到一半,却又泪流满面地悬在了半空,无力打下去。 这……是自己的骨肉啊。 泪水泛滥着,自王华眼里哗哗落下,他无语哽咽着,最终,手无力的垂下了,砚台也落在了地上,哐当一声,一分为二。 “你……太让为父失望了。”王华哽咽着,不敢发出哭声,生怕这哭声一起,使自己这做父亲的,失去最后一点威严。 说罢,他失魂落魄地转了身,摇摇晃晃地出了这书房。 可王华刚一出书房,竟整个人像是迅捷的豹子似的,突的疾冲向了庖房,直接提出了一把菜刀! 只见他手提菜刀,双目赤红,下值时头上的翅帽也歪了,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 府里的管事见了,连忙拦腰将他抱住了,大惊失色地叫着:“老爷,老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啊……快来人,快来人啊。” 王华泪水泛滥,双目越发鲜红,显然,他是君子,一向远离庖厨,因而手中的刀,很没有规则的在虚空中乱舞一通,一向修养极好的他,此刻却是满面狰狞:“方继藩……” 他朝天吼叫:“我王华要将尔碎尸万段,尔误人子弟,尔害我儿子,尔猪狗不如,尔与禽兽无异……” ………… 正在家里的方继藩突的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此时是傍晚了,刚吃完了晚饭,一群门生聚在一起,众星捧月一般,毫不吝啬地夸赞着他是如何的学问精深。 古人嘛,除了不可描述之事,却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因而吃饱喝足,一副香茗在手,到了厅中,被门生众星捧月的吹捧一番,这人生,其实还算是挺惬意的。 可这一个喷嚏,却让方继藩总是忍不住的揉了又揉那发酸的鼻子,他感觉有点怪怪的,叹了口气道:“似乎有人骂我?还是哪里要出事了?” 却在这时,门子心急火燎地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少爷,宫里来了人,来了人……” 方继藩豁然而起……就知道出事了。 怎么像是……总有人和自己有仇一般,招谁惹谁啊这是。 此时宫里来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可天黑了呢,天一黑,宫门就要关上,若不是出了大事,什么事不可以留到明日再说? 果然,一个宦官正疾步进来,气喘吁吁地走到方继藩的跟前,看了方继藩一眼,立马道:“新建伯,娘娘有请。” “……” 娘娘? 大半夜的,娘娘叫我去? 方继藩觉得这宦官在逗自己。 “哪个娘娘?” 宦官板着脸:“两位娘娘。” 两位?那就是太皇太后和张皇后…… 方继藩更加懵了。 他倒是不敢怠慢了,出事了,果然出事了,大半夜的两个娘娘相召,如此不同寻常,没出事就见鬼了。 他没有迟疑,匆匆跟着宦官至午门,不过此时,午门已是关了,城楼上的禁卫吊下来了一个篮子。 方继藩扯了扯篮子上的长索,心里警惕,忍不住的看着一旁的宦官道:“你们不会害我吧,这绳子牢不牢靠的?算了,我是忠臣,死且不怕。” 硬着头皮上了篮子,便被吊入了宫城。 一路竟是被人领着到了暖阁。 暖阁? 大半夜的……陛下还不回去休息?可是不是两个娘娘召见吗?怎么来的暖阁? 只见这暖阁外头,已是灯火通明。 内阁三个大学士也在这里,正绷着脸,背着手,唉声叹息。 萧敬和几个宦官在另一边,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太皇太后。 张皇后和朱厚照站一起,朱厚照愁眉苦脸的样子。 除此之外,还有寿宁候张鹤龄,以及建昌伯张延龄。 至于其他人,就面生了,不过既然寿宁候和建昌伯都来了,想来其他也都是外戚吧。 大半夜的,这是搞什么名堂? 一见到方继藩来了,顿时,人们便呼啦啦的围拢上来。 这架势,吓了方继藩一跳。 谢迁性子急,一看方继藩,就厉声道:“方继藩,上一次陛下去了西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啥?”方继藩发懵,这是几个意思? 谢迁瞪着方继藩,捶胸跌足地道:“陛下自上一次去了西山,回来之后,就茶饭不思了,吃什么都没有胃口,这已半个月了,如今已是忧心成疾,萧公公说,打去了西山之后,便如此了,今日让你来,是要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继藩心里咯噔了一下。 心忧成疾了? 心理素质这么差? 不会吧? 他下意识的就道:“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没做。” “……” 一下子,安静了。 接着,刘健意味深长地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才没有人说和你有关,只是询问西山之事,既没有问,你为何矢口否认?” “我……”方继藩心里想说,我RI了狗了。 看着无数眼睛,正如狼似虎地盯着自己,方继藩心里有些发毛。 陛下没胃口吃饭吗? 难道是和张信有关系?一想到那厮的裹脚布,确实令他现在都还倒胃口啊,嗯,极可能就是。 不行,我要保护他,万万不可将他招供出来,毕竟我是一个好人。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道:“此事,萧公公应当知情。” 众人又都回眸,看向萧敬。 萧敬忙道:“奴婢只知大概。” 这家伙,倒是很会推卸责任啊。 方继藩只好道:“可能陛下染了风寒吧。” 萧敬又立马道:“御医已经看过了,说龙体并无病兆。” “陛下是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方继藩忍不住问。 众人都颔首。 好吧,那一定是张信了,一定是了,哎,要保护张信啊,不然他死定了。 方继藩心里有点儿毛毛地想着,觉得自己脖子有点发寒,别真出什么问题啊,会死人的。 方继藩想了想,只好道:“可能是御厨做的御膳太难吃?” “嗯?”张皇后凝视着方继藩,这几日,大家都急了,不过此事还是不宜外传才好,所以只是宫里一群人在跳脚。 之所以将方继藩叫来,是因为自陛下从西山之后,便成了这个样子,虽张皇后再三问陛下发生了什么,可陛下一直不说。 现在方继藩居然提出了御膳的问题,张皇后虽然觉得这答案简单,可是听方继藩这么一说,是觉得有点不靠谱的答案,却也未必不是一个方向。 “要不……”方继藩道:“臣家里新来了一头獐子,请个大厨好生烹饪一番,送进宫来,给陛下换换口味?” 8) 第二百零七章海晏河清 听了方继藩的话,众人看着张皇后,顿时踊跃起来,表忠心的时候到了啊。 于是众人一时踊跃起来。 “前几日,庄子里猎了一头熊,那熊掌已是取了,不妨请大厨烹饪,进献宫中……” “臣老家有一吃食……” 众人七嘴八舌,都在猜测着,什么东西,能勾起陛下的口欲。 说到了一半,突然有人道:“咦,寿宁候和建昌伯呢……” 沉默…… 众人小心翼翼的看着张皇后。 谁也无法想到,在这个‘国难当头’之际,居然会有一丝滑稽之感。 …… 某角落,张延龄快步追上了自己的兄长,他眼睛发红,吸了吸鼻涕,有些内疚的说道。 “哥,我觉得我们这样太吝啬了,陛下对我们兄弟这样好,上一次有人弹劾我们,他也只是将我们叫进宫来,一宿不睡,和我们讲道理。哥,我们给陛下献碗粥吧。” 张鹤龄背着手,削尖的双肩微微耸动,似乎也到了伤心之处,抬头,面黄肌瘦的脸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那圆圆的明月,很像一个蒸饼,若是当真是饼,一定……很好吃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咽了一口口水,眼角泛着泪花,同样吸着鼻子,激动而哽咽。 “你以为我想溜,要怪,就怪这双腿,这该死的腿不听使唤,一听到那些话,便心不由腿……哎……可怜的陛下啊……心好痛。” 张延龄听罢,忍不住俯身锤了锤双腿,也是激动的附和自家兄长。 “没错,都怪这该死的腿,不是东西啊,猪狗不如,真恨不得锯了它。” 张延龄徐徐上前,在这汉白玉的勾栏边,与张鹤龄并肩而立,二人一齐抬头看月,俩人的目光俱是透着几分愧意。 “哥。” “嗯?”张鹤龄侧眸凝视着张延龄。 “你真聪明。” “……” “哥……” “嗯?” “我饿了,你饿不饿?” “……” 张鹤龄沉默着。 “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 “哥,你相信鬼吗?” “……” “据说宫里有很多冤死的宫娥,她们会化作厉鬼。” “……”张鹤龄打了个寒颤。 “哥……” “住嘴!” “噢。” ………… 张皇后听到众人的话,不禁满面愁容。 若不是不得已,这夜里,实是不会召这么多臣子来。 现在陛下茶饭不思,无精打采,御医那儿,已经发出了警告,非要陛下吃点东西不可。 否则…… 张皇后叹了口气,凤眸微微一转,看着一个个邀宠一般,要进献特产的诸臣,她启了朱唇,沉吟道:“平时,陛下最爱吃本宫所烹饪的腊粥,可现在……他也没有丝毫的胃口。” 一下子,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连陛下最爱吃的,都没有胃口,而且这还是张皇后亲自认证,那么……谁还敢说自己进献的美食,比张皇后还好。 刘健已经心急如焚,忍不住道:“那么,臣等只好进内阁,仗义执言,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了。” 到了这个时候,看来只好动强。 不吃也得吃。 张皇后无奈的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 “看来,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其实,太皇太后与本宫请你们连夜来,也是为了如此。” 黑暗中,一直沉默的方继藩突然道:“这是心病!” 一时众人将注意力转到了方继藩的身上。 不过……这不是废话吗? 这不是心病那又是什么? “或许,臣可以先去看看。” “没有用的。”张皇后苦笑摇头,深凝着眉头:“该看的,都看了,陛下不发一言。” “臣尽力一试吧。”方继藩还是想争取这个机会。 虽然,他内心深处,想将这一切的责任,推给张信的裹脚布,可是……他似乎也明白,好像整件事,和自己有关。 方继藩坚持,张皇后也没在拒绝,而是凝着眉沉默着,没有说话。 方继藩当她是默认了。 于是上前,朱厚照追上他:“本宫和你去。” “太子殿下就不要去了,在这儿等着。” 方继藩觉得多一个,便是碍手碍脚,人都有心理上的问题,想要让人打开心防,这人……去的越少越好。 其实,反而是身边的至亲,反而不适合这个时候出现,因为……方继藩心知,弘治皇帝是坚强的人,至少他假装很坚强,是绝不会在自己妻儿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于是,他昂首阔步,也不通报,大喇喇的进了暖阁。 里头有一个小宦官,小心翼翼的跪在角落伺候,方继藩朝他挥了挥手。 “你出去,记得,关门。” 宦官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起身。 弘治皇帝半卧在御案边,手枕着头,看得出,他很疲惫,可是……他手里拿着一本奏疏,油灯冉冉之下,他虽才年过三旬,可双鬓间,却已现出了华发,整个人显得略微苍老。 此刻他皱着眉,一言不发,对外界的事,似乎也不关心。 只是聚精会神的看着奏疏。 方继藩行礼:“臣,方继藩见过陛下。” “唔……” 弘治皇帝只很慵懒的应了一声,继续看着手中的奏折。 方继藩笑了笑道:“陛下夜这么深了,还在看奏疏?” 弘治皇帝没有理他。 御案上的奏疏堆砌如山,显得很杂乱,不过,弘治皇帝的脸色更颓废。 方继藩来到弘治皇帝的跟前,开口说道:“陛下日理万机,实乃臣的楷模。” 依旧没有回应。 这是魔怔了? 他是皇帝,他要发呆,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若是方继藩他爹这样的话,倒是好办,找几个粗壮的汉子将他制住,按在地上,剥光了……不对,是按住他的口,你不想吃,也逼你吃不可。 方继藩心里想,给皇帝治病,粗暴显然是不可能的,这是手艺活啊。 “那么,陛下……臣告退了。” 案牍之后,没有任何反应。 就好似是陌生人,弘治皇帝懒得搭理他。 方继藩心里感慨,张皇后与陛下如此的情分,想来,早已在陛下面前哭过,陛下依旧还是这个样子,由此可见,自己这点小把戏,是不可能引起弘治皇帝丝毫的兴趣的。 想了想,方继藩见得这样不行,还是得另想办法,灵光一闪,他便有了主意。 “陛下,现在一定灰心冷意吧。”他状着胆子开口。 见弘治皇帝没有丝毫反应,方继藩索性看开了,跪坐在地上,双目有神。 “陛下克继大统时,一定是意气风发,定是在想,你一定不会和先皇帝一样,你要做一个圣明的天子,要扭转乾坤,使天下人都能受到你的恩惠,陛下想要缔造的,是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而事实上,陛下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这十三年来,陛下没有一日,不是殚精竭虑,臣在宫外,听说陛下每日处理军政事务,需七八个时辰,每日睡觉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时辰而已。陛下不爱美色,不贪恋美玉,不尚华服,这一辈子,更没有嬉戏娱乐,历朝历代的天子,能和陛下相比拟的,也不过是太祖高皇帝而已。” 这是实话,弘治皇帝是个工作狂人,别人三日一朝,他主动要求一日两朝,从睁开眼睛开始,便是批阅奏疏,召各种大臣来商讨各种的事,深更半夜,也不肯停止。 他不爱美色,于是后宫中没有一个嫔妃;他崇尚节俭,在宫中以身作则,让皇后亲自去织布,他裁撤了宫中大量的供奉和宫娥,将她们打发出去。 方继藩心里想,这种人通常都属于狠人,历史上也并非没有这样的皇帝,可这样严格要求自己的皇帝,同样也会用更严格的标准去要求别人。 偏偏,弘治皇帝严格要求了自己,竟对身边的人,极为宽厚。 这……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方继藩摸着自己良心说,倘若自己做了皇帝,这皇帝做成了弘治皇帝这种累成狗的样子,他就恨不得提着鞭子将身边人一个个抽挞个遍,大爷我累成狗,你们这样清闲? 方继藩见弘治皇帝无动于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陛下这一生,唯一自傲的,就是革除了许许多多的弊政,就是天下虽是多灾多难,却是大体承平。陛下一定在想,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这一生,陛下如这烛火一般,燃烧了自己,却总算,使这天下的许多可怜人,安居乐业。” “可是,西山一行。却让陛下看到了许许多多的王三,陛下方才知道,原来……这盛世江山,并不如陛下想象的那样,陛下再如何殚精竭虑,可依旧,天下还有的是饿殍,有的是王三这样的人,他们只有一个茅草屋,便知足了,有一口饭吃,便要歌颂陛下的恩德。陛下方才想到,原来陛下的一切努力,其实……也不过如此,陛下忙碌了一生,也辛劳了半生,换来的,根本不是海晏河清,所谓的太平盛世,更是可笑之至。” 说到此处,那半卧在案后的弘治皇帝,虽依旧是侧脸一动不动的看着手里端着的奏疏,只是那眼角,却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落下来。 他板着脸,依然纹丝不动。 第二百零八章心病还须心药医 忧心成疾。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症状。 上一世,方继藩没有女朋友的时候,大抵也是这等状态。 当然,弘治皇帝更惨。 他毕生的心血都在于此,可结果却发现,一切的努力,都不过是枉然,于是乎,他抑郁了。 似乎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极致,可似乎,现实却打了他的耳光。 于是乎,灰心冷意了。 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当初踌躇满志的自己,感觉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做不到自己想要做到的模样。 这是何等的打击,他越想,就越觉得焦虑,这令他恍惚起来,有时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值得的,有时不禁为之残酷的现实而苦笑以对。 脑海里更多的,却是王三,是王三家的那个妇人,是那污浊不堪的茅屋。 他没有搭理方继藩,或者说,此时的弘治皇帝已经将自己封闭了起来,外界的人和事,他都不愿搭理。 不理会自己? 方继藩嘘了一口气,便笑了,你不理,那我就继续讲呗! 方继藩就道:“其实臣起初的时候想做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大好人,可直到后来,臣才发现,想要做一个好人,何其难也,有许许多多的人,非要让臣做一个彻底的坏人不可,陛下能理解这种感受吗?他们就是见不得臣好,臣要做一个好人,比寻常人难上千倍百倍的。” “可是……臣做到了,臣还是做到了,做到了成为一个品德高尚,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诚实又可靠的好人。陛下知道臣是怎样做到的吗?因为无论这世上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这世上如何变,臣只要忠于自己的本心,便足够了,其他的,其实都不足挂齿。” 弘治皇帝终于抬起了眼来,迅速地扫视了方继藩一眼,只是面上带着冷然。 看来……陛下是不太相信他啊。 不过,有了反应就好办了,于是方继藩接着道:“陛下,且听臣细细说来。” “你退下吧。”弘治皇帝淡淡的说着,他显得极平静,平静到了可怕的地步,可恰恰这平静,却使人无法拒绝。 “……” 方继藩无言,其实他是当真想和弘治皇帝剖析一下自己的新路过程来着,我方继藩能走到今日,还能保持如此高洁的品质,是真的不容易啊。 哎……可惜了…… 自己这么积极,还是被无情的拒绝了,很尴尬呀,可方继藩也只好道:“臣……告退。” 似这样钻了牛角尖的人,是最不能轻易招惹的,谁知道下一句会不会是‘来人,切了他的小JJ’? 从暖阁中出来,似乎没有得到热烈的回应。 由此可见,许多人并不看好方继藩。 倒是朱厚照急匆匆地跑上前道:“如何?” 方继藩摇摇头:“这是心病。” “谁都知道这是心病。”萧敬扯着嗓子道。 萧敬乃是弘治皇帝跟前伺候了二十多年的老伴伴,此时陛下‘重病’,他心急如焚,自然受不了方继藩的废话。 张皇后只是皱着眉,一言不发。 刘健等人道:“无奈了,只好进去……” 他们想进去拼死劝谏。 方继藩心念一动,连忙道:“不可以进去,若是进去,只会让这心病加重,要我看,这心病想要医,只有两个法子。” 此时,显然已经没有多少人有心思理会方继藩了。 大家各聚一处,三三两两的,低声焦灼的议论,各想办法。 当初让方继藩入宫,本就是问西山的事的,也没指望方继藩能起什么主要作用。 所以方继藩去见驾的时候,也早有人预料到了方继藩的结果。 方继藩略显尴尬,倒是朱厚照很认真地围着他:“两个法子,什么法子?” 这令方继藩稍稍脸色好看一些,耐心地道:“其一,是给予陛下希望。” “希望?”朱厚照愣了一下,便道:“要不本宫去父皇面前背诵四书?” 方继藩摇摇头:“这怕没什么用吧!不过这其二倒是容易一些,需用一个法子来激励陛下一番。” 激励…… 不错,弘治皇帝的问题在于,他心灰意冷,可若是有什么狠狠刺激一番,或许……就有希望了。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不禁道:“老方,你就不要继续卖关子了,这些本宫也听不懂,你只需告诉本宫,本宫该怎么做?” 朱厚照是真的有些急了,毕竟那是他最亲的人啊,所以也暂时放下了被父皇揍的仇怨,急得有些跺脚了。 “殿下什么都不需要做,即便做了也没用。”方继藩叹了口气道。 某种程度而言,在弘治皇帝心里,只怕见了朱厚照之后,反而会产生更加深一层的担忧吧,毕竟这千疮百孔的江山,将来是要交给朱厚照的,想到自己如此殚精竭虑,这天下竟有这样多的王三,再加上太子本就望之不似人君,把朱厚照摆在他面前,这不是分明告诉他,大明……要亡了吗。 如此后果,实在难以预料,怕是呕血三升,都是轻的。 朱厚照抿了抿嘴,垂下眼帘,突然道:“父皇料来不会有事的吧。他……他毕竟历来是护着本宫的,他是何等的……” 后头的声音,越来越低…… 让人听着颇有几分酸楚。 方继藩还从未见过没心没肺的朱厚照也有这个样子的时候,当初就是被吊起来打,总还会有几分好汉的模样。 方继藩抖擞了一下精神,道:“可是未必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激励陛下。” “什么?”朱厚照一愣,似乎又升起了一丝希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的话,似乎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此时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已进入了暖阁。 刘健本在和李东阳、谢迁二人低声说着什么,却错愕的回眸来,谢迁脾气自是最急的:“你快说。” 方继藩却是道:“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我得去西山一趟。” “……”谢迁差点没噎个半死。 一旁的萧敬则是酸溜溜地道:“新建伯似乎很了解陛下啊……” 他这一番话,却不啻是给所有人都泼了一盆凉水。 连朱厚照,也不禁一愣。 是啊,和陛下朝夕相处的人乃是张皇后,而随时照顾着陛下生活起居的则是萧公公。 这两个人,还不够了解陛下吗? 太子殿下乃是陛下的儿子,虽是太子殿下顽劣,难道不知陛下的性子吗? 就算是退一万步,刘健等人,辅佐陛下十数年,难道他们不了解陛下。 陛下得的乃是心病,连他们都束手无策,还能指望上你方继藩? 你方继藩见过陛下几次?你方继藩知道陛下平时最爱吃什么吗? 见众人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方继藩则是面带笑容,这样的目光,他早就习惯了。 这些人显然并不知道,真正了解弘治皇帝的人,恰恰是自己啊。 后世不知多少明史的专家从浩瀚如烟的史料之中,去分析和研究过弘治皇帝,甚至连弘治皇帝的一封圣旨,都可能被某个学生连篇废话一大通,做出种种的解读。 身边人感性的了解,和科学论证研究一个人是不同的。 哪怕你接触的再多,可毕竟会有情感的因素,而后世的研究,则事无巨细,通过对弘治皇帝的行为,他的旨意,他身边人的各种反应,来进行论断。 这些论断,都在方继藩的心里藏着,或许不是百分百精确,可再通过方继藩来到这个世上,细心的观察,两者合二为一,却往往能发掘出弘治皇帝心底最深处的隐秘。 方继藩知道,继续这样下去,弘治皇帝就真的要出事了,眼下只能试一试了,他厉声对萧敬道:“萧公公若是了解陛下,大可以去觐见陛下,为陛下医治这心头大患,若是不可以,那就闭嘴!” “……”萧敬终于无力反驳,因为事实证明,他也束手无策啊。 方继藩则是看了天色,道:“太子殿下,臣现在要立即去西山一趟,争取在明日正午之前赶回来。” 朱厚照显然也被萧敬动摇了信心,却还是拉着方继藩的手,定了定神道:“本宫……信你!” “对了,有一件事,你定要牢记。” “你说……”朱厚照红着眼睛,想哭,却始终显得坚强,拼命的忍着。 “你不要去见陛下。” “什么……为何?”朱厚照百思不得其解。 “碍眼!”方继藩忧心忡忡的样子:“会加重病情的。” “……” 于是方继藩趁着夜色,急匆匆的走了。 只留下一群人在此长吁短叹。 朱厚照焦虑的背着手,抬头望天。 碍眼…… 怎么就碍眼了? 本宫不是父皇亲生的? 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难道……是因为父皇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忧心成疾? 难怪自己一点儿也不像父皇,根本不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那本宫的亲生父亲是谁? 方继藩这厮,说话留了一半啊。 不对,到了这个时候,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朱厚照连忙甩甩头,该担忧父皇的病情才是。 ………… 上午要去医院,中午的更新会迟一点,望体谅。 第二百零九章药引来了 宫里的消息终于捂不住了。 陛下的病情引起了臣民们的担忧。 于是,各种诸如‘陛下您好吗’的奏疏便如雪花一般的送入了宫中。 “若是慰问能治病,该有多好啊。” 看着这堆砌如山的奏疏,一宿未睡的刘健一阵唏嘘。 他木着脸,忍不住对左右跪坐的李东阳和谢迁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来添乱,陛下若是龙体康健,还需他们来问吗?” “……” 原本就是一宿未睡,可白日还需勉强打起精神,本想处置一些紧急的票拟,可结果…… “哎……”谢迁忧心忡忡地道:“太皇太后和张娘娘也是一宿未睡,怕就怕……” 三人又是唏嘘。 其实……三人心底深处都藏着一件可怕的事不敢表露。 若是继续如此下去,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当今皇上虽是三十出头,正处壮年之时,可忧心成疾,因而导致驾崩的事例多如牛毛啊。 只是这些话,作为臣子的,在此时是万万不可讨论的。 “太子殿下睡了吧?”刘健显得极为沉痛,他和弘治皇帝有着很深厚的友谊,这等亦是君臣,亦为友人的情感,非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 只是……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凡是任何时候,都要比任何人更深谋远虑一些。 李东阳一听刘健提到太子殿下,便与谢迁对视了一眼,随后他道:“清晨时,只小憩了一会儿,便又醒来,说要出宫去西山,寻方继藩。” 刘健尽力忍住心底的抑郁,深吸一口气,才道:“这个时候,太子殿下一定要留在宫中。” 说着,他低下头,似乎想要掩饰什么,便取了一份奏疏,提笔,其实他心已乱了,奏疏中写着什么,他脑中一片混沌,根本无从知道。 李东阳颔首点头,或许……应该应对更大的变故发生了。 陛下素来是个至孝之人,可现在竟是连太皇太后都无法令他清醒,而张皇后与陛下伉俪情深,同样也无法使陛下清醒,那么…… 李东阳恍惚之间,却见谢迁垂着头,用大袖遮住了自己的脸,似在抹泪。 刘健脸色铁青地低着头,似乎也发现了谢迁的失态,道:“于乔……” 于乔乃谢迁的字。 “正在这个时候,汝为内阁大学士,受皇帝恩惠,此时该为陛下分忧,稳住朝野内外,多少双眼睛在看着陛下,也在看着你我,请节制吧,天塌下来,到时还需有人顶着,太子……尚在幼冲,他顶不住,需吾等撑着,不可感情用事,贵州可有军情奏来,你去查一查。宾之……” 李东阳深吸一口气:“在。” 刘健依旧低头,握着笔杆子,顿了顿道:“近来各地遭灾,尤其是北方诸省,能否纾困,就看江南今年入库了多少钱粮了,要做好应变的准备,万万不可等闲视之,下一张条子,给南京守备府,今年的税粮,必须如数送到。传出一点消息去,今年江南各省布政使司还有转运使司,倘是如往年一般,敢贻误此等大事,他们的乌纱帽,就自行摘下,待罪吧。” 李东阳点点头。 刘健突又想起了什么,又接着道:“待会儿请兵部的职方司郎中刘大夏来,非常之时,更该做到有备无患,刘大夏熟知九边马政,加强边务,已成了当务之急,让他立即上一封章程,带着章程来见老夫。” 或许是受刘健的感染,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都打起了精神,开始忙碌了起来。 刘健说罢,提笔开始票拟,只是写下每一个笔画时,手不禁在微微颤抖,他极努力地写下一个个文字,而后却又想起了什么,道:“宾之……” 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公房里只剩下了他孑身一人,大家已各自忙碌去了。 看了一眼这空荡荡的公房,刘健的喉头才如堵了似的,他终于忍不住的低声饮泣,泪水洒满了衣襟。 ……………… “为何不让本宫出去?” 朱厚照气急败坏地大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在这暖阁的偏殿,太皇太后已去陪伴弘治皇帝了,张皇后便领着自己的一对儿女在这偏殿里稍稍休息。 可朱厚照虽几乎一夜未睡,情绪却很激动。 这都正午了,方继藩怎么还没来? 他不是说有办法吗? 既然有办法,这样的厉害,为何还没来? 他越等越感到难耐,恨不得立马见到方继藩,故而想要去西山催一催。 可张皇后却是禁了足。 他无计可施,便又回到张皇后身边:“母后……” 张皇后红着眼睛,幽幽地道:“你不要闹,安静一些,几位太医不是都在?此次,太医院的黄御医亲自出了马,他最擅长的就是治疗心疾,他说的很有道理,心疾也是要用医的,人若是郁郁寡欢,脉络便不会通,脉络不通,才容易引发诸多可怕的后果。因而,只要吃了他的药,疏通了脉络,这病也就能纾解了。” “庸医!”朱厚照很直接的骂了一句,而后道:“什么都是吃药,倘若父皇能吃药,还需他们做什么?父皇吃饱了饭,什么病不都好了吗?” “……” “哥,你少说一些,母后的心里也是难受得很。” 朱厚照瞪着眼,看着依偎在母后身边的妹子,想要跳脚,突然,他又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为何妹子这般像父皇和母后呢? 于是,他也抑郁起来,背着手道:“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缓缓的抬头,看着房梁,心里则焦虑万分。 却在此时。 外头有宦官急匆匆地进来道:“方继藩觐见,方继藩在午门外觐见……” 朱厚照听了,一下子就冲了出去,却见在那宦官的身后,方继藩正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朱厚照这才顿足,着急地道:“你怎的来的这样迟!” “耽误了,耽误了。”方继藩假装自己要断气的样子。 朱厚照激动地道:“老方,走,本宫带你去……” 方继藩却是扯住他:“殿下,你在外头等着,想要救人,则暖阁里,任何人都不得在场。” 朱厚照不解地看着方继藩:“……!” “臣先去见娘娘。”方继藩觉得没办法和朱厚照沟通,一看这厮是不理解的,可现在情急,耽误不得了。 于是他便径直进入了侧殿,也不知怎的,虽然感觉天要塌下来,可第一眼,却还是被太康公主所吸引,她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似乎也没防备方继藩会大喇喇的进来。 方继藩对着张皇后行礼道:“见过娘娘。” 张皇后凝视着方继藩:“张卿家辛苦。” “臣想试着给陛下治一治这心疾……” 张皇后微微蹙眉,她固然也知道方继藩总有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可这心疾…… 张皇后为难地道:“那黄御医说,为了免得陛下加重病情,还是不要……” 同行是冤家啊…… 怎么这话,听着很耳熟,好像自己和太子殿下说过…… 你大爷的,我方继藩跑去了西山,足足折腾了一夜,现在还饿着肚子,没有睡觉呢,这黄御医什么鬼,皮痒吗?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很认真地道:“只听他说这些话,臣就可以断定,此人是庸医。” 张皇后显得犹豫,那黄御医看上去,须发皆白,似乎更靠谱一些吧。 当然,方继藩也不是不靠谱,只是…… 方继藩也不想继续绕圈子了,便道:“娘娘,这心有成疾之人,必须得有一样东西作为药引,而臣……已将药引带来了。” “什么药引?” 方继藩摇摇头:“不能说。” 张皇后咬着唇,心理的天平倒是开始偏向了方继藩这一边,她是护短的人,觉得方继藩更顺眼一些。 于是方继藩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就算让陛下见一见臣,也对病情无碍的,一般情况之下,这得了心疾之人,只要不是特别碍眼的人出现,都不会加重病情。” “……”站在一旁的朱厚照憋着脸。 嗯,这话很有道理,可为何……听着却是怪怪的…… 张皇后深吸一口气,才斩钉截铁地道:“好,哪么,你去试一试吧,来人,领继藩去。” 方继藩在进入暖阁之前,脚步踟蹰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这对皇帝……真的有救吗? 自己的法子,一定有效? 好吧,都这时候了,管他呢,拼了。 我方继藩可是有脑残的男人! 脑残志坚的男人,运气都不会太坏。 他下了决心,步入了暖阁。 太皇太后已由人搀扶着去休息了。 只有几个御医和宦官还在此忙碌,他们抬眸看了方继藩一眼,神情有点不是很好看,似乎对于这个不速之客,不是特别欢迎。 而此时,皇帝似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已躺在了屏风后的一方小榻上休息。 其中一个御医本起身,本想说,无关人等,不要在此耽误了救治。 可谁料,他话还没出口,方继藩便道:“闲杂人等都出去,不要碍事!” “……”那御医顿时就气了,脸瞬间就胀红起来,忍不住大义凛然地道:“我乃御医黄仲丙,尔是何人?” 这黄御医似乎觉得自己的神医之名名扬四海,只要报出自己的名讳,足以吓退此等无关人等。 而方继藩只眼皮子一抬:“我叫方继藩,我爹方景隆……” “……” ………… 不好意思,晚了哈,早上在医院花了不少时间,回家立马干活了,希望大家谅解一下了!8) 第二百一十章杀手锏出世 方……继……藩…… 这三个字,竟像是有了魔力。 黄御医目中带着震撼,而后……又复杂起来。 他居然一声都没有坑。 御医毕竟不是宫里的太监,太监们无亲无友,和宫外的甚少有什么联系。 而御医虽在宫中听用,却是有社会关系的。 所以…… 他会比较担心走在大街上被人敲闷棍。 或者自己家里好端端的失了火。 又或者,门前被人涂粪。 当然,作为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也不至于因为这些区区小事就认怂,这不符合医者仁心的说法。 黄御史更担心的是自己一家老小最终被绑去某个城外破落的城隍庙里,一不小心,下面那玩意儿就没了,这岂不糟糕? 好吧,黄御医还是怂了。 他毫不犹豫地背起了药箱,草草地跟方继藩拱拱手道:“失敬,失敬。” 其他几个御医,倒也知趣的,也都闷不做声的纷纷告退。 无敌……真是寂寞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 那个人渣败家子,意想不到的留给了自己一个宝贵的人生财富,这恐怕是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吧。 嗯,现在打起精神,开始治病。 于是方继藩徐徐到了榻前。 低着头定定地看了看,弘治皇帝显得有些虚弱,精神很差,脸色煞白煞白的。 方继藩行了礼:“陛下,您好吗?” “……” 方继藩接着道:“臣给陛下送礼来了。” 弘治皇帝终于从嘴里透出了虚弱的声音:“你退下吧。” 声音冰冷,带着不近人情。 这一次,确实被打击得太狠了。 仿佛人生没有了希望一般。 可方继藩没有退。 我方继藩抗旨不遵。哼哼,你能奈我何。 当然,方继藩脸上没有翘起尾巴的嘚瑟之色。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臣送完了礼,自然告退。” 他也不等弘治皇帝的下一句了,直接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沓……书信。 书信? 只是……弘治皇帝的双目依旧木然,显然对方继藩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丝毫的兴趣。 可方继藩却只笑了笑,取出了其中一封书信,扬了扬道:“陛下想看吗?” “退下!” 这一次,声音严厉了一些。 方继藩接下来的动作则是悻悻然地打开了信笺,道:“陛下不想看,那臣就念了。” “……”弘治皇帝终究还是心善的,至少方继藩没有被切**之虞。 方继藩显得很放肆,将书信打开,接着就朗声道:“皇上:圈圈叉叉……”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要疯了。 圈圈叉叉? 这是什么意思? 方继藩汗颜:“书信中就是这样写的……臣想,这圈圈叉叉,料来是写书信的人不会写,想来,这是陛下万福,或是吾皇万岁的意思。” 方继藩的脸有些烫红,支支吾吾地解释。 弘治皇帝的反应是冷笑。 方继藩继续道:“您好吗?” “……”弘治皇帝继续不说话! “皇上若是生病,一定要多多注意XXOO……呃……陛下,臣想,这个XXOO,定是多注意龙体的意思……” “我张小虎,有时也会生病,可我生病了就想吃馍馍,馍馍很香,很XXX……皇上您也要多吃馍馍,这病也就好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变得无比的怪异起来。 颇有几分鬼上身的感觉。 一封信……念毕! 方继藩将书信收了,笑着道:“陛下,这些书信都是西山的学童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写下的书信。他们和臣一样,都是孩子,所以书信之中,难免有一些胡话,陛下……你还想继续听吗?” 弘治皇帝眯起了眼,有些复杂地看着方继藩。 学童…… 是来自于西山的学童? 一群孩子……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让方继藩退下了。 在这无声中,方继藩已经取出了第二封,又开始念了起来:“皇上,我知道您病了,病了要吃药……我怕吃药,不过皇上若是病好了,请为我做主,许杰每日欺负我,骂我丑,丑又如何,莫欺少年丑,皇上一定要惩治这样的恶人,为我做主……” “……”呃,弘治皇帝有点想死。 这是什么跟什么…… 可是…… 至少,弘治皇帝开始认真听了。 他是个一辈子都不知趣味为何物的人,可这些孩子……竟莫名的让他觉得挺有趣的。 当然……重要的不只是童真。 而是……童言无忌,如此率真的话,想必也只能出自这些学童之口了。 其实朱厚照年幼时,也曾有过许多趣味的事,不过在弘治皇帝的眼里,朱厚照从生下来就是太子,是储君,所以弘治皇帝对他寄以了太多太多的期望,渐渐的,看待朱厚照的目光自然是严厉居多。 而这些童言童语。 他自问做了十几年的天子,还真没有被人真正的评价过。 弘治皇帝是何等的聪明之人,岂会不知,围着自己身边,似方继藩这样的马屁精们,所歌颂的圣明都是违心之言?从前他虽是看穿了这些马屁精的本质,可或多或少,还是有些自信的。 他认为……自己如此勤政,这天下海晏河清已进入了盛世,只是没有方继藩这些马屁精们说的如此夸张罢了。 可直到见到许许多多的王三,开始颠覆了他从前所认知的东西,才让他彻底的抑郁了。 而现在…… 只见方继藩口里继续念着:“他们都说皇上是个好皇帝,关心百姓的疾苦,所以请皇上的病赶紧好起来,我爹说,皇上若是圣明,我们才天天有米饭吃的……” “此人不错,很有潜质。”方继藩念完了,评价了这封书信,第二封书信圈圈叉叉少了一些,说话也很有逻辑章法,可见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 “……” 弘治皇帝的心里略有一丝触动,他脑海里竟久久的回想着那句话,皇上若是圣明,我们才天天有米饭吃…… 孩子的世界里,其实和王三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们更真挚,更直接明了。 所谓的祈求圣君降世,哪里是希望天下太平,不过是希望第二天起来,不至于饿肚子罢了。 弘治皇帝的眼睛又开始发红了。 方继藩则是依旧笑呵呵地看着弘治皇帝。 这在弘治皇帝眼里,这种表情,很下贱。 方继藩道:“陛下,还想听吗?” 弘治皇帝不做声,只是眼眸里,却发着冷光。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不敢再作死了,连忙又取出了第三封。 这第三封书信,方继藩看得眼睛都直了,顿了一下,才憋着脸道:“圈圈叉叉,圈圈叉叉叉叉叉……” “……”这哪个孙子写的? 方继藩气得牙痒痒,迅速掠过了无数圈圈叉叉,直接看后头的署名去了。 这最后的署名令方继藩震惊了,依然还是三个圈圈叉…… “呵呵……”方继藩干笑,心里咬牙切齿,这样的人渣,读个鬼书,放在我方大爷从前的那个世界,是要被杨X信老师电一下的。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取出了第四封,这期间,偷偷的瞄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是个宽厚,却也绝对有城府的皇帝。 正因为如此,所以方继藩没有任何的作假,对所有的书信,也没有进行挑选,而是直接跑去了学堂,告诉学童们,若是皇帝生病了,让你们写一封书信。 写完之后,直接收卷,方继藩也懒得看了,因为一旦挑选,就难免会有痕迹的。 他要给弘治皇帝看的,就是学童们最真实的东西。 因为这个世上,再没有比真实更加动人了。 弄虚作假的东西再如何花哨,可终究没有生命力。 诚如方继藩犹如青松一般的高贵人格一般,他最实在的,就是真实。 弘治皇帝的目光已从涣散变得渐渐的凝重起来,他纹丝不动,像是在凝神倾听。 方继藩的目光也专注地落到了第四封信上了,这一封书信,倒是有着点霸气侧漏的气息,方继藩还未读,就令方继藩感觉那王霸之气已扑面而来了。 方继藩身躯一震,声音也不自觉地高昂了起来:“你就是皇帝?我叫许杰,XXOO……你作为皇帝,一定很苦恼于边X吧……不X紧,你若是封我为将军,我三日之内,提XXXX回朝,我叫许杰,许杰的许,许杰的杰,你要记好了,忘了我的名字,你会XO终身。” 方继藩脸红了。 拜托,要点脸好吗? “咳咳……”弘治皇帝咳嗽起来。 方继藩一惊,连忙丢下书信,将弘治皇帝自床榻上扶起,轻轻地拍他的背。 “陛下……这个,这个许杰和臣没关系啊,臣也不认得他的。”方继藩忙道。 弘治皇帝闭上了眼睛,坐在榻上,靠着软垫,憋红了脸,终于从牙缝里蹦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字:“念!” “还念?”方继藩倒是开始心虚了。 他光想着童言无忌,想着用世上最真挚的情感去打动天子。 可这些学童,都啥玩意啊。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不自信地道:“陛下,臣念了啊,他们和臣没有什么关系的……臣……” “念下去……” 弘治皇帝加重了语气,他虽显得疲惫到了极点。 可是…… 他想听下去。 8) 第二百一十一章扶朕起来 方继藩将信一封封地念下去。 学童的念头,都是极古怪的。 他们的创造性,远超了方继藩的意料。 有索要冰糖葫芦的。 有操心未来娶不到媳妇的。 也有希望官府能将自己的父母抓起来关个十年八年的。 对于未来憧憬的也有,有人想做大将军,有人想成为一个合格的矿工,也有人……想娶公主…… 真是岂有此理了,方继藩努力地寻找这位情敌的署名,结果,却又是一个XOO。 没事,回去对笔迹,还怕寻不到人?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又取出了一封信。 弘治皇帝听得极认真,他依旧软绵绵地靠在软垫上,纹丝不动。 可方继藩发现,他的眼睛,渐渐的回复了一些色彩。 方继藩心情大好,清清嗓子,继续道:“方恩公说皇上病了……” 嗯,语句通顺,居然没有圈圈叉叉,方继藩暗暗点头,这个小家伙还是不错的,除了我方继藩之外,他已算是孩子中的佼佼者了。 “我爹说,方恩公是我们的大恩人,大恩人应当不会骗人吧。” 方继藩不禁热泪盈眶,读到此处,心里叫好,惭愧,惭愧,虽然我方继藩不爱骗人,诚实可靠,可还是言过了,毕竟我这人不擅被人夸奖啊。 “可是我还是觉得方恩公在骗人,皇上怎么会生病呢?他每天都有许多许多肉吃……一天要吃掉三十头猪,五头牛,还有一百只鸡,我娘说,多吃馍馍就不会生病了,皇上吃这么多,一定不会生病的吧。” “我听我爹说,皇上身边有几千个美人,陪在他身边玩耍,皇上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怎么会生病啊……” “……” 弘治皇帝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了。 这都是什么鬼? 朕何时吃了这么多头猪,这么多只鸡,朕是饭桶吗? 朕已经裁撤了那么多的宫娥,什么叫这么多美人陪在朕身边玩耍?这是污蔑啊……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还想继续念,弘治皇帝的身子有些颤抖,他努力地道:“不要念了,就到这儿吧,扶……扶朕起来……” 扶朕起来这四个字,倒是令方继藩眼前一亮。 于是方继藩连忙搀扶着不堪受辱的弘治皇帝坐直了一些,而接下来,弘治皇帝也不知哪里来了气力,竟是嗖的一下,直接将方继藩手中的书信夺了过去,接着弓着身,低头细细地看了起来。 这书信的字迹很稚嫩,错字连篇,可是…… “这是在污蔑朕……”弘治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地道:“这些书信没有给人过目过吧?” 看来,即便是抑郁了,弘治皇帝还是很在乎自己最后的那么一丁儿尊严的。 方继藩便道:“除了臣,再没有人看过。” 弘治皇帝这才吁了口气,他突然抬头看着这榻前的纱帐,愣了愣道:“朕……是昏君吗?” “不是!”方继藩说得斩钉截铁。 弘治皇帝突然怪异地道:“那么朕是什么?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朕到底是什么?” 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陛下是皇上啊。” 弘治皇帝却是叹了口气。 方继藩见机,突然板起脸来:“陛下看了这些书信,有何感想?” “……” “陛下不说,臣也愿意猜测一二,他们……都是孩子啊,他们还没有到懂得人心险恶,更不知人生多艰的年龄。他们未来的道路既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可也掌握在了陛下的手里。” “天下有千千万万个王三,也有千千万万个小王三,陛下,王三们都已经这样了,陛下还要在此茶饭不思,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吗?陛下,这些小王三们,对他们的未来还抱着期望啊。” “他们的未来,正是维系在陛下的身上,或许陛下不可能给他们前程,也不能给予他们锦衣玉食,可以陛下的勤政,能让他们明日多吃一口米饭,后日能多添一件衣衫,这……就足够了。” 弘治皇帝目光一怔,而后突的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其实也是在赌,他在赌弘治皇帝是个有情怀的人。 历史上的弘治皇帝非常的勤政,因而在后世有两个说法。 一个说法是弘治皇帝出于维持统治的需要;而另一个说法则是弘治皇帝有很大的情怀,是个真正怀有爱民之心的人。 两种说法各有各自的观点。 可方继藩却认为,这两点在弘治皇帝的身上都有。 他是发自肺腑的爱民。 既然要治这心病,那么就必须得用民来治! 这时,方继藩又接着道:“二十年后,这些学童可能会如从前的王三一样颠沛流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对朝廷生滋生恨意。二十年后,这些学童也有可能如现在的王三一般,日子过得安稳,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有衣穿,有饭吃,有遮风避雨之地,他们会像许多承平世道中的小民一般,卖着气力,虽是微不足道,可劳作下来,却也能养家糊口。” “二十年后,他们是什么样子,其实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陛下若是如今日这般,一直食不甘味,那么他们将来便也要饿死了。陛下若是今日不忘初衷,照常吃用,使天下大治,那么他们便有机会有饱饭吃。天下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朝一夕能做成的……” 听到这里,弘治皇帝移开了视线,没有再理方继藩,却是将一封封书信取起来,重新看了一遍。 “……” 方继藩心里打好的腹稿,顿时没了用处,他原本早就准备好了长篇大论,可现在……有点尴尬了啊。 弘治皇帝则是聚精会神起来,认真地看着书信中的每一个字,有时……他不禁莞尔,有时微微皱眉。 犹如他阅读奏疏时那般。 仿佛他在处置天下大事一般。 当他看到一封书信之中一句话皇上要好好做皇帝,不要偷懒…… 他突的觉得鼻头有些发酸。 历朝历代,想来也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敢说这样作死的话吧。 可这话……却莫名的令他感到有一点暖心。 童言……本就带着治愈功能的。 一个成年的人,越是见多识广,越是见多了各色人等的心思,越是有了城府,便已很难受到旁人的感染了。 可一些带着童真的话语,却总容易让人感触万千。 弘治皇帝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睛却已经赤红了,他久久地盯着那信笺上的那句‘要好好皇帝’,这歪歪曲曲的笔画,却如甘霖一般,使他的心都热乎了一些。 “此人叫什么?”弘治皇帝指着信道。 方继藩凑上去,见落款处写着OXX,下意识地道:“圈叉叉啊。” “这孩子……”弘治皇帝突然笑了,笑中噙泪:“哈哈,其他的字都会写,唯独不会写自己的姓名吗?” “还有这个许杰,为何总是欺负人,他已揍了三个同龄的孩子了。”弘治皇帝的心情难得有这样的轻快,或者从他登基开始,他就一直的紧绷着,现在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居然很有耐心地将这每一封信笺都捋平,很认真地收拾好! 而后,他抬眸看着方继藩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方继藩愣了一下:“臣想说,陛下乃维系……” 弘治皇帝却是一挥手:“不用说这些连篇废话了,道理……朕比你懂得多,你这点所谓的谏言,一个小小翰林就可以说的比你好一万倍。” 他伸出手,吁了口气:“来……扶朕下地吧。” 方继藩大喜,弘治皇帝……心里的那股子闷气,终于纾解了。 只是……陛下都这个样子了……扶起来会不会受不住? 弘治皇帝冷冷地瞪他一眼:“不扶朕起来,朕怎么用膳?”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还有点儿踟蹰,便索性自己扶着床榻起来,微微颤颤地踏上了靴子,下地,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此时弘治皇帝才又道:“你说的对,世上有许许多多的王三,朕已经辜负了一群王三,再不能辜负他们了,朕有错嘛,施政定是有所失误,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那些学童真有趣,难得他们写了这么多的书信,就是胆大包天了一点,朕的家事,他们也管?” 方继藩汗颜。 弘治皇帝背着手,虽是气弱,可精神总算好起来了,徐徐绕过了屏风,边道:“朕年幼的时候吃了许多苦,所以便在想,朕的儿子,也就是厚照,决不可重蹈朕的覆辙,朕要让他无忧;同样的道理,王三们也吃了许多苦头,可王三的儿子们,他们的父母,一定不希望他们和自己一样吧,朕也不忍心让他们与王三一样,朕从前总是想要做圣君、贤君,想要什么太平盛世,什么海晏河清,其实这是虚名,毫无益处,与其总是想着如何去做圣君,还不如脚踏实地的做个不坏的天子,这就够了,你……还愣着做什么?不说话可?方才不是很能说的吗?来来来,朕坐这里,朕听你讲。” ………… 在这里跟大家说一件事,今晚大家不要等凌晨更新了,都早些睡。因为老虎明儿要一早上做个检查,医生要老虎空腹,今天必须早些睡,明天老虎尽量早些起来先码些字,而且明天还是五更哈,只是情况特殊,更新时间不能稳定!也希望大家能谅解!嗯,最后顺便求点支持,给点小安慰吧,不说病不舒服,每天打针,也是真的痛的!8) 第二百一十二章朕饿了 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这些学童的话,确实令他心里开朗了许多。 一下子,竟有拨云见日一般的感觉。 这……才是最真实的声音。 若是排除掉那些‘胡言乱语’,其中的许多真挚的期许,也令弘治皇帝感慨万千。 他在御案之后坐下,双眸微微眯起,瘪了瘪嘴角,便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 这个家伙……倒还真亏得他想的出来。 而一听弘治皇帝要听自己‘长篇大论’,方继藩虽然是脸皮厚,却是汗颜。 该说的,陛下你不都说了吗?我还讲啥? 方继藩便朝弘治皇帝讪讪道:“臣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那么……去命人传膳吧,朕还真的饿了。”弘治皇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悠悠的开口。 方才他还不觉得饿,此时恢复了精神,却觉得肚子在火烧一般,很是难受,一阵饥饿感,蔓延全身,让他感觉非常的不舒服。 “赶紧,先取一碗粥来。”弘治皇帝摸着自己的肚子,催促着,下一刻他低头看了一眼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奏疏,旋即便开口说道。 “待会儿,朕还有许多事要做,要批阅奏疏,还要召几位卿家来议政。”他说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放到那些信上面,嘴角噙着笑意。 “还有……回复这七八十篇书信呢。” “啊……”方继藩愣了一下,嘴角微微抽了抽,嗫嚅着:“回复书信……”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冷哼着出声。 “怎么,这些孩子千辛万苦,给朕修书,使朕舒服了一些,朕不该回信?朕是知书达理的人,他们体恤朕,朕也该劝勉他们,其实,也多亏了他们,朕的心绪才好一些。” 方继藩心里呐喊,陛下,是我,是我,是我让他们写信的啊,我为陛下立过功,我为陛下耗尽心血…… 说完,弘治皇帝已经不搭理方继藩了,低头,又取出一封书信,看得极认真,看到可笑之处,笑了,见到了那学童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真言’,眼角竟又模糊,唏嘘着喃喃道。 “天下的事,大抵逃不过一个真字,只是要去伪求真,何其难也。这是好孩子啊,真是好孩子……” 他霍然抬眸,凝视着方继藩,目光变得冷淡,面色不禁严厉起来。 “这里发生的事,不许张扬,包括了这些书信!” “噢。”方继藩无精打采的样子。 …… 侧殿。 黄御医哭了。 感觉受到了万千的侮辱和委屈,跪在了张皇后面前。 撕心裂肺的样子,捶着自己的心口。 “臣没有办法,招惹新建伯不起啊……” “………” 张皇后冷面看他,一双盈亮的凤眸里满是困惑。 黄御医继续捶着自己的心口邦邦的响。 “臣还受了新建伯的威胁……” 偎在一旁的太康公主气听言,娇丽的面容不由一沉,嘟着嘴,气鼓鼓的道:“胡说,方继藩如何威胁你?” “他……他……”黄御医惨痛万分,很是狼狈的开口说道:“他说他叫方继藩,不就是威胁臣吗?” “……” 黄御医泪流满面,似乎也解释不清,继而颤声道。 “臣心里怕啊,本想只在外头候着,可细细一想,不成,陛下龙体要紧,这陛下患的乃是心疾,因劳思、忧愤而起,乃秦医的六疾之一,所谓晦淫惑疾,明淫心疾是也。又有思虑烦多,劳成心疾之说。” 说着,他不禁停顿了下,思虑了一番,继续说道。 “依臣所见,此病最重在养,万万不可使病症者受外界干扰,心疾涉及心脉,而陛下日理万机,积劳成疾,更该小心防范,臣欲治其病,一为尽力使陛下少接触无关人等,以免动了陛下的肝火。其次,再取黄芪、虫草、灵芝、黑蚁冬凌、金银花煎水喂服,以为辅佐,纾解陛下心脉。如此,将养一月,也就渐渐能痊愈了。” “倘使有人靠近陛下,使圣躬违和,难免陛下又触动肝火,从而加重病情。若如此……恐无药可医。臣区区医官,不敢得罪新建伯,可又恐方继藩胡乱干扰陛下的救治,而使陛下病情加重……臣只好来娘娘这里,请娘娘做主。” 他摇头晃脑,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 他的一席话,令张皇后恐惧起来,凤眉深深的凝在了一起。 关心则乱,陛下,乃是自己和儿女们的依靠,他倘若有半分的闪失,可就完了。 想到此,张皇后既是悲痛,又是担心,可她暗暗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番,才淡淡开口。 “黄医官乃心疾圣手,只是……想来……事情不会如此严重吧。” 其实黄御医被方继藩三个字直接吓走,也是不敢继续招惹方继藩的。 可想着若是方继藩进去,自己乖乖在外候着,有些不甘心。 若是陛下病情加重,可别最后赖在自己身上,倘若到了最坏的结果,那就更糟糕了,自己不但名声完了,宫中肯定也要苛责,想了想去,这事儿还得和张皇后有所交代。 他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方继藩自己要去治病的,可怪不到我的头上,出了事就找方继藩吧。 因而,张皇后垂询,他自然不敢怠慢,在心里仔细斟酌了一番,便认真回答道。 “圣手二字,臣愧不敢当,不过是有一些治疗心疾的心得罢了。只是,娘娘,臣对此,不抱任何幻想,那新建伯,臣也不敢诽谤,只是……臣却敢断言之,陛下病情加重,这……这已是迟早的事了,娘娘若是不信……待会儿说不准,就有宦官来告急……” 张皇后脸上写满了担心,盈亮的目光里竟是泛起了淡淡怕意,眉头一皱,下意识的问道:“真……严重至此……” 朱秀荣见黄御医说得如此严重,这不仅仅关系到父皇的安危,又关系到方继藩,她一下便慌了,泪眼婆娑:“你……胡说……” “殿下……”一听殿下呵斥自己,黄御医急了,这小妮子怎么处处和自己作对,想来是不知我黄仲丙的神医之名啊。 他憋红着脸,极致认真的说道。 “臣学医三十载,阅尽天下医书,救治病人无数,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殿下……” 这时,外头却有宦官打断了黄御医的话:“娘娘……娘娘……” 张皇后一听这急促的叫声,瞬间,面色白如纸,心便如扎了一般,娇躯一颤,真……真被这黄御医言中了吗? 陛下病情……恐怕又恶化了…… 倘若如此……可叫我们娘三怎么活啊…… 一瞬间,泛滥的泪水便自凤眸里流淌出来,整个人都在颤抖。 朱秀荣也是一呆,想到父皇欠安,母后双手死死握着自己,显然是无法遏制激动的情绪。 她双眸里不禁迷茫。 少女的心事之中,难免会对某些人有所憧憬,就如方继藩,朱秀荣总是会想,方继藩总是护着自己,这种保护,却不似是父皇母后一般…… 总之,她对方继藩有信心,只是无奈,被这黄御医言中,她也有些慌了,一双晶莹璀璨的眸子泛起了泪意。 这可怎么办? 那黄御医一听,心里却也没有窃喜,内心深处,有了深深的忧虑,他跑来告状,也是出于关心陛下的担忧。 现在听说果然出事了,顿时……对方继藩的惧怕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泪意也全无了,竟是大喝道。 “坏事了,坏事了,就知道会坏事,治病,岂可让庸医来,不,新建伯连庸医都不如啊……” 说着,便有宦官入殿,拜倒在地:“娘娘……” 张皇后几乎要昏厥过去,双手紧紧握住朱秀荣的小手,压着心头的怕意,凄哀的开口。 “你说罢。” “娘娘,陛下要传膳,要喝粥……” “……” 张皇后表情凝固了,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跪在地面上的宦官。 “这……”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面容里满是错愕之色。 一旁的朱秀荣倒是反应过来,凝着眉头,认真的问道。 “父……父皇要喝粥?” 黄御医有点发懵,他突然有一种,好像被人砸了招牌的感觉。 虽说医者仁心,可是……这……这…… 这怎么可能呢。 那方继藩可不懂,而且他明显是在胡闹。 转眼间陛下的病就痊愈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竟是忍不住问道:“陛下自己痊愈了?” 面对张皇后三人的错愕,宦官如实回答道。 “陛下听了方继藩的进言,便好了,说是腹中饥饿,要传膳,指名了要喝粥,还说娘娘亲自熬得粥好喝。” 黄御医如遭雷击,天……这是心疾啊,不下药,就这样好了? 这怎么可能?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此越发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宦官。 听了宦官的话,张皇后可以确信陛下的病是痊愈了,她喜极而泣:“有有有,本宫早就熬好了,快,快送去。” 此时,也懒得理这黄御医了,牵着朱秀荣,便赶去暖阁,朱厚照也已闻讯了,兴冲冲的赶来:“父皇,父皇……”8) 第二百一十三章神器何其重也 第二章 弘治皇帝一脸平静的坐在御案之后,看着兴冲冲的朱厚照。 哼…… 还是……这般的没有规矩啊。 一点都沉不住气。 像个孩子一般。 别人家的孩子可以胡闹,可是你可以吗? 弘治皇帝眉角轻轻一挑,伸伸手,指了指朱厚照。 “啥?”朱厚照喜滋滋的看着父皇,面容里满是笑意。 父皇身体虽是疲惫虚弱,不过坐在御案之后,精神却显得不错,见父皇指了指自己,朱厚照有些迷糊,父皇这是怎么了? 弘治皇帝见朱厚照一脸不解的表情,随即又伸手一指,方向却是暖阁中的角落。 朱厚照的笑脸凝固了,又是那一处角落。 他心里郁闷,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啊……” 弘治皇帝低头,读书信了,完全不搭理他了。 “……” 朱厚照朝方继藩一头雾水的用眼神询问。 帮不了你了。 方继藩痛心疾首的想,至今还记得上一次陪着朱厚照作死的经历,太子殿下跪着,总比两个人一起跪要好。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乖乖到了墙角,跪下。 张皇后和朱秀荣来了。 先看看还算精神的弘治皇帝,再看看角落里跪着的朱厚照。 朱秀荣第一个反应,便是吃了定心丸。 父皇……果然好了。 平日父皇正常的时候,不都如此的吗? 再看方继藩,却是一脸噤若寒蝉的样子,似乎因为有了前车之鉴,突然老实了,这时,他似乎又意识到了伴君如伴虎,于是忙将眼睛看向虚无之处,仿佛好像方才发生的事,什么都没有发生。 朱秀荣朝方继藩恬然一笑,她这么一笑,嘴角轻轻上扬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眸里溢满了光彩。 方继藩用眼角的余光捕捉了这一丝笑容,便也咧嘴,乐了。 张皇后喜极而泣,走到了案牍前。 弘治皇帝便带微笑,却是将书信放下,手不经意的一折,这信的内容便被掩住,弘治皇帝朝张皇后微微一笑:“朕圣躬微恙,倒是让人担心了。” 张皇后自是想一诉衷情,只是当着方继藩的面,却也不好说什么,却是看了朱厚照一眼,见他又跪着,她不禁凝眉问道:“陛下……太子,又怎么了。” 一说到朱厚照,弘治皇帝便板起脸来,很是严肃的说道。 “神器何其重也,朕手持着尚是夙夜难眠,日夜操劳之下,亦是不知何时有失。这社稷,关乎的,乃是万千人的福祉,朕受之天命,一日不敢懈怠,只恐稍有疏失,而使百姓颠沛流离。你看看他的样子,坐没有坐像,站没有站像,朕若是现在不管教,将日他若是把持神器,不知多少人要遭殃,让他跪着吧,他这猴精似得性子,多跪跪才好,朕若不是身体不好,非要将他吊起来不可。” 角落里的朱厚照打了个寒颤,本想唧唧哼哼几句装可怜,却一下子打消了这念头,此时他唯一想着的便是,最好自己是隐形透明的,别让父皇发现自己才好,唧唧哼哼,引人注意,这是找死。 卖惨这一遭,显然已无用了,他已经用过很多次了,父皇都麻木了,根本不会在心疼自己了,他还是好好的跪着吧。 “陛下……”方继藩头皮发麻,心里也有些惶恐,不敢去和朱秀荣眉来眼去,却见朱秀荣吃吃的朝自己笑,他却不敢在笑了,这是他委实有些吓着了。 怎么看着,像是在杀鸡吓猴。 他忙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四大皆空状,道。 “陛下,臣突然想到,臣的职事乃是屯田,这屯田,事关陛下的农垦大政,一想到这么多百姓,都需食物果腹,臣就心忧如焚,臣觉得臣该告退,去西山好生督促一下百户所屯田之事了。毕竟,民以食为天,唯恐自己没有三头六臂,不能将暖棚赶在冬日来临之前,悉数搭建好。” 说着,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弘治皇帝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赞许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很是满意的点点头。 “嗯,你且去吧,这一次,有劳了你,卿家有功于朝,还能心系百姓,朕甚为宽慰,你先忙你的事,朕他日,自有恩赏,还有……好好照顾小王三。” 方继藩‘动情’的道:“多谢陛下,陛下谬赞了,将心比心,臣虽没有饿过肚子,却也知道,饿肚子的感受,臣一想到,这世上还有许多人饿肚子,便心里惭愧,只恨自己不能多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上为陛下分忧,下为百姓谋福祉,此……臣毕生之所愿也。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忠职守,臣……告退。” 溜了。 惹不起,惹不起。 身后,传来了一声咆哮:“看看方继藩,再看看你,小畜生,你还笑,亏得你笑得出!” 朱厚照的声音在哀嚎:“儿臣只是觉得方继藩演的真……儿臣万死!” ………… 内阁。 兵部职方司郎中刘大夏到了内阁。 三位内阁大学士依旧还是忧心忡忡,也不知暖阁那儿怎么样了。 不过,越是陛下龙体不可测,他们就越要在此镇守,要安住人心,更要安住军心。 刘大夏素知马政,兵部尚书马文升屡屡推荐过他,他上的几道奏疏,也可见其功底。 而刘大夏最出名的,则是因为一场巨大的争议。 前几年,兵部尚书还是项忠的时候,当时朝中引发了一场下西洋的争议。 以项忠为首的大臣以为,眼下海寇横行,朝廷应该延续文皇帝的策略,建立舰队,重新开海,并且下西洋,如此,既可扫清海贼,同时也可增加与各国的往来,互通有无。 而刘大夏为首的一批官员,却极力反对,他们认为下西洋系一大弊政,有害无益,结果要求下西洋的官员得到了弘治皇帝的支持,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可就在此时,刘大夏却是胆大包天,将当年郑和出海地图等资料收埋销毁,兵部尚书项忠命吏入库搜索却没有结果,于是再下西洋一事就此作罢。 此事之后,刘大夏声名鹊起,许多清流认为,刘大夏敢于直言,不畏兵部尚书项忠的打压。 而项忠却是大怒,向宫中上书,要求将刘大夏锁拿治罪,可最终,在无数清流的呼声之下,弘治皇帝选择了沉默。 此后,兵部下西洋的争议,以堂堂兵部尚书项忠致仕而拉下了帷幕。 刘大夏名动天下,被此时的人们称之为君子,认为他敢于直言。 以至于连内阁三位学士,对这位刘郎中,也是刮目相看。 刘大夏见过了三位三学士之后,行了礼。 刘健则端着茶盏,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说道。 “不是命你先预备好章程,再来内阁吗?” “章程早就预备好了。”刘大夏正色回答道:“臣这些年,凡有闲暇,就制定九边马政的章程,此时胸有成竹,不必临时抱佛脚。” 刘健与李东阳三人各自对了眼神。 不得不说,刘大夏这个人,很对此时弘治朝宰辅们的胃口。 刘健将茶盏放到一旁的案几上,不禁深深感叹起来:“不错,大臣该如此,来,取章程来给老夫看看。” 刘大夏便躬身,取出早已预备好的章程,他突然道:“刘公,下官有一个疑问,不知该问不该问。” 刘健皱眉,看着刘大夏:“你且说无碍。” 刘大夏正色道:“宫外有诸多流言蜚语,许多人说,陛下圣躬不安,下官对此,本也没有太多疑虑,只以为这是小人逞口舌之快罢了。可今日,刘公突然问起九边之事,这倒是令下官忧惧起来,莫非……大内当真不宁吗?” 刘健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能入朝为官的人,哪一个是傻子呢,虽然是尽力捂住了消息,可小道消息却早已流传开了。 本来只要宫中和内阁不承认,这事也无妨碍,因为流言蜚语,本就是常态,这宫外头,哪天没有流言。 而刘大夏,却是根据内阁突然关注九边,而猜测到了大内果然不安的确实可能,看来……这消息,要捂不住了。 “唔……”刘健不置可否:“这些事,不是你可以问的。” “是。”刘大夏点点头,便将章程送上,却还是忍不住道:“下官孟浪了,只是,若是大内生变,也要请刘公早做筹谋为好。” 刘健皱眉,露出不悦之色。 未雨绸缪,这个道理,他会不懂? 任何时候,一旦皇帝出现问题,作为大臣,尤其是宰辅,都要及早做好准备,这确实是臣子的本份。 可问题就在于,刘健等人,与当今皇上的感情不同,这已不只是君臣之义的问题了,刘健实在不忍,这个时候暗中去安排皇帝大行的事,他绷着脸,眼睛有些发红:“老夫知道了!” 声音略显严厉。 刘大夏本以为自己这一番话,会惹来刘公的赞同,甚至刘公还会认为自己深谋远虑,显得稳重,此时听刘公语气很重,脸微微一红,便道:“下官万死。”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刘公……刘公……陛下召问,请几位阁老速速入宫,陛下有事相询。”8) 第二百一十四章圣人之师 “什么……”刘健一听,豁然而起,他显得极为诧异,刘大夏进献的章程,瞬间被他丢在地上,激动的问道:“陛下……召吾等……他……好了?” “方继藩……治好的。” 刘健与李东阳诸人面面相觑,每人的目光里俱是透着不可思议。 刘健此时,已是大喜过望,顾不得这刘大夏,心急开口。 去暖阁,见驾!” 刘健这一大把年纪,却几乎是小跑着到暖阁的,气喘吁吁的到了暖阁,却被宦官拦住。 “刘公,请稍候片刻。” 刘健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解的问道:“什么?” 宦官道:“陛下有些私事,所以请刘公稍待片刻,待会儿陛下自会召见。” “私事……”刘健顿时一肚子都是疑惑,陛下从前,极少有私事啊,什么事,比政务还重要。 陛下……莫非变了…… ………… 暖阁里。 朱厚照还是老老实实的跪着。 其实习惯成了自然,膝盖磨出了茧子,倒也没那么难受。 可痛的是心。 为啥父皇宁愿相信老方演技,也不同情他的无助呢? 他悄悄抬眸,却见父皇端坐在御案之后,也不知从哪里取出来了许多的信笺。 弘治皇帝开始回信了。 一想到那些孩子,他心里暖暖的,皇帝毕竟是皇帝,水平就是高,为了回信,他专门将所有书信的主人都列出来…… 张小虎、许杰、宋金波、赵昊…… 当然,那些XXOO的署名,其实也很好归类,因为有的人是XXO,有的是人OOO,有的人是XXX,总而言之,总有迹象可循。 他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接着再对照着书信,开始回信。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啊。 可弘治皇帝乐于如此,整个人显得很有精神,双眸里不禁掠过丝丝光彩。 他先是取出白纸,写下:“张卿家,卿之书朕已阅,卿……” 想了想,笔却顿住了。 似乎……太郑重其事了。 倘若这样回书,学童们看得懂吗? 弘治皇帝苦笑,随即将这纸书信揉碎,丢到了一边,又取一封书信:“张小虎,书信朕已阅,你的字不好,需勤加苦练……” 这样书写,不但轻松写意了许多,而且弘治皇帝写起来,也极是顺畅。 他一封封的回:“XXOO,宫中虽有女官,却只照顾朕起居,你不可胡思乱想,朕自登基以来,废先帝旧政,亦打发了宫娥……”顿了顿,弘治皇帝皱眉,突而抬头:“萧伴伴,萧伴伴何在?” 萧敬得知陛下龙体痊愈,又吃了粥,精神也恢复了,自是欢天喜地,一直都在暖阁外头守着,一听传唤:“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朕当时登基时,裁撤了多少宫娥?” 萧敬想了想:“大抵是九百四十余。” “到底是九百四十几?”弘治皇帝不甘心。 “要不,奴婢去查一查?” “罢了。”弘治皇帝挥挥手。 萧敬道:“陛下,刘公等人,已到了。” “噢。”弘治皇帝颔首:“朕险些忘了,不过,朕手头还有些事,不妨如此,就请他们暂先回去,到时朕去内阁探望他们,朕确实有许多事想和他们议一议。” 萧敬只好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这时,心里便笃定起来,提笔神情愉悦的写下。 “朕裁撤宫娥女官等九百四十余,朕不近女色,可见一斑,你年纪尚小,又不知宫闱事,何故如此言之凿凿,以后万万不可如此,好好读书……” 这一封封的书信,写着写着,弘治皇帝自己都乐了。 一听父皇笑了,在角落里的朱厚照本是无精打采,一下子,虎躯一震,也跟着裂开嘴笑,可惜他表错了情,弘治皇帝压根没有抬头看他,不是对他笑的,朱厚照讨了个没趣,继续低下头数蚂蚁。 弘治皇帝心里想,朕……竟和一些学童为伍,真是可笑啊,罢了,罢了,这书信还是不回为好。 于是想将写好的一封封书信揉碎,可手还未动,心念却是一动,似是内心深处,触动了某一根心弦,弘治皇帝愣了片刻,却又笑了,摇摇头,继续提笔,回书。 ……………… 方继藩自宫中回来。 说是去西山,可一宿未睡,哪里还肯出城,坐着等在宫门口的马车回了府邸,下车,刚要进门,身后有人道:“恩师。” 方继藩诧异的回头。 却见王守仁背着行囊,孤零零的站在自己的身后,整个人显得很落魄。 恩……恩师…… 方继藩不禁皱眉。 还有……这家伙怎么锅碗瓢盆全带来了,好吧,也不是锅碗瓢盆,而是背着远行的包袱。 吏部不是马上就要选官了吗? 这个时候,他要出远门? 方继藩一脸诧异,清澈璀璨的眸子不禁睁大,好奇的开口。 “你……” “我被父亲赶出家门了。” 王守仁面上异常的平静,就好像在说,我中午吃了鸡一样。 “……” “学生仔细想了想,吾父赐学生身体发肤,可恩师教授学生至理,而今,父亲即将学生扫地出门,那么正好,从此之后,就在恩师身边学习吧,他日,我的父亲,会回心转意的。” “……” “恩师,能不能腾个房子我,实在不成,我可以和唐师兄住在一处。” “……” “恩师怎么不说话?” 方继藩哭笑不得,一双璀璨的眸子看着王守仁,格外认真的问道:“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恩师?”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从前所学的程朱理学,而今,都准备忘个一干二净,现在只读论语,只记着恩师的学问,学生的学问,既是源自于恩师,那么恩师自然就是吾师了。恩师,你忘了,大道至简,那些繁文缛节,何必记在身上…这是恩师教我的。” 我……有……教……他这个…… 方继藩一脸懵逼,你自己脑补出来的,和我什么关系? 好吧,要心平气和。 似这样被家里人赶出门来,走投无路,还会武功的人,很危险的。 方继藩英俊如玉的面容上勉强挂起笑意。 “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拜师,便让我当你的师父,甚至连腊肉、桂圆这些不太值钱的束脩之礼也不打算送了。不只如此,你还卷了铺盖来我这里,打算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 “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王守仁奇怪的问方继藩。 方继藩咽了咽口水,怎么好像……混吃混喝竟好似已成了人性使然一般,方继藩笑的有点虚假僵硬,接着,看了看王守仁那精瘦却好似又爆发着澎湃力量的身体,还有那早已磨出了不知多少曾老茧的手背,以及那额上,鼓囊囊的太阳穴。 好吧,你拳头大,你有理! “好啊……”方继藩朝他如沐春风的笑:“欢迎之至,我很高兴,真的,不骗你。” 这种奇怪的人……放在府上,会不会成为隐患呢? 要知道,历史上,此人不但血战过沙场,而且还曾被刘瑾派出杀手追杀,居然还活了下来。他被贬谪到了贵州龙场,那里据说人烟稀少,土人刁难。 在这么艰难的条件下,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方继藩头皮发炸,虽然历史上,只是轻描淡写的用寥寥几笔记述了王守仁的生平,可方继藩唯一的念头就是,似这样固执、奇怪、破坏能力又很强的人,是个定时炸弹啊。 方继藩亲昵的拍了拍他的肩:“你被扫地出门,无处可去,第一个就是想到我,我很高兴,这是我的荣幸……哈哈,哈哈……” 干笑了几声,方继藩继续道:“不过,你还是……和徐经睡吧。” 徐经圆融,至少不会触怒脾气古怪的王守仁,这一点很重要。 唐寅那老小子就不成了,骨子里就有一种文人的闷骚,爱较真。 “为什么?”王守仁一脸疑惑。 “因为唐寅的脚臭,徐经的比较香。” 王守仁吸了口气,朝方继藩作揖行礼:“恩师想的真周到,恩师………” “啥?” 王守仁踟蹰了片刻,道:“学生还有一事,至今想不明白,想向恩师求教。” “别急,我们进府,慢慢的说,为师是个平易近人的人,这一点,你从徐经他们口里,想必也得知了一些吧,来了这里,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不要拘束,你饿不饿,为师让你欧阳师兄下面给你吃?” 王守仁心里微微有些感动。 自被扫地出门,他确实有些饿了,因此他朝方继藩点头道。 “确实饿了,不过,还是先请恩师解惑之后,再吃面不迟。恩师,知行合一,这知即为人的良知,也即是圣人所说的仁义道德,可行呢,行该如何贯彻呢?若是行的时候,犯了错误,该当如何呢?” 方继藩沉默了,我有说过知是仁义道德吗? 你到底脑补了多少东西啊。 方继藩想了想:“错了……就改!” “……”王守仁又沉默了。 知错就改…… 他苦思冥想,居然连这个没想到,如此简单浅显,偏偏自己搜肠刮肚,钻着牛角尖,可哪里想到,竟只是改这样简单。 8) 连续三更已发 昨天睡得太早,所以早上四点就起来了,然后拼命码字,从医院回来之后,把所有的稿子全部检查了一遍,嗯………三章九千字一起送到。 其实昨天上午打吊针的时候,老虎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弘治皇帝接了这些学童的书信,会是何种反应呢? 老虎足足想了一个半小时,最终,想到的答案,答案就在今天的故事里。 弘治皇帝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我们后人,只能凭借一点史料去凭空猜测。 不过老虎相信,老虎所料想,是有可能的。 当然,这是老虎自己的主观意识,是个人猜测,未必能当的了真。而之所以书中的弘治皇帝被塑造成如此形象,其实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一方面,是弘治皇帝的勤政。历史上勤政的皇帝很多,可像弘治这种工作狂,很少见。其实老虎也是工作狂,可老虎工作,是为了使生活过得更好,就好像许多勤奋工作的读者一样,大家,本质上都只是勤奋的劳动人民而已。皇帝勤政,其实很难得,因为荣华富贵,本身对他们而言,就已经触手可得,我们累了,想休息一下,最多是去玩玩游戏,看看小说,穷嘛,对不对? 可皇帝身边,有太多的诱惑,毕竟,你懂得。他们只要愿意疯起来,可以不是人。 一个人能坚守如此大的诱惑,却依旧废寝忘食的从早干到晚,这本身值得敬佩。 第二点,其实就是权利欲的角度,有许多勤政的皇帝,充斥着权力欲,诚如权力是最好的CHUN药这句话,许多皇帝的勤政,某种程度,是权力欲作祟。可从弘治皇帝生平而言,弘治皇帝恰恰权利欲并不强,他在许多事上,往往愿意做出让步,他并没有享受到那种万万之人,操控万千人生死的快感。 基于这两点,老虎虽然知道,任何皇帝的勤政,都是出于维持统治的需要,可还有什么东西,促使弘治皇帝因为勤政,而最终积劳成疾,活活累死呢?因而在书中,老虎深信,弘治皇帝是个有大情怀的人,他俱有一种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有一种崇高使命感的东西,一种非常大的责任感存在于他的内心。 这几天,一直都在思考这件事,所以,也就有了这两天的情节。 而这个情节,将会成为本书最大的转折点,因为,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方继藩(第一代)、欧阳志、唐寅、王守仁等(第二代),还会有第三代,如许杰、张小虎、XXOO、XXO、OOO们登上本书的舞台,他们都将成为贯穿整本书的重要人物。 嗯,接下来,故事会更精彩。 写到这里,突然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 打滚……哭了……支持啊,老虎病了……病的很重……头晕、无力、喉咙痛,快,快支持。 每天一万五千字,四五个小时苦思冥想,七八个小时在敲击键盘,我……也有情怀,有使命感,快支持一下。 第二百一十五章功名利禄 很多时候,人都有思维的局限性。 明明很简单的问题,聪明人却偏偏喜欢钻牛角尖,将这最简单的问题往最深的地方去想。 而显然,王守仁就是这个情况。 他认为自己追求的‘道’,是真理,既然是‘道’,是‘真理’,那么怎么可能会这么弱智呢? 可方继藩提出知错就改的时候,他醍醐灌顶,又呆住了。 方继藩看着这个家伙,心里莫名的有点儿疼。 这脑袋瓜,到底要想多少东西啊,这家伙不会钻了牛角尖,最终发了疯,把我方家给拆了吧。 方继藩便道:“不俯身去做,如何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要在做,便可总结得失,如此才能致知,就如你格竹一般,看着竹子,想去穷究竹子的道理,是没有意义的。可若你亲自去种竹,无论这竹子长不长得成,你收获的也是知识,你总结的错误越多,未来你做任何事,做成的几率,反而更大了。” 看着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话的王守仁,方继藩顿了一下,便又道:“卖油翁,你听说过吗?天下的学问没有这么高深,其实都如卖油翁一般,唯手熟尔。只要做的多了,自然也就手熟了,错误和成功的经验可以推而广之到其他地方,这便是实践致真知,是知行合一。” “实践……致真知。”王守仁眼前一亮,脸上满带欣喜之色:“学生受教。” 圣人就是圣人啊,凡事都能去思考……啊,不,现在这家伙是自己的门生了,他已经降级,没有资格用思考二字了,该是瞎琢磨才是。 王守仁就这样住了下来。 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发生,这令方继藩渐渐松了口气。 倒是那些学童,令方继藩有了奇思妙想。 这么多的学童,就弄了一个私塾给他们读书,这……有逼格吗? 没有! 既然如此,何不让其高大上档次一些? 方继藩一拍脑袋,丢人啊,堂堂穿越者,居然连营销都忘了! 有了想法,于是他便喜滋滋地前往詹事府。 朱厚照近来老实了许多,一见到方继藩,还是喜出望外,绷着脸道:“老方啊,你可有日子没来了,怎么,这么嫌弃本宫了?” 方继藩笑脸盈盈地看着他,尤其那眼神,带着含情脉脉,朱厚照反倒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了。 “殿下,就你了,你就是臣要找的那个人!”方继藩深情款款的道。 朱厚照不明所以地看着方继藩:“啥,啥意思。” “书院。” “书院?” 一听书院,好吧,朱厚照顿时就没了兴致了,撇着嘴,抬头看天:“今儿天气不错。” 方继藩眨眨眼,努力使自己眼神里透出一点别样的光彩:“书院院长,非殿下莫属。” “啥?”朱厚照这下倒是虎躯一震了,随即道:“什么院长?本宫做读书人的老师……这不妥吧。” “殿下学识渊博,才高八斗,若无殿下,西山书院万古如长夜,因而臣特来聘请殿下,屈身为西山书院院长。” 朱厚照托着下巴,眼睛里带着狐疑地看着方继藩:“怎么感觉你在骗本宫?” “没有,殿下的才学,非是那些寻常的八股文,殿下的才华,是寻常书呆子所不能有的,别人看不到,臣却看到了!所以殿下一定不要拒绝,臣是认真的,殿下想来也知道,臣这个人不擅长撒谎。”方继藩很认真地凝视着朱厚照。 这个时候,朱厚照一定开始会产生自我怀疑了。 在青春期的少年,大抵都是如此,既自大,可同时又会自卑,狂的时候恨不得叉着手说老子天下第一,在座各位都是辣鸡。可低落的时候,便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所以此时,方继藩必须勇于面对朱厚照质疑的目光。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 方继藩的眼睛眨都不曾眨一下,这令朱厚照有了一些信心:“西山书院?” “是,西山书院。” 听着,好像很高级的样子。 方继藩耐心地解释道:“殿下乃荣誉院长,臣为常务院长,殿下这个院长比较高级。当然,最重要的是师资,臣打算让自己的那六个门生统统在下值或是沐休之余前去讲课,他们可都是进士啊。至于平日,也将延请一些桃李满天下的贤师,负责教授他们的课业,臣不是吹嘘,以殿下的才学,再加上臣和几个门生的水平,这西山书院,怕是整个江北,都没有书院可以与之媲美的。” “听着有点意思了,本宫可以教授他们骑马吗?”朱厚照挑挑眉,眼睛里带着点点类似于期盼的目光。 “可以,不过西山书院比较穷,没有马,殿下可以赞助一下。”方继藩很耿直地道。 “……”朱厚照终于乐了,挂起了爽朗的笑容道:“本宫银子不多,唯独这各地进贡的马却是不少,不是本宫吹嘘,这天底下的骏马都在本宫这儿。” “殿下很英明啊。”方继藩发自肺腑的样子。 就在此刻,朱厚照顿感有一丢丢像是上了当的感觉。 不过……算了。 朱厚照其实本就是神经很大条的人,极少去计较这些小事的,于是道:“那本宫要准备一下,不能让学子们小看了本宫,本宫是不是该读一点书,假装一下很有才学?” “……” 朱厚照想着想着,已经兴奋得搓起了手。 从前都是他成为被调教的对象,别看这詹事府上下个个都对他恭敬有加,可他得到的,却永远都是,殿下,这个不可以做,殿下,君子应当如何如何,殿下,你的功课做了吗? 现在,却有一种翻身的感觉,从前给人做儿子,想不到现在,也有点给人做爹的感觉了。 …… 看着朱厚照兴奋的样子,方继藩有点拿不准自己来找朱厚照是不是正确的了,其实他挺嫌弃朱厚照的啊,这位太子殿下也是很会来事的主,若不是因为逼格,要让这书院显得超群一些,多一个更大的靠山,他才不请朱厚照啊。 不过,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而天气已渐渐的寒了,一到了秋日,凉风便开始飕飕起来。 小冰河期已经开始,好在现在还未下雪,不过清早时,依旧可以看到寒霜。 西山这里,一个个暖棚已经开始搭建起来,十几万顷田地,甚至包括了十几万顷的荒山,开垦种植下的红薯,都已生出了薯叶,再过一些日子,便可到收获的时候。 这红薯耐旱,越是烂地,长势越强。 相比于它奇高的产量,这才是番薯最大的杀手锏,毕竟,土地历来都是稀缺的资源,而正因为稀缺,原先不可以种植粮食的土地,却可生出粮,才是最为可怖的。 张信每天拿着竹片,东奔西跑的,每一片地,番薯的长势都有所不同,他需记录下不同地里的长势,记录下来才能最终得出不同地上番薯的习性,再以此来总结什么样的土地更适合番薯,为何这地方长势喜人,而有的地方,有诸多问题凸显。 每天他都需带着他半篓子竹片回家,而后关进自己的书房里进行分拣和总结。 英国公府规模很大,尤其是正门,那一对石狮子,经历了百年的风雨,而今依然屹立在寒霜之中,彰显出了主人的显赫和尊贵。 不过张信近来不大敢走正门回家了,就怕撞到自己的父亲,这个父亲,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他只好偷偷从侧门溜进去,迅速回到自己的院落,每当这个时候,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周王之女朱氏,便会与自己心意相通一般,打发走照料这里的奴仆,夫妻二人关起门来,朱氏为他分拣一个个从不同地方记录下来的竹片,张信则专门负责记在簿子上,如此归类好了之后,他还要凭着记忆,进行归纳和总结。 之所以打发走奴仆,是因为害怕府上的奴仆们碎嘴,若再传到了父亲耳里,那可就糟糕了。 今日张信回得特别迟,直到子时才回来,这是因为天气寒了,某些地方的番薯长势明显过慢,他必须前去龙泉观附近进行处理。 看着院落里隐隐的灯火,张信心里颇有感动,小洁还没有睡,一定是在等待自己。 男儿可以没法子建功立业,可娶妻如此,也是平生快事。 他加急脚步,进了门厅,却是发现小洁竟不在,而是父亲张懋则一身朝服,铁青着脸高坐着在这里。 张信一呆,心里惶恐起来,连忙行礼:“父亲。” “孽畜,这么迟回来,你真是做的好大事!” “我……我……”张信连忙跪下,不敢争辩:“儿子万死。父亲,小洁呢?” “她……收到了周王府的书信,说是周王病重,已回娘家去了。” 张信心里松了口气,可是很快,又为自己的泰山担心了,便问:“父王……病重了吗?” “呵呵……”张懋脸色更冷:“你真以为是病重?周王那是狗眼看人低,听说你到了现在还只是个副百户,且还跑去跟人种地,觉得丢不起这个人,这才谎称病重,好将自己的女儿骗回去,这虽没有明说,可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你呀……何时才能像方继藩一样出息,你看看人家,得了脑疾,现在已封伯了,你却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去种地,种地……能有出息吗?丢人啊,是家门不幸啊,当初老子怎么就没有将你丢进水缸里淹死算了呢?”8) 第二百一十六章神农崛起 张懋显然是给气得不轻,按照以前的惯例,这次又少不了一顿狠打了! 其实张信不怕挨揍,他是真的一丁点都不怕,反正早就被打习惯了。 可一听小洁竟被自己的岳父装病骗走了,顿时心里像要抽搐一般! 有点痛,这痛令他难过!妻子为了支持他,枉费了多少心血啊,此时被骗了去,这周王的藩地是在开封,两地相隔千里,以后却不知夫妻何时才能相见了。 只是这一次,出乎张信意料之外的,张懋竟没有动手打他…… 张懋这粗壮的汉子,此刻竟是哭了,捂着眼睛,透着哀痛道:“你以为为父就舍得打你?还不是怕你不成才?在这个家里,你是幼子,继承不了爵位的,你将来要靠什么独立支撑门户?咱们大明想要得爵的,只能靠军功,没有爵位,即便给你一个武官官职,又能如何?你能做指挥,能做总兵,将来为父的孙儿们呢?至多,两三代之后,你兄长那房还是国公,你的孙儿,却可能不过是个世袭千户罢了。” “你怎么能种地呀,你……”说到这里,张懋摇着头,神情又悲又愤,随即咬牙切齿起来:“那方继藩胡乱折腾,也能折腾出个伯爵来,可你跟着他种地,一辈子都没出息啊,现在连周王也看轻了你,你还不能幡然悔悟吗?你听为父的话,明日,为父想办法将你调去金吾卫吧,再磨砺一番,就去云贵,或去边镇,要不就调去东南的备倭卫所,你争口气,立个功劳回来。” 张信跪在地上,只是哭着不敢吱声。 张懋便气急地对张信大叫道:“你说话啊。” 张信眼里挂着泪,倒是想了想,才道:“农事,关系着的,乃是千千万万人的福祉,方百户说,我们该为天下苍生着想,所以……” 张懋几乎要跳起来了,气呼呼的道:“方继藩……他说天下苍生计?这臭不要脸的小东西啊,他是什么东西,他自己撒泡尿不清楚吗?你怎的傻到了这个地步,竟被他用这样的言辞糊弄,你出去打听打听,他方继藩是为了天下苍生的人吗?你……你……你真是太傻了啊……” 张信仰起头,泪流满面的样子显得很狼狈,目光却是坚定:“父亲,孩儿不孝,新建伯可能是在骗孩儿,可是孩儿……愿意!就算是骗,孩儿也甘之如饴,因为孩儿真的想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孩儿做这些,不是想证明自己,也不是想挣什么功劳,不是因为新建伯的蛊惑,只是因为,只有看着那些作物,孩儿才觉得自己像一个人,像一个有用的人!父王那里,我等忙完了这一等,等农闲下来,会亲自去开封,到时自然将小洁接回来,父亲……孩儿……万死!” 张懋听得直暴跳如雷,如老牛一般,胸膛起伏,扑哧扑哧的喘着出气。 他的手划掌为拳,砂锅大的拳头青筋暴出,他咬着牙,双目似要龇裂,可就在这一瞬间里,张懋又哭了,他的拳头徒然的软了下来,却用手背擦拭着泪:“我儿子傻了,他疯了,他被人糊弄还不自知……” 从前那如铁塔一般的彪汉,边抹着眼泪,边一步步蹒跚的绕过了脚下的张信,朝着门口走去! 只是张懋的泣声越来越大,口里依旧喃喃的道着:“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当初是个多听话的孩子,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好孩子了……我的儿啊……” 蹒跚着跨过了门槛,外头的夜很深,初秋的夜里凉风嗖嗖的,张懋含着泪,哭哭啼啼的消失在浓墨般的夜里,那哭泣的声音,也终于随之愈行愈远。 张信却久久的保持着跪姿,纹丝不动,他很努力的吸了吸要溜出来的鼻水,眼眶里也是通红,过了好半响,他才站了起来。 油灯冉冉,他脑海里永远不忘张懋的哭声,犹如一根根针,扎着他很疼很疼。 而后,他取出了今日带回来的许多录事的竹片子,到了书案前,摆出了一本厚厚的簿子,擦了擦眼泪,下意识的道:“小洁,你来念,我来记,墨磨浓一些……” “……” 却是没有人回应他。 他错愕的抬眸,看着虚空,虚空中什么都没有,他此时才又意识到,自己可能失去了父亲,也可能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眼泪便不可遏制的迸发了出来,他极力的吸着气,抑制着自己的悲伤,噙泪磨墨,自己取了竹片,一面提笔,开始记录:“西山甲庄蔓藤泛黄,疑有虫害,或昨日细雨所致,又或……” 冉冉的烛光,在张信的眼眸里耀着光,这是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而反射的光线。 ………… “真是令人遗憾啊。” 在得知了张信的妻子跑了,西山百户所里,方继藩憋着脸,露出如丧考妣的样子。 “是啊,真是令人遗憾啊。”王金元摇摇头,也忍不住的叹息。 方继藩回眸,朝六个同来的门生龇牙道:“你们怎么不吭声?” 徐经忙道:“恩师,真令人遗憾。” 唐寅昂着头:“学生的妻子,也和学生感情不好。” 方继藩便同情地看了唐寅一眼,他知道,历史上,唐寅因为弊案,他的妻子便回了娘家,再也没有回来,可见这个婆娘不是很地道,嗯,该不该劝唐寅休妻呢? 就在方继藩心底琢磨的时候,却听一个声音吓了方继藩一跳:“呀,真是令人遗憾啊……” 原来是欧阳志三人说话了。 他们的反射弧度……好像长了一些…… 看着他们迟钝的样子,方继藩真有种想找一块豆腐拍死自己的冲动。 王守仁则像是永远都在角落里,似乎永远的在思考,啊,不,该是永远都在瞎琢磨。 方继藩懒得理他,只要别琢磨出欺师灭祖便放任不管了。 今日带着门生来,其实是让他们来熟悉环境的! 西山学堂已经成立了,虽然学堂没有变,还是那几间茅屋,学童也没有变,依旧还是那些OOXX或是XXO,可毕竟,闪亮的招牌已经挂起来了,这令方继藩很有成就感。 六个门生,现成的可用之人,当然要好生利用一下了,总不能天天白吃饭吧,所以带他们先来和学童们熟悉一下,以后他们公务之余,就让他们来讲学。 至于其他的老师,方继藩也请了不少,来了一个举人,还有几个秀才,他们都是预备在京等待乡试或是会试的,可家境有些贫寒,在京里读书之余,也免得下次考试时来回奔波,西山这儿有吃有住的,方继藩还给银子,何乐而不为。 甚至,到了明年开春,只怕会有许多举人入京,等待着两年之后的科举,到时方继藩还打算再招揽几个举人来。 学童们毕竟还只是开始启蒙,大的不过十岁左右,小的,只有七八岁,也不可能教授什么大学问。 天气变冷了,这令方继藩舒坦下来,方家又要开始卖煤了,这就如春季到了,动物们都比较开心,因为交配的季节到了一般。 王金元在表达了遗憾之后,便看着方继藩道:“对了,前几日有人来咱们的地里走动。” “走动?”方继藩不露声色。 “好像是御史,十之八九,是听说我们强迫庄户种植万年老参,因而……想搜罗证据,弹劾新建伯。” “噢……”方继藩只点点头,倒是不甚在意! 这不怕,自己一没偷二没抢,御史弹劾简直就是朝廷里经常性的娱乐活动,一般人还享受不到这待遇呢,退一万步说,就算自己去偷了,去抢了,你们弹劾又如何?我方继藩很在乎吗?最多也就圣旨下来申饬一下罢了,挨一顿臭骂,我稀罕吗?我天天挨骂的。 这时,王金元倒是往方继藩靠近了几分,带着几分谨慎,小声的道:“还有那个胡商,那个胡商前日来此,本想寻小伯爷,他说他预备要出海回国了,临行前想见小伯爷一面,往后也希望小伯爷能够多多照顾,可惜小伯爷不在,他甚是遗憾,所以走了。” 方继藩就绷着脸道:“这老狗,十之八九,还想让我掩护着他走私呢,哼,我方继藩是那等枉顾国法之人吗?下次他还敢来,朝廷不拿他,我抓了他便吊起来先打断他腿。” 王金元讪讪笑道:“他还听说,伯爷对花草和奇珍异果颇有兴趣,临时时,还留了一些东西。说是来大明时顺道带来的,小伯爷若是喜欢……便留着种着玩,不喜欢,丢了便是。” 还有…… 方继藩眯起眼来,眼中明显多了分异彩,显然,他来兴趣了,忙道:“东西呢?” “小人留着呢,就知道小伯爷有兴趣。”说着,王金元转身去取,只片刻功夫,便提了一个锦囊来。 王金元轻轻将锦囊一放,接着,许多东西自囊口里滚落了出来。 “这是……”方继藩的眼睛,渐渐放出了更多的光彩,这光彩有点璀璨。 好人啊,这是捡到宝了…… ……………… 老虎刚刚写完这章,实在太累了,眼看深夜了,晚饭还没吃,所以在此跟大家说,明天早上才更第一章,大概八点左右,大家今晚早些睡,明天依旧五更! 第二百一十七章神机妙算 从锦囊中倒出来的,只有一个东西特吸引方继藩的注意,那是……一个土豆。 土……土豆…… 土豆又称之为马铃薯。 也是自美洲大陆来的。 当然,或许是因为它长的不太像老参,看起来不那么高大上,所以……那该死的胡商,居然先将番薯拿了出来。 这番薯和土豆有什么区别呢?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土豆更适合作为主粮。 当然,这还不是最坑的,最坑之处就在于……特么的番薯比较适合南方种植,而土豆则更适合寒带。 也就是说,为了培植番薯,方继藩花了很多的心思,譬如在南方,番薯可以做到一年两熟,而在北方,只能一年一熟,又因为温度不够,所以方继藩甚至不惜让张信适当的挖掘烟道,保持地面的温度。 为了维持番薯的产量,方继藩可是砸了很多银子的。 而马铃薯,也就是土豆,却没有这个问题,因为……它本身就适合寒带,在上一世,南方番薯种植的比较普遍,而马铃薯的产区,则主要集中在东北以及内蒙和山西一带。 倘若……当时胡商先给的是马铃薯,方继藩又何须花费这么多心思,去栽培番薯来着?这番薯,完全可以运送去南方,慢慢的进行培植和改良,再进行推广。 自己……种土豆啊。 呼…… “那胡商走了吗?”方继藩皱了皱眉头,抬头看向王金元。 王金元呆了呆:“这个,想来走了吧,小伯爷……您……” 方继藩顿时一脸凶相,龇牙道:“下次别让我再看到他,再见他,剁了他喂狗。” 空气,很凝重。 方继藩又吁了口气,随即将这土豆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交给了王金元:“给王信送去,告诉他,妻子跑了,不可怕,要化悲痛为力量,这东西给我培植出来,此耐寒之物,要小心关照着。” 王金元看着方继藩认真的神色,连忙颔首,也是很小心地将这土豆一收,便一溜烟的跑了。 随即,方继藩坐定了,细细想来,似乎这也无所为,番薯到时肯定是要移植去南方的,来年开春之后,如果顺利,土豆也培植得差不多了,到时继续推广。 至于眼下这的番薯,自开始插苗,而今也差不多到了快收获的季节了,这番薯,至少今年可以实现一次丰收,至少可以显现出功效。 好吧,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把几个门生丢在了西山书院,方继藩便赶回城了,没错,就是这样甩手掌柜,如此任性。 方继藩现在渐渐将教育的事放手给自己的门生,将矿山和生意的事交给王金元,而将种植的事全数交给了张信。 即便是珍贵的土豆,方继藩也完全放心交给张信,这是因为张信已经积累了极多的农业经验,和他相比,自己简直就是一个门外汉了,不交给他给谁? 回到府中,才是正午,邓健见了少爷回来,便立马兴冲冲的奔上来道:“少爷,少爷,伯爷修书回来了。” 终于有音讯了。 方继藩差点泪流满面,虽然跟这个爹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多,但是他是实实在在的方景隆身上感受到了真切的父爱的! 算算日子,这一次,一去就是几个月了啊,古人离别,山长水远,有时数月没有音讯也是常有的事,就难免会平添诸多别离之情。 方继藩心里自已将方景隆当做自己真正的父亲了,一听到他有音讯,连忙接过了书信,便直接往书房里走。 “哈哈……已到贵阳了,开始接手了山地营,嗯?他与贵州巡抚不太和睦吗?” 方继藩倒没什么可担心的,此去老爹是接任贵州总兵,这总兵是武官,归巡抚辖制,大明崇尚的又是以文制武,其实从品级,总兵的官衔并不比巡抚要低,可这兵事,还偏偏就巡抚说了算。 巡抚和总兵之间,肯定不会和睦的,因为巡抚的职责就是监军的作用。 里头虽有一些小小的抱怨,不过大多数的,却是对方继藩的嘘寒问暖,方继藩心里暖暖的,他兴致勃勃,挂着笑容对邓健道:“去叫香儿来,给本少爷磨墨,本少爷要修书。” 邓健则是一脸幽怨的样子看着方继藩:“少爷,其实……小人也会磨墨的。” 方继藩心头一震,这邓健的表情,怎的怪怪的,不会是…… 想得有点深,不禁心里恶寒,方继藩顿时龇牙道:“滚去叫香儿。” “噢。”在方继藩的怒视下,邓健也只能从命! 小香香来了,一听少爷专程让自己来磨墨,面上俏红,这些日子,她显得丰腴了一些,再配上俏脸微红的样子,颇为让人心猿意马。 “来,坐到少爷腿上来,给少爷磨墨。”方继藩已习惯了各种调戏。 “少爷,不可呢……”小香香缳首,低垂着头,看着自己脚尖,哪里真敢坐在方继藩的腿上,只站在书桌旁,蹑手蹑脚地开始工作起来。 其实方继藩也只是习惯性的说说而已,嗯,他还真很正经的,看香儿把墨磨得差不多了,也收了心,凝神想了想,接着蘸墨提笔。 大抵说了一些家中一切皆好的话。 只是心念一动,方继藩神情显得犹豫起来。 此番老爹是以总兵的名义,既是为了节制山地营,也是为了剿灭叛贼。 这米鲁的叛乱,在历史上历时了三年之久,令朝廷焦头烂额,而现在……其实也差不多,折了一个巡抚,又让另一个巡抚吃了瘪,虽然传来了一次大捷,可只要米鲁不死,这些叛乱的土司便会如梦魇一般,使朝廷继续焦头烂额下去。 而之所以这场叛乱持续如此之久,历史上,还真就在米鲁身上。 一般的叛乱,都是叛军起事,官军进行弹压,官军若是输了,则继续增兵,一直到叛乱平息为止。 可米鲁叛乱的复杂性就在于,米鲁是个极为狡猾之人,她从来不出现在战场上,朝廷在崇山峻岭之中,与叛军来回的拉锯和厮杀,即便是胜了几场,可土人依旧源源不断! 一日不拿住米鲁,这场叛乱就绝不会停息啊!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也不得不佩服这个叫米鲁的女人,天知道她有什么鼓动人心的手段,可以驱使这么多土人为她卖命。 不过…… 方继藩眯着眼,死死地盯着墨迹未干的书信,他想起了历史上的一件事来,之所以没有寻觅到她的踪迹,是因为她一直带着一支兵马藏匿在一处石涧寨的地方,这个地方,山路崎岖,很难走,偏偏它又非是兵家必争之地,在战线的后方,朝廷一直忽视了此处。 倘若……父亲带着山地营,奇袭此处呢? 一旦拿下了米鲁的中军,那么……整个叛军也就土崩瓦解了。 或许,应该给父亲一个提醒,至于其他的,也就和自己无关了。 想了想,方继藩提笔,提到了石涧寨,当然,为了掩盖自己‘神机妙算’,方继藩必须拿出一个理由来,而他的理由很简单,米鲁狡猾,我方继藩查阅过叛乱区域的舆图之后,认为米鲁狡诈,定会寻一个地方藏匿,这石涧寨易守难攻,又非必争之地,十之八九,她就藏匿在这里,请父亲伺机而行。 写完了,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转了转手腕,立即命人送了出去,方继藩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 此时,在暖阁里。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之后,开始变得越发的勤政起来。 清早参加了一场廷议,接着又召见了刘健三位学士! 今日要议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关于江南解粮的情况,大寒的天气即将到来,为了防止运河结冰,必须及早让江南将粮赋押解入京,何况北地连续遭灾,粮食已经开始不足了,在这种情况之下,若是南方的粮食不到,朝廷势必焦头烂额。 而第二个问题,则是米鲁的叛乱了,虽然经历了一场大捷,可弘治十三年的岁末即将到来,若是战事不能在今年结束,又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了。 这两个问题,眼下都是朝廷的心头之患,弘治皇帝对此甚为忧心。 他虽是皇帝,拥有这广阔河山,可很多事,其实不是他一个皇帝能够随心所欲的!就说粮赋提早入京的问题,这牵涉到的,乃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可能产生不可预知的结果。 倒是谢迁在这个时候,奏报起了一件别样的事情:“陛下,臣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还请陛下明鉴……” “卿家但说无妨。”弘治皇帝温和地笑了笑。 若是仔细看,不难看出,谢迁的脸色有点怪,此时道:“其一就是,太子殿下与方继藩竟是成立了一个书院,太子殿下竟还成了书院的院长,这倒是引起了不少的议论。” “……” 弘治皇帝唇边的微笑立马不见了,脸瞬间就拉了下来了,甚至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道:“这个逆子,朕就知道,他总不肯收心,看来朕还是对他太宽容了,你看,这才几天哪,他便要胡闹了,还怂恿着方继藩,方继藩平时没有公务的吗?还得陪着这个逆子上蹿下跳!” ………… 大家早呀,嗯,老虎一直在努力的最前线,大家要继续支持哈,有票砸票,老虎不会砸头晕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收获 “……”谢迁觉得自己抑郁了。 明明,他是在告方继藩的状来着的啊。 怎么转过头,就是太子的不是了? 不过……方继藩这家伙虽然也闹腾,可细细想来,或许还真是太子殿下胡闹才是。 只是……他作为内阁大学士,怎么好说太子的不是呢? 于是乎,刘健诸人,一个个不做声了,只传来有些尴尬的咳嗽。 可弘治皇帝的脸色却带着几分激动,他气咻咻地道:“还以为罚了他的跪,敲他这逆子几次,他便老实了,真真想不到,他竟是这等死不悔改的混账,办学院?他是什么东西,不知天高地厚!” 弘治皇帝是很生气。 一般情况,除了朝廷的国子监和各地的官学之外,一般的私人学堂,若是规模小的,都叫私塾,而敢自称是学院的,虽不敢说名满天下,可至少那创办之人都是大儒啊,寻常人哪有这么厚的脸皮敢自称是学院,还自称是院长的。 这得是多不要脸,才做出这等事啊。 这个逆子呢,小小年纪,太子之尊,正是要好好读书的时候,你自己去办什么学院?你丢人不丢人啊,这若是传出去,坊间势必要议论,民间的百姓们是会笑话的,这皇家颜面还要不要。 这叫什么,这叫不伦不类,沐猴而冠。 弘治皇帝隐隐有大怒的征兆,倘若朱厚照在此,他恨不得抡起臂膀,一巴掌将这逆子打趴下,再寻个鞭子,狠狠抽死这恬不知耻的混账东西作罢。 再想到,那方继藩,这都要入冬了,正在预备暖棚呢,上一次他是亲自去过西山的,西山里头又是矿山,又是暖棚,有屯田百户所,有这么多人的生计,现在人家还被他这个逆子所胁迫,跑去跟这逆子胡闹,你朱厚照还是个人吗?你不学方继藩,为国分忧倒也罢了,你还成日碍手碍脚,简直猪狗不如啊! 见弘治皇帝的脸上阴云笼罩,气焰直冲,谢迁咳嗽了一声,便又道:“陛下言重,太子殿下……噢,还有一件事,便是有御史弹劾方继藩,说是强迫龙泉观佃农种植什么人参果,惹来了怨声载道,陛下,本来旱灾之后,京师附近的百姓已经开始抢种麦子了,龙泉观的土地不少,而方继藩却是推广什么万年老参,臣虽是将弹劾的奏疏压了下来,只是……难免觉得这方继藩实是有些……” “又是他那口口声声说每亩二十石的东西?”弘治皇帝不禁苦笑摇头。 弘治皇帝的气顿感消了一些,方继藩,也有胡闹的时候啊。 倘若方继藩说三五石,他或许还信一些,可是二十石,还是粮食,这……怎么听着,也像是天方夜谭啊! 弘治皇帝毕竟不是晋惠帝,还不至于到何不食肉糜的地步,不免摇着头,笑了笑道:“罢了,由着他吧,朕倒是听说,这也并非是方继藩强迫种的,龙泉观那儿,似乎对此也是极力赞成,土地的主人既是龙泉观,这终究是他们和庄户之间的事,都察院现在已经闲到了这个地步了吗?地的主人与庄户之间的事,也要去管?” “这……”谢迁苦笑道:“臣的意思是,眼下北地本就欠收,您看,现在种下的麦子,还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这寒霜恐要来了,不知这北地多少庄户心里忐忑,就怕今年不但要欠收,还要又遭一轮灾呢,百姓们今年,只怕难熬啊,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大好的田,不多种一份粮是一份粮,偏要去种一些无用之物,这对国家没有益处。” 弘治皇帝只颔首点头,却没有深究下去。 他渐渐对方继藩的印象颇好起来,无论怎么说,这个家伙虽有瑕疵,却是瑕不掩瑜,弘治皇帝不愿在此事上苛责他。 只是讨论到了这里,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而道:“喔,朕想起一件要事来,诸卿稍待,朕去去便来。” 说罢,竟是匆匆忙忙的起了身,到了暖阁的里室,一直在一旁伺候的萧敬见状,也连忙尾随进来。 “取锦盒来。”弘治皇帝见萧敬跟着,便直接吩咐。 萧敬自然知道什么是锦盒,这锦盒里装着许多封书信,只是陛下告诫不可拆开,萧敬是个本份的人,虽知陛下这些日子以来,每日都拿着书信,接着对着案牍不知写着什么,但他是从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很快锦盒就取了来,萧敬将锦盒交给弘治皇帝,便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弘治皇帝打开锦盒,熟稔的抽出了其中一封书信,心里忍不住嘀咕,朕竟差一点儿忘了告诫那许杰,万万不可欺负张小虎,更不得骂他生的丑,若不是今日突然想起,这信若是贸然发出去,张小虎怕又要来告状了。 这些日子以来,其实弘治皇帝早就发过一次书信命人送去了西山,其中有许多告诫的内容,学童们也随之回了书信,弘治皇帝看着有趣,有时看着这些书信,心绪都开朗了许多。 在疲惫之余,竟有消解疲乏的功效。 虽然有时,弘治皇帝觉得幼稚,可细细思来,管他呢,这算是他生活中极少的乐趣了。 本来他已回了书信,打算这两日寻方继藩来,将信送回西山,可陡然想起,觉得很有必要再嘱咐一番。 他认真的去了笔墨,提笔,在许杰的书信里添了一番话,方才将笔搁了,随后将笔放回了笔筒里。 忙碌完这一切之后,命萧敬将一切收好,弘治皇帝才回到了刘健诸人面前,又一副无事人一般的样子道:“方才说到哪里了?” ………… 西山。 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愈来愈嘹亮。 王金元遵循方继藩的吩咐,在西山南麓这儿搭建了新的学院,这一次要盖的是屋舍,用的是青砖红瓦,以后再也不担心漏雨和灌风了。 有了举人和秀才进行启蒙,学童们进步得很快,已经可以通读论语了,学童们读书很辛苦,卯时便要起来,开始晨读,因而,一旦清晨的读书声响起,整个西山便如复苏了一般。 矿工们已吃过了热腾腾的早饭,纷纷扛着镐头,预备上工,百户所也开始点卯了。 玻璃作坊的炉子却是不停的,所以需要两班轮工,匠人们有的上值,有的下值。 妇人们往往会养一些鸡鸭,在这个时候,也要开始预备喂一些谷物了。 所有人听到学童的读书声,心里都充斥着满足感,读书对于这里的许多人而言,是极了不得的事,何况读书的人是自己的子弟,即便那些还未生娃的男人,似乎在造娃之余,在听到这读书声之后,对未来的人生也有了更多的憧憬。 “可能近几日有天变的可能,要降霜了。” 点完了卯的张信,正专注地看着百户所的玻璃窗,他皱着眉,显得忧心忡忡。 清晨时所笼罩的白雾,最后这白雾渐渐的变成了露珠…… 这些日子,他虽还是像从前一样,却是显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以至于屯田卫的弟兄们都不敢过份靠近他,唯独是屯田的时候,张信的话才会多一些,看着搭建起来的暖棚,还有种植的万年老参,张信的脸色才恢复一些血色。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这是前几日一不小心绊倒之后落下的毛病,大夫已给他上了药,止了血,只是走起路来,不免有些蹒跚。 突的,他道:“快去,请新建伯来,今日要采收南麓地里的老参,这是第一次采收,得请百户在场,周总旗,你还得去龙泉观一趟,昨天傍晚的时候,龙泉观的庄户叫了人来说,那儿的水渠像是被人断开了,可能是附近不知是谁截了我们的水……这个节骨眼上,万万不可少了灌溉的水源……” 一通吩咐之后,大家便忙碌地各行其事。 而方继藩在接到禀报后,也急匆匆的赶了来,其实方继藩也很急,都快降霜了,现在天气变化快,这番薯也不知何时能彻底结果,于是在听到了张信的音讯后,便心急火燎的骑马而来了。 翻身下了马,方继藩便对迎上来的张信道:“结果了?” 张信早就翘首以盼,今日的日头还不错,太阳一出来,便暖了几分! 张信点着头道:“这两日都试着采摘过,南麓那儿长势快一些,料来结果了。” 说着,一行人匆匆的赶到了南麓。 只见在这里,一大片的薯叶密密麻麻,覆盖了方圆数千亩土地。 沿着田埂,张信在前打头,他手里依然拿着竹片,方继藩则在后头,看着这个婆娘跑了的可怜家伙,发现他的背有些佝偻,这家伙……似乎受的刺激挺大啊。 尤其是他沉默寡言的样子,挺让人心疼的。 寻了一块地之后,张信深吸一口气,似乎等待方继藩确信的眼神。 方继藩心里有些激动,也蹲下:“我亲自来挖。” 也不嫌脏,方继藩直接用双手去扒泥,没多久,一个硕大的暗红色果实便自泥里露出了一角。 8) 第二百一十九章喜从天降 第一颗番薯终于露出头来了,说是硕大,是因为它大抵有寻常孩子的小臂粗。 这自然不可以和后世的那等巨型粗壮的番薯相比了,方继藩渐渐刨开土,犹如莲藕状的长条番薯便完全暴露在眼前。 呼…… 几个校尉睁大着眼睛。 其实此前,他们不是没有刨过。 只是那时候,大多番薯还未成型,只是刨开用来记录观察其习性罢了。 这是一颗。 继续刨…… 在这一株蔓藤之下,与这颗番薯相连的,又一颗番薯显出了雏形。 这个番薯……看起来更像土豆,若是将其比拟为人类,那么大抵它和第一棵长条形番薯,更像人中潘老师。 方继藩安慰自己,潘老师也不错,毕竟浓缩就是精华。 待第二棵完全裸露出土,接下来还有…… 一株苗,便是一大串,虽然不如葡萄一般,一株可以结出数十颗果子,可这一株苗,却是生生结了五个番薯。 有大有小,还有一颗,甚至比鸡蛋还小,这孩子……呃,显然是没救了。 可大的,却有莲藕粗,足有一寸多长。 方继藩目光炯炯,将它们一道捧了起来,大呼一声:“秤!” 校尉们自是早有准备,带了秤砣来的,于是忙取秤砣一称。 努力地调整着秤砣的校尉,眼里闪着光,道:“百户,有三斤。” 三斤…… 若是后世的番薯,几个番薯下来,怕是不下五斤吧。 可方继藩还是乐了,这效果,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这一大亩地,可是足足有数百株啊。 于是,所有人大眼瞪小眼,方继藩脑子也懵了,他从前计算能力还算不错的,可是……现在却需不断地换算单位,最重要的是,情急之下,有点激动,头脑不清呀,于是他咬咬牙道:“算!” “一五作五、二五作十……” 校尉们不敢怠慢,纷纷地掰着手指头,开始掐算起来。 倒是在这时候,有人将自己背上的背篓取了下来,激动地道:“我带算盘了,我带算盘了。” 从背篓里取出了算盘,噼里啪啦一阵。 老半天,方继藩不耐烦了:“算出来了吗?” “……” 得到的是,沉默…… 方继藩就差翻白眼了,体育老师教出来的学生都比你们算数好啊。 方继藩咬着牙,他脑子却依旧乱糟糟的,索性也不算了,他等。 过了半响,终于有人道:“二十五石……这一亩地,是二十五石。” “不对。”有人激动地道:“是二十六石,大抵就是二十六石。” 他们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这个世界疯了啊。 这比方继藩保守的估计,竟还要多了五六石,只是方继藩对他们的计算能力,嗯,是颇有怀疑的,所以压抑着激动,继续等最后的结果。 一直默然的张信也发是懵了,他迷茫地眺望着远处的田埂,还有那看不到尽头的蔓藤,那翠绿的薯叶,在暖暖的阳光下,格外的耀眼,像是一下子迷蒙了他的眼睛。 “没错了,是二十六石。” 终于有个智商在线的校尉在连续的计算过两次之后,最终确定了。 每一亩地插了多少株苗,都是有数的,尤其是西山这儿的田,哪些苗受了虫害,哪些枯了,张信每隔几天都会带着他们来记录的。 因而,大家都很清楚。 二十六石。 大明延续的乃是宋制,而宋人的计量单位之中,一石为一百二十斤。 二十六石…… 方继藩的脑袋显然还是有点发懵,纠结地道:“近三千斤?啊,不,该当是两千五百斤。” 明制之中,一斤约为六百克,一斤等于十六两,于是这才有了半斤八两之称,意思是半斤和八两,是同等的重要,没有什么分别。 疯了。 虽然后世的番薯一亩的产量是在六千至一万斤左右,可那毕竟是根据了无数次改良,以及使用大量肥料的结果。 这些番薯虽是经过了精心的照料,尤其是南麓这一片田,乃是百户所最重要的试验田,因而产量可能高一些,可……二十六石,还是远远超出了方继藩的预估。 他以为能有十六七石,就已算是不错了。 再按照自己的性子,吹嘘一下,四舍五入,不就是二十石吗? 当初吹二十石,是因为方继藩想让这番薯引起天下人的重视,最好以最快的速度推广开来。 可现在…… 方继藩看着张信。 这个家伙,还真是将番薯当自己的儿子一样照顾啊。 除此之外,真的已经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哈哈……三十石。”方继藩狂喜地大叫起来。 一个校尉忍不住道:“百户,不是三十石,是二十六石……” 方继藩很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好在这一巴掌不算重,可也清脆无比,方继藩朝他龇牙道:“现在是几石?” 这校尉忙捂着自己的腮帮子:“二十六……不,三十……” 三十石…… 必须得宣称三十石,懒得去折腾什么有零有整的事,想要推广番薯,其首要的,就是推销其巨大的产量,在这巨大的产量之下,足以使所有人动容。 而如此高产的作物一出,等将来推广到了千家万户之后,至于你们到底是能种出十石还是二十石,又或者是三十石,和方继藩有关系吗?你们自己不会种,反正……就得咬死了,三十石,一斤都不能少! 以北方土地的地产,一般的小麦也不过两三石的产量,这一比较,就是十倍的高产啊。 方继藩哈哈大笑起来,众校尉亦纷纷激动地道:“百户英明。” “百户实乃当世神农是也。” “我等能为百户效力,便是做猪做狗,亦欢欣鼓舞……” 却在此时,一声长啸打断了所有人表现的机会。 张信眼泪已是不可遏制的汹涌而出,他双手擎天,一声大啸:“小洁……我成了……我成了……这些日子的辛劳没有白费,没有白费啊……” 他啪嗒一下,直接跪在了松软的泥地里,已是泪流满面,双肩颤抖着。 “要不要请大夫?”方继藩关切地道。 他突然觉得,张信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提升了,番薯的高产,这张信实在是功不可没啊,一个公子哥出身的家伙,居然老老实实的做了农户,甚至跟因此跟家人闹翻了,每日就是卷着裤脚在地里挖刨,从早到晚都没有闲过。 其实……番薯固然重要,方继藩俱有穿越者的优势,能认识到番薯的重要,也极为重要,可是……倘若没有一个精干,且当真将这屯田当做自己性命一般掏出心窝子的人,甚至可能三五年,都未必能有此成果。 许多事,即便方向对了,可成败却未必只是如此,成败在于人心,在于肯不肯花心思去做。 现在看着这个家伙悲痛万分地在泥地里打滚,方继藩心里吁了口气,有感动,也有淡淡的心疼。 张信哭过之后,咬了咬牙道:“我没事,咱们挖,统统都挖出来,这一亩地,今日便收!” 不错,计算是一回事,可到底收成多少,却还需亲自将无数的红薯统统刨出来才是。 看张信又恢复了精神气,众人没有迟疑,立即开始挖红薯。 他们不敢用工具,每一棵红薯都是珍贵的,对他们而言,都是他们的心血,若用工具,难免伤了红薯根,因而尽都用手。 片刻功夫,许多人的手便污浊不堪了。 张信眼里布满了血丝。 当初白皙的脸,现在早已和寻常的老农没什么分别了,人不但黑了,而且肤色也变得粗糙了许多,从前穿着的是宽大的鱼服,腰里竖着当年校阅时获赐的银腰带,整个人本是俊秀挺拔。 可屯田了一段时间之后,这屯田所的校尉们才开始意识到,宽大的鱼服,还有漂亮的靴子,以及勒着腰间的腰带,甚至是斜插在腰间的刀剑,都成了妨碍他们务农的障碍。 于是乎,渐渐的,有人开始穿起了短装,就一件短衫,下头呢,直接套上马裤,靴子也不穿了,一旦进了泥、进了水,便出奇的笨重,何况还需缠上裹脚布,一日劳作下来,浑身不舒服,于是都改为了布鞋,布鞋方便,脏了也就脏了,不在乎。 张信的形象,大抵也是如此,捋起袖衫,露出两根胳膊,脚下是马裤,膝盖下的裤脚从没干净过,一双布鞋,鞋上带着泥,从前保养得极好的手,早就起了老茧,从前和所有贵公子一般,都有修长的指甲,而如今,这指甲早就磨平了,指甲参差不齐,全无可供欣赏观瞻的美感。 顶着太阳,天气并不热,可许多人且是冒着腾腾热汗,这是一群已经擅长了在泥地里打滚的‘土耗子’,来的人多,一亩地的番薯,只用了两个时辰不到,便已经收采完毕。 “二十六石,没有错了。” 方继藩已是意气风发,他看着这田埂处堆积如山的番薯,最终下定了决心,中气十足地道:“找个人,去报喜,去户部报喜!”找本站搜索"CM"或输入网址:. 第二百二十章祥瑞 报喜? 可谓是一言惊醒,校尉们这才反应了过来。 许多人不禁身躯一震,眸子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方才只顾着高兴了,他们却忘了,眼前这亩产三十石的老参,将会产生何等的效果。 粮食……就是命啊,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对于后世的新一代人而言,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能吃且还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会有多么的可贵。 要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十亩二十亩地,都养不过几张口的时代。 就这,还只是能勉强吃饱而已,想要吃好,真是差得远了。 而现在这近十倍的产量,实在是有些让人疯狂了。 这些屯田校尉,可都是有见识的人,当初可都在羽林卫里做事,甚至还有人卫戍过宫中。 他们自然都很清楚,在当今大明,锦衣卫以及各地官府给皇帝奏报之中,里头对于近来下了多少的雨,几乎充斥了所有的奏疏。 究其原因,便是因为这靠天吃饭的时代,一切可能影响到农时和粮产的问题,都是天大的事。 一个校尉已经二话不说,疯狂的朝着田埂的尽头狂奔了。 张信也被人搀扶起来,他眼里还带着泪,身子软绵绵的。 这可是无数的努力和心血啊,终于……有结果了。 ………… 哒哒哒…… 神俊的快马带着灰尘,直接穿过了京师的门洞。 紧接着,户部之外,一个校尉火速的驻马! 这校尉皮肤黝黑,浑身脏兮兮的,自是为门前的差役所嫌弃,可校尉高呼:“新建伯差我来报,大喜,大喜,请户部差遣人立即去西山屯田所。” 差役一听西山屯田所,却是不敢怠慢了。 虽说据闻这屯田所里的校尉都是苦差事,可毕竟那也是禁卫,领头的乃是新建伯! 这位新建伯在这京城里是名人呀,他们又怎么不知道是谁?最重要的是,听说这位新建伯的脾气很不好,他们自然不敢招惹了。 于是,那守门差役连忙赶了进去通报。 李东阳乃是内阁大学士,可同时也是户部尚书,不过这户部尚书算是兼任的,部中的事务,多是部中的侍郎代理部务。 今日坐堂的,乃是户部右侍郎韩文,这韩文乃是宋时的宰相韩琦之后,大家便打趣他说,将来他也能入阁拜相。 此等言论多了,韩文便苦恼了,谁不想入阁拜相啊,可自己现在不过是个侍郎,虽是主理户部,也算是朝中的重臣了,可那些嚼舌根者每日这样打趣,让阁老们听去了,不知道会怎样想呢! 此时正好听到外头喧哗,他心里更是有气,不过不露声色,正要差人去问,便有差役进来道:“韩公,有西山屯田所的人来报,说是百户方继藩奏报西山那儿种出了一亩地,得粮三十石。” 韩文听着,脸就立即僵硬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惊疑地道:“三十石?” “是三十石。” 韩文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三石还是三十……” “是三十……啊不,三……十……石。” “……” 韩文突然有一种自己的智商被人摩擦的感觉。 近来许多人打趣他,说他是韩阁老,已经令他甚为烦恼了,于是呵斥道:“胡言乱语,将人打发走,跟那来人说,新建伯,本官是很佩服的,尤其是太子殿下与他请真人为百姓祈雨,可见其良心未泯……” 他这话里,打着机锋。 毕竟是读书人出身,还浸淫官场多年,宦海沉浮,表面上,这好似是在夸人,可实际上,什么叫做良心未泯?这是骂人啊。 当然,韩文也不担心方继藩那个智障听出来,就算听出来又怎样呢?本官明明是在夸你啊。 韩文顿了顿,继续道:“只是这屯田之事,与户部何干?打发走吧,他们的禁卫去羽林卫指挥使司奏报就是了。” “他们的意思是……请户部去核验……” “不验!” 韩文气咻咻的道。 这真是侮辱人智商啊,他将户部当什么了,当傻子吗?户部就这么傻吗?会相信所谓亩产三十石的事?就算要糊弄,你好歹也讲究一点嘛,报个七石八石,也说得过去,还有,你报上来的字数,没零没整的,糊弄人都不会吗?说二十九石又十七斤又八两五钱,你看,这数目不就好听了吗? 看着韩文脸色不好的样子,那差役听罢,只能颔首点头,正待要走。 “且慢着,回来。”韩文眯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 差役只好回身,拜下道:“不知韩公还有何吩咐?” 韩文心里则是暗咐道,真随意的把人打发走了,那方继藩会不会记恨自己呢?虽说自己实没必要和方继藩这样的人打交道,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老话不是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可是,真要让户部的人去查验吗? 自己倘若下了这个命令,是要影响官声的。 想想看,倘若有一个疯子跑去了兵部,说他制造了一柄火铳,这火铳犀利了,能在京师,啪的一声,打中里外,也就是山东地界的倭寇,恳请兵部派人去核验一下。 这兵部谁若当了真,还真下令去试试这火铳?只怕……天下人都要笑掉大牙了。 所以……这个人不能派。 若当了真,以后自己的外号又该变了,当叫‘韩三十石’了吧。 那怎么办才好呢? 算了! 于是韩文淡淡道:“告诉那差役,本官待会儿要入宫午朝,既然他受了新建伯差遣,本官就替他代为陈奏吧,新建伯的面子,本官还是给的。你去告诉他,本官一会儿就去报祥瑞。” 那差役也是老油条了,顿时就明白了什么。 这是推卸责任的稳妥做法,反正方继藩说啥,韩公都信着,转过头以报祥瑞的名义为方继藩上奏,至于陛下信不信,这是陛下的事,反正和韩公没关系的。 ………… 弘治十三年入秋之后的第七次午朝,照例是在谨身殿进行。 在这谨身殿里,最耀眼的便是在那御座之上,朱漆所书的牌匾,上书‘敬天法祖’四字。 从前是一日一朝,所以一般朝会是在清早进行,而如今却已改为了一日两朝,因而正午又临时加了一场。 近来各地遭灾,天知道何时会降霜,因而君臣们最担心的,是在秋收之前,这霜提早降下,本就捉襟见肘的农业又不知要遭多少的灾了。 正因如此,弘治皇帝屡屡召见大臣进行朝会! 这是一个讯号,表面上看,朝会中人多嘴杂,也议论不出什么,毕竟所有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需参加,可实际上,却是向大臣们宣示,皇帝对此,是极为重视的,已经重视到了这个地步,各地的州府,若是在不能及时协助农户收割,南方各省,若是不能及时征收粮赋,沿着运河的各路转运使司倘若不能及时疏通运河河道,乃至于京师三大仓的官吏不能及时核算出钱粮开支,那么任何一个人掉了链子,影响了全局,势必都是死罪的。 官样文章虽看似无用,可某种程度来说,其实作为皇帝或是朝廷,根本不必事无巨细的手把手教下头该做什么,只需表现出这等重视,就足以让整个臃肿的官僚系统暂时放下一切,快速运作起来了。 弘治皇帝升朝后,百官行礼。 头戴通天冠,一身冕服的弘治皇帝逡巡了众臣一眼,却没有做声。 萧敬扯了扯嗓子:“诸公,不知有何事要奏?” “陛下……”这话音刚落下,谁料到,第一个站出来的,便是户部右侍郎韩文。 只见韩文急不可耐的出了班,这满殿霎时哗然了,不免滋生出了许多的窃窃私语。 大臣们都该是老成持重的,何况还是此等的庄肃场合,一般情况,需萧敬询问三声,才有人慢吞吞的奏事。 可作为户部右侍郎的韩文,今日竟如此急着上奏,唯一的可能就是,在他管辖下的户部,出事了。 不会是钱粮出现问题了吧? 李东阳也是一头雾水,他是兼任的户部尚书,按理来说,有什么大事,韩文该事先和他沟通才是,可今天如此反常,难道真的是遇到了十万火急,非要立即上奏不可的事吗? 此时,弘治皇帝也同样的狐疑,心里隐隐的担忧着,脸不由的垮了下来:“卿所言何事?” “陛下……”韩文行了礼,便凛然道:“羽林卫屯田百户所百户方继藩,奏陈西山出现祥瑞,其所种植的作物,亩产高达三十石,臣听闻此事,因此代为奏陈。” “……” 谨身殿里,一下子安静了。 然后无数双眼睛看着韩文,无数个人的心里,则是很认真地琢磨和咀嚼着韩文的奏陈。 祥瑞…… 亩产三十石。 若是当真有亩产三十石,说是祥瑞也不为过了。 这可比发现了麒麟,其实特么的就是长颈鹿之类的祥瑞,要显得更令人震撼得多。只是…… 这方继藩真可比许多地方官能吹多了啊,瞧瞧人家,三十石,还是整数呢。 第二百二十一章真香 殿中鸦雀无声。 所有人表情,都是……一副恍然的表情。 大家都是吹嘘中的能手,大哥不笑二哥,何况这方继藩虽然臭不要脸,可真要较真起来,谁没有吹嘘过政绩啊? 此时,弘治皇帝皱眉。 他一听三十石的时候,倒是喜出望外,可一听到祥瑞二字,心就凉了。 什么是祥瑞呢?祥瑞就是不常有的事啊。 可即便是祥瑞,亩产三十石都够吓人的。 弘治皇帝扫了众臣一眼,没有做声。 而大家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纷纷朝御座之后的弘治皇帝看来,这眼神很复杂,大抵就是,陛下,您自己看着办吧。 就这么安静了片刻。 弘治皇帝道:“这谁出的主意?是谁说什么亩产三十石?” “……” “屯田所这是太胡闹了,朕稀罕这个祥瑞?” “……” 其实在此时,英国公张懋已是瑟瑟发抖了。 作死啊。 自己的儿子还是屯田所的副百户呢,这方继藩报了一个祥瑞,等于是将自己的儿子也一并给坑了。 如此不稳重,靠不住,想借一个祥瑞来冒功,你方继藩已是伯爵了,倒是无所谓,脸皮厚着也能快乐的活下去。 可我儿子咋办?身上贴了这么个标签,传出去,丢人哪。 其实张懋已经开始在暗中运作了,虽然对张信,心里透着失望,可血脉相连,他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啊。 他希望羽林卫那儿将自己的儿子调到南京去,尽力别和方继藩再搅和一起了,去了南京,哪怕是去寻常的卫所任一个千户官也好。 只是现在……完了…… 他如遭雷击。 就算是要报祥瑞,也没必要报的这么假,如此低劣的虚报,整个屯田百户所的武官,谁都别想脱开关系了。 “陛下!” 张懋站了出来,他决心赶紧表态:“此等祥瑞,十之八九,乃是虚报,臣以为,这羽林卫本就不该牵涉屯田之事,羽林卫乃是禁卫,何须屯田?陛下理应申饬方继藩,裁撤屯田百户所……” 反正迟早要被弹劾,会臭不可闻的,那么索性让自己来出面吧,自己开了这个头,至少免得御史们上纲上线。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了张懋一眼,他显得有些意外,陡然想起,张懋的儿子也在屯田百户所之中。 又是一个坑爹的货啊。 弘治皇帝摇摇头,他对张信有些印象,突然觉得,自己和张懋,还有方景隆,都同情相怜起来。 这个节骨眼,方继藩突然折腾这么个东西,实是有点过了头! 弘治皇帝只沉吟片刻,便道:“那么即令卿家前去西山先行核实,朕准你便宜行事!” 此言一出,这么个祥瑞,也就过去了。 让你张懋去处理吧,张懋毕竟和方家也有交情,何况英国公嫉恶如仇,那方继藩和你英国公的儿子,自然是要揍一顿的,可想来,你张懋在揍过之后,总还会网开一面的。 张懋一听,心里踏实了,这是陛下怀着护犊子的心理,这事让别人来办,后果难料,而让自己来办,自己过去,先抽方继藩还有那不成器的儿子一顿,打个半死,其他的事反而就好收场了。 “臣遵旨。” 张懋急匆匆的告退,他一路恨得牙痒痒的,心里琢磨着到底是打断方继藩的左腿还是右腿,张信的性子,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历来只有被人忽悠的份,这始作俑者不是你方继藩,是谁? 出了宫,张懋也不坐轿了,而是令人取了一匹马,一路疾驰,转眼之间,便已到了西山百户所。 这张懋穿着朝服,国公乃是一品,乃是鲜的钦赐蟒袍,这里的校尉都是识货的,一见到张懋,便晓得来的人乃是大人物,吓得总旗官远远的朝百户所里吆喝:“都出来,都出来,列队,列队,陛下派人来巡视了,弟兄们,陛下看我们屯田屯的好,多半是有恩赏来了,快,快来……” 这总旗官笑嘻嘻的样子,很欣慰,从南麓那儿已经传来了消息,这老参种植成功了。 还听说有人已去了京里报喜,现在转眼就来了这么个大人物,自然是……好日子来了。 那张懋已如旋风一般,飞驰而至,驻马近前,在百户所里的官兵有三十多人,其他人都出所去公干了,三十多人个个蓬头垢面,浑身泥星,衣衫褴褛,生生就是一群老农的模样,却在总旗官神气活现的催促之下,一个个犹然想起了当初也曾鲜衣怒马,也曾威风凛凛的在宫里站班的峥嵘岁月,于是乎,个个挺直了胸膛。 总旗官还未上前去打话,那张懋的鞭子就先挥了下来。 这总旗官吓的一身冷汗,堪堪躲过去,才一脸惊吓地道:“干……干啥打人……” “方继藩和张信那两个小畜生呢?”张懋自有一番威严,高高坐在马上,杀气腾腾的一喝。 总旗官吓尿了,啪嗒一下,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在……在南麓……” 张懋只冷笑一声,勒马已是去了。 ……………… 南麓这里已有人弄来了车马,打算将这三十石的番薯运回去。 其他的番薯还不急,不是还没降霜吗?再长长,不亏的。 方继藩心里美滋滋的,张信在悲痛之后,又记起了自己职责,他开始记录每一株蔓藤之下长出来的番薯大小和重量,以及这番薯的表皮特征。 在他看来,这一切的记录都是有参考价值的,不同的番薯,肯定和它的生长环境有关系。 他拿着竹片子,趴在地上,撅起PIGU的样子,甚是不雅。 方继藩看得眼睛都直了,终于意识到,这个家伙为何老婆会跟人跑了。 当然,这事也是以讹传讹,起初是说妻子回了娘家,后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妻子不愿和他过了,主动走了。再后来,就更加没谱了,说是跟别的男人跑了,最后开始有鼻子有眼,说是跟府上的轿夫跑的,那轿夫生的健壮,大抵是……肾好。 方继藩觉得传这些话的人,实是不地道的,可虽觉得如此,往后每一次看张信时,却也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百户,有人来了……呀,他勒马踩我们的番薯地。” 一下子,校尉和力士们炸锅了,这都是千辛万苦种出来的啊,谁这样大胆! 可方继藩远远的看着人,脖子有些发凉,片刻之后,张懋飞身跃马,只一个潇洒的动作,便直接跳到了方继藩的跟前。 铜铃一般的眼睛,杀气腾腾地看着方继藩。 “张信呢?” 面对着张懋一张气汹汹的脸,方继藩毫不犹豫地直接指着趴在地上,正捏着竹片还有笔的张信。 张信也听到了动静,保持着趴姿,回过头来。 父子再见,张信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眼神,父亲下一步,应该是准备找家伙了。 “大胆,方继藩,你报个什么祥瑞?” 张懋则是再次把目光投到了方继藩的脸上,眸子里明显带着火焰。 这气势有点吓人呀,只是…… “祥瑞……”方继藩愣了:“没有……没有报祥瑞啊,小侄报的是喜。” “报喜……报的什么喜?” 方继藩连忙道:“亩产三十石……” 张懋的身子在颤抖,心里大抵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报祥瑞,还可以说这是稀罕事,可报喜,就是说,他方继藩能让所有的地里长出三十石粮了。 “你……你们……”张懋老脸憋得通红,他来时还在想打断哪条腿,可现在,他改主意了,还是一起打断为好,至少……不费脑。 “世伯,你看,粮……不就在这里……” 方继藩很眼疾手快地朝那大车一指,张懋这才下意识地朝方继藩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堆砌乳山的番薯终于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这……是…… 看着张懋脸上显露出的吃惊,方继藩终于露出了笑容,道:“经过了小侄的不懈努力,当然,令子也有极大的功劳,是我们百户所上下一起努力的结果。你看,这其实不是老参,我称他为番薯,这些都是从这一亩地里收来的,小侄和张副百户已经称过了,三十石,绝对没有缺斤少两,小侄可以用人格担保。” 一下子的,张懋来不及愤怒,也来不及恨铁不成钢了,他的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这堆积如山的果子。 若说它们有三十石,其实……也说的过去。 只是……真只是从这一亩地里收来的? 他回头,看了那一片狼藉的土地,确实是一亩见方,其他的土地明显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他忍不住笑了,走上前去:“这东西……能吃?” “要不……世伯可以尝尝……” 方继藩也不客气,直接捡了一个番薯,随即取出了腰间的小刀,直接削皮,削去了大半,塞给了张懋。 张懋则是有点迟疑了,怀疑方继藩是想害他啊,这东西,没毒? 不过,似乎不敢吃,会被人笑话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他狠狠心,最后……咔擦,很没吃相的啃了一口。 真香! ………………………… 终于写完了,累死了,去睡了,现在对老虎而言,睡觉已成了世上最奢侈的事,大家晚安,今儿早些睡,明天咱们继续。 第二百二十二章功不可没 生的番薯是可以吃的。 口感清脆,带着甘甜的味道。 咔吧咔吧的,既然已经进口了,张懋倒是用心的咀嚼起来,味道……倒还不错。 不过……吃起来,这感觉……这是水果? 一亩地里若是能种出三十石这样的果子,那也是不错的。 唯一不好的地方,似乎它不能当做主粮。 只是现下…… 三十石啊……张懋想到这个数字,心里便砰砰的狂跳起来,方才的怒气,转眼之间便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继藩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吟吟第道:“世伯,这番薯最有意思之处,就是它不但能生吃,还能煮熟了吃,若是将其混在米粥里,就可以解饿。” 可以解饿? 张懋是个直接的粗人,一听,眼睛就亮了。 这么说来,岂不是……岂不是可以当做辅粮? 若如此……这亩产三十石的番薯,这代表着……张懋发懵了。 他虽是武将,可岂会不知粮食的重要?粮食就是命根子啊,是救命的仙药啊!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丁点的灾荒所引发的后果,都是无比巨大的。 方继藩当然也比张懋更加清楚这生产力低下的时代,粮食意味着什么。后世的人们最为称颂和推崇,且号称为历史上最富裕的大宋王朝,其宋史之中,照样有无数‘岁饥,人相食’的记录。 而到了大明,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大量的天灾开始出现,就更不必说了。 这红薯的厉害之处并不是完全替代主粮,这玩意也是一年吃到头,其实和吃黄米饭也没什么区别,它的重要性在于,一旦遭遇了灾荒,它可以使人活下去,即便是在丰年,将这红薯替代一部分主粮也完全足够了。 以现在大明的土地和承载的人口,凭着这个,完全可以解决饥饿的问题了,何况他的手里不还有土豆吗?土豆才是真正的神器啊,因为那土豆可以完全取代主粮。 在不解决饥饿的情况之下,方继藩的历史知识其实是完全无用的,什么彻底打破士农工商的结构,简直就是笑话,其实这重农轻商的思想,许多人都认为与儒家思想有关,方继藩研究了大量的明史之后,却不这样看。 因为这涉及到的,乃是鸡生蛋、蛋生鸡的关系,孔子的时代,儒学并没有刻意的去歧视商贾,基本属于一视同仁,可到了后来,却为何开始轻商和重农呢? 其实无非是后来一家独大的儒者们,根据统治者的需求,而制定出来的轻商思想罢了。 统治者轻商,也并非是他们天生对商贾歧视,本质上,无非就是一旦商业兴起,势必大量人从商,无数人为商贾效力,国家最精壮的劳动力被商贾调用,如此势必伤农,而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承载的土地却还并未增多,想要养活更多人口,必须要求大量的人口对土地进行精耕细作,否则一个灾荒来临,便是烽火连天了。 其实这个时代是如此,即便是中世纪的欧洲,也好不到哪里去,农业生产低下的情况之下,他们的城市规模亦是小的可怜,直到马铃薯和番薯传入欧洲之后,大量的劳动力才从农田中解脱出来,涌入了城市,以至于到了后来,在粮食问题解决的情况之下,贵族们为了发展工商,获取更高的利润,索性将农地改为牧场,养羊来获取羊毛,进行纺织。 试想一下,若是没有马铃薯和番薯导致的粮食大增产,大抵的解决掉了饥饿的问题,哪个白痴会将这大好的农地变成羊圈? 任何一个学说,都有其现实的基础,绝不可能是某个人一拍脑袋,便突然想到,结果全天下都甘之如饴的接受的。 因而,不解决民以食为天的问题,这士农工商的问题,便永远都不可能解决。 张懋当然不可能有方继藩想得如此的深远,只是方继藩的话,已令他不得不信了,经过亲口实践后,他别的不明白,只明白这玩意是可以吃的,还可以解饿,而且还高产。 此时,他凝视着方继藩,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似乎还是觉得方继藩信用值不高,便将脖子一转,杀气腾腾地瞪了一旁的张信一眼,吐出了两个字:“是吗?” 问别的,或许张信没多少的自信心,可一旦问到了耕种的事,张信即便是面对着父亲,居然也已镇定了下来,他坚定地道:“是,这红薯粥,儿子吃过,味道不错,确实可以解饥。” “……” 这下子,张懋沉默了。 儿子最近不大听话,可还是可信的,至少比那个完全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小子要可信得多。 张懋平时是个话多的人,可现在,竟突的一直没有再吭声。 他直愣愣地站着,纹丝不动。 方继藩倒是吓着了,不会出什么事吧,别出个好歹才好啊,便忙叫了叫:“世伯,世伯……” 张懋宛如雕塑,依旧一动不动。 方继藩惊疑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尝试着……放在张懋的鼻下。 还有气。 张懋的眼珠子这才转了转,而后,这蒲扇一般的大手,狠狠地拍在了方继藩的肩上。 方继藩身子一颤,转身想跑,却被张懋一把用手箍住了肩! 就在此时,张懋突的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世侄,我老张早说什么来着,就知道你有出息,了不得啊,少年英杰,我张懋这辈子从没有看错人,你是不知,当初你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我见了你,第一句话是怎么跟你爹说的?你可知道?” 方继藩心里毛毛的,只知道摇头。 张懋大笑道:“我说我瞧着你身上隐隐有七彩之光,这是大贵之相,将来你们老方家就得靠你了。” 方继藩毛骨悚然,如拨浪鼓似的摇着头道:“可不敢,可不敢,五彩之光吧,七彩的话,篡越了,太篡越了。” 七彩太高级,在这个时代里,颜色便只有七种,七彩之光,那是皇帝才发出来的。 所以方继藩很坚定地道:“还是五彩吧,五彩的话,小侄心安一些。” 张懋恨不得一拍大腿:“是了,那就算五彩,真真了不起啊,你可知道你这要救活多少人……” 方继藩一脸胆战心惊地道:“五彩我都嫌多了。” 张懋却哈哈一笑:“别计较这个,总之,此次你的功劳不小,活人无数,走,老夫去给你表功。” “且慢!”方继藩道:“其实,这一次功劳不小的,乃是张副百户。” 张懋一听,愣住了。 自己儿子的尿性,他是自是清楚的,人老实是老实,可他能折腾出这么个玩意吗? 他狐疑地看着张信,张信则是显得手足无措。 方继藩很认真地道:“若非是副百户尽忠职守,带着屯田所上下每日照顾着番薯,小侄说句不该说的话,想要亩产三十石,只怕要推迟数年才能种出来,张副百户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因而这表功,小侄自然当仁不让,可张副百户以及这屯田所上下人等,也是功不可没。” 有一说一,这一点,方继藩还是很厚道的,毕竟只是指明了方向,提供了秧苗,可其他的,说来惭愧,他还当真是没什么建树。 张懋已是身躯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张信。 从前看着张信这一副衣衫褴褛的样子,他是怎么看怎么的嫌,而如今,张懋却是彻底的震惊住了!这是大功……是大功啊…… 自家儿子也有一份大功劳! 张懋很实实在在的眼睛发亮了,甚至突的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他娘的,我家儿子种地也能种出如此功劳,一瞬间,泪崩了…… 随即,他伸手狠狠的就是给了自己老脸一个耳光:“信儿,爹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 张信第一次见父亲这个样子,平时不是臭骂,便是一顿暴打,现在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张懋随即又狂笑起来:“好的很,当初我说啥来着……” 张懋随即回头, “别提当初了!”方继藩忍不住想哭,再说,我方继藩都快斩过白蛇,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天上有龙在盘旋了,求求世伯,给一条生路吧,我还是个孩子啊:“报喜,报喜要紧。” “慢着。”擦拭了眼泪,张懋唏嘘不已,他将方继藩拉到了一边,深深地看着方继藩。 张懋心里琢磨,这是方贤侄故意想给自家儿子分一份功劳吧,哎,当初怎么说来着,这继藩自己看了第一眼,就是个有良心的人哪,不过,既然你有良心,老夫…… 他眯着眼,便压低声音道:“三十石,少了,反正也不差一两石是不是?报喜嘛,得捡好听的说,多几石,既好听,这陛下更是龙颜大悦,也顾不得深究,就算要核验,多这么几石,谁会计较?不如有零有整吧,听老夫的,贤侄,报三十六石半。” 方继藩却是心下一凛,呃,我已经虚报了呀,原本二十六石,生生到了三十石,再往上加,要出事的啊! 8) 第二百二十三章面圣 只见方继藩将脸一拉,大义凛然地道:“世伯,你将小侄当成什么人了?我方继藩,是有道德的!这种虚报的事,我想都不敢想,大丈夫行事,当礌磊落落,如日月皎然!弄虚作假,与禽兽何异?” “……” 张懋身躯一顿,看着方继藩一脸正气,顿时因这扑面而来的正气而自惭形秽了。 自己真不是东西啊,竟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认真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之后,突然,张懋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了。 他万万想不到,方继藩竟是如此诚实的孩子,那老方……还真是教子有方啊,和老方相比,自己真是狗都不如了。 心里一阵唏嘘,此时也顾不得感慨了,陛下还等着复命呢! 于是张懋再不耽误的道:“三十石就三十石吧,走,复命去。” 说罢,张懋亲昵的拍了拍方继藩的肩,格外的热络。 ………… 此时,在谨身殿里,一场朝议还在继续着。 只是弘治皇帝有些恍惚了。 虽是对那所谓的亩产三十石觉得不可置信。 可弘治皇帝却隐隐又有着一些期盼。 自有史以来,莫说是三十石,这农作物便是亩产十石,都不曾听说过啊。 其实方继藩若是报一个十石,说不准,弘治皇帝就信了,偏偏这三十石,实是过于荒诞,以至于到了只一听,便觉得假得过份的地步。 他心里不由得唏嘘,若是这可以成真,该有多好啊。 可随即,又摇头。 众臣们却已在唇枪舌战,可弘治皇帝走了神,等他回过神来,只茫然地看着这空旷的大殿。 刘健在主持着这一场朝议,眼睛不经意地看向弘治皇帝,平时,弘治皇帝总是会发言的,可今日,他明显的能感觉到陛下的焦虑。 其实……他倒是可以理解。 所谓的国事,不就是钱粮的问题吗? 发生了灾情,需要钱粮,发生了叛乱,这兵马未动,还是得粮草先行,天底下的事,总是逃不过这两个字啊。 亩产三十石的祥瑞,听上去荒诞,却也难免让陛下浮想联翩啊!其实,他又何尝不动心呢? 世上当真能实现这亩产三十石,不,即便是十石,这天下大治也就不远了。 可惜啊……方继藩那个小子,勾起了所有人的胃口,可他的这个祥瑞,实在是虚得很哪。 却在这时,有宦官急匆匆的进来道:“禀陛下,英国公回来了……” 此时,已接近傍晚了,足足近两个时辰的朝会,算是进入了尾声。 弘治皇帝听罢,却没有急着要召见英国公,而是淡淡的道:“让他稍候吧,待会儿,朕自会传见。” 这里头,其实是有保护方继藩那个小子的心思。 既然已让英国公去彻查,可十之**,那个小子不知今儿吃错了什么药,是在虚报的,而查出了虚报,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英国公将此事报上来,肯定引来哗然,这里可有不少御史呢,一旦大家争先恐后的仗义执言,这还了得,这会令他和方继藩都下不来台的。 所以,还是私底下传见,如此,就算是虚报,至少也不引人注目,朝中每日发生这么多事,御史们怕也懒得旧事重提。 那宦官颔首点头,于是便退了出去。 可过不了多久,外头却传来了喧哗声。 英国公张懋和方继藩入了宫,便在这谨身殿外候命,结果宦官却说,让他们等一等。 张懋是急性子,心焦啊,这么大的喜事,他是一刻都等不了。 宫中规矩森严,英国公又是老臣,若换做是平时,陛下莫说让等一会儿,便是让他等三天三夜,他也没有脾气。 可如今……他拉着脸道:“不成,继藩,咱们立即觐见,此等大事,怎么能耽搁,跟我来,出了事,有老夫顶着。” 说罢,轻轻用手一拨,直接将拦在面前的宦官拨开了。 张懋气力大,即便只是‘轻轻’,那宦官却是直接被甩了出去,摔了个四脚朝天,他还不忘自己的职责:“不可……陛下吩咐过……” 张懋哪管得了这么多,他是粗中有细的人,今儿他就算提了一把刀入宫,凭着这个大喜事,也不操心被砍了脑袋。 “运河转运之事,依臣之见……”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陈煌,而今正在侃侃而谈呢,突然一下子,他的话顿住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张懋神气活现的入殿。 方继藩则显得低调了许多,躲在张懋的后头,只是亦步亦趋的跟着。 “……” 在大明朝,除了土木堡之变后,有大臣在这谨身殿里斗殴,活活打死过当时王振的党羽,还真没见过有人胆大至此的。 无数双眼睛,目瞪口呆地朝着张懋身上看去。 包括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不自觉的皱眉。 他对英国公张懋,印象是颇好的,张懋虽偶尔鲁莽,却也是极懂得进退之人,且是老臣,又是与国同休的忠良之后,因此弘治皇帝几次祭天,以及祭拜祖庙,都是委任张懋前去,可今日…… “英国公,你好大胆!” 此时,有人站了出来,声音大义凛然。 此人正是素有弘治朝三君子之称的刘大夏。 刘大夏靠着顶撞兵部尚书项忠,为了防止朝廷好大喜功,从而督造舰船下西洋,因而将造船的图纸和郑和的资料付之一炬而得名,成为此时人们眼里仗义执言、敢于犯上的君子,现在见英国公如此,虽是区区的兵部职方司郎中,却依旧敢于站出来,呵斥英国公。 张懋则是看都没看这人一眼,压根懒得理他,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大明朝最不缺的就是君子,一箩筐一箩筐的,若是论斤卖能卖个好价钱,这大明现在保准富足了。 似张懋这等历经数朝的老油条,虽是‘胆大妄为’,却又是极晓得轻重的,他继续往前走,随即毫不犹豫地朝弘治皇帝行了个大礼:“陛下,臣是来报喜的,大喜啊………” 大喜? 弘治皇帝心念一动,似乎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可依旧还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直勾勾地看着张懋道:“卿家但言无妨。” 现在哪里有一丁点的心情去管其他的事。 张懋已是自豪地道:“陛下,臣已查明了,所谓祥瑞之事,乃是子虚乌有!” 子虚乌有。 这四个字,瞬间让所有人的注意力俱都集中在方继藩的身上。 果然,是冒功啊…… 哼,这臭不要脸的东西。 方继藩虽然不尴尬,可心里却忍不住怒骂,世伯,你特么的一句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非要在这里来一个断句,你以为你是作家? 好在张懋又立马道:“所谓亩产三十石,确实不是祥瑞,可是……老臣眼见为真,敢以人头作保,却是千真万确,老臣之所以言之凿凿,说这并非祥瑞,乃是因为这亩产三十石并非偶然,在西山,亩产三十石粮食的地到处都是,陛下,这是天佑大明,自此之后,百年之内,我大明再无岁饥之患了。” 说到此处,张懋也是动情起来。 这辈子真的是活在了狗身上啊,瞧瞧方继藩这个小子,一下子就解决了一百年的问题。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他本就站起,听了这话,犹如晴天惊雷,脚下一软,生生的瘫坐在了御椅上。 而这热闹的谨身殿内,一时窒息了。 刘健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道:“这……怎么可能,亩产三十石啊,种的是稻米还是麦子?” 刘健还算持重,还能保持着一丝清明。 张懋便不吭声了。 其实亩产三十石自英国公这里确认之后,基本上已经没有人敢质疑了。 张懋是在等方继藩自己回答。 方继藩知道这该到自己表现了,便上前一步道:“不是小麦,也并非是稻谷,而是番薯,因为表皮是红色,所以,又称之为红薯。” 一下子,原本升起了希望的人,又如同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原来……不是稻谷,也不是小麦。 若如此,那么就算是亩产一百石,又有什么意义? “能吃?”刘健继续质问。 每一个刘健提出的问题,都是这满朝君臣关注的对象。 方继藩定了定神:“好吃。” 他没有回答能不能的问题,而是直接用好吃,一下子回答了所有的疑惑。 刘健眉一挑,这下子,就有点意思了。 可他还有许多疑问,继续道:“能解饥否?” “能!”方继藩回答得很干脆。 想那满清的盛世,就是靠这红薯撑起来的,生生的让人口增长了近十倍,养活了无数人。 只不过……许多人还是觉得不信。 这并非是他们聪明不聪明,能站在这里的人,没一个人是傻子。 可红薯这东西,他们见所未见,现在咋听这等过于‘神奇’的事,实在不敢轻信啊。 刘健则是激动地深吸一口气,接着一字一句道:“如何证明?” “很容易证明。”方继藩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样一字一句的回答:“家伙我都全都带来了,一试便知!” 8) 第二百二十四章不亦乐乎 家……家伙…… 这满朝文武,有窒息的感觉。 方继藩抬眸,认真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已经彻底的懵了。 他虽见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譬如方继藩求雨。 可这求雨,是有合理解释的,方继藩学过夜观天象之法,在古人里,也有一些懂观天象之人,你说方继藩学了点儿秘方、秘笈啥的,都可以理解。 唯独这三十石,却是前所未有啊。 古人与后人不同。 后世的人,每日都接受各种新科技和新思想的洗礼,因而早已习惯了生活中随随便便出现新鲜的事物。 可古人的生产力,其实自秦汉开始,就大抵都在原地踏步,虽也会出现一些新的工具,可这些工具已经他们认知的常识,大抵都不会脱离你超出认知水平的事。 正因为如此,在后人看来,为啥老祖宗们出现一点新鲜东西,便认为是离经叛道,而在欧洲,出现点儿异常,立即便捋起袖子加油烧女巫,这……其实都是这时代的人们在原地踏步了许多年,社会形态和生产力方式停滞,因而无法相信过于‘荒诞’的事务的。 这是思维上的差距。 弘治皇帝依旧还是半信半疑的,这已不是信不信你英国公和方继藩的问题了,这牵涉到的,乃是根深蒂固的价值观。 所以,方继藩特意带来了家伙,必须得让人眼见为实。 方继藩再次道:“陛下,现在能否请臣来安排。” 满朝文武窃窃私语,大殿之中,有些沸腾。 弘治皇帝深吸了口气,才努力地抚平了情绪,沉沉的道出一个字:“准!” 方继藩便立即道:“臣的屯田校尉还在午门之外,先请他们带家伙进来吧。” 片刻之后,张信等人就背着柴以及锅碗瓢盆来了。 十几个人,形象都不大好,个个衣衫褴褛,满身泥星,认真去看,张信的布鞋上头还磨出了一个大口子,三颗可爱脚丫子LUO露出来。 其实在来时,张懋是想让张信和校尉们换一身衣衫的,毕竟可能要面圣的,得光鲜一点才好,可别把朝中诸公吓坏了。 可方继藩坚决不同意,他就喜欢卖惨呀,这番薯能到现在这样的结果可付出了大家不少的心血,种出番薯就是功劳,这一副德行来面圣,几乎形同于每一个人脸上刻着我好惨三个大字,这是啥,这就是苦劳啊。 这与谨身殿格格不入的一群人一进来,顿时,大臣们心底的腹诽和非议一下子就消弭了不少。 这是当初的羽林禁卫? 怎么形同乞丐? 看来这屯田是真正辛苦啊。 连弘治皇帝也都动容了,他喜欢那种勤俭和苦干的人,这本就和弘治皇帝的性情有关,一看他们,弘治皇帝的心里就定了一些,这些人,看着就很靠谱啊。 “埋锅。” 方继藩一声令下。 张信等人倒是有点儿犹豫,毕竟在这谨身殿里……造次,这是他们平日不敢想的。 不过……在屯田百户所,他们历来习惯了方继藩的‘蛮不讲理’,虽是战战兢兢的,却也没有违抗方继藩的命令。 于是乎,柴禾堆砌起来,生火。 谨身殿很空旷,所以不担心排烟的问题,而且就算有点熏人,方继藩也不在乎。 既然君臣们不相信,那就让他们相信为止。 火焰蹿了起来,顿时那烟熏缭绕扑面而来,靠的近的大臣遭了秧,拼命的咳嗽,眼睛发红,心里大骂方继藩的祖宗十八代。 方继藩呢,自也不是闲着,从张信的背篓里取出了红薯,而后将这红薯一个个的丢进了火里。 而在另一边,有校尉已经升起了炉子,炉子里一个铁锅,倒了水,下了一点儿米。 众人一通忙活。 可如此的讲究,却让人心里的希望冉冉而起。 这不像是虚报啊。 否则……这方继藩怎敢如此造次? 因为时间问题,火故意的烧得很旺,等那铁锅沸腾起来,锅里的米也开始在翻滚的热水里沸腾了。 另一边,有校尉拿着小匕首,在一旁给番薯削皮,再将番薯切成块,接着一股脑的将这番薯丢进沸腾的水里。 烟气一时没有散出去,顿时笼罩在谨身殿里。 方继藩有点蒙,硬着头皮道:“快好了,快好了,稍作忍耐。” 那些年轻的大臣倒也罢了,可年纪大的,实在有点吃不消了,憋着脸,唯恐君前失仪,快窒息了。 这边升起的火,越来越旺盛,方继藩几乎可以闻到烤红薯的香气了。 他下意识的觉得嘴角有点湿润,上辈子,自己也很喜欢吃烤红薯的,可自从价钱涨到了三块一个,便舍不得吃了,毕竟他得攒钱买房交女朋友,虽然终究他还是没有女朋友。 “熟了!”一股奇怪的香气已经飘荡而起。 此时,已是傍晚了,也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君臣们本就有点饿了,现在似乎也闻到了一种别样的气息。 啪……就在这时,炭火堆里,一颗表皮烧焦的红薯似乎爆开了。 方继藩生怕半生不熟,所以还指望着多烧一会儿呢,可一看,顿时急了,好像要烧焦了呀,于是忙道:“快,快灭火。” 众校尉一听,又个个手忙脚乱起来。 “……” 一群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人,在眼前晃啊晃,实在很碍眼。 不过………至少……煎熬的会过去的。 一个个烧得焦黑的番薯从火堆里捡了出来,足足有二十多个,卖相很丑,方继藩命人用盘子装了,先放在一边冷却。 另一边,红薯粥也已差不多了。 这一大锅里,其实没有放多少米,之所以用红薯熬粥,只是因为用粥水中和掉红薯的腻味罢了,何况这样更能当饱。 原本这点米,放在这么一大锅水里,熬出来的粥,连筷子都立不足的,指望它能充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一碗碗红薯粥终于在万众期待中盛了上来,于是方继藩大声道:“谁要来试一试?” “我……” “我……” 古人对于新鲜的事物,总抱有警惕感,是极少有人愿意充当出头鸟的。 可是,也不乏有一些仁人志士,俱有创新精神,愿意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却见角落里,两个人伸出了手来,眼睛放着绿光,争先恐后的叫着愿意尝试。 噢,是寿宁候和建昌伯。 一下子,君臣们既是哭笑不得,却又不觉得奇怪了,这一对国舅倘若不占这个便宜,才怪了。 方继藩顿时挂起笑容,翘起大拇指道:“两位世叔真非常人也。” 张鹤龄和张延龄已兴冲冲的到了跟前,张信给他们各端了一碗番薯粥,每人再给一个烤红薯。 “真香。”这香气扑面而来,张鹤龄口里流涎,他饿了…… 张鹤龄却是皱着眉,怒气冲冲地道:“才给一碗?我要三碗,我命都不要了,就算吃死了,也不能因为一碗呀?” 真是壮士也! 方继藩颇为感动,在这个中庸思想泛滥的时代,每一个人对于新鲜事务望而却步,咱们的老祖宗,却总有敢为天下先的人,披荆斩棘,为人类开创出新的可能。 给张鹤龄盛了三碗粥,张鹤龄端着粥水,先噘着嘴,朝粥水吹气,接着众目睽睽之下,番薯粥入口…… 他定住了。 君臣们俱都看着他,殿中安静得无法呼吸。 张鹤龄仔细地咂巴着嘴,舌尖在口里搅动,良久,他发出嚎叫:“不好吃,没滋味,和猪食没有什么分别。” “……” 一下子,所有人的心都跌入了谷底。 方继藩也是一愣,咋……这评价不对呀,是红薯的问题还是厨艺的问题? 可张鹤龄却也不怕烫了舌头,低着头,舞着筷子,又开始大快朵颐了。 只片刻功夫,一碗番薯粥便一扫而空。 张鹤龄摸了摸肚子,见君臣依旧看着自己,他憋红了脸,一本正经地道:“真不好吃……” 一旁的张延龄也拨开了烤番薯的壳,里头露出金黄的番薯肉,一股浓香顿时四溢,他一口口的吃着,一面点头:“对啊,真的不好吃,我家驴子的草料都比这有滋味,方继藩,你这人人品不成啊,吹的震天响,我……我要批评你。” 一面说,一面将烤番薯啃了个干净,将外头的皮丢了,又拿起一个剥壳。 张鹤龄连吃了二碗,打了个饱嗝,才瞪了方继藩一眼道:“本着为贤侄负责,为陛下把关之心,我再试两碗看看,虽然味同嚼蜡,说不准待会儿会有点滋味了呢。” 说罢,又端起了第三碗,此时盛上来的粥已有点凉了,所以吃的更快,片刻功夫,粥水又进了肚子,张鹤龄的肚腩,明显的撑了起来,他拼命打嗝:“咦,真是怪了,为啥就这么难吃呢?再试试……” “我也来试试粥,哥,你吃这烤的吧,这拷的果子,吃的我受不了了,世上竟有如此难吃的东西,果然,少年人嘴上没毛,不牢靠啊。” 说罢,直接抢了张鹤龄碗里剩下的半碗粥,吃的不亦乐乎。 ………… 不解释,大家说这里不合理,那里不合理。书里解释一下,又骂我水,读者千千万,众口难调,老虎就像一个可怜的小媳妇,上头有千千万万个婆婆,今天拍一巴掌,明天一个耳光,可是……老虎依旧码字,三更送到,因为老虎爱自己的婆婆们,爱的如此深沉,爱的无怨无悔。8) 第二百二十五章浑身都是宝 两个国舅都说不好吃,可只看他们那副吃相,大家心里也了然了。 此时,疑心尽去。 现在,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文武百官,竟也不由的觉得饿了。 真能吃? 看张家兄弟吃的不亦乐乎啊。 弘治皇帝固然不在乎这玩意的口味,只是这口味的背后在于,它是否能当做粮食,除此之外,便是这粮食的习性。 心里有太多的太多的疑问,可见那张家两兄弟吃的风卷残云的,弘治皇帝真想抽死他们。 于是弘治皇帝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下了御座。 “够了,退下去!” 这是朝着张家兄弟吼的。 丢人啊,说实话,弘治皇帝是真的觉得丢人。 张皇后的这两个兄弟,若不是看在发妻的份上,弘治皇帝已不知有多少次想宰了他们了,能忍到现在,也可见弘治皇帝的脾气不算太糟糕。 张鹤龄和张延龄二人,顿时露出了委屈的样子。 他们知道,最后一点的好时光……结束了。 打了个嗝,张鹤龄一脸幽怨,虽是觉得肚子还能再塞点东西,可他们兄弟二人谁都不怕,对这姐夫,倒是有那么丁点儿惧怕的,于是终于老实地挺着大肚子,乖乖的退回了班中。 弘治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了头,天子自该有天子的威严的,何况是此等庄重的场合。 只是……今日……他已顾不得许多了。 这就如同平时还算稳重的张懋今日敢闯进谨身殿一样。 弘治皇帝走过去,看着其中一碗番薯粥,因为离得近,所以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细细的看,粥水很稀,可是配上了金黄色的番薯,卖相似乎还算不错。 只是…… 弘治皇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臣,其实百官们早就坐不住了,若不是碍于礼法,只怕早就哄抢而上。 大家都是耐着性子,一个个伸长脖子,都想看看此物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刘健心里显得焦虑,他恨不得立即冲到方继藩面前,一探究竟。 谢迁性子更急,不过他眼睛有些老花,隔着这么远,也看不清番薯的卖相,不过他却死死地盯着弘治皇帝的脸色,想从弘治皇帝的脸色中来一窥究竟。 李东阳乃户部尚书,即便平时城府极深,现在却也有些急得跺脚了。 “取锦墩和筷来。” 看是看不出大名堂的,弘治皇帝决定要亲自尝尝了。 宦官听罢,便取了锦墩,弘治皇帝就在大炉子边坐了下来。 方继藩亲自取了一副新碗,自锅里舀了粥出来,为了显摆,他特意的多舀了几块红薯。 “陛下……”在这站值的萧敬显得紧张,他到了弘治皇帝的身后道:“是不是要验一验,确认无毒才好。” 弘治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方继藩,又看看方继藩身后那一个个衣衫褴褛,浑身破破烂烂和泥星子的屯田所上下……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随即道:“这个人,是叫张信是不是?” 张信显得很拘谨,忙道:“臣是张信。” “还有他!”弘治皇帝指着另一个校尉道:“这个校尉,朕也应当见过吧,羽林卫拱卫大内,随驾保护朕的安全!这些人,当初可都是宫里出来的人。可是你们看看,看看他们现在,自去了西山屯田后,每天风吹日晒,朕记得他们当初可都是细皮嫩肉的,穿着鱼服,挎着长刀,威风凛凛,而今……哎……还验什么验呢?他们不会害朕的,即便这果子当真做不了粮食,当真入不得口,可只凭此,即使他们位卑,却都是我大明的栋梁,是朕的肱骨啊……” 这意思是,少来管闲事。 萧敬讨了个没趣,只好不再吭声。 可张信诸人,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这转眼,竟成了肱骨和栋梁了。 其实,但凡是人,没有人愿意吃苦,可是吃苦并不要紧,真正糟糕的却是,明明吃尽了苦头,却没有人看得见,被人遗忘,甚至还说不定会遭人嫌弃。 此时,弘治皇帝又看了方继藩一眼:“还有方继藩,他得了脑疾,可为了给朝廷分忧,却也是劳苦功高,朕……若连他们都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谁可以相信?” 终于轮到自己了,方继藩也感动得不得了,方才没点到自己的名,还以为自己被忽略了,没想到竟是拿自己来压轴的。 端起了碗,取了筷子在手,弘治皇帝没有迟疑,先是夹了一块去皮煮熟的红薯,轻轻的放入了口中。 东西才进口,一股香甜的感觉,瞬间就刺激了弘治皇帝的味蕾。 后世的人,可能都习惯了番薯的滋味,何况在那个食品百花齐放的时代,所以并不觉得番薯可口。 可对于第一次品尝的弘治皇帝而言,这味道……他微微一楞。 这滋味……居然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带着丝丝的甜,竟然出奇的美味。 所有人都盯着弘治皇帝,都希望从弘治皇帝的脸上找到答案。 而弘治皇帝却是不露声色,在众人目光下,他依旧很泰然地再抿了一口粥,带着温热的粥水入腹,和从前的粥口味不同,这一次,因为拌了番薯,所以粥水里也带着香甜,比之从前的白粥,显然可口了许多。 当然,弘治皇帝毕竟见多识广,什么都吃过一些,倒也不至于过于夸张。 可就这已足够令弘治皇帝心里一凛,要知道,寻常百姓,能有黄米做粥,能果腹,就已满足。 那黄米的口感极差,王三之事后,弘治皇帝还特意命人去用黄米熬粥,想看看王三们平时吃的是什么,即便是宦官们采买了最好的黄米,可那口感,也依旧是劣质无比的。 而这番薯……竟……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当然,口感和滋味,还不是主要的。 这粥里没有多少米,他最想知道的是,这东西能不能饱肚。 于是,他一口气将这一小碗粥直接吃了个干净。 平时他进膳,都是细嚼慢咽的,可今日似乎急于想知道成果,于是乎风卷残云,一口气吃完了,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倒是有点撑了。 方继藩则是笑吟吟地去剥了一个烤熟的番薯送上来道:“陛下,这个口感更佳。” “是吗?”弘治皇帝只看了一眼,就很不客气的接过了。 方继藩剥壳的时候,特意留了一点底没有剥,为的是方便弘治皇帝抓取,这一抓,弘治皇帝保养的极好的手顿时留下了两道黑灰。 一旁的萧敬有点儿急了。 可弘治皇帝却是乐了,他不在乎,带着期待,轻轻的尝了一口烤红薯,嗯……味道比方才的红薯粥更加浓郁,肉质松软,香!甜! 要知道,寻常百姓,便是连糖,一般都舍不得吃的啊。 可这番薯…… 弘治皇帝拉下了脸来,他抑制住了内心的激动:“这红……” “红薯。”方继藩有些忐忑,皇帝毕竟什么山珍海味都尝过的,倘若觉得口感不好,这功劳就要打折了,若是嫌弃,卧槽,那岂不是跳楼大甩卖? “对,红薯。”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还有一些事,没有问明之前,他还不敢真正乐起来! 就怕这东西有什么坑啊! 于是他很认真地道:“当时是亩产三十石?” 方继藩自然明白了弘治皇帝的心思了,便道:“张信副百户以及诸校尉、力士精耕细作,所产的番薯,确实为每亩三十石,臣想,若是寻常人,亩产二十石,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莫说是三十、二十,就算是十石,就足以活人无数了。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张懋,心知方继藩理应没有虚报,他想了想,又道:“此物如何储藏?” 方继藩道:“挖地窖即可,寻常农户,本就有地窖,就算是新挖,其实也不过是出一些工罢了,臣以为,若是推广了红薯,陛下可暂下一道旨意,让各州府免征半月的徭役,让百姓们在农闲时,好挖取地窖。” 感觉像是比建谷仓麻烦一些,不过也麻烦不到哪里去。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心里则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除此之外……”方继藩定了定神,继续道:“这红薯倘若是晒干了,便可制成薯干,可以作为干粮使用;若将其磨成粉,则又如面粉一般,可以做成各种吃食。其实……若是这东西种的多了,人吃不完,还可以用来喂养牲畜的……” 这全身都是宝啊。 只见方继藩接着道:“还有……”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袖里取出了一根红薯的蔓藤,上头还有不少薯叶,在弘治皇帝跟前扬了扬道:“这薯叶,亦可用来做菜,口感还不错,这蔓藤也可以用来喂养牲畜。” 弘治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怎么听着,这番薯,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丹啊。 不,仙丹只可使一人长生,而这番薯,所救活的人,怕将来要超过百万千万了吧。 猛地,弘治皇帝脑海里又想到了王三。 倘若当初有这番薯,又何来的那么多王三呢? 弘治皇帝的眼睛,竟是湿润了。8) 第二百二十六章大功于朝 弘治皇帝是个真正把天下百姓放在心里的人,所以才如此看重粮食。 现在番薯的出现,能起到如此大的作用,他又怎么不激动? 只见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龙颜大悦! 有了这番薯,再不担心天灾了,天灾来了又如何,粮食的产量足足可以增产即便不是三十倍,那至少也是十倍。 何况当方继藩说到,其实这番薯即便是在山中,也可以开垦耕种,这更令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这样说来,该种粮的地方依旧可以种粮,而从前本无法种粮的土地,或是寻常的劣田,则可以用来种植这红薯。 没有人比弘治皇帝更清楚这东西的价值了。 薯叶可以做菜吃,果子可以充饥,还可以喂畜生,只是寻常的小户人家哪里敢养畜生啊,这畜生一张嘴,顶几个人丁的口粮了。 一下子,方才君臣们在一起唇枪舌剑的问题,像是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兵部和户部为了粮食而争执,各省如何紧急调粮入京,这些原本是天大的事,却因为这小小的红薯,至少暂时而言,在人口没有急剧的增长时,一切……都成了小的不能再小的事。 此时,弘治皇帝脸色一正,手指着这番薯,决然地道:“传旨,红薯列为贡品,令西山每年送五千斤入宫。” 呼…… 群臣沸腾起来。 陛下的态度不言自明,这番薯,口感一定不差,陛下很喜欢。 “此物……可以推而广之吗?”弘治皇帝死死地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断然道:“本来……是不可以的……” 这句话令弘治皇帝想打人,话说一半,找死吗? 方继藩继续道:“至少原本很难,臣的预想是,没有十年二十年之功,想要推广开,很不容易。不过……在副百户张信,以及总旗官杨达、张彪,及至小旗官朱正、曾建、陈新和诸校尉王燕、邓杰……力士陈韬、周武……” 方继藩不急不慢的,报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百户所一共七十三人,每一个名字,他都记得,凭着自己的好记性,几乎没有拉下一人:“在他们的协力之下,臣已经可以担保,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屯田所将尽力协助各地官府,进行推广和试种。” 弘治皇帝也是很有耐心的听着,脸激动得通红,同时也暗暗的记下了这一个个的名字。 再抬头,看着衣衫褴褛的张信等人。 张信等人岂会不明白,这是方百户刻意的为自己等人请功呢?倘若方百户想要将功劳揽在自己一人的身上,其实谁也没有什么话说,大明官场,不就这规矩吗?你即便再如何流汗流血,拼了命又如何,功劳也理所当然不是你的。上官能从指甲缝里留点肉沫给你,已算是良心了。 可方继藩却是当着陛下的面,一个个点了他们的名字,这摆明着就是百户大人刻意的在陛下面前为他们请功啊。 什么没有他们,十年二十年都不能推广,别人不知道,可是屯田所上下心里却都清楚,没有他们,别人也能成,他们只是好运的跟随了百户大人罢了。 见弘治皇帝朝他们看来,张信等人一个个激动得不知所措,纷纷拜倒道:“陛下,这都是方百户的功劳,卑下人等,不敢居功。” 刘健站在一旁,心里不由骇然,他盯着方继藩,此时,有些不太明白了,这家伙……德行竟还不错,从前不都说他缺德吗? 英国公张懋看着这一幕,心里更是惊涛骇浪起来,他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却见方继藩依旧还是那副好死不死的样子,很欠揍!只是,虽同样还是这表情,可张懋却隐隐感觉到,方继藩的头顶竟隐隐有一圈圣光。 厚道! 弘治皇帝心里已是狂喜,说实话,现在即便他手舞足蹈,都觉得是再正常的事! 拼命地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弘治皇帝却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道:“这么说来,他们才是首功?” “臣是个诚实的人,所以他们确实才是首功,至于微臣,在这红薯的种植和培育过程中,其实也没出多少气力。” 倘若是别人,当然急于希望向皇帝夸大自己的功劳了。可方继藩很清楚,这功劳很大,足以容得下所有人雨露均沾了,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展现一下本少爷的人格魅力。 自然,方继藩说的话,也并非是全无道理的,没有张信这些出力,这红薯还真不可能今日就能献上。 “呼……”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他突然兴奋地道:“祖宗保佑啊。” “……” “传旨!”在祖宗保佑之后,弘治皇帝斩钉截铁地道:“羽林卫屯田百户所,升为屯田千户所,方继藩为千户,张信为副,其余人等,各破格加官一级。张信辅助方继藩有大功,此功不亚于杀贼,敕为丰城伯,总旗官杨达、张彪,敕世袭千户,其余人等,也按例封赏下去,这些人中,有妻子的,该给诰命的给诰命,该敕命的敕命,此外,在西山营造石坊,表述他们的功绩!” 张信一楞。 连他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就这样直接封伯了。 这可是世袭的爵位啊,可以子孙传承万代,永远存续的。他乃英国公的幼子,按理而言,是不能继承爵位的,虽然靠着父亲的荫庇,总能做一个官,可数代下去,便什么都不是了。 种地……竟是种出来了个伯爵,这若是以往,只怕说破天都没人相信吧? 张信心里激动不已,心里再大辛酸似乎一下子都得到了回报,他直接拜倒,哽咽道:“臣……谢陛下恩典。” 其余诸人也纷纷拜倒,有人甚至直接哭了,这些日子,吃了许多的苦,原以为被打发去了西山,算是倒了霉,谁知道转眼之间,人人加官进爵,甚至将来子子孙孙都有了荫庇。 张懋更是狂喜不已,家里又多了一个伯爵了,张家……有幸啊,仿佛一下子,这么多年来压在自己心头的顽疾,一下子一扫而空。 他感激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此时他还怎么不明白?没有方继藩,自己的儿子怕是一辈子也别想有什么大出息的。 此时,弘治皇帝则是看向方继藩道:“方继藩,你想要什么赏赐,你尽管说来,朕无有不应。” “……”我想要什么? 我想封王,可我不敢说啊…… 方继藩将心里话憋在心里,很难受,咳嗽了一声,才道:“陛下,臣世受国恩,已被陛下敕为了千户,已是感激不尽,天恩浩荡,哪里还敢要赏赐。” 这话有点违心,所以心,有点痛…… “噢。”只见弘治皇帝背着手道:“你既如此高风亮节,那么再传朕旨意,给方继藩也立一座石坊吧,叙扬他的功绩,使其美名,流传千秋万代。” “……” 石……石坊。 方继藩哭了。 所谓石坊,其实和牌坊差不多,一般的妇人,若是守贞,名扬四海,于是朝廷或官府往往会下旨造牌坊进行旌表,这牌坊光鲜亮丽,矗在家门前最显眼之处,上头则刻写了该妇如何守贞的事迹,号召大家学习。 而石坊,则是针对男人的,比如方继藩这种,朝廷专门会命翰林撰写旌表的文章,然后在方家的门脸上造一个大牌子,势必是光彩夺目,让所有路过的人都不免要啧啧称赞。 方继藩连路人们夸赞的话题都想好了:“这就是那个不要封赏,高风亮节,所以朝廷特别旌表的傻X。” 方继藩抬眸,忍不住幽怨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样子,随即道:“你的事先放一放,朕岂会亏待了你?” 方继藩这才松了口气,陛下您得厚道啊。 却在这时,有人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臣更该恭喜的,乃是这天下万千黎民百姓,有此红薯,这天下军民,有福了……” 说着……滔滔大哭之声。 众人看去。 不就是方才呵斥英国公张懋的刘大夏吗? 刘大夏是君子,所以先是恭喜,之后再提到了黎民百姓,紧接着一场大哭,无数的眼泪真切的落了下来,顿时……所有人都肃然起敬! 刘大夏虽只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可他的品德之高洁,心里对百姓的偏爱,实是非寻常人可比啊。 果然不愧为君子。 只是他这一哭,方继藩不禁有点恶心了。 怎么说呢,装逼没啥,可有事没事就把可怜的老百姓拉出来,然后又是哭又是嚎嚎叫的,这百姓多可怜啊,本来就穷,你特么的一个官,人家也没吃上你家的大米,偏偏天天被你口里挂出来,这哪里是心里装着什么军民百姓,这是被你天天用嘴挂起来鞭尸啊。 屯田所的兄弟,为了红薯,个个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可他们有天天这样装吗? 君子……我呸! 方继藩眯着眼,心里冷笑…… 我今天若是不搞死你这伪君子,我还不姓方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龙颜大悦 开海、禁海、下西洋、断绝西洋海路。 在后世,对于很多人而言,似乎自文皇帝之后,大明的海政便延续了太祖高皇帝的策略。 可实际上,围绕着开海禁还是禁绝海贸,以及是否继续下西洋的问题。 从明宣宗开始,一直到了弘治朝,朝中的争议,从未休止过。 每隔数十年,这封尘的记忆被人所想起,于是乎,围绕着海禁以及西洋之策,双方唇枪舌战,争得不开交。 上一次的海禁争议,还是在成化朝的时候。 开海和下西洋的代表为兵部尚书项忠。 项忠经历过土木堡之变,被俘虏,瓦剌人让他养马。 不过这厮倒也聪明,骑了自己养的马便溜了。 此后马跑不动了,于是徒步七昼夜,回到了北京城,是中华民族越狱的代表性人物。 此后他总督过湖广的军务,还曾在广东任副使、在山西任按察使,因为政绩卓越,被调入京师。 他同时,还是浙江人,住在海边,他深知海盗猖獗,侵犯边境的危害,也能从父祖们的口里,得知当初郑和下西洋时的荣景。 那个时候,无数珍奇装载卸货,无数的大船在营造,无数人成为了水手和海官,随着郑和出海,建功立业。 想到这些项忠要求重下西洋。 于是立即遭遇了反对。 双方争执的面红耳赤。 可争归争,项忠想来也很清楚,这场争议定会维持很久很久,所以……他不在乎。 真正心寒的却不在此,而在于,当他带着人,气冲冲的向分管兵部库房的刘大夏,要求他交出海图和郑和下西洋的资料时,刘大夏却告诉他,这些,统统已经烧了。 一下子,所有的争议戛然而止。 再没有人提开海和下西洋了。 要知道,人们对大海是敬畏的,大明几十年不曾造过大船,数十年不曾下海,若是没有了以往的经验,甚至连编练远航的水手,栽培掌舵和掌帆的人员,都是空白,一切,都得靠老祖宗们的经验。 在没有老祖宗经验的情况之下,完全自行摸索,去造船,去编练人员,这……简直就是笑话。 当然,除非朝廷真有当初文皇帝时的魄力,不惜一切代价。 而到了成化至弘治年,皇帝一言九鼎,真正一言而断,如那文皇帝一般,一声令下,征用数十万人,倾尽朝廷之力,去建设一个前所未有的舰队。 如今,凭着这满朝如此多的掣肘,是做不了此等大事的。 于是乎,再没有人去争议开海还是禁海,没有人去说下西洋了,因为已经没有了意义,大明彻底与海洋隔绝。 项忠气愤之下,致士,其实他还处在盛年,已成为了兵部尚书,若是继续干下去,很有入阁的希望,毕竟他致士之后,依然快乐的活了二十六年。 而刘大夏,也因此而声名鹊起,美名传遍朝野。 许多人称赞他以下制上,不畏强BAO,认为他为国为民,是不愿浪费朝廷公帑,去让朝廷做好大喜功之事。 今日,方继藩献上了红薯,刘大夏作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君子,自然兴冲冲的跳出来刷了刷脸,一场嚎哭,感天动地。 弘治皇帝颇为感慨,其实他何止不想嚎嚎大哭一番呢,有了这红薯,让他焦头烂额的粮食问题就得以解决了。 可是他是皇帝,得注意自己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当臣子的面大哭。 弘治皇帝特别的看了刘大夏一眼,心里似乎对这个兵部职方司郎中,有了更好的印象。 都说刘郎中忠直憨厚,爱民如子,果不其然啊。 在感慨了一番之后,弘治皇帝深深的凝视着方继藩,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里透着困惑,很是认真的问道。 “方卿家,这番薯,从何而来?” 方继藩如实回答。 “臣死罪,这出自于一个胡商。” 居然……是胡商…… 其实弘治皇帝只一听,有点懵逼,面色微微一变,嘴角竟是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 “胡商……” 此刻这满朝文武也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看着方继藩,哭笑不得,果然你还是那个方继藩啊。 大明只有朝贡贸易,是禁绝私人贸易的。 方继藩没有提哪一国的贡使,只说是胡商,明眼人都知道,这厮……是和走私商人勾搭上了,这家伙,就不是个东西。 只是,在此大功之前,什么胡商其实一丁点都不重要。 弘治皇帝回过神来,一挑眉,没有继续深究胡商之事,而是深深的感叹起来。 “真想不到,世间竟有番薯这样活人之物啊。” 方继藩见火候差不多了,眼角扫了一眼刘大夏,刘大夏还在垂泪,整个人显得很激动,似乎内心的喜悦无法平息。 方继藩在心里笑了笑,便开口说道。 “陛下,臣自那胡商口中得知,番薯,并不算什么稀罕物,在他们那里,何止是番薯,还有许多物产,堪称神奇。据说还有一种作物,一年可以三熟,一亩可以产百石,且味道可口,其口感比之番薯更佳,通常,他们称其为玉米。噢,对了,这玉米甚至不需精心耕制,任其生产,即可。在那里,人们根本无需花心思务农,却永无饥荒。” 满殿哗然。 亩产百石。 还特么的比番薯口感更好,甚至……还不必如水稻和麦子一般,花心思去耕作…… 百石啊。 这等于是粮产,直接增加了数十倍,原先二十亩地养活一家人,一大家人辛苦耕作,也不过得这几十石的口粮罢了。 这……是唬人的吧。 若是昨天方继藩说出这等话来,保准要引来所有人的嘲笑。 可今日,没有人笑得出来,番薯不就已经足够神奇了吗?这不就证明方继藩所说是真的,那么,再出一个玉米,又有什么奇怪的? 弘治皇帝动容,双眸放光,很是激动的问道。 “玉米在哪里?” “在泰西之地更西之处。”方继藩道:“臣也是听那胡商说的,不过臣看他是个老实人,想来,不敢欺骗臣吧。他还说,除此之外,那里还有一种作物……” “还有……” 所有人都要疯了。 这完全属于颠覆了常识,给这满殿的君臣们,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 刘大夏爱民如子,此时也不哭了,忙是追问道:“还有什么?” 方继藩朝众人笑吟吟的开口说道。 “还有一种东西,他们称之为珍珠米,种子撒下去,一粒米,便有珍珠这般大,人们吃十几颗,便可饱腹,亩产,可达两百石……” 君臣们,已经窒息了,个个睁大眼眸,露出震惊的神色。 这米竟还可和玉、珍珠沾上关系,不过……单凭方继藩的描述,其实大家就已经感觉很高级了。 如此看来,这番薯,在那遥远的泰西之地之西,简直就是连狗都嫌的粮食啊。 方继藩吹牛逼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一脸诚实的模样。 反正番薯已出来了,你们爱信不信,等将来你们真到了那传闻中的泰西之地更西的地方,发现所谓的玉米没有这么神奇,更不存在所谓的珍珠米,那能咋样,我方继藩也被骗了呀,被那该死的胡商忽悠了,来来来,我去抓那胡商来剁成肉酱给大家烤了下酒。 “……” 满朝诸公,顿时无言。 可是他们的心,却是热了,个个心里都在畅想着方继藩说得食物。 若真能如此,何愁盛世不来呢? 弘治皇帝脸色凝重,抬眸环视了众大臣一眼,只见众位的神色都是向往,他心里很清楚,所有人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 弘治皇帝扫视了众人之后,目光最后放在方继藩的身上,开口问道。 “那胡商在哪里?” “已经走了,杨帆远去。”方继藩叹了口气。 “他还说,番薯此等无用之物,所以该国倒是无所谓,可即便是这极西之国,也久闻大明的强盛,绝不肯将那些宝贝粮食,用来助长他国气焰,因而该国禁绝商贾带出玉米和珍珠米的种粮,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要抑郁了。 玉米和珍珠米,对于满朝君臣而言,不啻是秦始皇之于仙丹啊。 这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神奇之物,这怎么还吃的下饭,睡得着觉。 想想看,你费尽心思,成天琢磨着怎么屯田,怎么劝农,一听到哪里发生了天灾,就吓得脸都绿了,更怕百姓们饿了肚子,起来造反,要知道,即便是弹压反贼,这也是需要钱粮的啊。 弘治皇帝耗尽了所有的心血,这江山,也大抵只是如此了,现在有了红薯,总还有了一些安慰。可方继藩却告诉自己,有一种东西,就好像外挂,分分钟让你一秒升级99999,浑身带满屠龙装…… 弘治皇帝脸色赤红,他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也心动了:“臣想看看红薯。”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刘健上前,有人取了一个红薯给他,刘健道:“方继藩,那珍珠米,有红薯大?” “是。”方继藩道:“一颗种子种下去,一年能三熟,不畏虫害,一株苗,可产出数十颗如红薯一般的米粒。” 这……还是米吗? 鉴于方继藩突然诚实起来,刘健心已动了,他道:“陛下,此国禁绝种子流出,情有可原。” 不错,换做是大明,也会如此做。 “眼下当务之急,是寻觅此国下落,一旦得此种,尧舜之世,也就不久远了。”这是刘健的定论。 珍珠米和玉米,对刘健已有了致命的吸引力。 ………… 西洋的故事,仔细想了想,还得写细一点,不然大家也不知道刘大夏为什么作死,可能对这一段历史很熟悉的读者觉得啰嗦和水,可是,同学们,我们也要照顾新读者的感受不是,嗯,谢谢理解。水敢说水,就站出来,让老虎亲一下。8) 第二百二十八章挡我者死 刘健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他的建议,某种程度而言,相当于是整个文官系统向皇帝表明了态度。 昔有秦皇派徐福出海求仙药,关于此事,人们是唾弃的。 因为秦皇是为了一己私利。 可今有弘治皇帝派人出海求粮种,这……便是大功德了。 说实话,当方继藩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弘治皇帝若是不下旨去求粮种,只怕这消息流传出去,天下军民都会认为当今皇帝漠视民生吧。 可到底怎么求,是寻到这个传闻中的国家,与之建立贸易往来或是使其朝贡,还是最后谈崩了,干他NIANG的一票,这就不得而知了。 可至少,你现在得知道这个国家在哪里,确定好位置,再徐徐图之,就算在弘治皇帝任上无法实现,可弘治皇帝还有儿子,儿子还会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可显然,弘治皇帝是个操劳的命,他绝不会将此等麻烦的事推卸给自己的子孙。 显而易见,整个大明,接下来将会对整个极西之国,虎视眈眈。 方继藩心里唏嘘,倘若……当真有这么个极西之国,现在这国的国主已经喷嚏连天了吧,几千万张冒着绿光带着饥饿的眼睛的眼睛,一个个在咧着嘴,龇着牙,磨刀霍霍啊。 而刘健的另一层意思是……不惜一切代价。 弘治皇帝已是了然了:“此国竟也知我大明?” “知道啊。”方继藩点头,他必须给弘治皇帝更大的希望…… 素来故事开了头,后面就好说了,于是方继藩不带犹豫的就道:“那胡商说,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曾至不刺哇,该国与不刺哇也有交往,因而才自不刺哇国口中,得知我大明盛况,因而更为忌惮。” “……” 不剌哇国便是非洲索马里,当初下西洋时,郑和曾抵达过那里。 弘治皇帝则是疑惑地道:“不剌哇?” 一旁的萧敬忙低声道:“奴婢在看三宝太监事迹时,听见过此名,此国国人如黑炭,其国在西洋深处。” 一下子,所有人欢欣鼓舞起来,一个个喜上眉梢。 倘若那极西之国犹如仙岛一般,缥缈无踪,大家两眼一抹黑,还真是难办。 可既然在不剌哇国有此国的消息,就好办了,当初三宝太监,不就曾去过那里吗?老祖宗们能去,我们自然也可以! 宏图大业,不,是万千百姓的生计,就在眼前啊。 希望之火更浓了,许多人兴奋起来,大殿里,气氛活络起来。 “臣以为,该立即督造大船,效仿三宝太监出海,先寻觅不剌哇国踪迹,再顺藤摸瓜,那极西之国,也就相距不远了。” “陛下,当初若是三宝太监继续向西,或许……文皇帝时,大明便已获良种了啊。” 许多人唏嘘起来,仿佛每一个人都和一个巨大的宝藏失之交臂。 这下西洋,瞬间有了一个新的意义,从前所谓的下西洋,不过是带来万国来朝,可渐渐的,大家意识到,这玩意虽得了虚名,不够实在,所以反对的人说这是浪费民力。 下西洋还会带来需要奇珍异宝,带来财富。 可许多人更加跳脚,大明是不重商的,不视钱财如粪土,怎么好意思自称自己是读书人和士大夫呢,朝廷怎么可以做买卖呢? 而现在,却是求粮种,是活命的家伙呀,有此粮种,甚至是太平盛世啊,怕是尧舜都要比不上了。 转眼之间,解决掉百姓们饿肚子的问题,民以食为天,谁还敢反对。 弘治皇帝红光满面,他眼里带着希望的光泽。 他振作起来,道:“马卿家。” 兵部尚书马文升上前道:“臣在。” “兵部立即按三宝太监旧法,督造舰船,操练军士……”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所需公帑,户部应予一切所需,若是还不够,宫中内帑亦可支取一些。” 这一次,他十分的大方。 没什么可说的了,钱是小事,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听到这里,方继藩心里笑了! 转眼之间,一场新的下西洋开始了,这一次,大明将更有决心的下海,支起风帆,朝着海洋最深处前进,他们将见识无数的人土人情,与无数国家进行交流,取长补短。将来若是有一天,可能真的找到了玉米,这玉米可能也未必如方继藩所述的那般神奇,可至少,会有一些安慰,至少应该是值得票价的。 至于方继藩的夸大其说,大不了到时候被拉出去揍一顿罢了。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方继藩为国为民,久经核心价值观的熏陶,就算是被打的自己的爹都不认得自己,那也是值得的啊。 当然……方继藩眼角余光,扫向了刘大夏。 刘大夏方才还在乐呢,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珍珠米和玉米。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该写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称颂这件事,如此才不负自己的君子之名。 可渐渐的,他脸色越来越僵硬,尤其是当弘治皇帝要求兵部尚书马文升依三宝太监之法,制造舰船,准备进行第八次下西洋的时候,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一种不妙的感觉。 马文升沉默了,他低垂着头,没有吭声。 殿中,也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的所有资料俱都销毁并不知情,可能这件事,对于刘大夏而言,可歌可泣,值得大书特书,这是他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而作为天子,天下这么多的大事,一些兵部存档的资料被烧,算不得什么大事。 所以弘治皇帝现在正踌躇满志,他甚至在想,五年之内,朕的舰队就会抵达不剌哇国,打听到这极西之地的踪迹。 皇天保佑啊。 可见马文升久久踟蹰不语,弘治皇帝这才稍感不对劲了,便忍不住问:“怎么,马卿家,何故不言?难道朝廷求种,有何不妥?” 其实马文升原本也是不赞成下西洋的,可如今,他亦是举双手赞成,如今在这朝中,谁敢不赞成,这简直就是和数千万军民百姓为敌,其性质,已经和刨了老朱家祖坟差不多了。 可是…… 马文升的脸色越加难看,期期艾艾地道:“三宝太监造船图,以及一切航海的文料,已经……烧了!” “烧……了……”弘治皇帝如遭雷击,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脸瞬间的阴沉了下来。 殿中顿然的落针可闻,几乎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到皇上的感受。 花费了无数的钱粮,几代人的心血,数之不尽的能工巧匠为之耗尽了心机,结果……烧了。 这一烧,意味着接下来要下西洋,不知平添多少的障碍啊。 要知道,七下西洋,是一步步来的,每一次,都更深入西洋一些,得到了更多的资料以及情报,接着再对舰船进行改良,使其能承受更大的风浪,而后再继续朝着西洋深处进发。 任何事都不是一蹴而就,失去了前人的经验,眼下的大明,对于大海,就形同于是瞎子和聋子,一切,又该重新摸索。 这需要花费多少时间,需要多少心血,又需要多少的钱粮? “怎么……会烧了!”弘治皇帝面对臣子素来温和,此时声音明显的提高了,他死死的盯着马文升,他真的怒了,龙岩震怒,气得浑身颤抖。 就因为这么一烧,一切化为乌有! “兵部,到底是做什么吃的?何况,一切的文牍,难道没有抄录吗?” “……” 马文升无法回答,他也回答不出来。 没错,所有的文牍都是要备份的,除非有心人刻意而为,要不是绝不可能转眼就付之一炬的。 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 此时,许多知情之人,目光却都已经落在了刘大夏的身上。 这是刘大夏最荣光的时候,为此,他没少和人吹嘘,虽然只是私下,可是只要查,以锦衣卫的能量,分分钟就可以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可是他又怎么会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状况,此时他浑身战战兢兢的,怎么也料不到,那曾经造就了最急君子之名的事迹,如今却成了祸端了。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毫无血色,两腿战战,虽然马文升没有吭声,却也知道,这把火,既烧了三宝太监的心血,如家也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就在此刻,他下意识地抬眸,却发现,方继藩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方……继……藩…… 是他……他想害自己吗?否则,为何突然提起这些?海外之事,虚无缥缈,还不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给朕说清楚!”弘治皇帝的咆哮在谨身殿里回荡,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任何人都是有底线的,这与脾气好坏无关。 成化皇帝的底线是自己的仙药,谁若是阻止自己炼仙药,他就会弄死谁。 而对于弘治皇帝来说,他的底线则是他心底潜藏的无数个王三,谁阻拦,谁就死!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得可怕,死死的盯着马文升。 而马文升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最终,嚅嗫的说出了三个字:“刘……大……夏……” 第二百二十九章墙倒众人推 刘大夏三个字自马文升口中说出来时,满殿的大臣,再无人对这三个字与君子二字沾边了。 甚至谢迁愤怒的怒喝了一声。 刘健面上,甚为冷漠。 李东阳虽没有做声,可铁青的脸色,也已说明了一切。 以往,对他崇敬的御史、科道、给事中、翰林们,此时,满脸的憎恨。 装逼就是一把双刃剑,既可获得好名声,成为君子,可若是玩脱了,就是千古罪人。 现在用千古罪人来形容刘大夏,一丁点也没有错。 刘大夏知道自己玩脱了,他双腿一软,整个人犹无骨一般,瘫坐于地,口里嚅嗫着什么,想为自己争辩,可平时的好口才,现在完全施展不出。 此刻他能说什么呢,嘴角抽搐着,眼眸微微睁大惊恐的看着面前气愤的众人。 弘治皇帝彻底的怒了,圆瞪着眼睛凝视刘大夏:“汝为兵部职方司郎中,当时的一应海图、造船之法,统统由汝负责保管,为何会一下子,全烧了。” “臣……臣……”刘大夏哭丧着脸,不敢去看怒不可遏的弘治皇帝。 接下来他打起了冷颤,因为……有一个更可怕的真相,即将揭露。 他趴在了地上,身如筛糠,颤声道:“臣万死!” “陛下!”有人检举,站出来的是一个御史:“臣听人说,成化年间,刘大夏将所有的海图付之一炬,为的,是防止兵部尚书项忠得到海图,那时先帝有心重下西洋,已是意动,刘大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海图系数销毁,此事,不但广为流传,而且据闻,刘大夏从未否认过此事!” 弘治皇帝震惊了。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倘若刘大夏还只是失职,还可以推诿给下头的书吏们办事不利,可现在……这不是失职。这是一个自以为要为民请命的官员,就因为证见,用一场大火,来获得巨大的名声。 可他烧毁的,却是数百数千万两白银,上千万石粮食,数十万人毕其一生,所积累的前人经验。 “呵呵……”弘治皇帝眼眸微眯着,嘴角抽了抽,脸色从未有过这般的可怕。 一瞬间空气都凝固了,众人都不敢出声。 刘大夏自然感受到弘治皇帝的怒火,深深的埋着头,不断道:“臣万死。” 显然,他不敢反驳,也没办法反驳。 “畜生!”弘治皇帝冷冷的盯着刘大夏,脚一抬,狠狠一脚踹了下去。 他从未对大臣亲自动手过,可今日,却是忍不住了。 这一脚,直踹刘大夏的后脑,刘大夏的头失去了控制,咚的一声,前额狠狠的磕在了铜砖上,顿时,额上血肉模糊,鲜红的血直流。 他不敢擦拭,任由鲜血顺着脸颊滚落,整个人如死狗一般,发出了哀嚎,可惜,再没有人同情他了。 方继藩……坑自己啊。 这是往死里坑啊。 可又如何呢? 方继藩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其实刘大夏烧毁海图,到底是出于私利,还只是单纯的想获得名声,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三宝太监毕生精力,已被刘大夏付之一炬,单凭这个,他就已经死不足惜。 “来人,带下去,看押在北镇抚司诏狱,告诉牟斌,三日之内,朕要他的口供!” 刘大夏绝望了。 他原以为,或许自己最大的可能是罢官或者致仕,可万万不曾想,他的结局竟是诏狱。 即便是牟斌指挥使治下,锦衣卫再不复从前的冷酷,可一旦是陛下亲自下旨捉拿的钦犯,但凡进去,便是生不如死,他不禁开口求饶。 “陛下,饶命啊……” 可惜没有人理睬他,一群殿外的校尉冲了进来,将他拖起,如死狗一般的拖了出去:“陛下,陛下……” 刘大夏的哀嚎越来越远。 可满殿群臣,再没有人肯为他说话了,即便是跟他熟稔的人至始至终都是冷眼旁观,好似他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弘治皇帝愤怒之后,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海图,没有造船的资料,那么,这一切,都必须从无到有,没有前人借鉴,没有老祖宗们的经验,这海,也要下!兵部,先拿出一个制定下西洋的方略,要快,各部要予以协助,尤其是户部,不要怕靡费钱粮,文皇帝能下西洋,朕也可以下,文皇帝可以从无到有,朕也可以!” “臣遵旨。”马文升没有犹豫,他很清楚,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谁敢阻拦,便是死不足惜。 李东阳身为户部尚书,亦是出班,很是郑重的开口说道。 “老臣先做个许诺,兵部制定章程时,钱粮的事,不必考虑其中,如何尽快落实下西洋要紧,缺银子,缺粮,户部千难万难,要难,也只难户部,再难,也总会能有办法。” 工部尚书洪钟也站了出来,他曾是四川按察使,总督过蓟州军务,一生的经历,和当初的兵部尚书项忠差不多,都是在地方上磨砺出来的,因此对刘大夏烧毁海图之事,早有不满,对项忠充满了同情,此时开口道。 “工部会想尽一切办法,征募能工巧匠,在福建、广东、江浙等地,想来还有不少老匠人,口耳相传了一些造海船的秘术,臣命人努力探访,看看能否行得通。” 洪钟对此深为忧虑,造船和造海船是不一样的,刘大夏烧毁的乃是远洋海船的资料,何其的宝贵,这汪洋之中,风浪极大,所以如何加固船身,如何保证船上的补给,甚至是遭遇了海贼,如何作战,还有哪一处有海岛,上头有淡水,可以补给船队,哪里可以停泊靠岸,海上什么季节风浪大,这每一个资料,当初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工部能做的,就是趁着当初最后一批下西洋的船匠、水手们那儿,想尽办法自他们的子孙那儿,搜罗一些资料。 弘治皇帝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只是摇了摇头,旋即便叹了口气。 “有劳诸卿了。” 他已没了心情,外头的天色,已经晚了。 “涉及下西洋之事,凡有奏报,无论何时,要立即呈报入宫,朕都要亲自……一一过目。” 大喜大怒之后,弘治皇帝脸上略带疲倦,他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献番薯,使我大明百年再无岁饥之患,这是大功,等有朝一日,若是能寻到那珍珠米、玉米,方继藩,依旧记为头功,诸卿……天色不早,且告退吧。” 说罢,转过了身。 众臣要告辞,他突然回过身来,朝方继藩一字一句的说道:“带来的红薯,统统留下。” “噢。”方继藩忙道:“臣遵旨。” 心里感慨,这辈子,你们到哪儿去找珍珠大的米,亩产百石的玉米啊,这功劳,我方继藩看来是永远得不到了。 随即,他又兴奋了起来,重在参与嘛,在下西洋的过程中,可以一次次的锻炼海员,可以不断的改进造船技术,可以让整个大明,将这个世界看得更加清楚。可以加强更多的交流。 取长补短、融会贯通这等事,方继藩也不是吹牛,汉民族一根手指头,都能吊打同行。 匆匆带着一干校尉从午门出来。 张信一行人紧紧尾随着方继藩,个个喜笑颜开,那总旗官杨达掐着满是老茧的手指头,不断的和身边的人算着他这个世袭千户多有前途,能给子孙们带来多少大米,多少俸禄。 方继藩在宫里一路出来的时候,一直憋着,好不容易出了午门,提起腿来,狠狠踹杨达一脚,冷声提醒道:“狗东西,米价要暴跌了,你还算你的大米,有一点出息好嘛。” 这一脚,直接让杨达趴下,若在西山摔翻在地,这泥地里也没啥,可这御道却是砖石铺就,杨达的膝盖便擦破了一层皮,他疼的龇牙咧嘴,忙委屈的道:“卑下该死。” “滚一边去,讨厌!”方继藩朝他不耐的挥了挥手。 “噢。”杨达很乖巧的点头,嘴角微微上扬着,这心里家伙乐呢,他朝方继藩行了个礼,忙是站的远远的,不敢靠近方继藩了。 可这百户所上下,包括了杨达,却没有一个人敢怨恨方继藩。 在其他地方,若是上官苛刻,大家难免会有所怨言。 可方百户不同啊,方百户虽然苛刻,却是一个有办法的人,不但有办法,有了功劳,他会尽力保举你。 所谓上阵父子兵,其实也是这个道理,你成天看着做爹的吊起来打儿子,可有几个儿子真正怨恨爹的?究其原因,是因为打了归打了,儿子们却知道,这爹虽然会揍你,可有了好处,也会第一个想起你。 因此,父子之间,除了血脉相连,有的,便是这一层信任感。 现在,方继藩就是他们的爹,随便揍,打了你还得服,这倒不是杨达等人下贱,而是因为……他们相信,打归打,可到了关键时刻,百户不会亏待他们,即便是上了战场,若自己身后需要有一个人,那么,他们也希望,站在身后的那个人,会是方继藩。8) 第二百三十章毕生荣耀 “方继藩……” 后头有人气喘吁吁的追上来。 方继藩和张信等人年轻,走路走得急。 而且官场里有诸多不成文的规矩,就算是出宫,那也是位高权重的老臣走在前头,年轻的官员,不敢僭越,只能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可方继藩却是走得急,张信人等自然乖乖跟在方继藩后头,并不敢落后一步,不管怎么说,他们得跟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呀! 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方继藩不禁驻足,回眸,见那兵部尚书马文升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新建伯,且慢一慢。” 方继藩不禁蹙眉,凝视着马文升,不解的问道:“不知马尚书有何事?” 马文升一面喘气,一面上下打量方继藩一眼:“本官,心里没底……” “……” “啥?” “没底。”马文升憋着脸,讪讪的问道:“这玉米和珍珠米,果真有吗?新建伯,朝廷一旦下西洋,可是要花费大气力的啊。” 方继藩深深注视着他,旋即便正色道:“马尚书,你这样信不过我方继藩?” “……” 方继藩继续质问:“你将我方继藩当成了什么人?” 语气有点冰冷。 “……” “我方继藩历来以诚信为本,这一点,天下皆知,你竟这样的侮辱我?” 马文升似乎也觉得有些言过了,当面质疑别人,这是侮辱啊,于是嚅嗫开口。 “新建伯,本官的意思是……” “别说了,你不但侮辱我,还侮辱了屯田所上下的将士。”方继藩脸色一沉,口气变得凌厉,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悅。 马文升心头一震,看着个个一脸懵逼却又衣衫褴褛的一群‘老农’。 对啊,方继藩信不过,可这些将士,有什么信不过?看看他们,一个个为了朝廷,成了这个样子,这都是朝廷的栋梁啊。 “本官明白了。”马文升颔首点头,略带抱歉的开口。 “兵部这里,定会不计一切代价,拟出章程。” 方继藩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和他计较了,脸色也是缓和了,下一刻方继藩突然想到什么,便开口问道。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刘大夏,当真将所有的海图都烧了吗?他是朝廷命官,烧掉那些海图和资料,不过是为了彻底的让项忠、也让所有希望下西洋的人,彻底的绝望。可是我深信,刘大夏一定不愚蠢,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将这些海图和下西洋的资料统统烧了个干净,不追究还好,他可赚一个美名,而一旦追究,说不准,就身败名裂了,所以我想,他应当留了一手,有备无患。” 马文升心头一震,顿时明白了什么。 不错,烧了海图和资料,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马文升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很是赞同的点头,旋即便含笑道:“想必,锦衣卫会给我们答案的。倘若,那些海图以及文牍尚在,那么实是我大明之幸了。方才,你为何不在殿上说?” 方继藩道:“我方才才想起来。” 其实早就想起来了,事实上,后世的史料研究里,一直对此有很大的争议,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当时东南的走私极为猖獗,以至于大量的走私商贾,亦商亦盗,走私商贾的舰船,规模很大,其技艺也十分高超,而到了明朝末年时,这些不断壮大的走私海盗,也就是人们常常称为的倭寇,几乎已经制霸了整个东方海域。 百年之后,承袭了走私商舰队的海贼首领郑芝龙,率领舰队,与当时海洋霸主荷兰舰队决战,一举给予了荷兰舰队重创。 由此可见一斑。 方继藩之所以没有在殿上说,理由很简单,我们的刘君子,不是还没遭受锦衣卫的酷刑吗?怎么一下子让他招供呢,做人要厚道,这点功劳,就没有必要和锦衣卫去抢了,毕竟方继藩是个三观很正的人。 马文升振奋起来:“若如此,钱粮的损耗,就可降至最低了,新建伯,此次你献上红薯,立下大功,陛下造石坊,彰显你的功绩,真是令人羡慕啊。” 他眼里放光,面容里也是洋溢着羡慕之意,立石坊,是每一个读书人的梦想。 这玩意,是名垂千古的。 读书人最看重此等名声,这就相当于,妇女们都以立贞节牌坊为毕生荣耀一般。 马文升面红耳热的看着方继藩,啧啧称赞,自己这兵部尚书,这辈子怕是和石坊无缘了,还不知死了之后,能不能给个赐个谥号呢。 方继藩脸瞬间拉下来,在心里暗暗呐喊,石坊有啥用,还不如封赏来的实在呀,心痛的自己无法呼吸了。 他绷着脸:“噢,走了啊。” 转身带着张信诸人就走。 马文升有些尴尬,自己说错了什么吗?这家伙,还是传闻中的那样,一丁点礼貌都没有啊。 不过……倘若有礼貌,那就不是方继藩了,本来马文升对方继藩就不会有太高的期待,这期待值都低到了人格的底线,已经和禽兽没啥分别了。 此时虽是方继藩给他摆了脸子,带着人扬长而去,马文升捋着须,远远看着方继藩一行人的背影,摇头晃脑,居然也不觉得生气,反而喃喃道:“这方继藩,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糟糕啊,至少……偶尔……还是可以好好说话的,外头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以讹传讹,真不是东西啊…” 走远的方继藩,想来也无法想象,自己这般无礼和傲慢,居然得到的,是五星好评。 这… ………… 方家热闹起来。 旨意一下,钦赐的石坊便立了起来,工部亲自督造,看上去没有偷工减料,威风凛凛,几乎占了方家门前近半的街道,对面的院墙,都不得不挪了位置,往里缩了缩。 那石坊上头,上书‘忠贞胆智’四字,这是武臣最高级别的忠义牌坊,非立大功断然得不到如此高的评价。 为了这忠义石坊的揭幕,顺天府府尹亲自赶来,宫里也来了宦官,除此之外,英国公张懋领着陛下的钦命,又来宣读了一番旨意。 方继藩背着手,抬头看着这巍峨的石坊,有一种BIAO子从良,还得了贞节牌坊的感觉,哭笑不得,这玩意不能吃不能喝,就一个荣誉,好歹,宫里也给一点实惠啊。 真是心痛,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心血。 方继藩他觉得石坊没啥用,可身后,王守仁诸人,却个个眺望着石坊,感动莫名。 石坊啊,文臣和武臣生前的至高荣誉,自己的恩师,真是自己的楷模啊,年纪轻轻,便得此荣耀,自此之后,四乡八里,左邻右舍,谁不净重,将来这些,都会记录进县志、府志,乃至于国史,流芳千古。 唐寅哭了,眼泪扑簌而下,哽咽的掩面而泣。 方继藩被这一哭,都吓呆了,皱眉问道:“哭啥?” “恩师献上红薯,拯救不知百姓,陛下慷慨,赐恩师石坊,旌表恩师赫赫功绩,天恩浩荡,恩师……学生为恩师高兴……高兴啊……” 唐寅哽咽之言,也引起了王守仁等人的感慨,纷纷眼睛湿润了。 这石坊,就和大臣们死时的谥号差不多。 历史上,堂堂宰辅,已经做过内阁首辅大学士的李东阳,在重病弥留之际,竟听说皇帝要赐予他‘文正公’的谥号,这位本是行将就木、位极人臣的李大学士,居然直接从病榻上跳起来,生龙活虎。 方继藩既是懵逼,又是想死。这……不就是三好学生的奖状吗?说的这么好听……陛下,给点实惠好不好……突然……方继藩想死…… 方继藩眼角,竟也有了一丁点的泪光。 一旁的人看了,纷纷点头,议论纷纷,看看人家师徒之情,真是感天动地啊。 英国公张懋在旁乐呵呵的,猛地一拍前来观礼的宦官,蒲扇大的手掌拍在这宦官的肩上,宦官顿时矮了一截,整个人没趴在地上。 “老夫和你说,刘公公,这老方家的儿子啊,当初老夫是怎么对他说的,你知道不?” 宦官揉着肩,想死,却还得赔笑。 “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那宦官却是小心翼翼的看了张懋一眼:“奴婢还没恭喜公爷呢,张家又多了一个小伯爷,这满京师,谁不羡慕哪……对了,公爷,开封那儿,若是公爷修一封书信去,周王殿下……” 张懋阴沉着脸,所谓的开封那儿,自是自己的亲家周王,自己的儿媳被诓走了,那周王实在不厚道,前几日,他也是心忧如焚,丢人哪,堂堂的国公府,居然要蒙受如此耻辱,可他现在,只是抱着手冷笑,完全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修什么书,修什么书?我们张家男儿,不患无妻,他周王不肯和我老张恩断义绝,断就断嘛,有本事,他们别把人送来,休妻!” “我张懋……”张懋龇牙,冷笑,巴不得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毕竟上次的事,差点让他抬不起头来:“不是好欺的!”8) 第二百三十一章震动天下 京师已经沸腾了。 亩产三十石的粮食,这已超出了所有的预料,可以说这颠覆了人的想象范围了。 一时之间,人们议论纷纷,不相信的人,自是大有人在。 可当屯田百户所升格成了千户所,方继藩成为了千户官,皇帝钦赐石坊,副百户张信敕封伯爵,升千户,其余人等,各敕世袭千户、百户,此时,已经由不得人不信了。 这是真的,毋庸置疑了。 户部已经寻上了屯田千户所,自是为了洽谈推广番薯之事,这千户所里,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力士,而今也已成了香饽饽。 整个京师,已是疯了。 至少方继藩短短在两三天内,就收到了数十张拜帖,京中的侯爵和伯爵府邸为数不少,也有一些朝廷命官。 人是会看风向的。 这些公候们,都有子弟,子弟们也不是每一个都能有什么大出息,哪里能立功,自然就将自家的孩子塞去哪儿,这屯田千户所既隶属于亲军,现在又风头正劲,跟着方继藩屯田,推广番薯,将来运作一番,还愁没有功劳和资历? 可以说这是很多官宦子弟的去处了。 于是乎,方家突然凭空出现了许多世交。 有的是说和方景隆是老兄弟的。 有的说当初方继藩的爷爷在土木堡之战中,大军溃败,方继藩的爷爷崴了脚,是他背着回到京师的。 还有臭不要脸的,可能比较年轻,可比起年轻年纪还大一些,这门贴的抬头,便是方兄了。 额…… 很……很熟吗…… 方继藩病了…… 脑疾复发,受不了了啊,虽然方继藩天不怕地不怕,可也架不住这满城的公候跑来充塞子弟,既然玩不起,只好装死,啊,不,装病了。 百户所要升格为千户所,除了原有的人员要升迁之外,还需从各卫所抽调禁卫,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旦番薯推广开,粮食增产,朝廷国库必然丰盈,到时,就是唾手可得的大功一件。 何况,这还不必去拼杀,只需要付出点辛苦的汗水,并不需要流血丧命,这样的美差是人都眼红。 连京里那些权贵也不例外。 既然方继藩病了,这招募之事,也就落在了张信身上。 可实际上呢,则落在了英国公张懋身上。 一听方继藩病了,张懋便来探望了,在榻前一座,担忧的瞅着躺榻上的方继藩:“贤侄啊……” 还关心的给方继藩掖了掖被角。 见方继藩面色并不差,张懋笑了:“脑疾也和寒热一样,要躺榻上的?” “……”方继藩虽不觉得惭愧,却还是假装出气若游丝的样子:“差不多,都差不多,都是病。” 张懋眼里掠过了一丝精明,旋即便对方继藩说道。 “你爹不在京,现在满京师的人都在找你,你一定感觉压力很大吧,嗯,我懂,操心过度嘛,所以脑疾复发了,你放心,招募的事,交张信,就是交我身上,你伯父我是什么人,想来你也知道吧,这个关,老夫来把,既得有人情,也断然不会让人说你的不是,人呢,还是得精挑细选,别什么鸟货都招进来,坏了事。” “不服气的,让他们冲老夫来,老夫撕了他们。” 张懋说这话,还是有底气的,京师外头,有魏国公和黔国公,他们镇在云南和南京,而在这京里,除了一个定国公和成国公之外,就属他英国公了,他决定了人选,还真没人敢跑来滋事。 可招募进来的人,多多少少,也会念着方继藩的好,毕竟,方继藩带大家升官发财不是? 方继藩一轱辘的便翻身自榻上起来。 “有世伯做主,事情就好办了。” “哪里的话。”张懋笑了,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咱们是世交,你爹不在,我就得给你做这个主,我若是看着你被那些狗一样的东西虎视眈眈,那我张懋还是人吗?” “你放心便是,没啥事是老夫摆不平的,有老夫给你遮风避雨,你就安安心心的屯你的田就是。老夫的厚道,你是不知啊,你只晓得老夫和你父亲,是老兄弟,其实许多事,老夫都不曾告诉你,你是小娃娃,听了没用。” “啥?”方继藩一双明亮的眼眸猛地睁大,看着床榻前的张懋,有点懵逼,怎么听得,还有其他什么内情似得。 “不说,不说,没什么可说的,不就是在土木堡救了你大父,这有啥好讲的……我们两家过命的交情,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也别听,更别放在心上……” 方继藩打了个激灵,大父就是方继藩的爷爷,卧槽,方继藩更加懵了。 这土木堡之变还真是一个京里权贵们联络友谊的所在啊。自己的爷爷,已经被不知多少人救了多少回了,敢情我爷爷跟着英宗皇帝去了土木堡,气都没喘过,一路都被各种人背着,漫山遍野的逃命,这才有了自己的父亲,有了自己啊。 不过细细想来,其实也可以理解,土木堡之变那会儿,虽是大明最为耻辱的一场战争,可就因为溃败,所以谁也顾不上谁,期间若是发生了许多你救我,我救你的事,反正也几乎都没有第三者在场证明,完全属于死无对证,自然是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毕竟不上税。 方继藩憋红了脸,最终想了想,决定默认了,好,我爷爷又被救活了一回,多谢。 张懋安慰了方继藩一番,这才走了。 方继藩松了口气,这城里是没办法呆了,自己还是躲去西山为好。 西山千户所,和百户所一样,最显赫的,暂时也只是招牌,一个烫金的屯田千户所大字耀耀生辉,尤其是那屯田二字,格外的耀眼,仿佛,有了这两个字,屯田千户所就和其他的亲军卫所有了本质上的不同,校尉和力士们不敢闲着,大清早就要前去各处地里,指导人收红薯,这一车车的红薯,堆积如山,随即运送入城。 朱厚照竟也来了。 趁着方继藩生病的功夫,他带着几个护卫和刘瑾等人,出现在了西山学院。 同时带来的,还有七十多匹小马驹,这小马驹显然是精挑细选,配了马鞍,毛色发亮。 学童们见了朱厚照,显然并不热络,可是一听朱厚照要带他们骑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开心的不得了。 朱厚照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口里大声呼喝着,让学童们自己踩着马镫扶着马桥上马。 那几个负责启蒙的先生,不敢违背荣誉院长和太子殿下的意愿,看着朱厚照将这大好的启蒙时光,让学童们花费在危险的游戏上,个个都远远的看着,心痛到无法呼吸,眼泪都出来了。 “小心哪,别被马蹬了……”他们远远的嘱咐。 朱厚照撇撇嘴,一脸无所谓的说道:“蹬一蹬才好,蹬了才能学聪明,长记性。” 朱厚照手持马鞭,威风凛凛的看到几个小学童踟蹰着不敢翻身上去,便打马上前,下马,将他们一个个抱上去,一群学童歪歪斜斜的坐在马上,有人兴奋,有人害怕,有人扶着马桥瑟瑟发抖。 “将士们!”朱厚照高呼:“随本宫杀鞑子去,跑起来,正前五百步!” 说罢一马当先,朝正前方雄赳赳气昂昂的飞驰而去。 须知这些小马驹子往往也和学童一样,既认生,又从众,那年纪大的马只在朱厚照的座下,一看那老马动了,小马驹子们便也载着上头的学童跟着老马一起狂奔。 一个个头大的学童兴奋的大叫:“哈哈,我许杰会骑马啦……哈哈……” “哈哈,有趣……” 这只是少数人的兴奋声,更多的,则是呼爹叫娘的声音。 方继藩远远的站在田埂里,他刚来,看到朱厚照放肆的放马践踏着自己的红薯地,有一丁点的心疼,身后,王金元倒不在乎,红薯地,这里有的是,太子殿下,踩一点红薯地咋了,太子殿下来西山吃喝,从不给银子的。 “小伯爷,太子殿下真是顽皮啊。” 方继藩却下意识的道:“别被他玩坏才好,出了事,就完了。” 王金元深有同感的颔首点头,附和着说道:“是啊,若是出事了,太子殿下不要紧,可咱们,怎么跟学童的爹娘们交代啊。” 方继藩对此很不认同,他回头,看了王金元一眼,淡笑问道:“你知道笔友吗?” “啥?”王金元一头雾水,很是不解的睁大眼眸凝视方继藩。 方继藩便笑了笑,没理他。 出事了,第一个被撕了的,就是太子殿下,这七十六个学童,一个个,陛下可都点的清清楚楚,作为皇帝老子的笔友,陛下可是哪一个XXOO都认识的啊,这若是出了事,太子怕要乖乖去明祖陵三月游了。 不过……骑马…… 方继藩对于学童们学习什么,倒是从来没什么挑剔,他毕竟不打算让这些学童,变成一个个之乎者也的呆子,每天跟着欧阳志这些呆子们在一起,很无趣的好嘛? 出于作者的本能,老虎求支持一下。 第二百三十二章恭喜陛下 起初的时候,学童们骑马显得很是生涩,许多人的脸上满带惊恐之色,两手紧紧地抓着马桥,甚至哭了,涕泪直流。 也有如那大个头的许杰,口里发出狂笑,不过他最惨,或许是因为大笑,使座下的小马驹受了伤,直接将他摔下马去,好在这里的番薯地,地质松软,除了嘴里多了一点土星子,便又翻上了马。 朱厚照气喘吁吁,觉得有趣极了,似乎到了这群学童面前,他才觉得有了那么点儿像个真男人的样子,悠哉悠哉的骑马转悠了几圈,方才驻马,将学童们召集起来,和他们讲解马的习性,和骑马的技巧。 等将学童们解散,朱厚照才见方继藩在远处眺望。 他带着欢快的笑容,喜滋滋的冲上前,道:“老方,怎么样,本宫这个院长,可满意吗?” 方继藩自是不吝啬好话:“殿下英明。” 朱厚照背着手,将笑意收了起来,脸上是难得的露出了几分认真,道:“听你的说英明,反而觉得有些不妥了,怪怪的,也罢,本宫觉得这些学童不能死读书,需打熬身体要紧,在咱们大明,读书人比狗还多,经个什么事,你说是不是?” 方继藩对此,倒亦是深为认同,读书人确实太多了,已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 不过他还是道:“可不读书也不成,不读书不明理。” 朱厚照此时又露出了几分笑意,道:“本宫要的,就是似冠军侯一样的人,你看,武皇帝不就将冠军侯培养成了冠军侯吗,以后本宫天天敦促他们骑马。” 方继藩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难道就不怕传到陛下耳朵里,引来陛下的责罚吗?” 朱厚照哈哈大笑,叉着手,转而拎了那叫许杰的学童来,许杰才九岁的样子,长得却颇为高大,朱厚照朝他大吼:“大声告诉本宫,你想骑马吗?想射箭吗?” “想!”许杰激动的大吼。 朱厚照一脚轻轻踹了他的屁股:“滚蛋。” 这一踹,使许杰的马裤一松,半只pigu露出来,白晃晃的,很显眼,他连忙提着裤带子,美滋滋的去了。 “你听到没有,学童们都喜欢骑马。”朱厚照又叉手,高声道:“父皇有啥好怕的,这书院是本宫的地盘,本宫的话好使。” 方继藩也只能敬佩地翘起大拇指:“殿下英明。” …… 在暖阁里。 此时,弘治皇帝手里正拿着几封书信,脸却是涨得有点红,原本他还沉浸在红薯的喜悦之中,宫里已经连续三日,吃的都是红薯饭了,皇帝做了表率,满朝文武也都美滋滋的以吃红薯饭为乐。 只是,看了这书信后…… 弘治皇帝顾盼着左右:“萧敬啊……” 萧敬弓着身:“奴婢在。” “太子近来都在西山?” “呀……”萧敬下意识地看了一样弘治皇帝手里的书信,不禁……有些懵,陛下……怎么知道的? 萧敬老老实实地道:“是。” 突的,弘治皇帝啪的猛拍着案牍,气呼呼的道:“这逆子,害己也罢了,竟还害人!” “啊……”萧敬依旧不大明白怎么陛下突的发火了。 只见弘治皇帝冷着脸道:“让你打听西山书院的事,打听了吗?” “打听了,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 萧敬的话没说完,弘治皇帝就冷冷地看着萧敬,打断道:“太子就是太子,为何要扯上方继藩!这事儿,除了这个混账,还有谁能折腾得出来?方继藩前些日子都在折腾他的红薯,这天底下的人,谁不知道?朕就不信方继藩为了这红薯已经殚精竭力,还能分出身来,主动去弄什么书院。不是这逆子总想着胡闹,方继藩会陪他闹?哼!” 弘治皇帝是真的气啊。 看看屯田所的那些孩子,不都年轻嘛?方继藩不说,那个张信,那个杨达,人家都是拼了命在为朝廷,为社稷效劳,个个默默无闻,在田埂里为朝廷精耕细作,太子是未来的诸君呀,可干的是什么事? 这样想来,太子就更不是东西了啊。 说再难听一点,就算是那些学童,比如说这个xxo,看看人家写的多好,朱院长教我们骑马了,可我们觉得,朱院长这般骑马,践踏农地,是不对的。 连八岁大的孩子都知道,这是……不对的。 还有另一篇,朱院长说山高皇帝远…… 弘治皇帝一脸阴沉,想要发作,拼命想要忍住。 倒是这时,有宦官碎步进来道:“禀陛下,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 一股怒火,终究还是消了一些。 弘治皇帝不经意的,将几封书信收回了袖里,才面无表情地道:“宣。” 马文升兴冲冲的疾步进了暖阁,一见到弘治皇帝,便拜下道:“陛下,大喜,大喜啊。” “喜从何来?”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马文升立马道:“诏狱里有了消息,刘大夏招认了,当初所谓焚毁三宝太监的文牍,其实是假的,虽是烧了一个库房,可实际上,里头的文牍,都已事先搬空了,他只是想要绝了项公的下海之心,留着那些文牍,是为了防范于未然,这些文牍就在刘大夏的老宅里,陛下啊,这是天佑大明啊,臣已命人前往刘大夏老宅,只要取回了这些资料,兵部这边就好办了,能省下的钱粮,不知凡几。”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振奋了起来:“好,你说的不错,真是天佑大明。”随即,他又冷笑,道:“那刘大夏,实是无耻之尤。” 只一句这么轻描淡写的评价,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似乎,也没有要求对刘大夏做出其他的指示。 马文升心里却唏嘘起来,审是审出来了,可又如何,陛下说的是无耻之尤,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北镇抚司自然知道应当怎么做了,只怕接下来,刘大夏的余生都将会在那令人恐怖的诏狱中度过,永远生不如死。 “对了。”弘治皇帝突然道:“马卿家,为何诏狱的事不是牟斌来报,而是你这兵部尚书先报来。” 这确实是令人奇怪的地方,既然是诏狱那儿来的消息,和兵部尚书,实无关联,就算来禀奏,那也是锦衣卫的事,你兵部怎么可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马文升苦笑道:“臣前几日与方继藩交谈,方继藩说,极有可能,这些文牍还留着,还说所谓的烧毁文牍,对刘大夏而言,只是手段,而绝非目的,刘大夏定会留一手。” 弘治皇帝一听,颇为震惊。 只是手段,绝非目的。 当时弘治皇帝都没有想到,却万万料不到,方继藩竟是想到了。 此时,马文升又道:“兵部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拟出下西洋的章程,有和没有这些文牍,都是至关重要,臣心里存着希望,所以……索性在诏狱那儿蹲守,一有了消息,就来禀奏了。”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哎……方继藩是个多聪明的人啊,太子若有他的一半,朕也就放心了。” “是啊。”马文升也不由感慨:“臣当初,常常听人说他不堪为人子,败家荒唐,猪狗不如,前几日臣和他倒是打了一些交道……虽是觉得他有些……” 马文升努力的想到了一个词;“有些不近人情,却远非传闻中如此,臣以为,外界的传言,一定不是现实中如此,还是眼见为实才是真切,现在的人哪,搬弄是非,误信谣言,真是没法儿说。” 他摇着头,一脸为方继藩很是感慨的样子。 弘治皇帝自也是深以为然的颔首道:“确实是这个理。” 只是,他心里又忍不住的怒了起来,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啊,所以说…… 太子这个畜生真不是东西,他朱厚照想要胡闹,自己作死就算了,偏还要拉一个方继藩,让天下人都认为是方继藩让太子殿下去胡闹的,可事实呢,方继藩才是受害者,最终又将方继藩的名声弄坏了,而太子这始作俑者,谁敢竭力批评他? 弘治皇帝越想越是唏嘘,这些日子,方继藩到底为太子背了多少黑锅。 只是……弘治皇帝却绝不会向马文升提及这些事的。 这种事,只适合找个机会,关起门来,将太子狠狠惩治一番,打到他服气为止。 弘治皇帝便道:“现在好了,等文牍一来,立即在兵部挑选人进行好生研读吧,此后再上一道章程,下西洋之事已是迫在眉睫,这不只是朕的期望,是天下万民的期待。” 马文升颔首点头:“臣遵旨。” 等马文升告退,弘治皇帝冷着脸,跪坐在御案之后,纹丝不动。 萧敬小心翼翼地看着陛下,安静地等待着皇帝思考国事种种。 突然,弘治皇帝道:“太子的性情,为何和朕一丁点也不像啊。” 萧敬沉默了片刻,才道:“奴婢斗胆一言,陛下的性情,也不似先皇帝。” “……” 弘治皇帝哂然,摇了摇头道:“真希望,这小子,不要耽误了别人,否则,朕心难安。” 第二百三十三章请战 朱厚照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日子,每日清早都来西山。 看着这些孩子们个个稚嫩的脸庞,他脸上洋溢着笑容,对方继藩感慨道:“都是一群孩子啊,瞧瞧他们稚嫩的样子,就令本宫想起了当初稚嫩的自己,本宫从前也是这般……” 不等朱厚照说完,方继藩就接口道:“这般单纯?” 朱厚照眨了眨眼,颔首点头。 方继藩咧嘴,笑了:“臣也很单纯。” 嗯,这笑意太有深意了! 朱厚照像是找到了共鸣般,点着头道:“本宫也是。” 二人相视一笑,却是各怀心事。 朱厚照喜欢骑马,喜欢射箭,西山这儿,土地开阔,既可满足朱厚照在此放肆,又可打着教授学童们弓马的名义。 朱厚照练兵,其实很有一套,先是送来马驹子,后面有让人送来了木刀。 方继藩倒是生怕学童们吃不消,这种高强度的操练,靠吃白米饭和红薯是不成的,所以等学童们上了晨课之后,先带着学童们围着西山小跑一圈,热了身子,给他们弄了一些马奶,这马奶发酵之后,制成了酸奶,此外,还有红薯、鸡蛋当做早餐,才将学童们交给朱厚照。 正午朱厚照走了,学童们中午加了餐,让疲惫的他们美滋滋的睡上一觉,下午则是继续读书。 王守仁等人已经选官了,他们的殿试成绩,即便是最渣的徐经,也有了入翰林的资格,欧阳志授翰林院六修撰,唐伯虎与刘善授了七修撰,其余如王守仁、江臣、徐经,则为庶吉士。 一下子,他们做了官,连方家都清冷了。 唯有到了傍晚,门生们纷纷下了值,偶尔王金元也会派人抬了轿子,在翰林院门口等着,请他们来西山给学童们上上课。 王守仁天生就有好为人师的潜质。 傍晚的时候,烛光冉冉,王守仁还穿着一身官袍,头戴着翅帽,当着诸少年的面,他一字字的跟学童们讲解着何谓大道至简。 进士们上课,便连那些启蒙学童的举人和秀才们,也极认真的坐在下头听,西山的月夜里,格外的凄冷。 这山下的村落和千户所,已燃起了一盏盏的灯。 张信的妻子跑了,所以也索性的就住在千户所了,他需要将所有抄录下来的东西汇总起来,将种植的心得编练成一部农书,只有成了书,这些宝贵的经验才能继续推广开去。 此时,在这烛光冉冉的值房里,张信正趴在案上,他的眼睛熬得已经有了一些近视,所以方继藩给他配了一副眼镜,******的张信,显得有些滑稽。 方继藩蹑手蹑脚的进来,张信极认真,对外界的事充耳不闻,甚至方继藩站在了他的身后,他也恍然不觉。 “咳咳……” 远处,连读书声都停了,学童们已被家长们一个个接回了家,方继藩咳嗽道:“张千户,夜深了。” 张信这才愕然抬头,发现方继藩就站在跟前,连忙起身道:“见过千户大人。” “都是千户,不要有这么多规矩。”方继藩很随意的在一旁落座。 张信感激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他是老实人,一见到方继藩,顿时局促不安。 方继藩道:“马上就要入冬,要农闲了,暖棚交给下头的人去做便是,你该去开封一趟。” 张信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苦涩,踟蹰道:“家父不肯我去,说是奇耻大辱。” 方继藩忍不住道:“你爹,真是个精明的人哪……” 张信幽幽的叹了口气,转而道:“方叔父呢,不知方叔父可好……” 这是转移话题了…… 方继藩则是哂然一笑:“人在贵州,天知道现在如何了,料来不会有什么危险。” 一想到方景隆,方继藩便没意思了,甚至心情莫名的有点低沉。 自值房里出来,只见天上挂着一轮明月,中秋将近,银月如盘,方继藩心里想,贵州的月儿,想来也有这般大,现在的贵州,许多地方还不曾开发,瘴气重,到处都是荆棘,哪里都散落着与大明并非一条心,各怀鬼胎的土人。 月是一样的月,可环境不一样呀。 却不知自己的父亲是否在此夜深人静时,也在仰头看月,思念着故乡,思念着自己。 方继藩记得起初的时候,突然多了一个爹,总觉得有些不习惯的,可渐渐的习以为常,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竟是产生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后来呢……后来真正到了别离,相隔千里时,偶尔心里突然多了几分心事,在外人面前,无论多么光鲜,夜深人静时,看着天上的明月,便想起了一个人,那个远在千里,如方家祖先的宿命一般,四处征战的父亲。 想着想着,方继藩的眼眶竟有些红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也有了多愁善感的毛病,或许……是被唐寅他们所感染了,嗯,一定是的,明天打死他们。 ……………… 贵阳。 一封自京师抄来的邸报送到了贵阳城。 总兵方景隆近来的心情不好! 其实他刚刚来此上任,整肃了山地营,带来的不少老兄弟,都是老兵,对他忠心耿耿,很快便在山地营中将这山地营牢牢控制。 这山地营本就是从各军抽调的精锐,粮饷的供应都很及时,战力不低。 方景隆见火候差不多了,开始向巡抚和中官请战。 认为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叛军这么僵持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不如让自己带着山地营四处寻觅战机,给予贼军重创,如此,到了来年开春,再一鼓作气,就可将其尽歼。 方景隆并不是第一次来贵州,这里的环境,他还算熟悉,因而,他很有把握。 只是可惜,巡抚王轼和中官却是抵死不肯让方景隆出战,哪个营都可离开贵阳,唯独这山地营,绝不得出去。 方景隆懵了。 这啥情况,最适合作战的山地营不得出战,其他半吊子竟可以? 这总兵和巡抚的关系,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其实,这贵阳城内的巡抚、中官以及大小官员,心里也是叫苦不迭。 当初……吹得太大了啊。 此等事,本是心照不宣,是决不可向人透露的。 山地营报了如此大的功劳,这是冒功,谁说出去,谁便是死,而且还是团伙作案,一个都别想溜。 如此一来,他们必须得维持着山地营的‘形象’,倘若让山地营出战,败了,哪怕只是一场小的不能再小的败仗,一旦传出去,他们一个个,谁都要完蛋。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把这山地营像泥菩萨一般供起来,死都不得出战,万万不可露了马脚! 他们也是有苦难言,这方景隆初来,不晓得内情,更不知他们的苦衷。 前几日,一场大败又传了来,却是叛军袭击了一座县城,这县城乃是四方通衢,兵家必争之地,因而王轼立即调了一卫兵马前去驰援。 谁料,叛军狡诈,围县城是假,半路截击明军是真,在沿途设下埋伏,顿时,三千多人死伤,带队的游击将军亦是战死。 这游击将军,论起来,还是方景隆的老熟人,当初他在云贵平叛,就曾和这游击将军有过交道的! 方景隆怒了,一收到噩耗,又是要请战。 可如见了鬼似的。 虽是大败,连那县城都没了,叛军击溃了明军,转而拿下县城,掳掠了一番之后扬长而去。按理来说,无论如何,王巡抚非要进行报复不可,可王轼却依旧还是按兵不动。 虽然巡抚和总兵乃是平级,可大明以制武,有着无上权威。历史上,袁崇焕杀毛龙,这毛龙可是堂堂总兵官,在武官之中,是何等的显赫,到了最后,不还是说杀就杀了。 王轼不许,方景隆是有脾气也发不得。 于是乎,大家索性各上奏疏,相互弹劾,朝中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 方景隆乃是老臣,勋贵之后,他的儿子,又刚刚立了大功,深得皇帝之心,自然也不忍苛责。 而王轼乃朝廷钦命的巡抚,右副都御使,在朝中,素有贤名,连内阁三公,心里都是多多少少偏向王轼一些的。 所以没有邸报来申斥,谢迁却是给王轼寄来了一封私信,大抵的意思是,让王轼不可武失和。 表面上,是私下里来告诫,可得了书信,王轼就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内阁大学士送来了书信,本身就代表了整个内阁,是偏着自己的。 何况,不是还有中官为自己说话吗?宫中对自己,料来也会说一些好话的。 所以,王轼自是高枕无忧了。 却在此时,一封邸报却让王轼懵了。 将这邸报连续看了数遍后,王轼才回过神来,他忙对身边的侍从道:“去,请方总兵。” 方景隆一头雾水,他和王轼关系本就紧张,现在巡抚行辕有请,倒令他心里暗暗戒备。 可人一到,却是见王轼笑嘻嘻地朝他道:“方总兵,来来来,请坐,请坐,恭喜啊,恭喜了” “啥?” ………… 实在抱歉,这章更晚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虎子无犬父 方景隆心里,是懵逼的,好端端的,怎么就恭喜了。 王轼却是取出了案头上的一封奏报,含笑着说道。 “方总兵自己看。” 方景隆取了奏报,低头一看,却是吓住了,一双眼眸猛地睁大,嘴角轻轻抽了抽,喃喃自问。 “这倒霉孩子,不会是冒功吧。” 这是第一个反应,奏报上说的是,方继藩种出了亩产三十石的粮食…… 三十石啊,方景隆虽然没有种过地,可毕竟也是地主,家里的账目,偶尔也要看的,方家的田庄,亩产不过两三石,这种事,说出来,方景隆都认为是天方夜谭。 王轼一听到‘冒功’二字,就好像是触动了心弦一般,心里有点儿发虚,腰杆子挺不直啊,他立即正色的提醒方景隆。 “胡说,这岂会是冒公,陛下圣明,自会明察秋毫,是不是种出来了三十石,当然会查清楚,否则,你看看,令子方继藩,怎么会升任羽林卫千户,你看看,副百户竟都封了伯,上下人等,这么多人封赏,是假的?” 方景隆心里乐了,眯着眼,朝中的事,他不比王轼知道的少,陛下,又不傻。 可他还是遗憾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 “这个孩子啊,总喜欢一惊一乍,我不放心,你是不知道,我这儿子……咳咳,从小便不安生。” 王轼心里骂你这老狗,真是臭不要脸,你们方家祖上从龙,才挣来一个伯爷,你儿子小小年纪,不但已是亲军千户官,也已封了伯,这些话亏得你说得出口。 心里暗骂着,不禁后知后觉的,他怎么觉得方景隆是在拐着弯炫耀呢。 不过这是人之常情,谁家有出息的儿子不会炫耀一番呢? 王轼却是笑吟吟的道:“虎父无犬子、虎父无犬子嘛,方总兵就不要谦虚了。” 听到虎父无犬子,方景隆便知足了,道:“哪里,哪里。”又忍不住低头看奏报,心里感慨,这祖上积了多大的德啊,难道先父在世的时候,跟我吹嘘,他在土木堡里背出了许多人,活人无数,这……是真的?先父积德了啊。 王轼眸光一转,依旧笑吟吟的。 “方总兵,本抚听说,外头有传言,说我们文武失和,不知方总兵有所耳闻吗?” “啥?”方景隆眯着眼,心说,老夫本就看不上你。但此刻,他却是一脸懵逼的样子:“没有,没有,哪有的事,我素来仰慕王公。” 王轼这才心安了一些,这方家,还真是发迹了啊,凭着献红薯的功劳,足够他们父子折腾几辈子各种作死了,这样的人家,还是不要得罪为好,得罪不起。 王轼朝方景隆轻轻颔首。 “正是,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老夫也是新近才知道,想来这定是叛军的细作造谣滋事,离间你我,这些叛军,真是狡诈到了极点,实在可恨。” 方景隆当即表示:“这些狗一样的叛军,下官定要在王公的带领下,将他们挫骨扬灰。” 王轼笑了,定下了心,其实他对于红薯,也很有兴趣,只是人在贵州,怕是一时半会见不着,也罢,再等等,恐怕京里的一些旧友自会传书信来,到时便知道了。 正说着,那中官却是急匆匆的走进来,看了方景隆一眼,中官便道。 “方总兵也在?正好,出事了,锦衣卫最新的奏报送到了咱手里,安顺州遇袭,数万贼军,围了安顺城,普定卫指挥求援,附近各寨,俱都为贼军攻破,数个千户战死,万万想不到,原以为此时,贼军该消停一些,可不曾想……他们的目标,竟是安顺。” 一下子,这堂中便鸦雀无声起来。 王轼和方景隆都惊住了。 安顺乃是整个贵州布政使司第二大的城邑,一旦失守,整个贵州,几乎就彻底的陷落贼手了啊。 方景隆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必须要派兵援救,否则,安顺陷落,我等便坐守孤城,死无葬身之地。” 王轼脸色阴晴不定。 方景隆立即道:“末将愿率山地营……” “山地营乃是精锐。”中官有些心虚的和王轼交换了眼色,在宫里头,孝敬老祖宗早就有过嘱咐,陛下对山地营,一直很是关切。 这若是山地营有失,冒功的事就可能抖出来,而且,他一定完蛋了。 “依咱看,这贵阳也极为紧要……” 王轼会意了:“不错,贵阳关系重大,更不能有失,方总兵,非是老夫不愿让你去立功,这贵阳,你在此镇守吧。安顺关系也是非同小可,老夫亲自督军,率两万精锐,正好前往安顺,与贼一决雌雄!” 王轼眼睛发红,打算拼了,剿贼剿了这么久,徒劳无功,反而处处被贼所制,现在贼子居然动了安顺的主意,安顺有失,自己只好摘下乌纱帽,自行去请罪了。 他不愿做这个罪臣! “可是……” “方总兵。”王轼深深的看了方景隆一眼,很是郑重的说道:“守住贵阳,你依旧是头功,你我奉旨在此剿贼,便是在一条船上,休戚与共,山地营,就托付给方总兵了。还有……恭喜了。” “……” “传召诸将士!擂鼓!”王轼不给方景隆任何请命的机会,下达了军令。 那中官不禁有些发懵,这个时候还恭喜……恭喜什么? 贵阳城内,三军汇聚,随即,大军开拔,巡抚王轼亲自督军,两万大军分头并进,直扑安顺。 贵阳城内。 方景隆站在城头,目光眺望着远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安顺……为何这一次,贼子们会选择安顺。 他不明白。 中官笑吟吟的站在方景隆的身后,脸色平常。 猛地,方景隆心头一震。 安顺……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忙是转身,差点和中官碰了脑袋。 中官连退了几步,便朝方景隆笑嘻嘻的道:“方总兵,这是怎么了,急急躁躁的……” 方景隆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直接下了城楼,疯了似得去翻身上马,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总兵行辕,大喊道。 “老王,老王……” 老王是方景隆的亲卫队官,一听吩咐,还未行军礼,方景隆便朝他挥了挥手,大吼:“书信,书信……取书信!” 老王一呆,很是不解的问道:“家书?是少主……” “快!” 片刻之后,半个多月前,送达这里的家书便落在了方景隆的手里。 方景隆擦了擦眼,瞬间变看到了那家书之中,关于安顺的字样:“我料叛军必攻安顺,明为攻城,实为设伏,米鲁狡诈,她绝不会轻易露面,定会在后方遥控叛军,儿子查遍舆图,米鲁定会寻一处地方藏身,这个地方,极有可能在石涧寨藏匿……” 石涧寨…… 一切都料中了。 方景隆不禁发抖,面色瞬间也是苍白如纸,若是方继藩依然还能料中的话,巡抚王轼,也极有可能遭遇埋伏…… 倘若如此…… 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轼所带去的,可是主力…… 难道在此坐以待毙吗? 可是……儿子的话当真可靠? 若是坐以待毙,又会有多少大明的将士折损?那军中,可有不少老兄弟们在啊。 方景隆眼睛红了,他厉声道:“老王,取舆图来。” 方景隆寻到了石涧寨,在崇山峻岭的深处,很不起眼…… 方景隆冷笑,若是当真藏匿在这里呢? 想要破贼,只能擒贼先擒王了,若是再不下定决心,一旦王轼有失,则满盘皆输,而一旦拿下了米鲁,再回身救援王轼,则贼军,不攻自破。 方景隆心热了,他仔细的看着石涧寨的地形,那老王也凑了上来。 “总兵,这儿……这是个小地方,周边多山,怕是难以布置多少兵马,至多,也只有三五百人罢了,这小地方,既非通衢之地,又非兵家必争之地,何必将它放在心上。” 方景隆冷冷的盯着舆图,一声不吭。 他毕竟是老将,或许也有疏忽之处,可一旦被人提醒,顿时豁然察觉到了什么。 仿佛一下子,那个叫米鲁的妇人,曾经狡诈无常的路数,如拨云见日一般,彻底被方景隆看了个透。 “呵……此恶妇,真是精明!”方景隆气呼呼的开口道:“指东打西,飘忽无常,也只有妇人,才有如此细腻的心思,难怪这两年来,咱们朝廷折损了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军马,竟都被她牵着鼻子走。” 狠狠一拳,方景隆砸在了舆图上。 “叫上老兄弟,让他们传达命令下去,我方景隆需要八百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愿意来的,跟我来,这一趟,若是不成,抗命之罪,就都在我老方头上,和你们无关,成了,就是众将士的功劳,话要说在前头,这一次,是奔着拼命去的,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的,不强留!” “遵命!” 方景隆浑身上下,都带着杀气,更准确的来说,这也可能是方家祖传的一股子劲头,刀头舔血的世家,到了关键时刻,岂有退缩之理。 第二百三十五章建功立业 半月之后。 在这茂密的丛林里,贵州特有的湿气,已让许多人皮肤开始溃烂起来,瘙痒无比。 他们身上所带的干粮,早已所剩无几了。 其实相比于这些,真正困难的是在这林莽和山涧中行走。 十万大山,看不到尽头,明明在舆图里,不过是十几里的路,可实际上,却宛如隔着一道道天堑。 即便是山地营,他们也已筋疲力尽,当初自贵阳出发时的昂扬斗志,此刻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们犹如在烂泥中摸爬滚打的人,狼狈不堪,八百人,只剩下了六百。 最重要的是,总兵竟是个大忽悠。 每一次都在说,翻过了这座山,就到了,结果……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大山,一次又一次。 终于,绝望的人宁愿靠着树根,死在这里,也不愿意再往前行了。 闷热的天气,使人恨不得将身上湿重的衣甲摔在地上,可林莽里突如其来的蛇虫,却又让他们不得不将身子捂着结结实实。 自贵阳出发的时候,中官骇了一跳,不过……中官没有阻止。 而是转过身,跑去写密奏了。 方景隆也自知自己在豪赌,他非赌不可,这是明军在那妇人的阴谋诡计之下,唯一翻盘的机会,错失了这一次良机,又不知多少人要死在这密林的深处。 在这里作战,最不畏惧的,反而是与贼军厮杀,精锐的明军,给养充足,旗帜鲜明,号令如一,完全不是那些寻常土人叛军可以比拟。 在这里,他们是在和天斗,和这一座座大山斗,是在和那突如其来的各种疫病,以及永远都不会停歇的雨水进行战斗。 方景隆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他也已筋疲力尽,坐在巨石之上,微眯着眼眸看着身后衣衫褴褛的队伍,许多人摇摇晃晃的麻木前行,整支队伍毫无生气,所有人都是狼狈不堪。 方景隆看着士兵们,此刻所有士兵也看着他,他们看他的眼神,再没有当初的爱戴,更多的,却是麻木。 骗子。 “翻过这一次大山……”方景隆咽了一口吐沫,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情,开口试着再忽悠一次,就好似后世某些以割韭菜为乐的公司一般,不把韭菜割到根,总觉得自己不够敬业,难免心生不甘。 毕竟,不到最后关头,谁能保证,还会不会有韭菜,啊,不,实在的士卒,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总兵……”方景隆的话刚出口,一旁的老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哭丧着脸打断他。 “别糊弄了,再糊弄要出事,弟兄们会哗变的。” “………”方景隆住了口,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带着几分惆怅,抬头,看着那林莽和茂密枝叶里透出来的几缕阳光,他不禁感慨万千。 “不一样,不一样了啊,想当年,家中大父奉文皇帝旨意征安南的时候,那时候老夫还小,听大父口述,在那安南,将士们都很实在啊,哪里像现在,当兵的都学精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他觉得生不逢时,或许到了大父,也就是自己祖父的那个年代,文皇帝还在的时候,自己一定不会遭遇这样的窘境吧。 在心里暗暗畅想了一番,他便瘪了瘪嘴,对身旁的老王说道。 “扶老夫起来,可怜了老夫这老腰,咱们继续,翻过了这座山去,他娘的,在这里作战,还不如去九边打鞑靼人呢,就算死,好歹也死个痛快一些。” 方景隆在老王的搀扶下起身,龇牙咧嘴,他的靴子里,裹脚布十几天都不敢撕开过,汗水和破了的老茧渗出来的血,仿佛已将裹脚布与皮肉黏在一起了,这一双脚,怕都馊了。 堪堪站起来。 先行的斥候却是自林涧中钻了出来:“总兵,总兵……” 声音里是难掩的兴奋。 然而行军的将士们依旧麻木,没人理他们。 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套路了,总兵嘱咐了斥候,然后这斥候兴冲冲的回来,告诉大家,贼军就在眼前。 这套路,他们已听了无数遍,现在,刘斥候的演技又精进了不少,瞧他健步如飞,好似欢欣鼓舞的样子,还有那挑着眉,犹如即将要进洞房的兴奋模样,真不容易啊。 “前头……前头……”刘斥候说到此处,居然喉头哽咽,眼泪模糊的哭了:“前头就是石涧寨,是石涧寨……我们……我们到了……在那里,发现了明哨,显然,是有贼军驻扎,这寨子靠着瀑布,依山背水,以卑下的预料,寨子至多只能维持百户人家……卑下摸了一个时辰,没有发现暗哨,不过附近,有骡马的痕迹……” 将士们依旧麻木而行,似乎这一切又是套路。 可方景隆却是一下子精神了,双眸放光,疲惫的面容里荡漾起色彩:“确定是贼军吗?” “可以确定,寨子里妇人并不多,从晾晒的衣衫来看,男子占了至少八成以上,总兵,现在许多土人,男人们都是倾寨而出,跟着米鲁作乱,这寨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男子。” 刘斥候是跟着方景隆的老卒,抡起上阵杀敌,或许没什么用,可这观察和探视,却是一等一的好手,方景隆信得过他,方继藩突然想哭。 他娘的,终于是最后一个山头了。 方景隆立即朝众人大吼一声:“立即停止前进!全部围拢来,听侯本总兵的命令。” 将士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六百多人,犹如丧尸一般,拖着磨了不知多少水泡的脚,一个个围拢过来。 方景隆跳上了巨石,先吐了一口吐沫,下一刻便激动的道:“翻过这座山,贼军就在眼前了,而且,十之**,这里就藏匿着贼酋。” “……” 没有人回应他,回应他的,依旧是一张张麻木的脸和双双冷漠的目光。 方景隆冷笑:“现在传令下去,原地修整,准备作战,还剩下多少干粮?是不是也所剩无几了,那就不必节省了,统统吃干净。” 破釜沉舟。 这一句话,倒是唤醒了许多将士,众人错愕,这一次,难道是真的? 否则,怎么会吃光干粮呢? 方继藩抽出腰间的刀,驻在巨石上,左右四顾,脸上的横肉一抖,露出了狰狞之色。 “我有一个儿子,他现在在京师里,身边有几十个女人伺候着他,这女人于他而言,就如母马,他想骑哪一匹马,就骑哪一匹!” “……” “我儿子穿着上好的绸缎,你们去打听打听,那绸子,是京里五苑祥产的,你们怕是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件。” “我的儿子,成天给我惹事捣蛋,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可顺天府敢动他一根手指头吗?” “我这儿子,早上起来,要吃NAI,是人身上挤出来的!若是晚了送上去,不够温热,他便不吃。” “我的儿子,过着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你们的儿子呢?”方景隆轻蔑的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将士:“你们的儿子,现在还在泥地里,你们的儿子,连书都读不上,世世代代的军户,将来长大了,连个婆娘都找不到,只能让你们断子绝孙。你们的儿子,吃的是黄米粥,犹如街上的乞儿,谁都可以轻贱。你们的婆娘,几年也舍不得扯一匹布给自己置一件新衣,你们这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说着,他不禁顿了顿,旋即声音提高了几分贝。 “你们定是不服气,为什么我的儿子,是人上人,你们的妻子,却如此的轻贱,老子告诉你们,那是因为老子老子的老子,跟着文皇帝身后头,流血流汗,靠着杀敌,给杀出来的,没有我老子老子的老子立的功劳,我方景隆的儿子和你们的儿子,没有丝毫的区别。” 他手指着那高山后头,声音洪亮无比。 “今日,翻过了这座山,贼子就在眼前,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大山之后的敌酋,她是数万叛军的首领,因为她,而折损了我大明一个巡抚,一个总兵,还有一个中官,害我大明死伤了数千上万的将士,糟践了朝廷数不尽的钱粮!天子大怒,敕命三军剿贼,拿下贼酋,便是天大功劳!” “所以!”方景隆胸膛起伏,龇牙道:“建功立业就在此时,让自己活着像个人样就在此时,想要子孙世受天子甘露,就在此时;荣华富贵,就在此时!” “……” 一下子,将士们的冷漠不见了。 这一双双饱受折磨的眼睛里,突然间渗着绿油油的光,麻木的人,自心底深处,生出了某种超越了寻常人的本能。 一个个人,身子颤抖,大家,突然有劲了。 一旁的老王偷偷的看了方景隆一眼,心里佩服,他和别的士兵不一样,自打老王老子的老子的老子时起,老王家就跟着老方家混了。 每一次临战,方家都是这一套说辞,只不过,方家的太祖,说自己儿子在京里享福,吃REN奶,方家的大父,又说方总兵的爹在京里享福吃REN奶,方总兵的爹,当初也是这么说方总兵,现在,终于轮到方家少爷了。 这种话听得耳朵长了茧子,令他实在高兴不起来,不过老王家历代,都是老方家的人,所以他依旧传承了老王家的传统,一副激动的样子,龇牙附和着。 “总兵说的好,咱们……杀贼,立功。” 将士们嗷嗷叫起来。 方景隆觉得很欣慰,传统没有丢,韭菜还是韭菜啊。 第二百三十六章破贼 将士们盘膝坐起来,一个个龙精虎猛。 他们取出了干粮和水,这干粮多是炒米,或是已经干硬的蒸饼,极难下咽。 可是,大家依旧默默的吞咽着,能吃多少是多少。 接下来,将会一场鏖战,他们已经预备好了。 …… 另一边,方景隆躲到树根之后撒了尿,手放在残破的衣甲上来回擦拭,他是军中少有的,讲卫生的人。 坐下,老王给他递了一个竹筒来,方景隆打开竹筒,喝了一口水,接着吐了一口吐沫,龇了龇牙。 “待会儿还是老规矩。” “懂,若是情况不妙,卑下就先溜。”老王很熟稔的点头。 “嗯。”方景隆拍了拍他的肩,感叹的说道:“人都死了,就都没了,死了也是白死。所以,老夫若有什么不测,你一定要活着,来的路你是记清了的,干粮沿途你也藏了,你原路返回去,老夫是战死的,战死了,就有抚恤,陛下会为我们方家表功,回到了贵阳,甚至回到了京师,到了兵部,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都记得。”老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非常认真的点头:“祖祖辈辈都记得的。” “你说说看。”方景隆面无表情。 老王熟稔的道:“伯爷死战不退,可惜贼势越来越大,伯爷被围,斩杀了十几个贼子,身上已是千疮百孔,伯爷身边有马,可伯爷没有骑马而逃,而是依旧死战,口里高呼着一句诗,最终被贼军,乱刀砍死。” “好样的!”方景隆欣慰的看了老王一眼:“诗你念一念,怕你忘了。” 老王下意识的道:“忠诚贯白日,直已凭苍昊……” “改一改,上一次在大同战死的信州伯就念了这一句。”方景隆摇摇头。 老王却不干了,很是郑重的开口。 “呀,伯爷,老方家世世代代都嘱咐着用这一首的啊,换了新的,卑下怕记不住。” 方景隆对他翻了一个白眼,下一刻仔细的想了想,便说道:“上一次听继藩念了一句,比较有新意,诗词我是大老粗,也不懂,祖上们摘抄了这么一句,世代相传,怕就是怕将来战死了,报到了朝廷,显得不够英烈,阁老还有兵部的那些狗官最大的毛病,就是文绉绉的,到了死,不念一首诗,他们不会有什么触动,到时抚恤和追封的等级就抬不上去了。继藩上次念得什么来着……噢、岂因福祸避趋之。你记住了,就算这一次侥幸没死,以后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也要用,要是世世代代传下去,这诗听着新,想来其他人还没用过。” 老王忙是反复念了几遍诗,勉强记住了,却是叹口气:“伯爷,您都是伯爵了,还指着战死追封的事?” 方景隆拉下脸来:“你懂什么,做将军的,要嘛就是得一场大功劳,要嘛,就死,前者是功劳,后者是死劳,不凭这个恩荫子孙,难道做逃兵吗?我们方家历代,没一个孬种,除了你的太老爷,也就是我爹,可我爹是为了救人,把老兄弟们从土木堡里背回来,这是为了义气,也不丢人。”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又感慨起来。 “我若是逃了,或是做了败军之将,这便是耻辱啊,这个耻辱,会加在继藩身上的,就算陛下宽厚,并不怪罪,可继藩,却会抬不起头来,他现在懂事了,也越来越好了,我这做爹的,看着高兴……” 方景隆说着眼角突然落泪了,颗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直流,用了老手擦了擦脸上的泪。 “所以,我只有两条路可走,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错。至少当今陛下是个宽厚的人,我死了,这恩典就加在了继藩身上,将来继藩若是不晓事,捅了什么篓子,陛下也会念在方家世代,和我方景隆在这里搭上了一条命的份上,会格外开恩的。” 老王默默的点头,很是赞同,下一刻他便感叹道:“南和伯府世受国恩,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方景隆一笑,笑中含着热泪:“其实说真的,我真希望活下来,能看着继藩娶妻生子,抱一抱自己的孙子,若是我看不到了,你得帮我看着,到时候,上坟的时候,记得来禀报!” 老王重重点头,眼眸里也是盈满了泪水。 “好了!”方景隆豁然而起,身上腐臭的衣甲哗啦啦的响,他抽出了刀,激扬的开口说道。 “集结,都他娘的跟着我方景隆来,都看好了,我就在最前头,我是贵州总兵,冲在最前,若是踟蹰不前,你们后头的,便宰了本官。可若是你们踟蹰不前,那么,后队就斩前队,现在咱们粮没了,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嘛将来大家跟着我方景隆吃香喝辣,要嘛就死在此!” 一番号令,山地营上下,瞬间集结,个个提着刀,犹如虎狼。 是日。 石涧寨遭袭,从天而降的明军,在傍晚时分,犹如饿虎扑羊一般,冲杀入寨。 一群衣衫褴褛的官军,疯了似得提刀砍杀,摧枯拉朽。 寨中的土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里,竟会出现明军,等他们醒悟过来时,还来不及拿起武器,这些眼睛泛着绿光的豺狗,便已到了面前,开膛破肚。 一张张扭曲的脸,没有丝毫的怜悯。 只两炷香之后,一个吊脚楼里,方景隆浑身都是血污,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了木梯。 在二楼,一个妇人盘膝而坐,几个官军提着长矛指着她的身体。 方景隆站定,双眸微眯着,直直的盯着她看。 其中一个军官开口禀报道。 “总兵,就是这个妇人,她这儿,护卫最多,料来就是此寨的首领。” 方景隆顿时狂喜。 妇人……妇人作为首领,那么……这个妇人是谁,结果已经不言自明。 他身躯一震。 自己的儿子书信中的话,终于得到了印证。 继藩这个家伙,还真是料事如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想来……就是如此了吧。 方景隆很激动,朝着身边的军官厉声道:“取画像来。” 任何钦犯,朝廷都会想尽办法,画影图形,绘画出钦犯的相貌,平叛大军之中,到处都是这样的画像。 所以老王毫不犹豫,自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最终,一张画像抖落了出来。 方景隆定睛一看,开始心虚了。 画像中的人,明明是个老妪,三角眼,塌方鼻,龅牙、门神一般的眉…… 再看盘膝而坐的妇人,分明还算秀美,是个保养极好的年轻少妇。 这…… 他眨了眨眼睛,在脑海里思索。 难道…错了? “是我!”妇人却是平静的看着方景隆,淡定自若的开口:“你们不必再确认了,我……已输了。” 呼…… 方景隆松了口气。 他厉声喝道:“绑起来,这里是是非之地,将士们在寨中修整一夜,将这寨里的牛羊统统宰了,吃饱喝足,带一些干粮,明日就出发!” 他讲刀插回了鞘中,心情有些激动,盘桓在大明朝廷两年之久的叛乱,这个满朝君臣,无不想要碎尸万段的可恶钦犯,终于拿下了,贵州……很快将安定下来。 他朝身边的老王说道。 “派人,前去贵阳,报功!告诉大家,我方景隆说话算数,你们的孩子,将来,有NAI喝了!” 似乎……害怕自己许诺的太大,以至于无法兑现,陷入尴尬的境地:“听好了,是羊奶!” …………………… 王先生哭了。 是在学堂里上课的时候,这个古怪的先生傍晚时来,开始给学童们讲解何为论语,孔圣人为何作论语,结果说着,说着,眼睛通红,接下来,滔滔大哭。 学童们本是大气不敢出,乖乖听着课,顿时混乱起来,纷纷大笑,有人将书抛在半空,有人跳上了课桌。 “先生哭啦,定是许杰作怪。” “胡说,打死你,是你张小虎将他丑哭的。” 王守仁心痛到无法呼吸,等到唐寅赶来,弹压了这些学童,搀扶着王守仁出了明伦堂,便听王守仁道:“恩师……恩师……学生终于明白了,学生终于明白了恩师的良苦用心,恩师……大才啊……” 唐寅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啥?恩师还给师弟开小灶了?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王守仁,方继藩闻讯之后,匆匆赶来。 王守仁会哭? 他一万个不相信啊,这可是圣人,是武功高强,文物双绝的奇人啊。 可方继藩看着红着眼眶的王守仁,才知事实摆在眼前。 见到了方继藩来,王守仁忙是起身,朝方继藩郑重作揖:“学生拜见恩师。” “出了何事?”方继藩背着手,虽是心里关切,却还是背着手,下巴微微翘着,保持着一定的仰角,一副我是你爹的模样。 “恩师教诲……学生终于懂了,恩师大才,受教之恩,学生感激涕零。” “……” 啥?方继藩继续懵逼,双眸掠过不解之意,本少爷最近有教你什么吗? 8) 第二百三十七章圣意 方继藩觉得很不可思议。 若是他脑疾没有发作的话,那么……他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和王守仁有过深入交流啊。 这些日子,几个门生,白日在翰林院,夜里才急匆匆的赶到西山,次日一大清早便上了轿子,在轿里打个盹儿,直接去翰林院当值!彼此之间,甚少有交流的时间。 可看着王守仁感激涕零的样子,方继藩真的感觉糊涂了。 此时,王守仁依旧眼带泪意,感慨万千地道:“起初学生一直不明白恩师为何让学生人等来西山教书,学生心里对恩师是颇有微词的,心里想着,平时在翰林院已是疲惫不堪,却还需如此往返奔波,竟只是为了教授一群学童,实是大材小用。” “可到了今日,门生才突然醒悟过来恩师的良苦用心,恩师这是想要教授学生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学生自恩师身上领会到了至简、知行,却一直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单凭大道至简,和知行合一,就真的可以追求到大道吗?” “不是的,在这至简和知行之前,还有一个道理,这……才是恩师学问中的精髓。” 方继藩小身板一震:“你继续说。” “同理之心!”王守仁慎重地吐出了四个字,眼里猛地放出了精光。 “何为道?圣人之道在于仁政,要施行仁政,追求天下大治,所以必须知行合一。可如何知呢?所谓的知,并非是将圣人的道理变得更加复杂,而是直透圣人之道的本质,将其简化,这便是大道至简。可一个人为何要追求仁政呢?若是不追求仁政,那么这大道至简和知行合一,又有什么用?” “这便是恩师所想要让学生领悟的同理之心。追求仁政目的,在于民。因而民为根本。可若是读书人不知民,所谓的仁政,不过是夸夸其谈,是坐而论道。” 方继藩的身躯又震了震,卧槽,这样你也有理论,还一套一套的? 果然,王圣人这样的,能几百年才一出,不是没有道理的,啥事他都能掰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而后再思考,噢,现在该是瞎琢磨,此后分析,最后汇总,最终形成理论。 真是……神了。 王守仁继续道:“学生自来了西山,既教授学童,也与西山的矿工和农户交涉,方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心里所追求的,其实并非是什么太平盛世,也不是什么仁政,圣人的天下大治,他们并不会去思考,他们所眼见的,是今日是否能多吃一块肉,明日是否可以给妻儿们添置一件衣衫,我们常常说,所谓的大治,便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学生从前也是深以为然。” “而现在,却知道……错了,打错特错,天下大治的本质,在于急民之所需,为民之所想,读书人所想要结果,并非是黎民苍生们所要的结果,读书人所追求的大治,更多的乃是源于自身的需求,而非真正百姓的需求。” “学生于是继续想,学生读书的时候,也曾在想,若是百姓们都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想来,便是天下大治了吧,可后来方才明白,原来这只是学生所想的天下大治而已。因为学生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所以自然不会觉得天下大治该是人人有饭吃。因为学生没有尝试过受冻,所以便不会以为,百姓们有新衣穿,便是天下大治。” “若是从前,有人和学生说,仁政的本质,便只是有饭吃有衣穿,学生一定会产生鄙夷之心,认为其过于粗鄙。可现在,学生方才明白,真正浅薄粗鄙的,是学生自己,学生因为饱食,因为有新衣,所以才无视百姓们最简单的需要,却奢谈仁政,这岂不是南辕北辙?” “圣人说,正心诚意,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如何正心,如何诚意呢?现在……学生明白了,正心诚意,便是同理,只有真正接触了最寻常的百姓,方能知起所急,知其所需,才能体会民间疾苦,方才何为仁政。” “因而,知行合一之前,需知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却先需有同理之心。如此,方可施行仁政……现在,学生终于知道,恩师不愿我等在翰林院里虚度光阴,高高在上,自诩清流。于是煞费苦心的命学生人等下了值便来西山,真正的体会民间之苦,这正是恩师希望我等自行体会。” “……”方继藩的小身板又颤了颤,感觉自己的腰子有点疼,这样下去,会不会有肾虚的可能? 唐寅在旁听了,脸上已露出了惭愧之色。 原来如此啊,王师弟的悟性实是非同寻常,为何自己就没有想到呢?自己自诩有些才情和聪明,竟是无法体察恩师的苦心。 他带着羞愧之心,对着方继藩忙不迭的拜倒道:“恩师,学生万死,学生竟不知恩师要领……” 方继藩心里道,其实……为师也没领会到这一层要领啊,呃,只怕也没几个人能这样就领会得出,所以,你别惭愧了。 “不错!”好吧,反正脸皮已经很厚了,臭不要脸的事做的多,自然也就没了心理压力,方继藩下巴微微抬起,看向房梁:“噢,好好努力。” 同理之心? 你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嗯,说的……真好啊。 ……………… 一封奏报已是匆匆的送到了萧敬的手里。 这是一封自贵州而来的急报,是贵州中官杨雄百里加急送来的。 “总兵官方景隆违抗巡抚大人之命,擅自出战,置贵阳于险地?” 萧敬眯着眼,轻皱眉头,来回的踱步。 这方家父子真牛啊,还真是一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又是什么路数? 仔细琢磨了之后,萧敬想不明白。 “干爹,是不是……”跟在身旁的宦官笑吟吟地看着萧敬。 “是不是赶紧向陛下禀奏?”萧敬也同样笑吟吟地看着这小宦官。 “自然,一切凭干爹做主?” “你呀。”萧敬摇摇头道:“你看,你也知道要凭咱来做主了,可同样的事,在你上头的人怎么想,这可都是难以预料的事啊,你以为你猜透了咱在想什么?来,你说说看。” 小宦官本想摇头,见萧敬的脸色严厉起来,忙战战兢兢地道:“方继藩不太将您放在眼里,奴婢在想,这事不是正好吗?干爹可趁此机会去见陛下……” “你果然聪明,猜对了。”萧敬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咱肚子里的蛔虫啊,有你这样的儿子,咱很欣慰。” 萧敬笑了,可突然的,他的笑容阴森森起来:“可你蠢就蠢在,这天底下,可不是咱说了算的。你猜透了咱,可咱上头还有圣上,圣上的想法,你没有考虑,咱却非考虑着不可。” “奴婢万死。”小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 萧敬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子:“圣上怎么想的呢,方继藩献了红薯,立下了大功,总兵官不听号令,这事儿可以称之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可以说是图谋不轨,可以是有尽忠职守,也可以是不安好心,你说说看,陛下会怎么想呢?” 小宦官显然不敢再胡乱猜测了,怯怯地道:“干爹……奴婢……奴婢不知道。” “所以说你蠢,这样的消息,咱若是送过去,陛下不高兴,也只是将怒气发在咱的身上。可他冷静了,想到了方家世代为大明效劳,大功于朝,这怒气一消,便啥事都没有了,至多也就是圣旨发过去,狠狠申饬一番,骂得那方景隆乖乖的上奏请罪,可这挨个骂,算什么哪,咱算是看明白了,这方家父子,一个赛一个的脸皮厚,这对他们而言,就是不痛不痒,一皮天下无难事不是?” “你看,横竖都是咱吃亏,他们挨了骂,陛下是将他们当臣子看待,对待臣子,骂了也就骂了,因为还得用。可咱是奴婢啊,奴婢是伺候人的,臣子挨了骂,惹来君王不悦,顶多就让他们入宫见驾。可咱这等奴婢若是惹得陛下心烦,陛下将咱一脚踹开,咱不能再侍奉陛下了,那么……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萧敬嘲弄地看了小宦官一眼,冷哼一声,又接着道:“你这个狗东西啊,净出馊主意。这急报,就算要报,那也不是咱去报,锦衣卫没有眼线吗?兵部不会有奏本吗?他们难道也不会报?” “明白了。”小宦官强笑道:“奴婢明白了,这封急报,压根就不存在过。” “嗯。”萧敬颔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教你一个道理吧。” 小宦官连忙恭敬地道:“请干爹明示。” “做奴婢的人,是不能有心的,没有了心,就没有了好恶,没有了好恶,才可随性,什么叫随性呢?便是哪……圣上喜欢什么,咱们就喜欢什么,圣上要亲近谁,咱们就得亲近着谁,圣上想让谁死,这个人就算是你亲爹,你也要第一个扑上去掐死他!” 第二百三十八章圣人 萧敬说到此处,笑了,背着手,面向着偏殿中阴暗的角落,殿中的烛光,只能照到他的侧脸,光滑的下巴微微抬着,嘴角轻轻动着。 “所以东厂里挂着的是谁,你忘了吗?” 小宦官道“是岳王爷。” “这就是了,挂着岳王爷的画像,是时时刻刻提醒你们,要忠!净了身,入了宫,从此以后哪,就和外头隔绝了,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妻无子,这世上,再不剩下什么了,除了圣上。” 正说着,有宦官急匆匆的进来。 “陛下传唤。” 萧敬理了理衣衫,转过身对自家的干儿子开口道。 “走,你随咱一道去面圣。” “是。”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暖阁,便见内阁大学士,还有兵部尚书都在。 萧敬上前,弘治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贵州那儿,有奏报吗?” “东厂还未送来。” “竟比兵部还慢?”弘治皇帝皱着眉,不禁摇了摇头。 萧敬忙是开口请罪。 “奴婢提督东厂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朝他压了压手,旋即便吁了口气。 “没什么大碍,这山高水远的,沿途上,有个耽搁和疏失也是难免。”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兵部的奏报,接着不再理会萧敬,一双明亮的眼眸不禁看向兵部尚书马文升,很是困惑的皱眉。 “方卿家历来谨慎,几次前往云贵、四川,弹压民变,都没有疏漏,怎么这一次,居然抗命不尊了,贵州都司那儿,是不是和方卿家不和睦?” 马文升迟疑了一会,才润了润嗓子,开口说道。 “陛下,臣觉得可能不大,方总兵乃是伯爵,到了贵州,也非寻常总兵可比,地方的都司,若不是据实奏报,怕也不敢招惹方总兵。” 弘治皇帝颔首,他料这贵州都司,还真不敢在这上头作死。 “巡抚王轼,没有消息吗?” 马文升叹了口气“王巡抚督军救援安顺,至今未有消息。” 弘治皇帝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啊,哎……” 马文升闻言不禁想了想,才字字句句斟酌的说道。 “眼下的消息,实在过于杂乱,想要知悉事情的真相,贵州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怕,还需等一等。” 弘治皇帝淡淡点头,叹气着。 “但愿无事吧。” 他话音落下。 内阁大学士谢迁道“陛下,臣听说贵州那儿,巡抚和总兵不和,方总兵抗命,确实没有起一个好头,老臣以为,若是朝廷不闻不问,只恐开了这个先河,将来有人效仿……” 这是要议罪了。 萧敬偷偷的看了谢迁一眼。 谢迁这个人,历来是以刚直著称的,见谁怼谁,也不管对方的路数,他觉得不合理,就绝不和人转圜,去年的时候,他一个远亲犯了法,生生被他弹劾了,这事儿,人尽皆知。 弘治皇帝面上不露声色,手指头轻轻磕着御案,不置可否。 刘健和李东阳,则默不作声。 “陛下啊,这不是小事。”谢迁焦灼的道“若是总兵可以擅自抗命,那么朝廷设巡抚都督军事,岂不成了笑话?”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抬眸却是看向萧敬。 “萧伴伴……你怎么看?” “……” 刘健面带微笑,陛下没有询问自己和李东宇的意见,却是去询问萧敬,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于法而言,方景隆这是违背了国法,此事,说大,足够杀头了。 是以,陛下询问萧敬,实则,却是希望萧敬说出皇帝想说的话。 萧敬也是明白人,不由朝弘治皇帝笑吟吟的开口。 “陛下,奴婢以为,事情没这样严重。” 不管谢迁不悦的目光,萧敬慢吞吞的道。 “方家父子,大功于朝,人所共知,再者说了,新建伯献红薯有大功,天下军民,欢喜不胜,这个节骨眼,若是惩罚他的父亲,朝野内外,会怎样妄测,奴婢斗胆,大抵可以猜到,那些乱嚼舌根之人,会说陛下天性过于凉薄。” “法外,不外乎于情理。贵州山长水远,叛贼猖獗,无论是巡抚王轼,还是总兵方景隆,他们都在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分忧,这战场之上,历来是瞬息万变,谁说的清哪,现在就议罪,只会显得朝廷不近人情,所以奴婢的浅见,是再看看。” 弘治皇帝微笑着点头“萧伴伴,说的也有道理。” 谢迁顿时哑了火,无奈的摇摇头,陛下的态度,已经不言自明了。 “那就再看看。”弘治皇帝抖擞精神,淡淡开口说道“不过啊,这方景隆,确实也有错,下旨申饬一下吧。” “吾皇圣明。”萧敬抢着道。 “说起这方家……奴婢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萧敬笑吟吟的道“这方家父子,允文允武,很令人佩服啊,听说……新建伯带着门徒在西山讲学,有不少读书人,如痴如醉,说是什么新学问,陛下,方继藩乃是大才,他的学问,一定很新鲜。” “……”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脸色顿时变了。 学问……还新鲜…… 读书人最是崇古而不推新,用新鲜来形容学问,反倒是你萧敬没学问了。 弘治皇帝闻言心里不禁犯嘀咕,新鲜的学问?即便心里情绪起了波动,可他面上依旧不露声色。 “你下去吧。” “奴婢遵旨。”萧敬笑吟吟的样子,告退而出。 他的干儿子站在殿门前,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发声的机会,便也蹑手蹑脚的告退出来,一见到干爹走远,他匆匆忙忙追上去,压低了声音“干爹,不是说了,陛下喜欢啥,我们就喜欢啥吗?可干爹为何临末了,倒打了方家一耙。” 萧敬驻足,回眸,严厉的盯着他,严肃的问道“什么叫倒打一耙,咱有吗?” “……” 萧敬淡淡道“咱是在夸方继藩呢,你懂个啥,说他有学问,也是坏事?” “奴婢好像懂了一点。” “懂了什么?”萧敬微眯着眼问道。 “想要杀人,非当着面笑,这才能绕到人身后去,给他一刀子。” 萧敬背着手,眉头挑了起来“胡说八道,忠厚,才是咱的处世之道,再乱说,小心拔了你的舌。” ……………… “……” 整个暖阁里,荡漾着让人尴尬的气氛。 弘治皇帝也是目瞪口呆。 这方继藩,就已经开始讲学了。 还是新鲜的学问。 这真是脸皮厚到了极致,不知天高地厚了啊。 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便摇了摇头“这方继藩,只是玩笑吧,不必当真。” “是。”刘健的心情,颇为复杂。 谢迁想说什么,最后苦笑,摇摇头。 李东阳微微笑道“陛下说的是。” ………… 西山这里。 来听讲的人开始增多起来。 不只是学童,事实上,王守仁沐休了两天,他的课堂,已经开始人满为患了。 起初的时候,是讲给那些学童听,可学童的几个蒙师,那几个举人和秀才,一直在旁听着。 越听,越觉得这位叫王守仁的庶吉士说的话……有些怪,看似有些无理,可渐渐的,却又觉得有理。 这般听了半个多月,鬼使神差一般,这几个读书人,开始一堂不落的跑来旁听了。 王守仁天生就是个理论家。 他的道理,总是深入浅出。 从同理之心开始,讲到了大道至简,再讲到了知行合一。 一旦开始授课,他便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地,也懒得管下头是不是学童,能不能接受。 渐渐的,这几个在此教授学童启蒙的读书人,开始将王守仁授课的事传了出去,倒引起了附近不少秀才来旁听。 有人是图个新鲜。 有人是觉得离经叛道。 前者是想凑个热闹,却也被王守仁这新鲜的学问吸引了。 至少,无论你认同不认同,王守仁给了他们耳目一新的感受。 而后者,则大多抱着敌意而来,来时抱着手,冷眼看着王守仁,想抓住王守仁的论据和错误随时进行反驳。 偏偏,此等秀才,哪里是大明翰林庶吉士,历史上数百年一出的圣人,活了三十多年,瞎琢磨了大半辈子的王守仁相比。 三言两语,便被驳斥的哑口无言。 于是,更多想砸场子的人来了。 好在,来再多读书人,那也只是文斗,还不至于动起手来,在新建伯的地头上揍新建伯的门徒,这风险已经和穿越回古代,诗兴大发,来一首《沁园春·雪》的危险性系数还要高上那么一些些,想想当着皇帝们面前,如痴如醉的吟唱着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最后一句,简直就是点睛之笔,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酸爽…… 其实就算是动起手来,对付这些秀才,王守仁一个人,即便是赤手空拳,将几十个秀才按在地上揍也完全足够了,更何况,还是斗嘴,嘴上功夫,王守仁也不是吹嘘,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 第二百三十九章太子殿下的秘密 以至于到了后来,这西山,便经常有读书人出入了。 方继藩瞄准了商机,在学堂边上搭了一个茶肆,里头卖茶,也卖酒,读书人的钱嘛,不赚白不赚,又有鉴于读书人总有一些高雅爱好的传统,方继藩甚至想开一座青楼,让他们在辩论和听课之余,来此销金。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因为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他的三观,无法容忍此等污秽不堪的东西,便是想一想,都觉得浑身战栗颤抖。 西山酒楼前挂起了旗幡,微风一过便翩翩飞舞,很是惹人眼。 更让人满意的是,这酒楼生意竟还不错。 虽然王守仁是吃过晚饭时才匆匆坐轿来,可这四乡八里的读书人,若来旁听的,便愿意提早来,闲来无事,就在茶肆里吃茶喝酒,相互讨教。 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王守仁的,是来真正愿意学习,又或者是为了来砸场子,想要听听这传闻中的离经叛道之言如何可笑的,可至少,读书人还是文明的,有争议都是用嘴来解决。 到了放学的间隙,一群学童便挎着粗布的书包,一群人涌入酒楼里。 作为西山第一个店铺,西山酒楼承担了很多的功能,比如,它卖糖葫芦,而且还有番薯制成的红薯干,不只如此,还专门预备了给读书人下茶下酒的干果。 一群半大的孩子,拥簇着酒楼的高柜下,脑袋只从柜上露出小半个额头。 大的孩子在前,小的孩子不安的在后头张望着。 酒肆的掌柜叫朱贵,从前是矿工,后来因为工伤,瘸了腿,便被分派了这清闲的差事,他略懂几个字,又粗通一些算数,现在已经能熟练的用算盘了。 他不得不身子趴着,前倾,才能看到那高柜之后,一张张孩子的脸。 许杰最高大,早就搜集了铜钱,很努力的将手举高,努力的使自己很有气势的将三文钱拍在柜台上,豪气的开口:“一百条薯干!” “……”朱贵眯着眼,朝徐杰轻轻摇头:“三文,你们不如去抢,走走走。” 许杰开始龇牙,很是不满的盯着朱贵看,一副当真是山大王的样子。 一旁的张小虎也爆出自己的小虎牙,凶神恶煞。 乌压压的学童们挺着胸,个个怒目。 朱贵见柜台前气势滂沱的小学童们,不禁摇头苦笑。 “昨日还拿了五文呢,今日只给三文,哎哎哎,我得和恩公说才好。”眼看着进酒楼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他继续摇头。 “好好好,下不为例了。” 接着他便朝自己身后的伙计说道。 “老五,去称两斤薯干来……” 一群学童得了薯干,许杰将其揣入书包里,领着一帮孩子欢呼雀跃的去了。 一个个头小的学童走得急,被门槛给绊倒,呜哇一声滔滔大哭起来。 于是如蝗虫一般的学童又急急纵纵的返回来,抬了他便走。 世界……清净了。 读书人渐多,有三十多个,都在议论着昨日辩论和王守仁所讲的内容,喜欢王守仁的,称王守仁为王夫子,不喜欢的,则用那个‘他’来称呼。 等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有人道:“王夫子到了。” 于是,读书人们蜂拥着去柜台会账,而学堂的梆子声响起,学童们纷纷入学,明伦堂里,学童跪坐在前头,一群读书人,则坐在角落。 王守仁显得有些疲倦,他在翰林院国史馆,作为庶吉士,也不敢参与编写实录,主要的工作只是对起居注进行整理罢了。 他刚刚落座,方继藩不经意的也出现在角落里。 王守仁一看到方继藩,忙是打起精神,起身,朝方继藩作揖:“学生……拜见恩师。” 众读书人一听恩师二字,吓的脸都绿了,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想过这个少年郎就是方继藩哪,还以为是寻常的读书人,方才,还攀谈了几句呢,于是乎,离方继藩近的人,不免挪远了一些位置,种种市面上的传闻,令他们对方继藩既有好奇,可又有几分惧怕。 却也有几个读书人,居然也远远的朝方继藩作揖行礼,恭敬的说道:“拜见师公……” 方继藩没答应,这些家伙……料来是王守仁的粉丝,开始狂热的受王守仁的教诲,自觉地自己属于王守仁的门徒,既然如此,那么……方继藩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师公了。 这似乎很合理的样子。 王守仁才重新落座,还未坐定,便有一个读书人先冷笑道:“圣人崇礼,因而朱夫子曰,存天理而灭人欲,此谓之礼也。人与禽兽之别,就在于礼,因而消除人的**,方可达到克己,克己方能复礼,而王先生却倡导人情,岂不是与圣人之言相悖?” 这种砸场子的,每天都有。 王守仁早就习惯了。 他微微抬眸看向那发难的读书人,整个人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而是面无表情,只轻描淡写道。 “圣人缘人情以制礼。礼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若无人情,何来的礼?三皇五帝,未知有灭人欲之念,难道他们也是禽兽吗?” “胡说八道,三皇五帝之时……” 又开始了。 方继藩最佩服的就是这些读书人,辩论起来,能从孔子说到三皇五帝,三皇五帝能说到蓬莱仙岛,似乎能没玩没了的说一辈子。 此后的辩论,越来越激烈,王守仁轻描淡写,总是能出奇制胜,砸场子的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只是这一句句辩词,已经开始越来越如利剑,锋芒毕露,听的方继藩心里汗颜,他忍不住低声喃喃自语:“有一天我方继藩若是被皇帝砍了脑袋,十之**,就是为了你王守仁。” 身后,有人一拍方继藩的肩,他还没回过头去看谁,耳边便响起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本宫若为天子,绝不砍你脑袋,咱们是兄弟……” 方继藩愕然回眸,却见朱厚照,头戴着不伦不类的纶巾,身穿着一件儒衫,在自己身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方继藩忙是出了明伦堂,朱厚照便追了出来。 见四下无人,方继藩便皱眉说道:“殿下为何夜里出宫,要出事的。” 朱厚照笑嘻嘻的。 “我翻出来的,又让人弄了一块亲军的腰牌,城门的守卫不敢拦,本宫有事和你说,先告诉你一个糟糕的消息,宫里流传出消息,你爹,临阵脱逃了。” “啥?”方继藩瞪大眼睛,逃兵……就和江湖传闻中,自己的爷爷一样,从土木堡里溜回了京师,虽然大父是为了救人,又或者可能是被救,可这不要紧,当时的土木堡,全线崩溃,不做逃兵,也只能做俘虏,所以,也不算丢人。 可在贵州若是临阵脱逃,事情可就棘手了。 “这怎么可能,我爹不是这样的人。”方继藩龇牙,怒气冲冲的样子。 “骗你做什么,宫里流出来的还有假,兵部那儿,还有奏本呢。” 朱厚照却显得很兴奋,随即他便朝方继藩认真的说道:“可是本宫看了最近的军情邸报之后,却发现了一个新的东西,来,本宫舆图都带来了。” 说着,扯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偏僻的教室,里头无人,刘瑾追上来,给二人掌了灯。 朱厚照在书桌上,将舆图展开,兴趣冲冲的。 “前些日子,叛军拿下了一座县城,明军损失惨重,可是,你有没有发现,邸报里,巡抚王轼并没有派出山地营出战。这就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理当派出精锐,收复失地的,可派出的,却是左川卫,这左川卫,没什么进展。” “可此后呢,叛军突袭了安顺,巡抚亲自带兵,前往驰援……”朱厚照显得很激动,手指头熟稔的指着舆图上每一个位置,显然,在此之前,这张舆图,他早就看了不知多少遍。 他眼里放着光,在烛火的映射之下,显得尤其的瞩目。 方继藩也皱着眉,分析着舆图。 “可是,山地营……还是没有出战。山地营最擅长的便是与叛军野战,可为何,救援安顺,如此重要的城邑,居然没有派出山地营呢?只有一种可能,山地营需要休整,又或者,王轼和你爹不睦。” “当然,这个无关紧要。” 说到这里,方继藩心头一震,他突然想起为何自己的爹‘临阵脱逃’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书信。 这样一想,他才长长的松了口气,临阵脱逃,可是大罪啊,就算是和巡抚再如何不和睦,这也是不容许的,若是因此而导致整个贵州明军溃败,这得害死多少前线的官兵。 方继藩定下神来,他凝视着朱厚照:“殿下,而后呢?” “可是,老方,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何这贼,越剿越多,朝廷一再增兵,胜仗也是不少,可最终,贼焰反而更张,这是什么缘故?” 果然……太子发现了其中至关重要的问题了。 方继藩对这传闻中的‘明武宗’,心里有了一丝佩服之色:“米鲁!” 第二百四十章将军百战死 朱厚照听到方继藩说出米鲁二字,顿时眼前一亮,一张清隽的面容里满是欣喜,兴奋的点点头。 “你……你竟也想到了?” 当然,我早十几年前,在对明实录的整理过程中,就知道了。 方继藩心里想。 朱厚照兴奋的手舞足蹈。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啊……从米鲁叛乱了这两年前的情势看,米鲁区区一个土司之女,居然激起了如此声势浩大的叛乱,此前朝廷还是轻视她了,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妇人,极有可能,就是贵州土人的……嗯……” 他停顿的想了想,才继续说下去。 “共主,或者……此女极擅长蛊惑人心,贵州那些文武官员,居然至今还未醒悟过来,在那儿傻呼呼的剿贼,这贼,是剿不尽的。” 朱厚照说到此处,眼眸里满是失望失望之色:“天下的文武,都是笨蛋,唯有本宫……”他拖长了尾音,似乎觉得这样吹牛有些不好,便又朝方继藩一笑:“和老方才是一等一的聪明。” “……” 朱厚照又认真起来,开始寻觅地图。 “既然王轼命方总兵在城中坚守,那么问题来了,方总兵为何要逃?本宫看来,这定是流言,不过是中伤罢了,可方总兵为何要走了,听说,带走了八百人,而且,只带了十日的干粮……” 朱厚照眼眸里闪出光来,此时,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再不像是一个孩子了,更像是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双目锐利,脸色沉着。 方继藩听说只带了八百人,倒是担心起来。 他当初修书的本意,只是希望让自己的爹,去和王轼请命,带着整个山地营,前去石涧寨而已,可他却疏忽了老爹与王轼之间的矛盾。 他只能在心中暗自期待方景隆平安无事。 “你爹是去寻米鲁了!”朱厚照终于斩钉截铁的道:“这是唯一的可能。可本宫却在想,为何……你爹这个时候去寻米鲁,为何不是先前就去,也不是等过一些日子去……本宫足足想了一个时辰,才想起了安顺……贼军围安顺,以米鲁的狡猾,定是想要故技重施,想要围城打援。” “巡抚王轼,岂会看不出米鲁的路数,可他看破了又如何,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啊。” 朱厚照气咻咻的,整个人情不自禁的嗷嗷叫了起来。 “若是王轼不去驰援,贼军就可全力攻打安顺,一旦安顺陷落,他这个巡抚,承担不起如此大的责任。因而,王轼即便明知道有诈,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驰援,你看奏报了没有,王轼是以步兵为前锋,虽是分兵两路,两路兵马的间距并不大,又以骑兵在侧翼,这分明是步步为营,随时应对伏兵的章法,王轼这一步棋,虽是被动,实属无奈,不过……好在,他也算是知兵之人,就算是遇伏,可能遭受一些损失,可是本宫料来,损失也不会太大。” 说着朱厚照狠狠将拳头砸在书桌上,手都砸痛了,可他好似没事的人一样,继续分析着。 “若是本宫再贵阳就好了,本宫根本就会放弃安顺,而是寻觅米鲁,只有解决了米鲁,所有的问题,才可迎刃而解,这……或许就是你爹离开的原因,他想早一些结束战事,所以决定冒险,那么,你爹去了哪里寻觅米鲁呢,他一定已经察觉出了什么,这……倒是令本宫有了一些启发?” 看着朱厚照红着眼睛,好像陷入了疯癫的样子,方继藩没有打扰,任他继续发疯。 “你还记得,本宫说过,你爹只命人带了十日的口粮吗?贵州的地形,行军十日,走不了多远,能有百五十里,便算不错了……所以……” 朱厚照手指点着舆图,似乎心里,已以贵阳为中心,自行的将所有的城塞,全部限定在了百五十里内。 他最后,点在了石涧寨不远的以东三十里处,眼眸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很是坚定的说道。 “若本宫猜的没错,可能你爹的目标,是在这里,这是龙泉寨,非兵家必争之地,亦非四路通衢的所在,米鲁既要藏匿,却又要在前线遥控战事,她一定不会距离安顺太远,可又绝不会让自己暴露在危险的境地,这龙泉寨,平时一直都是官军疏忽的地方,本宫对比过几次不同版本的舆图,赫然发现,有好几版的舆图,甚至将这龙泉寨疏漏了,竟连标记都不曾标记,可能在贵州那儿,这里,几乎等同于无人过问的存在,米鲁定是在此,而你的父亲,也一定在此!” 全中! 这一番分析,真他娘的精彩,方继藩都忍不住要喝彩了。 朱厚照这厮,简直就是纸上谈兵的典范啊,其实,纸上谈兵也不是贬义词,因为任何战争在开始之前,人们都是靠纸上谈兵而进行推理和模拟的。 只是,朱厚照唯一错误的地方,就是龙泉寨了。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便指了指地图,含笑着问道:“为何殿下不认为会是石涧寨呢?” “石涧寨?”朱厚照愣了一下,旋即又低头看舆图,双眸掠过丝丝犹豫之色,不过最后,他还是朝方继藩粲然一笑。 “情理而言,这石涧寨虽也和本宫的推论相差不大,这两个寨子相距不远,只是,只是,本宫认为,龙泉寨的把握更大一些,本宫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非常自信,可以说是很笃定自己的判断。 方继藩吁了口气。 “怎么?”朱厚照见方继藩没什么心情:“你担心你爹了?没什么担心的。” 朱厚照似乎才反应过来,说了这么一大通,有个什么用,人家的爹还不知道死活呢,想了想,是不是该安慰一下老方…… 于是朱厚照也跟着叹了口气,拍了拍方继藩的肩。 “老方,其实你爹,挺幸运的,能做一个将军,百里奔袭,这是多少人向往的事啊,将军百战死,你们方家,是将军世家,能够马革裹尸,有什么不好。” 说着,他眼眸里露出羡慕之色。 “本宫只恨不是你爹,否则,现在本宫应当在贵州的密林里,被贼子们从密林四处袭击,本宫手提长剑,与贼杀个痛快,死了也就死了罢,冠军侯若是不视死如归,匈奴人为何这般惧怕他?死……对于一名将军而言,乃是最无遗憾的事,本宫有朝一日若是有这样的死法,不是死在宫中,不是死在病榻上,不是死在阉人堆里……” 越说……朱厚照激动起来,他眼里闪动着光,似乎忘了自己本身的职责。 “而是死在疆场上,被胡人或土人将刀插在本宫的下肋,本宫的一腔热血,如雨蓬一般溅射出来,本宫朝天怒吼,看着身边,到处是火,到处都是喊杀,是堆积如山的尸首,本宫才跪下,渐渐觉得体力不支,生命如流淌出来的鲜血,渐渐的抽离本宫的身体,在听到了最后一阵战鼓和号角之后,本宫终于倒在血泊……” “老方,老方……你说……你说这样的死法……喂,你哭啥?本宫还没死呢……噢……我们该说你爹,你爹……” 方继藩真的被扎心了,心里堵得慌,难受的厉害。 朱厚照忙是抓住方继藩的手:“要不,你揍本宫……出出气……来来来,本宫不还手。” 狠狠抓着方继藩的手,拼命往自己胸膛里送。 “来来来,打这里,打本宫的脸……” ………… 教室的门口,刘瑾佝偻着身子,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那烛光冉冉之下的两个少年郎,他面上永远带着那善意的微笑,他突然转过身去,身后就是长廊,长廊之外,是万家的灯火,还有那学堂里的辩论的声音。 天上有月,月如勾。 月影的光华,宛如宫中纱帐下的灯,朦朦胧胧。 刘瑾抬头看月,又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何其的孤独,在这空荡荡的长廊下,院子里,看着影子的眼睛,恍恍惚惚,他喃喃细语:“咱这样的努力,为啥咱的人生,还是这样的寂寞呢……” 地面上,佝偻着身子的影子没有回应他。 这一刻,刘瑾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 贵州。 大帐之中,王轼愤慨的写着奏疏。 这已是出兵第七日,这七日来,大军遭遇了无数股大大小小的突袭,深谙地理的土人,几乎想尽了一切卑鄙的手段,投毒、冷箭,乃至于蛇虫,竟也派上了用场。 王轼比谁都清楚,安顺……是一个诱饵,自己是一条非要上钩的鱼,不得不受米鲁的摆布,却同样,又不得不尽力谨慎,绝不使米鲁的目的达成。 这湿热的鬼地方,王轼是一日都无法待下去了,他甚至有些悲愤,自己愚蠢吗?不,自己一丁点都不愚蠢,米鲁的雕虫小技,又算什么?可偏偏,自己身为巡抚,却没有选择。 朝廷给予巡抚的权力,看上去很大,实则却很有限,满朝的御史,都如苍蝇一般盯着自己这个贵州巡抚,这就使得,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放弃安顺,几乎可以想象,会有多少御史,如豺狗一般扑上来,撕咬自己,直到自己身败名裂为止。 他唯一的选择,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进兵下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生与死 “报!” 一个校尉急匆匆的冲进了大帐。 “东面出现了大量的贼军,浩浩荡荡,遮云蔽日……” 一下子,王轼打起了精神,轻轻咬了咬唇角,他不由的发出冷笑。 贼军的路数,他已摸清楚了。 此前不断的对大军进行骚扰,目的就是使大军疲倦,而接下来,才该是一场鏖战。 这些该死的贼军! 也幸好,他一直没有贪功冒进,而是尽力与贼军周旋,否则,事情可能要到最糟糕的地步。 “报……” 又有一个校尉仓皇的入账:“刘千户来报,贼军袭了我军粮道……” 呼…… 而这一次,王轼再也不能镇定了,整个人都在发颤,这些叛军简直可恶。 粮道是什么,这可是整个大军,赖以生存的生命源泉哪。 就这么…… 王轼对于粮道,是历来看重的,所以几乎抽掉了最精锐的军马进行守护,而且放出了大量的斥候,一旦有敌情,可以立即示警。 可是为何……为何自己的大后方,会出现贼军? 他脸色铁青,恶狠狠的看着来报的校尉,咬牙切齿的开口问道:“章游击为何如此不慎,贼军,是自哪里来的?” “是土司水东土司刘岩贞!” 王轼打了个冷颤。 水东土司。 贵州并非是所有的土司都加入了叛乱,也有不少土司,为朝廷效命,王轼上任以来,第一件事就是安抚了诸土司,并且下令那些忠心于朝廷的土司带兵助战,水东的土司,汉化很深,很早就改成了汉姓,以自己为汉人自诩。 王轼对于他们,历来放心,可万万想不到,他们叛乱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直接倒戈,他们……和游击将军章进,正好负责的,就是粮道。 王轼简直不敢相信。 刘岩贞怎么会反叛呢? 怎么可能? 这些年来,几次土司叛乱,水东土司官都毫不犹豫的站在了朝廷这边,从未有过异心,他们是云贵土司的典范啊。 王轼双目通红,脸色发青,双手死死的抓着案牍,一旦被截断了粮道,贼军就在眼前,怎么打?没有粮食,就是死路一条,这是要彻底完蛋啊。 数万大军,都在此,还有征发的一万多民夫,难道他们这些人,都要被自己葬送在此。 猛地,王轼打了个激灵,他想起一件事来,这还是两个月前的事,那水东土司官和自己饮酒。 那时候,大家把酒言欢,很是快活,土司刘岩贞似乎有些醉了,却是突然问自己,听说朝廷要改土归流,这些事,不知王公是否有耳闻。 自己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是一笑,对他说,流言蜚语而已,如何能当真。 那刘岩贞……便没有再提。 难道…… 王轼猛地张目,京师……如此机密的决策,居然走漏了消息,兵部那些蠢货! 改土归流,牵涉到的,乃是土司们的根本利益,那么,即便是最忠心于朝廷的水东土司带着族人反戈一击,也就不难想象了。 “兵部,一定是兵部!”这事儿,王轼有所耳闻,他心底深处,也是认同改土归流的,无论是忠心于朝廷的土司,还是不忠于朝廷的土司,其实在他看来,这都没有分别,只要这些土人的武装,还落在私人手里,朝廷在云贵,就不得不受这些土司的掣肘,想要彻底的安定西南,就必须改土归流。 王轼不禁又打了个冷颤。 自己如此谨慎,步步为营,即便是驱兵至此,没有丝毫的过错,原以为,即便有土人来袭,那又算得了什么,明军只要保证自己阵仗,任何土人的袭击,都不过是隔靴搔痒,可他还是…… “传令,后队改前队,后队为先锋!”他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他很清楚,到时,还能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到贵阳城,那也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一念至此,一股浓重的悲呛便堵在心口,钱钺尽忠而死,自己……想来必是败军之将,还能独活吗? 先将人带回去吧,能带回去多少,便是多少,其他的……以后再说。 “东面的贼军进攻了。” “让副总兵邓通带前营殿后,告诉他,他若是活着,他一家人就别想活了,不战至最后一人,决不可后退一步!” 王轼下达了一个又一个命令,他根本无心去和扑来的贼军决战,现在最重要的是,趁着军中还有最后一丁点的粮,尽速退回贵阳去,能活一个人,就活一个人,那么,这前营,就必须得牺牲掉,副总兵邓通,也必须战死。 他狰狞的下达命令,让人准备。 四处的喊杀,令他心乱如麻,他匆匆的开始书写这一封才写到了一半的奏疏,大抵的说明了眼下的窘境,最后得出了结论:“贵州一省,糜烂只在今日,贵阳周遭诸寨与诸州必失,老臣万死之罪,断不敢独活世间,愿以戴罪之身,且带子弟先回贵阳,恳请陛下,再择良将,到时,臣自当以死谢之。” 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将奏疏交给亲卫,让人连夜突围出去,又命令道。 “想尽一切办法,传令贵阳,告诉他们,不见本官的大军,万万不可打开城门,不可派出一兵一卒驰援我军,贵阳,已是我大明在贵州的最后一丝希望了,绝不容许有任何闪失,即便悉数覆没,贵阳,也决不可派兵来救,违我令者,斩!” 不能派援军,只能靠自己了,后营全数可能覆没,争取到的,也只是三军退回去的一点机会,退不回去,也只有死,可是贵阳得留着,那里还有许多的僧俗百姓,一旦破城,万劫不复! 到底都是喊杀,叛军似乎也预料到官军在断粮之后,希望竭尽全力的撤退。 只是他们想来也没有料到,官军的撤退,并非只是大面积的溃败,而是极有章法的各营交替后撤,这使得这一场厮杀,变得开始极为惨烈起来。 副总兵带着兵马殿后,已被贼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每隔片刻,便有大量死在弓箭之下的人,他们带着不甘的嚎叫,混杂着对这个世上最后的留恋,发出怒吼。 邓通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了,自己必须坚持到咽气。 当巡抚大人命他断后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他是贵州的老将,一直驻扎贵州,承袭着世袭千户的军职,此后凭着军功,才一步步的有了今日。 可这一切,戛然而止。 “他娘的!”邓通在土丘上,看着漫山遍野的贼军,吐了口吐沫。 “恨只恨,出城之前,没有多在小桃红的肚皮上多呆个几盏茶功夫啊……”他痛心疾首,拔出刀来,高声喊道。 “别急着射箭,别急着射箭,这些叛狗靠近了再射,咱们现在不是抢军功,抢了也没福享受了,今日反正是死定了,咱们在此,是殿后,是争取时间,给大军争取一点生机,给老子守好了,前头守不住,就撤到二线,再守不住,继续退,别急着把自己的命送出去。” 接着,似乎又觉得不甘心:“他娘的,王轼我X你先人,为啥殿后是老子!” ………… 传令的校尉匆匆赶到了预备撤退的王轼处。 “报,王公,邓副总兵,已经决心死战,定会护着大军的安全,尽力争取时间……” 王轼重重点头,旋即一双眼眸落在校尉身上,淡淡说道:“和他说了,老夫会为他请功的吗?” “说了!”附近喊杀声太大,到处都是嘈杂,这校尉大吼道:“他说别忘了……” “忘了什么?”面对一个即将尽忠战死的副总兵,虽是到了最后的关头,可是王轼还是想认真记下这位邓副总兵最后的嘱咐,所以他盯着校尉,一字一句的问道。 “他说,他临死是会念诗……”校尉歇斯底里的大吼道:“他说,身边的亲兵,怕是也跑不掉了,怕是这诗,也传不出去,所以只好请王公代为陈奏。” “啥!”王轼觉得疯了,眉头不禁一皱,什么?这个时候你还诗兴大发。 “忠诚贯白日,直己凭仓昊……副总兵千叮万嘱,这事别忘了,他战死时定会念的……” “……” “撤!”王轼翻身上马,这诗,有些耳熟,似乎……在某个墓志铭里听说过。 不过现在……已容不得他多想了,现在这个时候撤退才是要紧的事,其他的都可以先不管。王轼深吸一口气,旋即便回眸,看着那数不尽的军马,已是混战在了一起,周边,浩浩荡荡的中军,也已开拔,无数垂头丧气的军马,川流不息的朝着贵阳方向,徐徐向前。 王轼抬头看着天穹,此刻心痛如绞,他不禁闭上了眼睛,真是百密一疏,当初………就该想到,那该死的兵部一定靠不住啊,谨慎至此,可还是……疏忽了…… 只是这一疏忽,却是千千万万条人命,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都无法呼吸了,猛地睁开眼眸,再次看了一眼混战的地方,最后狠狠一咬牙:“走!” …… 求支持一下。 第二百四十二章大捷 沿着七八里的蜿蜒官道和无数崎岖道路上。 数不尽的人厮杀在了一起。 杀红了眼的明军,疯狂的组织成了一队队的陷阵营队妄图拖延土人。 而土人显然也已意识到,明军已是强弩之末,阻击他们越久,这支缺粮的明军,便会被钉死于此。 自后路杀上来对明军阻击的,乃是水东土人,自大明入贵以来,水东土司世受国恩,只是此时,这已改为汉姓,自称汉化最深的刘氏家族,却已决心反叛了。 数万明军,奈何不了一个米鲁,这已使贵州各地的土人,对明军开始产生某种轻视。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那曾经令人惧怕,曾提兵入云南,提兵入安南,提兵弹压粤西之地的大明精锐,在土人们眼里犹如丧家犬,他们对明军已经没有了敬畏之心。 而朝廷秘传出的改土归流,终成压倒了最后一颗稻草的导火线。 水东土司刘岩贞勒马,领兵据守在明军与贵阳的必经之路上,自高处,他已能看到,杀红了眼的明军,疯狂的应对着自密林深处的阻击。 刘岩贞万万没有料到,即便已经陷入了绝境,明军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依然惊人,令人不敢掉以轻心。 或许在北方,一场土木堡之变,彻底的打破了大明自开国以来,咄咄逼人,横扫四方的神话,而在这西南,对刘岩贞而言,自自己的祖先们口口相传的传闻里,那提兵进入西南的明军,曾经是何等的不可一世,不肯臣服的生番们,只能远遁于深山密林,不敢下山一步。 即便是如水东一般的属藩,也是苟延残喘,不敢有非分之想,任何不臣,都会遭遇最无情的弹压,无数的人头,会插在削尖的竹竿上,使人心生敬畏。 不过…… 刘岩贞此刻内心却没有敬畏之心,也没惧怕之意,他眯着双眼眺望混战之处,眼底深处不禁掠过了一丝嘲弄和锋芒,在这西南之地,自贵州而始,接下来,将会是粤西,是云南,一场大明的土木堡之变,即将上演。 “那个女人,真是强大啊。” ………… 与此同时,自水东叛军的后方,密密麻麻的明军开始出现,他们出自贵阳。 无数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最为精锐的山地营,枕戈待旦。 全副武装的方景隆,已是磨刀霍霍,西南的马大多低矮,以至驮着这铁塔一般的汉子,座下的战马气喘吁吁,不安的用双蹄刨着地上的泥泞。 拿住了米鲁,当从米鲁身边的亲信那儿,得知了水东土司反叛的消息,方景隆一刻没有停歇,第一时间返回了贵阳,提着本部兵马,一路杀至。 前方,已可看到叛军了。 方景隆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 自他抽刀的一刻起,山地营上下,在安静的前一刻,瞬间的爆发出了怒吼,他们拍打着藤牌,抽出了镰刀、竹矛、刀剑,气势如虹。 方景隆环视了众士兵一眼,便厉声下达了军令:“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传令的亲兵,骑着马,来回奔走于山地营之间,歇斯底里的大吼:“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喊杀声冲破云霄,震天动地的。 刘岩贞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身后。 周遭的土人已是心如乱麻,那频频的战鼓,使他们手忙脚乱。 那犹如乌云压顶,宛如潮水一般的明军,犹如一柄尖刀,直插水东军的心脏,随即,是肆无忌惮的持续放血…… 片刻之后,刘岩贞的头颅,犹如土人们先祖们一般,悬挂在了竹竿上,紧接其后,在数里长的战线上,预备建制后撤的明军,奇迹一般的开始停止了撤退,疯了似得,开始进行了反击。 数不尽的人头,被割取了下来,化为了军功,那已做好了念诗准备的副总兵邓通,不可思议的看着南和伯的旗帜猎猎,杀奔而至。 邓通吐了口吐沫,拔出了肩头上的断箭,顿时肩头处,鲜血淋漓,另一只手,才将口里衔住的刀握在手里,发出了怒吼:“想一辈子有肉吃的,跟老子杀!” 数不清发明军,杀入密林,杀入林莽,自河岸发起冲击,奋不顾身的跃入溪水的滩涂,奋力的杀向一切叛军人流密集之处。 朝廷……这一趟,怕是要大出血了! ………… 一封快报,已送至兵部。 兵部部堂上下,还在为即将而来的下西洋,而拟定章程,于他们而言,这已是当下最紧要的事,马文升为此,已是焦头烂额,烦躁不安。 连阁老居然都是骗子啊。 当初在谨身殿,如果马文升没有记错的话,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可是把胸脯拍的梆梆的响,号称户部对于西洋的钱粮,无有不应。 转过头,就开始变卦了,成天在叫穷,几个章程送了去,不是说这儿开销太大,那儿花费太多,每一次钱粮的数目,都好似割了他们的肉一般。 你和他说下西洋的重要,这户部的官吏便众口一词,可怜巴巴的哭穷,真没钱,穷的就剩下一个部堂的官吏了,几十把老骨头一起卖你吧,你要不要? 马文升不禁为之恼火,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忽略了户部上下官吏的脸皮尺度,因而,下一次的廷议,难免要围绕着这钱粮之事,好好的和户部撕一场,为此,兵部上下,全身心的投入进即将而来的廷议之中,必须做足功课,万万不可让户部有推诿的可能。 以至于连兵部职方司的官吏,都化身成了会计,兵部不是说没有钱粮吗?那么只好,兵部来给你算了,真以为不知你户部账上有多少钱粮? 可当这一份来自于贵州的急报传来,一切的讨论到此为止。 马文升手持着这份沉甸甸的奏报,叹了口气,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他匆匆的入宫,亲手将这份奏报,送到了陛下的手里。 暖阁里。 弘治皇帝冷着脸,目光阴沉,不置一词。 刘健等人闻讯,也已到了,每一个人,都是脸色铁青,没有人发出声音。 马文升见人都到齐了,不禁艰难的开口说道:“这一败,贵州的的大局,就算彻底的崩了。数万大军,断水缺粮,又被贼军伏击,何况,水东土司的反叛,实是连兵部都无法预料,从王轼的奏报来看,水东土司的谋反,与朝廷密议的改土归流,不无关系。” 说着马文升叹了口气,嗫嚅着继续说道:“这改土归流,确实……触动了云贵土司的根本哪……” 弘治皇帝双眼猛地一睁,精锐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巡视了一圈,下一刻手便狠狠敲了敲案牍,厉声质问:“是谁走漏了消息?” 若没有水东土司的反叛,区区一群叛军,根本是无法动摇精锐的明军的,这一点,弘治皇帝深知,即便是明军受挫,那也不可能,会使数万大军置之险地。 在那贵州,已经折了一个巡抚,一个总兵,还有一个中官了啊,难道,还要再折一次? 最可怕的是,一旦贵州的明军悉数葬送,大明到底是放弃贵州,还是继续平叛?放弃,则辱没祖先,继续平叛,又需花费几年的功夫,调兵遣将,又不知折腾掉多少钱粮,而到了那时,整个贵州,都将落入米鲁之手,叛军完全有能力,对其内部进行整合。 而这一切,竟都和改土归流的秘密讨论泄露有关。 弘治皇帝目光最后落在马文升脸上,怒火腾腾的双目死死的盯着他。 马文升不敢看弘治皇帝,整个人在发颤,嘴角微微抽了抽,才期期艾艾的开口说道:“此事,牵涉到的,除了宫里,还有内阁,再就是……兵部了……臣……一定在兵部,彻查到底……”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就算是查出来了又如何? 弘治皇帝深深闭了闭眼眸,旋即睁开,便苦笑着摇头:“召方继藩吧。” “陛下。”刘健诧异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却是依旧苦笑:“方继藩虽在京师,可数次,都预测了贵州的战事,可见,这个家伙,虽有时糊里糊涂,偶尔也会胡闹,瞎折腾!” 这瞎折腾,是故意说给刘健等人听的,听说这厮最近在西山讲学,不,讲学的好像是他的门生,可这又如何,反正他的门生讲学,不就是他方继藩讲学吗? 居然,他们还打着所谓新学的招牌,这已让大臣们内部,有点不满了。 若不是因为红薯的功劳,只怕这满朝的文臣,早就将这厮给撕了。 于是弘治皇帝特意的用上了瞎折腾三个字,这背后的深意大抵是和人说,小孩子在胡闹呢,管他做什么,和这种得了脑残的家伙计较个啥,你和他较真,你们就输了。 “所以,召他入宫,或许……他会有什么想法。” 刘健微微一笑,心里颇为无奈,更透着苦意,什么时候,此等军国大事,竟跟一个少年郎沾上边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入宫觐见 方继藩一大清早,被诏入宫中。 其实对此,他早有预料,老爹的临阵脱逃,一定如太子所预料的一样,贵州……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以至于,老爹不得不去冒险。 否则,堂堂南和伯,就算通过自己书信,猜测到了米鲁可能藏匿的地点,方继藩也深信,作为一个老将,老爹也断然不会为了这虚无的功绩,而违抗军令,押上自己临阵脱逃的名声。 唯一的可能,就是贵州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情势紧急,老爹不得不如此。 现在老爹生死未卜,又被朱厚照那厮一番‘分析’,搅的方继藩心乱如麻,这边宫中召见,方继藩急速入宫,因为他心里深知,可能贵州那儿来消息了。 一到了暖阁,方继藩还未行礼。 弘治皇帝便急忙开口说道:“这份奏疏,你看看。” 萧敬忙是取了奏疏,转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接过奏疏,打开一看,清秀的眉宇不由深深皱了起来。 改土归流…… 因为改土归流,而引发了水东土司的谋反。 事儿……大了。 方继藩也万万料不到,自己当初所提的改土归流,居然产生了如此大的效应,以至于煽动了蝴蝶翅膀,最终引发了一场导致贵州大溃败的事件。 水东乃是贵州最大的土司州,而它的谋反,让整个明军,陷入了绝境。 历史上,王轼确实平息了叛乱,不过,却是在明年这个时候。 而因为改土归流……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当然,这件事其实自己是没有任何责任的,因为改土归流之事,一直在朝中秘而不宣,而水东的叛乱,只是因为有人泄露了朝廷的机密而起。 真正的始作俑者,是朝中有人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英俊的面容荡漾出忧色,这……贵州,算是完了。 轻轻抬眸,方继藩看着这暖阁内的君臣们,一个个忧心忡忡的样子,贵州的糜烂,将会引发更可怕的骨牌效应,广西、云南这些地方也是土人诸多,贵州乱了,明军溃败,其他各省,还能稳得住吗? 整个西南,都将陷入绝境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一双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期待之色。 “方卿家,你有什么看法?” 这弘治皇帝不问还好,一问方继藩觉得很是压抑呀,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如实将情况分析给皇帝听。 “现在已经陷入绝地了,若无意外,只怕,朝廷将折损第二个巡抚,甚至,连安顺、贵阳……都可能不保。” 弘治皇帝的心里,没来由的,有一些烦躁,目光变得深沉,脸色也是阴沉无比。 谢迁皱眉:“应立即下旨,命黔国公调兵入贵。” 刘健还算稳重,他朝众人摇了摇头。 “一旦我大明在贵州溃败,云南的诸土司,也将蠢蠢欲动,若是黔国公入贵,云南怎么办?” “其实……”方继藩适当的开口:“还有一个希望。” “什么?”弘治皇帝立即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双精锐的眼眸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想,老爹,看你的了。 方继藩也没拖拉,旋即便说道:“舆图在哪里?”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 萧敬不敢怠慢,一幅自贵州的舆图摊开来。 方继藩指着舆图:“前些日子,不是有人说我的父亲临阵脱逃吗?” “……” 没有人回应方继藩,当着人家儿子骂人家爹是逃兵,这……确实不太厚道,而且,宫中的定性是抗命,而不是脱逃,却不知为何,会以讹传讹。 弘治皇帝是厚道的人,方继藩是方继藩,方景隆的帐,是方景隆的干系。 方继藩见没人回应自己,嘴角浅浅一勾,露出一抹淡笑,旋即便继续道:“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我的父亲,一向忠心耿耿,为何会突然带八百士兵,离开贵阳。想来,以我父亲的远见卓识……” “……” 抗命不遵,竟也成了远见卓识。 世上也只有他方继藩能说出这种话。 “一定是嗅到了什么…”方继藩此刻在也不是平常那副不正经的样,而是严肃万分的说道。 “所以,我的父亲,才冒险带兵出贵阳,其目的,就是要力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家父实是了不起啊……” 弘治皇帝认真听着,他对方继藩还是信服的。 只是刘健诸人,却有点听不下去了。 火烧眉毛了,还听你姓方的吹牛逼?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继续分析:“陛下请看,八百人,带着十日的干粮,家父的目的何在?” “何在?”弘治皇帝皱眉,不解的问道。 方继藩认真的说道。 “陛下有没有想过,所有的奏报里,虽是米鲁叛乱,可是米鲁这个妇人,从未亲临过战阵,那么……她一介女流,会在哪里?她藏起来了,诚如陛下一般,她并没有在军中,而是运筹帷幄,遥控着整场叛乱,这女人诡计多端,狡猾如狐,那么,陛下有没有想过,这妇人,藏匿在哪里?” 弘治皇帝动容,很是激动的开口:“卿的意思是……” “家父可歌可泣,舍身出城,目标,想来就是米鲁,以家父的远见卓识,和他的足智多谋,料来,他已察觉到了米鲁的行踪。所以,臣以为,贵州,还有一线生机,而这一线生机,全都在家父的身上,家父若是百里奔袭,能够在这乱军之中,取下匪首,那么…叛军群龙无首,不足为虑。” 听了方继藩的一番言论,弘治皇帝心里,也不由的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看了看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弘治皇帝深深凝视方继藩,追问道:“那么,卿有几成把握?” “有五成。”方继藩无奈的道:“不过,这个猜测,主要还是得益于殿下……” “太子……” 一听到太子,弘治皇帝顿时心凉凉了。 原本还以为,这是方继藩的猜测,若是方继藩的猜测,凭着这两年方继藩的一鸣惊人,弘治皇帝心里还有一些底,可一听居然是那狗都不如的逆子所猜想出来。 突然有一种儿戏的感觉。 朕怎么会中那逆子的邪呢? 弘治皇帝皱着眉,一言不发。 这意思大抵是,贵州看来是真的完了。 肯定是没救了。 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他的父亲,一定也已经不保了吧。虽然贵州那儿,有人状告方景隆抗命,可弘治皇帝依然深信,南和伯的忠诚,若是贵州沦陷,南和伯一定不会苟活的。 一声叹息。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殿下求见。” 平时太子是从不主动来见弘治皇帝的,可今日,却是急匆匆的来觐见了。 一想到那逆子,成日在琢磨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而且还大言不惭,弘治皇帝脸愈冷下来:“传。” 朱厚照踏入了暖阁,心急火燎的道:“父皇,儿臣听说,王轼败了,父皇,现在看来……” 弘治皇帝压了压手:“你不必说了,这些事,你如何知道?” “兵……兵部那儿打听到的。”朱厚照有些心虚了。 敢情他在兵部还埋藏了一颗棋子,给他通报消息。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这是太子可以过问的事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 “跪下!”弘治皇帝正愁一肚子火气没地儿发泄。 朱厚照忙是跪下,他膝上早就上了层层的茧子,跪起来也没什么感觉了。 方继藩道:“陛下……臣以为……” 弘治皇帝压压手,示意方继藩不要继续说下去,而是凝视着朱厚照:“你说南和伯去奔袭米鲁?” “是……”朱厚照假装战战兢兢的样子,可怜巴巴的道:“现在,王轼遭了伏击,水东土司叛乱,截了我明军的粮道,同时,也截断了后路,若是南和伯能成功拿住米鲁,那么势必,能得知叛军的密谋,势必会提贵阳的山地营,前去驰援……因而……儿臣预计,若是南和伯还活着,叛军覆灭,只在即日,可若是南和伯不幸蒙难,则……我贵州明军,也将覆灭……” “儿臣佩服南和伯,居然有如此的判断,更万万想不到他,能够有如此的胆魄,当机立断,此大将之风。所以,即使他最终失败,身死贵州,儿臣……也敬佩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汉子。父皇……儿臣做错什么了,这贵州的军情,儿臣乃是太子,难道不该关注吗?父皇自己不也在操心贵州的事?父皇成日都在说,江山社稷未来是儿臣的,怎么到头来,竟是诓骗儿臣,儿臣只关切一些,为何动辄体罚儿臣,人家南和伯,有勇有谋,可人家从不对方继藩动手动脚,动辄惩罚,儿臣……” 朱厚照是个牛脾气,虽然有时候会乖乖屈服,可忍不下去的时候,便开始撒野了。 弘治皇帝咬牙:“你这逆子……军国大事,是你一个孩子可以议论的!” “儿臣不是孩子了啊,方继藩和儿臣差不多大。” 弘治皇帝冷哼,却与此同时,又一封奏报,送入了宫中。 第二百四十四章开挂的南和伯 这封奏疏几乎是上头那一封王轼的奏报刚刚送进宫里,转瞬之间,便又一封奏报来了。 兵部当值的堂官拿着奏报,努力的打量了之后,顿时觉得可疑。 这相隔才一两个时辰哪,怎么又是一封王轼的奏报? 王巡抚不是据说,正被围吗?他竟这般有闲工夫? 有这闲工夫,你跑啊,跑不回贵阳城,几万大军都葬送你手里了。 这显然是蹊跷事,事有反常即为妖! 因而,这堂官不敢怠慢,匆匆取了奏疏,疯狂传报给通政司。 暖阁里,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其实朱厚照的一番诘问,也不是没有道理,连弘治皇帝,亦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严厉了。 可心中烦闷不堪,细细一想,不错,皇儿说的很有道理,朕确实对他过于苛责,无论如何,太子关注国家军政,也不是没有道理,朕这劈头盖脸,便狠狠训斥他一通,实是说不过去。 何况皇儿还是大明江山的统治人,关心国家军政,至少比他调皮捣蛋,胡作非为来的好。 因此弘治皇帝的面色不禁缓和了几分,可脸色刚刚缓和,朱厚照便瘪嘴问道。 “儿臣可以起来了吗?跪的膝盖疼。” 朱厚照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见父皇脸色缓和,便晓得自己的一席话,令父皇动容,他不放过一丁点机会。 弘治皇帝眯着眼,精锐的眼眸直直盯着朱厚照看,刚刚缓过来的脸色,却因着他的话又阴沉下去:“继续跪着吧,知道何为君父吗?朕既为君,也是父,朕训斥你,你方才还敢顶嘴?” “……”朱厚照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还有这套路,清隽的面上立即写满了不服气。 可弘治皇帝不在理会他,转而看向方继藩:“方才卿那一席话,且不问这是否是太子的主意,方卿家也是这样认为?” 方继藩重重点头。 “太子的建言,臣也这般认为,不过太子认为米鲁的藏匿之地,是在龙泉寨,而臣却认为,该是在石涧寨。” 弘治皇帝脸色稍缓,可话虽这么说,即便是方景隆冒险想要扭转战局,战场之上,变数实在太多,如何心里有底。 方继藩心底,又何尝有底呢。 他心里自知,贵州的战场,因为自己,已彻底的天翻地覆了,改土归流的流言已传到了贵州。 贵州的土司们,会借此进行一场猛烈的反扑,倘若自己的父亲稍有不慎,整个贵州,乃至整个西南,都将彻底沦陷。 却在这时,外头有人道:“陛下……急奏。” 弘治皇帝眼眸微眯,目光里满是不解,动了动筋骨,随即一张脸又拉下来:“进来。” 一个宦官快步进来,拜下。 “什么急奏?”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王轼……” “又是王轼……”暖阁里君臣皆惊,怎么还是他,这才多久,又上了一封奏疏? 兵部尚书马文升急切的接过奏疏,面容里满是忧伤。 “相隔一两个时辰,莫不是……遗奏?”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忐忑了起来。 遗奏啊,是王轼临死之前,发出的最后一份奏疏? 明军已经彻底的败了? 这不无可能。 “念!”弘治皇帝在此时,却是冷然,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即便是天塌下来,他这天子,也要显露威严,如此,才能安稳人心。 马文升犹豫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刘健等人也铁青着脸,却都是一副凝重又肃穆的样子。 马文升打开了奏报,道:“臣王轼奏曰:水东土司反,断我军粮道,臣欲退兵,而此时,总兵方景隆,奇袭石涧寨……” 石涧寨…… 很耳熟。 弘治皇帝忍不住朝方继藩看了过去。 方继藩已经忍不住了,瞳孔放大,父亲这是成功偷袭了米鲁? 朱厚照跪在地上,死死的用手抠着地面,着急的催促马文升:“念快一些。” “俘米鲁!” “……” 一下子,朱厚照眼前一亮,清隽的面容里满是兴奋之色:“果然……果然……” 方继藩已是长长松了口气。 果然……历史上的米鲁藏匿在石涧寨,而现在,依旧是在此。 老爹这一次,算是冒险成功了。 弘治皇帝脸色依旧紧张,皱眉追问:“此后如何?” 马文升的脸上,已是渐渐的舒展了开来,说到俘米鲁的时候,声音竟有点哽咽,他是兵部尚书,自然之道,这个贵州的妇人,折磨了兵部多久,这是梦魇啊,而今日……居然俘获了贼酋,实是可喜。 “总兵官方景隆,自所俘虏之中,得知水东土司谋反之事,星夜回贵阳,紧急调山地营,火速驰援……” “臣等已陷入绝地矣,贼军见我军缺粮,如跗骨之蛆,疯狂追杀。而水东土司以逸待劳,欲截杀臣等,臣与数万军民,风雨飘摇,死亡且在眼前。” “……” 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已恨不得抓着那千里之外的王轼将他打死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拽文,话都不好好说了,非要摆弄自己的文辞,据说文臣们都有这么个毛病,屁大的事,非要啰嗦一大堆。 太祖高皇帝在时,有个大臣奏报一件事,居然洋洋洒洒数万言,念到了一半,太祖高皇帝还没明白他要奏什么,于是乎,这位脾气火爆的高皇帝直接将其扯起来,狠狠揍了个鼻青脸肿,那大臣被打了个半死,这才开始说人话了,说明了两件事。 太祖高皇帝居然觉得这厮虽然水,可奏报的事居然很有可取之处,一应恩准照办了。 由此可见,这是病,得治。 “简明扼要的说!”弘治皇帝脸抽了抽,不禁有些急躁。 马文升只好一目十行过去,终于找到了重点,继续念道。 “万幸总兵官方景隆及时杀至,山地营气势如虹,先败水东叛军,斩首一千级,俘贼无数,诛水东土司刘岩贞。” 呼…… 开挂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想,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其实开不开挂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爹还活着,活着便好。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而现在老爹不禁活着,还先俘米鲁,再破水东叛军,力挽狂澜,单凭这个,就足以载入史册了。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竟是忍不住,万分激动的道:“好,好!” 刘健、谢迁、谢迁李东阳眉头俱都舒展,笑了起来。 马文升道:“还有呢,此后明军军心大振,驱兵反击,贼见不妙,顿时溃败,总兵官方景隆会同副总兵官邓通,驱兵掩杀三十里,杀贼无算……臣有万死之罪,昔有……” “不必念了……”弘治皇帝压了压手,显然,这份奏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该是王轼的自省之词,天知道后头还有多长。 现在,也没人有心思听这个。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使自己的心情平复。 他惊讶之处就在于,方景隆确实做到了力挽狂澜于既倒,带着八百人,先去奇袭米鲁,这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忠诚,以及智谋,都是非寻常人可及的,一个折磨了大明两年的米鲁,竟只被八百人便轻松俘获,这更是自己无法想象的事。 而他更惊讶之处却在于,方景隆的军事行动,居然让千里之外的方继藩和太子猜了个正着。 方继藩倒是好说,毕竟将门虎子,想来,打小,便久经熏陶。 可是太子…… 弘治皇帝突然狠狠瞪了一眼方继藩,厉声开口:“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现在心里直乐呢,心情愉快了许多,面带笑容的:“陛下圣明,陛下远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少来这一套!”弘治皇帝拉着脸,冷哼出声:“你合谋太子欺君,还不知罪吗?” 啥? 方继藩懵了。 欺君? 虽然自己确实欺过君,自己都算不清,到底忽悠过多少次了。 算是前科累累,可是这一次,自己当真冤枉啊! 他忙是可怜巴巴的说道:“臣是老实人,臣一向以诚实为本,不知陛下听了谁的谗言……”方继藩说话时,眼睛飘向萧敬。 萧敬一脸懵逼,虽然他一直看不惯方继藩,方继藩这厮,没少给自己制造麻烦,让东厂丢了人,可是,他也想叫屈,谗言?我萧敬是那等人?好哇,今日你倒来泼脏水了。 “呵,到了现在,还想抵赖吗?”弘治皇帝板着脸,看着方继藩,继而又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嘴角抽了抽,才接着道。 “你既看出了你父亲的部署,倒也情有可原,朕自知你对战事总能一语惊人,有极高的判断,所以,你才伙同了太子,将你的想法告诉了太子殿下,让这太子特来朕面前邀功,以此,显得太子料事如神,熟谙马政,是吗?朕知你二人情同手足,平日总是腻在一起,这才使你们勾结一起,妄图蒙蔽朕,太子他懂个什么,长不大的孩子而已,你为了表现他的韬略,竟是胆大包天,做这等欺上瞒下的事……” 朱厚照方才还呵呵的笑,这一刻,他的笑容……凝固了…… ………… 腰痛,可依旧坚持码字,心疼自己。 第二百四十五章一鸣惊人 一时暖阁里极安静。 方继藩抬眸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朱厚照,此刻,对朱厚照,他是很能体谅的。 在西山的那个夜晚,朱厚照是何其的激动啊,对着舆图的少年,精神抖擞,浑身都散着光芒。 可现在的朱厚照,却如斗败的公鸡,这家伙,到底是做了多少孽,上辈子糟蹋了多少人,才换来今生的报应。 方继藩很同情朱厚照,换做是他,此刻应该也是不好受的。 因此,他格外认真的开口说道。 “臣可以用人格担保,这确实是太子殿下想出来的,陛下圣明,明察秋毫,是否对太子殿下过于苛刻了一些,陛下啊,殿下的聪明才智,非寻常人可以企及,可陛下为何却视而不见呢?” 朱厚照听了这番话,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嘴角微微抽动着,很是激动的看着方继藩。 老方,你真是本宫的知己啊,这一番话,真是说到本宫的心坎里了。 弘治皇帝脸色平淡,只眼角的余光扫了朱厚照一眼,大抵是一副瞧不上这个货的嫌弃样子。 凡事,就怕比啊。 方继藩这番话,真是听着弘治皇帝心酸,看看这方家父子,一个力挽狂澜于既倒,立旷世大功。 另一个呢,在京中亦是文韬武略,当初就看出了钱钺必败,如今,又猜测出了贵州的战局可能扭转,这方家父子,真是令人惊叹。 而方继藩居然想将这功劳,让给太子,这孩子……倒是对太子有情有义,此番又能入情入理,为太子辩白,极力为太子说好话。 呵…… 这不辩白还好,越是辩白,弘治皇帝心里头,将方继藩和朱厚照对照起来,却是发现,原以为还算不错的太子,现在真是不堪为人子,看看这个小畜生,别人的功劳竟也能厚颜无耻的揽在身上,一无是处,读书不成,连德行也没有了,堂堂太子,也需揽功吗?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生子当生方继藩啊……” “……”朱厚照眨了眨眼,有些没明白过来,一脸错愕,啥? 刘健等人,亦是坐一旁,陛下与太子、方继藩三人的奏对,他们看了个清楚,作为旁观者,也不禁为之感慨。 太子殿下……确实有点儿过了,方继藩此人倒是可造之材,有人,堪称栋梁啊。 朱厚照嘴角微微动着,张口想说什么,可弘治皇帝,显然已经不愿在此事上纠缠,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父亲,方继藩这一席话,已经留给了他最后一丁点体面,继续训斥太子,又有何用呢? 反正这个柴米不进的家伙,也是屡教不改,小畜生啊小畜生。 可方继藩却看出了什么,有些不对劲啊,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该是太子的,便是太子的,怎么能抢太子的功劳。 这样可不道德呀。 因此他再次开口说道。 “陛下,臣以为……”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朝他压了压手。 “你不必再说了,你的父亲,立下了汗马功劳啊,若非他力挽狂澜,这贵州,还不知会成为什么样子?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大明有此忠臣良将,何愁天下不平!” 似乎……弘治皇帝已经没有兴趣继续这个话题。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只见他委屈巴巴的,一副难过的样子。方继藩不禁在心里感慨,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殿下,好自为之。 “不错!”马文升依旧还捏着奏报,足足看过了两遍,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若非南和伯,只怕现在朝廷接到的,乃是自土木堡以来,最大的噩耗,数万的军民啊,整个贵州一省,都要沦陷于贼手,南和伯亲冒矢石,立下此等不世之功,天下瞩目,这是陛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结果。” “陛下明察秋毫,臣等叹服。”刘健人等,也不禁眉飞色舞,跟着附和。 不错,当时让方景隆去贵州,乃是陛下力排众议的决定,现在才发现,若是这总兵官不是方景隆,这贵州,便彻底的完了。 由此可见,陛下是何等的圣明。 当然,这般的吹嘘,其实也是情有可原,陛下是天子嘛,他们适当的拍一拍马屁,毕竟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 弘治皇帝心里大喜,倒不是因为这明察秋毫,而是心里一块大石落定,环视了众人一眼,便开口说道。 “这几日,真是喜报频传,先是红薯,又是这贵州的大捷,这并非是朕的圣明,是祖宗保佑,是方家父子为朕分忧,也是将士们勠力的结果……’ 他顿了顿:“这有功便要赏,有过则要罚。” 说到过的时候,弘治皇帝不禁冷冷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随即又道:“今南和伯立下此功,如此战功,不容忽视,兵部要立即拟定章程,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 马文升颔首点头,这论功行赏,兵部自有旧例,倒是不用操心,只不过……他定了定神:“南和伯此次的功劳甚大,因而臣想,南和伯的封赏,还是请陛下圣裁为好。” 弘治皇帝一笑:“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心里美滋滋的,含笑着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依卿而言,汝父此等功劳,该如何赏赐?” 方继藩觉得有些坑,你问我做什么,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得谦虚才是啊,说大了又不好意思,说小了,我一家都吃亏……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似乎是在考教方继藩似得。 方继藩认真想了想,便道:“臣以为,太子殿下乃是储君,臣是臣子,这等事,陛下要考教,也当考教太子才是。” “……”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 接着目光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心都凉了,合着自己瞎闹腾了老半天,结果反而成了坏人。 谁知,方继藩这番话,却是突然给了自己一线希望。 他感激的看了老方一眼,眼眶里闪着热泪。 这世上,只有老方最懂本宫啊。 “那么,太子……你来说说看。”弘治皇帝板着脸。 朱厚照打起了精神,见方继藩给自己投来了一个眼色,似乎带着鼓励,也颇有几分希望自己洗刷侮辱,为自己加油的意思。 朱厚照不禁深吸口气:“父皇,这要看依循什么先例了。若是太祖高皇帝时的旧制,太祖高皇帝义子沐英,率军入云南,因其功劳,便由西平候之身,赐黔国公,使其世袭罔替,因而,今日南和伯平定贵州之功,不亚于沐英镇云南,理应加爵一等。” “此外,太祖和文皇帝时,立大功者甚多,因而爵位赐予的广泛,而自英宗之后,朝廷对外,少有征伐,对内,也少有叛贼作乱,所谓的叛贼,多为蟊贼,似米鲁之乱,震动朝野的,少之又少,正因如此,才显南和伯功劳难得。” 朱厚照竟开始说的头头是道。 这一下,竟有点镇住弘治皇帝了。 无论如何,方继藩不可能连这如何论功行赏,也给太子事先暗中通气了吧。 弘治皇帝以为,这家伙的回答,要嘛就是随口一句胡话,要嘛,就是简明的封候之类,可想不到,朱厚照竟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你继续说!”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 朱厚照心里悲愤,却还是继续道。 “可既是封赏,却不可只依循旧制,兵法之中有云,叫做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现在虽贵州大捷,可贵州初定,朝廷在平叛过程之中,斩杀了如此多的土人,土人虽是被弹压,可他们心里,一定不肯服气……” 弘治皇帝眼神一变,此时,他开始正襟危坐起来,很是认真的听了起来。 朱厚照道:“父皇,这是血海深仇啊,再者,在朝中,既然改土归流,已经事泄,云贵的土司,定当更加怀有不臣之心,所以,米鲁虽平,可人心依然不服,这云贵诸地的土司,也一定心怀不满,到了如今这个份上,朝廷能做的,也只有借着这一场巨大的胜利,强推改土归流。” “可既要打算强行推行,贵州内外,矛盾重重,汉土之间,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那么……也势必要有一个令土人们恐惧之人,在贵州镇守,使心怀不甘和心怀不满者,不敢轻举妄动,这个人,要能止土人小儿夜啼,要使土人们既对他恨之入骨,却又瑟瑟发抖,父皇,眼下……唯一的人选,就只有南和伯。”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 便连刘健等人,包括了兵部尚书马文升,竟也好似触动了心事一般。 太子之言,很有道理啊。 封赏是其次,而真正重要的是解决后续的问题,否则,即便叛乱平息,新的叛乱又要酝酿,永远没有止境。 而太子出彩之处就在于,他居然没有从封赏开始切入,而是开始分析起整个贵州叛乱平定之后的情势,太子……什么时候……竟有如此卓见了? 每一个人,都开始认真起来,想知道,太子接下来,还有什么见识。 ………… 知道大家急着看,强忍腰痛写下一章,可怜。 第二百四十六章镇GZ 暖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放在朱厚照身上,那双双眼眸里透着期待之色。 朱厚照不禁有些紧张。 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 恨哪! 吸了一口气,他提出了疑问:“当今贵州,能镇住这些土人的人还有谁?” “……” 其实不需要回答,所有人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就在此时,除了方景隆,还有谁能镇住土人? 朱厚照见所有人都默认了,便朗声道。 “生擒米鲁,扭转乾坤,以一孤师,斩杀土人无数,儿臣在贵州叛乱之后,分析过土人,土人重巫术,凡遇无法解释之事,皆冠之以神怪,这南和伯,在土人们心里,就是杀神啊。在这改土归流的最紧要关头,镇住土人的,唯南和伯莫属,只有他在,且能掌贵州军务,土人再如何心有不甘,如何不肯臣服,却也不敢轻易谋逆。” “那些土司们,当初甘心听命于米鲁,可见这米鲁,定有其过人之处,连米鲁尚且被南和伯轻易擒拿,他们有几斤几两,也敢造次?”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深深凝视着朱厚照,突然觉得,说起这个的时候,太子竟和平时不一样。 刘健等人依旧侧耳倾听,觉得太子之言,和他们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朱厚照开始条条是道的分析起来。 “所以,儿臣以为,封赏的本质,既是为了振奋军心,更要让人知道,朝廷绝不吝啬赏赐忠臣良将,如此,方可使无数人甘愿为朝廷效命。可与此同时,还需与贵州当务之急之事,相为匹配。所以儿臣以为,南和伯有功,当封平西候……” 平……平西…… 方继藩眉毛跳了跳,不太吉利啊:“贵州在南边啊。” 这满殿君臣,都忍不住不满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觉得方继藩有点多事。 “在西边!”弘治皇帝淡淡道。 刘健也颔首:“历来东西南北,是以京师为轴,贵州确实为西。” “………” 方继藩记得历史上,吴三桂便是平西王,这样看来,他明明在西南,却以平西为爵,可见……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平西候,怎么越听,越觉得怪怪的。 朱厚照正说的有劲呢,难得父皇和阁老们如此认真听自己说话,谁晓得方继藩没来由的跑来打岔子,他有些不满,冷淡的说道。 “且先听本宫说完。” “……” 暖阁里安静下来,朱厚照才继续道。 “父皇当赐南和伯为平西候,令其镇守贵州,只是贵州乃边陲之地,何况,土人蠢蠢欲动,要安贵州,除了要进行改土归流之外,这贵州就不该以巡抚为首,而当效法太祖高皇帝平云南,置黔国公镇守云南一般,使其暂理贵州军政事,如此一来,土人畏惧,岂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镇贵州…… 弘治皇帝沉默起来。 历来朝廷是以文制武,可有时,也会有所变通,比如云南的黔国公府,以公爵之位,署理云南军务,虽然朝廷依旧会向朝廷派驻官员,可一般的文官,哪里可以和沐家抗衡,所以本质上,云南军政大权,几乎都在沐氏之手。 而沐氏镇守云南之后,也确实是忠心耿耿,几次朝廷对西南的军事行动,几乎都是沐家率先带兵协助,文皇帝攻打安南时,沐氏更是立下了赫赫功劳。 云南这些年来,一直稳定,没有出什么大乱子,这和沐家,也不无关系。 贵州的情形,其实和沐家也没什么不同,而且太子所言,入情入理,极为悦耳。 弘治皇帝不禁看了朱厚照一眼,挑眉问道:“这些,是谁教授你的?是方继藩?” “……”朱厚照脸色……从先前的得意,又开始缓缓的变得有些……难堪起来。 方继藩忙是替朱厚照解释起来。 “陛下,殿下的才能,是臣的十倍,请陛下明察秋毫啊。” 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和自己都能扯上关系……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儿子可是你自己生的啊,咋什么都和我有关系? 弘治皇帝却是不可置信之色。 朱厚照这一回学聪明了,垂着头,嘟着嘴说道:“方继藩教授了儿臣一些,当然,儿臣自行也领悟了一些。” 他若说自己琢磨的,十之八九,父皇肯定不信。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应当适应环境,只有如此,方能生存下去。 而朱厚照显然,却是进化论的最好证明。 他学乖了。 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浅笑道:“果然如此啊,不过,能有此一番见识,也没白费朕对你的期望了。方继藩……” 方继藩已经无话可说了,也懒得再去解释和辩解:“臣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 “你教导太子,也有功劳,前些日子,你献上了红薯,本就大功于朝,朕一直在想,该如何赏赐你,可左思右想,却一时也没头绪,而今……却突发奇想,自此之后,你不必再东宫伴读了,就任詹事府的少詹事吧。” “少………少詹事!”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 自己不是武勋吗?这少詹事,和武勋不沾边啊,自己又不是科举出来的进士? 便连刘健也已动容,挑了挑眉,很是担忧的说道:“陛下,方继藩非翰林,若是令其为少詹事,老臣只恐……百官议论纷纷。” 弘治皇帝背着手:“此非翰林的詹事府少詹事,而是羽林卫驻詹事府的少詹事,教授太子马政。” “……” 所谓的詹事府,里头的结构是并不复杂,有詹事和少詹事各一员,他们相当于詹事府专门负责教导太子的正副学士,所以一般只能由翰林学士来兼任。 将来,若是太子登基,则这二人,相当于是太子真正的师傅,外间人称帝师。 就如当今吏部尚书王鳌,当初便是詹事,此后便连弘治皇帝,都敬他为师。 大明朝还从来没有武勋,可以做少詹事的,这肯定会引来巨大的争议。 可显然,弘治皇帝心意已决。 方继藩太令他动心了。 太子的教育,已经刻不容缓,可是当下的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对太子无计可施,这二人,已是誉满天下的大儒了,人人敬畏的清流,连他们都无计可施,那么……这太子怎么办? 他未来,将要克继大统,成为大明的主宰啊。 既然太子这小子不开窍,思来想去,似乎……每一次太子发表宏论,几乎都和方继藩有关,那么,此时,弘治皇帝自觉地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方继藩,就你了。 献红薯,对军政有独到的看法和理解,还教授出了数个进士,这样的人,为何不可以做詹事? 既然定了主意,那么一切的解释权,也就在弘治皇帝身上,他说这个少詹事是啥就是啥,不是说不是翰林,不得入东宫教导太子吗? 那好办,那就让亲军之中,也立一个少詹事,这少詹事的本质,形同于上一世的助教,显然,就相当于协助杨廷和对太子进行教育。 弘治皇帝见刘健等人面带难色,显然觉得到时可能无法平息百官的争议,弘治皇帝随即深深的看了刘健一眼,郑重开口说道。 “刘卿家,朕自登基以来,极少破坏祖宗的定例,这是害怕如先皇帝一般,视朝政为儿戏,当初先皇帝也是避开了朝廷,广纳道人入宫,授予所谓的供奉一职,以至这些所谓的道人,将整个宫中,搅的天翻地覆,乌烟瘴气。可此次,事涉太子,朕是一个父亲,为太子寻觅良师,这是一个父亲应当做的事,若朕今日能使太子多学,哪怕是学到一丁点有用的东西,朕也就能够欣慰了。” “老臣……明白了。”刘健看了太子一眼:“事急从权,若有争议,老臣自会想办法斡旋。” 谢迁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见刘健表态,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李东阳却似乎对此,颇为看好。 “这不正是太子殿下方才所言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而凡事,需因势利导吗?臣附议,方继藩若能入献番薯一般,使太子焕然一新,做臣子的,该喜不自胜才是。” 弘治皇帝放下了心,有刘健和李东阳二人稳住朝中的议论和口舌,此事,就再没有什么阻力了。 他转而看向朱厚照,突然温和的拍着朱厚照的肩。 “朕对你严厉,是为了你好,你和寻常的孩子不同,你既是太子,也是国家的储君,朕……能活几年哪,这江山社稷,是祖宗的。守住祖宗江山,是你的职责。可坐天下,只守江山这样简单吗?” “这天下黎民,也是维系在皇帝身上的啊,朕自认自己费了十二万分功夫,尚且不能做到海晏河清,朕将希望放在你身上,不求你能似尧舜一般,使天下大治,可但求你能早一些懂事,将来,才能善待天下人,使他们安居乐业,这也是朕,如此苛责你,千方百计,为你谋划的原因,你既姓朱,便当要有此担当!” 第二百四十七章尊师重道 朱厚照并不傻,恰恰相反,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只是这聪明,却用在一个这满朝君臣,都不太希望他用在的地方。 对于父皇的话,朱厚照这会很配合的忙道:“儿臣知道了。” 只是他说话的时候,扬眉的一瞬间,方继藩却是再清楚不过,太子殿下又在敷衍了。 不过……摇身一变,自己竟成了少詹事,方继藩有些意料不到,话说,这也算是半个朱厚照的老师了吧! 杨廷和的助手?王华的同僚? 弘治皇帝坐回到御案,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开始道:“至于相关于南和伯的封赏,朕觉得,太子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就遵照太子的话办理吧,兵部还是要拟定出一个章程来。” 此次大捷,解决的乃是燃眉之患,大明眼下国事如麻,弘治皇帝是实在不愿将继续将太多心思放在遥远的贵州了。 他沉吟了片刻,却又道:“朕本欲将所有的叛贼都押入京来,可既然朕将贵州军政托付给了方卿家,那么就令方卿家自行处置吧。” 弘治皇帝做完了决策,便低下头:“马卿家留下,造船之事,朕要问你。” 方继藩和朱厚照便知趣的起身告退出去。 自暖阁里出来,朱厚照惆怅的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沉吟了老半响,不由幽幽地道:“老方,你爹是什么样的人?” “啥?”方继藩想不到朱厚照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朱厚照唏嘘的样子道:“其实做一个南和伯子,未必是坏事啊。” 方继藩就懂了,想了想才道:“太子殿下……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和阁老们都将你当孩子一样看待,从不肯放心让你做一件真正的事?” 朱厚照迟疑了一下:“为何?” 方继藩抬头向天,露出了几分倨傲之色:“这就是少詹事的作用了。” 朱厚照倒是给勾起了兴趣。 这些年来,实在是憋屈得厉害啊,尤其是这两年,日子是越发的没法过了,于是他伸手假装要来掐方继藩的脖子。 方继藩则突的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道:“殿下要谨记尊师重道。” 朱厚照这个人就是如此,便和历史上的那个明武宗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平时顽劣,被百官训斥,可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并不去计较,这大抵是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也知道他们说的有些道理,只不过……却又如孩子一般,绝不肯轻易犯错。 “且听我慢慢说来。”方继藩一本正经地道:“殿下其实历来都有自己的想法,殿下的本事,也绝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就比如今日殿下所说出的一番话,就很有道理,可为何陛下依旧觉得殿下不太牢靠呢?” 朱厚照还真的很认真的想了想,可想了半天,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怒了:“是啊,为什么啊,你快些说。” “殿下啊,你想想看,就算是卖羊肉的,尚且还知道这羊肉切去卖给人,甚是不雅的,还得用荷叶包一包啊,殿下说来说去,是因为不擅长推销自己。” 朱厚照皱起了浓眉,狐疑地道:“推销又是什么?” 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就如我们上次卖瓜一般。” 这下,朱厚照倒是懂了:“明明就是本宫在东宫种出来的挂,却非要说是这天灵地宝的西山种出来的?” 方继藩略显欣慰地颔首点头:“所以殿下最紧要的,是一改形象,就像臣一样,为何能讨得陛下的喜欢。” “你是口蜜心腹!”朱厚照毫不犹豫地道,颇为鄙视方继藩的‘不厚道’。 方继藩懒得和他继续深入讨论:“这么说罢,殿下想不想学一手?” “想!”朱厚照没有任何的迟疑,一脸决然地道:“本宫非要让父皇刮目相看不可,否则寝食难安。” 方继藩露出了笑容,道“这就好办,再过一些日子就是中秋了,臣的几个门生正好沐休,臣要带他们去西山读书,殿下也一道来吧。” 和朱厚照约定,心想,朱厚照其实……并非这么不堪,可为何,无论是历史中的他,还是自己眼前所见的他,总会给人一种熊孩子的感觉呢? 说到底,还是管教不当的缘故啊,那么…… 他方继藩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现在成了少詹事,自然是责无旁贷了,教育太子,已经成了自己的职责了。 拜别了朱厚照,方继藩知道自己的老爹立了功,心情也松弛下来,得了闲,便悠悠然的去了西山。 张信在暖棚里,已培植出了土豆。 一株株的嫩芽,种在了暖棚里,显得很有生机。 暖棚里温度,各有不同,张信需要用不同湿度,不同温度的土地,来记录下不同环境的土豆不同的成长。 他的暖棚,是不允许寻常人轻易出入的,所以绝大多数的事,都是他一人代劳,他背着一个竹篓子,这篓子里装的都是各种竹片,很像秦汉时没有编织的竹简。 今日他似乎兴致盎然,见方继藩也进了暖棚,蹲在一边,仔细的观察着泥地里长出来的新鲜嫩叶。 张信抬头,朝方继藩直乐。 “笑什么?”方继藩一头雾水。 张信连眼睛都像是在笑一样,道:“我妻子回来了,周王府派人抬了八抬轿子送回来的。” “真是势力啊。”方继藩很鄙夷的道。 张信想了想道:“这便是我不愿做官,不愿做将军的原因,宁愿摆弄这些作物来得舒心,你看看它们,它们便没有许多世故和人情,却能养活无数人。千户,在暖棚里,许多东西都长得要快一些,年末的时候,卑下预计就可有收成了,到了来年开春,可得一亩,到时还可多种一些,只是此物育种,比红薯麻烦一些,不可嫁接藤苗,非要将其切成块状等其发芽不可,它……真的能吃吗?” “能!”方继藩很认真地点头道:“不但能吃,而且比红薯更好,能够代替主粮。” 张信脸有欣喜,他自然是相信方继藩的。 他嗯的应了一声,似乎又开始观察起来,很快忘记了身边方继藩的存在,浑然忘我的取出了竹简,开始记录数据。 老半天,他才想起什么,下意识道:“千户,你得管管那帮熊孩子,他们成日胡闹,若是毁了这暖棚,可就糟了。” 只是久久的感觉身边没动静,回眸,却发现暖棚里已是空空如也,千户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整个西山,已经焕然一新,越来越多的砖瓦房子沿着山脚建起来,有人气,许多从前没有的路便被踩了出来,纵横交错,为了防止雨天路滑,人们在这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撒上了大大小小的石子,于是乎,一种原始的路基便纵横交错的形成了。 远处,是一片片的暖棚。 玻璃作坊的烟囱乌烟滚滚。 人们自发形成的聚落,开始初显雏形。 一些大宅子也出现了,比如新的学堂,以及一个客栈也拔地而起。 因为这里有玻璃,有无烟煤,自然而然,便有拖着骡马而来的商贾前来大宗求购,无烟煤开始不只供应京师,人们也开始发现,玻璃的用途,并不只限于暖棚。 客商来了,就需要歇脚,客栈的生意还不错,连一边的酒楼,生意也沾了光,再不只是招待读书人了。 商人的到来,有一个巨大的好处,他们来自于十里八乡,也有一些远道而来,甚至是自江南来的客商,听说京里出了稀罕物,却又显得谨慎,想要亲自来走走看看,即便来了不肯订购,也会盘桓几日。 许多人凑在一起,交流着天南地北的讯息。 这些讯息通过客栈的小二,接着开始添油加醋的传播出去。 矿工和匠人与农户不同,农户只需关注于巴掌大的天地,也极少能与外乡人交流,庄子里若是能来外客,那也是极稀罕的事,可在这儿,任何话题传播的速度却是最快的,即便这些消息,到底掺杂了多少水分,却也只有天知道。 而偶尔有读书人徘徊,也令在此的人都敬畏的看着这些秀才老爷和举人老爷的同时,偶尔也开始有人能模仿着读书人拽词了。 在他们看来,若是话里能加几句之乎者也,那真是顶有面子的事。 学童们是最无顾忌的,哪里有吃食,他们便一窝蜂的会往哪里去钻,只有不巧遭遇了来此喝茶的先生时,他们才吓的咋舌,乌泱泱的又一哄而散。 人们对于孩子,总是容易充斥溺爱,尤其是在这里,庄户之间,不必因为水源而大打出手,也不会因为宗姓而发生矛盾。 反而是因为在一起做工需要协同,渐渐的,虽是姓氏和籍贯不同,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恩公每一次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远远的干站着,不敢过分靠近,要等恩公走过了,他们才小心翼翼的绕着道过去,远远的,他们会行个礼,这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感激。 相比于从前,相比于许多还挣扎在庄子里的佃农,他们十分珍惜今日的来之不易。 第二百四十八章治大国如烹小鲜 若说西山还有什么变化,那便是大规模的士绅和地主会坐着车马和轿子来了。 民以食为天,他们有土地,土地要种植什么,才能得到最大的收益,是他们最关切的事。 红薯预备着来年开始在各府各县试种,屯田千户所也已枕戈以待,大量充斥进来的心校尉和力士们,开始在骨干的教导之下,了解红薯的特性,以及许多种植的技巧。 可对于京师周边的大户们而言,他们却不必等各州各府试种之后再进行推广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因而,来考察的,想看看这红薯真实产量多少,这玩意能吃吗?吃了能填饱肚子吗?叶子能做菜? 谨慎的大户和士绅们,总是带着天然的狡黠,他们更相信眼见为实。 因而,西山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不过方继藩对于这些老财和土豪们唯一的印象,就是抠,明明有地,来时身边长随伺候着,在客栈和茶肆里,却是小气得很。 中秋将近,天气愈来愈冷了,方继藩想到了一些事,便写了书信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爹,同时让人带去了番薯。 与此同时,屯田千户所将抽调一批干将率先前往贵州,自家人嘛,肥水不流外人田,番薯的推广,将率先在贵州推行。 令方继藩心里颇为遗憾的是,倘若有玉米、木薯、辣椒、橡胶就更好了,这些若是先放在贵州县推广,绝对是一等一的经济作物,尤其是辣椒,云贵一带很是湿热,所谓的瘴气,其实某种程度,也是因为这等环境,寻常的汉人很难适应,而辣椒能促进血液循环,这些地方是最适合吃辣椒的。 这几日,朱厚照往西山跑得更频繁了,而今开始明目张胆起来,打着的,自然是读书的名义。 毕竟方继藩而今是少詹事,来往更方便了一些,宫里对此,似乎也不会多问,弘治皇帝对方继藩还是颇为信任的,只是来时护卫多了一些,朱厚照还是一身的常服,尽量的不会显山露水。 詹事府詹事杨廷和却日益不满起来。 从前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太子你最大,可他偷偷摸摸的去宫里告了几状后,太子也不见收敛,心里不免有几分恼怒了,这样下去,成什么体统呢? 他终是忍不住了,于是这一天,急匆匆的赶到了暖阁,要亲见内阁首辅大学士。 刘健近来很忙,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他跟杨廷和此等清流不一样,只埋首于书海之中,有这么多的闲心。 尤其现在朝中之事的重中之重是下西洋,这涉及到所需人力物力,所需钱粮,乃至操练人员,最终还需他来最后拍板。 经过通报后,杨廷和进了值房,而刘健还趁着这个间隙,继续拟着手中的票拟。 杨廷和便只好站在一旁,稍稍等待,可刘健似乎恍然未觉,埋首案牍,似乎是将方才准杨廷和拜见的事忘了。 等了许久,杨廷和终于忍不住的咳嗽了一声。 刘健这才抬眸,不禁失笑,轻轻搁笔,道:“噢,介夫啊,你来了,坐下说话。” 杨廷和却是不肯坐,而是正色道:“大难临头,刘公还有闲情吗?” “……” 对于杨廷和的焦急,刘健的反应倒是不大。 实在是,清流翰林们套路,他太懂了,啥事都喜欢上纲上线,屁大的事都关乎到了社稷安危,他……已经习惯了。 刘健微笑着道:“老夫可没闲情,两京十三省的事都在等着老夫给他们一个交代呢,怎么,什么事要大难临头了?” “太子殿下,如今已不思读书了,成日的不见踪影,刘公,太子乃储君,事关天下福祉,绝不可轻忽啊。”杨廷和看了刘健一眼,沉声道:“詹事府已形同虚设了,尤其是陛下竟任了一个武勋为少詹事,这……成什么体统哪,旷古之未有也,实在令人担忧……” “此事,老夫会注意的。”刘健点了点头。 听到这些,其实他心里也颇有几分忧心,确实不能长久下去,可他现在很忙,而且太子殿下去西山,有方继藩在,也不会闹的太厉害吧,对于方继藩这个家伙,刘健还是隐隐有些欣赏的。 刘健的反应,杨廷和自是不满意的,于是继续道:“下官听说,那方继藩在西山设书院,讲新学,怕就怕误了太子啊,刘公难道不担心吗?” 新学? 刘健肃容,对于这个新学,似乎朝中内部有为数不少的杂音,不过总会有一些狂生自称程朱误人子弟,朝廷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毕竟是八股取士,只要八股里考的还是程朱的经义,那么,区区一点杂音也翻不起浪来。 看着刘健的脸色,杨廷和接着道:“这是妖言惑众啊,倘若因此而误了太子……” 刘健沉默了,久久才道:“好了,老夫知道了。” 就这样?杨廷和自是不甘心的,便又道:“刘公……” 刘健微微一笑,打断道:“你且去吧,老夫会注意的。” 杨廷和忍不住摇了摇头,此时的他,还年轻,远不是历史上,那个入阁拜相,甚至发动大礼议,可以和天子分庭抗礼的宰辅,于是他朝刘健作揖,颇带几分怨气:“若太子被人蒙蔽,便是拟多少票,其危害也是无法挽回的。” 说着,便告辞而去。 刘健没有提笔拟票了,看着这空荡荡的值房,似乎陷入了沉默。 其实杨廷和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可他没有当场表示,是因为他不能在杨廷和面前表态,这一表态,传出去,到了百官面前,显然就成了刘公厌恶方继藩,或是方继藩坏人心术,太子误入歧途的信号了。 到时,整个朝中会掀起何等的轩然大波,又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影响,不消说,首先是都察院,那些亢奋的御史,便要用弹劾奏疏淹没整个内阁吧。 他阖着眼,沉吟良久,方才道:“来人,去请吴世忠。” 这位吴世忠,乃弘治三年的二甲进士,江西人,此后授予了兵部给事中,他刚到兵部,两京地区及山东、河南、浙江百姓饥荒,弘治皇帝下诏赈济抚恤,有关部门等候勘查核实。吴世忠却极言其弊,于是条列上奏兴修水利、恢复官仓二事,因为他的上奏,条理清晰,多被朝廷采纳。 刘健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虽然他科举考的名次并不高,可小小年纪,竟能痛陈朝廷赈济灾民过程中的弊端,可见其并非是空谈之人。 于是刘健有心提拔他,而今,这吴世忠在礼部任给事中。 几盏茶之后,吴世忠匆匆而来,朝刘健行了个礼:“刘公……” 他是一个看起来就令人感觉忠厚的人,在弘治朝,忠厚是很吃香的,就如那欧阳志,不但皇帝喜欢,刘健也很赞许。 刘健很直接的对吴世忠道:“你得去西山一趟。” 吴世忠一听,明白了,便道:“西山之事,下官亦有耳闻,下官明白了。” 刘健笑了笑道:“你此次便服去即可,也不可向人说什么,你只去听,去看,有什么结果,直接报到老夫这里来,万万不可张扬。” 吴世忠恭谨地点头道:“下官明白。” 于是刘健挥挥手:“且去吧。” 吴世忠行了个礼,便匆忙的去了。 刘健心里却依旧还是有些七上八下,杨廷和其实说的也没错,太子确实关乎社稷啊,这不是玩笑的事,此事先查查看吧。 他低头,又预备拟票,可过了片刻,却见这值房里安静得很,他想喝茶,下意识的端起茶,却发现茶凉了,便道:“来,热茶。” 叫了一会儿,却没什么动静,不禁有点恼怒,下意识地抬眸。 却不知何时,弘治皇帝竟站在他的身侧,背着手,正低头看他拟票。 刘健连忙想要起来行礼,弘治皇帝则是拍了拍他的肩道:“卿家辛苦,不必多礼,朕也只是随便来看看。这份拟票,是顺天府恳请立即推广红薯的吗?” “是。”刘健想了想道:“顺天府的意思是,要及早推广,屯田千户所太慢了。不过老臣却认为,此等大事不可孟浪,屯田千户所那边说的有道理,要推广,需徐徐图之,先在各州府广设试验之田,根据各地的土质、气候,先观察红薯的生长情况,此后再慢慢推及开来,如此,才可做到万无一失。” “嗯。”弘治皇帝笑了,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想不到推广这红薯,竟也和治国之理不谋而合。” 刘健亦微笑道:“这并非是不谋而合,而是但凡牵涉到的乃是千千万万人之事,便总要慎之又慎,否则一个小乱子,就成了天大的事啊,陛下此来,可是为了太子?” “……”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失笑道:“还是刘卿家知朕。” 刘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老臣知陛下,而是老臣知杨廷和,杨廷和方才也来见了老臣,见老臣多有怠慢,老臣在想,他定是要去告御状的。” 第二百四十九章方学浩瀚 听了刘健的话,弘治皇帝一笑。 他缓缓地在一旁坐了下来,才看着刘健道:“卿家所猜不错,只是杨詹事的话,朕也未必会全信,他是詹事府詹事嘛,现在突然多了个少詹事,有怨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太子是储君,关系着大明的未来,可太子的性子就是如此啊,既然詹事府管不好,朕就想让方继藩试试看了,既然决心让方继藩为少詹事,那么也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了。” 想了想,弘治皇帝失笑道:“可是方继藩这个小子,做事还是不够缜密,太年轻了,若说朕完全没有顾虑,那是假的。好端端的,他带着自己的门生去西山鼓捣新学,他不知这新学乃是大忌吗?自然,他是有大功劳的人,朕自也得护着他,怕就怕越来越多的杨廷和借此抨击啊。” 刘健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是啊,少年人不知此间的事,自以为自己有了新的主意,便敢去解读圣人的经典,等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就晓得厉害了。”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道:“这就是朕当初不理解太子和方继藩之处……”他努力的想了想,才又道:“朕这一辈子哪,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别人都说,人少年时会有悖逆反叛心理,可在朕的身上,却从来没有,朕打小就听师傅们的教诲,读书、学习如何做个好皇帝,实在无法想象他们的想法。可能正因为缺失了这一点,朕总觉得现在的少年人,总是不牢靠,心里悬着,朕……身世太坎坷了啊,他们不曾经历,自然也不可能做到似朕这般,朕为何要苛求这些呢?” 顿了顿,弘治皇帝接着道:“这几日,朕陪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突然谈起一些旧事,方才有了感慨,想了许多。” 弘治皇帝面对着刘健,露出了放松的微笑,能在身边,说一些体己话的人,也只有刘健了。 刘健莞尔道:“其实老臣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日子,也不愿读书……” 弘治皇帝不禁诧异地看着刘健,他从认识刘健起,在他的认知中,刘健就是个稳重的不能再稳重的人…… 刘健又道:“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也是可笑,老臣那时,想写书。” “著书立说?”弘治皇帝露出了佩服之色,道:“想不到刘卿家年纪轻轻,就已有著书立说的宏愿了。” 刘健却是老脸一红,若不是知道弘治皇帝素来端庄,多半还会以为这是皇帝取笑自己呢。 刘健叹息了一声,才道:“其实此书非彼书,臣当时想要著的,乃是……话本。” “话本?”弘治皇帝疑惑地看着刘健,脸上写满了不懂。 “西厢记,陛下可看过吗?” 弘治皇帝皱起眉头,道:“西厢记是什么?” 得! 刘健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沟通了。 他只得回到正事上,道:“陛下,臣已命礼部给事中吴世忠前去西山了,想要看看,这方继藩又想搞什么名堂。” 可弘治皇帝心里依旧还是不明白,这何来的所谓《西厢记》?他自幼便是仁寿宫里长大,所接触的除了四书五经,就是道经,等去了詹事府,身边的人,都是王鳌这般的名儒,耳濡目染的,都是经典。 做了皇帝,则是接触诏书,是无数的奏报。 当然,没有人敢放肆的将闲书摆在他的案头。 更不必说,他所接触的大臣,无一不恨不得在太子或者是皇帝面前,表现自己如何是个正经人,开口闭口便是子曰。 刘健转开了话题,弘治皇帝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便道:“这便好。” 说着,不自由主的,君臣之间又将话题转到了红薯和下西洋的上头。 次日的清早。 弘治皇帝如常在暖阁召见了几位阁老。 众人还未坐定,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便看向刘健道:“刘卿家,那吴世忠,可自西山回来了吗?” 刘健一拍额头,苦笑道:“陛下,惭愧的很,此事,老臣竟险些忘了。” 弘治皇帝只微微一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也是外冷心热,虽是表面上不关心此事,可多少,心里还是惦念着的。 弘治皇帝便道:“既如此,一起问问看吧,传吴世忠。” 等了很久,弘治皇帝和几个阁臣议定了造船的钱粮数目,那吴世忠方才来。 只是这一见,倒是令人感到出奇,他竟显得精神萎靡的样子,青年本该有的精神在他身上全无,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打起精神,恭敬地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皱着眉,略有不喜,他不喜欢此等无精打采,却又显得冒失的青年人,还是欧阳志那般,稳重又看着精神的好。 刘健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悦,颇有几分袒护的意思:“吴世忠,你做什么去了,一宿未睡?” 吴世忠恍然,看着冷脸的天子,看着刘健,看着谢迁和李东阳,他踟蹰了片刻,才道:“臣在思考,思考了一宿。” “思考什么?”弘治皇帝错愕。 “错了。”吴世忠苦笑摇头。 “错了?” 君臣们面面相觑,这家伙,疯了吧,前言不搭后语的。 刘健吹胡子瞪眼了,提醒吴世忠这是在御前,切莫御前失仪,毁了前程。 “错了什么?” “都错了,哎……”吴世忠一副信仰崩塌的颓然之色,幽幽地道:“如这存天理,灭人欲,就是大错特错,何为天理?何为人欲?人欲者,情也。就如孝顺父母一般,人孝顺父母,也需压制自己的本心,而只因为天理说该孝顺父母,便按着天理去做吗?” “这真是谬论,人们孝顺父母,便是发乎于与生俱来的人情,那么……这样的人情,为何要灭?人生来便有性情,抑制本身的**,本身就是不对的,所以朱夫子错了,圣人的面貌,就该有它本身的样子,以后人的身份,对圣人的思想去牵强附会,这更是大错特错。” “……” 弘治皇帝懵逼地看着吴世忠。 刘健也不禁有点头重脚轻了,他所认得的吴世忠,该是个稳重得体的人啊。 此时,只见吴世忠叹了口气,接着道:“数十年所学,毁于一旦啊。人读圣贤书,是为致知,此知,谓之良知也;人有了良知,便该遵从自己的本心和真性去做事,而非刻意的克制自己的**,人无欲无情,虽是从此做不得禽兽,却又和草木有什么分别?” “当今的圣贤书,越来越繁复,臣读书数十年,依旧没有读出什么头绪,这十几年来,一直在想,书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这里头,可谓众说纷纭,可现在,臣醒悟了,所谓的道,无外乎是良知而已,就写在论语里,简单明了,明明白白……” “够了!”刘健忍不住呵斥吴世忠。 当然,之所以呵斥,是不忍看着吴世忠在陛下面前发疯,而误了自己的前途。 吴世忠却是哭了。 眼睛通红,泪珠沿着眼角掉了下来。 难受啊。 读书二十年,二十年来,一日不敢释卷,他从无数复杂生涩的文章里,希望能追求圣人的精髓所在,可越读越糊涂,懂的越多,反而越不知圣人所求的东西,如何实现。 一夜之间,三观俱毁,从西山回来,他一夜都没有睡,在自家的厅里,背着手,来回的踱步,每一步,踱的都很心凉。 啪嗒…… 他双腿无力,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的跪在了地上,泪水纵横:“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啊,今日方知,原来自己十数年来,所寻求的答案,其实在十数年前,开蒙的先生,就已教给自己了,今日才知道啊……” 站在一旁的萧敬想要呼唤禁卫,将这个胆大妄为的礼部给事中赶出去。 弘治皇帝却是压了压手,萧敬颔首点头,乖巧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大道至简,你到底在说什么?”李东阳觉得蹊跷。 “存天理,灭人欲,此朱夫子之论,朱夫子乃圣人,你敢抨击圣人吗?”谢迁性子最直,忍耐不住了,不再顾刘健的面子,大声的训斥吴世忠。 好歹你吴世忠也是进士,做了几年的官,刘公如此垂青你,你竟在这里撒野发疯! 谢迁很是气不过,气呼呼地道:“亏得你还是圣人门下,朱夫子门下,你读的什么书?” 朱夫子门下…… 这五个字,瞬间像一柄剑,刺入了吴世忠的心脏。 吴世忠嘴唇哆嗦着,脸色青紫,一双眼眸显露着痛苦之色。 突然,他抬起了头。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直面着堂堂内阁大学士谢迁,郑重其事地道:“又错了。” “……”谢迁正待要咆哮。 却听吴世忠骄傲地道:“请呼下官为方夫子门下……走狗……” 方……方夫子…… 世上……何来的方夫子…… 在众人惊愕的脸色下,吴世忠慨然地道:“下官蒙王先生传授真学,王先生受教于方夫子,方学浩瀚,下官叹服!”8) 第二百五十章亲临西山 “……” “啥?” 弘治皇帝,彻底的震撼了。 这吴世忠,是被人五花大绑抓去灌了迷汤吗? 到底是什么鬼? 刘健心里叹息,他有些后悔了,吴世忠历来稳重,而且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虽只是区区的一个礼部给事中,可刘健曾和他交谈过,此人是个可造之材。 可万万料不到,今日面圣,竟捅了这么个大篓子。 朝廷从来没有禁绝读书人非要学什么学问,这一点,其实还算宽松。 不过却是钦定了,程朱理学为科举考试时的唯一注解。 这是什么意思呢? 也就是说,你八股文无论作的再好,可要作八股,就得按着朱夫子的思路来,想要突发奇想,那是不成的。 因而,虽然大明到了中后期,也开始衍生出了一些学派,可这些学派,却多带有地域性,如洛学、浙学等等。 对读书人而言,头等重要的事,毕竟还是功名。 自南宋以来,理学昌盛,尤其是胡人开始不断南侵,这使得原本以豪放而著称的儒学开始变得日趋保守起来。 汉朝的儒生,可是真正敢佩剑出去砍人的,西汉初期,黄老学说昌盛,儒家被打压,而当时的黄老之学,讲究无为,不该发动对外战争,应该休养生息。他们是对匈奴作战的坚决反对者,儒生们却嗷嗷叫着支持武皇帝和匈奴作战,公羊学派更是高举‘大复仇’、‘大统一’和对外扩张的理念,后世所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其实本质上就是公羊学派的核心思想,他们认为若是道理不能让人臣服,那就用拳头去解决。 而事实上,他们虽然把讲点道理之类的话挂在嘴巴,更多时候却是先砍你成肉酱,再和你慢慢讲道理。 那出使西域,到处砍人,威慑河西,使西域诸国臣服的班超,就是儒生,以公羊儒学自居。 当然,如此暴力是不对的。 只是到了南宋,王室偏安,理学的昌盛,与其说是朱熹等人改写了儒家的历史,倒不如说是当时偏安苟且的社会环境,造成了儒家开始趋近保守。 而到了大明,大明的社会生态和社会风气,其实早就和南宋又有了许多不同。 于是乎,有一群读书人,心底深处,开始对理学产生了质疑。 书上所说的道理,为何和自己所见所闻,竟是全然不同呢? 吴世忠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内心深处,一直都有一个极大的疑问藏在心底。 为何自己走上了仕途之后,这些道理全然无用?为什么天天说存天理、灭人欲,可市井之中,人欲纵横,到处都是世情? 为何这数百年来,靠着理学,天下非但没有大治过,却隐隐开始有日渐衰败的倾向? 格物致知,可格物如何致知? 他在礼部,面对浩瀚如海的文牍,看着朝中发生的事,越想越是想不透。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西山一行,使他震惊了。 原来自己一直想不透,自己读了这么多的书,依旧无法知道此间的道理。 如果连自己堂堂进士出身的人,都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无法中浩瀚如海之中寻觅到真知,寻找到迈向真理的钥匙,那么……其他人呢? 这千千万万人,书不都白读了?除了八股文章,数十年的寒窗,到底有什么用处? 在西山,他幡然醒悟了,此时王守仁的水平还很是有限,不过想来承袭了他恩师的所学,所指明的方向,却是给吴世忠一种醐醍灌顶的感觉。 原来就是如此啊。 今日,他在陛下面前的失态,某种程度,是一种本能的反抗。 读了程朱数十年,结果才发现,你特么的原来是在逗我,从前一直想不通程朱错在何处,现在突然有了方向,于是乎开始矫枉过正了。 这就如历史上清末的腐儒们,突然开眼看到了世界,那些被派去留洋的儒生们,漂洋过海,方才知道原来世界已是天翻地覆,于是乎,转而对儒家滋生了无数的怨念,甚至有人愤恨的提出,化,俱都无用,不但要抨击儒学,便连方块字都看着碍眼,为了西化,恨不能用罗马字母来取代方块字的好。 这倒也未必是当初那些留洋派们疯了,开始数典忘祖,更多的是,平生所学十数年,结果才发现,套,竟都是废物!在德先生和赛先生面前,不堪一击啊,因而生出了逆反心理,纯属矫枉过正。 吴世忠,就是矫枉过正,西山所学的道理,犹如他手中之剑,即便这些理论,还有许多未完善之处,可凭此剑,他恨不得将其直插朱夫子的心脏,你大爷,叫你忽悠我十几年! 弘治皇帝看着吴世忠,哭笑不得了,他是无法理解吴世忠的感受的。 刘健则是痛心疾首地道:“退下!” 吴世忠显得有些浑浑噩噩的,他知道自己犯错了。 于是抱歉地看了一眼刘健,却并没有因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而感觉到羞耻。 他自信自己虽是臣子,可是作为读书人,自己说了应当说的话。 他行了礼,徐步告退。 暖阁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迷茫地道:“这个吴世忠,他到底说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吴世忠说的,只是只言片语,更像是疯话。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糊涂了。”摇了摇头,眼中透露着不解。 可吴世忠的‘胡闹’,却是让刘健心中开始不安起来。 一方面,是出于对吴世忠这个青年的担心,毕竟能被刘健看中的人并不多,若是因为什么迷了心窍,从而误了他一生,实是可惜啊。 另一方面,太子殿下,现在不是成日的往西山跑吗? 那么……那西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不管发生什么,时间还是一点点过去,中秋已至! 朝廷如往常一样,开始沐休。 刘健难得的开始清闲起来。 他思虑再三,决心亲自去西山看看,无论如何,他都要一探究竟,想要知道,这西山到底有什么名堂。 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若是出访,阵仗太大了,刘健不愿节外生枝,思来想去,寻了自己儿子来。 刘健有三个儿子,只可惜,两个儿子都早卒,这第三子刘杰,却没什么出息,读书不成,不过人还算安分,顶着一个秀才的功名,在家里读书…… 当然,读书是对外的说法,毕竟总不能说是在家吃干饭吧,虽然这书一读就已读了三十三年,现在刘杰已年届四十了。 让刘杰去布置一番,只几个轿夫,一个随员,还有刘杰跟着,一行人匆匆的出城至西山! 这西山几乎已有一个小集镇的规模了,虽是明日便是中秋,按理来说,现在许多人已经归家团圆,可在这西山,居然还是很热闹,来的读书人很多,有六七十个。 大家聚在一起,竟有两个年轻的进士,是在职的官员,还有十几个举人,也有为数不少的秀才。 现在来这儿的读书人不少,有的在听了王守仁的教授之后,欣喜若狂的,也有的是气不过王守仁抨击朱夫子,是来找茬的。 今日因为沐休,听说那位王先生不必去当值,所以清早就会来,因而不少人翘首以盼。 刘健乃内阁首辅,高高在上,认得他的人并不多,他一身寻常的纶巾帽和儒衫,若不注意,还真难有人注意他。 看着这里热闹,刘健面带微笑,忍不住朝一旁的刘杰道:“真想不到啊,为父数年前也来过西山,是清查皇庒丈量之事,那时候,这里理应是荒地吧,后来赐给了寿宁侯,那时怎么也没想到……这里有一天竟会成了京郊江南。” 他正待前行,到人堆里去看看,却是一下子驻足了,因为远远的,他看到了一个老熟人。 那……那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今儿居然也来了…… 刘健便没有继续靠近了。 心里叹息,这太子殿下总往这儿跑,确实有失体统啊。 可朱厚照却显得很有精神,他也一身读书人打扮,穿梭在人堆里,外围,是一群乔装的侍卫警惕着,生怕有个好歹。 有读书人见了朱厚照年轻,便问:“兄台,敢问高姓大名。” 读书人嘛,就爱寒暄。 “本……我叫朱寿。” 朱寿……没听说过…… “原来是朱贤弟,失敬,失敬。” 朱厚照现在也学会了行礼了,朝那读书人笑着作揖道:“惭愧,惭愧。” 接着便是寒暄,朱厚照开始说起自己的身世,家里供他读书啊,父亲严厉啊,好不容易中了秀才啊,诸如此类。 他似乎很得意,自己一脸诚挚的表情,说出这些声情并茂的故事时,能感染到这些书呆子,心里偷偷的乐,愉快极了。 “不知朱贤弟院试时,治的是何经典?” “啥!”朱厚照懵了。 什么叫治经典……院试,他倒是听说过的。 “就是五经,治的哪部经……” “……”朱厚照心里开始骂了,哪个狗娘养的折腾出来的科举,竟这样复杂,什么叫治五经? 第二百五十一章与众不同 朱厚照显然不知道,科举制度的确立,也就是他口里所骂的狗娘养的,和他的几个先祖分不开关系。┏Ⅹ④③⑨⑨.┛ 见朱厚照一脸懵逼的样子,其他读书人立即开始不理他了。 怎么看着,像一个招摇撞骗的小骗子啊。 朱厚照居然乐了,不理就不理呗,本宫很稀罕你们么?治五经,哼哼,别让本宫做了皇帝,等将来登基了,第一件事便是让你们读书人治九十九经,到时教你们哭都来不及呢! 其实朱厚照已来这里上了几堂夜课,都是傍晚时分开始上,有时是王守仁讲授,有时是唐寅,有时是徐经。 王守仁的课最有意思,因为只要这位王夫子一到,这儿顿时便会吵翻天,唇枪舌剑,王夫子和他们滔滔不绝的辩论,而有时候,一些拥护王夫子的读书人,便是那些有些二,美滋滋的自称自己是方门走狗的家伙们,也会代王夫子和他们争辩。 朱厚照看着他们一个个如好斗公鸡的样子,如痴如醉,恨不得为他们擂鼓助威,他毕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啊。 唐寅的课,就让人昏昏欲睡了,他谈诗,谈画,解析古往今来的一些精美辞赋,口中所吐露的,都是美好的事物,可是让人感觉没劲呀。 徐经讲授他的天文地理,不过徐经比较可怜,他一登台,读书人们就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只有一群学童,乖乖地坐在那儿,不能走。 可只要是徐经的课,朱厚照每一次都美滋滋的坐在后头,对这天文地理的事,他反而极有兴趣,听的极为认真。 徐经其实是个很风趣的人,而且徐家整理了来自于南宋大量的书籍,且多是风土人情,天文地理,再加上徐家数代人在整理的过程之中,也将这些烂熟于心,因而信手捏来,都是许多的趣闻。 譬如南宋时,泉州的异域商贾饮食习惯,譬如宋时大量的海船出海,沿途所经的诸国有什么习俗,譬如四川布政使司的大川如何险峻。 明明朱厚照也知道蜀道难,可到底难在何处,却只是懵懂的概念,于是乎,徐经则通过前人的笔记,讲述许多的细节。 朱厚照发现这位徐先生的课实是有趣极了,有时候,他会开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难怪看古人在某地作战,区区数百人就可以阻止数万大军,这竟和那里的地势有关。若是徐经不细致的讲明这地势的可怕,朱厚照至今也只是从兵书之中总结了寥寥一句山势险峻,便一笔带过,现在脑海里却有了许多初步的概念。 他甚至听了徐经的课后,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和老方打的赌会输了! 米鲁的藏匿地点,他原以为是在龙泉寨,可老方咬死了是石涧寨,而他现在方才明白,原来这和地势也有关系,舆图里所显出的地势,毕竟不够全面。 当然,朱厚照如此勤快的跑来,是因为他信了方继藩的邪,深信自己能让父皇对自己的印象彻底改观。 可是……似乎也没什么改观啊。 不过不要紧,要相信老方,若是这家伙糊弄本宫,本宫就抓着他的门生们揍一顿。 就在这时,有人道:“王先生来了……” 只见以王守仁为首,唐寅和徐经也都到了。 看了看日头,恩师八成还在睡觉,他们不敢叨扰恩师。 至于欧阳志三人,他们太老实,在翰林院里被人点得团团转,即便是沐休,还被叫去整理典诏。 他们一出现,许多读书人都围拢了过来。 王守仁一一朝他们颔首。 读书人就是这样,即便是来砸场子的人,这刚一见面,该寒暄的还是要寒暄,彼此之间相互作揖,要说一声有礼。 刘健则远远的看着,一脸若有所思…… 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竟是如此受人追捧……这令他想起了昨日的吴世忠! 想到吴世忠,他不禁沉了沉眉,他倒是要好好看看这王守仁能灌人什么迷汤。 至于太子殿下…… 一见到太子殿下喜滋滋的迎上去,刘健就不由的忧心忡忡,他对身边的刘杰道:“太子殿下……似乎不是在学正经的东西啊。” 刘杰默不作声,沉默了很久,才道:“父亲何出此言?” 刘健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若是读四书,便昏昏欲睡,倘若学的是圣人经典,便会露出怏怏不乐之色,若是让他好好读书,他就作苦恼状,可你看他现在一脸喜笑颜开的样子,倘若是正经学问,他会如此兴致勃勃吗?” “……”刘杰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只好道:“父亲,要不要上去看看?” 刘健摇了摇道:“就在此吧。” 这里靠着一座茶楼,所以门前摆了几个茶桌,是给悠闲的人坐在此喝茶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喜欢在喧闹的店里喝茶。 叫人上了茶,刘健抿了一口。 一旁的刘杰道:“听说这里的特产乃是薯干,父亲要不要尝一尝?” 刘健不禁露出了微笑,道:“不知为何,但凡沾上薯的东西,为父便有兴趣,去让伙计取来吧。” 另一边,众人本以为王守仁一到,就要开始入学堂读书了。 谁料,王守仁却是道:“今日沐休,既然不必上夜课,那么不妨趁着这几日沐休,我们上几堂与众不同的课。” 读书人们默然了。 那些来砸场子的读书人,更是有点郁闷。 毕竟搜肠刮肚的,连讥讽方学的道理都准备好了,可现在这是怎么着,不进学堂辩论了? 说着,王守仁给一旁的徐经使了个眼色。 徐经很幽怨啊,多了这么一个师弟,使自己地位一下子一落千丈!尤其让人咬牙是,恩师看不起自己,居然不让自己去讲授学问,自己好歹也是二甲进士好嘛,却让自己去教授天文地理,这天文地理,毕竟只是杂学,这不是摆明着说自己学问不够精深嘛。 可没法子,师命不可违啊! 而至于这位师弟…… 徐经朝王守仁笑了笑,他可是和王师弟同屋睡觉的,这位王师弟性子古怪,还会武功,连恩师都不敢在他面前骂太过份的话,他会傻得自己作死吗? 徐经接着便去吩咐,随即给每一个读书人,竟发了一个锄头。 朱厚照手握着锄头,就好像是握着一柄刀剑一般,很激动。 此时,王守仁大声道:“前些日子夜课,若是来听过课的人,想来也知道,吾时常说,同理之心,若无同理之心,那么大道再简单,再如何知行合一,亦不过是背离了读书的初衷。圣人求仁政,仁政即良知,可光有良知无用,因而,你们随我来。” 于是王守仁走在了前头,没多久,带着一干兴奋的读书人,居然来了一片荒芜的地里。 只见在这里,一群庄户正在开垦,他们举着锄头,卖力地翻着土地,现在天气虽已寒了,可庄户们却已汗流浃背。 王守仁什么都没有说,率先拿着锄头,开始默默的和庄户们一道开始翻地。 “这……这是何意?我们是来求学的啊,为何要做这等勾当?”许多人迟疑起来。 那来找茬的人,更是抱怨连天。 可王守仁没有在乎他们的流言蜚语,却只是一人默默的开始开垦着荒地,他不疾不徐,显然对这开垦已有心得,显得很熟稔。 一个读书人最终还是走上了地里,口里道:“既然先生翻,学生也来试试。” 有人打头,接下来,许多人陆陆续续也开始加入。 虽然还不明白王守仁的意图,可朱厚照看着有趣,很快也加入进去。 他想表现一下平时的弓马功夫,嗷嗷叫一声,举着锄头狠狠的砸入了地里,顿时……双臂发麻,脑子嗡嗡响。 厉害,厉害,这垦荒的学问,竟比弓马还多啊。 于是他学乖了,也开始收了气力,深呼吸,尝试着慢慢掌握节奏。 其他的读书人,就不太好受了,许多人都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连扛起锄头都觉得费力。 不过表率的作用毕竟是无穷的。 王守仁默不作声的做了表率,即便是那些来找茬的人,也加入了农垦之中。 一炷香之后,许多人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此时,王守仁直了腰,道:“马上要出太阳了,去取斗笠来,莫要将人晒坏了。” 远处那些庄户,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姿势古怪的读书人,倒是乐了。 送来的不只是斗笠,还每人一条汗巾,很没有形象的,这些读书人们争先恐后的搭在脖子上,倒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这耕作下去,额上的汗便哗哗落下来,若是不隔三差五擦一擦,浑身都难受。 朱厚照体力好,不过很快,却也开始气喘吁吁起来。 而此时,刘健已渐渐步行到了远处,他没有过分的靠近,看着一群读书人在地里挥汗如雨,不禁……愕然。 他们……这……是……在耕地? “父亲……父亲……”刘杰已追了上来。 他刚想说什么。 却见父亲一言不发,一副的不可思议状。 第二百五十二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刘健的心情,可谓是复杂极了。 他隐隐觉得,这……有点有辱斯文。 历来,读书人参与农耕……毕竟是前所未有的事,倒是朝廷读书人去劝农还差不多。 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许多人看来,耕地,确实是一件极不体面的事。 就如那儒衫,宽大的袍子,长长的袖摆,何等的高雅,而这等衣物,本就适合四体不勤之人穿戴,那些耕作的读书人,很快就觉得这大袖摆碍手碍脚了,锄头锄下去,大袖摆便直接落在了地上,顿时脏兮兮的。 那长长的襦裙裙摆,更使他们耕作时,显得格外的滑稽。 “父亲,他们在耕地?”刘杰皱眉道。 “是啊,他们是在耕地!”刘健加强了语气。 “真是有辱斯文啊。”刘杰不由感慨。 这句话,倒是和刘健的第一个念头一样。 可他却是沉默了,没有接茬,因为……这样确实是有辱斯文,可看着王守仁认真耕作,其他人也纷纷弯腰锄地,便连太子殿下,居然也较了真,仿佛是不肯服输似的,使劲地挥舞着锄头。 刘健看着那群在挥舞着锄头的读书人好半响,突然道:“刘杰…” “父亲有何吩咐。” “你也去。” “什么:”刘杰一愣,一脸的诧异:“父亲……” 刘健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道:“太子去得,翰林去得,进士去得,举人去得,你一个秀才,有什么不可去?” “太子……” 刘健自知失言:“你去吧。” 刘杰只好怏怏的去了。 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累得已经直不起腰来。 只半个时辰,不,是小半时辰,大汗淋漓的读书人们,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个个脸色苍白,小胳膊小腿都打着哆嗦,甚至有人受不住,直接一屁股毫无形象的坐在了田埂上,拿着脖子上的汗巾擦拭着汗水。 朱厚照万万没想到,这看着只是轻易的挥舞锄头,竟是如此的艰难,比当初他刚学骑马射箭那会,更令他痛不欲生。 可他咬着牙,还不信了,这点事也做不了? 少年人是不肯服输的。 自然,也有更多的读书人,依旧还在坚持,因为在前头,王守仁留给他们的背影,依然是不疾不徐,翻起一块块的土地。 倒是远处的庄户们觉得过意不去,有人跑过来道:“你们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何必来吃这个苦,我们……” 王守仁这才站直了身子,回眸,他倒是显得气定神闲,显然,近来他是有练过的。 一见王守仁停下,众人便蜂拥而上。 王守仁却是丢下了两个字:“继续。” 继……继续…… 一群人人仰马翻,已经有人想要退缩了,只是面子上拉不下,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扛着锄头,继续翻地。 过了一个时辰,有庄户送来了茶水,还有蒸饼。 贵人们虽是一日三餐,而农户们,却是一日两餐,他们根本没有早餐一说,早餐便是早饭,因为只有吃饱喝足了,才能开始一日的劳作,而人在田里,更不可能正午回去生火造饭,耽误不起这个时间,因而正午则和寻常贵人们的早点一般,会让家人送一些冷茶和蒸饼来,勉强填饱肚子,至天黑方回。 这蒸饼和茶水一送来,立即便被一群读书人围拢了。 平时大家不稀罕吃的蒸饼,现在却抢手起来。 真的很饿啊。 此时,已经顾不得斯文了,手里抓了蒸饼,便塞进口里。 朱厚照龇牙,钻入人群,也得了一个,吃进肚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蒸饼,原来如此美味啊,为何从前没有发现如此可口之物呢? 东宫的厨子,果然一个个都该杀! 王守仁却是依旧保持着他的泰然自若,坐在一旁的田埂,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个蒸饼,倒是浑身冒汗,于是拿汗巾擦了擦,将斗笠放下,接着,他奇迹一般的,自怀中取出了一部书。 没错…… 其实这个时候,大家又累又饿,即便是想要来砸场子的人,现在也没心思去琢磨什么程朱,什么格物致知,什么大道至简了。 可王守仁确实拿出了一部书来,朗声念了起来:“举善而教不能,则劝也。言君能举用善人,置之禄位,教诲不能之人,使之才能,如此则民相劝勉为善也,农者,百业之本也,农兴,则百业兴,农衰,则兴乱之世,不久矣……” “……” 刘健远远的听着王守仁的朗读,这文章,他竟……有些耳熟。 猛地,他回忆了起来,此文乃前年,因为淮北遭灾,朝廷为了鼓励淮北之地恢复生产,因而在自己的交代之下,以内阁的名义,颁发了一部淮北劝农书。 刘健甚至还记得,这篇文章,他曾亲自抓过,是命翰林撰写,三个内阁大学士亲自过目修订,接着上呈陛下,陛下点头首肯的文章。 难怪……这么的耳熟…… 不错,不错,耕作之后,拿出劝农书来读,寓教于乐,这法子倒是很新奇。 不对,这是寓教于乐吗?明明是寓教于苦才是。 只有方继藩,才会有这么多鬼主意,想来……这定是方继藩的鬼主意吧。 刘健不禁莞尔,他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靠近了一些,却又怕被人发现,将头上的纶巾帽子压了压。 寻常的读书人,也没人去搭理他,只以为是哪个人年纪大了,不肯跟着王先生一起下地,所以在旁观摩。 王守仁洋洋洒洒地将这上万字的文章念完,接着喝了一口冷茶,才道:“你们可知,这是什么文章?” 众人沉默,没有人回应。 “此文文采斐然,出自翰林之手,传抄于淮北之地,这其中有太多朝廷劝农、兴农的苦心,这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啊。” 王守仁笑了笑。 众读书人还是没反应,朱厚照则躺在田埂上,也不顾地上的泥泞,吃饱喝足了,叼着一根草杆子,双手枕头,悠悠然地看向上空的晴空万里。 王守仁随即,便将此文丢到了一边,这上好的文章,如废纸一般浸在了泥泞里。 “可是此文,虽为佳作,却是可笑之至,名为劝农,却是空洞无物,写文之人,怕是连耕地都不知何物,却滔滔不绝,大谈农时,春耕、播种、秋收,我来问你们,你们谁觉得此文章,可有道理?” 所有人都呆住了。 猛地,许多人醒悟了过来。 倘若是在昨天,他们看了这篇文章,都会忍不住为之叫好,因为此文用词之精妙,堪称为典范,而且文辞优美,其中引用了大量的经典,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文。 可现在…… 有人咬牙切齿地道:“除了堆砌辞藻,毫无用处。” “不错,这等文,用来宣教,不明就里的人听了去倒也罢了,到若真让农户们听了去,怕是要笑话,地哪里有这般好种,他倒是说的轻巧。” …… “……”刘健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退了。 这篇文章,他是亲自审核过的,当时觉得甚好,拿此文去劝农,足见朝廷对农事的关心,原以为淮北的百姓们听了去,即便不积极性高涨,至少也该自觉沐浴了恩典。 所以当王守仁在农垦之余,取出此文,他原以为王守仁是在耕作之后,借此文来宣扬农耕为本。因而他不禁微笑,毕竟在这里,听到一篇和此文有渊源的文章,实是一件愉悦的事。 可谁知……竟是反面教材啊。 刘健的脸微微拉了下来。 他倒是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反驳王守仁的观点。 可是……显然他失策了。 读书人们没有亲自耕种过,倒也罢了,现在实实在在的在地里干活过,尝试到了农耕之苦,再听此文,反而觉得格外的刺耳起来。 有人已经忍不住道:“这厮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此等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之人,却来劝农,写出如此可笑的文章,还洋洋自得,自鸣得意,竟还被朝廷拿来做了典范,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这哪里是劝农,说是害农都不为过!”这一次,深有同感的居然是刘杰。 刘杰感觉自己快断了气,喘气声像拉风箱一般。 越是感觉自己腰要累断了,他越气啊。感觉这文章,哪里是在劝自己干活,分明是来嘲讽自己的。 刘杰甚至恨不得把这写文的家伙揪出来,给他几个耳刮子,叫你会瞎逼逼! 朱厚照自也是听了这文章,他是急性子,直接怒了,一轱辘的翻身起来,露出凶恶面目:“不打死这家伙,难消我恨,写文的人在哪里?” 站在远处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的刘健,他突然觉得……他的脸火辣辣的疼。 这……劝农书,真的错了吗?挺好的啊……文采斐然,用典精准,不可多得的好文章,最重要的是,这篇文正是因为自己看的精彩,方才选中的。 可看着一群读书人,在那里恨不得朝这劝农书吐吐沫,自己的儿子竟也在那痛骂一通…… 无妨……无妨……老夫泰山崩于前,色而不变。 要有涵养,不和年轻人见识! 第二百五十三章圣人真传 这群读书人,亲身体验之后,方才深知这农耕之苦。 王守仁看着众人群情激愤的样子,却是平静地道:“农人之苦,今日我等在此,也只是窥见一二而已,吾等不过在此耕作了半日,便已叫苦连天,而农人耕作,春日播种、插苗,夏日引水灌溉,秋日收割,到了冬日,又要应对官府的徭役,全年无休,可见他们何其辛劳。” 说罢,王守仁笑了笑,才又接着道:“平日我们总是在说,农乃国本,这既是国家的根本,自是人人重视,可古往今来,如此多的读书人重视农耕,又有几人肯俯身尝试这耕作的艰辛?不知其艰辛,却奢言农事,那么,怎么能实现圣人口中所言的‘仁政’呢?” 众人默然无语了,这骂的,已不再是写劝农书的人,而是连他们都一道骂了。 可是……出奇的,竟没有人站出来反驳王守仁的话,连那些预备来抨击王守仁的读书人,此刻也也选择了沉默。 王守仁又道:“趁着这个间隙,我就再来说一说同理吧,所谓同理,其实极简单,你看方才的劝农书,写下此文章的人,学问做的不好吗?书……读的不好吗?又或者是,不够聪明吗?” 众人摇头,连朱厚照都跟着摇头。 如此美妙的文章,而且还被朝廷钦定为范本,那么,写下此文章的人,至少是个翰林,这天底下,谁敢说翰林学问做的不好,不够聪明? “可为何你们对此文章不屑于顾呢?其实……问题显而易见,就是因为写下此文之人,缺乏同理之心,他根本无从知道农人的艰辛,不知什么叫开垦,如何播种,不知如何收割,所以他对耕作,只有一个美好的想象而已。” “读书人有美好的想象,这不是坏事,历来诗词歌赋,传唱千年,哪一篇不是动人心弦呢?只是……想凭此想象,而要去实现圣人的仁政,这就糟了,轻则只是闹出一个笑话,往大里说,这会误国害民的,结果……仁政变成了苛政,好心,却办成了坏事。” “自我大明以来,无数的贤臣能臣,哪一个不是聪明绝顶,可你们认为,这百年来,可有圣人所谓的大治之世的景象吗?” 众人又摇头,朱厚照也跟着摇头。 道理是浅而易见的!虽然大家可以说,当今是太平天下,可若说大治之事,最多也只是说说而已,这等事,不能当真,大家心如明镜。 王守仁笑着道:“可百年来,不,即便不从大明而始,唐宋时,也不曾有过大治,至多也不过是天下太平了百来年罢了。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出在庙堂,也出在朝野,出在你我的身上,我等都是有功名之人,蒙受国恩,可你我这等读书人,虽自诩聪明,自诩学问精深,却都没有同理之心。治国平天下,何其难也,岂是只凭做学问,就可以轻易做到的,倘若只需读书,就可以治国平天下,那么孔孟之时,天下早已大治了。” 众人又是沉默了。 这一次,似乎是在慢慢的消化着王守仁的话。 王守仁的话很朴实,没有太多的之乎者也,犹如他现在的形象一般,身上满是泥垢,长袖也早已卷了起来,全无读书人的斯文。 站在不远处的刘健,亦是开始若有所思起来。 无论他心里认同不认同,听着大家叫骂那可笑的劝农书,现在是让他一丁点脾气都没有了。 这令他老脸微红,可他察觉,即便他想为劝农书,或是程朱理学反驳几句,却也难以找到什么借口。 …… “接下来,便是大道至简了。那么何谓之道?圣人所主张的,是什么?” 王守仁笑吟吟地看着所有人问。 读书人又默然了,圣人的学问,何等的精深,他们苦读数十年,也不过管中窥豹,自觉得自己拾了星点的牙慧罢了,谁敢自称已经得到了圣人的真理。 却有一人,竟是伸手道:“我知道,我知道。” 众人朝那人看去,不就是那吹牛逼的读书人朱寿吗? 一见朱寿如此大言不惭,众人的脸就拉了下来。 此人是谁,如此的不要脸? 你也配知道圣人的真理? 王守仁看了朱厚照一眼,笑了,恩师已经暗中授意过,太子殿下会来读书,让王守仁不必惊奇,将太子当做平常人对待即可。 王守仁是个很实在的人,恩师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毕竟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和内各大学士李东阳都能谈笑风生呢。 王守仁便笑吟吟地道:“朱秀才,你来说说看。” 一见王守仁点到了自己,朱厚照兴奋地背着手道:“圣人的道理,不很简单吗?无外乎就是勤学、孝顺、忠君、仁政,论语里写的明明白白!” “……” 他身边的读书人,都恨不得将朱厚照掐死,这臭不要脸的,你还来劲了。 圣人的道理,你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你谁啊你,你有没有读过四书,居然还说什么论语,春秋你看过吗?那春秋中的一个个典故,有多少足以令人深思的道理,真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啊…… 而此时,刘健的脚步已渐渐的靠近,一听朱厚照要回答问题,不禁竖起了耳朵,可听了朱厚照的回答,却是不由的苦笑。 太子殿下,还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 可这时,王守仁却是道:“不错,全对了,忠孝仁义,便是圣人之道的精髓,朱秀才一言便揭露出了圣人的真相,很令人佩服……” 朱厚照乐了。 他突然发现,这个学问实在太有意思了。 比杨詹事,动辄之乎者也,啰嗦一大通,跟着他学了几年的学问,可到头来,却还说什么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说什么吾读书二十载,一无所成矣。 这种书,是人读的吗?读了二十多年,天天说自己如何悬梁刺股,结果你还一无所成,你一无所成,你还教本宫跟着去读?那本宫岂不是读了一辈子,也是要一无所成?那学来……又有什么用? 王先生说话,就很好听了。 见许多人则是疑惑不解。 王守仁笑道:“你们一定心里有许多疑惑吧,其实今日来此的人,大多都是初来乍到者,吾之所以有此问,这便牵涉到了大道至简了,圣人之学,犹如佛学一般,佛曰慈悲,这心里有了善念,就是佛。若是舍弃此善之根本,就算独居深山老寺,念一辈子佛经,又有何用呢?圣人之学,也是如此啊,圣人所提倡的,无外乎是忠孝仁义而已,四书五经,不过是告诉大家,为何要秉持忠孝仁义,可读之,却也不可过度的解读,忠孝仁义,即为知,知有好坏之分,圣人之理,即为良知。” “因而,有了良知,才有了知行合一,只要人坚守着自己的良知,而后放手去做,这即是行。就如我等方才耕地一般,耕地便是行,可耕地的过程之中,既使你我有了同理之心,可同时,其实也学到了更多的知识,身体力行越多,所学越多,你既学了圣人之道,便能分清,什么事是好的,什么事是坏的,什么是不仁,什么是不忠不孝,这样的人事,你要规避他。” “可倘若你认为这是有益的,为何不去做呢?古之大贤,如三皇五帝,有神农尝百草,有大禹治水,这些贤者,无一不是在贯彻仁义之事,就如我们的朱秀才,他已知道什么叫忠孝仁义了,今日,他耕地,对农人又有了同理之心,学到了许多的知识,他秉持着自己的本心,晓得如有益,在耕种的过程中,也掌握了耕种的方法,那么,异日,他若是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就不会再犯下那劝农书一般的错误,行动,也是能贯彻真知的,书斋中追寻大道,只会使大道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朱厚照得意地笑起来,不得不说,这理应是这个世上,第一个人说他已懂了圣人之道,是个有才学,并且得到了圣人真传的人。 而读书人们却个个若有所思,那劝农书的反面教材,令他们觉得可笑,而那位写下此文的翰林,不正是王先生口中所说的书斋中追寻大道之人吗? 有人忍不住道:“读书人怎么可以耕地呢?” 王守仁看了提出质疑的人一眼:“何止需要耕地,君子六艺,可见读书人不但要学礼,还需懂声乐、骑射、驾驭车马、行书、算数。” “既然以上都需要学,那么学习耕种,有何不可?读书人,若不多学习天下的事,又怎么能匡扶天下呢?吾之师兄徐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便很让吾佩服。另一师兄,绘画堪称一绝,也令我佩服不已,天下处处都是学问,圣人的道理,是用来正你的心术的,绝没有告诉你做事的方法,你心里已有了圣人之道,能够做到正心诚意,难道还指望一千多年前的圣人来指导你怎么匡扶天下,贯彻仁政吗?” 第二百五十四章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听了王守仁这一大翻话,刘健身子一颤。 他竟也有一丁点醐醍灌顶的感觉了。 倒不是说王守仁的学问有多精深,而是他的思路,一下子破解了一个死局。 自程朱理学风行以来,读书人们都自认为四书乃是宝典。什么叫宝典呢?在天下读书人的眼里,四书既是圣人书,也是一本理论指导书。 而这个风气,其实在程朱理学出现前就已开始了。 当时北宋的丞相赵普,别人认为他一生只读,不学无术,当宰相不恰当,皇帝赵匡义问是不是,赵普则回答说,我是以半部帮助治天下的。 于是乎,人们固执地将,或者四书,当成了理论指导的书籍,认为只要将书读好,天下的事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真正可怕的还不仅于此,随着程朱理学的出现,朱夫子又将圣人之道推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天下的读书人都深信读书之后,便可致知天下的学问,在四书面前都黯然失色,所以读书人什么都不必管,什么都不必理,认为书读通了,便可治国平天下。 这些悻悻学子们,疯狂地去理解所谓的四书五经,等他们终于如愿以偿,步入了仕途,自然也将四书当做了自己治理地方的标准,可结果,问题却出现了。 那就是,书中的那一套,放到了真正的实事上,却是行不通的,于是乎,许多人被书误了,撞了个头破血流。 一般人,倘若觉得行不通,自然会赶紧想办法,选其他的办法去解决问题。而在此后的社会氛围之下,人们圣人之道,依旧乐此不疲,最终,开始钻牛角尖! 既然圣人的话没有错,既然朱夫子也没有错,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问题找到了,这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书读的还不够,才没有真正的体会到圣人之道的精髓啊。 所以,解决的办法是什么呢?就是继续读,越读,越觉得这道理似懂非懂,越读越觉得迷茫,觉得过于博大精深,这到底啥意思呢?圣人的话,当然不会如表面上这般浅显了,嗯……一定隐含了更多的深意才是,于是…… 结果就是,越读,越不通,越不通,越没法儿做事,越是闹出许多的笑话,可闹出了笑话,却又开始自省,这是自己学问不精的缘故啊。 这是一个死循环,绝大多数人,书读到了死,依然还觉得自己连圣人的牙慧都没有拾到,到了死,依旧还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此时,刘健竟是恍然,他终于明白,为何那吴世忠来了一趟西山后,便开始‘发疯’了。他书读的太多,可真正进入了仕途,却发现自己能用的太少,他心底一直都是迷茫的,想来此前,他也认为自己之所以如此‘无能’,定是自己书读的还不够多,也陷入了那个怪圈里。 只是,在那心底深处,又何尝没有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呢? 而王守仁,则是点破了这一点,让他终于跳了出来,这不是因为书读的不够多的缘故,而是因为书读的太多了,天下的学问包罗万象,怎么能靠半部论语去解释? 圣人当然是需要尊敬的,圣人之道,也是天下的大道,是人与禽兽有别的根本。 可是圣人之道,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要解决问题,需知行合一! “……”刘健竟觉得自己的心,也开始动摇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现在竟能理解吴世忠了。 这是因为…… 刘健瞳孔收缩,是因为自己也曾遇到过这个疑惑,而最终被王守仁解开吗? 镇定!镇定啊! 不可让一个毛头小子的门生乱了老夫的心志,如若不然,传出去,岂不为天下人所笑? 呵……一群毛头小子而已,不足道哉,说几句奇谈怪论,便想动摇程朱之学,可笑! 可是在他的心里,却隐隐有一个声音,似乎在不断的,又反复的念诵着王守仁的话,挥之不去。 …… 而此时,只见远处,有个读书人忍不住反驳王守仁:“宋时贤相赵普只凭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难道是赵普错了?” 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反驳理由。 “赵相公没有错。”王守仁平静地微笑着道。 一下子,那些被王守仁按在地上摩擦的读书人,眼前一亮,忙道:“既然他没有错,那岂不就是先生错了?” 面对质问,王守仁依旧是泰然自若之态,不急不慌地道:“你又错了。赵相公生平,跟随宋太祖南征北战,四处用兵,这是读书吗?其实他半生的经历都在带兵,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去读书了。他之所以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在你们看来,似乎治天下,只需读半部论语就足够了。可实则却是暗合了知行合一之道,半部论语,即为之也读了半部论语便知了忠孝仁义,那么,何须深究何为仁,何为忠,何为孝?俯身去做事,在行事之后,学习到更多的道理,因而人们才称呼赵相公为贤相。” “……” 众人一时间又沉默了。 王守仁的许多话足以发人深省,这就如有人要开锁,想尽了办法,搜肠刮肚,却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这锁孔,琢磨了一千年,一群读书人还凑在那儿,七嘴八舌的研究如何能找到相匹配的钥匙。 结果王守仁出现了,抬腿就是一脚,门……就一下子被踹开了。 那么,唯一留给读书人们纠结的问题就在于,虽然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将门打开,王守仁这一脚,确实达到了读书人所希望达到的目的,可是打开的方式不对啊,咋办? 于是乎,有人虽佩服王守仁,可觉得王守仁的道理,还是有点儿问题,可问题在哪,这理论水平又及不上王守仁。 而有的人,则恍然大悟,顿时激动万分,去你ei的锁,门开了就好。 闲聊得差不多了,王守仁站了起来,手上又拿起了那锄头,边道:“时候不早了,这块地却只翻了一半,该歇也歇了,何不将这地翻完?” “呀,还翻?”那刘杰感觉很心塞,方才他听的津津有味,才说一半呢,原来还要干活啊。 又有读书人道:“先生,既然已经通过耕作教授了学生此等道理,这地,我看,就不必继续翻了吧。” 王守仁回眸,奇怪地看着这读书人,道:“谁说叫你们来,是为了教授你们道理的……” 众人露出了不解之色…… 这又是闹的哪一套? “那么……” 王守仁一副坦然的样子道:“本来就是请你们来耕作的,天气要凉了,暖棚要赶紧的搭起来,恩师看我们几个不成器的门生沐休,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过来将地翻一翻,好赶紧搭起暖棚来。若是今日不将今日的事做完,恩师要责罚的。” “……” 许多人心里,真的是有一种RIg狗的感觉。 我们……这算不算是上当了? 还有…… 有人奇怪起来,看向王守仁道:“敢问,王先生的学问,都是新建伯教授的吗?” “自然。”王守仁很直接的点头,跟在恩师的身边,他悟到了许多的道理,恩师为了让自己领悟,真是煞费苦心啊。 “……” 众人面色古怪起来。 这新建伯……到底是什么人,明明素来听说他的名声很不好来着。 今儿,朱厚照倒是很安分守己的样子,他已兴冲冲地卷起袖子,默默地拿起了锄头。 他觉得这个学问好啊,他决心好好学一学这一门学问了。 原来翻地也是学问,那么弓马肯定也是学问了,现在本宫已算是出了半个师了,至少良知是差不多有了,知行合一,有了知,就还缺一个行字了。 而这行,却难不倒朱厚照,虽然方才朱厚照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他本就是好动之人,歇了一会儿之后,又精神百倍起来,倒是很老实的俯身耕作起来。 到了傍晚,众人又累又乏的,可有了上午的经验,许多人开始掌握到了技巧,接下来的活就显然有成效多了,下午足足垦了百亩来地,虽然个个气喘吁吁,饿的不行,浑身大汗淋漓,甚至显得满身狼狈,可有人看着这一大片自己曾经翻过的土地,想到将来这里将会种上粮食,不禁心里生出了欣慰来。 朱厚照却是还不肯走,因为夜里还有夜课,蹲在田垄里快乐的吃着蒸饼,就着冷茶入口,都觉得美滋滋的,这一日,真的学到了很多很多啊。 老方这个少詹事,还是很不错的。 打了个嗝,朱厚照心里倒是又生出了疑问。 老方去哪里了?这一整天都没见人呀! 而刘杰,兴致勃勃的和王守仁作礼告辞,方才回到了茶摊那儿。 此时,刘健已经吃过了薯干,味道还不错,在此悠悠然的喝了几盏茶之后,看着那浑身热气腾腾,气喘吁吁的儿子,他徐徐起身道:“走,打道回府!” ……………… 这几章比较啰嗦,其实也是最难写的,既要思考,可同时呢,又很难风趣,更别提能让读者觉得很爽了。可必须得写啊,毕竟是历史小说,王学的出现,是影响整个明朝最大的事件之一,不提这个,明朝历史后半段很多历史事件,就等于是空白了一大片,老虎写的很累,但只愿大家能看的轻松一点吧,话说,月底了,支持一下。 第二百五十五章殿下才高八斗 刘健表情稳定,心……却有些乱…… 错了吗? 他脑海里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 倘若是三十年前的刘健,或许不会有这个疑问,他甚至会跳出来,大义凛然地指责王守仁。 可现在……历经了宦海沉浮,见识了这么多事,他内心的深处,何尝不知论语无用。 可是…… 他自然不能学那吴世忠,毕竟自己是体面人,是大明一等一的首辅大臣。 所以他默然无言,只是这心底深处,被王守仁投下的那一颗怀疑的种子,却深深的扎根于内心。 刚要入轿,刘杰突然道:“父亲……” “嗯?”刘健坐进轿子,没有将轿帘打下,而是看着刘杰。 刘杰道:“从前那篇劝农书,读之,甚觉有理,而今日听王先生读来,却是可笑之至。” “噢。”刘健淡淡的应道,心里却是酸酸的,若不是顾忌着慈父和大臣之风的形象,刘健真想给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个大耳刮子。 劝农书是你可以议论的吗? “今日耕作下来,虽是疲惫不堪……”刘杰沉默了片刻之后,说起了自己的感受:“虽是浑身筋疲力尽,可现在却有极充实的感觉,仿佛自己再不似从前那般无用了。” “在家里读书,也叫无用?”刘健皱着眉头,严厉地道。 刘杰想了想道:“读书固然有用,可读得多了,却是越来越糊涂了,父亲看到那个朱秀才了吗?朱秀才屡屡回答王先生的问题,却屡屡直指要害,真是令人佩服啊,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识,儿子竟不如他。” “……”刘健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了:“他想来,也只读过一部论语吧。” “这不然,赵普不也凭着半部论语就成为一代贤相吗?”刘杰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惭愧之色,道:“儿子的意思是,儿子已年届四十了,功名未成,至今连举人之身都没有,实是愧对先祖,更愧对父亲,儿子在书斋里读了许许多多的书,可越读,竟连一个少年秀才都不如,心里更加觉得无地自容。” “在此,儿子学会了耕作,一日下来,方知这耕作,竟也有如此大的学问,儿子很佩服王先生,更佩服王先生的恩师,自然,其实儿子愚钝,也不知他们说的到底是对是错,可儿子既一事无成,那么不妨跟着他们多学一学……” 刘杰的表情很认真,他是当真了。 他觉得今日很充实,虽是身心疲惫,却感觉比成日坐在书斋里要好。 他也不知道王夫子的道理对不对,可能是因为自己资质愚钝吧。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经过今日,他心里有了新的觉悟,俯身去做一点事,哪怕只是小事,也总比成日关在书斋里要强啊。 他只中了一个秀才,却因为有了一个刘健这样的父亲,这辈子都在他的光环之下,这种压力,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 因而,他看向自己的父亲,一言不发,目中带着希翼。 刘健此时的感觉是,自己的儿子在抓着老子的衣襟,然后左右开弓,抡起手来狂煽。 脸……很疼。 可刘健这性子是习惯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他只轻描淡写地道:“噢,这既是出自于你的本心,那么为父是阻止不了你的。” “谢父亲。”刘杰狂喜。 “可是……”刘健沉默了一下,沉声道:“你必须牢记一件事。” 刘杰因为高兴,脸上带着笑容道:“不知父亲还有什么教诲……” 看着儿子喜滋滋的样子,刘健心里叹了口气,阖目,平静地道:“在外不要告诉别人,为父是你的父亲,就算人认出来,也要抵死不认。” 刘杰倒没有异议,很实在的点头道:“儿子知道了。” 刘健这才拉下了轿帘。 坐在轿里,他心里不由感慨,幸好朝廷钦定了程朱理学为科举必备的经注,如若不然,这天下的读书人,怕要乱套了。 方继藩那个小子,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他推出这个王守仁,不知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自己儿子……不争气啊。 ………… 而此时的方继藩,则是打了个哈欠。 有人骂自己? 其实方继藩没有偷懒,他也想去西山,看看自己可爱的土豆,这土豆的作用,比红薯还要强的多,不但产量高,而且更适合作为主粮。 更可怕的是,土豆生长周期短啊,同样的亩产量,可土豆至少可以做到一年两熟,红薯再如何神奇,也不是土豆的对手。 只是……今日王守仁去讲学,方继藩不愿凑这个热闹。 虽然对王守仁而言,自己是他的授业恩师,是因为自己的指点,才让他悟通了真理。 可实际呢,方继藩可不这样认为,王守仁就好像一个活火山,本身蕴含的巨大的力量,随时准备喷发出来,而这样的人,只需人生轨迹中,多出某种变量,他的思想,自然会渐渐开始有了雏形。 方继藩,只是这个变量而已。 虽然号称两世为人,似乎看得比古人更远,可论理论水平,方继藩比之王守仁,还差的远了。 至于上一辈子的诸多思潮,且不说方继藩大抵也只是一知半解,可即便他当真精通,又理论过于超前,带给社会的,可能是更大的危害。 王莽新制怎么完蛋的,这是前车之鉴啊。 理论而言,那王莽新制的内容,放在了大明朝,都算是先进呢。 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的,即便千千万万人否认,可方继藩自己却深知自己和王学思想一般,无论自己做的是啥缺德的事,可至少心里还有良知,坚守着自己道德的底线。 因而,他不愿去凑这个热闹,让那些跑来求教的读书人,见了自己,更加深信不疑的认为,王守仁的思想完全是自己所赐。 这一份荣誉,本就该属于王守仁,自然该让他去大放异彩。 方继藩早已打定了主意,以后自己一辈子,都不提什么知行合一,哼,让你们见识什么叫做三观,什么叫做德艺双馨方老师。 唯一令方继藩忐忑的,就是太子殿下了。 虽然是方继藩建议太子殿下西山的,可心里不免有点放心不下,让太子殿下跟着王守仁学习,会不会……坏事呢? 这小朱同学,确实不太靠谱啊,却又急于改变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也罢,事已至此,管他呢,玩砸了……就说是刘瑾唆使的,反正刘瑾也习惯了给太子背黑锅了,而且,下面没了的家伙,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作为一个死阉贼,就算是为太子死也是值了。 ………… 次日清早,晨曦初出,朱厚照又兴冲冲的戴着纶巾,穿好了儒衫,准备赶去西山。 王先生沐休三日,今儿正是第二天,如此大好的学习机会,不容错过,据说今日是去挖矿啊。 朱厚照很兴奋,在他看来,相比于其他的读书人,以他强健的体魄,那些人简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昨日农垦,他就得了王先生的夸奖呢,说他翻的地多,是其他读书人的一倍。 这是他的强项啊。 当然,信心很重要,每日被王先生夸着,小朱秀才现在可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很有成就感。 他带着刘瑾,刘瑾呢,则早已布置了数十个明哨和暗哨,主要用于沿途的保护,到了西山,防卫就可以松懈了,毕竟那地方的全称是羽林卫屯田千户所,算起来,也是驻扎了禁军的。 朱厚照背着手,催促着刘瑾,刘瑾小跑着上前,堆着笑道:“殿下,您吃一点早膳再动身哪……” “不吃。”朱厚照摇头道:“天下美味都及不上蒸饼,和蒸饼相比,其他食物,都没胃口,赶紧的!” “……”刘瑾觉得不可思议,当初自己入宫,就是因为家里实在是吃不下那难以下咽的蒸饼了,想着未来这辈子吃蒸饼为生,倒还不如切了干净,好歹有白米饭吃。 朱厚照已翻身上了马。 却在此时,有人急匆匆的过来道:“殿下,殿下……” 朱厚照骑在马上,回头一看,乃是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 这二人联袂而来,带着深深的担忧。 虽是中秋沐休,可作为东宫的正副侍读官员,却是不能沐休的。 昨天,他们在明伦堂里等了足足一天,也不见太子来读书,今儿他们算是留了心,太子不主动来,那就去堵他。 “噢,两位师傅好。”朱厚照面无惧色,笑吟吟地看着两位师傅。 杨廷和正色道:“殿下何故不来读书?虽是中秋将近,可太子乃未来储君,读书方能明理,不学则无术,殿下切不可贪玩了。” 朱厚照坐在马上,想了想道:“本宫的学问,已经很精深了,连王先生都说本宫非寻常读书人可比,已经读懂了圣人的道理,那还学什么?” 杨廷和原本还勉强带着笑的,毕竟是面对着太子殿下,他是君,自己是臣。 “哪个王先生……” 朱厚照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师傅,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王守仁先生……” 第二百五十六章宫里传召 王……守……仁…… 这三个字自朱厚照的口里道了出来。 杨廷和懵了。 王守仁是谁? 不曾听说过呀。 可他的身后,王华的身子却在颤抖。 当初将王守仁赶出了家门,本是指望他能够自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王华毕竟是父亲,王守仁是他的儿子,无论怎么说,王守仁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可是……听说这个家伙卷了铺盖,就直接跑去方家了。 王华的心……疼哪…… 他自然不可能厚着脸皮跑去方家要人,将王守仁叫回家中去。 他毕竟不能直接跑人家家里闹,毕竟他乃清流中的清流! 可看着儿子和方继藩胡混,他便寝食难安。 而现在……当太子说到王先生,竟还得意洋洋,说王先生称赞太子乃是高才,说太子的书已经读得差不多了,这……这是啥? 这是误人子弟,害人不浅,是跟着方继藩已经一条道走到黑了啊。 王华的心疼得无法呼吸,脸色惨然,一双眼睛露出痛苦之色,身体摇摇欲坠。 杨廷和下意识的回身,察觉到了王华的异样,不由关切地道:“德辉、德辉,怎么了?” 正好在王华晕过去的那一刻,杨廷和眼疾手快的将王华搀住了,可朱厚照已是飞马走了。 杨廷和可谓是急得跺脚,哪个是王先生,哪个是王守仁?居然如此贻误太子,这还是人吗? 王华幽幽转醒,看着杨廷和急切地看着自己,他眼眸张开一条线,便听杨廷和怒气冲冲地道:“王守仁乃奸贼也,竟也妖言迷惑太子殿下……” 王华又想昏厥过去算了。 可毕竟想到自己儿子,竟做出如此错事,又惦记着儿子的安危,不禁道:“王守仁……是吾儿……吾儿……” “什么……”杨廷和震惊地看着王华,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华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找回了一点点的力气,扶着额头道:“吾儿也是为奸人所误啊,他不知吃了什么**药,说是学了新建伯的学问,四处招摇,哎,真是惭愧啊,这些所谓的学问,都是方继藩所教授的,和吾儿没有丝毫的关系啊,吾儿和太子一样,都是被人所误。” 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啥,能说是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坑了太子吗? 作为一个伟大的父亲,想要保存自己儿子,作为一家之主,想要保存王家的声誉,自然是抵死都不承认这学问是王守仁的,必须得是方继藩的啊。 除了方继藩那个怪胎,谁能折腾出这么个歪理邪说来? 杨廷和就真信了。 你看王华是何等庄重的人,他教出来的儿子,会鼓捣这些有的没的东西吗?王家世代诗书传家,会如此离经叛道吗? 自是不会。 可现在,关系到太子,问题很严重啊。 杨廷和深深地看了王华一眼,道:“德辉,事急矣,殿下倘若不好学,倒也罢了。可轻信妖言,此国之大不幸也,我等供奉东宫,太子若学问不精,固然是你我的疏忽,可若是太子殿下因而为奸人所误,你我二人,百死莫赎啊,德辉,我们要立即去见驾,万万不可再纵容了。” 王华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自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可也知道,这件事是绝不可能善了的,可这事也关系到自己的儿子,就令他不得不犹豫。 见王华踟蹰,杨廷和气呼呼地道:“这些妖言,既是新建伯所出,那么太子和令子,就都是受害之人。” 王华终于动容了,终于吐出了两个字:“面圣!” 另一头,朱厚照已打马出了东宫,刘瑾疾步跟着,边道:“殿下,殿下,奴婢怎么觉得自己的眼皮儿总是跳,要出事啊。” 朱厚照坐在马上,兴致勃勃的,他是恨不得插翅膀飞到西山去。听了刘瑾的话,满不在乎地道:“不怕,不怕,本宫不会有事的。” 刘瑾却像是吃了苍蝇一般,苦着脸道:“殿下当然不怕,殿下乃是太子,是国之储君……” 他话说到一半,朱厚照已懒得理他,驾的一声,加快了马速,先走一步,一行护卫都是便装,也都飞快追上去。 刘瑾的话才说一半,看着已走远的朱厚照,硬生生的,后半截的那一句‘到时奴婢就惨了,若是出事了,五马分尸都不为过’,这后半截话,只能生生的咽回了肚子里。 ………… 王守仁今日早就在西山等着了。 朱厚照原以为要挖矿,一干来此的读书人也学聪明了,虽然大家头都戴了纶巾,今儿身上却没有穿儒衫,毕竟儒衫干活不方便,都是一副短装打扮,下头则穿着马裤。 可王守仁凝视着众人道:“分锄头。” 有人便道:“不是听说挖矿吗?” 王守仁风淡云轻地道:“吾师有交代,别给矿工们添乱,这地要多翻一翻。” 其实这话还没说完,还有后半截话呢,王守仁很聪明的选择了没说,方继藩的原话是,反正都是免费出工,不用白不用。 读书人们听了,又是默然。 倒是朱厚照笑嘻嘻地道:“耕作也挺好,今日我能垦出三亩,定比昨日垦的多。” 却也有人提出了疑问,提出疑问的乃是刘杰。 刘杰郑重其事地向王守仁行礼了个礼,才道:“王先生高才,学生有一个疑惑,还请王先生开解。” 王守仁笑吟吟地颔首点头。 刘杰道:“王先生的道理,学生深以为然,只是……道理归道理,可当今,朝廷以八股取士,程朱之经学,若是不读,那么读书人该如何入仕呢?” 他的问题,其实是所有人都想问的。 你的道理很好,很发人深省,大家都愿意学,可是形势比人强啊。 想想看,读书人想要做官,就必须得参加科举,而参加科举,不去学程朱,即便是大家跟着王先生知行合一,俯身做事,又有什么用呢?最终,功名都没有,那还是读书人吗? 站在这里的人,举人和秀才居多,多少还是关心自己前途的。 即便是刘杰,屡屡名落孙山,可又何曾没有金榜题名之心呢?毕竟,是人都有光耀门楣之念。 王守仁微微笑道:“你问的正好,这个问题,我也求教过吾师,吾师的回答很简单,既然现实如此,朝廷的大策非你我可以改变,那么,为何不将作八股当做耕地呢?” “……” 科举……可以当做耕地吗? 看着众人脸上的不解之色,王守仁笑道:“吾师培养了许多进士,他培养的方法很是简单,那就是将作文章当做手艺,而绝非是将做文章当做追求大道的方法。既然当做了手艺,那么就如耕地一般,去掌握制八股的诀窍,将读程朱当做耕地的方法,用一种将其当做工具的态度去读,若你们得了一篇八股的好文章,则将此文解析开来,为何它以此而破题,为何以此来起股,其他人学八股,是见八股之肉,而你们读八股,大可以忽略其肉,不必去深究这八股文中有什么道理,而要见其骨。” “见其骨,将八股当做耕作,当做一门手艺……” 所有人安静了,皆是在深思。 这样能行吗? 他们不太确定。 此时,只见王守仁又道:“何况,眼下八股,何其难也,怪题太多,想要脱颖而出,其中最难的,却是破题,可将自己关在书斋里死读书,想要破题,就更是难上加难,不妨多出来,增长自己的见识,到时,思维可能就与众不同了,想要破题,或许能易一些。” “自然……论如何将八股当技艺,吾不如欧阳志、江臣三位师兄,他们偶尔也会来此上夜课,你们若是有闲,不妨可以来听听他们的讲学,时候不早了,且先耕作吧。” 众人对此,却是将信将疑。 王守仁的意思大抵就是,学习八股文,学习程朱的时候,不必将其当做什么浩瀚的道理去崇拜,而是如技巧一般,去学习他为何这样说,为何这篇八股文比别人好,用一种超然的态度去分析八股中的优劣。这似乎也有一些道理,可到底有没有用,却只有天知道了。 刘杰想了想,颔首:“学生受教。” 他已屡屡名落孙山了,有句话叫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啊。 毕竟金榜题名,实是太难太难了,难如登天,天下数十万读书人,可每三年能中的,千中无一。 王守仁已取了锄头,已经带头开始耕作了,众人也不再犹豫,跟着一起开始耕作起来。 西山一片忙碌的景象,而两道旨意,则在这天的正午时,从暖阁中发出。 两个宦官,已是急匆匆的朝着西山和新建伯府的方向,飞快而去。 陛下有旨,传召新建伯方继藩以及太子朱厚照觐见。 因陛下催促得急,所以宦官们自然不敢怠慢,他们脸色显得铁青,噤若寒蝉的样子,看来,宫里,似乎已经掀起浪来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圣心独断 方继藩接到了陛下口谕的时候,觉得很是诧异,这一切来的过于突然,大正午的,怎么就突然召见呢? 方继藩朝那宦官笑了笑,扣扣索索的掏出了丁点大的碎银来。 这是他第一次行贿,凡事都会有第一次,当然,有些疼,真的,心疼。 将这碎银塞进这小宦官的手里。 小宦官张大嘴,不敢置信,在宦官届里,新建伯方继藩属于那种魔王般的存在,你不能惹他,惹了他,没准他就立马犯病了,天知道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所以在来之前,这小宦官已经做好了两袖清风的打算。 可是……摸着手里几乎要从指缝里溜走的碎银子,小宦官脸色既难看,又不知该说啥好。 这算不算侮辱自己呢?打发叫花子这是?咱好歹也是宫里的人啊。 方继藩朝他笑。 这笑容渗的慌。 小宦官顿时想起了老祖宗的警告,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叹了口气,小宦官不等方继藩问起,便主动道:“詹事府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一道前去暖阁,告了新建伯的御状,陛下听罢,召太子和新建伯觐见。” “……”方继藩顿时心塞,觉得朱厚照简直就是个坑货,这才几天啊,他就泄密了?这厮是不是嘚瑟得过了头? 想了想,方继藩不由叹了口气,才道:“烦请公公带路。” 小宦官勉强地笑了笑,手里那丁点大的碎银子差点又从拳头缝里溜了出来,罢了,蚊子大小也是块肉嘛,至少没有空手而回,不过……宦官都是八面玲珑的人,他堆起笑,要将这碎屑一般的银子往方继藩手里塞:“新建伯,何必这样客气呢,都是一家人,这银子,咱可万万不敢收。” “这样啊……”方继藩语气有点为难,手则顺势的将银子接了回去。 小宦官脸色一变:“……” 这样也好,又省了一笔钱,方继藩将碎银收回了自己袖里,笑了…… 当然,最重要的不是钱,方继藩有的是银子,可这是原则问题,作为一个三观很正,怀揣着梦想的人,贿赂宦官,实在是一件很恶心的事,既然这宦官不要,那也好,不但能省则省,还保持了自己的节操,两全其美。 “公公不为财帛所动,真是令人佩服。”方继藩很大方的夸了他一句。 小宦官想死。 匆匆到了午门,方继藩却没有急着进去,他得等等太子,一个人进去,后果难料,有了太子,就安心多了。 足足一个多时辰,方继藩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朱厚照才飞马而来。 只见他气喘吁吁,浑身脏兮兮的,满身的泥,见了方继藩,倒是露出了大笑容:“老方,这样的巧?” “……” 朱厚照利索的下了马,和方继藩并肩而行,边道:“老方,听说两位师傅将我们告了。” “主要是太子殿下。”方继藩叹了口气。 朱厚照抬头看天,不以为然地道:“本宫又没做啥,只是清早的时候……” “……”方继藩不必往下听,已知道发生什么了。 “不要怕。”朱厚照豪气干云地道:“本宫和父皇讲道理。” “……” 朱厚照见方继藩垂头丧气的样子,便道:“如果实在父皇不讲道理……” 他顿了顿,顿时龇牙,杀气腾腾地道:“那就都怪刘瑾,是他撺掇了本宫,这杀千刀的东西。” 呼……方继藩的心情一下子好了。 果然,有了刘瑾,才可使自己不必负重而行啊! 方继藩一拍掌道:“是啊,刘瑾最坏了,臣见他獐头鼠目、贼眉鼠眼的,便知他是个奸贼。” 朱厚照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方继藩道:“你竟也发现了?难怪这个家伙说话总是森森然的,这就难怪了,本宫从前还没察觉,现在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此等人真是险恶啊,父皇若是不治他的罪,本宫回去都要给他一个耳光。” 太狠了! 方继藩汗毛竖起,刘瑾这上半生,到底背过多少黑锅啊。 不过……为啥自己心里竟挺愉快呢,堕落了啊,居然开始对底层的劳动宦官们,失去了同情心。 有这一番对话,脚步倒是轻快了许多,很快就到了暖阁。 在暖阁里,弘治皇帝正皱着眉头,沉着脸,抿着唇,一言不发。 杨廷和和王华被赐了坐,他们坐在锦墩上,也是不发一言。 两个詹事跑来气急败坏的告状时,弘治皇帝倒没表示什么。 毕竟,他们平时告的状,不少。 弘治皇帝算是早就习惯和麻木了。 可这一次,却因为一句话气着了。 朱厚照竟说,他已学有所成,不必继续读书了。 这……就令他这个做父亲的恼火了,你也配学有所成?你还真是脸都不要了啊! 龙颜震怒了。 于是,圣心已决,正好趁着这个功夫,狠狠的教训太子一通。 至于那所谓的王守仁……噢,就是那个在西山教授新学的家伙。 当然,从两个詹事口里,最坏的就是方继藩了,先是害了王守仁,根据王华所言,方继藩将这新学教授给了王守仁,自此之后,王守仁便浑浑噩噩,眼里连爹都没有,家都不回了。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方继藩的新学,竟还教授不忠不孝的事? 他有些不相信,在他的心目之中,方继藩还算是个忠孝之人,以往是许多人对他有所误解,这一次,理当也是如此吧。 最坏的,其实太子啊! 一想到太子,他就气,只能努力地压抑着心里的火气。 等了许久,终于有宦官小心翼翼的进来,弘治皇帝抬眸道:“怎么,那逆子到了?” 此时,弘治皇帝是磨刀霍霍,就等着刀磨利了,好杀猪呢。 宦官道:“不,不是的,禀陛下,是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求见,为了下西洋的事。” 弘治皇帝沉吟了片刻,本想说,明日再说,可细细一想,这下西洋是眼下最为紧要之事,反正收拾那逆子也用不了多少时候,便道:“请进来吧。” 三个内阁大学士前脚刚到,方继藩和朱厚照后脚便来了。 这朱厚照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和方继藩说起自己在西山跟着王守仁学习的见闻,也早想好了,真到了万不得已,便金蝉脱壳,可到了暖阁,顿时还是萎了,啪嗒一下,直接跪在地上:“儿臣,见过父皇。” 这孙子…… 方继藩还没开始卷起袖子呢,这礼还没开始,朱厚照便已可怜巴巴的跪下了,让他占了先机,坑人哪。 方继藩只好尴尬地道:“臣……见过陛下。” 朱厚照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弘治皇帝一看朱厚照的样子,顿时气炸了。 杨廷和冷眼看着朱厚照,眼神之中,甚是冷漠。 李东阳和谢迁,也是惊诧的样子。 只有刘健,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想说什么,不过他还算稳重,最终选择了沉默。 “你是泥猴子吗?”弘治皇帝瞪着朱厚照,拼命的压抑着心里的火气。 看看这是什么样子。 头上戴着不伦不类的纶巾。 身上是一身的短装。 浑身都是泥,脚下的布鞋,上头风干的泥块都可以做鞋底了。 这哪里像太子,说他是街边的乞儿都不为过。 弘治皇帝素来是个极重礼节之人,他心目中的皇太子,不该是这个样子,传出去,不怕人笑话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来不及换衣,父皇催的急……” 他一副委屈的样子,倒好像是弘治皇帝的错一般 “……”弘治皇帝愣住了。 厉害了啊,这真是翅膀长硬了,到了这个时候,做父亲的已经怒得不可收拾了,你还敢如此嘴硬!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啊。 弘治皇帝脸上,掠过了杀机。 朱厚照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忙道:“不知父皇召儿臣,有何教诲?” 他现在说话,也开始带着一些文绉绉起来。 从前大抵是说有什么吩咐,现在居然也改用教诲了。 显然和读书人们凑在一起多了,竟也开始拽词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沉声道:“你做的好事!到了现在,竟还想要装傻吗?今日你两个师傅就在此,你还问朕有什么教诲?” 杨廷和面色不改,他倒不担心太子殿下记恨,毕竟,作为詹事,这是他的职责,单凭着这一条,就足以让天下的读书人敬重自己了。 作为大臣,尤其是自成化之后,大臣们开始愈发的爱惜自己的羽毛起来,大臣的风骨,已成了评价大臣和官员的唯一标准。 所以杨廷和凛然正色,目不斜视。 王华心里却是有点七上八下,他很想再提醒一下陛下,这新学,真和自己的儿子没关系,这是方继藩鼓捣出来的,自己的儿子也是受害者,陛下万万要明察秋毫啊。 朱厚照没有去看杨廷和和王华,而是偷偷的瞄了一眼方继藩,说实话,再多的纸上谈兵,这实战还是不一样的啊! 他现在有点慌了,想看看老方有没有什么主意。 第二百五十八章太子发威 方继藩不露声色。 这种事,没有人能救太子的。 自己还自身难保呢。 杨廷和和王华既是跑来告状,表面上是状告自己,可实际上,真正的重心还是太子的教育问题啊。 “儿臣不知自己又做了什么,还请父皇明示。”朱厚照很是不解的开口说道。 弘治皇帝眯着眼,冷冷道:“明示,朕来问你,你说自己学问已经够了?” “是啊。”朱厚照很干脆的点头。 “……”弘治皇帝冷然道:“你脸色竟这样厚,这是谁对你说的?” “王先生。” “哪一个王先生?”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脱开而出:“王师傅的儿子,王先生!” 王华就知道是这个结局,他想要站出来,为王守仁辩驳几句。 弘治皇帝却是怒喝道:“他好大的胆子,此人谄媚,是想讨好你,这是小人行径,难道你看不出吗?” 朱厚照摇头:“王先生说的话,一向很有道理,儿臣跟在他身边学习,流连亡返。” “……” 弘治皇帝气极反笑。 居然还很有道理,你这逆子不开窍啊,连忠奸都分不清了,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你没有听说过? “哈……好好好,朕倒很想知道,你所谓的王先生,这说话很有道理,使你忘乎所以,愿意跟着他学习的人教授了你什么?” “才教授了几天啊……”朱厚照瘪了瘪嘴,一脸委屈:“儿臣没学多少。”眼睛忙朝方继藩使眼色,帮忙啊,老方,快顶不住了。 方继藩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低垂着头,像是知错的孩子一般,对他置之不理。 这……是和朱厚照学的。 朱厚照也是服气了,真不要脸啊。 弘治皇帝冷笑:“你又说很有道理,又说没学多少,这么说来,这是欺朕无知了?” “不敢。”朱厚照眼珠子开始乱转。 却是这时,杨廷和微微一笑,道:“陛下,臣有一句话,想要问问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王守仁区区一个翰林编修,年纪轻轻,殿下口口声声说,他教授了你大学问,那么,就请殿下随意举出一个大学问来便是。” 朱厚照想了想,便了点了点头,旋即便问道:“你们看过劝农书吗?” “劝……农……书……” 刘健听罢,面带微笑,眼眸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弘治皇帝一愣,脑海里开始思索起来。 “太子殿下说的可是翰林学士周芳周学士所著的劝农书?”作为翰林侍学,同时任职于詹事府的杨廷和,毕竟博学,朱厚照只开口一问,他便立即有了记忆,杨廷和感慨道:“周学士乃高士也,这劝农书经天纬地,读之耳目一新,实在令人佩服啊。” 这是老实话,且不说翰林大学士周芳乃杨廷和的上官,能成为翰林学士之人,毕竟是有几把刷子的。 杨廷和曾拜读过此文,惊为天人,所以他才有此感慨。 弘治皇帝已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会意,忙是去寻那了。 杨廷和笑着问道。 “怎么,就因为这王编修,教了殿下劝农书,因而太子殿下,便觉得王编修有大道理?此文,乃是周学士所作,王编修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弘治皇帝恍然,其实听说太子居然学了劝农书,他心里还是颇有安慰的,毕竟,农乃国家根本,这劝农书,也算是因材施教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他目光逡巡,等看到刘健的时候,却见刘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弘治皇帝觉得颇为奇怪,只是此时也不便相问。 却听朱厚照道:“杨师傅说,劝农书乃不可多得的佳作,可是……实则,在本宫看来,这不过是废话连篇的废纸而已!” “……” 弘治皇帝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脸,顿时又紧绷了,一双眼眸气鼓鼓的瞪着朱厚照。 杨廷和更是诧异到了极点。 王华一脸震惊。 太子殿下,这真是……已经丧心病狂到了这般的地步吗? 弘治皇帝忙是厉声道:“快取劝农书来……” 他没有急着发作,只是目光更加的凌厉。 甚至,还不忘瞪了一眼一旁事不关己的方继藩。 很快取来了,弘治皇帝只一看,方才有了记忆,此文,自己也曾看过,当时,拍板定巚,选取了这一篇文章,发了诏书出去,劝导农桑,这……是何其好的文章啊,农乃国本,怎么,太子还想翻天不成? 弘治皇帝冷笑,终于忍不住了,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朱厚照……” 这一次,连照儿和太子都不称呼了,直接称呼全名,颇有几分上一世,登报脱离父子关系的姿态。 “你说劝农书乃是废纸。” “正是。”朱厚照深吸一口气,随即却一脸失望的说道:“所以儿臣无法理解,杨师傅既是儿臣的老师,却为何将这等不知所谓的文章,推崇有加。” 言外之意,反而是说杨廷和不够资格了。 “殿下啊……”杨廷和没有震怒,在太子面前,他哪里敢吆三喝四,不过此刻,却已是老泪纵横,痛心疾首的喊道。 “太子殿下啊……殿下少时,尚且还不至狂妄至此,怎么年纪渐长,竟到了这个地步,老臣……老臣……”随即抽泣起来。 这一哭。 弘治皇帝已彻底的震惊了,怒火布满了一张脸。 这逆子果然已经无可救药了。 他狞笑:“是啊,已经狂妄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世所罕见,来人!” 可是他呼唤着人,外头的禁卫却不敢进来,大气不敢出,他们自然不敢对太子殿下无礼。 朱厚照却正色道:“为何儿臣说自己的道理时,父皇和杨师傅,总是这个样子?” “……” 朱厚照这时却是怒了,他自知理亏的时候,固然会装死,可今日,他觉得自己委屈了。 “这劝农书,本就是废纸,里头所谓的劝农,更是不知所谓,儿臣敢问,谁耕过地?” “……” “什么?”王华忍不住有点发懵。 朱厚照抬头,理直气壮的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气咻咻的质问弘治皇帝:“本宫问的是,这里,有谁真正耕过地?父皇,你耕过吗?” “……”弘治皇帝本是大怒,却一下子,被问倒了。 虽然,每年于北郊之坛祭祀的时候,为了表示宫中对农业的重视,会象征性的用金锄头挥舞两下,可这也只限于此。 “父皇根本就没有耕过地!”朱厚照冷笑。 这一次,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你……逆子,还敢顶嘴!”弘治皇帝自觉地这败家玩意动摇了自己这君父的威严,更是恼怒,不过……底气有些不足 朱厚照随即,目光又落在了杨廷和身上:“那么,杨师傅,你耕过地吗?” “……”杨廷和一时语塞,他下意识的道:“这与耕地有何关系?” “那么,杨师傅也没有耕过?” 杨廷和不知怎么答好。 “那么……”朱厚照渐渐开始掌握了状态了,反正横竖要被父皇收拾,那么索性,就闹一场吧。 朱厚照四顾左右:“你们都没有耕过地了?刘师傅、李师傅、谢师傅……还有萧敬……” 他一个一个的唱名,刘健莞尔,默默摇头。 谢迁和李东阳也是一脸怪异,自然,他们是读书人出身,耕地……不存在的。 萧敬脸色尴尬,他是打小送进宫里来做宦官的,做太监,不就是为了摆脱耕地,且还三餐不继的命运吗?所以,他自然没有耕过地。 “殿下,臣耕过!”方继藩理直气壮的道。 朱厚照瞪了一眼方继藩,冷然打断他:“你别打岔。” “噢!”方继藩隐隐感觉到,今日朱厚照身上,有一股莫名的霸气。 朱厚照冷笑,他抬眸,凝视着怒不可遏的父皇:“你们都没有耕过地,却奢谈这劝农书写的如何好,什么佳作不可多得,这不可笑吗?” “……”弘治皇帝想卷起袖子来,直接抽死这大逆不道的小子。 朱厚照傲然道:“儿臣说它是废纸,这是因为……儿臣耕过地啊!” 一下子,许多人脸色变了。 太子殿下……耕地去了? 朱厚照指着自己满身的泥泞:“儿臣正是在西山耕作回来,身上的泥泞,都是田里带来的,儿臣说这可笑,正是因为,已体会到了耕作的艰辛,也知这耕作之中,有何忌讳,需要什么,这才知道,这看上去洋洋洒洒一大通,可实际呢,却是狗屁不通,空洞无物,可笑至极,这劝农书,可以讨好陛下,可以让杨师傅拍案叫好,可以让这满朝的大臣,读了之后,甘之如饴,可这文章,到了农户们耳里,却甚是可笑,儿臣万万想不到,朝廷的劝农诏令,本该是鼓励农人勤耕的文章,传进了农人耳里,反而成了笑柄。” “著此文之人,五谷不分,竟也好厚颜无耻的劝农?这哪里是劝农,这是在伤农,在害农!” 今天有点迟,抱歉! 第二百五十九章同理之心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困惑不解的问道:“伤农?害农?” 弘治皇帝无法接受朱厚照的转变。 而杨廷和更加无法理解。 朱厚照却是重重的点头。 “不错,著书之人,简直是五谷不分,可偏偏,他竟大言不惭,教授百姓如何耕作,父皇,你说,这不是害民吗?一个连沙场都没见识过的人,却令其指导刀头舔血的士兵作战;一个不曾养马的人,教人养马。从前,倘若杨师傅将此文章读给儿臣听,儿臣肯定也分不清的好坏,可自儿臣在西山耕作,方才知道,这耕作的艰辛。” 弘治皇帝上下打量着朱厚照一身的泥泞,朱厚照说他去耕作了,此时不由的信了几分。 这家伙……居然还真跑去种地了? 朱厚照自信满满:“儿臣还记得,杨师傅教授儿臣一句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他一字一字背出来,深深看了杨廷和一眼。 接着继续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此诗,名曰,杨师傅,本宫没有背错吧。” “……”杨廷和定了定神,颔首点头:“不错,没有背错。” “那么杨师傅,你读书经义,也熟读这一首诗……本宫想问,诗中所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当真有感受吗?” 杨廷和被朱厚照质问,不得不道:“臣自感同身受。” “好,那本宫问你,粒粒皆辛苦,是怎么个辛苦之法?” “这……辛苦便是辛苦。” 朱厚照笑了,很自信的样子:“看来,杨师傅不知粒粒皆辛苦五个字啊,这等辛苦,比之杨师傅所想象的,更要辛苦十倍。杨师傅感受过,在烈日之下,手脚不停的感受吗?” “可以想象。” “你想象不出!”朱厚照突然有一种脑子陷入了空明的感觉,很痛快,从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学问,所以别人说啥,他不懂,只有唯唯诺诺的的份。可现在,我朱厚照也有教训你们的时候。 “你更想象不出,俯身在田间,这一弯腰,就是数个时辰,等你想要直起腰时,那等酸痛之感。杨廷和吃过蒸饼吗?” “……” 这一个个问题抛出来,让杨廷和无从招架。 朱厚照见他回答不出,便看向弘治皇帝,很是认真的问道:“父皇,杨师傅想来没怎么吃过蒸饼,父皇吃过吗?” 弘治皇帝脸上的怒气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的样子,他无法想象,太子居然问倒了杨詹事,更无法想象,太子有如此自信的时候。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吃过蒸饼,蒸饼难以入咽,朕也听说,这是百姓们寻常的吃食,百姓们辛苦劳作,却以此口粮,足见他们的艰辛。” 弘治皇帝显然比之晋惠帝要强上那么一些些,至少,他不会说出吃啥蒸饼,何不食肉糜。 朱厚照撇撇嘴。 “父皇错了,这蒸饼在父皇口里,自是难以下咽,却殊不知,这蒸饼乃是百姓们难得的美味。父皇之所以觉得蒸饼难以下咽,是因为没有真正体会过农人的艰辛罢了。倘若父皇顶着烈日,辛苦劳作了两个时辰,此时,浑身汗流浃背,身上的筋骨,俱都疲惫不堪,肚子里,像是被火烧了一样,觉得前胸贴了后背,此时,父皇唯一渴望的,就是能有一口冷茶,能坐在田埂阡陌之间,吃上一个蒸饼,那……真是神仙一般的享受,便是天下再美味的食物,也换不来。” “父皇觉得难吃,可真正农耕的农户,却已将其,当做了奢侈。” “是吗?”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显然无法想象,可细细一思,又很有道理。 朱厚照随即又道:“所以,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儿臣没有耕种过时,或许还会信他的鬼话,可真正俯身去耕种了,方知,此文不堪忍睹,可是这样的文章,却是杨师傅想要教授给儿臣的,他还教授儿臣,儿臣在想,杨师傅想借这些诗词文章,让儿臣知道民生的艰辛吧。” “可他错了啊。”朱厚照这一次,一句错了,竟再没有让弘治皇帝震怒。 “他错就错在,明明想要体验农人的艰辛,根本不需花费这么多功夫,坐在明伦堂里高谈阔论,只需下田,亲自去垦一块土地,去插一把秧,去收割一片麦子,自然也就能感同身受,却偏偏,每日拿一些根本没有耕作过的人,用他们的文章,来传授儿臣所谓的‘大道理’。”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厮自耕了地,尾巴也要翘到天上去了。 朱厚照突然厉声道:“杨师傅他们错就错在这里!” “错……”杨廷和脸色很不好看,自己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当面说挑自己的错…… 朱厚照冷笑道。 “这朝中许多人,也都错在此处,做事的人少,空谈的人太多,说起文章,人人摇头晃脑,引经据典,说起圣人之道,更是滔滔不绝,可什么是圣人之道呢,圣人之道,无外乎就是忠孝仁义而已,儿臣学圣人,只需知道,要对父皇心存忠孝之心,对军民百姓,存仁义即可。” “学会了这些学问,就完全足够了。可既心里已知道忠孝仁义,那么怎样才可以忠孝仁义呢?父皇,倘若儿臣当着父皇的面,每日和父皇说,什么是忠,什么是孝,将这圣人的话,每日鹦鹉学舌,难道儿臣这就是对父皇的忠,父皇的孝吗?” “王夫子说,这样并不对,所谓忠孝,不过是良知而已,心里明白了它是对的,那么就该去做,父皇病了,儿臣该在病榻前侍奉,这是忠。父皇忧心国家,儿臣为父皇分忧,这是忠。有了知,便该有行,心里存着这些良知,身体力行,才是至关重要的事。” 朱厚照说的头头是道,弘治皇帝竟也下意识的颔首点头。 不得不说,太子居然能说出如此一大通道理,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了。 可是……有些不对劲啊。 看上去,非常有道理。 却好像…… 弘治皇帝震怒,拍案道:“你这小畜生,亏得你也说得出口,朕病倒时,你躲哪里去了?朕忧心社稷时,你成日在做什么?” “……”朱厚照愣了一下,瞬间,所有的底气,都化为乌有,忙是讪讪道:“这只是旁枝末节,儿臣不是才刚学会这些道理嘛……” 他拼命的咳嗽:“儿臣从小就被人教导,说什么江山社稷,农为根本,农兴则百业兴,农衰则百业凋零,社稷垂危。因而,杨师傅为了让儿臣知道何为农耕,教授儿臣劝农书这些文章,可儿臣跟着杨先生学了无数文章诗词,却依旧还是不明白,这农人耕作,是怎么回事。” “王先生则不然,他没有告诉儿臣什么大道理,却是带着儿臣,去田间耕作了两日,儿臣却是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一眼朱厚照。 而后,却又深深的看了一眼方继藩。 这……就是那王先生,不,方继藩的学问?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殿下只学会了如何耕作,又有何用?”杨廷和觉得有些不太妙,不禁反驳道。 “殿下乃是太子,是国家储君,天下有千千万万的农户,不缺太子一个,太子要做的,是学会治理天下,所以,读书当属首要。” 朱厚照竟也不恼,而是道:“杨师傅果然是没有亲自耕作过,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啊。” “本宫学会的,何止是耕作,通过耕作,首先学会的,乃是同理之心。” “同理之心!”弘治皇帝的脸色,渐渐的变了。 “就如杨师傅,虽读了无数的,却依然永远体会不到农人的真正艰辛一般,无法体会,就没办法有同理心,没有同理心,才会为这样的文章叫好。而本宫却是深有体会,才真正知道,我大明千千万万的农户,辛劳至此,他们一年四季,长年累月的耕作,以蒸饼充饥,衣衫褴褛,缴纳农赋,到了冬日,还要应付徭役,这种感受,岂是粒粒皆辛苦五个字,就可以概括的。” “本宫耕作时,心里还在想,农户们可怜至此,可是朝廷,口里说着大道理,却哪里真正体恤过他们呢?为官之人,个个都口口声声的说什么爱民,可他们的爱民,只在自己的诗词文章里罢了。又有几人,俯身去做一些事,知道农户们,心中想着什么,心中所求的,又是什么?你们没有耕作过,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却个个沐猴而冠,自以为自己已知道了全天下的道理,我大明深受国恩之人,只晓得读文章来知晓自己的百姓,感慨几句百姓兴亡之苦,便自以为自己爱民如子了,这……是何其可耻的事啊!” 第二百六十章民以食为天 朱厚照几乎是鹦鹉学舌。 所讲述的,却都是王守仁的原话。 这两天,他一边耕地,一边听着王守仁的只言片语,而且听得很认真。 这是他前所未有的体验,在詹事府的课堂里,只怕许多年学到的东西,都没有自这两日所学的要多。 这固然是因为,他对这种学习的方式兴趣盎然,朱厚照本就是一个好动的人,让他乖乖坐在课堂,不如杀了他。 而另一方面,一旦朱厚照来了兴趣,以他的聪明劲,融会贯通,却有着极可怕的消化理解能力。 在历史上,这位被称作明武宗的少年,可是凭着兴趣,完全依靠自己的自学,掌握了兵法,在没有任何实战的情况之下,调兵遣将,竟是生生击溃了蒙古铁骑的天子。 可朱厚照这一句无耻,还是有些言过了。 弘治皇帝的眉毛挑了挑。 不过此时……他心里更多的震惊。 弘治皇帝毕竟治理天下十数年,也深知大明的弊病在何处,只是,没办法更改罢了。 其实,只要太子说的话有一丁点道理,做父亲的,都忍不住欣慰,他对朱厚照的要求不高,可今日,朱厚照的话,无论自己认同不认同,都足以让自己震惊了。 看着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儿子,抨击空谈,而提倡务实。 弘治皇帝竟有一些恍然的感觉。 这还是他那个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儿子? 朱厚照见众人默然。 王先生最厉害之处其实不在于有多大的道理,而在于,他带着朱厚照实践了。 实践本身就是最令人信服的证据,这绝不是杨廷和这些关在书斋里,读了无数书籍,号称才高八斗,可以比拟的。 因为,从朱厚照问你有耕作过吗?你没有!可是本宫有。 实际上,这个时候,杨廷和纵有万千道理,其实就已经注定输了。 当然,以杨廷和的学问,大可以用一百种诡辩的方法,将朱厚照按在地上摩擦。 可朱厚照的身份乃是太子,又是在御前,用读书人那种特有的诡辩之术,对杨廷和不会有任何的好处,反而……会使陛下不悦。 因而,他只能干瞪眼。 而朱厚照此时已经彻底的爆发了。 他压抑了太久太久,从来没有人认真听过他说什么,所有人,只将他当做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长大了! 至少,他分得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知道坐在书斋里读书,没有什么意义。知道亲自去耕作,反而体会到了民生的艰难。 “父皇,儿臣耕作过程中,很苦,手都磨破了,回到了东宫,脱下靴子,才知道已长出了几个血泡。可儿臣去了第一日,第二日依旧还去。这是因为,儿臣就是想体会一下,农户们的艰辛,儿臣耕作之后,还可以回到东宫,有人伺候着,可寻常的农人呢?” 朱厚照面容里露出同情之色,旋即便认真的对弘治皇帝说道。 “王先生说,一个人若是没有同理之心,那么即便学富五车,有再多的学问,就如这写劝农书的人一般,其实,对家国,不但没有好处,而且还有害处。儿臣一想到,父皇竟将这劝农书发出去,农人们在听到之后,瞠目结舌,不禁取笑朝廷竟对农事一窍不通,他们会怎样的取笑朝廷啊。” “杨师傅说,天下大治,因而,天下归心。可似劝农书这样的诏令发出去,怎么能使百姓们信服呢?” “儿臣……在耕作之后,听王先生诵读这,下意识的,感觉到了羞耻,这是奇耻大辱!因而,王先生又说,做学问的基础,同理之心是祭奠,此后,才是良知,良知无非是忠孝仁义而已,哪里有这样的复杂,有了良知,再去身体力行,很难吗?杨师傅他们,每天躲在书斋里,关起门来,成天教导着本宫要爱民如子,要善待百姓,要实施仁政……” 杨廷和脸色瞬间惨白。 这太子殿下,简直就是揪着自己不放啊。 你种了地,就这么了不起? 而事实上,种了地,就是这般的了不起。 因为跟百姓真真正正的感同身受了。 朱厚照厉声道:“杨师傅,这些话,是不是你教授本宫的。” “……”杨廷和道:“此乃……” “此乃什么,教来教去,不就是这些道理吗?可现在如何,现在本宫真正去体验民生的艰难,去爱民如子,身体力行,尝试着去善待百姓,亲自去寻找实施仁政的方法,你反是怕了,竟然跑来告本宫的状?” 弘治皇帝奇怪的看着朱厚照。 他居然觉得……太子说的有理。 不只有理,更令人欣慰的是,他看得出,这两天,太子吃了许多的苦头,可吃遍了农耕之苦,这家伙,居然还兴冲冲的跑去西山,生怕吃的苦还不够,这……就足以令自己这个做父亲的高兴了。 他怕就怕,太子不愿吃苦。 一个懒惰的人,即便再如何聪明,也守不住天下的。 他最恨的就是朱厚照好逸恶劳。 弘治皇帝心定了,他沉默着,想听听朱厚照接下来会说什么。 “殿下……”杨廷和道:”殿下现在,应该是多读书的时候,殿下毕竟年幼。” “呵……”朱厚照笑了,深深凝视着杨廷和,一字一句的顿道:“杨师傅又错了,读书的目的,为何?” 杨廷和不假思索:“学习圣人之道?” “圣人之道的目的为何?”跟着王先生学习,有一点最好,就是王先生每天都会面对各种读书人的质疑,而想要说服别人,王先生就不得耐心阐述自己的观点,凭借着王先生与生俱来的撕逼能力,在西山,王先生几乎还没有遇到过对手,大多时候,都是王先生将人按在地上,使劲的摩擦。 这些腐儒们,永远都不会明白,王守仁那等自记事起,就开始瞎琢磨的人,有何等恐怖的战力,若在后世,这便是斗破苍穹之中的恐怖如斯,犹如大魔王一般的存在。 朱厚照学了几天,虽只是学过一些皮毛,却也足够了。 毕竟,这些质疑的读书人,所质疑的理由,本就和杨廷和差不多,现在,只需用王先生的话,进行反击即可。 “圣人之道的目的,自是穷究大道,匡扶天下,施行仁政。” “哈哈……”朱厚照大笑:“杨师傅,你懂耕作吗?” “什么?” 又来了。 杨廷和想死。 能不能换一个问题。 “杨师傅连耕作都不懂,读了数十年的书,穷究了什么大道?” “殿下,世上的学问,不只耕作。” “耕作是头等大事啊。”朱厚照慢慢开始掌握节奏了,甚至在说话时,不忘挑衅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大抵的意思是,你看,你这没义气的东西,对付杨师傅,本宫一个人就够了。 弘治皇帝已彻底的懵了。 太子辩论的话,每一句,竟都隐含着某种道理,这个原本不谙世事的孩子,顷刻之间,竟和一个翰林侍学辩论,而且……竟没有落下风。 朱厚照继续道。 “国朝,以农为本,这是杨师傅说过的话,杨师傅又说国家要以农为本,却连耕作都不知道,如何兴农,杨师傅不耕作,就不知农户们的所思所想,没有同理之心,却将自己关在书斋里,奢谈什么世上的学问不只耕作。杨师傅的吃用,都是可怜的百姓们,自地里刨出来的,杨先生不懂耕作,还说耕作不算什么大学问?” “耕作,才是至关重要的学问啊,没了这个学问,读书,没有意义。杨师傅不事耕作,对耕作一窍不通,却还说什么国家以农为本,学什么治世之道。” “所谓的仁政,所谓的大治之事,没有那么复杂,不过是老百姓有饭吃而已,老百姓的饭,从哪里来的?耕作中得来的。” “……”杨廷和一时无言。 他算是服了。 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一听到耕作二字,就想吐了。 朱厚照摇了摇头:“本宫就爱耕作,耕作可是一门大学问,本宫要学的,还有很多,自然,最重要地是,本宫也牢记着自己的职责,绝不只是为了耕作而耕作,而是在耕作中,学习圣人的道理。” “今日本宫方知,圣人之道,何其精深,他所想要推行的仁政,又是何等重要。而这,恰恰是耕作中学来的,不知百姓疾苦,哪里知道什么是仁政呢。只有知道百姓苦不堪言,本宫见他们衣衫褴褛,看他们食不果腹,看他们辛苦劳作,他们的所得,还不够本宫衣上的一个边角料子,本宫一顿膳食,竟超过了他们一年的所得,本宫见识的越多,越能体会圣人之道的意义。” “到底什么是圣人之道。简而言之,耕作!” “……”杨廷和老脸抽搐。 朱厚照却是感慨,这一次,他不是为了辩论,而是发自肺腑的感叹:“只有耕作,地里才会长出粮食,才能养活天下人啊,圣人的道理,是在田亩阡陌之中,不是在书里。” 第二百六十一章天佑大明 朱厚照说着说着,竟有些真情流露。 其实这两日的历练,确实使他焕然一新。 他是个有大抱负的人,从他自幼熟读兵法,练习弓马其实就可以窥见一二。 一个没有抱负,没有足够毅力的人,是不可能做到十年如一日的练习弓马,学习枯燥的兵法的。 因为真正的兵法,绝不是三十六计这样简单。 一个能在沙场上指挥若定的将军,必定是一个事无巨细,俱都了然于心的人。 他必须了解士兵,必须了解地理,了解天时,必须计算出士兵每日所需的口粮,能随时计算出,援军可以在何时抵达。 这都是大学问,但凡是牵涉到了学问,都是枯燥无味的,单凭那孩子一般,过家家似得所谓战争。又或者是,读书人所臆想的那般,战争就是两边派出武将,先单挑一番,胜者则驱兵掩杀上去,最后大捷。 又或者是,动辄一个所谓的锦囊妙计,将军们如傻叉一般,哎呀呀,遭了,咋办,锦囊一打开,有了。 真正的战争,都是将军们指挥着数万数十万的军队,抵达战场,脑海里计算着无数种可能。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哪怕一盏茶前的战事,和一盏茶后的战事,都可能全然不同的。 这就需将军对于战场有着巨大的把控能力,他必须是那个最了解彼此军队的人,他也必须是最懂得山川河流,知道哪些地方,可能会遭遇伏击,哪些地方,适合驻扎军马,能精确的计算出援军到达的时间,能知道自己手里还有多少的预备队,可供投入战场…… 这些知识,恰恰是乏味的。 而历史已经证明,朱厚照是个极优秀的将军。 同样,当他真正有了同理心,有了感触,此时,他认真了起来,回顾着两日来的感受,不禁眼眶通红,满是失望的开口说道。 “连杨师傅这样的人,本该是我大明未来的栋梁,可连这样的人,尚且都不知耕作为何物,不知农人们,平时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却满口仁政,为劝农而拍案叫好,儿臣这些日子,所见所闻,心里只是感慨,杨师傅对不住那些供养他的百姓。” 说着,他面露愧色。 “儿臣……也对不住那些,辛劳于阡陌之间,缴纳赋税的农人啊,他们凄惨至此,而杨师傅们呢,却还在不断的对儿臣说,读书啊,学习圣人的道理啊,仁政啊……想来,有朝一日,百姓们要饿死了,他们依然,还在说这些吧,儿臣其实,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做人不能太亏心,不然,难免夜里睡不安生。” “儿臣和王先生学习,不是因为,王先生的学问有多好,他的学问好不好,以儿臣的愚钝,其实……也看不出来。可是,王先生是第一个,在儿臣眼里,口里说着仁政,却肯俯下身去耕作的人,儿臣见过许多的大儒,父皇也将许多翰林安排在儿臣身边,可王先生,只有一个。所以儿臣愿意跟着他学习,即便是跟着吃一些苦头,手里满是老茧,脚里生出水泡,有时累得腰都伸不直,可……儿臣甘之如饴。” 啪嗒! 朱厚照跪下,他认真了。 一开始,或许还只是因为争强好胜、不肯服输的天性使然,可说着说着,居然感动了自己,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两日的耕作,给予了一种新的视觉,这个视觉,使他看清了这个世界许多新的东西,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只是寻常的孩子了。 看着那些农人,亲自去体验他们平日的生活,自己受的苦越多,越觉得无法忍受,越是累的气喘吁吁,他才越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个太子,身上承担着这样大的干系。 朱厚照眼眸泛着泪意,一脸坚定的说道。 “儿臣往后,还会去西山,向王先生学习,若是父皇因此而要责怪,那就责怪儿臣好了,反正儿臣隔三差五,也已经被打习惯了。可是儿臣,不曾有错,儿臣只是不愿意,反反复复去听那些所谓仁政和爱民的道理,然后将自己关在书屋里,每日锦衣玉食,奢言着所谓的应当如何爱民如子,儿臣注定不会是一个令父皇称心如意的好儿子,因为儿臣觉得,相比于读书,世上还有许多,儿臣可以力所能及的事去做,就如王先生所言,人若是不从小处做起,却是满口春秋大义,满口所谓的大治之世,这……岂不是南辕北辙,请父皇……责罚!” 干得漂亮。 方继藩都忍不住差点脱口叫好了。 王守仁的洗脑能力,真是一流啊,他方继藩打心里佩服。 暖阁里,一片静寂。 其实最震惊的,莫过于王华。 王华脸色茫然起来。 自己的儿子,交给了太子殿下这个…… 短短几日时间……这杨廷和和自己几年时间,都无法给太子殿下灌输的道理,可只两天的时间里,太子殿下……竟是懂了这么多,虽然有些地方,王华不甚认同自己儿子的主张。 可这并不代表,他对儿子的主张完全的敌视,因为这其中,许多东西,本就是互通的,无论是任何学派,本质上,目的都是圣人的仁政,只是大家各有各的坚持,对通往仁政的路径,有争议罢了。 至少有一点,值得欣慰,那就是太子殿下,竟也开始追求仁政了。 天佑大明啊。 王华居然激动的颤抖。 那些没有教导过太子的人,是绝不会有这样感受的。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太子殿下是何等的固执,是何等的油盐不进,教导太子数年,王华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而如今……太子殿下这一番肺腑之言,竟连自己都动心了。 王华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一眼方继藩。 自己的儿子,也是一个固执的人,当初,自己的儿子,所坚持的是格物致知,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理学之中,所谓的格物,用朱夫子的话来说,即为:‘“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也就是说,程朱的主要观点在于,格物乃是奔上圣人之道的途径,而如何格物呢,格物即物而穷其理,格物的途径主要是读书讨论,应事接物之类。其做法“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 在这个从逐渐积累到豁然贯通的过程中,因而,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你们这群渣渣,都读书,多研究。 因此,才会有自己的儿子,跑去研究了三天三夜的竹子,伯安当初,是真正的信奉理学啊。 自跟了方继藩,就开始变‘坏’了,越来越和理学背道而驰。 王华从前对此大发雷霆,现在却茫然起来……这到底,是好是坏呢? 似乎,从太子身上,王华没有看到太多的坏处,当然,其中也有一些离经叛道的地方。 弘治皇帝深深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他突然有一种儿子完全变了一副样子的感觉。 道理且不论,至少……太子比从前,多了几分使命感,似乎愿意承担起几分江山社稷的责任了。 仿佛有一种东西,瞬间的插入了弘治皇帝的内心。 太子……这是长大了吗? 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啊。 弘治皇帝激动的竟说不出话来,嘴角隐隐在颤抖。 在他心里,张皇后可以纺织,作为天下人的表率,来向臣民们宣告,宫中倡议节俭。 那么太子耕作,又有什么不好?这不但传出去,臣民和百姓们只会称颂太子贤明,而且,却也令太子尝到了百姓的疾苦,这……不正是自己所期望的吗? 弘治皇帝的目光,从起先的严厉,接着变成了审视,而现在,却多了几分舔犊之情。 长大了啊,果然长大了,终于开始有心了。 唯一脸色苍白的,是杨廷和。 他是詹事,看太子殿下的意思,从此以后,都跑去跟一个小翰林学习了,这小翰林,还是方继藩的门生。 他完全不认同这些,他认准了,格物致知,读书的人,就该穷究自然之理,这是格物致知,是正道,跑去耕作,这能学什么,太子殿下要做农户了吗? 他忍不住道:“殿下,你误入歧途了。” 他本不该说这番话的,若不是急了,也不会如此的失态。 众人才反应了过来,看向杨廷和。 误入歧途,是很严重的指控。 只在这短暂的平静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开始在不断的思考起来,他们摇摆着自己的情感,不断的思考着此事的好坏,满脑子都在想,这到底是误入歧途,还是太子殿下已经长大,有了成熟的想法。 这时……有人漫不经心的开口道:“老臣以为,太子殿下如此,没什么不好……西山……老臣去过,杨詹事所言的误入歧途,太言重了。” 说话的人,此前一直在沉默,可是他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 内阁大学士,刘健! 第五更送到,太累了,睡觉。 第二百六十二章殿下千岁 内阁大学士刘健,位列百官之首。 乃弘治皇帝最为信重之人,他是沟通宫中和朝廷各部的桥梁,某种程度而言,他几乎和宰相没有任何分别了。 按理,在这种事上,他是不该发表任何意见的。 可杨廷和的那一句误入歧途,却令刘健眉毛微微一挑,终究,还是开了口。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刘健,当刘健说到,误入歧途太过言重,原本,弘治皇帝还或多或少的,有几分狐疑和悬着心的。 虽觉得太子长大了,也觉得太子所言有理,可毕竟觉得这些言论,多少有些离经叛道,而刘健的话,使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杨廷和万万料不到,刘公竟会掺和一脚,他脸色骤然变了,身为翰林,清流中的清流,还是詹事府詹事,杨廷和某种程度而言,是敢于顶撞皇帝的,这叫刚直不阿。 可刘公不一样,刘公是他上官的上官,更是百官的实际首领,杨廷和只是小清流,和翰林学士出身,入阁拜相的文渊阁大学士相比,说句难听一些的话。刘公在做清流的时候,你还在光着腚玩泥巴呢。 刘健微笑,左右看了一眼,显然,连谢迁和李东阳都诧异于刘公会突然发表言论。 刘健继续道:“太子殿下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国家以农为本,太子殿下既为我大明储君,亲自躬耕,实则,是为天下的军民百姓们,做了表率。” 他顿了顿:“《劝农书》虽是翰林学士周芳所著,可此文,却是臣从中择选出来,举荐入宫的,这……是老臣的疏失,当时看此文,老臣也为之叫好过。老臣作为首辅大学士,所举荐的文章,脱离了实际,真是万死莫恕。” “……” 弘治皇帝暗暗颔首点头。 这……或许就是他信任刘健的原因吧。 有错就认,勇于承担责任。 可这么一认错,反而使杨廷和无措起来。 内阁首辅大学士,尚且亲自认错,将劝农书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此时自己还继续为这劝农书争辩下去,这不但是找抽,而且已丝毫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了。 “错了即错了,没什么不可认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刘健微笑:“劝农书既然错了,而今,太子亲自做了典范,身体力行,这效果,岂不是比区区一篇劝农书,要显著十倍、百倍?” 弘治皇帝一愣,眼里放光,不得不说,理论水平而言,刘健确实高明。 什么学术之争,什么理学、新学。 这些争议很重要吗? 事实上,确实很重要。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对于天子而言,太子肯去体会民间疾苦了,这就是大幸啊。而对于宫中而言,天下的万民,得知太子殿下亲自作为典范,在西山耕作,那么……则岂不是比劝农书要有用的多? 刘健的着眼点,不在于学派和学说的争议,却将宫中的利害关系给分析透了,这事,对宫中有莫大的好处,其他的……都不重要。 弘治皇帝莞尔,连连颔首:“刘卿所言,甚是,朕深以为然。” 刘健淡淡道:“不过,太子殿下出城学习,事关殿下的安危,老臣颇为担心,因此,老臣以为,西山的卫戍,还需增强为好。”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调一支军马至西山左近,以备不测?” 刘健颔首。 弘治皇帝道:“拟一道章程来,不只如此,太子的行驾,也需加强……” “父皇……”朱厚照却忍不住插口了:“儿臣以为,不可。” “……”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这才刚夸你几句,你就开始开染坊了是吧? 朱厚照却很是认真的说道。 “儿臣跟着王先生学习,是以秀才朱寿的身份,倘若如此大动干戈,这西山,岂不又成了一个詹事府?儿臣是去历练的,既是求知,也是磨砺自己,倘若如此大张旗鼓,王先生还敢教吗?其他的读书人,又怎么敢去?便是西山的矿工和农户,怕也不敢接近儿臣了。” 朱厚照道:“既是体会民间疾苦,如此大动干戈,最终又流于形式了,这件事,所知的人不多,只要不泄露出去,厂卫暗中加派一些保护,西山那儿,又有一支羽林千户所,足以保障儿臣的安全无虞……” 朱厚照很讨厌这等大张旗鼓,倘若真如父皇的安排,那么就真的无趣了。 说到这里,他心里不禁一凛,想起了当初,为何方继藩问自己想不想改变自己的形象,使父皇不再将自己当做孩子看待,说他有办法。 现在……不就效果显著了吗?老方真有办法啊。 朱厚照现在已经渐渐的,开始掌握住节奏了,深吸一口气,开始抓着这个脉络,慨然道。 “体民之所苦,享民之所乐,这才是儿臣的目的,若是失去这个初衷,那么,儿臣倒不如在书斋里读书了。父皇的好意,儿臣自然知晓,可是儿臣以为,这世上,并没有这么多贼子…父皇难道忘了,父皇最喜夜里,带儿臣出宫闲逛的…” “……” 卧槽…… 这一下子,暖阁里……尴尬了。 方继藩有一种RI狗的感觉。 他骤然想起了上一世,明实录中的记录:“帝尝引青宫(太子)夜出宫间行,至六科廊,青宫(太子)大声言:‘此何所?’帝摇手曰:‘若无哗,此六科所居。’,太子曰:‘六科非上臣乎?’帝曰:‘祖宗设六科,纠君德阙违,脱有闻,纠劾疏 立至矣。’” 这段对话,出自明史和实录,记录的就是弘治皇帝和太子抹黑出宫去瞎晃悠,路过六部科道上班的地方,太子大声说话,被弘治皇帝制止,太子说这些不是咱们的臣子吗,怕啥? 弘治皇帝便说,六部科道的职责便是纠正天子过失的,一旦让他们知道咱们出宫夜游,这弹劾的奏疏,很快就要来了,惹不起,惹不起,你小点声,别让人知道了。 这段对话,理应是起居的宦官记录下来的,说穿了,是私密,而且从太子问出六科为啥这么牛,可以看出,那时候太子应当年龄还很小。 而现在,朱厚照直接将这陈年旧事给揭了出来,意思便是,当初父皇不也天天夜里带儿臣出宫去瞎晃悠,也没出啥事,你看,现在儿臣去西山,能出啥事? “……”弘治皇帝脸色青一块红一块,不知说啥好。 这儿子,脑子缺一根弦吧? 什么……陛下竟带着太子夜里出去瞎晃悠? 刘健也有些尴尬,不知是该说点啥好,要弹劾一下吗?还是假装啥都没听见? 谢迁低垂着头,一脸疲倦的样子,好似是不堪重负,作为老臣,已经吃不消的模样。 李东阳木若呆鸡,没听见。 杨廷和倒是想趁此机会狠狠批评一下,只是……现在却心乱如麻。 王华哭笑不得,看着其他人,一个个演技精湛,都是充耳不闻的样子,本想张口说什么,却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朱厚照振振有词,他觉得自己有理啊,当初父皇成天批完了奏疏,带儿臣夜里出去瞎晃悠的时候,也没带几个护卫啊,怎么现在自己去西山,要这么大张旗鼓? “何况,当初……” “好了,好了!”弘治皇帝压压手。 一提当初就头痛啊。 弘治皇帝瞪着朱厚照:“既如此,加派暗卫即可,你需要啰嗦,你话怎么这么多?” 朱厚照道:“儿臣也只是一时情急而已。” 弘治皇帝心里松了口气,便冷下脸来:“今日之事,是机密,万万不可流传出去,否则,真有乱臣贼子,趁机谋图太子,卿等与乱臣无异。” 要保守秘密啊,不但不能泄露太子行踪,当初夜游之事,当然也都不能泄露,否则,后果你们自己掂量着吧,出了事,朕自然找你们。 “可是……陛下……”杨廷和心有不甘,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难道自此以耕作为要务了吗?” “寓教于乐,没什么不好。”在得到了刘健的支持之后,弘治皇帝仿佛吃了定心丸,他面无表情:“卿既为詹事府詹事,自是以太子为重,若对太子有益,有何不可?” 杨廷和心中一凛。 陛下历来是极少指责人的,可这一句话,却很重,颇有几分责怪自己作为詹事府詹事,不思好好教育太子,却妨碍太子读书一般,他惶恐的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没有搭理他,随即笑吟吟的看向了王华:“王卿家,你有一个好儿子啊。” 王华哭笑不得,好……好儿子,已经被自己逐出家门了,也亏得这时代没有报纸,否则以王华的性子,早就登报去脱离父子关系了。 …………………… 哎,写书真是两难啊,在书里引一些史料出来,大家又要嫌老虎啰嗦,水字数,可不引史料呢,又有读者说,这是历史玄幻文,不合理,瞎写,一点都不严谨,皇帝怎么会随便出宫,随便去主角家,那么,就别说老虎水了,不解释清楚,天天挨骂,老虎自己也难受,其实……老虎很严谨的啊。只是严谨归严谨,可老虎尽力用有趣的方式表达出来而已,并不是因为小说风趣幽默,它就变成了瞎写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吾皇明察秋毫 见王华态度迥异,弘治皇帝有些诧异,不过他没有深究。 今日太子的表现,实在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不禁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莞尔笑道“好生尝一尝民间的疾苦吧,可惜,朕年纪大了……” 这意思却仿佛是,若不是因为年纪大了,他也想去试一试。 说罢,他才认真的打量起方继藩来。 王守仁是方继藩的弟子啊。 那么,这王守仁的学问,固然不是都承袭至方继藩,至少,方继藩对他的影响,也一定很大。 否则,方才王华为何会一再声称,自己的儿子从前不是这样,自拜入了方继藩的门墙之后,行为举止,才如此的‘怪异’? 这么说来,这太子今日的学问,是从王守仁那儿来的,而王守仁的学问,去又自方继藩这儿来,身体力行……嗯……方继藩种出红薯,岂不也是身体力行…… 难怪这个小子,虽学问未必及得上那些翰林,却是懂这么多东西,往往能出人意料的解决如此多的问题。 太子去西山……是好事。 “诸卿且退下,方继藩留下!” 他若有所思,随口下达了口谕。 陛下显然对方继藩有话要说。 第一次父皇如此的重视,甚至驳斥的杨师傅说不出话来,朱厚照显得很兴奋,这亢奋劲,自然还需慢慢的消化,此时他倒是信心十足起来。 现在父皇准了自己去西山,是一个好的开始,将来,只要父皇不将自己当做孩子看待,自己自然可以做一些真正的事,令父皇和百官们刮目相看了。 刘健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某种程度,他对于太子的改变,是颇为乐见的,毕竟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虽是翰林出身,可渐渐的接触到了实际的事务,方才知道,许多书,读了未必有用,解决问题的方法,最为重要。 那杨廷和脸色惨然,从此以后,自己这詹事,岂不形同于虚设,连陛下都鼓励太子去西山,那么,太子还肯在詹事府老实读书吗? 可陛下令大家告退,众人只好行礼,告退而出。 方继藩留了下来,至始至终,他都全然放手让朱厚照去表现。 此时也松了口气,一切都如自己猜测一般,太子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而王守仁这个怪胎,本就天生有教育家的基因,否则,历史上王学流行,难道只凭王学比理学更先进吗? 王学固然在理学之上,提出了此时社会更加切合实际的主张,可与此同时,也和王守仁的教育天赋有莫大的关系。 一个是极具煽动性的老师,一个是聪明绝顶的学生,两者结合,嗯……恐怖如斯。 暖阁里很安静。 因为弘治皇帝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低着头,拿起了案牍上的仔细的看了一遍。 说实话,这篇很是精彩,到现在为止,弘治皇帝读之,依然觉得很痛快,实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甚至,弘治皇帝依然察觉不出,这到底可笑在何处。 字字句句都很精彩,哪里有什么可笑之处呢,他真是看不出来。 等他将这一篇读完,放下,不禁感慨“朕与杨廷和,有什么不同?也是五谷不分啊。” “可是陛下勤政,人所共知,臣就很佩服陛下,如此日理万机,非常人所及。” 方继藩笑呵呵的,拍大老板的马屁嘛,有什么羞耻的,自己又不是读书人,没那些腐儒们的臭毛病,我方继藩上一辈子就是书呆子,吃的亏还不够吗,至今还没女朋友呢,这一世,自己也算社会哥了,嗯,会有女朋友的。 拍拍大佬的马屁,没什么不妥的。 弘治皇帝凝视了方继藩一眼,认真的问道“你的恩师,乃是危大有?” “……” 这劈头盖脸的问话,令方继藩莫名其妙。 方继藩却还是道“小时候,他教授过一些东西……” 只能这样回答啊,还能怎么说。 弘治皇帝颔首,旋即却又问道“这些学问,也是他教的吗?” “什么学问?”方继藩不禁诧异。 弘治皇帝淡淡一笑“这身体力行之道。” 明明是知行合一,没文化真可怕啊。 方继藩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陛下,这是臣的学生王守仁所领悟的学问。” 这一点,方继藩必须得解释清楚,真跟自己无关啊,都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而且,就算没有自己,王守仁在历史上,也会在龙场悟道,虽然而今的王学,已经和历史上的王学有一些细微上的不同,可大抵,现在王守仁的学说,和历史上的阳明心学,是有所继承的。 这一点,方继藩必须解释清楚,毕竟,他虽是社会人,可三观还是和很正的,和其他穿越的妖艳jian货们不一样,剽窃别人的成果,占为己有,他不干。 弘治皇帝却是瞪他一眼,很是有理有据的反驳道。 “你休来胡言,怎么,害怕你的门生说了离经叛道之言,而给你惹来灾祸?这就是你的学问,你以为朕不知道?那王守仁从前的事迹,他父亲已经交代了,是实实在在的程朱门生,就是自从跟了你,才会突然转了性子,他父亲王华,是个品德高洁之人,不善于说谎,朕信的过他。” “……”言外之意,是自己不老实了。 方继藩发懵,我难得说句实话容易吗? 我想做一个好人啊…… 难道做好人也这么难,方继藩瘪了瘪嘴,才开口说道。 “这个……陛下,王华已将臣的门生逐出了家门,所以,后头的事,王华并不知情,这王守仁,聪明绝顶,一点即通,臣实不敢揽了他的学问,据为己有,还请陛下明鉴……” 弘治皇帝冷笑“就知道你会说这些,你将王守仁推到前头,自己躲在背后,你自己也说,王编修一点即通,他若不被你点化,如何能通,到现在,还想强辩,你当朕这般糊涂吗?” 不客气的说,你特么的就是糊涂。 方继藩心里腹诽。 弘治皇帝厉声道“如此明显的事,你还想糊弄朕,你方继藩,难道想要欺君罔上,你可知道,欺君罔上,是何罪?” “……” 欺君罔上…… 方继藩打了个颤,这罪名可大了。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只好抬起头,一副很有担当的样子“陛下果然明察秋毫,没错,此学,就是臣根据前人的经验,以及在为陛下效劳的过程中,体悟出的。臣不但悟了此学,还将其,传授给了王守仁,陛下圣明,一眼就看穿了臣的伎俩,臣佩服之至!” 方继藩是真的服了。 弘治皇帝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打趣似的看着方继藩。 “是你就是你,承认了即可,方才为何要抵死不认,一丁点都不老实,朕就这样的不大度,心胸如此的狭隘,如那杨廷和一般,容不得其他吗?” “是,是,陛下不但明察秋毫,还宽宏大量,臣很佩服呀,臣一定多像陛下学习,陛下实乃臣的榜样。”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你的这学问……” 方继藩心里说“真不是我的啊。”可他现在不敢说了,一个欺君罔上的高帽扣上来,他承受不起,算他是有道德的人,可道德也不能当饭吃吧,活着多好。 弘治皇帝继续道“倒也颇有一些用处,有几分道理,此番太子能通晓如此多的道理,自是你的功劳。” 方继藩想了想“陛下,其实王守仁的功劳也很大。” 弘治皇帝甚是欣慰,很满意的颔首道“你不居功,将此功让予你的门生,可见你虽有时不诚实,可心地还不算坏,有救。王守仁,毕竟是鹦鹉学舌,不过是拾了你的牙慧而已,功是有的,说很大,就言过其实了,你自己也说朕明察秋毫,你和王守仁的功劳,孰轻孰重,朕会不知?” “陛下真是了不起啊。”方继藩已经无话可说了。 弘治皇帝随即一笑“因而,太子去西山读书,朕就将他,托付给你了,朕敕你为少詹事,果然没有选错,朕甚是欣慰。至于你的恩师……危大有……此人是个道人,嗯……想来,当初也曾点拨了你,你小小年纪,有如此能耐,如此看来,这危道人,倒还真算得上是得道高人啊…” 弘治皇帝对于道人,没有太多的好感。 这是因为,道人们喜欢装神弄鬼,而显然,这个危大有,让他诞生了很多兴趣,此人会‘呼风唤雨’,当然,其实只是会看天象而已,可能观测天象,从而能确定下雨,这虽没有神鬼那般神奇,可说他是得道之人,也不为过了,何况,方继藩这么多学问,想来,或多或少,与此人有关。 “他……当得起仙人二字,不知他是否故去了,若还活着,朕还倒真想见一见。太皇太后一直说,朕厌恶道人,会给朕惹来灾祸,其实她哪里知道,朕不是厌恶道人,是不喜那些装神弄鬼之徒啊。”。 第二百六十四章料事如神 方继藩心里想,倘若危大有还活着,想来,已经一百三十多岁了吧。 肯定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这使自己拿他出来吹牛,一丁点压力都没有,所以方继藩就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不发一言。 弘治皇帝沉吟道:“既是得道之人,朝廷该有所礼遇,过些日子,朕和太皇太后商议着,给你的恩师加封天师吧,毕竟这是活神仙嘛。” “……” 天师…… 方继藩心里就想,正一道,连天师府的张家,也只是受封真人哪,这若是受封了天师,岂不是比张家还厉害了? 这可不得了。 不过他没做声,此等追封的事,好像跟自己没啥关系。 “朕正好还有事想要问问你,前些时日,有鞑靼人小规模的突袭了大同,你如何看?” 弘治皇帝突然问起,显然,已经认可了方继藩是个有能力的人。 方继藩大抵回忆了片刻历史,摇摇头道:“这些年,天降异象,不但我大明受了雪灾之苦,这鞑靼人,亦是受灾严重,这鞑靼所在的,乃是困苦的大漠,听说他们那儿,夏天竟降下了雹子,打死了许多牲畜,眼看着这就要入冬了,怕是他们储备的粮食,不足以过冬。” “所以……”方继藩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历史上,那位号称‘小王子’的鞑靼人,会率领鞑靼大军突袭大明边镇,当然,他们起初是佯攻大同,也就是后世的山西一线,可实际上,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罢了,这样做的目的,是寄希望于朝廷将目光移在山西大同方向,而鞑靼主力,则千里奔袭,居然越过了朵颜三卫的领地,直取辽东。 而这一次突然的洗劫,造成了辽东惨重的损失。 弘治皇帝不问还好,方继藩一听事关到了辽东,便滔滔不绝地道:“既然是粮食不足以过冬,那么鞑靼人袭击大同就没有道理了。大同乃是关塞,护着关内,而在关外,除了一些要塞之外,并没有太多的粮食囤积,他们想要夺取粮食,就必须破大同关,而大同关乃是坚城,要破,哪里有这般容易突破,他们若当真能突破大同的防线,我大明早已震动了。” “所以,臣认为,他们的目标,绝不是大同,而该是辽东,辽东遍布着大量的村落和集镇,他们即便不攻下锦州,也足以在辽东掠夺足够的粮食,这城外的千里沃土,也足以供他们烧杀劫掠,因而大同只需加强戒备即可,而辽东一线,陛下要早作筹谋,坚壁清野,以备不测。”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他其实一直忧心的都是大同。 毕竟一旦鞑靼人猛攻大同,对于大明而言,关系极大,一旦突破了雄关,这鞑靼人就可深入关内,甚至威慑到北京城了。 反而是辽东……他不甚关注,毕竟靠着辽东那儿,是朵颜三卫的牧场,而且辽东有锦州等重要的城池,鞑靼人即便狂攻,明军也有足够的时间和鞑靼人进行反复的拉锯。 说穿了,辽东隶属于关外,是大明在关外最重要的力量,而大同,却是保护关内的关防力量,两者的分量不同。 方继藩一口咬定,鞑靼人会奇袭辽东,理由是大同他们攻不下关隘,一粒粮食都夺不走,而辽东却不同了,那儿可有大量的汉人敷衍,一旦鞑靼人突袭,那里就成了鞑靼人的打谷场了。 弘治皇帝沉思了一下,道:“朕知道了,你的意见与兵部不同,不过朕会下旨意,让辽东一线有所防备。”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既然弘治皇帝已经这么说了,他倒是不适合再多说什么了,便作揖道:“那么,臣告退了。” 一个人,若是能知道明天发生什么,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啊,只这三言两语,又不知可拯救多少人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能取信于弘治皇帝,这一次,方继藩相信,弘治皇帝对自己,已有足够的信心了。 只是……弘治皇帝也只是说会提醒辽东的守军,这……似乎还不够吧。而且还提到了兵部…… 兵部显然是更侧重于大同的,毕竟大同和山海关一样,都是拱卫京师的关隘,这两个关头失去了另一个,京师就完蛋了,当初土木堡之变,瓦剌入关,包围京师,就是从大同进来的。 失去大同,就等于失去一切。 兵部肯定会选取最稳妥的方案,因为对他们而言,一家老小可都在京师,出事了,他们就是千古罪臣。而辽东即便是遭遇了袭击,那也没什么妨碍,只要保住锦州一线不失,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这样一想,一切都清楚了。 辽东可以出意外,但大同不能,因而兵部必定是侧重大同,那么他们所有的章程和计划,都将围绕着加强大同的防护为优先。 不会出事吧…… 倘若到时候敷衍一点,即便是提出了预警,可最后,就算皇帝提醒了辽东的守军,可这兵部和辽东,都不将其当做一回事,那可糟了。 这可是数万人的性命,可能这一次洗劫,不会给予大明任何的撼动,毕竟鞑靼人,甚至可能连大宁、锦州都拿不下,可城外的军民百姓,却都遭殃了。 方继藩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出宫,却见朱厚照竟在宫外头候着自己。 朱厚照美滋滋的上前道:“老方,如何?” “不错。”方继藩心里还在操心着方才的事,不过还是扯出了点笑容,鼓励他道:“殿下果然令陛下刮目相看了一回。” 朱厚照便笑了:“这是自然的,王先生教的好。” 接着似乎觉得还不够:“当然,也是老方教王先生教的好。本宫在等你呢,咱们一起去西山,下午还有许多地要耕呢。” 方继藩摇摇头,道:“殿下,最近的邸报看了吗?关于大同的事。” 朱厚照撇撇嘴,带着几分不屑道:“才派这一点兵马来,那小王子,怕只是想骚扰大同罢了,这点儿兵马,塞牙缝都不够,本宫对他们没兴趣。” 方继藩沉声道:“若他们的目标不是大同呢?” “……”这下,朱厚照沉默起来了。 他对边镇的事太熟悉了,似是在想什么,顿了一下,眼睛突的一亮,紧紧地盯着方继藩道:“你的意思是,声东击西?不对吧,他们为何要攻辽东?听说他们遭了灾,死了许多马匹,要攻打辽东,又需越过大宁,大宁那儿,可是有朵颜三卫在,何况,即便突破了大宁,不是还有锦州吗?锦州乃是坚城,他们情急之下,肯定破不了城,那鞑靼的小王子,本宫早有耳闻,他不会这样愚蠢。” 方继藩和朱厚照并肩而行,却是不疾不徐地道:“可是殿下难道没有想过一件事,倘若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攻城,而只是单纯的洗劫呢?殿下也说了,他们遭了灾,而且,即将要入冬了,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怎么熬得过这个漫漫长冬?” “……”朱厚照再次沉默了。 猛地,他拍方继藩的肩。 方继藩觉得肩头一沉,人顿时矮了一截,还有点痛,不由龇牙咧嘴起来,你大爷,一身的蛮劲啊。 朱厚照则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方继藩道:“不错,不错,老方,本宫最佩服的就是你这一点,总是料事如神,走,我们进宫去……去见父皇……” “臣已禀明陛下了。”方继藩摇摇头:“陛下还算关注,也答应了下旨,令辽东有所戒备,只不过……臣的担心是,兵部和九边的将士们,怕更关注的乃是大同,即便陛下下了旨意,他们也只认为这是常例,多半也只是做做样子,可一旦鞑靼人来袭,到时可是要吃大亏了。” 朱厚照点头道:“说的有道理。” 方继藩深深地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了百姓的疾苦,那么想想看,比起西山的农户而言,更可怜的,是在关外的军民百姓,那关外,天寒地冻,他们本就缺衣少食,一旦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更是妻离子散,死无葬身之地啊。” 朱厚照听着,眉头不禁深深地拧了起来,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颔首点头。 本欣赏而言,朱厚照不算是个坏人,虽有些顽劣,可只是从前不太懂事罢了。 而如今,听方继藩一煽情,他带着几分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 “示警!”方继藩当机立断,他接着道:“必须要让辽东上下都戒备起来,让整个辽东,坚壁清野,绝不给鞑靼人一丝一毫的机会!” 朱厚照咬咬牙:“本宫明白了,可是想做到这一点,怕是不容易吧。” 方继藩道:“问题就在这里,就如那江河边的百姓一样,每一个百姓都知道江河随时可能泛滥,会冲垮他们的家园,甚至会令他们丧命,可要他们立即放下一切,带着自己的财产,远涉百里之外,去躲避洪水,却是很难。所以,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第二百六十五章太子高才 朱厚照是真的也忧心起来。 人就是如此,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永远都被一群清流和宦官包围着,大抵不会对寻常百姓有什么同情心的。 毕竟,百姓距离他太远了,即便只是远远看到,最多心烦一阵子,可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也只是一阵烦心而已。 他们大抵会认为,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物种。 可当真正接触了寻常的百姓,和寻常人一般劳作之后,这时,才会给人一种,噢,原来我和他是一样的,都是有血有肉,我如此疲惫不堪,想来他们一定更加痛苦吧。 这便是同理之心。 辽东的军民百姓,显然比西山的百姓更苦啊。 朱厚照是个少年,少年郎的心思,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朱厚照垂头丧气地对方继藩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你说来听听。” 方继藩便道:“陛下已答应下旨送去辽东,命辽东的军民戒备,可依着我看,兵部和辽东那儿不会太当一回事,至多也就打起精神,恭恭敬敬的接了旨意,上书称颂一番,而后再做做样子罢了。” “毕竟,坚壁清野,牺牲太大了。” 方继藩徐徐的分析着,这确实是两难的问题,坚壁清野可不是说说这么简单,这么多的百姓放弃自己的田产,放弃自己的屋舍,躲入城中去,固然他们带了粮食入城,有吃有喝的,可在哪里住呢,不还是得沦落街头吗?何况,一旦如此,就意味着放弃了生产,到了来年,难道去吃土? 天知道鞑靼人会不会来,这若是不会来,就真的把人坑苦了。 辽东各地的镇守,以及文武官员们,自然也不希望如此麻烦,毕竟百姓不是数字,也不是牛羊,你一道命令下去,他们就会乖乖入城,想要坚决贯彻坚壁清野,需要整个官僚体系全部动员起来,在一个鞑靼人都没有看到的情况之下,如此大动干戈,这……也是找抽。 方继藩又道:“可若是能让陛下派翰林官欧阳志前去宣读旨意,这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朱厚照讶异地道“欧阳志?” 宣读旨意,倘若是出自内阁的圣旨,一般由翰林官或者礼部官员、科道官前去宣读,这便是代表朝廷的钦命使者,代表了天子。可若是皇帝自己私人的旨意,则由宦官宣读,这叫中旨,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 陛下下旨辽东,肯定会经过内阁,因为这不是皇帝的私事,那么颁布旨意的人,就可以商榷了。只要派出了欧阳志,那就好办了。 欧阳志别的本事都没有,方继藩很不客气的话,这个门生就是个弱智加渣渣,可他却有一个闪光点,欧阳志是个听话的人,方继藩让他往东,即便东边脚下就是一个池塘,他也毫不犹豫的一脚踏上去。 欧阳志虽然官职低,可到了辽东,代表的就是朝廷和圣上,他即带着加强戒备的圣旨,同时向辽东的文武官员们暗示着宫中希望能够坚壁清野的意思,文武官员们还能无动于衷吗? “欧阳志?本宫看他,智商不是很高啊,他……能成?”朱厚照开始怀疑起来。 方继藩瞪他一眼:“太子殿下侮辱臣的学生……” 朱厚照忙摆手,尴尬道:“呀,只是随口一言,能成?” 方继藩笃定地道:“能成一半。” 朱厚照不由道:“那另一半呢?” 方继藩一字一句道:“殿下私下里再派刘瑾随行,和刘瑾交代清楚,若是坚壁清野办不成,就宰了他。办成了,就是大功一件。” “……”朱厚照又开始怀疑了。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奇怪的组合啊。 于是朱厚照道:“刘瑾除了伺候人,没别的本事啊。” 方继藩心里呵呵,殿下是一丁点都不清楚刘公公的战斗力啊,人家在历史上,那可是双手满是鲜血的大魔头,他的名号,那也和自己一般,可以止小儿夜啼的,这种人丢去了辽东,那简直就是如鱼得水,战斗力爆表啊。 方继藩忙道:“殿下太看不起刘瑾了,似刘瑾这样的人渣……” 说到此处,方继藩汗颜,好像……失言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朱厚照,生怕朱厚照察觉出了什么。 朱厚照却也瞪着方继藩,一副古怪的样子:“人渣……人渣是啥?” MA的,幸好你是智障。方继藩心里松一口气:“人才的意思,渣者,水查也,这一旁的水字,代表了至清之水,查者,查察之意,大抵是明察秋毫的意思。” 朱厚照不禁感慨道:“老方,你懂的真多,难怪王先生都拜你为师。可是,你这么高的评价……就凭刘瑾那货?”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还信不过臣?” “信!”朱厚照斩钉截铁地道,接着又道:“这个好办,圣旨下来,需司礼监那儿发给内阁,再由内阁委派人员前往辽东,所以只要交代一声司礼监,让司礼监举荐欧阳志来办,内阁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花心思的,这事儿不难。就派欧阳志,刘瑾嘛,反正是东宫派出来的,还不是本宫一句话的事。” 说着,朱厚照叹了口气:“老方,本宫都没有想到辽东的事,竟让你未雨绸缪的想到了,要是我大明多几个你这般的人渣,何愁天下不太平啊。” “……”方继藩想哭,却不得不笑着直面人生,他很努力的咧起嘴,露出整齐又洁白的牙齿:“不不不,殿下太谦虚了,殿下也很人渣,大家彼此,彼此。” 朱厚照很固执地道:“你更人渣一些嘛,本宫还差一些火候。” “……” 方继藩感觉心,有点痛:“殿下……” “好了,少啰嗦,夸你一句,你还来劲了,说你是人渣,你便是人渣,男儿大丈夫,怎的这么不爽利!你到底去不去西山耕地,你若是不去,本宫可要去了,时候不早,本宫还有几亩地没有耕呢。” 听着人渣来人渣去的,方继藩感觉很心塞,口里道:“殿下自己去吧。” 见方继藩不肯同去,朱厚照便龇牙:“你让王先生去耕地,王先生又带着我们去耕地,为啥你不去?” 方继藩摸着自己的脑壳,可怜巴巴的样子:“臣有脑疾,不能下地,得养着。” “……”朱厚照狐疑地看着方继藩,噢了一声:“那你可要仔细一些,可莫旧病复发了啊,小心了。” 说着,匆匆的朝几个东宫的宦官那儿过去,几个宦官早就预备好了马,朱厚照利落地翻身上马,匆匆的打马去了。 ………… 中秋节的时候,方家依然热闹非凡,整个方府张灯结彩。 这一天,几个门生也都在呢,大清早就换了新衣,来给方继藩行了见师礼。 过节的日子,方继藩的心情好,一一朝他们点头,又毫不吝啬的勉励了几句。 接着便是开始派发喜钱了,原本这中秋佳节,其实也没有这等规矩,不过方继藩乐意。 府上的人多不容易啊,天天被自己折腾,尤其是小香香,为了少爷的病,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因而,小香香的红包是双份,沉甸甸的,在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之中,小香香面带红晕,别有意味地看着方继藩。 听说现在少爷很了不起了,都教出了这么多进士老爷,虽然也有闲言碎语,说是少爷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可无论怎么说,小香香觉得少爷越来越厉害,以至她觉得少爷的谈吐,竟也带了几分诗意,便连痛骂邓健他NIANG的时候,扯着的嗓子,竟还带着读书人朗读诗词时的那种‘雅言’。 很好听! 因而小香香近来也开始学习认字了,闲下来,便偷偷躲着读书,府里的丫头见她如此,多是调笑的,可小香香不在乎,少爷已成了顶厉害的人,若是自己再是个俗丫头,少爷到时肯定不要自己的,以后说不定就打发自己去洗衣房或是将自己嫁出去了。 这双份的红包,足以证明少爷对待自己和别人不同的啊,她努力地捏着红包,差点要将这红色的布囊要给捏碎了。 邓健则是可怜巴巴地伸着头,等看到少爷给的自己也是双份的红包时,眼睛亮了,接着,他开始眼泪婆娑起来,努力的吸着鼻涕和擦拭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少爷还是晓得我邓健的忠心,少爷口里不说,心如明镜哪。 这对邓健而言,实是莫大的鼓励,这鼓励的程度,只比少爷给自己发一个小PIGU的婆娘差那么一丁点,当然,最大最大的鼓励,则是发一个大PIGU的婆娘。 其余诸人,无论是管事,还是门房,人人有份,方继藩坐在厅里,方家上下,不无雀跃着领了红包,整个方家,喜气洋洋。 六个门生自然也得了红包,不过这红包,却不是钱,跟读书人不能谈钱,得谈感情,方继藩每人发了一幅自己亲手书写的行书,上头都是勉励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 字写的还算可以,可比起读书人而言,确实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当然,心意很重要。8) 第二百六十六章土豆熟了 方继藩,第一次尝试到了家的感觉。 在这里,方继藩是这一大家子的爹,是他们的大家长,给他们红包,接受他们的膜拜。 做爹的感觉,有喜悦,也有责任。 这令方继藩想起了自己的爹,那个远在贵州,为了老方家奋斗的家伙! 中秋佳节,注定了不能父子团圆,不过想来,老爹也一定在想念自己吧。 喜悦之后,便是一声叹息。 几日之后,天色更冷了,凉风飕飕,方继藩还是清早起来,方家的门外,已停了一顶轿子,这小轿孤零零的在清晨的风霜之中,中门的屋檐下,已生出了一个个的冰凌,这冰凌让他想起了上一世,他的儿时。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一见到冰凌,便兴奋得不得了,兴冲冲的将冰凌折下,塞进自己的口里,冻得腮帮子发红,龇着牙,待冰凌在口里融化。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他已成了一个不再单纯的孩子,虽然还没有长大,可两世为人,恍若隔世,再没有了那时候的无忧无虑。 今日该是个悲伤的日子。 欧阳志穿着官服,在昨日,他已去礼部领了旨意,即将启程,代表朝廷,赶往辽东,传达皇帝陛下的旨意。 他眼睛发红,脸上带着几分忧伤,自来了京师,这是他第一次的远行,几个师弟默默地陪着他一道来到了中门,接着,在这寒风凛冽之中,欧阳志默默的等待。 他是个老实人,老实得有些过份,可老实人,往往都有老实人的坚持,他得等恩师来。 方继藩来了。 欧阳志眼睛便愈发的红了,嘴唇哆嗦,强忍着自己的眼泪不夺眶而出。 古人轻生死、重别离,此次出关,往返至少也需一两月功夫,且关外虽是一马平川,路虽易行,却也多有风险,哪怕就是途中因为水土不服,而害了一场病,一旦遭遇种种不测,师徒二人,便天人相隔,从此再无音讯了。 “恩师……”欧阳志哆嗦着拜下,重重给方继藩行礼。 因为天气寒冷,所以他吸着鼻涕,一面哽咽道:“门生负有皇命,不得不远行,这数月不能侍奉恩师左右,恩师请保重。” 等他仰头时,遏制不住的滚烫泪水,又迅速的被寒风风干,之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两道痕迹。 方继藩道:“你也要小心,为师的话,你记住了吧。” “记住了,门生定当不辱使命。” 方继藩心里感慨,辽东数万军民的性命,还有数不清的粮草和财产,我可都交给你欧阳志了,但愿你真能不辱使命。 此时,方继藩扯出了几分笑容,道:“去吧。” 欧阳志颤颤而起,他腋下夹着一柄油伞,却还是夹着胳膊给方继藩作了个揖,方才转身,接着是一步一回头,最终看着几个师弟,不忘嘱咐:“请诸师弟照顾好恩师。” 唐寅等人,平时对大师兄是没多少敬畏的,大师兄太老实了,甚至徐经还经常调侃他,唐寅觉得大师兄太木讷,江臣和刘文善虽也老实,可觉得大师兄真的是没有一丁点主见,王守仁的性子孤僻,每天都在瞎琢磨,自是顾不上这个大师兄。 可今天,他们也都哽咽了,郑重地朝欧阳志作揖,齐声道:“师兄且去,多多保重。” 欧阳志才吸了口气,深深地凝望了方家一眼,那方家门前,是皇帝钦赐的石坊,石坊之上,是‘忠贞胆智’的匾额。 这里的一切,他太熟悉了,在他心里,这便是自己的家,他,是个离家远行的孩子。 可就算是有千般不舍,欧阳志之后还是离开了! 一切如旧。 唯一的改变,不过是西山煤炭的生意,好了不少。而一入冬,便有不少人跑来西山,西山四处在招徕流民,有不少人携家带口前来投奔。 今年煤炭的需求大增,人们日渐发现,无烟煤的用途远不止御寒这样简单,何况玻璃也开始时兴紧俏起来,销量大增,这对煤炭的需求,又更大了。 暖棚那儿,早早已经开始播种。 这里不只供应冬日稀罕的蔬果,同时也是屯田千户所最重要的试验田基地。 张信依旧每天在这里摆弄着各种蔬果,将土地的温度记录下无数的数据,甚至,他开始尝试着设置不同的烟道,施用各种的肥料,或者调节浇灌的湿度,每一种尝试,都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而这不同的结论,则成为了宝贵的经验。 屯田所现在已经开始变得可怖起来。 在这个时代,种地的,绝大多数都是大字不识的农人,他们耕地,凭的都是老祖宗们留下的经验,因为没有知识,所以他们也很难有心思和能力去改良和研究。 而至于读过书的人,是绝不会俯下身去耕地。 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便是如此。 可现在这屯田所,却是一派新的气象,招募来的校尉和力士都是良家子,也就是说,他们能进入禁军,尤其是羽林卫,家底都很殷实。 所以他们自小都读过书,有一定的学识,之所以来屯田所,辛苦是辛苦,可毕竟前途远大,因而个个都沉得住气,舍得吃点苦。 一群有文化的人来耕地,是可怕的,因为他们总会进行尝试,他们懂得记录,将这些记录化为宝贵的经验,最终为接下来的摸索,夯实基础。 这一日,方继藩兴冲冲的来到了暖棚。 因为试种的这一片土豆,终于产出了。两个多月前,那一枚土豆发了芽,而后被切成了许多块,种进了暖棚里,这些土豆,经过张信的精心照料,而今终于开花结果。 方继藩蹲在暖棚里,这个暖棚,照例还是不允许其他人出入的,所以除了方继藩,只有张信蹲在此,他亲手将一个土豆自地里刨出来,捧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呃……只有一枚鸡蛋这般大…… 方继藩显得有些失望。 不过……似乎也不算小了,最重要的是,需要慢慢培植,方继藩将这土豆接过,像捧着金元宝一般,他仿佛可以感觉到,这小小的土疙瘩,在未来,将为大明的军民,带来何等大的改变。 什么狗屁大治之世,一个土豆砸下去,什么好世道都出来了。 “张信,我会为你报功的,不过……眼下还需继续育种,咱们别急,你现在要做的是先育出更多的良种出来。哈哈,到了那时,别说一个小小的伯爵,将来封候封公,也不在话下。” 方继藩记得,上一世,自己的领导就是这样忽悠自己的,很管用啊,当初的自己,热血沸腾,嗷嗷叫着请领导把工作都交给我方继藩吧,我方继藩能行。 而现在,在另一个时空,方继藩带来的,是跨越了五百年的先进管理经验,能不能封侯和封公爵,自己说了不算,不过……说了不算,不代表方继藩不可以画一个天大的馅饼,人嘛,没有理想,和咸鱼有啥区别? 嗯,小张,你要有理想。 张信脸激动得通红:“卑下一定会尽力而为,请千户放心。” 方继藩很欣慰地拍拍他的肩,真是一个老实人啊,不愧是英国公抽大的孩子。 ……………… 锦州。 这里早已下了鹅毛大雪,当自京师来的车驾已到了锦州,顿时,锦州城内城门大张,以辽东巡按御史李善、中屯卫指挥何岩、中官王宝人等,已带着兵卒在此恭候了。 一出了关,便是一路大雪纷飞,欧阳志冻得脸都紫了,下了车驾,远远地看到锦州那边大张旗鼓,此时刘瑾已披着一件貂皮踩着鹿皮靴子笑吟吟地踩雪上前:“终于到了啊。” 欧阳志微微皱眉:“杨公公,这锦州怎的知道我们来了?” “咱家当然事先派人去知会了,咱们毕竟是钦差嘛……”他提高了分贝,嗓门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听见:“是朝廷和东宫的人,他们算什么,关外的土包子而已,若不是在宫中和朝中无人,会发配至此吗?所以两日前,咱便让人来知会了,他们知道我们估摸着这一两日会到,自然乖乖在此等……” “……”欧阳志无法理解刘瑾。 这样有意义吗? 可刘瑾觉得极有意义,等二人上前,到了城门口,指挥何岩会同中官王宝还有巡按御史李善人等,便匆匆上前行礼。 刘瑾只是抬头望天,呵呵干笑。 欧阳志显得木讷,不苟言笑的样子。 对面的中官只一看,眼珠子便转起来,接着笑道:“咱已在镇守府备下了一些水酒,给两位钦使接风洗尘,还请两位钦使赏光。” 欧阳志却是面无表情地摇头道:“先办公务。” 刘瑾愣住了,本来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也该享受享受了,不过…… 他是拿欧阳志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啊,谁让人家是方继藩的门生呢,他不敢招惹欧阳志,因为怕方继藩把自己宰了,然后剃了骨,将肉剁碎了喂狗,嗯……方继藩,一定会这样做的。 ………… 这个月将要结束了,谢谢大家在老虎上架的第一个月的各种支持,老虎万分感谢,希望大家继续支持老虎,有你们,才是老虎码字的最大动力,未来,老虎继续努力!最后,为新的一个月求点保底月票! 第二百六十七章动真格 欧阳志是个安分守己,恪守原则的人,他最大的原则就是,不管什么事,第一准则是先把自己恩师吩咐的事情办好! 在他面无表情的宣读了圣旨后,这何岩、李善、王宝三人面面相觑起来。 鞑靼人会袭锦州? 这不对吧,锦州的前头,可是大宁啊,而大宁乃朵颜三卫的活动范围,鞑靼人为何要冒这个风险? 而且打锦州,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这锦州城固若金汤,要拿下,困难度不在大同之下,可破了大同,便等于是中了头彩,连京师都在鞑靼人的威慑之下,可拿下一个锦州有什么用? 当然,这是圣旨,因而所有人都笑了,何岩感慨地道:“陛下真是圣明啊,远在千里之外,还挂念着咱们边镇上的军民,实是教卑下佩服,此等拳拳爱民之心,非尧舜不能相比。” 王宝是个太监,笑的脸都僵了:“能为陛下效力,真是我等的幸事,祖宗八辈子积了德。” 这两个,一个是武官,一个是宦官,似乎从他们选择了这个职业开始,就不打算要脸了。 可巡按御史李善不一样,他是清流,因而很鄙视地看了王宝一眼,心里痛骂,你祖宗积了八辈子德,才让你净身做了宦官,你这祖宗积的到底是啥德来着? 欧阳志则是肃容,沉声道:“陛下的意思很明显了,既然鞑靼人可能袭击锦州,为保卫锦州,就势必要加强锦州的戒备,锦州决不可松懈。” “好的,好的,卑下不敢疏忽怠慢,还请钦使放心。”说起来,何岩乃是卫指挥,这可是堂堂三品武官,可到了翰林院修撰欧阳志面前,照样得赔着笑,大明重文轻武,可见一斑。 欧阳志又道:“还有,陛下还交代过,锦州要坚壁清野,因而,半月之内,必须迁徙百姓进城,本官说的是,锦州附近方圆百里之内,一切的军民人口,包括了他们的粮食和牲畜。” “……” 一下子的,这三人呆住了。 这不是开玩笑吗? 就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示警,居然要坚壁清野? 这坚壁清野,会带来多大的损失啊。 那中官王宝,却是笑了:“好的,好的,陛下都吩咐了,没问题,都没问题。” 何岩也乐了,磕头虫一般:“好的,好的,这不是事,外头风雪大,钦使进城,咱们先喝口水酒,暖暖身子。” 欧阳志觉得意外,他原以为锦州这边肯定会有阻力,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只有那巡按御史李善,却只板着脸,也不吭声。 刘瑾则站在欧阳志的身后,似笑非笑的样子。 欧阳志摆摆手道:“这就不必了,战事在即,公务要紧,没时间喝水酒。” 何岩等人面面相觑,这个反应像是慢了半拍的钦使,似乎有点儿不近人情啊。 半个时辰之后,在中官的后衙廨舍,中官王宝,笑吟吟地给刘瑾倒了一壶酒,道:“当初,咱们都在内书堂里读书,咱呢,可怜巴巴的到了辽东,您啊,现在却在东宫,真是前途无量啊。想不到咱们哥俩,竟在这儿相聚了,您说,这不是缘分吗?” 刘瑾喝了一口热酒,才道:“咱是奉太子殿下之命来的。” 王宝干笑道:“不知太子殿下……” “坚壁清野!”不等王宝问完,刘瑾干脆利落的道。 王宝一呆,而后惊道:“啥,当真坚壁清野啊?” “难道你还以为是说笑的?”刘瑾冷冷地看着他。 王宝不禁道:“钦使说的时候,咱倒也不觉得是玩笑,只是这事……太大,牵涉到了多少人哪,何况鞑靼人来锦州……这不是笑话吗?所以呢,咱就先应承着,似钦使那样的翰林,还不是随意糊弄,他说啥,咱就应啥,可是……” 刘瑾似笑非笑地道:“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王宝心里一凛:“刘公公是专程来办此事的?” 刘瑾悲愤地道:“办不成,咱就得死了,要杀咱全家祭天!” 王宝脸色变幻不定起来:“这事太大了,您想想,锦州城外,可有十万军民啊,就算当真下了命令,他们真肯入城吗?人家在外头,可是有田有地的,要背井离乡,携家带口……就为了这子虚乌有的鞑靼来袭?” 刘瑾冷笑道:“他们肯不肯,和咱没关系,他们不肯,殿下以半月为限,事情紧急,那就动强的!不是他们不肯吗,那就烧了他们屋子,拿下那些不听话的,看他们还肯不肯,咱别的不管,事办不成,咱找你算账。” “……”王宝有点懵了。 他随即便道:“要不,此事,咱问问萧祖宗。” 刘瑾却依旧是冷眼看着王宝,眼中有着几许不屑:“萧祖宗算个屁,难道萧祖宗见了咱们殿下,不得乖乖的跪着叫一声千岁吗?孰轻孰重……你掂量不清?实话再告诉你,那欧阳志来的时候,可是带了御剑来的,咱这是好意在提醒你,这御剑在手,太子殿下都得敬畏三分,你又算个屁,到时那姓欧阳的呆子若是要先杀几个人立威,你的脑袋,保得住?” 王宝顿时被唬住了,再不管说别的,连忙道:“成成成,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咱还有什么说的,镇守府这儿,自是尽心竭力。” ………… 其实在这辽东,谁也不曾预料到,这钦使和刘瑾,竟是动真格的。 欧阳志在第二日,方才知道原来锦州上下的人,套路竟这样深,昨日还应的好好的,到了今日,一听要动真格,便开始一个个叫苦了。 于是他果真取出了方继藩让他携来的御剑,直接将这锦州上下的人镇住了。 而刘瑾,完全就是个疯子。 指挥何岩的命令一到手,便伙同了中官王宝强令迁徙。 太监们办事,大抵也不会讲什么仁义道德的,直接派出了人,凡是不肯迁移的,立即便是烧屋拿人。 这个,倒是连欧阳志都看不下去了,彻夜修书送去恩师那儿,狠狠的控诉了刘瑾一番。 那一直冷眼旁观的巡按御史李善也不是等闲之辈,一份弹劾,也已送了出去。 整个锦州,在鸡飞狗跳之中,大量的人,犹如牛羊一般,被驱赶着送入锦州,凶恶的差役开始四处焚烧村落,凡事不能带走的粮食,俱都烧个一空,甚至连驻扎在城外堡子里的百户所,也都强令转移。 整个锦州,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监狱,数不尽的军民,竟成了流民,充塞在这城墙根之下,到处都是抱怨。 而趁此机会,刘瑾自然也不忘开始在城中富户那儿伸手勒索,咱来都来了,你几个意思,不给点孝敬,你还有良心吗? ………… 在数百里外。 大漠之中,凛冽的寒风呼呼作响,能刺得人骨头麻痛。 而那连绵的蒙古包里,一个穿着虎皮的汉子,在温暖的大帐之内,他面上一道猩红的伤疤显得尤其触目惊心。此刻,他那双如刀子一般的眸子,扫视着摊在面前的舆图,这眸子深处,带有如草原中狐狸一般的狡黠,而这狡黠一闪即逝,很快被一股冷锋所取代。 他缓缓的伸出手,在围着舆图的众首领面前,最终,手指尖抵在了那舆图上锦州的位置。 跃跃欲试的诸将,个个眼里放出了兴奋的光芒。 ……………… 京师也下雪了,雪花如同鹅毛一般,带着冰寒,飘洒大地。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令方继藩的脑疾有复发的征兆,他不得不躺在温暖如春的家里养着病。 而欧阳志的书信,也已送到了。 几个门生下了值,都来围着恩师,徐经取出欧阳志的信笺来,当着方继藩的面开始念诵。 一封信念毕,门生们都皱起了眉,不无忧心忡忡地看着方继藩。 唐寅率先忍不住的道:“早知刘瑾不是好人,此次殿下让他去锦州,实是下策,他到底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啊,欧阳师兄是和他同去的,可万万不要被他牵累了才好,可怜那锦州的军民百姓,怕是要被这厮折腾得够惨的。” 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方继藩也跟着颔首道:“是啊,刘瑾这厮,真是该死,居然做出这样的事,太子殿下,真不该派此人前往锦州,这是害人啊,下次别让为师撞见刘瑾这狗贼,若是撞见,为师打断他的狗腿,为咱们锦州的军民出一口气!” 方继藩口里说得振振有词,心里却在想,刘瑾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啊,办事效率就是高,他一出手,坚壁清野的事就算是成了。 让太子派出刘瑾这只疯狗,实在不是方继藩道德低下,没法子,这是两相其害取其轻,与其让鞑靼人杀死数万人,掠夺无数的妇孺,供这些鞑子们糟蹋,倒不如让刘瑾去祸害锦州军民呢,至少……刘瑾能把事办成,辽东的军民还能活命,这就足够了,至于他怎么办的,方继藩倒是想用温柔的方式。 可讲道理,有用吗? ……………… 新的月份终于开始啦,老虎继续努力,同学们有票就继续砸老虎哈,老虎乐了,码字就也有劲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人才啊 内阁。 那弹劾的奏疏,送到了李东阳的案头。 李东阳如往常一样,风淡云轻第取了奏疏,随即,眉头便深深的皱了起来。 他忙拿着奏疏,匆匆的赶到了刘健的公房:“刘公……” 刘健正在伏案,只微微的抬眸一眼,搁笔道:“何事?” “刘公请看。”李东阳将弹劾奏疏送上。 刘健一看,一脸诧异道:“刘瑾不是东宫的宦官吗?怎么,他何时去的辽东?坚壁清野?老夫怎的没有听说过?” 正说着,兵部尚书马文升已经心急火燎的赶了来:“刘公,出了何事?朝廷何时下了坚壁清野的旨意?” 兵部那儿,也接到了何岩的密报。 马文升一看,着急上火啊,这哪里是扰民这样简单啊,这已到了害民的地步了。 那何岩是何等的八面玲珑之人,既不敢违抗钦使和太子殿下的命令,可又不敢承担这天大的干系,于是乎,转过头便偷偷的向兵部密奏。 无非是害怕到时朝廷追究,自己沦为替罪羊。 刘健讶异地看着匆匆进来的马文升,又看看李东阳,才道:“陛下的旨意中说的是加强防备,这坚壁清野,是闻所未闻,太子怎么掺和进此事了?刘瑾为何这样大胆?” 这一连的诘问,其实大家心里都已有了答案了。 “负图……”刘健深深地看了马文升一眼,呼唤着他的字号:“兵部那里,可接到了鞑靼人袭锦州的消息?” 马文升摇头道:“没有一点音讯,倒是大同那儿,昨日又得到一封奏报,鞑靼向大同增兵了,疑有大举进攻的征兆。” 刘健听罢,更为忧虑起来,大同虽然坚固,可怕就怕一个万一啊,若是鞑子铁了心要取大同,谁知道会不会有个好歹。 可另一边,锦州却又闹出这么一档子事。 沉吟片刻后,刘健便直直地盯着马文升道:“负图,你说实话,锦州有被袭的可能吗?” 马文升沉默了,作为兵部尚书,他确实应该提供适当的建言。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马文升凝神,看了刘健一眼:“可能性并非没有,鞑靼人狡猾如狐,无论袭击哪里都不意外。可兵部诸官已有过研讨,此等可能,微乎其微,袭击大同,对鞑靼人的风险最低,可一旦攻陷,收益最大。” 这是实话,大同外头又没有大宁的朵颜卫,鞑靼人面对的不过是一道雄关而已,能破城固然最好,可不能破城,大不了一溜烟,飞马遁入大漠,明军就算是想追都追不上。 顿了一下,马文升继续道:“而辽东,尤其是锦州,要穿越大宁,且不说,就算夺取了锦州,鞑靼人付出的代价也是极为惨重,而一旦拿不下锦州,这前有锦州的明军枕戈待旦,他们的后路,却又受朵颜卫的威胁,这实属不智啊。” 刘健叹了口气,目光闪过几分怒色:“这个刘瑾,真是罪该万死啊!” 他这一声叹息,更像是控诉。 可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还能说啥呢,能骂太子吗?不能! 既然如此,那么只好是这刘瑾该死了。 刘瑾虽是受太子殿下授意,否则他如何能去锦州,可凶残至此,简直是比鞑靼人还要凶残了。 在那锦州,纵容人毁锦州军民的田地,伤人家的谷子,无数的军民百姓,在这天寒地冻的雪天里被驱使着送到了锦州。 锦州根本没有容纳十万军民的能力,在如此仓促之下,根据巡按御史李善的奏报,粮食……虽然还算充足,可只第一夜,却已冻死了两个人了。 这样下去,还不知多少人受害啊。 “最坏的,反而不是刘瑾,刘瑾是个阉人,本就如此,最触目惊心的,却是那翰林修撰欧阳志,他是翰林,是读了圣贤书的读书人,竟是胆大包天,伙同着刘瑾,在锦州恣意胡为,这叫什么,这叫知法犯法。”马文升显得很是不悦。 刘瑾做坏事就罢了,马文升对阉人,确实有成见,本身就歧视他们,似乎这在外头,阉人不做一点儿坏事,都不配叫阉人。 可欧阳志是真正的令他痛心疾首,这可是大明的状元公啊,清流中的清流,竟是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刘健颔首点头道:“欧阳志是个忠厚的,这一点,老夫深知,这定是有人授意吧!”说到这里,刘健目光一沉,道:“去请新建伯来。” 刘健不太愿意去苛责欧阳志,欧阳志给他的印象,确实不错,可伙同阉人闹出此等大事,这就为清议所不容了,刘健几乎可以想象,锦州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清议会沸腾成什么样子,都察院怕是会乱成一锅粥吧。 而归根到底,欧阳志是谁的人,所有人是心知肚明的。 这冤有头、债有主,这帐得找方继藩算。 外头早有书吏候命,一听刘公吩咐,连忙找方继藩去了。 马文升坐在值房里,长吁短叹,九边,乃是兵部的职责,大同那儿已是焦头烂额了,现在锦州又出了这么个事,他想等方继藩来了,就狠狠的痛骂其一通,这家伙不要脸呀,你在京里好好的,你祸害锦州做啥? 而刘健却如老僧坐定,他倒是觉得方继藩或许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对于这个方继藩,他已有太多的诧异了,甚至,刘健隐隐觉得,或许当真鞑靼人袭的是锦州也是未必。 可即便鞑靼人袭锦州,这也是小概率的事,倘若因此,而在锦州惹的军民怨声载道,这还了得,你方继藩敢插手军务,活腻歪了? 按概率而言,大明九边,无论是哪一处边关,都有被鞑靼人袭击的可能,难道就因为如此,九边都坚壁清野吗?那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很快,那书吏便匆匆赶回来道:“刘公,方继藩……病了……” “什么?”刘健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什么时候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他是少年人,身体结实着呢,哪里来的这么多病痛?” “是……脑疾似有复发的征兆……” “……”刘健这才想起了这一茬,他僵着脸,一时说不出话。 ………… 在暖阁里,萧敬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已送来了快报了。 那中官王宝,虽是不得不和刘瑾合作,却也知道,当今做主的,还是萧公公,他怎敢隐瞒此事! 萧敬将这奏报送到了弘治皇帝手里的时候,弘治皇帝的脸一沉:“宣方继藩。” 同样,方继藩脑疾复发了。 弘治皇帝抬头,有点郁闷:“派个御医去诊视吧,赐一些药去,让他先顾着自己的身体。” 方继藩还算是一个诚实的人,这是弘治皇帝对方继藩的印象,平时,方继藩似乎也没有糊弄自己的劣迹。 所以先从大怒,接着转而有了几分担忧。 古人的卫生状况并不太好,即便是宫中的贵人,或是勋贵子弟们,若是来一场大病,都可能遭遇诸多的不测,早夭,某种程度来说,属于常态。 可这一肚子的怒气,却没处发泄了啊。 你们说锦州可能遭遇袭击,朕也派人送去旨意,严厉告诫锦州要加强卫戍了,好嘛,你朱厚照和方继藩,胆大包天了啊,居然开始插手军务了,边镇的军务,是你们能插手的吗?真是好不了几天啊。 弘治皇帝压着火气,不杀鸡儆猴,明日,你们是不是还要跑到暖阁来上房揭瓦了? “传太子!” 三个字,杀气腾腾。 朱厚照是万万想不到,方继藩的脑疾会复发的,不,是似有脑疾复发的征兆,老祖宗们的文字,博大精深,每一个人都蕴含着万千的变化,听说父皇传召,他倒早就想好了,父皇肯定会召自己的同时再召老方,到时自己和方继藩一唱一和,努力解释一番,想来……不会有事吧。 他甚至决定要让父皇见识一下自己对马政的熟悉,所以,虽有点慌,可他还是美滋滋的到了午门,却不肯入宫去。 宦官小心翼翼的催促,朱厚照则道:“本宫等等新建伯。” 宦官诧异地看着朱厚照:“殿下,新建伯害病了,陛下便没宣新建伯了,您……不知道……” “啥……”朱厚照骤然感觉仿佛被人推进了冰窖里,浑身打了个颤,心凉得厉害:“啥……啥病……” 小宦官便如实道:“新建伯素有脑疾,殿下……不知吗?陛下还遣人前去送药了呢。” “……”朱厚照的心情顿时非常糟糕起来,心里大抵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你方继藩真是个人渣呀,这等金蝉脱壳都叫你想到了,本宫为啥就没想到呢,你这是故意的吧。 倒是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于是他摸了摸额头道:“哎呀,本宫头也有些晕晕的。” 宦官深深地看着朱厚照,一言不发,显然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朱厚照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好像是有点迟了啊!别人是压根不信了。 他便只好放下抚额的手,背在背后:“走吧,入宫,父皇怕是等急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尧舜之君 到了傍晚的时候,霞光万丈,方继藩悠悠然地躲在房里看书。 其实这书是王守仁撰写的,希望他这个恩师评。 当然,此书只是启了个头,这开头第一篇,便是同理之心。 为了阐述同理之心,王守仁费了很大的一番功夫,方继藩想想,都为王守仁捏一把汗。 既要当值,又要修书,闲暇时,还得前去西山授课,圣人就是圣人啊,永远保持着旺盛的精力,自己就不成了,自从脑疾复发,浑身都觉得懒洋洋的。 多事之秋,啊,不,多病之秋啊。 一番感慨,小香香在旁研磨,方继藩提着笔,目光显露着几分为难之色。 他是不晓得如何下笔才好啊,似乎自己也没什么可以为王守仁改动的,感觉要是自己改动了王守仁的章,就是亵渎了圣人似的。 虽说是他是王守仁的恩师,可他,真没教王守仁什么啊,实在是王守仁的脑补功能太过强大的缘故呀! 固然,方继藩可以添加一点超越时代的东西进去,可方继藩也深知,太过的超前,并不符合当下生产力的发展,索性,只给王守仁删改了一些错字,便搁了笔。 天色已是暗淡了,王守仁等人,只怕此时已下了值,不过他们得去西山。 这方家,显得冷清了不少。 可在这时,外头有人道:“少爷,有……有客来了……” 客? 方继藩坐直了身体,不禁有点讶异,方家也算天煞孤星了,敢主动来招惹的人,实在不多,这时候,能有什么客来呢?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人,穿着便服,已跨槛进来,他身后的人……就是化成灰,方继藩也认得的。 竟是朱厚照。 朱厚照走路一瘸一拐的,也不知遭了谁的毒手,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抬着高傲的头颅,一副绝不肯服输的模样,很有几分宁死不屈的英雄气概。 那么……能走在朱厚照这个太子前头的人,除了当今天子,还能有谁? 方继藩发懵,他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会突的亲临这里,来捉……捉……JIAN的? 现在自己是不是该摸着自己的头,一副脑疾发作的样子? 呃,这样会不会太做作了? 毕竟,我方继藩,是三观很正的人啊。 就在天人交战,一脸尴尬的当口,朱厚照嚎叫起来:“好哪,本宫就知道你是在装病的,你还说你脑疾犯了,你看看你,这脸色比谁都红润。” “……” 友尽! 方继藩的脸拉了下来。 他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弘治皇帝上下打量着这书斋,突然,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案头上。 他似无事人的样子,目光准准第落在了王守仁的书稿上:“你写的?” 目光凝视着方继藩。 这……似乎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啊,方继藩感觉要窒息了。 弘治皇帝的性子,他早就摸透了,越是不露声色,越是平静,事儿可能就越大了。 方继藩只能老实地道:“这是王守仁的书稿。”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你是他的恩师,他写完了书稿,所以请你修改?” “臣也没改什么。”诚实小郎君难得谦虚地道;“他的书稿写的太好,臣才疏学浅……” “你是他的恩师!”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点破了方继藩的‘谎言’! 到了现在,还想藏拙吗?学问是你教授王守仁的,他的书稿,也是由你把关,你还说自己才疏学浅?” “……”方继藩悲愤起来! 难道这辈子,都注定了做不了一个诚实的人了吗?我只想做个好人啊。 心里虽这样想,可忐忑不安的方继藩,面对着平静的过份的弘治皇帝,再看看后头那一瘸一拐的朱厚照,方继藩求生的**,本能的自心底油然而生…… “臣有罪,臣不该欺骗陛下,臣……”深吸一口气,他继续道:“王守仁这个门生,只是一块璞玉,尚需雕琢,臣正在为他把关,免得他才疏学浅,胡编乱造,坏了臣的名誉。” 弘治皇帝这才欣慰地点头:“这就没错了,明明可以说真话,可为何却屡屡不敢坦言相告呢?朕难道会吃人?以至你如此害怕朕?”说着,轻描淡写的捡起书稿,低头,随手翻阅。 王守仁的理论水平是极扎实的。 这既来源于他本身的学识,毕竟,一个能中进士,且名列一甲的人,其字水平,说是凤毛麟角都不为过。而其次,则来源于他的天赋,以及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瞎琢磨。 弘治皇帝一开始看得有点随意,可渐渐竟看得有些恍惚起来。 这一篇,乃同理之心,同理之心的大道至简、知行合一不同。大道至简、知行合一可能会直接与理学产生对圣人之道根本上的冲突和矛盾,未必能使一个习惯了理学思想的人轻易接受。 可同理之心,既是王守仁所认知的新学基础入门,却同时,又足以让人信服,这个世上,总还不至有人拿同理之心来抨击王守仁,难道深入民间,体会百姓疾苦,也错了吗? 弘治皇帝顿时看的痴了,他不自觉地坐下,捧着书稿,一字一字看下去,竟有几分醍醐灌顶的感觉。 那一日,朱厚照从田里回来见驾,说出那样一番话后,弘治皇帝感觉朱厚照一夜之间成熟了,有了担当!虽然大抵知道,王守仁的教育方式是什么,可似书稿中如此深入浅出的阐述其理念,却又是另一回事。 不得不说,这是一篇不可多得,却又朴实无华的好,弘治皇帝竟连看了两遍,一字都不敢遗漏。 另一边,朱厚照朝方继藩偷偷龇牙,一副老方你不是东西的表情。 方继藩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对朱厚照不理不睬。 你自己二还能怪谁,这个节骨眼,你不早早的装病,还怪我方继藩没义气?MA的ZHIZHANG,你委屈,我特么的就不委屈? “好,好,非有高才者,作不出此啊。”弘治皇帝忍不住既感慨又赞许。 这第一篇里,完全看不到丝毫离经叛道的字眼,完全是在阐述孔孟的观点,全之中,更有一种浓郁的关心下层百姓的心思。 弘治皇帝意犹未尽地将稿搁下后,还荡漾在那行之中,依旧颇为感慨:“如此好,真是罕见啊。方继藩,你是高才。” “对,没错,陛下明察秋毫,臣确实是高才。”方继藩这回也不再迟疑了,毫不犹豫的回话。 还能说啥,再解释下去,就真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了,欺君罔上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道:“为何你要让欧阳志假传朕的旨意前去锦州,如此凌虐百姓?” 终于,开门见山,直接奔入主题了。 方继藩想都不用想,这一次,定是朱厚照将自己卖了。 于是方继藩抬眸,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同样瞪着他,依旧龇牙。 这意思是,谁让你方继藩先不讲义气的? 方继藩倒没有恼怒,而是笑了笑道:“陛下,因为臣和太子认定,鞑靼人将奔袭锦州,而且臣和太子,并没有假传圣旨,陛下的圣旨里,分明说了让锦州加强卫戍,既然加强卫戍,坚壁清野,岂不也是加强卫戍的手段?” “狡辩。”弘治皇帝似乎气已经消了。 他就如一只老虎,追着两只猎物,方继藩是小鹿,朱厚照是兔子,方继藩想要活着,不需要跑的比老虎快,只需要跑的比朱厚照这兔爷快就可以了,等老虎追上了兔子,吃饱喝足,便如弘治皇帝憋了一口气,揍了一顿朱厚照,这气也就慢慢消了下来,自然也就能用平静来看待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朕在圣旨之中,从未提过坚壁清野,你和太子,真是胆大包天,你可知道,若非是朕,此时,你已下诏狱问罪了。” 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正因为是陛下,所以臣和太子才敢在情急之下救人。否则,断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的。这是因为臣和太子都知道陛下宽厚仁慈,乃是尧舜一般的仁君,若知臣和太子的初心,一定不会怪罪,臣敢冒这个风险,因为臣不相信,陛下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 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朱厚照听得骨头痛,又龇牙起来,自己这都被打成什么样了啊。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居然觉得这番话,倒是颇为受用。 终究,这世上虽然每一个‘圣君’都号称听都不愿听溜须拍马的话,可实际上,人家不想听的,只是那拍在马脚上的马屁而已,这若是拍对了,还不照样笑嘻嘻? 弘治皇帝缓缓道:“这就是你假传圣旨的理由吗?” “不是。”方继藩顿了一下:“太子和臣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救人,能救多少人是多少人,他们都是我大明的子民,太子殿下怀有爱民之心,而臣也绝不愿我大明的子民任由鞑靼人随时杀戮,出此下策,实在万不得已,这是臣的主意,陛下要惩罚,就惩罚臣!” ………… 求点保底月票,老虎需要支持,有木有? 第二百七十章又一神器 弘治皇帝听了方继藩的话,忍不住看了方继藩一眼。 救人……能救多少是多少? 所以,你就让人跑去了锦州,去折腾军民百姓,打着救人和大义的旗号,让人背井离乡? 古人重乡土,若不是被人拿刀子逼着,不到万不得已,是没有人愿意离家的,弘治皇帝几乎可以想象,欧阳志和刘瑾这些‘酷吏’们,到底施展了多少残暴和令人发指的手段。 弘治皇帝抿了抿唇,带着几分怒色,道:“你就坚信鞑靼人定会袭锦州?” 方继藩很笃定地道:“是殿下和臣确信。” 于是弘治皇帝瞪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不服气的昂着头,似乎是在告诉父皇,我……我不服! 弘治皇帝终归是吁了口气,道:“你们啊,太年轻……” 一声叹息,弘治皇帝想了想,才又道:“朕只问你们,你们可以确信鞑靼人会袭锦州吗?世上的事,终究没有确定无疑的事,否则这治天下,未免太简单了,你们还是孩子,都很聪明,能看穿许多事,唯独看不穿的,是人心啊。也罢了,事已至此,这烂摊子,只能留给朕来收拾了。” “而你们两个……”弘治皇帝朝着方继藩龇牙咧嘴:“明日起,同去西山耕作一月,少了一天,一个时辰,朕绝不轻饶你们,若是敢偷懒,朕也绝不再姑息……” 说罢,他已站了起来,却是随手将王守仁的手稿拿起,道:“这手稿,朕拿去了,嗯,走了。” 这……算不算打劫? 方继藩眼睛都直了,可想到要去西山耕作一个月,方继藩又有想死的冲动,本少爷还是个孩子啊…… 弘治拿起了书后,就瞪了朱厚照一眼:“走吧。” 朱厚照可不打算就这么撤了,道:“儿臣腿伤了,能否在方家歇一歇。”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便自顾自的走了。 方继藩才反应过来:“陛下,且慢着,臣恭送陛下,来人啊,预备好香案和爆竹……” 可惜,弘治皇帝没有搭理他,已是去远。 方继藩摇摇头,好日子看来是到头了,回眸,正好见朱厚照龇牙咧嘴恨恨地盯着自己。 方继藩被盯得头皮发麻,勉强地扯出了点笑容,一脸无辜地道:“太子殿下,你好呀。” 朱厚照怒气冲冲地道:“方继藩,你不是东西。” 方继藩连忙道:“殿下,小心,臣有御剑,说话不要这么粗鲁。” 朱厚照笑得更冷:“你难道忘了,那御剑,你让欧阳志带去了辽东?” “是……是吗……”方继藩有点尴尬了。 “殿下,你伤怎么样?你坐下,我给你看看,万万不可伤了筋骨啊。”方继藩关切地看着朱厚照的腿。 朱厚照依旧狠狠瞪着方继藩,像是这样盯着,才能发泄出他内心的愤怒。 良久,他的脸色竟缓和了下来,道:“噢,有些疼,快,找个地方本宫坐着,你这里有药没有。” 方继藩心知朱厚照算是消气了,舒了口气,才道:“臣给殿下包扎一下就好了,那该死的刘瑾,若不是他在辽东胡折腾,怎么会令陛下下这么狠的手。” 方继藩取了药来,给朱厚照包扎一番,方才吁了口气。 朱厚照气咻咻地道:“刘瑾回来,就将他的腿打断!” ………… 次日一早,朱厚照就龙精虎猛的来邀方继藩了。 年轻人筋骨好,一夜之后,伤便好了,主要还是因为弘治皇帝不至丧心病狂,没有真正伤筋动骨。 西山耕作,朱厚照依旧是兴致勃勃的。 方继藩则是极不情愿的牵出马,和朱厚照一道来了西山。 宫里居然早早就来人了,是个面无表情的老宦官,此等老宦官大抵也活不了几年了,因而格外的严厉,朱厚照和方继藩去哪儿,他都跟着。 方继藩决定找点轻松的事,用匕首将发芽的土豆削下,而后进行栽种。 “这是什么?”朱厚照好奇地看着土豆,目光闪闪:“能吃吗?” “能?” 朱厚照想将那土豆塞进嘴里啃,方继藩眼疾手快的拦住他,口里边道:“此物珍贵,请殿下口下留情,何况,这东西,得煮熟了才能吃。” “噢。”朱厚照才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土豆来,他也学着方继藩的样子,捡出发芽的土豆,用匕首连芽带肉,一起削出来。 朱厚照百无聊赖,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一屁股坐在暖棚的泥地上,道:“老方,你说,这些年来,辽东处处处在守势,自文皇帝之后,这么多年来,都是鞑靼人和瓦剌人对我大明进攻,而我大明永远处在处处挨打的位置,这是为什么?” 方继藩一面熟稔地寻找出发芽的土豆,一面道:“很简单,因为打不起。鞑靼人游牧为生,他们每一个人,自小就是战士,他们行军,也不需粮草,战马到了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牧场,因而,他们打家劫舍,是不需本钱的。可大明不同,大明要操练一个步弓手,所费钱粮几何,大明若是要发动三万人作战,就需连绵的粮队,自京师将无数的粮草,延绵数百里的送到前方的将士们手里。”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道:“鞑靼人抢咱们一次,得到的财富和粮食,可能是他们一年辛苦所得的还要多,所以劫掠对他们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可我大明呢,我大明发动一次征战,所费的钱粮数之不尽,我大明的每一个青壮,都是宝贵的人力,少了一个劳动力,意味着他不但没有产出,你还得拿钱粮养活他们。可就算打赢了又如何,文皇帝横扫大漠,将大漠的蒙古人打的丢盔弃甲,可收益是什么呢?” “除了牛马之外,这大漠里,没一样东西是我大明能看中的,那大漠里的战利品,都是破铜烂铁,咱们的军马,宁可随意抛弃,也懒得将其带回来。” “所以,即便我们胜了,我们其实也输了,鞑靼人就如乞丐,大明就是富户,乞丐抢了富户一次,便可过上几年好日子,所以他们每日都会虎视眈眈,巴不得富户和他死斗。可富户呢,打死了再多的乞丐,除了耗费了气力之外,结果,一无所得。” 方继藩说到此处,略显无奈,口里继续道:“何况大漠的土地,并不适合农耕,他们的土地,抢来也没有用,大明即便深入了大漠,将鞑靼人赶进了大漠的腹地,可又如何呢?他们还是会卷土重来!因为关外的疆土,对大明朝而言,只是巨大的负担,它不但没有产出,反而需要大明建立起密布的军堡,需要关内将无数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大漠中去,如此,才可维持大军在大漠中的存在,可若是天下太平倒也罢了,一旦国力衰弱,朝廷的钱粮不支时,这反而就成为了沉重的负担,我们和鞑靼人,耗不起!” 朱厚照下意识的颔首点头,激动地道:“不错,正是此理,所以大明可以战胜鞑靼人十次、一百次、三百次,甚至可以将鞑靼人彻底消亡,可最终,地还不是我们的,给了我们也无用,用不了几十年,大漠里,又会有瓦剌,或是其他的部族将这鞑靼取而代之,最终他们卷土重来,只是换了一个部族,换了一个名字,可性质却还是一群强盗。” “可是……难道就永远找不到一个长治久安的方法吗?本宫真的受够了,这大漠之地,先是胡人,接着是匈奴,此后是鲜卑,再是突厥,是契丹,是金人,是蒙古,是瓦剌,是鞑靼,好似没有尽头一样。” 方继藩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才又道:“除非我大明可以真正利用上大漠的土地,便是在这大漠之中也能长出粮来,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这就意味着,大量的汉人可以出关定居,侵蚀鞑靼人的生存空间。” 朱厚照忍不住猜测道:“大漠里种出粮,你是说红薯?” 方继藩摇摇头,唇边走起了点点笑意,老神在在的道;“红薯可不成,红薯在大漠之中,很难养活。” 朱厚照顿时遗憾起来:“这样啊,世上想来没有这样的东西吧,或许这便是天意了,总归需要有一样东西来制住我们,使我们永不得安宁。” 说白,朱厚照叹了口气。 方继藩的手依旧没有停,熟稔地削出一个土豆芽,小心翼翼地将其种入暖棚里的土壤之中!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想,其实,这世上还有一种作物,是可以在蒙古广泛种植的,若是这样的主粮可以深植大漠,以汉人的耕种天赋,怕是用不了多久,无数的荒土都将开垦出来,接着便会出现大量的田庄,田庄会催生集镇,集镇会衍生出巨大的承邑,在那里可以招募士兵,甚至大明不需付出太多钱粮的成本,便可以让这些士兵就地补给,他们会带着汉人对土地的渴望深入大漠,疯狂的向鞑靼人发起攻击,最终使鞑靼人无路可走。 第二百七十一章汉道昌 朱厚照显得有些灰心了。 他不知道方继藩手里发芽的土豆,其实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因为这玩意,作为耐寒作物,非常适合在辽东以及大漠中耕种。 事实上,在方继藩所在的上一个世界,土豆的主要产区,就在内蒙和东北,不只如此,便连外蒙古,也是以土豆为主食。 粮食啊,一旦地里能种出粮食,就意味着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更多的人口,将需要更多的土地,什么是士绅社会,士绅社会是不追求财富的积累的,但是他们对于土地,尤其是那能产粮的土地,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渴望。 大明庙堂上的诸公们,反对和鞑靼人作战,对于主动出击,那更是想都别想,这是为何?这是因为,大规模的战争,没有给他们带来丝毫的好处,恰恰相反的是,一旦大战在即,大量的壮丁便要征伐,那么他们家里的万顷良田,谁来耕种,这不但没好处,还吃亏啊。 可一旦能获得大量新土地呢?而且获得的,还是地里能生粮的土地…… 方继藩可从来不相信,朝中诸公背后的士绅和地主老爷们是善茬,别看他们喊着仁义道德震天响,大爷的,这帮孙子为了争一口水源,为了争几块地,在乡间,敢组织数百上千人械斗,一年族里不死几个人,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而整个大漠,何其的广褒,相比于那几十亩的水田,真如星辰之辉与萤火之光的区别。 朱厚照却显得懒洋洋的,不过他还是趴在地上,撅着PIGU,努力的将栽入地里的豆芽轻轻的扶正了一些,一面观察着小嫩芽:“大漠的地里,长了粮,大明就能永世解决鞑靼人?” “是的,只要大漠可以成为塞外江南,就可以。” 朱厚照想了想,觉得不对,灰扑扑的脸对着方继藩:“可本宫看朝中的大臣,对大漠一丁点兴趣都没有,只愿守着关内苟且。” 方继藩微微一笑,他决定好好的给朱厚照上一课,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匕首:“殿下,这世上,不要看人口里说什么,咱们汉人是人,关外的鞑靼人,也是人,都是人,那么,其实都遵循了一个自三皇五帝而始的规律。” “什么规律。”朱厚照很认真的看着方继藩。 如果说,朱厚照是从王守仁那儿,学来所谓的同理心和知行合一的话。 那么从方继藩这里学去的,十之**就是满肚子的坏水了。 方继藩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的一切准则,都是为了利,鞑靼人疯狂袭扰我大明,是为了利,而满朝大臣,反对大规模的用兵,也是为了利。否则,为何我大明,占据的是大明最富庶的土地呢,殿下莫非以为,我大汉的疆土,东临沧海,西濒高原,南面,则是充斥了瘴气和林莽的密林,北面则为大漠。” “殿下难道还没明白吗?咱们的祖宗,为咱们打下的,乃是这世上最富庶之地,殿下以为,在这片富庶的土地上,从前只有汉人?不是的,其实在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人,只可惜,他们运气不甚好,偏生占了上好的良田,要嘛被杀戮了个干净,要嘛便被驱去了大漠里,去了充斥瘴气的密林里,或是那连呼吸都不畅的密林里。殿下真以为,老祖宗们,当真是靠仁义礼仪,或是自周公而始的《周礼》,打下的万世基业。” “其实啊,我们,和关外的鞑靼人都是一样的,至少骨子里都一样,都是为利益驱使之人,满朝文武反对大规模的用兵,不是因为他们有仁义礼仪,而是因为,他们无利可图,殿下能明白臣的意思吗?” 朱厚照挠挠头:“鞑靼人和咱们,当真一样?一丁点区别都没有?” “有还是有一点的。”方继藩叹了口气:“鞑靼人和咱们之间,骨子里虽一样,可前者呢,是臭BIAOZI。” 朱厚照龇牙:“不错,这些臭不要脸的东西,我们呢?” 方继藩风淡云轻:“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比较高级,是立了牌坊的BIAOZI。” 朱厚照便不做声了,他开始瞎琢磨起来。 方继藩还在一旁絮絮叨叨道:“其实啊,什么仁义道德啊,倘若在咱们大明,譬如江西这地方,若是突然出现一个国中之国,这江西乃是鱼米之乡,土地肥沃,你信不信,明日满朝文武,就疯了似得要将这江西之国,灭的渣都不剩。鞑靼人的立足之本,其实不在于他们的骑射,只是因为他们太穷而已,放到磨盘里,油星子都榨不出,谁有动力去发动战争,打了也白打,徒费国力和民力,糟蹋了无数的钱粮,即便横扫了胡人又如何,那些荒地,一钱不值,最终汉人还是得回关内种地去,可数十年之后,又会有新的胡人在大漠之中崛起,烦不胜烦。” 朱厚照觉得有理:“所以,一切的根本,就在于,要在大漠种上粮食,种上了粮,咱们大明就打了?” 方继藩欣赏的看着朱厚照,在历史上,朱厚照因为偷偷跑去大同,指挥大军与鞑靼人作战,取得了大捷,好不容易回到京里,还想耀武扬威,谁料满朝文武都是骂声一片,痛斥朱厚照胡闹。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若真能种上粮食,百官会巴不得立即对鞑靼人开衅,谁若是能领兵大破鞑靼人,千秋史笔之中,此人势必会被大书特书。不只如此,天下万民,俱会称颂这个人的功德,整个大明的军队,会在文武百官的请求之下,要求整肃,会厉兵秣马,读书人们会高呼,鞑靼人杀我父母,辱我妻女,此仇不共戴天。他们会成日作着‘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诗词,他们会吟唱着‘胡无人、汉道昌’,然后将无数的男儿,送去关外,和鞑靼人,决一雌雄。” 朱厚照眼睛发亮。 朱厚照所希望的,不正是如此吗? “老方,你说的这些,会出现吗?” 方继藩撇撇嘴:“所以啊,得种粮,咱们屯田百户所,就是干这个的,不让大漠里生出粮来,说什么都是虚的,看不到实物,看不到真真切切的好处,谁搭理你。” 朱厚照美滋滋的道:“咱们种,要不,派一队千户所的人,到关外去试着种种?种啥好呢?麦子?” 方继藩风淡云轻:“且不急,再等等。” “等啥。”朱厚照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面无表情:“等一个能改变我大明命运的东西出现,等它彻底能培植成功,一切就水到渠成了,与利益相关的一个链接,也就彻底的打通了。” 朱厚照激动的捏着手里的土豆颤抖:“那本宫等,你说的那玩意,是啥?” “不要多问,容臣立个牌坊。”方继藩没有继续说下去,土豆的培育,比红薯要麻烦的多,红薯的推广很快,这是因为红薯育苗容易,而土豆……却有许多的麻烦,先解决这个问题再说。 “你说……”朱厚照不禁的想起一件事来:“鞑靼人当真会袭击锦州吗?” “殿下不是已经有了判断吗?” “可本宫心里没底。” 方继藩微笑:“殿下若是有自己的判断,那么就该相信自己,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信不过,怎么可以让天下人相信他呢,将来殿下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啊,殿下犹豫,则天下人都会恐慌,天下若是不定,那么天下人就更加无所适从了。” 朱厚照居然发现,老方的话,很有道理,不过老方这张嘴,一向都有理的,他笑了:“你说的是!” ……………… 锦州城。 这一座原本是因军事而立起的城塞,虽已渐渐的,已经初具了城市的雏形,而随着大量‘难民’的涌入,顿时变得繁华起来。 只可惜,繁华的背后,所滋生的问题,却足以让人跺脚。 大片的流民,舍弃了自己的家,躲在墙根之下,这辽东的寒冬,一夜过后,不知多少人,睡去之后,再无法醒来。 虽然许多人,携家带口来时,带来了不少棉布,可雪落在棉布上,许多人上无片瓦,这棉布,顿时稀烂。 到处都是在咒骂那新来的钦使,还有刘瑾那个死太监的声音。 一时之间,已是怨声载道。 这已不再是寻常的百姓生出不满了,便连本地的卫指挥、巡按御史、中官,也开始对这位‘大爷’,心里跳脚起来。 他们的奏报,想来早就传到了京师来,也不只京里,到底什么光景。 可他们知道,任由这样下去,这锦州城,可是要哗变的,关外的百姓,不比关内,他们多数,没那么恭顺,闹起来,绝不是玩的。 而刘瑾,显然也感觉不妙了。 来了锦州,他已发了一大笔财,打着东宫的旗号,在自己下榻的行辕,金银珠宝,早已塞满了几口箱子,一开始他犯愁的,是怎么将这些箱子带回去的问题,到后来,他愈发的察觉到不对劲了。 鞑靼人这若是不来……自己和欧阳志在这儿这么折腾,会不会……被人宰了,用来平息军民的愤怒呢? ……………… ‘网络中断’同学成为本书第六位盟主,很感谢,五更送到,大家的支持,才是老虎努力的动力啊。 第二百七十二章敌袭 刘瑾是个极聪明的人。 可他又是一个极度缺乏历练的人。 在京里待久了,便自以为,在这世上,只要哄好了太子殿下,便可无忧。 是以,到了锦州,他自是完全贯彻太子殿下的命令,只要太子殿下高兴,就好。 可现在……他渐渐琢磨出一点儿味道出来了! 这里不是京师啊,看看那些丘八们,看着自己的眼神,是何其的凶残,还有那些百姓,一个个目露凶光的样子,便是连锦州上下的官员,哪一个不是对自己态度中带着玩味。 即便是是那中官王宝,也开始对自己若即若离了。 啥意思? 刘瑾甚至怀疑,倘若这个时候,自己被人悄悄的做了,最后丢进了哪个茅坑里,刘瑾都不会觉得有丝毫的意外。、 关外这地方……黑啊,真他NIANG的黑,黑得伸手见五指。 刘瑾连忙寻到欧阳志,欧阳志虽为钦使,不过来时,还带了一箱子书,除了坚定不移的贯彻恩师的坚壁清野之外,便是将自己关在行辕里读书。 他不愿和刘瑾打交道,鄙视刘瑾的为人。 所以见了刘瑾来,眼眸只微微一抬,努力的想说一句客气话,可脑子迟钝了很久,居然没想出来。 刘瑾则是笑着道:“欧阳修撰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读书呢?” “嗯。”欧阳志点头,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句。 面对欧阳志的不热情,刘瑾继续笑着道:“读的什么书?” 欧阳志没有回答,在他心里,读书这等事,是不屑于和刘瑾这样的人说的。 刘瑾的心里其实已经忍不住的骂了,但凡是咱还保持着男儿身,气力大一些,非要掐死你不可。 刘瑾继续努力的保持着笑,只是这笑越来越僵,口里道:“咱们来了大半月了,这坚壁清野也差不多了吧,天气越来越寒,咱在想,怕是鞑靼人不会来了。昨日那指挥寻咱,说是他下头的千户们闹得厉害,说要回自己的驻地去,欧阳修撰,你看……” 边镇各卫,除了客军之外,绝大多数都在本地驻防屯田,他们都是有地的,各个千户所和百户所都屯驻在锦州城外,有专门的土地供他们耕种,这就导致,所谓的军户,最后几乎沦为了农民,而千户官和百户官们,却成了世袭的地主。 这些武官兼的地主,心里比流民们还急,这若是再不回去,可怎么得了啊,这么多白白的劳动力,就留在城里糟践粮食吗? 欧阳志面上没有表情,只是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不可以。” “啥?”刘瑾觉得自己的脾性已经忍受到了极点,再也笑不出了,气冲冲地道:“欧阳修撰,咱家可一直敬着你呢……” 欧阳志依旧摇头,淡淡地道:“我前日已上了奏疏,说明了利害关系,也奏陈了自己伪传圣旨之罪……” 刘瑾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家伙……自首了。 欧阳志继续道:“所以,在朝廷派人前来捉拿我之前,坚壁清野就要坚持下去。我已算过,等朝廷有了反应,派了人到了锦州,那已是半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面对刘瑾的怒目,欧阳志依旧脸色淡然,接着道:“到了那个时候,这日子就更加的天寒地冻,鞑靼的威胁就正好可以解除了。可在此之前,一只苍蝇也不得放出城去,御剑……就在我的手里,谁敢出门,我就斩了谁,我说话是很认真的!” “你……” 刘瑾打了个激灵。 他发现,这个欧阳志,简直就是个疯子。 他等于是切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顺道还捅了自己一刀,然后浑身血肉模糊,大吼了一声,谁不服? 这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上去了。 刘瑾气呼呼地道:“你……这样值当吗?这样值当吗?鞑靼人根本不会来,不会来的,他们不来,你我都是万死,你还跑去请罪了?那你更加死定了,你是知法犯法啊,你想死,没关系,可你别拖着我啊。” “会来的。”欧阳志气定神闲,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态,他一字一句道:“一定会来。” 刘瑾一愣,道:“为啥?” 欧阳志一脸不容置疑的样子道:“恩师说的!” 刘瑾又是一愣,他算是彻底服了,这样的书呆子,根本就无法沟通,这是个既固执,又够狠的人,看上去智商低,可实际上呢,心如铁石,自己竟玩不过他。 刘瑾依旧不甘心,便道:“可若是新建伯错了呢?会死人的。” 此时,欧阳志低下了头,已经懒得继续理会刘瑾了,垂头看着案牍上的书,一面道:“恩师不会错。” “……” 刘瑾急红了眼睛,你欧阳志不怕死,咱还怕死呢,咱净了身,不就是为了好好的活着吗? 他气咻咻的上前:“这不是玩笑的事,欧阳修撰……” “住口!”方才一直神情平淡的欧阳志,突然厉声一喝,脸色在瞬间多了几分厉色,手拍在了案头上的御剑上:“你再上前一步试试看!” 刘瑾吓住了,他突然想到,这就是个不要命的家伙啊,这等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刘瑾磨着牙,有点心颤。 欧阳志的目光冷然起来,盯着刘瑾,正色道:“我再说一次,来时,恩师有过交代,坚壁清野!恩师已有教诲,这已不容更改了。就算恩师错了,那也没有关系,我是他的门生,一切干系,我来承担!我欧阳志有父有母,也是有妻有儿的人,在这世上,固然也有许多的牵挂,可恩师待我欧阳志,恩重如山,我与恩师,情若父子,倘若恩师错了,做门生的,即便是获罪,或是死在了关外,那也没什么怨言。” “刘瑾,你不要逼我,我是敢杀人的!” “这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刘瑾想哭,却是欲哭无泪。 欧阳志似乎又同情起刘瑾起来:“你放心,我在奏疏之中,向陛下请罪,可我也撇清了你的关系,说此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刘瑾跺跺脚,算是服了。 现在说没丝毫关系,有个屁用啊。 好吧,跟这欧阳志,是真的没办法沟通了,他只好匆匆忙的出去,回到了自己的行辕,稍一沉吟,便唤来一个随来的小宦官:“张智。” “奴婢在呢。” 刘瑾眯着眼,似已下定了决心:“咱信得过你吧,你得帮个忙,得带着那口箱子……” 说到这里,刘瑾指了指,这箱子里,可都是近来搜刮来的宝贝,价值不菲,这可是都是自己的辛苦所得啊,敲诈勒索,虽是一个愉快的过程,可也是体力活啊。 刘瑾露出了不舍的样子,可虽然很肉痛,他还是咬牙切齿地道:“带着这口箱子回京师里去,想尽办法,去见萧公公一面,萧公公是有能耐的人,请他无论如何为咱转圜疏通,咱亲自修一封书信吧,要将此事好好的解释一下。” 欧阳志已经打算找死了,可他不能死,那咋办,想来想去,只有萧公公能救他了,萧公公成日伴驾在陛下身边,若是肯为自己开脱,将一切罪责都套在欧阳志的身上,而自己……当然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得干干净净才好。 他忙取了笔墨,想了想,便开始修书,里头当然都在解释,坚壁清野,和自己无关,都是欧阳志的主意,自己的行为,都是为欧阳志所指使的。 写好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将书信交给这小宦官:“你加急,亲自送去京里。” 小宦官也不敢犹豫,将那小箱子努力提了起来,带上了书信,匆匆而去。 这一下子,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了。 还是咱聪明啊。 眼下,是谁沾着这欧阳志,谁倒霉! 只是可惜,糟践了自己这么多金银珠宝,刘瑾又不禁的惆怅起来。 过不了两三个时辰,刘瑾打了个盹儿,在梦里,他梦见了鞑靼人,许许多多的鞑靼人,可一张眼,眼前还是空荡荡的,可在这外头,突然之间,有人高呼起来:“鞑靼人……鞑靼人……” “铛铛铛铛……” 示警的钟声也已敲响。 一下子,整个锦州城沸腾了,处处的闹哄哄。 不安和仓促的快马,在城中狂奔:“敌袭,敌袭……” 城内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 大量的官兵,纷纷上了城楼,他们口里呵着白气,一个个紧张万分。 而此时,锦州上下的官员,也都上了城楼,他们自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去。 这一看,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是鞑靼人,数不清的鞑靼人,浩浩荡荡的鞑靼骑兵,已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那地平线上,出现了无数模糊的小黑点,可随即,这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刘瑾几乎连靴子都来不及穿,竟是不顾天寒地冻,赤足的冲出行辕,随即赶上了城楼。 是鞑靼人……竟真是鞑靼人啊。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那浩浩荡荡的鞑靼人,犹如乌云压顶一般,朝着锦州方向,蜂拥而来。 渐鞑靼人……居然当真……来袭击锦州了。 刘瑾第一个反应,就是大笑,哈哈哈哈…… 可随即,他脸色煞白了,猛地,他想起了一件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事。 ……………… 第一更到,继续求支持求票儿! 第二百七十三章大将之风 在有惊又喜之后,刘瑾笑不出来了。 书信……还有那口箱子…… 鞑靼人来了,来了啊…… 自己辛辛苦苦在这关外,奉太子殿下之命,执行坚壁清野,得罪了这么多人,遭了这么多罪。 可现在…… 自己……好像疯了…… 那些金银都送去给了萧公公……为的就是…… 刘瑾甚至有些站不稳了。 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无力地锤着自己的小心口,可相比于锤击的物理伤害,最疼的,却是心啊,那里就像插着一把剑,刺得一阵一阵的痛。 “追……追啊……得将那张智追回来。” 他喃喃念着。 自己的金银啊。 何止是金银,还有功劳,这天大的功劳啊,保全了数万军民的功劳啊…… 他的泪水遏制不住的迸出来。 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啊。 可他看着城外,那浩浩荡荡的骑军,开始包抄着围城,此时此刻,那张智骑着马,怕早已跑远了,至少已到了百里之外,此时……追……追啥,有人敢出城吗? 那皑皑的雪地里,无数的黑点,一眼看不到尽头,这分明是鞑靼人的主力,倾巢而出了。 刘瑾浑身在颤抖。 而这时,他还没有发现,欧阳志也已登上了城墙,就站在了他的身后。 突然来了这么多的鞑靼人,身边的士兵显得战战兢兢的。 即便明知锦州高耸的城墙,使这一步之外的鞑靼人,犹如天堑一般与自己相隔,可依旧还是有人显得慌乱。 而欧阳志却显得格外的镇定,他反应本就比人慢半拍,而且……恩师的预料既然没有错,他心里反而更加镇定下来。 手持着御剑,他只木然地看着城下,脸上看不出一点的异色。 而片刻之后,巡按御史李善、指挥何岩、武们,也都匆匆的赶上了城楼。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城下的一切,震惊至极。 在这个节骨眼上,鞑靼人,竟真的来了,带着杀气而来了。 何岩觉得后襟发凉,心也凉飕飕的。 他想到了一个极可怕的可能,倘若不是坚壁清野,那么,驻守在锦州城外的诸千户和百户卫,不靠城墙,能抵挡得了这鞑靼主力吗?还有城外的百姓…… 鞑靼人袭击大明的疆土,俗称打草谷。这出自宋朝的时候,每一次,辽人军队出征,他们的人马都不给粮草,不带任何的军粮和辎重,而是每日派遣打草谷的骑兵四出抄掠以供军需。 鞑靼人继承了辽人们的作战方式。 他们从不带军粮,只要围住大明的城池,使大明的军队出不得城,随即便开始分遣骑兵,四处在外烧杀劫掠,供养军需。 何岩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锦州城的谷仓,那谷仓里,粮食已经堆积如山,而在这锦州城外,方圆数百里内,可以说是所有的军民百姓尽都入了城,倘若不是坚壁清野,只怕现在…… 就算鞑靼人不拿下锦州,可即便保住了锦州城,这城外的十万军民,怕也早已死无葬身之地,而数之不尽的粮食,也成为了鞑靼人的军需了吧。 一下子,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欧阳志。 这个带着御剑来的钦使,面上没有表情,没有喜,也没有哀,他的面容,还是当初他到达了锦州时,初见的那个样子,看着像呆子,可这呆滞的面容,却在这个时候,令这上上下下的人心中一定。 这位钦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这是完全无惧城外的鞑靼大军啊,如此气魄,世所罕见,真是非常人也。 情绪是会感染的。 欧阳志的淡然处之,也使所有人悬着的心放下了,毕竟钦使早已预料到了鞑靼人的奇袭,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而且钦使如此淡定,想来,是料定了有击溃鞑靼人之法。 真是人才啊,年纪轻轻,用兵如神。 “钦使……现在……当如何?”中官王宝小心翼翼地看了欧阳志一眼,他说出了这满城将士们的心声。 鞑靼人的可怕,在这辽东的土地上,谁人不知,人们已经谈虎色变,在这锦州,其实鞑靼人已有数十年不曾出现了,现在军民们突然看到这数之不尽的鞑靼人大军,说实话,都很慌。 欧阳志‘沉吟’了片刻,道:“守城!” 说话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敢情波动。 可一下子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有人暗暗翘起大拇指,大将之风,此大将之风啊。 其实欧阳志只是来传达旨意的翰林,说他是钦使,其实也没有错,可碰到眼下这种情况,他一个翰林,有什么资格在此指三道四? 可现在,他一句守城,顿时让所有人都吸了口气。 承平了太久,突然有了一个主心骨一般的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何况此人还曾预料到了敌袭,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做到如此镇定自若,实在让人安心了不少啊。 何岩醒悟了过来:“不错,守城,守城!” 一声令下,整个锦州城已开始动员了起来。 那些愤恨的军民,顿时变成了慌乱,而随后,却突然对那个钦使,生出了几分感激之心。 要知道,若不是因为这钦使,坚决执行坚壁清野,只怕现在的他们,早已全家老幼,俱都得死在鞑靼人的铁蹄和屠刀之下了。 因而,在下达命令的时候,何岩特别玩了一个心眼:“钦使有命,男丁与女眷分置,身高至车轮以上者,编入各营,协力守城……” 一下子,安心了。 不只是因为钦使在军民心目中,瞬间成为了大英雄,另一方面,这位料事如神的钦使,在贼军来袭的情况之下,也足以让他们心安。 整个锦州,开始有条不紊起来。 无数的石头、火油开始送上了城墙,铁炮开始进行校准,步弓手就位,诸官各司其职。 此时,欧阳志则是拍了拍刘瑾的肩,因为自始至终,刘瑾都不发一言,整个人无力的靠在女墙上,只木讷地抬头看着乌云翻滚的天穹,双目有些无神。 “刘公公,我早说过……”欧阳志看着刘瑾,一字一句道:“恩师是不会错的。下一次,不要再腹诽我的恩师了,否则……我不会对你客气的。” “……”刘瑾龇牙,心里大骂,咱就要骂,那方继藩GOUNIANGYANG的东西,你们都不得好死,可恨至极,真真猪狗不如。有这样坑人的吗?有吗? 当然,他总算还保留的几分理智,让他勉强地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口里道:“是,是,新建伯料事如神,如有神助,咱佩服都来不及……” …………………… 城外。 浩浩荡荡的鞑靼人兴冲冲的赶至。 无数人已经疲倦不堪。 他们马不停蹄的穿越了大宁防线,摆脱掉了朵颜三卫,许多人早已饿了,腹中空空! 鞑靼人出征,虽比辽人高级一些,毕竟草原上的社会,还是会发展进步的,可是高级的也很有限,因为他们也不过只带来了几日的口粮而已。 这一路都省着,为的就是等到了锦州,这大明汉人军民的聚集地,好日子就来了。 他们永远都忘不了,当初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的场景,土木堡之变,虽是瓦剌人所为,可此后,鞑靼人已经侵吞了瓦剌人大量人口,那些老人们,口口相传着当年的盛况,进入了大同,到处都是村落,到处都是炊烟,他们想吃哪一家就吃哪一家,吃完了他们的粮食,便杀他们的男人,再…… 锦州虽比不得关内,可也是汉人重要的聚集地。 因而来时,所有疲惫又饥饿的鞑靼人,个个满怀着憧憬,似乎苍天也预示着,他们将要和他们的先祖们一样,快乐的在这锦州的大地肆虐。 只是…………这一路而来…… 千里无人…… 虽有村落,可村落里早已没人人烟,打开他们的地窖,一粒粮食都没找到。雪地里,脚印和畜生的蹄印早已没了踪迹! 一个人都没有,一颗粮都没有。 他们在一处空置的军寨里,发现了一些粮食的残迹,不过显然,对方是在撤退时,将这些带不走的粮食堆砌了起来,然后一把火烧了一大半,留下了一大堆灰炭,还有那没烧透的一些粮,于是乎,这没烧透的粮立即被鞑靼人疯抢起来,差一点,几个鞑靼人就拔刀相向起来。 他们喜欢吃粮,汉人的米饭,还有面面,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很高级的人才能吃上的美味,而且为了奔袭,所有人都尽力的节省口粮,这一路,只是半空着肚子,现在的鞑靼人就像是一群流民和乞丐,倘若这里到处都是村落和粮食,大家倒是可以愉快的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可现在……哪怕是一颗粮,都足以引发口角,甚至拔刀相向。 越是深入,鞑靼人越是心凉。 他们起初还以为,是附近的村落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因而举家逃了,不过不要紧,他们可以追,他们的马快! 可后来,深入了百里之后,他们才意识到,他NIANG的,人呢……粮呢…… 来都来了,一点粮都不给剩? ………… 昨晚构思情节,今早更新了第一章才睡觉的,所以起晚了,第二更来晚了,抱歉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大智大勇 鞑靼人来到辽东,是带着非常明确的目的的! 于是大量的游骑兵,三三五五的开始深入锦州,他们犹如蝗虫一般,地毯式的搜索! 每一次,远远看到了村落,他们目中便带着希望,可进了村,顿时便传来了不甘的咆哮声。 连个锅碗都没有留下啊! 这时候,鞑靼人已经回过了味来。 显然,他们察觉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 虽然此前他们做了许多假动作,譬如派人攻击大同,譬如他们又派人假装的跑去朵颜三卫,表示了大家同根同源,应互助友好,不该相互征伐的暗示。 可是……这一场长途的奔袭,终究还是泄露了 从这些汉人们撤退得如此彻底的情况来看,汉人至少是在大半月之前,就已经事先得到了消息!不,极有可能,机密外泄的时间会更早,因为如此彻底的坚壁清野,以鞑靼人对锦州的了解,单凭锦州的这些文武官员,是绝不敢贸然下定决心的。 没有大明朝廷的痛定思痛,类似于这样的行动,断然不会如此的果决。 鞑靼人还是很了解大明的。 倘若,一个多月就已泄露了消息……那么…… 中军大帐里,这个叫小王子的男人怒气冲冲的用手抓着干硬的蒸饼塞进口里嚼了嚼,这味同嚼蜡的食物,难以下咽,甚至令他反胃,可没法子,这已是眼下最奢侈的食物了! 他红着眼睛,低头看着舆图,最后狰狞道:“随行的汉商……杀!” 干脆利落的命令。 自有瓦剌和鞑靼以来,大明就只允许官方和鞑靼人贸易,这称之为互市。 可这互市,也只是时有时无,关系好的时候,便贸易贸易,关系不好,自然也就不相往来了。 鞑靼人过得很艰苦,他们需要大量的盐巴,需要大量的器皿,便连铁锅,在鞑靼都是奢侈品,同时,他们还需大量的茶叶,因为草原里没有蔬菜,没有蔬菜,单纯吃肉,是无法保持健康的,鞑靼人便将茶叶放进马奶里,如此,方能补充后世所称的维生素。 正因这庞大的需求,关内某些不法的商贾,自然也就愿意铤而走险了,他们想尽办法将生活必需品带出关中去,与鞑靼人贸易,一来二去,大家也就熟悉了,甚至,鞑靼人开始和他们相交莫逆起来。 这些与鞑靼人长期稳定交易的汉商,起初还只是供应生活必需品,到了后来,开始为鞑靼人偷偷的运送刀剑,甚至是火药,他们趁此机会大发了横财,他们自然不为官府所容,有的人,就索性将家眷悄悄的送出关外,免得一旦事情败露,私通鞑靼人,惹来抄家之罪。 鞑靼人的大军走到哪里,商贾们就会跟到哪里,他们甚至开始为鞑靼人搜集关内的情报,可以说,没有这些汉商,鞑靼人们在大漠之中生存,将会更加艰辛。 可现在,小王子目露凶光,一脸的杀意。 即便是如他这般,智商最高的鞑靼人,思维也是极简单的! 事情败露了,能知道机密的人,除了鞑靼人就是这些汉商,自己的族人,肯定不会出卖自己,那么出卖自己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而这些汉商,倘若要甄别出到底谁才是奸细,显然以鞑靼人的智商,是一件很头痛的事,那么,为何不用一个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呢?比如……全部宰了喂狗,那么,他们在草原中的财富,正好一并充没了,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若从长远来看,此等做法,对鞑靼人是不利的,可眼下能不能熬过这个寒冬,都已成了未知之数,谁还管来年的事。 说到底,这些汉商就是夜壶,有用的时候就取出来,没用了,就直接一脚踹开,这夜壶好歹是铜制的,洗一洗,不还可以盛汤喝吗?穷……就没啥可讲究的了。 片刻之后,大帐之外,便传来了哀嚎:“我要见大汗,我要见大汗,大汗哪,小人可是对大汗,对咱们大元……是忠心不二的啊,大汗…” “我有粮,我还屯着一批粮,这一次不卖了,统统孝敬大汗……” 小王子不为所动,他下意识的用拿了蒸饼而满是油腻的手摸了摸自己头上那光洁的脑壳。 悬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可怕的问题。 事情败露,该撤退了。 不错,现在坚壁清野,鞑靼大军缺衣少粮,身后还有朵颜三卫虎视眈眈,摆在自己面前的,则是锦州城。这锦州城,可是防卫森严,又有数不清的铁炮、火铳、弓箭,还有高耸的城墙!善于骑射的鞑靼人,占不到一丁点的优势。 可是……真的能说撤就撤吗? 寒冬就要来临了,到时,大漠里将会堆起半人高的雪,部族之中的存粮早已不足,在这天寒地冻的万里雪原,去哪儿找粮食? 找不到粮,就意味着这个冬天,将会有大量的人口和牲畜死亡,甚至比一场惨败,对部族的损失还要巨大。 那么……改攻其他方向? 来不及了。 既然在锦州,已经彻底的暴露,距离这里最近的城塞,那也有数百里,整个辽东,怕已开始森严起来,不会再给鞑靼人丝毫的机会。何况现在本就粮草缺乏,继续深入,这是找死。 似乎……只有唯一一条路了。 拿下锦州。 小王子的眼眸里杀气腾腾,狠狠的一拳敲在了简陋的羊皮的舆图上,朝准了锦州的方向,面上的伤痕也更加猩红,狰狞触目,自他的喉咙里,迸出了简洁的一个词:“进攻!” 鞑靼人……开始进攻了。 城里的锦州军民,已在欧阳志的精神号召之下,开始预备守城。 在关外,是穷凶极恶的鞑靼人!汉人们守城,是不需被人用鞭子催促的,因为任何人都明白,一旦城外的敌人攻破了这里,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在关外,多的是人领教过鞑靼人的手段,锦州现在已成了所有人的堡垒,这堡垒所保护的,不只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妻儿老小,他们……没有任何的选择,也不会有任何的侥幸。 所以每一个人都开始行动起来,上下的官吏,以及无数的军民,纷纷开始支援城头,铁炮发出轰鸣,震耳欲聋。 大地在震撼,那如潮水一般的铁骑,疯了一般的朝着锦州方向狂奔,鞑靼人也开始运用石炮,对城内开始投掷巨大的石块。 可无论是谁,无论心里是不是怀有胆怯,无论是不是不安,是恐惧于自己的未来,可只要远远能看到或在城,或是出现在营里,或是在瓮城里巡视的欧阳修撰,人们便信心十足了。 欧阳修撰便如一颗青松,无论在城内何处,无论面对任何情况,他总是沉着以对,那一张脸上,永远都没有表情,可身躯挺拔,傲然伫立,所有的军民,只要一看到欧阳修撰,心里便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欧阳修撰,有办法的。 搞的定! 大明的体制,颇为复杂,若简单而论,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地方,若权力是一块肉,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则拿了一把杀猪刀,将这肉剁碎了,无论是中官、知府、指挥、转运使司、巡按御史以及种种的官吏,每人分上这么一块,然后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决不容许有人专权独断,此后,朝廷设巡抚,改变了这种情况,可辽东巡抚毕竟没有驻扎在锦州啊,现在面临了这种特殊情况,在城外鞑靼人巨大的压迫之下,没有人再敢撕逼了,可毕竟谁也不服谁,最终,这位泰山崩于前的翰林修撰欧阳志,反而成了最大的公约数。 首先,他是朝廷的钦使,临时任命,在本地没有太多的瓜葛,谁也没有得罪过。 其次,他代表的是朝廷,只要他还在锦州,他就是钦使。 最重要的是,他太可怕了,可怕到,就算城外的石炮呼啸而来,砸进城里,数十丈外,血肉模糊,木屋倾塌,身边的人个个吓得趴在了地上,战战兢兢时,这位欧阳修撰依旧还伫立着,他视这‘毁天灭地’的石炮如无物,面上木然的表情,仿佛是在嘲弄城外的鞑靼人,不值一提。 越来越多的官员愿意和欧阳志凑在一起,跟在他身边,就觉得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所以欧阳志走在哪里,指挥、中官、巡按、千户便蜂拥着尾随其后。 如此前呼后拥,让人误以为朝廷已派了巡抚来此守城。 刘瑾心里也是发毛,其实他一直觉得欧阳志挺傻的,因而他偷偷的和那中官王宝议论:“这欧阳志,是个书呆子,你可别……” 王宝则带着冷笑,都到了生死关头了,你猜咱还敬不敬着你? 王宝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欧阳修撰若是呆子,这城内的十万军民就早已死无葬身了,欧阳修撰的高才和勇气,岂是你我可以议论?这些话,咱听都不想听,刘公公,太子殿下,可还是太子殿下呢,您还是慎言为宜吧。” 第二百七十五章宫中亦有真情 刘瑾觉得自己被独立了。 没有人搭理他,甚至许多人和他说话,也再没有了敬意。 其实这可以理解,太太平平的时候,人都会往长远里打算,你刘瑾是太子的人,将来说不定巴结上你,还能沾点光呢?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生存为第一要务,谁还有心思理你刘瑾? 无奈何,刘瑾只好拿出了一个小簿子,认认真真地记下了王宝的名字,在这簿子里,欧阳志名列第一。 刘瑾暂时是没法儿闹了,这守城才是大家现在最重要的事。 鞑靼人的攻城手段,其实乏善可陈,唯一对锦州有伤害的,不过是自他们老祖宗那儿承袭下来的石炮罢了! 所谓石炮,即所谓回HUI炮,完全木制,制作简单,其实就是抛石车,而鞑靼人征战,其实并不需将整个石炮搬来,只需带着石炮的一些关键构件,到了城下,命人砍伐一些树木,或是拆了一些附近村落的屋舍,取了木材,便可造成。 造的快,威力也不算小,面对一般的城池,威力尤其的大,有些城池的城墙,乃是用夯土堆砌而成,甚至可以直接将土墙砸塌! 不过在锦州城面前,作用就有限了,毕竟锦州乃是大明在关外有数的坚城之一,砖头堆砌的墙砖,墙体上足以让人六七个骑兵并排跑马,想要破城,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不过是抛些石头,对城里的人造成伤害罢了。 欧阳志不畏这些矢石,他显然也意识到,无数人在求生欲之下,已将他视作凝聚整个锦州的大英雄,正因如此,他更加的气定神闲。 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坚守下去,决不可放鞑靼人一兵一卒入城,恩师让自己来关外,不就是想要保住这十数万军民吗? 会守下去的。 轰…… 却在此时,从天而降的一个巨石,直接砸落,竟是生生的落在了这屋舍上,顿时,瓦砾乱飞,因为直接砸中了房梁,整个屋子,塌了一大半。 所有在此的官吏,都惊住了。 欧阳修撰为了鼓舞士气,将自己的行辕,特意移在了靠近城门的位置。 而现在,总算是造孽了。 一时之间,灰尘漫天,有人哀嚎,有人吓得趴在地上,有人屁滚尿流。 可当这漫天的灰尘散去,大量救援的差役和官兵冲进来,在这歪歪斜斜的断壁残垣里,他们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而这个影子,依旧还坐在书案之后,长身跪着,没有卧倒,依旧还如一颗青松! 众人在远处和灰尘弥漫之间,看不清他的面容,可脑海里,却已有了一个形象,这形象,闪着光。 欧阳志抬头……然后目光又垂下。 其实……他也是怕的,可问题就在于,等他发现他应该害怕的时候,最危险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这……着实有些尴尬啊。 于是乎,他也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欧阳志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看着许多人涌上了前来,他面无表情地道:“铁炮,为何还没有还击?不可让鞑靼人影响了城中的军心民气,还有……将这屋子修一修吧,现在是雪天,再过几日,怕是还要下更大的雪,不修葺好,就没地方住了。” “……” 每一个人,都一脸复杂地看着欧阳志,就在他不远处,还有一块剥离了巨石溅射而来的大石块,这大石块,生生的砸中了一旁的灯架,灯架已经粉碎。 欧阳修撰,面色如常,这一声严厉的呵斥,让所有惊魂未定的人,渐渐的心定了一些些。 而后,每一个人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欧阳修撰,大家的腿都有点软,想跪,这倒不是因为害怕,更像是面对欧阳修撰时,那种习惯性的软腿病要复发了。 “卑下这就去办。” “卑下去命人修葺一下宅子。” “小人去请人来清理一下。“ “欧阳修撰饿不饿,小人下面给你吃。” 欧阳修撰低下头,不再理睬这些奇怪的家伙,只淡然地吐出了两个字:“去吧!” ………… 而京师里,已是沸腾了。 都察院的御史们像是苍蝇闻到了荤腥,大量的弹劾奏疏,犹如雪片一般飞入了宫中。 有骂方继藩的。 有骂欧阳志的。 有拐着弯说太子纵容家奴在锦州胡作非为的。 这样的折腾锦州军民,就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鞑靼人可能奇袭锦州,这还让人活吗? 对于这一切,方继藩是大度的,他没有冲进都察院将这些御史打死,毕竟,这样的情况,他是可以理解的,在大明被弹劾,是一个渐渐靠向权力中心的必由之路。 没被弹劾的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社会人,啊不,应当是,都不好意思说自己靠近了权力中枢。 现在方继藩是过街老鼠,不过理论上而言,方继藩老早就是过街老鼠了,他已习惯了。 而天子对这些弹劾奏疏,却只是留中不发,这意思是,想要淡化处理。 毕竟,弹劾欧阳志,不就是弹劾方继藩,弹劾刘瑾,不就是骂太子吗? 皇帝可以骂太子,甚至可以打断他的腿,那因为这是自己的儿子,可是别人,却是不可以骂的,太子是未来的储君,是自己驾崩之后,大明社稷延续的希望所在,怎么可以坐实了纵容恶奴害民的事呢。 所以……置之不理。 不过……虽是袒护住了朱厚照和方继藩,可并不代表这两个家伙折腾出来的事,就不应当受惩罚了。 每日傍晚,都会有一个老宦官急匆匆的自西山回宫,而后会有人传他到暖阁。 此时,弘治皇帝大抵还一脸疲倦的拿着奏疏,忙碌着国政。 老宦官蹑手蹑脚的进来,弘治皇帝并没有抬起眼睛,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西山……如何……” 可这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实则却透着关心。 老宦官便道:“今日太子和新建伯在挖掘烟道,没有偷懒,只是话多了一些。” “话多?”弘治皇帝终于抬起头看向老太监,显得更关注了:“又在腹诽什么?是在骂朕吧?” 老宦官尴尬地笑了笑:“他们岂敢……是在说,冠军侯……” “冠军侯?” 弘治皇帝眼帘微微一抬,若有所思地道:“你继续说。” 老宦官如实道:“太子说,他要做冠军侯,也要立下这么一番伟业。新建伯则言,冠军侯死得早。太子便说,他要做活到一百岁的冠军侯。新建伯劝他,说殿下该立志做汉武,冠军侯只是将军。” 弘治皇帝无言。 这不都是少年人之间的废话吗? 似乎,没什么意思…… 此时,老宦官却又道:“太子殿下又言,他一辈子做不成汉武才好。他宁愿只做一个大将军。他做一辈子大将军,陛下才能长命百岁,所以他不做汉武,只做冠军侯,而陛下,才是汉武……” 弘治皇帝身子微微一颤,心竟一下子软了。 “这个傻儿子啊,这世上有几个人能长命百岁?历朝历代,不曾有天子如此,朕……当然也不可以,江山社稷,该是他的啊,朕总会老,总会身子越来越不济,也总有一日要去见列祖列宗,这个傻孩子,真是不懂事啊……” 虽是埋怨,可弘治皇帝的双目深处,却是漾着一丝笑容,这笑容是带着暖意的。 他轻轻的挥了挥手道:“明日清早继续去,可别让他们偷懒,他们最喜偷奸耍滑的。” “奴婢……遵旨。”老宦官行礼,悄然的碎步后退,而后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暖阁。 弘治皇帝的手里依旧握着笔,此时却将笔杆抵着自己的下颌,一脸的若有所思,显然没心思再批阅奏疏了。 ………… 而就在靠着暖阁的小殿里,一口箱子悄悄的送了来! 面无表情的萧敬,轻轻地将这个箱子揭开了。 顿时,箱子里的珠宝顿时刺瞎了他的眼睛一般,他连忙将目光移开,却是冷着脸道:“真是混账,他刘瑾将咱当做什么人,咱自净身入了宫,这辈子,就都是宫里的人,在外无牵无挂,在宫中,眼里也只有皇上,他刘瑾这是做什么?竟要行此等贿赂之事,这个小子,怕是在关外把事儿做的太绝,心里怕了,呵……咱早就说过,这个刘瑾还嫩着呢,迟早有一日,他要死在这自以为聪明的雕虫小技上头。” 说着,萧敬坐下,举起了茶盏,轻轻的呷了口茶,又温和地看了星夜悄悄入宫的张智一眼:“不过,你这一路来,倒也辛苦。” “多谢老祖宗垂怜。”张智既不是萧敬的干儿子,也不是干孙子,自然没有叫干爷和干爹的资格,只能叫一声祖宗。 萧敬抬着眸道:“这刘瑾啊,当初是咱挑选了送进内书房的,让他读了书,也去了东宫伺候着太子,本以为他心里念着咱的好,可他自去了东宫之后,便目中无人了,听说他连咱都不放在眼里了?” 张智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惊恐地道:“没有的事,刘公公一直将他当您的亲儿子呢。” 第二百七十六章急报入宫 萧敬脸上,浮出冷笑,可这冷笑一闪即逝,只是须臾间的功夫,他又恢复了常色,淡淡道:“人哪,只有知道害怕了,方才想起,这世上对他好的人来?” “这些东西,咱不稀罕。”萧敬指了指桌上的箱子,眉头挑了挑,又开口说道。 “可既是刘瑾的心意,咱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收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萧敬抿了抿嘴,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 “他在东宫,能攒几个钱,此番出了关,才如鱼得水,搜刮来了这么多宝贝吧,既然全送来了,可见,他现在的麻烦,不小。” 萧敬继续道:“既如此,他想来有书信送来吧?” “有,有的。”张智见萧敬收下了礼,方才松了口气,忙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书信给萧敬:“请老祖宗过目。” 萧敬随意瞥了一眼,便将信收了,旋即便抿了抿嘴,淡淡道。 “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想将他在锦州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撇个干净,这事……对他来说,难如登天,可在咱这里,却是轻而易举。” “是呢,老祖宗是何等的神通。”张智笑吟吟的道。 萧敬双眸微眯,虎着脸。 “这些东西,本不想收的,可知道咱为何要收吗?咱当初,让刘瑾这个狗东西去东宫,可是着实栽培过他,谁晓得这狗东西忘恩负义,猪狗不如。可是哪,这狗东西若是完了,咱不还得再栽培人送去东宫吗?他这一次吃了教训,便愿他能记下咱这一次搭手的恩情,可万万别再不知天高地厚了。好了……” 萧敬颤颤的起身,又恢复了老实忠厚的样子:“咱也该去面圣了。” 萧敬说着,便到了暖阁。 弘治皇帝一见他进来,并没有理会,倒是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锦州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弘治皇帝倒是来了几分兴趣,抬眸看向萧敬。 “是刘瑾送来的。” “刘瑾?”弘治皇帝不禁挑了挑眉。 “就是东宫的伺候着殿下的那个。” 原来是那恶奴,弘治皇帝脸色阴沉。 萧敬上前,取出刘瑾的书信递给弘治皇帝。 “这是刘瑾送给奴婢的书信,陛下……且看一看为好。” 弘治皇帝漫不经心的接过了书信,这书信里头,几乎满篇写的只有一件事。 锦州的坚壁清野,和他刘瑾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欧阳志不知奉了谁的意思,他也是被欧阳志所胁迫。 又说欧阳志此番,带了一柄御剑前去,于是诸官们敢怒不敢言,只好任那欧阳志胡作非为。 弘治皇帝冷着脸,将书信放下,这里头虽然一个字都没有提及到方继藩,可事情是摆明着的,欧阳志,不就是方继藩暗中布置的吗,还有那柄御剑,乃是自己赐予方继藩的。 方继藩这个小子,胆子很大啊,连御剑都敢送人。 他抬眸看了萧敬一眼,淡淡问道:“属实吗?” “奴婢不知道。”萧敬苦笑着摇头:“东厂打探消息的人,还未回来,这关外,毕竟路途遥远。”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双眸微微一垂再一次看了一眼书信,便从鼻孔里冷哼出声。 “这个刘瑾,是想要推卸责任吧?” 萧敬想了想:“奴婢看,却也未必,陛下你想想看,刘瑾不过是个小宦官,他能有什么心思呢?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宫里的人在外头,若说有仗势欺人,是有的。若说有贪财敛财的,那也是有的。可坚壁清野,刘瑾为何要干?这于他,没有丝毫的关系啊。所以奴婢相信刘瑾这封书信,理应是发自他的肺腑。” 弘治皇帝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就算是不想干,可他既跟了去,定是太子怂恿的。” 萧敬笑了笑:“太子殿下,可能会有所交代,可这对刘瑾而言,并无好处,多半,这刘瑾是能过且过,欧阳志说什么,还不是什么?” 弘治皇帝将书信搁到了一边,冷冷吩咐萧敬。 “这封书信,不要传出去,现在……事情已经乱糟糟的了,不要再给宫里添乱。” “奴婢明白。”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便皱眉问道。 “你说,鞑靼人真会奇袭锦州?方继藩这家伙,历来没有空穴来风过,现在他既这样紧张,还安排了一个欧阳志前去锦州,或许,鞑靼人,真有可能袭击锦州。” 萧敬沉默了一下,随即微笑:“奴婢斗胆,说句不当说的话,而今,京里已经开始下雪了,至于辽东那儿,天气想来更加恶劣,这个时候,若是鞑靼人当真袭击锦州,怕早就有消息了,新建伯固然聪明绝顶,可也不是神仙哪。何况,欧阳志只是个新晋翰林,他带着陛下的旨意去了锦州,胡闹了一番,区区的小翰林,啥都还不懂呢,真若是鞑靼来袭了,怕早已吓尿了裤子,到时他不慌还好,一旦慌了,别到时候……捅了什么篓子,锦州若是出了岔子,怕又要震动天下。” 弘治皇帝听罢,觉得萧敬的话有一些道理。 鞑靼人奇袭锦州,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他朝萧敬挥了挥手:“你去吧。” ……………… 到了子夜。 宫中无数的灯一一熄了。 皇帝已经就寝。 只有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在那内阁,这里却依旧是灯火通明。 今日乃是刘健值夜,夜里没什么事,可定得有内阁大学士歇在这里,以防不测。 其实这个时候,刘健早该睡了,说是值夜,可并不代表不能歇息。 反正这里有翰林和书吏顾着,夜里也没有奏疏送进来,就算是有紧急的奏疏,只要不是太大,次日清早起来,都是可以处理的。 可是刘健年纪老迈,老年人睡得比较少,既然没有睡意,索性叫人斟茶来,与当值的书吏说几句闲话。 这书吏小心翼翼的陪着刘健,面上陪着笑。 刘健一笑,似乎感觉到了这书吏的紧张,便道。 “今日的奏疏,十之**,都是弹劾的,有都察院的,有六科的,哎,锦州一事,陛下将弹劾奏疏留中不发,反而让御史和给事中不满了,所以说,老话说的好,堵不如疏啊。” 这是实话。 很多时候,若是有弹劾,尤其弹劾的还是当下议论汹汹的事,比如有人弹劾方继藩和欧阳志,其实陛下只要表面上处理一下,哪怕是罚俸三年,这件事,也能慢慢的压下去,让事情淡化。 可皇帝一旦留中不发,也即是这些弹劾奏疏,当做没有看见,这反而是捅了马蜂窝了,越如此,闹的越是厉害啊。 书吏小心翼翼的道:“听说,在锦州,为了坚壁清野,有一个秀才,上吊自尽了,说是朝廷逼迫如此,唯死而已……因为这个消息,所以财闹得满城风雨,国子监里的许多贡生,都气疯了,都察院的御史,以及六科给事中们,不闹大才怪呢。” 刘健闻言眉头微微耸动,旋即便淡淡开口说道:“老夫已让礼部前去核实了,不过十之**,又是谣言。” 书吏颔首点头。 一下子,又无话起来,二人之间的地位实在过于悬殊,想要找到共同话题,却也不易。 刘健呷了口茶,索性不说话,靠在官帽椅上假寐。 突然,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接着便听到有宦官的声音道:“急报,辽东来的急报,百里加急。” 刘健猛地张开眼,一双眼眸里满是困惑和惊愕。 出了啥事? 这深更半夜,通政司不可能一点规矩都不懂,是不会贸然递奏疏进来的。 他豁然而起,那书吏也忙是起来,看了一眼刘健,急忙说道:“学生去看看。” 过不多时,他手里拿来了一份奏疏。 刘健接过,打开,顿时……整个人石化了。 这是一份大宁朵颜卫的奏报,奏报的内容,十分简单,有数万鞑靼铁骑,绕过了大宁,直扑锦州,等到大宁发现情况之后,已经来不及截击了。 大宁那儿,刚刚入秋,就已发生了雪灾,因而,所有的牧民,都散落在各处草场,准备在入冬之前,将牲畜、草料等物资集结起来,防范于未然。 所以,根本来不及有反应。 反观鞑靼人,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十之**,就是朝着锦州去的…… 刘健深吸了一口气,如芒在背一般,整个人都在发颤,他抬眸朝书吏说道:“快,请李公,请谢公……” 书吏也察觉到不对,急了:“刘公,李谢两位大学士,正在宫外头呢。” 刘健方才意识到,现在是子夜。 这个时候,如此重要的事,这奏疏送到了这里,必须立即处置啊。 可问题在于,所有人都在睡觉,尤其是陛下,刚刚入寝不久,陛下的身子,一向不好,又过度操劳,好不容易睡下,自己怎么忍心打扰。 刘健急得眼睛发红了,忙是催促道:“想办法,去问一问兵部,看看兵部那儿,近来有什么奏报,要快一些,此事非同小可!” ……………… 累死了,睡觉。 第二百七十七章可造之材 那宦官听了刘健的吩咐,已是匆匆而去。 而刘健依旧还在内阁里,眼中带着几分烦躁,急得团团转,几个值夜的翰林已被半夜叫醒了,此时,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站在角落里候命。 刘健背着手,抬头看着内阁之外的黑暗,缓了半响,他才定下了神。 这个时候,更该做的是……应当稳住。 不可急。 鞑靼人的目标竟是锦州,那么,所谓的大同,果然只是掩人耳目的把戏了。 可在一个多月前,鞑靼人就派出了军马袭击大同,同时从大宁传来的奏报看,这鞑靼人的种种动作,其实都是在为奇袭锦州而准备的假象,分散他们的视线。 这完全是一个蓄谋已久,且是一个极为缜密的军事计划。 锦州那儿,虽没有查探出鞑靼人的军力,可现在看来,这一次作战,十之**,鞑靼人是势在必得的,定是以那小王子为首,整个鞑靼大军倾巢而出,是以横扫整个锦州,甚至是整个辽东的巨大图谋。 大战……已经开始了。 这个小王子…… 鞑靼这个小王子,可是很不简单。 在那鞑靼部,小王子乃是鞑靼大汗的别称,前些年,鞑靼内部的内斗频繁,小王子的更迭极快。 自弘治皇帝登基之后,这一任小王子便已初露锋芒,他似乎已经稳住了鞑靼内部,自他登上汗位之后,鞑靼内部再没有反叛和夺权的现象,以至到了弘治元年,小王子奉表求贡,自称大元大可汗。朝廷方务优容,许之。 随后,小王子请求互市,朝廷在短暂的争议之后,亦是许之。 此后,从大漠之中得到的诸多消息,鞑靼部趁此机会,开始向瓦剌部疯狂的进攻,夺取了瓦剌部大量的草场,诸多瓦剌部落纷纷的投靠鞑靼部,鞑靼部越发壮大。 甚至,连朵颜部内部,似乎也有不少部落亲近鞑靼。 刘健念及此,不由长叹口气。 某种程度而言,鞑靼部的壮大,除了和那小王子的狡诈有关,又何尝不是和大明的姑息有关呢? 整个大漠,鞑靼部和瓦剌部争雄,除此之外,还有内附大明的朵颜部作为大明朝廷平衡大漠内部事务的一柄利剑。 因而,这数十年来,朝廷除了利用朵颜部之外,一直都在支持鞑靼部,乃至这鞑靼部自称为大元大可汗,朝廷也依旧予以优待。 究其原因,与其说是弘治君臣们的短视,倒不如说,这是大明内部的坚定立场。 瓦剌部,毕竟是大明的死敌,土木堡之变,多少大明的勋贵战死,英宗皇帝,更是为瓦剌部所俘虏,因而在对待整个大漠的事务上,朝廷几乎是以消灭瓦剌为第一要务,即便大漠中的力量对比失衡,鞑靼越发的壮大,而瓦剌势微,这整个大漠,竟有鞑靼部一统大漠的征兆,朝廷对于这个立场,也从未改变。 可不出几年,翅膀长硬的鞑靼人便侵袭了各边,掳掠了许多的人口和粮食,如今,更是倾巢而出,袭击辽东了。 这……实在没有想到啊。 猛地,刘健眼眸一张,不由喃喃道:“坚壁清野,却不知锦州的坚壁清野,现在进行得如何了?” 深吸了一口气,刘健心里苦笑,前些日子,几乎每一个人都在争议欧阳志在锦州的坚壁清野,而现在,自己是唯恐坚壁清野不够彻底了。 小半时辰之后,那宦官匆忙赶来,带来的,乃是兵部的奏报。 这都是锦州内部向兵部奏陈的消息,从一个月前,到数日之前,有七八份之多。 刘健急切地取了奏报,一份份的看,越看,越是觉得触目惊心。 显然,与其说……这是奏报,不如说,这是锦州内部对欧阳志和刘瑾的抱怨。 为了坚壁清野,二人堪称丧心病狂来形容,决不允许在野外留一粒粮食,甚至大量带不走的粮食,悉数烧毁。所有的百姓,必须迁徙,不肯迁徙的,格杀勿论。一切牲畜、牛马,甚至……还包括了种粮,无一不剩。 乃至于锦州城外诸卫所的铁炮以及某些军事用途的铁器,若是不能带走,就地掩埋。 整个锦州,对于这两位自京师来的家伙,几乎是怨声载道。 为了抓紧时间,欧阳志甚至还下达命令,逾期不到者,追究当地的保甲长,若是各地军卫,则直接追究百户、千户。 而因为时间紧迫,锦州城没来得及接受如此多的人口,短短数日,沿途而死的,就有三十九人,到了锦州,冻死者,逾百。 若是在平时,欧阳志和刘瑾如此所作所为,确实足够人用吐沫喷死了。 可现在,刘健真真的松了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不由的感慨道:“欧阳志……行事有方,是可造之材啊。” 刘健是心里,是不由不感慨啊。 若不是这一次坚决的坚壁清野,只怕现在,整个锦州城外早已沦为人间地狱了。 一个锦州,并不只锦州城这样简单,要知道,在那儿,几乎超过了八成的军民人口也都在野外,而鞑靼人如此奇袭,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这就意味着,无数百姓的存粮都将成为鞑靼人的军粮,无数人的牛马,都将成为鞑靼人的肉食,无数男女老幼,也将成为鞑靼人眼里的猪狗。 这不但壮大了鞑靼人,为他们下一步夺取锦州,甚至扫荡整个辽东提供了足够的军需,而且也将引发整个京师的震荡,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至少情况没有这样的糟糕。 而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人物,就是欧阳志。 至于刘瑾…… 刘健很自动忽略了,虽然大家都姓刘,可此等阉人,是不计入刘健考虑范畴的。 此时,刘健抬头看了一眼当值的众翰林,他们还在唯唯诺诺的站在那角落上,略显慌张地等待着刘公发话。 刘健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能入值内阁的翰林,自然都是翰林中最优秀者,可现在看来,他们和欧阳志,还差了几个数量级啊。 当然,太子殿下和方继藩……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他们是正确的。 刘健终于打起了精神,沉声道:“立即派人入内宫,将此事奏报!” “还有,知会李、谢二公,以及知会各部部堂,派人去詹事府……”刘健在这里顿了顿,舒服啊,原本一件可怕的事,现在已经消弭了个七七八八,他手里还拿着这些锦州诸官对欧阳志抱怨的奏报,兴冲冲地道:“顺道去方家,知会方继藩吧,清早时,立即入宫,商讨机要!” ……………… 此时,在后宫的皇后寝殿里,很是安静。 弘治皇帝在夜里时,睡得本就不踏实,张皇后担心他睡得不好,因而要求坤宁宫里绝对的噤声,哪怕是侍奉的小宦官,也绝不可发出脚步声响。 偶尔,弘治皇帝会磨牙,也会梦呓。 呓语之中,大抵是一些灾情或是乱七八糟的事。 因而张皇后的睡眠,也有些糟,好在即便被弘治皇帝惊醒,她也绝不声张,依旧假寐。 可今夜,殿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 这脚步已是很轻,却还是传至了寝殿。 不久,外头就传来了低不可闻的声音:“大胆,这个时候……” 另一个声音带着焦急道:“出事了……鞑靼人袭锦州!” 一下子的,方才还在睡梦中的弘治皇帝豁然坐起。 被惊醒了。 他不知是不是做梦,抚着自己的额头,头痛得厉害。 而外头的声音,依旧还很清晰。 “什么锦州,什么事不可以明日再说,惊扰了圣上,你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张公公,锦州……乃是辽东门户,鞑靼人倾巢而出,事关重大,奴婢若不是情非得已,哪里敢……” 弘治皇帝已趿鞋而起,似乎又怕惊醒了张皇后,便回眸看了一眼。 张皇后早被他的梦呓和呼噜声惊醒了,可此时,却躺在牙帐之下假装酣睡,似乎是害怕因此而引来弘治皇帝的愧疚之心。 弘治皇帝才松了口气,他匆匆的起身,披了一件袍子,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穿衣,还是含糊的穿在了身上,接着匆匆的走出了寝殿。 寝殿之外,两个宦官正在低语着,他们一见寝殿之中,弘治皇帝徐徐而出,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二人一脸惊恐之色,匆忙拜倒,磕头如捣蒜,正待想要求饶。 弘治皇帝则是平静地道:“噤声,到偏殿说话。” 偏殿里。 弘治皇帝打开了奏报,随即脸色铁青起来:“鞑靼人……可恨!” 倾巢而出,这足以引发弘治皇帝的担忧了。 而随即,他眉头缓缓舒展,不禁道:“太子和方继藩,果然料中了,欧阳志在锦州办的好,若非他们,辽东危急!摆驾………去暖阁,传召大臣连夜入宫觐见吧。锦州尚在鞑靼铁蹄之下,刻不容缓!” 弘治皇帝说罢,似乎还觉得不够:“召太子和方继藩!” …………………… 第一章送到,五点起来到现在,嗯,第二章会继续写,很快的。 第二百七十八章重赏 弘治皇帝赶到暖阁,坐定。 刘健已来了。 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刘健先苦笑:“叨扰了陛下,实是万死。” “不说这些。”弘治定了定神道:“自土木堡以来,大明一直支持鞑靼,对瓦剌穷追猛打,瓦剌已衰落了数十年,日益流血,已是筋疲力尽,败亡只在即日。可即便如此,朝廷还是一味对鞑靼人纵容,究其原因……” 弘治皇帝顿了顿,才道:“还是因为仇恨,蒙蔽了我们的眼睛啊。” 这是一声感慨,可感慨之后:“该来的,始终会来,鞑靼人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袭锦州……这小王子,打的真是好算盘。” “幸亏了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啊。”刘健此时忍不住接口道。 十数年来的天下承平,已让这满朝都有些麻痹了。刘健想想都觉得后怕,倘若事前不是太子和方继藩二人拼了命的做出安排,现在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 “太子……”弘治皇帝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接着自御案里抽出一份书信,交给了萧敬:“萧伴伴,给刘卿家看看吧。” 萧敬也一早起来了,听说真的袭了锦州,也是吓了一跳。 他其实觉得有点坑,因为东厂在此之前,没有得到丝毫的情报,这堂堂东厂,竟还不如一个方继藩呢。 因而,他显得有些胆战心惊,生怕陛下怪罪。 现在陛下突然提到了书信,猛地……萧敬想起了什么。 昨日的书信…… 这刘瑾……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坑货啊。 该怎么说来着? 刘公公视功名利禄于浮云焉,散尽家财,也要将这功劳推出去,顺道儿,再坑一把太子殿下…… 萧敬低眉顺眼着,可老脸却抽了抽,平时怎么不见这位刘公公,有如此德行呢,果然……这家伙,还嫩着呢。 萧敬将书信转呈刘健。 刘健一脸的奇怪,接过了书信,打开,愣住了。 他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这的确是刘瑾的所写的信,书信之中,将坚壁清野的一切干系都推给了方继藩和欧阳志。 这样说来,这示警和太子殿下没有丝毫关系?太子殿下之所以和方继藩一起起哄,只是因为,和方继藩关系好? 是这样的吗…… 还有坚壁清野,竟也和他刘瑾没有丝毫关系,都是欧阳志独断专行,刘瑾在书信里,居然痛骂欧阳志害民。 “……” 一个宦官,满口军民百姓,如何的可怜,站在百姓的立场,抨击一个翰林…… 如此拳拳爱民之心,真是……罕见啊…… 怕是自大明开国以来,也没有如此义正言辞的宦官了吧。 放下了书信,刘瑾很震惊,随即道:“这么说来,是方继藩示警,也是方继藩暗中怂恿了太子殿下,又是欧阳志在锦州力排众议,贯彻坚壁清野之事的?” 弘治皇帝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从书信上看,大抵就是如此了,不过……太子毕竟年幼,他能懂什么,可是……方继藩年纪……” 摇了摇头,弘治皇帝似乎开始慢慢接受了天才和蠢材的事实。 过了一会儿,大臣们也纷纷的到了。 他们连夜入宫,个个气喘吁吁的,尤其是兵部尚书马文升,脸色惨然,他觉得自己这兵部尚书越发没有滋味了。 此前,信誓旦旦的说鞑靼人理应不会进攻辽东,可事实就在眼前,这是实实在在的打脸啊! 虽然说起来,他这个兵部尚书,其实未必有太大的责任,因为这等战事的预判,本就是下头官吏们负责,尚书是不负责具体细务的,可虽如此,马文升还是觉得有些羞愧。 他见了弘治皇帝,连忙皇城惶恐地拜倒道:“老臣万死。” 弘治皇帝看了他一眼,倒没有动怒,而是道:“起来吧,兵部没有想到,你没有想到,朕也没有想到。” 正说着,带着一双黑眼圈的朱厚照也急匆匆的到了,他正努力地压抑着内心的兴奋,站定就问道:“父皇,果然鞑靼人攻锦州了?” 声音,竟隐隐的带着几分激动。 这其实可以理解的,被人误解了这么久,尤其还被御史不间歇的弹劾,朱厚照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现在好了,果然攻锦州了,这不就证明了本宫是正确的吗?看那些御史,谁还敢胡言乱语? 可方继藩自朱厚照身后入阁,却标准的给朱厚照做了一个示范…… “臣惊闻噩耗,悲不自胜,陛下,锦州十万军民,朝夕不保,陛下定是忧心如焚,也请陛下节哀。” “……” 朱厚照看了看方继藩…… 他倒是很快的学以致用,顿时绷着脸,露出了沉痛之色,哀伤地道:“是啊,是啊,儿臣也甚为痛心,心痛得很。” 弘治皇帝则是目光不善地瞪了朱厚照一眼,不过此时,他也没心思搭理朱厚照,而是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你的脑疾,好了一些吗?” “好了一些。”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温和地道:“少年人,更要格外的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谢陛下关心,陛下……” 这一次,弘治皇帝没有因为方继藩即将而来的奉承而反感,只是微微一笑道:“还是说正事吧,事情,你们大抵是知道了,鞑靼人袭锦州,更可怕的是,事先竟是密不透风,鞑靼人来去如风,而今锦州危急,朕召你们来,有两件事,这第一件……便是方继藩,在锦州那里有十万军民百姓,足足十万人啊,他们在辽东,为咱们大明卫戍边镇,关外乃苦寒之地,和咱们在京里的这些人相比,朕和你们,在这温暖如春的殿里,他们则是饥寒交迫,朝廷本就对不住他们,可如今呢,若不是方继藩看穿了鞑靼人的意图,若不是欧阳志当机立断,在锦州便宜行事,顶着巨大的压力,这十万人,定必葬送在鞑靼人的屠刀之下。” 众人默不作声。 其实所有人都是震惊的。 方继藩预言的事,发生了。 到了他们这个身份的人,是不可能相信这个世上有什么神仙鬼怪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方继藩此人,独具慧眼,小小年纪,其心智,实是异于常人,用装逼一点的话来说,此非常人也。 朱厚照满怀希望地看着自己父皇,却见父皇竟没有提起自己,不禁有点小小的失望。 这到底是不是亲爹呢? 明明当初是他和方继藩一同顶着巨大的压力的啊。 弘治皇帝朝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会意。 接着,一沓沓奏疏搬到了御案,弘治皇帝指了指这一沓沓的奏疏,平静地道:“这些奏疏,朕都留中不发,全是朕的御史还有六科给事们送来的。弹劾的的只是一件事,那就是太子和方继藩矫旨,这是何其大的罪证啊……” 终于说到自己了,朱厚照恨不得泪流满面。 可接着,弘治皇帝继续道:“诸卿想一想,方继藩到底顶着多大的压力啊,倘若不是心里怀着忠心,不是怀着对苍生的怜悯之心,他完全可以故作不知,也不会有人责怪于他。” “……”朱厚照有点懵,不对啊,明明方才说御史们弹劾自己和方继藩的,怎么到头来,只有方继藩一个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此时,弘治皇帝的声音渐渐严厉起来:“由此可见,这忠臣不是靠这些奏疏里的所谓仗义执言叫喊出来的,什么是仗义执言,方继藩这才是仗义执言,朕与士大夫治天下,对他们,历来宽宏,可此次,若是不严惩几个挑衅方继藩的御史,方继藩的冤屈,如何洗清?传旨下去,所有上奏的翰林和给事中,俱都罚俸三年!” 众人默然无声,到了现在,对于这个处置,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弘治皇帝接着道:“还有欧阳志,区区一个翰林修撰,心怀家国,以百姓为念,他位居几品?不过是从六品而已,从六品的修撰,在锦州,面对的是三品的指挥,是巡按,是中官,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位高权重,哪一个不是在锦州盘根错节,他能在没有朝廷授意的情况之下,力主坚壁清野,这份魄力,让朕刮目相看啊。” 对于欧阳志,弘治皇帝一直是喜欢的,就喜欢他这沉稳劲,比起方继藩,方继藩的这个门生,在性子上,确实深受弘治皇帝的欣赏。 所以弘治皇帝更是丝毫没有掩饰对欧阳志的欣赏,很是真切地道:“此乃麒麟也,读书人中,能做到如此勇于任事,已是罕见了,要重赏!” 相比起方继藩而言,刘健等人,多少是与方继藩保持一些距离的,一方面方继藩乃是勋贵之后,大家压根不是一条线上,另一方面,方继藩给人一种不靠谱的感觉! 而反观欧阳志,刘健就极欣赏了! 所以此时听了弘治皇帝的话,刘瑾捋须,亦不由面带笑容的道:“老臣早看此子乃可造之材,年纪轻轻,能稳健如此的,却是不多见,此子再稍加磨砺,足以担当大任了。” ……………… 第二更来了,老虎继续去努力第三更,尽量早点送来,嗯,最后求点票儿,看到有同学说,这票,就得求,不然大家都不知道老虎需要的,老虎感谢这番好意,也贯彻起来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决一雌雄 刘健话音刚落,连谢迁都忍不住凑了热闹:“吾观欧阳志,确实是老成持重,他日必成大器,陛下想来不知,他在翰林院时,也是有口皆碑,人人称赞的,翰林学士至下头的侍学、侍读,无一不赞他稳重,说句实在话,臣,确实很少看到这般沉稳的青年了,后生可畏啊。” 李东阳笑了,也不由的道:“他与新建伯情同父子,此乃尊师贵道,前去锦州,坚壁清野,此谓之忠。为免军民受鞑靼人荼毒,而当机立断,此为爱民。忠孝仁义,在他身上,都占全了。” 一旁的马文升,脸色依旧惨然,心里还是觉得后怕啊,可细细想来,还好有欧阳志在锦州亡羊补牢,至少没有发生更悲惨的后果,否则……兵部更加难辞其咎。 所以此时,马文升也忍不住的跟着附和道:“有古之大臣之风。” 小小一个翰林修撰,得到了这么多朝中大佬的至高评价,也算是少有了。 弘治皇帝不禁点头,果然,自己是没有看错人的,这个年轻人,确实看着就讨喜,尤其是那不疾不徐,不卑不吭的模样。 弘治皇帝欣然地道:“此玉雕琢之后,便美轮美奂了。” 众人的脸上都露出欣慰之色,只是…… “……”朱厚照听着众人的话,真真是想死,没有自己名字倒罢了,一个只是奉自己和老方指令行事的家伙,这是快要被他们夸上了天了,没有本宫帮衬,那小子能去锦州吗? 他偷偷看了一眼方继藩,方继藩也一脸木然的样子。 而此时在方继藩的心里,也是有点小小的妒忌啊,果然这些读书人,还有这些文官,真没一个好鸟啊,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己咋的就在欧阳志身上找不到多少优点,说到底,欧阳志不就是因为是翰林,和你们一伙的吗? 方继藩心里暗暗腹诽,忍不住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他突然感觉很能理解朱厚照的感受了,于是朝朱厚照鼓励式的笑了笑。 朱厚照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也偷偷和方继藩勉强咧嘴。 “当然……方卿家……也是不错的。”弘治皇帝不忘鼓励了一下方继藩。 这个时候的方继藩,是连拍马屁的心思都没了,只是很勉强地跟着呵呵一笑。 可这笑的肌肉,有些酸痛。 “是啊,新建伯还是……不错的。”刘健也跟着颔首点头。 接着,暖阁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弘治皇帝突然道:“而今,鞑靼人围了锦州,理当救援,朕召诸卿前来,便是商议救援之法,诸卿怎么看?” 众人皱眉,刘健率先道:“可命辽东巡抚,调辽东各部精锐,西进……” 马文升摇摇头道:“调辽东兵马救援,怕已经来不及了,老臣以为,可命朵颜三卫至后包抄鞑靼人,朵颜三卫,近来一直蛇鼠两端,对我大明若即若离,不过此刻,鞑靼人遇到了困境,想来他们很乐意于对鞑靼人落井下石,此乃驱虎吞狼……” 弘治皇帝皱眉,不发一言。 作为一个心系天下臣民的一国之君,他很清楚一件事,他的每一个决策,可都决定了辽东上百万人的性命啊。 因而,他显得格外的慎重。 弘治皇帝觉得有些放心不下,看向了方继藩,道:“方卿家有什么建言吗?” 不知不觉的,他开始对这位方卿家,愈发的倚重起来。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还是让太子殿下来说吧。” 这是给太子机会。 太子可是大明皇帝之中,至少在军事上,属于BUG一般的存在,虽然及不上太祖高皇帝,也未必比得上文皇帝,可这二人,都是在无数战争中磨砺出来的文韬武略,人家朱厚照就牛叉了,躲在东宫里瞎琢磨,上了战场就能打败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小王子。 刚才一副蔫蔫之态的朱厚照,一听,顿时就来了精神,正待要开口。 弘治皇帝却是脸色凝重,狠狠的敲了敲御案道:“朕不必太子鹦鹉学舌,来复述你的主张,你自己说即是。” 啥…… 朱厚照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笑容逐渐消失了,本宫……有鹦鹉学舌吗?这都是儿臣自己的主张啊。 可惜……没人听他辩解。 方继藩一副苦恼的样子,只好道:“臣的建议是,不可派兵驰援。” “什么……” 众人一头雾水。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难道要弃锦州十万军民于不顾?” 方继藩连忙道:“臣的门生就在锦州,他的安危,臣一样极为关切。” 努力地做出一副,自己很担心欧阳志的样子。 可事实上……说关心那是有,可毕竟门生多啊,似乎……也不算太令人伤心……至少,现在人还是好好活着的,还不到悲伤欲绝的时候吧! 好吧,还是得伤心一下,毕竟是自己的半个儿子啊。 方继藩痛心疾首起来:“可是当下的情况,陛下难道没有看清楚吗?这些鞑靼人倾巢而出,他们乃是大漠之中,最为强悍的兵马,没有人可以当他们的锋芒。他们现在饿了,已到了穷途末路,一个个饿的眼睛发绿,此时,他们在郊野搜不到粮食,这漫漫的冬日即将来临,他们的部族之中,也没有了多少的存粮,他们要饿疯了,势必想要尽快拿下锦州,只有拿下锦州,只有抢了粮食,才有饭吃!” 在众人的瞩目下,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才又接着道:“陛下,人到了穷途末路,往往是最凶残,也是最奋不顾身的,锦州被围,这锦州城内的军民,尚且还有高大的城墙可以凭借,无论如何也能撑着,可一旦朝廷派出援军,这朝廷不但派出的是兵马,同时,派出的也是数不尽的辎重啊,鞑靼人此时就是唯恐寻不到敌人,只要有敌人,他们才可以与我们决一死战,掠夺我们的粮食,所以,朝廷决不可给他们一丝一毫的机会。” “眼下的情况,只能拖延,天气会越来越寒冷,关外的风雪会越来越大,锦州城,必须自保,与其派出援军,不如下令锦州城坚守,只要守住,便可耗尽鞑靼人最后一丁点的气力。而朝廷,决不可发出一兵一卒,决不可给鞑靼人有丝毫掠夺的机会。” “请陛下,让锦州坚守下去!” 朱厚照忍不住想要大叫,本宫也是这样的想法啊,可惜,弘治皇帝似乎对他没什么兴趣,看都没看他一眼。 弘治皇帝则是皱起了眉头,接着,他看向刘健等人。 而刘健等人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对啊,这是一群困兽,没有了其他的选择,这样一支几乎饿疯了的军马,怕是巴不得朝廷派出援军,至少他们可以选择在旷野上,用他们最擅长的方法,舍弃攻城,来打击援军。 而一旦给了对方掠夺的机会,那么后果将会极其可怕,即便明军胜了,又能如何呢? 可一旦败了,鞑靼人就可以补充大量的粮草,这岂不反而帮了鞑靼人的忙? 弘治皇帝忧心忡忡地道:“此乃谋国之言也,只是……朝廷若是对锦州放任不管,这锦州……”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朝廷并非是想放弃锦州城中的百姓,可事到如今,锦州城内的军民,确实只能靠自己了,他们若是能坚守住,鞑靼人便会遭受巨大的伤害,可若是守不住,也是无可奈何了。”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辽东已承平了十数年,武备早有松懈的迹象,朕真的为他们担心啊。” 方继藩想了想道:“臣的门生就在锦州,既然陛下认为他是极稳重之人,他在锦州有御剑在手,又是钦使,或许可以团结城中上下,与鞑靼人耗下去,臣不敢保证他能坚守,可至少相信,即便到了最后的关头,他也绝不会退缩。” 欧阳志…… 君臣们面面相觑。 接下来,几乎可以想象,一群疯了的鞑靼人,将会穷尽一切的办法选择攻城,而一旦朝廷作壁上观,这一场守城战,也将极为惨烈。 兵部的马文升,对于锦州的情况最是忧心,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有兵部员外郎巡视过锦州,说是锦州武备荒废,大量的军用器械都藏而不用已有十数载了,这十数载以来,刀枪入库,便连铁炮,也都是锈迹斑斑,至于驻扎锦州的中屯卫,卫中的减员十分严重看,唯一值得庆幸的,也不过是因为坚壁清野,所以粮食还算充足,可一旦鞑靼人破城,或是有其他的疏忽,整个锦州,都有可能被攻破。 鞑靼人……可并不好惹的。 毕竟,这些蒙古人,承袭的乃是当初铁木真的作战方式,尤其是开启西征之后,蒙古人一路向西,攻城略地,早已有了许多攻城的办法,绝不只是只擅长野战这样简单。 再者,被围城的人,往往容易军心浮动,只要守城的一方心理崩溃,那么……锦州告破,整个锦州十几万军民,就全都完蛋了。 老虎有些话想说说 昨晚很多人说希望老虎凌晨更完今天的第一章才睡,但是老虎实在太累了,而且每天五更,耗费的不但只是时间,还有脑力,老虎也知道大家心急看接下来的情节,所以设了闹钟,早上五点就起来码字了! 其实老虎也懂得等更新的苦,但是希望大家也能理解写书的不容易,就是明白大家等待更新,所以老虎几乎都把时间花在写书上了,睡觉都比一般人的少许多,当然,看到许多同学对老虎的支持,老虎心感欣慰,很感谢大家对老虎这本书的喜欢! 至于经常说到断章的这个问题,其实也不是老虎故意的,实在情节上就写到这里了,老虎也没有存稿,一章更完,休息一下,然后又继续下一章。 昨天看到有同学说,老虎就该叫月票的,不叫,许多人也不会想到投票,更不会知道老虎需要月票,其实月票对一个作者是真的很重要,第一,月票榜算是一个推荐位,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这本书的存在,第二,投票就是读者们对这本书喜欢的一个体现,第三,看到月票在榜上有名,想到那么多人的支持,也是写书的一个很大的动力!我们生活不易,处处需要正能量! 所以在此,老虎求月票,老虎很需要越月票! 最后谢谢大家的支持,每天的留言、打赏、投推荐票和月票,老虎都看到,都是大家对老虎满满的支持,就是知道有大家在,所以老虎就算感觉很累,生病了,或者腰痛得很了,但是想到那么多人都等着看,老虎依旧坚持!嗯,谢谢大家! 第二百八十章夜入后宫 虽是这样想,可马文升也清楚,方继藩说的有理。收藏本站 去救,反而给了鞑靼人满血复活的机会了。 所以只能作壁上观。 “欧阳志,毕竟才初出茅庐”马文升小心地用着措辞:“怕只怕他稳不住军心啊。至于其他人”马文升摇了摇头,才接着道:“臣在兵部,多少也知道一些内情,锦州城内,各司掣肘,中屯卫指挥状告中官王宝和状告巡按御史李善的奏报也见的多了。想来李善和王宝,也是如此吧” 他顿了顿,又道:“这种情况之下,鞑靼人大军压境,各司之间彼此有所嫌隙,臣恐祸起萧墙之内啊。” 这是实话。 事实上,刘健也皱眉起来,他心里也是有此顾虑啊。 巡按御史李善的弹劾奏疏,他是有印象的,几次弹劾了指挥何岩以及王宝。 此时,他看了萧敬一眼,萧敬咳嗽了一声道:“不错。” 不错的意思是,那王宝也不是什么好鸟,也没少背后说其他人的坏话。 弘治皇帝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高皇帝以来,为了相互掣肘地方官员,因而在两京十三省引入了三司制度,一个省内有布政使司、转运使司、都指挥使司各领权责,相互管理。而在关外,虽是体制不同,却也有类似的布置。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鞑靼人突然进攻,而朝廷根本没有委派一个上马管兵、下马管民的大员领导各司,无论是中官,是指挥,或者是巡按御史,这三方的不和睦,某种程度来说,其实也是朝廷纵容的结果,这是体制决定的。 若在平时,固然是巩固了朝廷的权威,各司之间撕的厉害,最后自然都会下意识的希望朝廷来裁决,如此一来,就不担心有人专权独断了。 可现在是战时啊。 那欧阳志毕竟官小,虽说是带着圣旨,可圣旨也没让他领导整个锦州城,人家不认你,你一丁点办法都没有的。 鞑靼人凶残,又是孤军深入,一旦攻城,势必是抱着必破的决心,又是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之下,锦州,能保得住吗? 这,这真是玄呀! 弘治皇帝阖上眼,脸上露出几分苦楚,口里道:“也罢了,听天由命吧,但愿,列祖列宗保佑。” 方继藩的脸抽了抽,心里琢磨着,果然,徒呼奈何了,只好请祖宗出马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朱厚照,见朱厚照是一脸的不忿之色。 而此时,又听弘治皇帝道:“若是锦州有何消息,立即来报。” “是。”萧敬忙道。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萧敬一眼:“东厂不可再疏忽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萧敬想死,这些十日,东厂确实没有什么作为,鞑靼人突袭锦州,实在过于机密,东厂竟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他心塞得很,连忙拜倒道:“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又道:“方卿家” 方继藩立马应道:“臣在。” “这些日子,不必去西山了,好生在家中养病吧,身子要紧,切切不可耽误了自己的病情。”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去耕地了,这些日子,他黑了,也瘦了,从前面如冠玉的脸,现在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耕地实在不是愉快的事啊,还不如和门生们愉快的玩耍呢。 于是方继藩连忙道:“谢陛下恩典。” 就怕应晚了,陛下反悔了! 弘治皇帝此时终于看向了朱厚照:“太子,不要懈怠,今夜你半宿起来,回去补睡一觉,可也不能耽误了西山的耕作之事,准你迟一个时辰到西山。” “”朱厚照无言,低着头,默不作声。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是有多痛 正在这时,却有宦官急急的赶来:“不妙了,公主殿下的脑疾,犯了。” 啥? 方继藩一听,顿时愣住了。 脑脑疾犯了? 脑疾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怎么会突然有脑疾呢?难道风寒 可问题在于,风寒的话,医官会看不出吗?莫非又是疑难杂症? 这公主殿下的身体,也太过脆弱了吧 虽是这么想,可方继藩不无担忧起来! 弘治皇帝已是脸色一变,忙道:“立即请御医,不,方继藩,你立即去后宫看看。” 暖阁之中,许多眼睛古怪地看着方继藩。 刘健等人,眼眸里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毕竟当初公主殿下脑疾,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只限于宫中的人才知道。 而对陛下而言,公主殿下是自己女儿,自己女儿得了隐疾,自然是秘而不宣才好,难道还全天下四处嚷嚷,这样的话,将来怎么好找人接盘,啊,不,是找谁下嫁? 现在,众人才恍然大悟,噢,原来公主殿下也有脑疾,和你方继藩一样的病,不只如此,你方继藩还会治脑疾,那么你咋治不好自己? 骤然是方继藩脸皮有八尺厚,也承受不了这些古怪的目光。 他决心在大臣们面前,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于是义正辞严地道:“陛下,这深更半夜的,又是在后宫,臣乃男儿,只怕出入不便,还是等天光之后再诊治为宜。” 只是那些古怪的目光,依旧还在方继藩的身上。 信息量很大啊。 本来对于这些七老八十的人老大臣们而言,似乎也没有想的过深,毕竟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无论是方继藩还是太子,都是孩子。 可方继藩自己非要说自己是男儿,这就有那么点儿 弘治皇帝则是正色道:“怕什么,病情耽误不得,自有人监看你,少在此惺惺作态,速去。” “噢。”方继藩再也没有迟疑,连忙告退。 匆匆随着宦官进了后宫,一路至一处阁楼。 这阁楼很熟悉,远远看到点了灯火,只是这阁外人不少,方继藩踏入香阁,那老嬷嬷等人俱都在,一见到方继藩来,向方继藩行了个礼,刘嬷嬷尤其惧怕方继藩,乖乖的在角落里,便大气不敢出了。 方继藩高声道:“我是男子,夜半三更来此,是为了治病,事急从权,你们可要好生监看着,免得外头有什么流言蜚语。” “是,是,是,我等好生监看。” 刘嬷嬷和几个方继藩早就熟悉的宦官们点头如捣蒜,不敢说一个不字。 此时,公主殿下已披衣而起,正在冉冉灯火下候着方继藩。 方继藩上前,行礼道:“殿下,可有什么不适?” “头疼。”朱秀荣低声道。 方继藩倒是慎重起来。 你大爷,我不会治头疼啊,则头疼极有可能是诸多原因引起的,治错了就死定了。 方继藩顿时想起,在两年前那个作死的下午,自己糊弄着皇帝,信誓旦旦的说公主得了脑疾,可那时候,他能治病,是因为有史料记载,而现在天知道公主又害了什么病。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道:“呀,看来脑疾发作了?” “想来,是的吧,御医们也束手无策。”朱秀荣低声道。 “” 以现在的医疗水平,既然御医们都束手无策,那肯定是什么大病了。 脑疾根本就不存在,那么她到底是什么病呢? 方继藩心有点乱了,无心去欣赏朱秀荣那娇俏可爱的模样,便道:“来,伸手,先把脉。” 朱秀荣伸出了芊芊玉手。 方继藩手指搭在脉搏上,心里开始胡思乱想。 这一次,抓着脉搏,老半天没有放手。 朱秀荣小心翼翼地道:“很严重?” “嗯唔这个我再看看”方继藩开始瞎琢磨,很努力的回忆上一辈子关于医学方面的知识,只可惜,他不是医生,所以只好支支吾吾。 “其实我头不疼”朱秀荣的声音很轻。 方继藩的手哆嗦了一下,差点吓尿了。 “啥?” 二人离得近,所以轻声细语说话,也不担心也有人听了去。 朱秀荣蹙眉道:“我在睡觉,听外头宦官说父皇半夜醒了,要处置辽东的事,我细细想,前些日子,你不是因为辽东遭人弹劾了吗?你没事吧,这么多人弹劾你骂你,父皇肯定不轻饶你的,我便想,我若是这时病了,父皇念着你还得治病,理应会高抬贵手因而我才病了” 方继藩蜡黄的脸,这才渐渐的转回了红润。 好险,差一点真的要玩砸了。 方继藩轻声咳嗽,清了清嗓子才道:“这个,难怪我十数年久病成医的经验,竟看不出你的脑疾犯了,呼多谢殿下的好意,陛下并非是召臣问罪,而是很不巧,辽东那儿” “辽东那儿怎么了?” “鞑靼人来袭了,而臣此前预言了鞑靼人来袭”出于男人的自尊心,方继藩决心忽略掉另一个预言了鞑靼人来袭的太子殿下。 “这也是满朝御史弹劾臣的原因,不过现在预言成真,一切都结束了,陛下倒是好好夸赞了臣一番,说来真是惭愧啊,臣也没做什么,只是救了几十万辽东军民而已” 第二百八十一章胸怀天下 听完方继藩的话,朱秀荣的俏脸上,顿时露出了诧异之色。 她夜里睡得浅,先是听到外头有喧哗声,此后又听外头值夜的宦官低声议论,因而才忧心起来。 虽是处在深宫,可偶尔,也知一些宫外的事。 尤其是对御史,父皇历来是有点儿‘畏惧’的,当初有御史弹劾张家兄弟,也闹得宫里很不愉快。 因而她心里想着,就因为御史弹劾,父皇忧心忡忡,竟是将两个舅舅叫进了宫里,足足教训了他们一夜,这两个舅舅才乖乖认错,事情才作罢。 方继藩总不可能及得上两个国舅吧。 何况,此次弹劾的御史这样多。 于是她急中生智,想来了这么个办法,现在却见方继藩一脸镇定自若的样子,不由道:“这样厉害?” “哪里,哪里,一点都不厉害。”方继藩面上怡然自若的样子:“这都是陛下圣明的缘故。” 朱秀荣凝视着方继藩,不禁欣然地道:“你真是谦虚。” “……” 有谦虚吗?方继藩努力的回忆着自己为何总会给人一种错误的印象。 不过,似乎这样的印象也不坏。 “殿下要注意身体啊,大半夜的该就寝睡觉才是。” 朱秀荣顿时脸色绯红:“是,我不该半夜召你来的,倒使你受惊了。” “没有的事。”方继藩笑了笑道:“殿下什么时候召臣来都可以,臣……最近在养身子,可能比较清闲。” “呀?你病犯了?”朱秀荣微微一呆。 难怪……看着这个人,总觉得有一种亲昵的感觉呢。 朱秀荣此时才意识到,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吧,他生了脑疾,本宫也生了脑疾啊。 方继藩不禁干笑道:“还好,还好,只是要多养着罢了,殿下也要多养着,我们争取早一些除了病根。” 朱秀荣颔首点头:“是啊,免得父皇和母后担心,说起来,我哥很羡慕你。” 方继藩一怔:“啥?” 朱秀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方继藩,道;“他总是说若是他也有脑疾该有多好。” 看着这么一双不带杂质的眼睛,方继藩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跳慢了半拍,但还是努力地板起了脸,严肃地道:“这是病!得治。” 朱秀荣却是嫣然的笑了,想了想道:“我现在想来,得了这病也并不坏,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便的,偶尔还能有你和我聊聊天,说一说外间的事呢,我哥说耕地最有意思,我在想,怎么耕地的呢,真想去亲自见识见识。” “……”方继藩微微笑道:“他有没有说臣乃屯田千户官,专门管耕地的。” “……”朱秀荣惊讶地道:“倒是没有。” “那么,他一定没有和殿下说,我是因为耕地耕得好,所以陛下才命臣屯田的。” “真的吗?”朱秀荣诧异:“想不到你竟会这么多东西。” “也没有多少。”方继藩感慨道:“什么事对百姓们有利,臣就做什么,臣乃南和伯之后,世受国恩,上能为陛下分忧,下能安民的事,臣都会竭力去做的,男儿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我最讨厌那些吃闲饭不干人事的败家子,他们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许多人饥肠辘辘,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此等人,与禽兽无异。” 朱秀荣凝视着方继藩,觉得方继藩讲大道理的时候,格外的有气概,便连他的形象,在自己的眼里也高大起来。 “殿下又知道不知道,为何臣还未娶妻。”方继藩说的津津有味,有点舍不得走了。 朱秀荣抿着唇,心说,你怎么就说到娶妻的事了?便道:“为什么呀?”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古有大禹治水,过门不入。又有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臣方继藩虽无这两位先贤的志向,却也有匡扶天下之心,岂可被女子磨灭了自己的大志。” 朱秀荣不禁凝起秀眉道:“这样说来,你岂不是要永不娶妻?那方家不是要绝后?” “……” 这小妮子,怎么不懂得沟通呢! 方继藩呵呵一笑道:“自然,臣有此志向,可父命难违,总是再三催促,臣确实很为难,所谓忠孝难两全,甚是惆怅。” 朱秀荣粉拳抵着下颌,感慨道:“你真是了不起的人。” “也不能这样说。”方继藩摇摇头,虚怀若谷地道:“像我这样的男人,在这个世上,还是有两三个的。” 朱秀荣眨了眨眼,倒是转了话语:“不过我看你清瘦了,你要注意自己身子才好,免得教人挂念。” “挂念……”方继藩心里一动,牛逼吹得口干舌燥了,突然有一种一切都很值得的感觉。 朱秀荣笑靥如花,星辰般的眼睛微微拱起来:“自是挂念你的安危,你说……娶妻是什么样子?” “啥?” 方继藩呆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这个,臣不敢说,怕陛下宰了臣。” “……”朱秀荣见方继藩欲言又止,很是乖巧的道:“好吧,时候不早了,见你无事,我也就心安了,你快回去睡吧。” 方继藩倒没有厚脸皮的想继续赖在这里,毕竟他也不想朱秀荣的声誉。 他朝朱秀荣深深行了个礼,故意高声道:“殿下,现在头还疼了吗?” 朱秀荣便清清嗓子道:“新建伯施术有方,已不疼了。” “那么,就请殿下好生讲养,何时再有什么头痛脑热,再传臣觐见。” 说罢,方继藩旋过了身,倒是想回眸再看一眼这小妮子,却又觉得咱是志向远大,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人,还是得端着,便只好举步而走。 就在此时,身后的朱秀荣却道:“新建伯。” 方继藩心里怦然一动,连忙回头,便见小妮子朝自己露出贝齿微笑:“提防着我哥,他爱胡闹的,别和他厮混一起,莫牵累了你。” “噢,我知道了!” 这关心之意,他还是感受到的。 方继藩心情不错,虽是不舍,还是坚定的徐步出阁,只是不知身后是否有一个女子在深深的凝望着自己的背影。 外头没有月儿,却是北风呼啸,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絮,方继藩却觉得自己的心挺暖和的。 正待要沿着汉白玉的阶梯下去,身后,那刘嬷嬷取了一件蓑衣追上来:“新建伯,公主殿下让你防备风雪。” “噢。”方继藩任这刘嬷嬷给自己披上蓑衣,戴上了一顶范阳帽似的斗笠,方继藩心里琢磨,该是研究出个香水了,本少爷也该注意一点个人形象了才是。 想着,他走入了夜色下的雪中,一路出了宫。 ………………… 锦州城。 连续数日的攻城,令整个锦州城时刻陷入最紧张的状态。 无数的军民轮流在各门防守,而城下,越来越多的石炮被鞑靼人搭建了起来,无数的石块在天空划下弧线,摧击着城墙! 连续几日的大雪,令城上的兵卒们冻得脸通红,城墙的过道上,凝结了冰,稍不留神,便会滑倒。 许多的铁炮,拉到了城头上,开始还击。 随着炮声隆隆,城头上也开始有了几分气势。 蜂拥的鞑靼人,飞马而至城下,马不停蹄,马上的鞑靼人则弯弓搭箭,朝着城头乱射。 以至于城上的守军不敢冒出头来,而城上的步弓手,亦是仰角射击,每时每刻,都有人中箭倒下,那铁炮的轰鸣,以及砸人城中的巨石,令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城下…… 鞑靼人只能在雪原里搭起一个个蒙古包,他们穿着各种牛皮和羊皮的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下一对眼睛和一张口,口里呵着白气。 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在附近搜到粮食,于是乎,他们就像寻觅不到食物的饿狼,变得焦躁和不安起来。 紧接着,他们开始扒开一层层的雪,寻找洞穴,从中搜出洞穴里的田鼠,然后架起篝火,美滋滋的开始吃了起来。 当然,靠这些极少的野物,只能打打牙祭。 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他们开始杀马。 鞑靼人出征,往往会驱逐着马群一齐行动,长途奔袭时,则可以不断替换马匹,保证马匹保持最佳的状态,而一旦到了万不得已时,他们便开始杀马。 可对于鞑靼人而言,杀马是一件伤心的事,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些马,是他们的伙伴。 因而在宰杀时,许多人的眼睛赤红,恨恨的朝着锦州城的方向,最终,由专门的巫师先向天祷告之后,有人取了大斧,生生将马头斩下。 这些马,最后被分解,丢进了一个个铁锅里,铁锅里汇聚了马肉和雪水,肉香飘了出来,饥肠辘辘的鞑靼人们,三五成群的汇成一团,在这寒风之中,带着愤恨的声音,唱起了歌谣。 灯火通明的大帐里,小王子焦虑地背着手,来回踱步! 显然,他满怀着期待,希望大明的援军前来驰援,若是如此,即便……是那同为蒙古族的朵颜卫来援,他也无所谓。 鞑靼人像一柄刀,这柄刀磨了太久,需要寻找血肉之躯,才能发泄杀意。 ……………… 今天很多同学给老虎留言了,都是支持鼓励和关心的话,谢谢大家,在此也感谢九蠢一生同学,成为本书的第七个盟主,感谢所有的书友支持,娃哈哈。 第二百八十二章要活下去 可是…… 没有援军。 什么都没有,除了这越来越急的茫茫大雪。 以至于,鞑靼人为了少杀一些马,继续开始掏着田鼠,田鼠们过冬,总会有一些存粮,淘到了洞,总能捞出一点粮来。 万恶的鞑靼人,连田鼠都不放过,以至于到了后来,百里无数,许多田鼠都要饿死了。 鞑靼人要疯了。 面对着这形同天堑的城墙。 他们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汉人,这汉人躲在自己的地窖里,不愿迁徙至锦州。 他们将他绑到城下去,令他呼喊愿降者秋毫无犯,只要投降,就可保全锦州。 汉人在下头,歇斯底里的吼了几日。 城上无动于衷。 在那城上,总会有一个坚毅的身影,他巡视着各处的城墙,不避矢石,他走到哪里,汉军们就呼啦啦的涌上去。 在这寒冬里,随时遭遇抛石的攻击,时刻处在惴惴不安之中,因为即便有城墙,鞑靼人带给人的恐惧,依旧使人夙夜难眠,谁也不知道,自己就打个盹儿的功夫,鞑靼人会用什么法子,攻入城中,而到了那时,则是最可怕的时刻。 鞑靼人甚至开始寻觅城墙的弱点和缺口,而千户则领了命,开始朝城墙上泼水,泼下的水很快会结冰,瞬间使某处脆弱的城墙变得既光滑,又坚固。 可添水是艰难的事,城楼上要架起锅,先要将水煮个半熟,才可让人提去,否则,冰冷的水还未泼出,便已结冰。 在这无时无刻的恐惧之下,那鞑靼人飞马在城下,如飞蝗似得射出箭矢,一个个的人倒在血泊,更多人开始接替他们的位置。 人们既带着希望,同时更多的却是艰难和恐惧。 只有看到了那个人影,人们才安心下来,人影过处,有人滔滔大哭,有人渴求的看着他,有人抽泣着诉说着自己的兄弟如何不慎,被投石砸死,尸骨无存。 欧阳志便会驻足,拍拍他们的肩,安抚他们。 欧阳志的话,总是令人心安的。 因为,无论多少人诉说他们的遭遇,多少人陈述他们的恐惧。 他也是面无表情,镇定的深思熟虑之后,才慢吞吞的说出安慰的话。 声音很慢,可越慢,越是心安。 “我们要坚持下去。” “可能……不会有援军,可有没有援军,都不要紧,只要我们还在城中,就决不让鞑子踏入城中一步。” “你要节哀,你兄弟死了,可你还有父母妻儿,你的兄嫂和侄子们还没有人抚养。” “我们在城中饥寒交迫,可鞑靼人在城外,比我们更糟糕。” 同样的话,若是不同人说出来,效果是全然不同的。 比如中官王宝,倘若他说出这些话,只让人觉得这该死的太监是不是故意想安抚住大家,然后他偷偷开溜。 若是巡按御史李善说出这番话,则会误认为,这GOU官定是驱使着弟兄们在前头卖命,他在后衙的廨舍里养了个小的,夜夜笙歌。 即便是指挥何岩,人们也认为何指挥一定比自己更恐惧和害怕。 唯有欧阳志,他的声音平静而不失韵律,音韵悠长,他那几乎没有任何敢情的目光里,却是带着无以伦比的坚毅。 他那一袭官袍,早已泥泞破旧不堪,却没有更换。 有时,城下射过一轮飞箭,所有人抱头鼠窜,他依旧屹立着。 这时,流言开始滋生了鞑靼人的飞箭和巨石竟也害怕欧阳先生。 人们开始不以官职来称呼这位翰林,而是以先生相称。 若是飞箭和巨石不害怕欧阳先生,何以欧阳先生在乱箭之中,如此坦然。 当然,其实这主要得益于鞑靼人的抛石车几乎不存在任何准头的可能,其实他们真正想要砸中一个人,还真是艰难。 这只有关于运气,与其他任何都无关。 许多抱头鼠窜的人,原本是不会被砸死和射死,偏生他乱逃,却恰恰遭了无妄之灾。 欧阳志每日都要巡视一次锦州的各处防务,接着开始去探视伤病,许多受了伤的军民,一见到他,哪怕只是垂死之人,欧阳志蹲下,先看看他们的伤口,接着和他们说上几句话。 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那濒死之人,仿佛也得到了某种加持,似乎即便是死,下一辈子,也多了投个好人家的可能。 上下的官吏,已经彻底的服了欧阳修撰。 何岩随时候在他的身边,开始低声讲述着修撰需小心提防着中官和巡按。 而中官王宝,大抵也是同样的话,说起何岩,顿时阴阳怪气。 可他们总是失望,因为无论他们说什么,欧阳志沉默了很久,然后噢的一声。 这既是一种智珠在握的表现,可他表露出来的捉摸不定,仿佛是在告诫他们,此时锦州垂危,当同心协力,万万不可文武失谐。 一下子,王宝、何岩、李善这些人,居然生出了惭愧之色。 欧阳志甚至没有去责备他们,可这轻描淡写的一声噢,却仿佛无声的控诉,这一句噢,所蕴含的信息量,却比对他们破口大骂,更令他们羞愧。 曾经一度,有人怀疑欧阳修撰是否是智商有问题,毕竟,他的总总表现,和曾经自己村头里的某个书呆子或是智障有某一丁点相似之处。 可很快,这种疑虑便打消了。 若是脑子不好,能中状元?人可以侮辱别人,但不可侮辱自己。 难道全天下的读书人,连一个呆子都不如? 欧阳志已成了所有人精神支柱,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哪怕鞑靼人冒着城上的铁炮、火铳以及箭雨,拿着他们临时架设的云梯,开始用最原始却直接有效的方法攀爬城墙,无数的军民恐慌的开始朝那攀爬的鞑靼人抛下巨石。 疯狂了的鞑靼人,全然无畏,如牛皮糖一般的沾在云梯上,这些鞑靼人,简直就是疯子,哪怕滚石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已是头破血流,可哪怕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依旧发出嗷嗷的声音,继续向上攀爬。 无数的军民开始胆怯了。 他们毕竟,不是鞑靼人,这些来自大漠里的穷酸,打小便在最恶劣里的环境里生存,对于生死,早就看淡了。 因而,军民们开始有些慌,哪怕巡城的千户,都遏不住想要逃窜的冲动。 却有人灵机一动:“欧阳先生来了!” “欧阳先生来了!” 城头上,那些转身欲逃的人突然有了勇气。 对啊,欧阳先生就在这里,有他在,我们一定可以坚守下去。 人们蜂拥的,想尽一切办法,用叉子一齐协力,想办法将云梯推出去。 或是用滚烫的油泼下城墙,或是砸下滚石。 城下的鞑靼人,自云梯上摔落,发出嚎叫,他们重重的落在了城下的雪地上,这里的雪……是红色的。 …………………… 锦州一直没有丝毫的消息。 乃至于……朝廷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他们几乎已经相信,锦州可能要完了。 十数年,也就是整整一代人,不曾遭遇战事,而锦州的中屯卫的情况,没有人比兵部更清楚。 大量的缺额,老弱病残占了多数,武备松弛,军械锈迹斑斑,文武失和,世袭的千户和百户们,根本没有斗志,军户们日夜耕作,早已不知刀剑为何物了,唯一的优势,不过是城墙,可城墙……可以挡住鞑靼人十天半月,这些疯了似得鞑靼大军,总会想尽一切办法,冲上城去,甚至,兵部的郎官们认为,只要有一个鞑靼人上了城墙,则无人敢当,锦州告破,只是时间问题。 兵部这里,已拟出了一个章程,整个锦州的情况,做出了具体的分析。 承平了太久,就是百病缠身,这一点,兵部太清楚了。 大同方向,为何无论鞑靼人如何肆虐,总是能固若金汤,这是有其原因的,那就是朝廷会调大量的客军协助防守。所谓的客军,更像是职业的军人,他们从各地调来,朝廷也不会给土地让他们屯田,他们的军械,会有造作局进行替换,既然不屯田,朝廷会拨付军饷,总之……兵部普遍都认为,锦州守军,不堪一战。 太祖高皇帝所制定的屯田军制,犹如一根腐朽了百年的木头,早已不堪为用了。 弘治皇帝看着自兵部来的奏疏,显得忧心忡忡,其实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兵部乃是正确的,他们的判断,在许多地方都已经得到了印证,边镇上,厂卫奏报上来的官兵不知刀剑为何物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揭露出的问题了。 弘治皇帝心,不由的有了几分烦躁。 十数万军民啊。 俱都要落入鞑靼人的虎口,一旦锦州陷落,整个辽东的门户即将被打开,天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 更可怕的是,一旦鞑靼人得了大量的奴隶、人口,以及粮食来过冬,那么来年呢? 这一切,都促使弘治皇帝不得不放弃其他的诸事,关注着锦州的情况。 而方继藩,也隔三差五被叫到了暖阁,方继藩在大抵的研判了辽东的情况之后,也显得有些忧心,自己的门生,那个老老实实的欧阳志,可能当真……回不来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斩草除根 想到可怜的欧阳志,方继藩觉得有些惆怅。 不过更惆怅的,是朱厚照。 蹲在西山,朱厚照除草,捉虫,施肥,除了心里有一丢丢的不忿之外,似乎……过程还是挺愉快的。 每到王守仁的沐休,西山便热闹了,京师和附近的读书人,似乎已经掌握了规律,因而大清早的时候,便有人成群结队而来。 此时,那些反对王守仁的人,该骂的也骂累了,毕竟朝廷也没有将其他学说,指斥为歪理邪说,非要将人捉来治罪,不过是科举时,钦定了程朱理学为‘官学’而已,提出自己的主张,并不触犯律令。 前来此学习的,主要是以举人和秀才为主,尤其是屡试不弟的读书人居多。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学了一辈子的程朱,却发现自己一丁点用都没有,每日赋闲在家读书,越读反而越是不得要领,突然听了王先生的学问,顿时惊为天人。 今日正是沐休日,西山已是皑皑白雪了。 许多人穿着厚厚的棉衣,联袂而来。 足足两百多个读书人,那刘健之子刘杰也来了。 彼此之间,大家还算熟悉,所以相互之间颔首点头。 小朱秀才来的最早,其实这几日,他都住在西山,因为往返最麻烦,这小朱秀才已经不穿儒杉,头戴纶巾了,而是很没斯文的,裹着一件袄子,下头是棉做的马裤。 众人见了小朱秀才,纷纷见礼。 小朱秀才黑了,也瘦了,不过见来了许多‘同学’,他倒是很开心! 这些日子一个人埋头苦干,累点不算什么,主要是寂寞啊!偶尔,张信会领他一起做点事,可张信太老实了,和他说话,说着说着就说死了,连朱厚照这么活跃的性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可以很好的沟通下去,最终两个人的交流方式,大抵就剩下了‘嗯’‘嗯’‘噢’‘噢’‘嗯?’‘嗯’之类。 ‘同学’们就不同了啊,说话很好听,大家见了小朱秀才,这个道:“先生最器重的便是小朱秀才,小朱秀才这些日子都在西山,想来又学了不少学问吧。” “小朱奉行先生知行合一,定有什么心得,来来来,说我们听听。” 朱厚照兴奋得不得了,果真这地没有白耕啊。 他刚想说,却见一人徐步而来。 这人正是王守仁,王守仁的脚步走的不紧不慢,众人便呼啦啦的又朝王守仁行礼。 王守仁只点了点头,接着看向朱厚照:“小朱秀才学了什么,说来听一听。” 这时,朱厚照倒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他想了想,才道:“国家以农为本,百姓有了饭吃,才最是紧要。” 众人不禁失笑,还用得着你说吗?这个道理,大家早就知道了。 王守仁却没有嘲笑他,而是带着淡淡的笑容道:“你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又想了想,便道:“可怎么才能使百姓有饭呢?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可见,想要让人吃饱饭,不饿肚子,绝不是读书人口里说说而已。” 这一下,众人倒是沉默了,再没有人取笑朱厚照,而是一个个神色认真起来。 “这……就是王先生知行合一的学问啊。读书人不能只嘴上能说,还要俯首去做,就如先生教我们耕地一样,先生只是让我们耕地吗?我们读过书的人,耕地的手艺不及农户的一半,其实这耕地的本意是在行动中去获取耕种的知识,再积累这些知识,贯彻行动。” “就像……丰城伯张信一样,你看那张信,他读过书,他也在西山耕地,可他和寻常的农户不一样,正因为他读过书,所以他有‘知’,因而他耕地时,更注重方法和知识的积累,但凡有什么心得,都会通过竹片将其记录下来,记下来之后,才可耕出更好的地了。寻常的农人靠着老祖宗的经验,一亩地,倘若只能出三石的粮,可他不同,同样的作物,他可以产出四石甚至是五石,这是为什么?” “这就是他贯彻了知行合一的缘故,他会不断的去观察,什么样的作物施什么肥最好,什么样的作物需要浇灌多少水,甚至他会记录不同地温之下作物的生长,这就是他和寻常农户不同之处。” “读书人总是说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这都是空话!为何朝廷敕封张信为丰城伯,而不敕封这些号称要大治天下的读书人?这是因为,一个丰城伯,他虽只是让一块地提高了一石的产量,可因为他的知行合一不断的积累这些种地的学问,将来推而广之,将这些经验和学问传播天下,整个天下,又能增长多少粮食呢?一百万石,一千万石?又或者五千万石?这是何其可怕的数字啊,这些粮食又可以养活多少人呢?” “丰城伯每日所做的,其实不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件事,读书人不屑为之,可他的行为,和他的行为所积累出来的真知,却使天下人受益,即便一百个才高八斗的大儒,十个所谓贤能的大臣,也及不上他一人对天下人的恩惠。” 众人越听,越是津津有味。 小朱秀才竟能举一反三,实是很了不起啊。 朱厚照在父皇那儿,没有享受到尊重,可在这里,却享受到了。 看着众人专心致志地听着他说话,他心花怒放地继续道:“现在张信打算在培植一种能够在大漠中生长的作物,倘若这种作物当真能在大漠中生长,那么……历朝历代的先贤们做不到的事,便可自新建伯和丰城伯的手里完成,你们知道这将会带来多大的好处吗?” “长久以来,鞑靼人袭扰我大明,我大明边镇的军民苦不堪言,可大明对于他们始终无可奈何,这是因为,我们的军队即便是打败了他们,可最终也无法适应大漠的环境,不得不又退回关中。” “鞑靼人习惯了逐草而居,他们习惯了放牧,而我们汉人习惯了耕种,也习惯了定居。” 此时,有人忍不住道:“为何我们汉人习惯了定居?我们汉民也可以去大漠中放牧啊。” 众人都不由的笑了。 不过读书人嘛,毕竟平时空想的比较多,似乎觉得这未必不可行。 朱厚照浓眉一挑,用一副你这智障一样的表情看着这提出疑问的人,道:“汉民想要去大漠中生存,彻底的挤压鞑靼人的生活空间,首先要解决的是两个问题,其一,是要能够生产,因而有一种作物给他们耕种,这极为重要。其二,便是定居。所谓的放牧,并不是你圈一块地,就可以养羊的,羊群想要养的肥,必须要有充足的草料,而想要放牧,就要大规模的养牛马和羊,一处的水草吃干净了,就要去下一处,所以鞑靼人放牧,是四处游走,汉民们并非是不会放牧,而是不擅长逐草而居,四处游荡。因为关外的世界尤其危险,数十个人带着羊到处游荡,一旦遇到了鞑靼人或是草原上的贼寇,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这形同于,让汉民们用自己的劣势去对抗鞑靼人的优势,鞑靼人还求之不得呢,巴不得咱们汉人这般出关,他们好来掠夺我们。” 众人若有所思,终是明白了。 “可一旦这样的作物可以培植,那么定居的问题就解决了,一群汉民出去开荒,地里按时可以长出庄稼,有了收成,就可以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大家聚在一起,便可以结寨,结了寨,就可以驻扎常驻的士兵,寨会变成城塞,城塞最终会变成城邑,一旦鞑靼人袭击我们,我们就可以靠着坚固的城塞和他们作战,即便是作战一年、三年、五年,可只要地里能长出粮来,都无关紧要,因为我们不必再从千里之外调拨粮草,只要有粮,有人,到时自会有弓弩,会有火铳,有铁炮!他们今日拿不下我们,明日我们就向北开拓更多的荒地,建立更多的城塞,各个城塞彼此连接一起,互为犄角,相互呼应,若是战败了一次,那也不要紧,我们汉民的人口总是比胡人要多的……所以,无论我们是胜利还是失败,我们的城塞也只会越来越多。” “接下来,就是一步步的,我们会蚕食越来越多的草场,我们也会养一些牛马,可并非是鞑靼人那般逐草而居,牛马可以养少一些,附近的草场能供应即可,毕竟牛马并非是我们的主食,等到最后,鞑靼人生存的空间会越来越少,他们的牛马也会大量的减产,人口也会越来越少,最终他们就不足为患了。他们要嘛成为我们的附庸,彻底的臣服,和我们一样,开始学习定居和耕种,可若是鞑靼人学会了这些,和汉人又有分别呢?或许三五代之后,他们就也是汉人了,要嘛,他们就彻底的消亡,大漠里,再不会有任何游牧民族取代他们,因为……那儿,已是我大明的天下。”8) 第二百八十四章圣人之道 朱厚照滔滔不绝的说了好长的一番话,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虽贵为一国太子,可如现在这样,所有人围拢着自己,认真的倾听着他的想法,这是在任何地方,他都无法享受到的。 在父皇的面前,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父皇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甚至大多时候觉得他胡闹! 而在刘瑾这些人的面前,无论自己说什么,他们看似是在用心的倾听,可更多时候,得来的,只是违心的吹捧罢了。 他一口气说出自己所有的想法。 众读书人有的暗暗点头,有的不由道“我等读书人,以仁义为先,此乃王先生所说的心中之道,可既倡导仁义,却为何残暴的对待鞑靼人呢,依着我看,我们应当教化他们,而非是对他们采取暴力,小朱秀才的许多地方都说的很好,可惜……于圣人的理解,尚有偏差。” 此言一出,也有一些人认同。 这个世上,从来不乏有天真的人。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毕竟绝大多数读书人,都处在较为舒服的环境之下,承平的太久,边镇的事,于他们而言,过于遥远了。 朱厚照自是不可苟同的,他脸憋得通红“书生之见。” 那秀才也不惧朱厚照“小朱秀才,不可骂人。” 朱厚照自是想要继续反驳“我……” 王守仁一直抿嘴微笑,听着他们的议论,最后道“小朱秀才说的很好。” “……”所有人又沉默了。 统统看向王守仁。 王守仁徐徐道“土木堡的耻辱,你们已经忘了吗?” 这一个反问,令所有人的神色缓缓变了变。 王守仁自幼学习兵马,便是因为土木堡之变这个巨大的耻辱和阴影,给他的幼年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因而他自幼学习兵法和弓马,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为大明一雪前耻。长大一些,他便开始游历边镇,甚至曾去过居庸关,去探查边镇的地理和生态。 王守仁拉着脸继续道“仁义之前,尚有忠孝二字,此忠,不但是要忠心于天子,也要忠于我们的祖先,大宋为鞑子所灭,自此天下为人所窃据九十余年,这其中,我们多少的祖先惨遭屠戮?” “土木堡一战,数十万大军袭灭,鞑靼人入关,横扫京畿,白骨累累,血流成河,英宗先皇,更为瓦剌人俘虏而去,此国之奇耻大辱,亦为君之奇耻大辱也。君忧臣辱,这也是圣人之道,吾等倘若已经忘记了这等耻辱,那么心中的道,坚持了又有什么意义?圣人之道,不只是安民,也在于攘外,若无法攘外,又如何做到安民呢?” “我去过居庸关,那里的军户极其困苦,个个面有菜色,他们躲在城塞里,随时可能遭遇大股或者小股的鞑靼人前来,稍一不小留神,便要埋骨在大漠之中。” “周公作周礼,孔子作春秋,周礼之中,北曰为狄,南曰为蛮,狄者,犬也。蛮者,虫也。以宣扬仁德的礼仪的周公,尚且知北方乃豺狼,南方多害人之虫,应予征伐,天下方才能安定。而春秋之中,圣人最推崇的,乃是齐桓公尊王攘夷之事,尊王为忠,攘夷则为仁,何以为仁,使百姓安居乐业,不为外寇所侵,杀死想要谋夺百姓性命的人,此为仁义,一味宣教,用礼义去对付蛮夷,这是做臣子的耻辱,也是读书人的耻辱。” 众人听罢,皆是若有所思,那先前讽刺朱厚照的读书人,甚至面色微红起来,忙对朱厚照道“惭愧。” 朱厚照是真佩服王守仁了,这样的人,才可以做自己的老师啊,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 最可怕的是,自己的话,若是说出去,别人会讽刺自己,可王先生不一样,王先生说同样的话,开口就能把周公和孔子搬出来,引经据典,想不佩服都不成,让人听得恍然大悟,一副谨遵受教的样子。 朱厚照笑吟吟的也学着读书人的样子,朝那秀才还了一个揖礼。 从前他最讨厌读书人了,觉得这些人叽叽喳喳,可诚如王先生所言,自己慢慢的去接触了这些读书人后,便也知道他们其实也不坏,其实和自己一样,都是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想法的,虽然大家各自的想法不同,有时也会有口角,可也有不少优点,譬如他们无论吵得是否面红耳赤,最终都会行个礼,无论认同不认同对方,都会保持一定的忍让。 这和自己那个不讲道理的爹完全不同,也和刘瑾那些奴婢,个个谄媚的样子,又有不同。 王守仁的脸色缓和下来,接着道“所以要施行仁政,方法有很多种,就如小朱秀才所提的张信,即便是农耕,也可以利天下,也可学弓马,尊王攘夷,因而吾才一直说,只要坚持了心中的道,以及心中的良知,读书人该多去学习和尝试更多的事,道乃吾等追求的终点,可到达终点的方法,有许多种,神农尝百草,而得其道,天下人无不称颂。有巢氏构木为巢,亦使古之先民不畏蛇虫之苦,这亦为得其圣人之道,天下人依旧称颂。燧人氏钻木取火,还是道。周公作周礼,又何尝不是道呢?此道,乃圣人之道也,可是周公只作周礼,却还不够,周公的功绩在于,他作了周礼,同时征伐四方不臣,使乱臣们,亦是不得不以周礼而约束自己。” “因而,古人有云‘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这是说,周文王是有大德的人,可是他的功名未显。而武王是有大功之人,推翻了商人的统治,建立了大周,可文治却显不足。唯有周公,文治武功,集于一身,制礼作乐,此为知也,安定四方,此谓之行,知行合一,不就是如此吗?” 说到这,王守仁脸上的几分肃穆已完全退去,唇边浮出一笑道“好了,与其一味的说这些大道理,不妨今日我等去挖掘烟道吧,你们心里已有知了,圣人之道,已在你们心中,想要获取更多的真知,尚需从行动中慢慢汲取。” 一听要挖掘烟道,朱厚照便兴奋起来。 他听王守仁说知行合一,渐渐的,心里也埋下了种子,王先生说的真好啊,句句都在自己心坎里。 时间缓缓而过,挖了一日的烟道,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了,便连王守仁,也是满头大汗,在这里,他又表扬了小朱秀才,朱厚照挖烟道挖的好,还总结了许多的规律。 朱厚照心里颇为得意,到了傍晚,刘文善和江臣二人两位先生却来了,他们专程来,是让读书人们学习作八股的。 这也是王守仁的安排,在他看来,八股文也是行的一种,就如卖油翁一般,是一种技艺和技巧,其实不必花所有的心思去做这些事,只要掌握了其技巧就足够了。 江臣和刘文善二人,乃是作八股的好手,有他们教学,正合适。 朱厚照对作八股自是没兴趣的,他正待要和读书人们作揖作别,可在这时,学堂里,一群学童蜂拥背着书袋蜂拥而出,一群人发出欢呼。 以许杰为首,竟是一窝蜂的涌到了朱厚照的身边。 张小虎将手放在自己嘴里,努力的吸允着,手指已被他吸得泛白了,然后努力的龇牙,看着小朱秀才。 “小朱秀才,拿钱来,给我们买薯干。” 朱厚照不禁恼火道“我是你们院长。” 朱厚照瞪着眼睛,努力地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一旁的许杰却是叉起了手,冷笑道“我们院长乃太子殿下,面如冠玉,穿着蟒袍,系着玉带的,你这一脸黑皮的书生,也敢自称院长。” “……” 朱厚照不禁龇牙道“这里这么多读书人,为何偏偏寻我,我好欺负吗?” 许杰很肆意地道“对啊,你个头最矮小!” “……” 这不是被鄙视了吗? 朱厚照顿时暴怒,读书人的形象保持不下去了,卷起了袖子,气呼呼的道“没有王法和天理了,你们这些臭小子,敢欺负到我的头上来,我一个人打你们二十个……” …… 一炷香之后,被五花大绑的朱厚照垂头丧气的被人连拖带拽的拉到了酒肆里。 许杰叉着手站在柜台之后,高呼道“掌柜的,三斤薯干,小朱秀才付账。” 掌柜的拨着算盘,俯身越过柜台,看着神气活现的一群学童,这乌压压的学童们正一个个满怀着希望地看着他身后货柜上的各种干果! 掌柜的捋着须,又看看被绑的结结实实的小朱秀才,他不禁摇摇头“你们这些熊孩子……哎哎哎,小朱秀才,你无事吧。” 朱厚照嗷嗷叫道“人多了不起吗?有本事一对一呀,我统统打趴下。哎哟,别动脚,我服了,我服了,我付账还不行吗?都是读书人,大家讲道理。” ……………… 那啥,角色管理老虎弄出来了,就在书的封面那里,现在暂时是八个人物,以后慢慢添加,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打开书的封面,给自己喜欢的角色贴标签或者写评论,点赞也可以,哇哈哈…… 第二百八十五章反击 西山的生活是充实的。 秀才们既喜欢白日王先生的课,也很喜欢夜里刘先生和江先生关于作八股的课。 在座的七八十人,大多都是科举的失败者,大抵都和刘杰一般,是属于放弃治疗的那一类人。 而江臣和刘文善,所教的内容,却极有意思,众人都很认真的听。 当日放学后,刘杰便从西山回到了刘府。 此时,刘健刚刚下值。 这几日为了锦州的事,刘健可谓是操碎了心,因为被围城,所以几乎也没什么消息传来,此时……颇有几分听天由命了。 现在朝廷反而害怕锦州有什么急报传来,一旦来了个锦州陷落的急报,那几乎是整个大明的一场惨败,更遑论那儿还有十数万的军民。 想到这些,刘健便是忧心忡忡。 见了儿子回来,一身泥泞的样子,似乎正准备去沐浴,刘健将他找来,勉强挤出点笑容道:“又去西山了?” “是。”刘杰朝自己的父亲一礼。 刘健看着自己的儿子,虽是带着慈和的笑容,只是这笑容的背后,多少有几分唏嘘。 可怜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啊。 想想李东阳的儿子,就中了进士,还有王鳌的侄子,谢迁这个家伙,就更不必说了。 都说家学有渊源,怎么自己就没有呢? “在西山,先生们教授了你什么。” 刘杰沉默了一下才道:“白日挖了烟道。” 刘健不禁讶异地道:“挖烟道也能学到学问吗?” “是的,挖了烟道,才能使地热起来,西山的地下充斥着许多的烟道,而琉璃作坊那儿有一个大烟囱,据说是大量烧炭熔炼玻璃,这些烧出的热气,却是经过烟道传至各处的暖棚,这样既不浪费了热力,又可生产暖棚的蔬果,同时丰城候也可以将此作为研究作物的用途。” “想不到啊,里头竟有这么多道道。”刘健感慨道:“他们都是肯做事的人,方继藩这个小子,别处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唯独这个,却很是可取。” 刘杰抿了抿嘴,似乎对父亲‘诋毁’师公,显得有些不满意,不过他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吭声。 “只学了这些?怎么感觉,这是方继藩让你们免费出工呢?” “夜里学了作八股,是江臣和刘文善两位编修教授的,他们说,作八股和耕地没什么不同,都是熟能生巧,之所以考不中,只是不够熟而已。想要作八股,就得手熟,因而大抵指出了一些需要规避的东西,接着便分发卷子,让我们来作,他们出了十道题,要我们每日作一篇八股。” “……”刘健忍不住哆嗦了唇:“八股乃抡才之典,在他们口里,竟成了耕地了。” 刘杰却是正色道:“还不如耕地呢,耕地至少对民生有用,八股全然无用……” “……”刘健不禁苦笑,这些读书人,真是狂妄啊。 刘杰又道:“可既然无用,先生们就得用无用的方法去对付,切切不可在作八股的时候,心里念着什么圣人之道,它就是一篇文章,既和圣人之道无关,也没有一丁点用处,越是用这种客观的眼光去看它,就会发现作八股这门手艺,就是这么一回事。” 刘健忍不住瞪着他道:“十日作十篇八股文?这八股也不至如此无用,你们年轻人太偏激了,说这样的话,将来迟早吃亏。” 刘杰反而是笑了笑,道:“先生们就知道会有人这样评价,所以还说了,别听那些倚老卖老之人的话……” “这……”刘健一时无言了。 这些先生如是说,算不算未雨绸缪? 这时,刘杰忙道:“儿子身上污秽,且去沐浴,父亲,您喝茶。” 说罢,一溜烟的走了。 刘健摇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经历了太多事,其实也不觉得八股有什么用,可还是接受不了这种时新的观点。不过…… 他倒是也发现,自己的儿子自从每日去西山上夜课,似乎整个人换发了几分活力,罢了……反正这些儿子也没有金榜题名的命,那就靠着他这个爹的一点恩荫,好好过日子吧,儿子既喜欢去西山,去就是了,太子殿下,不也成日往西山钻吗? 自己儿子再糟糕,总不至糟至太子殿下那般吧。 这样一想,心情又愉快起来,不禁也想到了刘杰的许多好处,平时老实啊,不胡闹啊,文静啊,孝顺啊…… 不像太子殿下那般,真是个好孩子啊…… ………… 又过了半月,渐渐的要入冬了。 锦州一丁点消息都没有,方继藩心里愈发的忐忑起来。 这天,宫中突然传召,请方继藩入宫觐见。 方继藩不敢怠慢,匆匆入宫。 到了暖阁,只见弘治皇帝与几个内阁大学士以及兵部尚书都在。 方继藩只一看,心里便了然了。 这定是锦州那儿有什么动向了,这令方继藩的心顿时悬了起来,甚至感觉手心莫名的有些冰冷。 不管怎么说,自己可是将欧阳志当做自己的亲儿子来看待的啊,真若是出了事,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不,是黑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其悲凉的事。 见弘治皇帝绷着脸,方继藩行了礼,也没心思溜须拍马了。 弘治皇帝正色道:“方继藩,你的父亲在西山推行改土归流,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竟不是锦州的事…… 方继藩也不知该喜还是悲:“这是陛下圣明的缘故。”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难得谦虚,不由认真地打量了方继藩一眼,方家的这个小子,果然是长大了,比从前懂事了。 看看自己的儿子吧。 一想到朱厚照那个人渣,弘治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 锦衣卫密报,太子居然和学童打了起来。 当然,也不可能伤到什么要害。 可最重要的事,你这么大的一个人,你去欺负那些连走路都歪歪斜斜的孩子,你还是人吗?真是没长进啊,长点心吧,学学人家方继藩。 而最可恶的事,朱厚照这个家伙,竟还振振有词,说要去找人告状! 你欺负小孩子,还有理了? 再看看许杰,看看张小虎,看看XOO、OOXX,他们在给自己的书信里,只字未提被人欺负的事,连孩子尚且知道书信之中决口不提这些不快的事,惹得自己烦心,反而是勉励自己,说什么皇帝辛苦之类的话。 你朱厚照这是人吗? 弘治皇帝觉得越想是越气……罢了,懒得去想那个逆子。 他收起心神,和颜悦色地看着方继藩道:“可是锦州那儿,据飞骑来报,鞑靼人依旧还在围城,双方僵持着,也不知结果如何。” 方继藩道:“臣相信,锦州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是啊。”弘治皇帝不由苦笑:“朕也这样对自己这样说,退一万步,若当真遭遇了不幸,朕定当竭力复仇,绝不让他们的血白流。” 方继藩心里想,人死了就不能复生了,砍下来的脑袋也长不回去,复仇……当然要复仇的,谁砍我儿子,我杀他全家。 ………… 在锦州。 城中已经开始愈发的艰难了,因为火药已经消耗殆尽,再没有铁炮进行还击了。 不得已之下,军民们开始拆毁屋子,制造抛石车,也学着鞑靼人,开始抛石攻击。 有一日,事情急转直下,因为守军的疏忽,居然让鞑靼人在夜里搬着云梯架设在了城墙,数不尽的鞑靼人奋力攀上了城墙过道,发现了他们的守军,吓得想要抱头鼠窜,竟差一点儿,锦州陷落。 幸好,欧阳志本就夜里不敢睡,他几乎是疯了似的带着人朝向事发的地点,接着,身边的亲兵一齐大吼:“欧阳先生在此,杀鞑子啦……” 黑暗之中,那些恐慌的军民,仿佛觉得欧阳先生无处不在,他们顿时理性起来,想起了城中的家人,想到自己即便是胆怯,依旧无法改变死亡的命运。 于是乎,有千户提刀当先:“杀!” 在这大雪纷飞的黑夜,无数人发怒了怒吼,在狭隘的城墙过道上,许多人没有章法的冲上去,被凶残的鞑靼人砍翻,可一人翻下,身后的人却又飞扑上去,与鞑靼人抱在了一起,用牙齿咬,用头将对方撞得头破血流。 没有退路了。 欧阳先生不就在此吗? 他乃钦使,尚且还在此,我等何惧生死? 鞑靼人也没想到,锦州军民们的抵抗如此的疯狂,他们开始收紧队形,被逼至越来越狭隘的过道里,后头攀爬在云梯上的鞑靼人上了城墙,却发现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无数的长矛、棍棒、刀剑,在黑暗中乱舞。 此时,已经没有人能分清,接下来的求救和惨呼声,到底来自鞑靼人还是大明的军民了。 连何岩竟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亲自带着亲兵冲上了城墙的过道。 欧阳志也想上去,结果发现,人满为患。 一个个鞑靼人被杀死,最终,他们被压缩在一小段的城墙段里,他们无法迅速的突破,扩大这一道口子,反而被不断压缩,最终,当最后一个鞑靼人被丢下了城墙的时候,无数人发出了欢呼。 ……………… 抱歉,今天构思花的时间有点多,所以今天这几章都更得有些晚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小儿破贼 就在所有人欢呼的时候。 匆匆而来的诸官们早已命人点了火把,围在欧阳志的身边。 他们一个个面上带着后怕过后的笑容,心里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欧阳修撰,实是他们的定心丸啊。 可他们抬眼看欧阳修撰的时候,却见欧阳修撰依旧还是木着脸,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一双眼睛在火光下,看不到半点的波动。 巡按李善不由自主的身躯一震,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小儿破贼’? 当初学那小儿破贼的典故,李善还觉得不相信世上有如此之人,可现在看来…… 李善深吸一口气,这样的人,真让自己看到了。 这小儿破贼的典故,出自淝水之战,当时前秦的皇帝苻坚率军攻打西晋,号称八十万之众,为显声势,苻坚更是声称,自己的军队,若是投鞭于江水之中,足以截断江水。 而当时东晋的兵马,不过区区十万。 在这种情况之下,东晋名士谢安奉命与前秦人决战。在战争结束时,谢安正在与自己的客人下棋,捷报传来,有人将捷报放在他的下棋的榻边,可是谢安却是看都没有看捷报一眼,依旧专心致志下棋。 等到客人耐不住了,便忍不住问谢安,这是什么书信? 谢安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小儿辈遂已破贼。” 所谓小儿辈,不过是因为前方作战的,乃是他的侄子谢玄等人。 这一战,关乎整个东晋的国运,更关乎乌衣巷谢家的未来,而谢安却依旧下棋如故,完全将这捷报不放在眼里。 谢安装逼至此,以至后世之人提及谢安,无不敬仰。 现在……不正是小儿破贼吗? 这一次夜袭,若是稍有差池,锦州陷落,包括了欧阳修撰,所有人俱都有死无生,现在好不容易击溃了来犯之敌,无数人欢欣鼓舞,庆幸自己又可以看到明日的太阳,何其激动啊。 李善自己,都难掩心中激动,只恨不得放荡不羁地跟着军民们一起咆哮一声。 可是……欧阳修撰,依旧如常的面无表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脸上淡淡的木然,不正表示了他对鞑靼人的轻蔑,也代表了他对于这一场小胜,并无半分的欣喜。 就像是他早就料到,军民们能击退鞑靼人一般,若是给他一副羽扇纶巾,岂不就是料事如神,运筹帷幄,洞悉阴阳的再世孔明了吗? 李善打了个寒颤,心里则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他诸人,当然没有李善有学问,能知道小儿破贼的典故,可一见欧阳修撰如此,心中俱都一凛,虎躯一震。 而欧阳志,他良久……才突然发现,自己活下来了。 终于活下来了,不容易啊。 这一次,若是让鞑子破了城,那么便再也见不到恩师了,这满城军民,则都要陷于水火之中,届时,这锦州也定是人间地狱。 他突然觉得该高兴起来。 可这高兴的劲头,似乎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好吧,不笑了,困了,睡觉,明天说不定又是恶战。 欧阳志倒是不忘吩咐:“各处城墙,加紧卫戍,不可再有差池了。” “是。” 回答他的军将们,难掩喉头的激动,声音颤抖。 天生欧阳修撰,该当我等能活下去啊。 在一次被奇袭打的措手不及之后,整个锦州城,非但没有如惊弓之鸟,反而……更加的振奋。 仿佛在这夜空之下,一道曙光初露出来,他们深信,这曙光迟早会刺破黑暗,而他们,也将活下去,繁衍生息。 一定可以! ……………… 清晨拂晓。 一具具鞑靼人的尸首,自城墙上如死狗一般被丢下城墙。 城上的军民,早就预备了大量的步弓手候命,只等鞑靼人来抢夺回同伴的尸首,便放箭将靠近的鞑靼人俱都射杀。 因而……鞑靼人没有轻举妄动。 在这茫茫的雪原上,一个个筋疲力尽的鞑靼人,显得格外的刺眼。 他们是真的累了。 在经历了当初的豪气冲天之后,他们从来没有这般的疲倦。 面对着这一座高大的城墙,他们恨不得冲到城下,用自己的脑袋,狠狠撞击这该死的墙面。 可在咒骂、愤怒之后,他们却发现,自己依旧……无能为力。 清早,他们继续杀马,马已越来越少了。 四万铁骑,九万匹战马,现在只剩下一半。 再杀下去,只怕连自己的坐骑都没有了。 更可怕的是,草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没有了草料,在这荒凉的雪原之中,战马就再没有了力气,没有了马,他们就是一群两条腿的羊羔。 军中已经开始动摇,因为为了节省粮食,他们吃光了田鼠,刮干净了附近林木的树皮,连带着牛骨,也都熬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战死者的皮衣,竟也剥下来,放入锅里煮一煮,勉强……还能尝到一点鲜味。 他们不愿意继续杀马了,马是他们的好伙伴,随来的,还有许多的猎犬,这些猎犬也吃得差不多了,他们想留几只做个念想,不能再吃了啊,再吃下去,来年连犬都没有了。 似乎唯一庆幸的,就是城上和城下的双方,至少还在相互消耗! 每日……都有鞑靼人死去,死去了之后,至少他们的马是可以毫无压力的斩杀的,死了人,就少了一张嘴,也算是因祸得福。 许多人已经没有了力气,晃悠悠的栽倒了,倒在积雪里,便不愿再爬起来。 他们想喝酒。 可惜没有酒了。 他们想狠狠的找个女人抽挞一番,至少可以发泄心中的郁闷,可是……这里没有女人。 唯一有的,就是眼前这座城池,城池里有粮食,有酒,当然,也少不得女人,可惜…… 小王子骑在马上,远远的眺望着锦州,他沉默着,一直在沉默,今日竟出了太阳,那阳光自云间的缝隙里绽放出屡屡光芒,落在他满是杀意的眼睛里。 他缓缓的,拿起了携在马背上皮囊里盛放的蒸饼,慢慢的放进口里,小心的咀嚼着,每吃一口,他才意识到,这从前难以下咽的蒸饼,而今是多么的宝贵,里头的油水,润润的,在口舌之间回荡着,那一股油香,居然沁人心脾,就像……酒一样。 他一口口细嚼慢咽着,一面死死的盯着锦州城。 一旁的侍卫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蒸饼,马肉很不好吃,皮衣熬的汤也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这蒸饼虽没有散发出香味,可现在,它却很高级,属于小王子级别才能享用的山珍海味。 等这蒸饼吃了个干净,小王子打了个嗝,他最后一眼瞥了那锦州的轮廓。 只是那一抹凶光,仿佛定格在刹那,可随后,凶光闪去,小王子打马调转了马头,面对着身后的侍卫道:“撤退!” 侍卫们一个个脸色惨然。 撤退…… 丢下了几千具尸首,耗费了数万匹马,吃掉了这么多皮衣,在这入冬在即的时候,撤退…… 大雪将至,这定是一场连绵数月而绝不停歇的狂风暴雪,到了那时,所有的草都将枯黄死去,大雪会将它们埋在数尺厚的雪下,湖泊会凝结成坚冰。 到了那时,没有足够的存粮,畜生和人,都将死去。 在草原上,找不到猎物的饿狼,无论它有多么锋利的爪牙,都是无法避免死亡的命运。 此时,小王子抬头,再次厉声大吼:“撤退!” 快马在无数的蒙古包间隙中来回奔跑,撤退的命令下达了。 无数的鞑靼人,不知该是解脱,还是悲愤。 却不得不乖乖的开始收拾行囊。 其实……他们也没有多少行囊可以收拾。 他们一个个骑上了马,座下的马有些疲惫,显然……它们和主人一样,都有些饿得头重脚轻。 篝火被雪盖住,留下的尸首,似乎也无心去掩埋了,好在他们身上的皮衣和但凡任何能吃能用的东西,早就被搜刮了个干净。 于是乎,鞑靼人如长蛇一般,蜿蜒向西,开始迁徙。 剩余的几条猎犬,似乎终于不必蜷在蒙古包里等待着被屠宰的命运,它们仿佛通了人性一般,欢乐的在马队之中穿梭,发出愉快的犬吠。 ………… “欧阳修撰……欧阳修撰……” 几乎是同时,何岩和李善二人,如抢功一般,疯狂的冲到了欧阳志的行辕。 欧阳志懵逼地看着他们,见他们兴冲冲的样子,良久才道:“何事?” 这神色一惯的淡然自若,就是沉得住气啊。 李善感慨道:“欧阳修撰,贼军,退了……退了……天可怜见,咱们锦州十万军民……保住了……” 说着,他激动得眼睛通红,哽咽了,后头的话,带着几分含糊不清地道:“上天保佑啊,欧阳修撰……咱们……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何岩亦是激动得满面通红:“是啊,我们活下来了,欧阳修撰,鞑靼人都撤走了,就在小半时辰之前,卑下亲自登楼看了个真切,锦州……保住了。” ………… 第五更到,好了,老虎累了,明天继续哈! 第二百八十七章锦州大捷 正说着,一个人影自外头冲进来,还不等大家反应,尤其是欧阳志还未消化完何岩和李善二人的话,那黑影便已一把将欧阳志抱住,接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滔滔大哭着道“鞑靼人……撤了啊……撤了……” “天哪……咱们活下来了。”是那中官王宝。 王宝哭成了泪人,死死拉着欧阳志不肯放开,犹如一个孩子,脑袋拼命往欧阳志的怀里钻。 众人好不容易才将王宝扯开,欧阳志才醒悟了过来,他看向何岩道“鞑靼人撤走了?” 众人忍不住感激地看了欧阳志一眼。 若非是他不顾一切的贯彻坚壁清野,就算站在这里的人在城里可以没心没肺,不管城外军民的死活,鞑靼人搜刮到了粮食,坚持围城,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若非是他镇定自若,坚持守城,鼓舞三军,现在……只怕大家早已身首异处。 现在看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心里真是无比的感慨,如此镇定冷静,且谋略过人,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依旧还如此稳重,真是非常人啊。 “是的,鞑靼人撤了。” 他们很希望,欧阳志能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 毕竟,大家坚持了这么久,熬过了这么多艰苦的岁月,欧阳修撰一直不苟言笑,此时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真希望欧阳志能与他们同乐啊。 可是,他们还是失望了。 片刻……之后…… 似乎欧阳修撰即便到了此时,还在思考。 思考了一会儿,欧阳志才抬眸道“走,上城楼去看看。” 欧阳志登上了城楼,看着城外一片狼藉,尸横遍野,他沉默着,任由北风朴面,一旁的何岩兴奋地道“欧阳修撰,要不要追击?此时鞑靼人仓皇而逃,若是追击,便是大功一件。” 他一说,那王宝也心热了,不由道“这倒是好主意。” “任何人……不得出城!”欧阳志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命令。 这是恩师说过的,到了城中,什么都不许做,死守。 死守的意思,就是不得出城。 欧阳志绝不会对恩师的话打什么折扣。 王宝却是有些急了“此乃大功啊……” 可欧阳志不理他,默默的转过身,已是下城去了。 何岩等人虽然觉得可惜,而欧阳修撰显然官职比他低很多,可经历了这些日子,他对欧阳修撰,已是崇拜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欧阳修撰既然不许,他也无可奈何。 王宝依旧有些不甘,还想追上去劝一劝,李善却是拦住了他“王公公,欧阳修撰打定主意的事,就休要多言了。” 王宝本就和李善不对付,若是以往,早就争执起来了,可李善却是打着欧阳修撰的名义,最终,王宝还是没有再做声。 足足等了几日…… 城外,却又有鞑靼人飞骑而来。 众人登上了城楼,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鞑靼人,方才醒悟过来。 “欧阳修撰……” 一干人等,是真的彻底服了。 纷纷跪在欧阳志的脚下,个个涕泪直流地道“欧阳修撰料事如神哪……若非欧阳修撰不急不躁,深谋远虑,我等俱死……” 欧阳志看着众人痛哭流涕,这一次,反应快了一些,心里却是叹了口气,他们……真是聪明的过了头,个个都如戏子一般,昼夜之间,万般的喜怒哀乐,俱都流露出来。 ………… 在这锦州城下,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吃完了最后一个蒸饼的小王子,定定地看着这依旧还是大门紧闭,枕戈待旦的锦州城。 眼角,突然凝结了一层冰霜。 原来是那滚烫的泪落下,随即便又凝结在了一起。 他受够了! 受够了这该死的锦州城,受够了吃马肉和蒸饼了,受够了在这里毫无意义的疲于奔命。 他想跳下马去,双手擎天,质问这长生天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 他想杀人。 可是四顾之后,却无人可杀。 终于,他的脸麻木了。 现在,他算是彻彻底底的服了锦州城里这些该死的人,他甚至想丢下一句狠话,无非是下次不要撞到本汗,否则屠尽你们这些汉狗。 可后来,他发现这些话毫无意义,有的……只是徒增悲伤而已。 鞑靼人一个个骨瘦如柴,喘着粗气,座下的战马,也是喘着粗气,开始不堪重负。 他们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大汗,终于,大汗大手一挥,撤! 他们再不愿来锦州了,再不愿来了…… 浩浩荡荡的骑兵,开始原路而返,消失在了茫茫的大雪之中。 ……………… 在宏大安逸的紫禁城里弘治皇帝,其实这些日子都寝食难安,他已经不知多少次召见了方继藩。 每一次方继藩在场时,兵部尚书马文升也都在场,这位兵部尚书大人,显然显得忧虑,虽然……他已下了公文,命大宁的朵颜三卫随时准备伏击鞑靼人,不过……锦州的结局,依旧难料。 锦州的军情,偶尔也会来一些,不过都是语焉不详,君臣们对于十数万军民的关注,显然已经超过了眼下所有的问题。 兵部已经研拟了关乎于锦州告破之后,明军的一切补救的措施,不过这都是亡羊补牢。 小王子这个人,开始渐渐被弘治皇帝所熟知。 皇帝陛下不得不开始审慎的看待起这个对手起来。 今日的奇袭,使弘治皇帝已有了彻底打压鞑靼,就如当初如何削弱瓦剌人一般的念头。 只是…… 今日,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弘治皇帝坐在上首,死死地盯着马文升。 马文升显得有些心虚。 方继藩倒是没有多少压力,之所以陛下屡屡召自己入宫,是因为自己预测了鞑靼人奇袭锦州的事,这令陛下对自己的预判开始倚重起来。 兵部这些日子很不好过,不过……好像和自己没关系,自己最为惦念的,其实是欧阳志,可怜的门生啊。 弘治皇帝在凝视了马文升之后,又开始低头看着奏疏,才慢悠悠地道“朵颜三卫蛇鼠两端,为何此前不及早奏报?” 马文升忙道“朵颜卫当初随文皇帝靖难,立下大功,文皇帝对他们甚是优渥,因而朵颜卫对我大明,也一直忠心耿耿,只是等到土木堡之后,朵颜部开始对我大明稍有怠慢起来。朝廷为了复仇,竭力对瓦剌人进行打压,因而一直联合鞑靼部,这鞑靼部在我大明的支持下,逐渐壮大,在此过程之中,朵颜部也与鞑靼部开始交好……” 方继藩在一旁听着,其实也大抵知道此中的内情。 一方面,是明朝自土木堡之变后,对大漠不再处于攻势,而逐渐转为被动,这使朵颜部开始对大明生出了疏离之心,再加上,为了对付瓦剌人,大明一直给予朵颜部和鞑靼部支持,鞑靼人与朵颜人在大漠,也齐心协力对付瓦剌,而今瓦剌几乎已经衰弱不堪,覆灭只是迟早的事,这两部蒙古人,却也在此过程中,关系日益的紧密,现在朝廷与鞑靼人开始交恶,朵颜部自然不太愿意与鞑靼人彻底的反目。 何况,鞑靼人在大漠日益的强势,现在竟开始袭击锦州,这在朵颜部的眼里,一旦鞑靼人横扫辽东,那么整个关外就都是鞑靼人的天下了,此时彻底开罪鞑靼人,实为不智,他们毕竟不愿意拿数十万部族的人口去为大明卖命。 马文升接着道“鞑靼人袭锦州之前,朵颜部对朝廷并不算离心离德,可自从鞑靼人倾巢袭击锦州,朵颜卫想来……是想看看风向。” 弘治皇帝目光一冷“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因而这锦州能否守住,至关重要,一旦锦州失守,老臣恐怕,朵颜卫未雨绸缪,怕要彻底离心离德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随即看向了方继藩“方卿家,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想了想道“胡人畏威而不怀德,倘若大明能痛击鞑靼人,他们势必乖乖会上表请罪。” “如何痛击呢?”弘治皇帝苦笑。 方继藩双手一摊“臣的门生欧阳志……乃是门生之中,最不成器的一个,人有点蠢,臣一向不太看得上他,可现在也只能将希望放在他的身上了。” “……” 最不成器的一个。 亏得你方继藩说的出口…… 弘治皇帝沉默了良久“但愿如此吧。” 马文升却是摇头苦笑“兵部是不敢有太大的奢望啊。” ……………… 山海关,一封封奏报,已飞马传入了关中。 急递铺的快马,一路南行,转瞬之间,已抵京师。 “捷报,捷报……”马上的骑士气喘吁吁“锦州大捷,杀贼七千……锦州大捷……” 这一通大吼,立即引来了路人的侧目。 锦州之事,京师中的百姓多有耳闻,现在听说大捷,有人有些分不清真假,可随后,一封奏报已送至了兵部…… “锦州大捷!”武官按着刀柄,一听口音,就知是自关外来的,他用关外的口音道“吾奉中屯卫指挥之命,特来报捷!” ………… 凌晨的时候花了些时间构思,这章有点晚了,第二更尽量早些,望谅解!另外在此推荐一个历史小伙伴的书,好像答应了很多作者,可最近忙的晕头晕脑,都忘了,一屁股的债啊…… 第二百八十八章峰回路转 这武官气喘吁吁,一脸的倦意。 事实上,他是奉何岩的命令而来的,用的是急递铺的快马,何指挥早有明言,这封捷报,必须得抢先送达,那言外之意,倒是担心中官和巡检那儿率先送来了消息。 所以这武官没有丝毫的怠慢,连忙将手里的奏报递上去:“锦州大捷,诛鞑靼七千余……” 一下子,兵部沸腾了。 仿佛一下子,许多人都松了口气。 可这武官却是急得跺脚,亲自见了兵部右侍郎,低声道:“锦州的李善和王宝,也朝这里加急送了奏报了。” 侍郎一凛,顿时明白了这话里的深意,他淡淡地看了这武官一眼道:“尔在京师,好好歇一歇,到时,自会寻你问话。” 说罢,再不迟疑,正了衣冠,急匆匆的朝宫中而去。 ……………… 东厂…… 一个档头,已是心急火燎的将奏疏送进了宫中去。 萧敬忙是拆开了奏报,顿时眼眸一抬,脸色大惊道:“这莫不是王宝冒功吧?” 这是萧敬的第一个反应。 可随即,他喜上眉梢。 这假的可能性不大,不然这王宝就是不想活了。 至于这份捷报的分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陛下正在为此事忧心呢。 十数万百姓啊。 一旁的档头带着几分急切地道:“干爹,东厂那儿说这事儿……万万不可等,一等,若让别人争了先,这一切……可就太迟了。” “是,是。”萧敬抚额,在司礼监里踱了几步,方才道:“咱竟忘了,竟是忘了,去暖阁吧,赶紧。” ………… 最先抵达暖阁的,却是谢迁。 谢迁几乎是飞跑着来的,口气还一个劲的在喘着气。 今日陛下在暖阁召见大学士和兵部尚书,除此之外,还有方继藩,不过谢迁却有许多奏疏,尚需拟票,谁料通政司竟是送来了这么个消息。 此时,暖阁里,弘治皇帝正看着舆图,目光定格在了大宁的位置。 朵颜三卫,主要便是在大宁附近盘踞,其实只需看了舆图,便能明白为何朵颜卫如此的蛇鼠两端了。 一旦鞑靼人取下了锦州,那么大宁则就处在尴尬的位置上,他们既不愿为了大明和鞑靼人为敌,同时又害怕鞑靼人夺取了锦州,使草原上的生态平衡彻底的被打破。 “失策啊,真是失策啊。”弘治皇帝摇着头,依旧觉得惋惜。 大明这数十年来对大漠的国策,确实有巨大的失误,为了报复土木堡之仇,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这反而给了鞑靼人统一大漠的天赐良机。 他抬眸,将舆图一卷,叹了口气道:“鞑靼人壮大至此,自此之后,天下将不太平了。” “对付鞑靼人,也不是没有办法。”方继藩想了想,不由老老实实的回答。 “嗯?”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眼中一抹光泽闪过。 他发现这个小子,总有主意。 方继藩咳嗽一声,才道:“这个……其实是太子和臣……一起的主意。” “噢。”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接着看向刘健和马文升等人,他虽没说什么,心里却在不由的想,这方继藩,果然是忠良啊,这个时候还不忘太子。 “你说吧,朕想知道,太子和你想了什么主意。” 方继藩便道:“关外忠良,建立定居点,步步为营,彻底挤压鞑靼人的生存空间,汉人在关外多一个,鞑靼人的牛羊就少一头,此消彼长,天下再无鞑靼。” 听了方继藩的话,所有人的表情都不约而同的古怪起来。 弘治皇帝和马文升、刘健等人对视一眼,有点面面相觑。 弘治皇帝抚案道:“你但言无妨。” 方继藩道:“鞑靼问题的本质,不过是汉人无法出关而已,汉民为何无法出关定居?是因为成本太高,关外不产粮,若是聚集大量的人口,就必须依靠关内供粮,时间一久,不但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最终的结果,怕也不理想。” 方继藩顿了顿,接着道:“因而想要解决鞑靼,就先要解决大漠种粮的问题。” 弘治皇帝默默的在心里寻味了一番方继藩的话,倒是觉得有理,点了点头。 刘健等人亦是点头。 真的很有道理啊,听着都觉得很激动。 当然,大家也不是智障,虽然这是一个很完美的方案,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大漠里咋种粮食呀! 这就好像方继藩的上一世,一群死宅们个个都是教育家,开口闭口说自己倘若有个儿子,定会如何如何教育成才,这也很完美,唯独要有儿子之前,得先有一个女朋友,然后死宅们一辈子是不可能有女朋友的。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道:“红薯可以在关外播种?” 方继藩道:“有些难处,番薯更适合南方的山地,何况它不能作为主粮。” 弘治皇帝方才心里还寄望着,此时不禁露出了失望之色:“既如此……” “陛下,臣……倒是有一……” 方继藩的话说到一半,却听到外头突然传来声音:“陛下,大学士谢迁求见。” 话音落下,谢迁已是迫不及待的入阁来了,他连忙行礼,只是这一拜,便起不来了:“陛下……” 谢迁哽咽着道:“锦州……来消息了……” 弘治皇帝一惊,又见谢迁哽咽,下意识的就豁然而起,他心里像是突的被什么撞击了似的,猛地一沉……莫非……破城了……十万军民啊…… 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无法自持,脸色越加的白…… 一旁的小宦官吓了一跳,连忙眼疾手快的将弘治皇帝搀住,弘治皇帝却是将他打开,眼眸则是定定地看着谢迁,沉声道:“什么奏报?” 一旁的刘健的脸色亦是微变,却勉强还撑得住,其实……他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兵部那儿有太多不利的消息,武备不修,人浮于事,勾心斗角,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不祥之兆啊。 马文升牵扯得最深,他凝视着谢迁,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了。 一旦是噩耗,他这兵部尚书就真的无脸做人了,锦州之败,必须得有人负责,而此前兵部预测错误了鞑靼人进攻的方向,已是大错,单凭这个,足够他成为众矢之的,饱受清议攻讦。到了那时,他除了请辞致士,就再无其他路可走了。 “捷报……是大捷啊……陛下,十万军民的性命……保住了,这是巡按李善传来的奏报,陛下,请看。” 说着,谢迁眼里流出了泪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里头关系着的不是一个两个人,想当初,就因为欧阳志坚壁清野,而闹出了几个人命,都已导致群情汹汹,说欧阳志害民了。 而如今,足足十数万的军民啊,一旦陷落,后果不堪设想。 更致命的是,辽东门户一开,整个辽东都将陷入乱局。 弘治皇帝突的一怔,他沉默了一下,接着,他打了个颤,闭上了眼睛。 似乎很久……他才消化了这个消息。 早有小宦官取了奏报,拱手送到了弘治皇帝身边。 刘健和马文升二人,也是紧张地看着弘治皇帝。 这个消息有些突然,方才还在为此担忧,这转眼之间…… 方继藩忍不住道:“陛下……念来听听……” 他也是急了,这段日子也是睡不好吃不好的,不知道自己那可怜的门生是死是活了。 现在庆幸锦州保住了,可未必欧阳志还活着啊。 而且,方继藩一度怀疑欧阳志的智商有问题,而这关外,采取的本就是军制,和关内不同,关内多少还讲一些王法,到了关外,若是得罪了人,直接被人趁乱结果了性命丢下城墙,也是未必的。 弘治皇帝下意识地抬眸看了方继藩一眼,觉得方继藩有些大胆,朕念捷报给你听? 弘治皇帝眼睛一瞪。 方继藩顿时秒怂,他脸有点红,不由在想,看来这辈子都难有风骨二字啊,为啥别人就很有骨气呢?难道是因为自己三观太正的缘故?非要留着有用之身,拯救苍生? 弘治皇帝已是迅速低头,他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起初心里还颇有些忐忑。毕竟,天知道这是不是冒功的奏疏。 可细细一看,里头……还真是冒功。 奏疏乃是巡按御史李善所书。 在奏报之中,他大肆的宣扬了自己的英勇,如何组织民力,协助防御城墙,又提及自己如何鼓舞士气,言外之意,好像整个锦州离开了他一个巡按御史,就像是转不动一般。 除了吹嘘自己,自然不忘抨击指挥何岩的怯战,以及这些年来,何岩的中屯卫,如何不修武备。又暗示了中官王宝,见了城下的鞑子,顿时嚎叫,甚至在鞑靼人假装撤退时,如何力主追击,差一点因为这该死的中官王宝,导致整个锦州的陷落。 “……” 弘治皇帝的眉,皱成了川字。 这巡按李善,文辞极佳,堪称绘声绘色,有模有样,却也难辨真假。 深吸一口气,弘治皇帝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竟开始出现了一个熟人……欧阳志! ………… 最后一句,日常求票求支持! 第二百八十九章功不可没 弘治皇帝的表情极为古怪。收藏本站 因为这奏疏,与其说是李善在给自己表功,顺便给中官和指挥何岩拍个砖之外,不如说…… “翰林修撰欧阳志,贯彻坚壁清野,十万军民才得以入城得生,鞑靼军旋风而至,城中惶恐,欧阳修撰号召坚守,锦州上下无不以欧阳修撰马首是瞻,欧阳修撰日夜巡城,鞑靼百般手段用尽,无计可施……” “若无欧阳修撰,锦州上下俱死矣,臣些许功劳,不及欧阳修撰万一。” 接着,便是各种绘声绘色的讲述欧阳修撰是如何的临危不惧,如何的胆识过人,如何使人钦佩,如何一次次的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又是如何坚守城池,绝不肯乘胜追击,更可贵的是,年轻的欧阳修撰,有大将之风,镇守锦州,使锦州坚如磐石,这欧阳修撰,亦如磐石一般,指挥若定。 最后李善几乎用钦佩的口吻奏报:“臣阅人无数,欧阳修撰此等奇人,未曾见矣,此一人可抵十万精兵,臣能独活,奏陈捷报,皆赖欧阳修撰活命之恩,欧阳修撰,可敬,可佩!” 一口气看完了这份捷报,弘治皇帝倒吸了口气,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太不寻常了。 以往边镇里的奏报,除了吹嘘自己,当然偶尔也会提及一下别人,可似这般往死里夸的,除非是自己的上官,需仰人鼻息之外,实在不多见。 你要说李善这个人高风亮节,那又不对,他可是狠狠的抡起胳膊一巴掌一巴掌的往那指挥何岩还有中官王宝脸上啪啪的打啊,够狠。 这奏报,似乎透露出了一个信息,欧阳志,才是这一次守城的总指挥,不只如此,这一次守城,欧阳志至关重要。 只是……单凭一人的奏报,实在……有些云里雾里。 欧阳志……当真如这李善所言吗? 弘治皇帝甚至在想,倘若是朕自己,亲临锦州那样的环境,能否凭借着一个小小的修撰服众,能否得到全城军民的信赖,能否镇定自若,能否一次次的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能否…… “陛下……如何?”马文升有些急了,小心翼翼地询问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没有回答,而是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这一眼,看得方继藩心里发毛。 却在此时,萧敬匆匆而来,边道:“陛下,中官……” 他还没继续说下去,弘治皇帝正色道:“拿来。” 萧敬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果然……被人抢先了。 该死,这王宝连送急奏都比人慢一分。 不过萧敬依旧面带笑容,小心翼翼地取了奏报,呈送到了御前。 这是中官王宝的奏报。 皇帝并不傻,所谓兼听则明,在地方上,往往都有几套系统,有的来自于厂卫,有的来自于按察使司,有的来自于都指挥使司。 任何事,需相互印证即可。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打开了王宝的奏报。 王宝倒是极聪明的,没有对何岩和李善有太多的微词,不过……又是欧阳志……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王宝乃是宦官,明显节操不太够,相比于李善的矜持,他完全到了不要脸的地步。 弘治皇帝认真地看完了奏疏之后,沉吟了很久。 直到第三封捷报传来,事实几乎已经完全清楚了。 弘治皇帝这才坐下,看着一个个紧张看着他的大臣,弘治皇帝抿了抿蠢,才道:“方继藩……” 见弘治皇帝脸色凝重的样子,方继藩心里有些紧张,一口心像是给悬得高高的。不会……真的牺牲了…… 其实……牺牲了倒也还好,至少还对得起自己,可……不会是投敌了吧,这就真的是把自己的脸都丢尽了。 实在是被皇帝的那一眼看得令他捉摸不透呀! “你教了一个好门生啊。” 弘治皇帝感慨道。 方继藩心里乱七八糟的,只有默然无言。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道:“卿为何不言?” 方继藩有些尴尬:“陛下,这是夸赞,还是讽刺?” 心里是真的发虚,因为在很多的语境之下,你有一个好儿子或者好门生之类的话,往往是带着讥讽的。 方继藩又不是二,怎么能随便接茬,到时候领会错了意图,脸没了没关系,唾面自干也不是啥事,别到时候还得一个恬不知耻的罪名。 弘治皇帝不禁道:“自是夸张。” “呼……”方继藩顿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我就说嘛,好歹是自己的门生,怎么会投敌呢?我们老方家,都是要脸的人,教出来的门生,那也是有操守的。 方继藩眼睛终于如雨过天晴的亮了起来,顿时觉得自己的底气也足了:“欧阳志虽有些不成器,不过性子像臣,忠厚!” “……” 上一辈子,方继藩就属于那种话聊死的类型,只要他出现在群里,顿时世界便安静了,现在……似乎也一样。 弘治皇帝有点不想和他说话。 可随即,弘治皇帝道:“此次鞑靼围城,欧阳志坚壁清野,死守锦州,锦州十万军民以他马首是瞻,在他的组织之下,组建了一万多官军,三万民夫,欧阳志功不可没啊,他区区一个修撰,竟能使锦州归心,使所有人都甘心受他调遣,这……足以证明,他的才能和胆识。”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终于从震惊之中走脱出来,脸上带着几分眉飞色舞道:“欧阳志,乃朕之子龙也,浑身是胆!” “……”子……子龙…… “赵子龙?”方继藩震惊了! 这号人物,他自是知道的,甚至在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浮出了三国演义里那英俊潇洒,一身银甲的英雄形象,可然后,这个画面又迅速的变为欧阳志那等,相貌平庸,一脸呆滞,半天嘣不出一个屁来的家伙。 呃,有点……怪怪的。 方继藩忙道:“陛下慧眼如炬,臣钦佩不已。” 见其他人尚处在震惊之中,弘治皇帝朝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会意,将三份奏报俱都传报了下去。 刘健先是看过,一脸的震撼,其实他一直是欣赏欧阳志的,说实话,若不是欧阳志已娶了妻,他家里有个幼女,还真希望招欧阳志为婿呢,毕竟,现在翰林院的年轻里,如欧阳志这般稳重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刘健喜欢欧阳志,其实也是可以理解,似刘健这样的人,放在了后世,那就是属于胸口上两个袋子,袋子里还兜着一根钢笔的老GAN部,还指望他能看得上寻常那些头发长长,油头粉面的年轻人?不打死这些家伙,就算是刘老GAN部脾气好了,似欧阳志这样,虽是年轻,却满是岁月痕迹,沉默寡言,从不努力表现自己,端茶递水打杂无一不精,从不乱说话,讲政治的年轻人,那真是老GAN部圈的瑰宝,广场舞大妈们眼里的香饽饽,属于那种送女儿,都得排队的对象。 就比如方继藩这种,刘健觉得,这个小子不错,聪明,给朝廷立了许多大功,是个璞玉,很有前途。可看着,总觉得有那么点儿碍眼,不舒服。 现在这三份奏报,就仿佛是印证了刘健对欧阳志的印象一般,他眼里竟是雾水腾腾:“十万军民啊,足足的十万军民啊,锦州全城的百姓,皆赖他而活命,此子后生可畏,真的不可多得。” 刘健此时真真是恨不得欧阳志才是自己的儿子,亲的那种。 他很不舍得的,才将这三份奏疏继续传阅下去。 李东阳也震惊了,骇然道:“新晋翰林,年经轻轻,竟能独当一面,陛下圣明,慧眼如炬。” 说着,竟也眉飞色舞起来。 这样的年轻人,看着就舒服,现在竟觉得欧阳志这三个字,听着都悦耳,你看,欧阳志,胸怀大志啊,朗朗上口。 马文升笑着捋须道:“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 这几乎是最高的评价了,马文升心里的一块大石已随此落地。 弘治皇帝龙颜大悦,每一个人称赞欧阳志,都甚得他的心意。 于是他欣喜地道:“是啊,真是令人难以想象,一个书生,孑身一人,带着一份旨意出走关外,竟能临危奋起,朕览百官,有几人可以做到?此乃士林典范,读书人的楷模。” 一旁的萧敬一直憋着脸,其实他很想说一声,刘瑾也跟着去了,那坚壁清野,东宫的刘瑾也是出过力,立过功劳的。 虽说萧敬对刘瑾的印象未必很好,可毕竟是同道啊,这天大的功劳,却都被读书人统统揽了去,有点儿不太甘心。 可一想那刘瑾,萧敬便觉得牙痒痒的,这个蠢货,太年轻,啥都不懂。 当然,努力的归咎了一下,似乎……说白了,还是刘瑾这个家伙聪明得太过了,需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人哪……还真不能太聪明,自以为自个儿占尽了眼前的好处,可世事无常啊。 萧敬想着,是不是该提醒一下陛下,在锦州还有刘瑾这么一号人呢? 第二百九十章吐气扬眉 萧敬面上堆着笑,笑容却是有些僵硬。 可很快,他就打消了一切的主意。 这么一号人,还是别提的好,刘瑾的书信还搁在陛下的案头上呢,到时,这书信如何解释? 真是可惜了啊。 否则凭着这个功劳,足够刘瑾一辈子无忧了。 即便不在东宫,宫中十二监、四司、八衙里,也一定有他的位置 弘治皇帝显得极为高兴,欧阳志解决了大问题啊。 这城守住了,还诛了七千多鞑靼人,足以吐气扬眉。 马文升也兴奋地道:“陛下,此役之后,足以使大明五年之内,再无对鞑靼人的忧虑。鞑靼人冒险劫掠,本意就是冬天就要降临,他们没有储存足够的粮草,而此次铩羽而归,今年冬天,鞑靼人势必人口大量的减少,他们是偷鸡不成蚀了把米。” 弘治皇帝不禁开怀地大笑一声,红光满面地道:“正是此理,欧阳志此人,性情真是难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弘治皇帝对欧阳志的欣赏实在太明显了,方继藩忍不住插口:“陛下,臣这个门生……” 他咬重了门生二字,言外之意是,他再牛叉,不也是靠他的恩师混社会吗?没有自己这个恩师,他能有今天?门生如此,恩师就更厉害了。 弘治却是摆了摆手道:“你先休要打岔。”说着,他兴冲冲地看向马文升道:“下一道申饬的奏疏去朵颜卫,朵颜卫蛇鼠两端,要质疑他们是否想背弃当初的盟誓,若是他们不肯效忠我大明,那也无妨,告诉他们,朕来年会猎大漠,只好彼此弯弓,一决雌雄了。” 马文升一脸的眉飞色舞。 到了这个时候,朵颜三卫哪里还敢和大明待价而沽! 他颔首道:“除此之外,届时请求陛下下旨令朵颜卫出击,痛打鞑靼残部,他们不打,我们大明就打,到时我大明精锐陈列大宁,且看是谁惊恐。” 弘治皇帝又是哈哈大笑起来,他素来性情稳重,极少如现在这般笑得痛快。他几乎可以想象,朵颜卫上下人等会多么的后悔和恐惧。 这朵颜卫原还想在鞑靼和大明之间双头下注,而今鞑靼人这么一败,大明完全有时间慢慢的折腾他们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乖乖的降服,为了表忠心,就非得献上投名状不可。 如此,便如马文升所言,五年之内,大漠算是稳了,朝廷有足够的时间筹措着继续对鞑靼人的打击。 “立即召欧阳志回京吧,此番他在锦州甚为辛苦,将他留在区区一个锦州,实在太委屈了他,再命辽东巡抚移驾锦州,重整锦州军务。” 弘治皇帝说罢,才朝方继藩看了一眼:“自然,方继藩也是有功的。” 呼……终于还是没有忘记自己。 方继藩心里一暖。 刘健也颔首点头道:“是啊,方继藩也是有功的。” 马文升也颔首点头。 大家都表示了认同。 弘治皇帝随即道:“捷报,要立即传抄邸报,明示天下,欧阳志返京,让他立即前来见驾,朕倒是很想见一见他。” 弘治皇帝精神抖擞,又是开怀一笑:“一个书生远赴锦州,真是不易啊。” 一番感慨,众臣脸上放光,刘健就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刘杰,至今还只是个秀才,可人家呢,却已是状元,立不世功勋了,这是何等的差距啊,好在他也并不嫉妒,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锦州的十万军民保住了,他心里也放松下来,心情高兴,忍不住的道:“这或许就是传闻中的知行合一吧?” 知行合一四字一出,暖阁里,却是顿时冷了场。 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忌讳了起来。 谢迁忍不住道:“刘公,你也知道知行合一?” 刘健顿时反应过来,暗暗有些恼怒起自己了,今日是怎么了,竟得意得忘了形,或许是过于对欧阳志欣赏的缘故吧!不过这新出来的学派,确实称不上什么罪责,只是和主流思想不符罢了。 人们耳熟能详的文字狱,其实是自满清而始,大明朝廷更多的,只是对主流意识进行引导罢了,虽也有一些避讳,可避讳之事,皇家也尽力的会去避免,比如皇帝的名讳,于情于理而言,都不得相同,若是皇帝叫刘大,那么这个大字,便不准人用了。 虽然大明也承袭了这一套礼法,可为了不给人照成不便,索性自己造字玩,毕竟不能用寻常人用的名字啊,于是乎,自己寻一个字,而后在这字旁添加一个金木水火土,就如朱厚照,他这个照字,其实该有一个‘火’字为偏旁,实际上该是‘火照’,而弘治皇帝,则名为朱佑樘,这堂字,也加了一个偏旁,至于朱厚熜之类,大抵都是如此。 这些字,从前是没有的,皇帝自己用,以至于到了后世,元素周期表里,全是明朝皇帝所造的字,反正管他啥元素,加一个金字旁就准没错了。 不过宣扬新学,虽是无罪,可作为朝廷大臣,宣扬非主流的意识,多少是有些忌讳的。 刘健沉默了一下,镇定地道:“知行合一,老夫听说过一些,觉得耳熟,今日信手捏来,怎么,这知行合一,有何典故吗?” 这回答,真是漂亮。 谢迁显然是对这个新学派较为反感的,颇带一些愤慨地道:“不过是一群年轻的读书人凑在一起哗众取宠罢了,礼部接到过不少读书人的抱怨,都是说此学坏人心术呢,不过坏人心术,这话太言重了,一群年轻人玩闹而已,标新立异,也是平常,倒是听说京里有不少的读书人居然跑去那儿学什么新学,也确实容易让人引发担忧。” 方继藩听谢迁评价新学,面带微笑,索性不理他,新学嘛,都说了是新的了,怎么可能会被一群老GAN部,啊不,老古董们轻易的接受呢?若是能轻易接受,那才见鬼了。 其实,只要王守仁不会因为倡导他的学说而遭来打击报复,方继藩就不会太过在意。 弘治皇帝则也是面带微笑,面上意味深长的样子,自始至终都是三缄其口。 刘健则是微微一笑道:“是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所谓,不好好读书,这钻研四书五经都来不及,却每日标新立异,这风气很不好。不过谢公倒也不必担心,朝廷八股取士,以程朱经注为准,何须担忧?绝大多数的读书人还是安分守己的,此等事,只是细枝末节罢了,若是你我将其放在心上,这事反而大了,倒显得这新学了不起似的,你我看不见它,它自然也就如从前的洛学一般,最终销声匿迹,这又有何不可?” 谢迁是火爆脾气,确实对此有些微词,倒不如李东阳和马文升稳重,现在听刘健这般一说,顿时汗颜:“还是刘公所言甚是啊,倒是我小家子气了。” 众人便都笑了。 只是刘健的笑容,有点儿僵。 因为他发现,方继藩似乎在用‘阴测测’的眼神看着他。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方继藩其实压根就没管过王守仁教授新学的事,他不愿抢王守仁的风头,所以自然也不可能知道这王守仁的门下第一走狗,就姓刘。 可刘健却总觉得,方继藩知道点什么,因而方继藩这努力挤出来的憨厚笑容,在他眼中都变得有点儿……不怀好意了。 弘治皇帝也在装傻。 新学之事,他是知道的,太子不就天天跑去那知行合一吗?当然,他必须得装傻,谢迁等人,似乎并不反对太子去那儿,这是因为太子和读书人不同的,太子要学的,乃是治国平天下,体验一下民间疾苦不是坏事,而在谢迁、李东阳、马文升等人心里,读书人的头等要事,乃是作八股,制经义,考科举,其他任何事,都属于不务正业的范畴。 弘治皇帝略显几分尴尬,随即正襟危坐,道:“是啊,诸卿说的也都有理,转眼两京十三省的院试就要开始了,却还有读书人不肯安下心来读书,这……很不好,不过诚如刘卿家持重之言,这新学,任他们去吧,等这些读书人摔了跟头,自然也就晓得走正途了。” “陛下圣明。”众人纷纷称颂。 弘治皇帝只是一笑:“今日之事就到这里,卿家们都去忙各自的事吧,方继藩,你且留下,欧阳志的事,朕想问问你。” 欧阳志的事…… 欧阳志的啥事来着? 方继藩有点懵,方才他还有点害怕,王守仁遭遇这庙堂诸公们的不满,而被强烈抨击呢。 毕竟,新鲜的东西,怕也没有几个老臣愿意接受。 转眼之间,陛下似乎更关注欧阳志的问题。 刘健等人已经起身告退。 等人走了干净,就只有萧敬还笑吟吟的站在一边。 弘治皇帝却是拉着脸,看了他一眼。 萧敬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所有人都告退,这还包括了他。 他心里颇有几分幽怨,却还是带笑道:“奴婢……告退!” 第二百九十一章欧阳志的捷报 弘治皇帝等萧敬退下了。 他方才轻轻的用手指节磕着案牍,而这案牍上,依旧还是从锦州来的捷报。 弘治皇帝缓缓抬眸道:“太子在西山如何?” 宫里人果然是套路深啊。 方继藩本还在预备着回答关于欧阳志的问题,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欧阳志只是掩人耳目而已,皇上要问的是太子,只是太子在西山的事,不便当着其他人的面询问罢了。 无论任何时候,皇帝陛下依旧是最关心朱厚照的,无论当着朱厚照的面破口大骂,还是一顿狠揍也好,这一点,天下人都明白。 所以弘治皇帝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方继藩并不觉得意外。 沉吟片刻,方继藩便道:“太子殿下在西山种粮读书,颇有几分诸葛孔明在卧龙山躬耕一般,倒还愉快。” 弘治皇帝沉默了,半响才道:“朕希望他在西山能学会在东宫学不到的东西,卿家明白朕的意思吧?” 方继藩点头。 此时,弘治皇帝倒是失笑道:“朕只有这么个儿子,大明的天下,将来迟早是他的,朕让你做少詹事,目的自是不言自明,你好好的做,朕希望你像教导欧阳志一般的对太子。” “……” 这……臣妾……啊不,臣做不到啊。 方继藩有点儿懵逼,教导欧阳志一样…… 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未来的明武宗皇帝像个二货一般呆滞的坐在谨身殿里,无数大臣们唇枪舌剑,然后他老半天崩不出一个屁来。 方继藩想了想,脸上露出了几分苦恼,却还是道:“其实欧阳志这个人,在臣的门生里,天分很糟糕,学问也很粗浅,臣一直看不上他,陛下,臣说的是实言,认真的。”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眉头皱了皱眉。所有人都将欧阳志当宝,你方继藩倒是厉害,将人家当草芥,可看方继藩如此认真的模样,弘治皇帝竟有点信了。 然后,大抵,弘治皇帝心里颇为震撼,这方继藩……恐怖如斯。 见弘治皇帝不言,方继藩便接着道:“不过请陛下放心,臣定当尽忠职守。” 弘治皇帝不禁微微一笑:“你还是没明白朕的话啊,为天子者,首要的,是宣德,所谓德才兼备,德在才先,朕的意思是,朕希望太子能够像欧阳志那般拥有高贵的品德。” “……” 方继藩忍不住道:“陛下,其实臣的德行……比欧阳志要好,欧阳志只从臣身上沾了一点点德行,他的德行,比起臣和其他门生而言,不过尔尔。” “是吗?”弘治皇帝不置可否:“朕也会观人的,真以为朕糊涂?”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吐槽了,陛下这眼力劲,居然还好意思说会观人,我方继藩三观奇正,为国为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此时,弘治皇帝目光一冷:“你在腹诽朕吧?” 方继藩拨浪鼓似的连忙摇头:“没有,臣是个愚忠之人,腹诽君上的心思,连想都不敢想,臣心里只想着陛下鸿恩浩荡,千秋万代。” 弘治皇帝露出微笑,只是这笑是似笑非笑,他定定地看着方继藩。 却在此时,外头竟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禀陛下,刘公、谢公、李公,会同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弘治皇帝不禁一怔,略感惊讶,怎么……又去而复返了? 弘治皇帝虽是感到狐疑,倒是不忘又对方继藩道:“记着朕的话,太子在西山若是不老实,你这少詹事也是责无旁贷。” 话音落下,才将刘健等人宣进暖阁。 刘健为首,几个人进来,都面带微笑,刘健道:“臣等冒昧,只是……刚出去不久,却撞到了通政司的人,听说又是辽东的奏报,还是欧阳修撰的奏本,臣等在想,既如此,不妨亲自送予陛下,臣等也想知道这欧阳修撰的奏报之中所言何事?” 大家都很期待啊。 虽然其他人都在吹捧欧阳志,可锦州城如何守城的经过,依旧没什么头绪,既然是欧阳志所报来的,欧阳志肯定会大书特书一番关于坚守锦州的第一手资料,而今锦州之围已解,无论内阁还是兵部,现在都很愉快,如释重负了呀,公务上的事,也不怕耽搁这一时半刻了。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也来了兴趣,带着笑意接过了奏疏。 他徐徐看下去,表情却又古怪起来,眉头深深的皱着,可有时,却又舒展,似乎是逐字逐句,因而看的很慢。 良久之后,弘治皇帝一脸震撼,喃喃道:“此子……真君子也……” 君……君子? 方继藩一听君子二字,心里就哆嗦了,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了一个人物,岳……岳不群…… 对于君子,方继藩印象都不太好,比如那个完蛋的刘大夏,不也曾经号称是弘治三君子之一吗? 方继藩可没看到他像君子,世上的事,真正坚守道德的人,就决不会四处嚷嚷,可一旦四处嚷嚷,让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君子,那么只能说明这样的人会来事,一个会来事的人,算是真君子吗? 这样说来,我方继藩才是真君子啊,只是我心里苦,心中的道德和正义感,秘而不宣,不为外人所知罢了,谁有见过我方继藩逢人就说自己仁义道德吗?没有! 此时,刘健下意识的道:“陛下,这奏疏之中……” 弘治皇帝这才猛地抬眼,道:“奏疏之中,列举了许多人的功绩,从指挥何岩、巡按李善,再到中官刘宝以降,几乎这锦州,他欧阳志能叫得上名的人,统统都被欧阳志列入其中,唯一没有列入的,恰是他欧阳志,反而他还反省了自己在坚壁清野时害死了十三名百姓的事,这不是报捷的奏疏,这是一份请罪的奏疏啊。” 请……罪…… 众人面面相觑。 方继藩第一个反应就是……老实人。 刘健摇摇头,苦笑道:“真是个忠厚的人啊,倘若不是何岩等人的密奏,或许在陛下和老臣等人的心里,单凭这份奏疏,他欧阳志不但无功,反而有过了。” 马文升也是君子,和刘大夏一样,都属于弘治三君子之一。 他突然发现,刘大夏没了,这弘治三君子变成了二君子,二这个词,听着……总有点怪怪的,现在似乎,一个冉冉的君子腾腾而起。 他不禁也甚感欣慰地道:“何岩的奏疏是直接发往兵部的,事先肯定没有必要和欧阳志言明,这欧阳志不肯彰显自己的功劳,大功当前,却能克制自己,反省自己的过失,臣不及他。” 谢迁亦感慨道:“此等忠厚之人,老夫已是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反是争权夺利的小人见得多了,这欧阳志的德行,老臣佩服。” 李东阳则是若有所思地道:“臣倒是想起一件事,就在鞑靼人袭击锦州之前,欧阳志也上过一份奏疏,当时他人微言轻,臣虽然看过之后直接拟了票,呈送入宫,可能陛下也没在意,直接就送去司礼监束之高阁了,这份奏疏,若是臣记得没错的话,也是请罪,说这坚壁清野之事,他愿一力承担。” “……”方继藩眨了眨眼,现在他倒没有吭声了。 却仿佛,一下子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论起装逼,自己竟不如欧阳门生,果然圣人说得对,三人行、必有我师。 弘治皇帝甚有感触:“倘若朕的臣子,个个如他这般,三省吾身,绝不与人争功,也绝不推诿自己的过失,这才是我大明之幸啊。历朝历代,有才者如过江之鲫,可德才兼备者又有几人?欧阳志,足以担当朕的腹心之臣,下旨吧,命翰林修文,旌表欧阳志,命人传抄天下,咸使闻之。” 这意思是,向天下人表彰欧阳志的功绩和品德,也等同是将其列为表率,使其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刘健等人,也是感触万千,宦海沉浮得久的人,哪一个不是早就看清了人性?虽然表面上不说,可心底深处,多少也都知人心险恶。 而欧阳志,就如一道光,瞬间使暖阁中的君臣们为之赞赏,这样的人,真不多见了。 你可以笑他是愚蠢,不懂得趋利避害,不知人间险恶,不知变通。 可无论如何,对于这样的人,最终你还是得肃然起敬,因为这样的人,你是无法做到他这般的。 弘治皇帝抿了抿嘴,道:“有这样的门生,想来就会有这样的恩师,方继藩,你做的很好……” 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弘治皇帝眼底里满是欣慰,他有些放心了。 就算方继藩的品性,到了欧阳志那儿打个对折,方继藩再教导太子,太子的德行在方继藩这儿,再打一个对折,那也有两成五欧阳志那般的德行,这已足以让弘治皇帝欣慰了。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着方继藩道:“记住朕方才说的话。” 方继藩有点看不懂弘治皇帝的眼神,是佩服自己呢,还是佩服欧阳志呢?罢了,这样的问题,多想无益! 方继藩老老实实的道:“臣……遵旨。” 第二百九十二章万人空巷 邸报传抄,一场大捷,天下皆闻,这也让人记住了一个叫欧阳志的人,此人……恐怖如斯,能力道德,俱为楷模。 更可怕的是,此人,竟只是一个新晋的翰林,足以让天下臣民,倒吸一口凉气。此人将来的前途,几乎可以想象了。 锦州…… 欧阳志要动身了。 他将回到京师,接受天子的召见。 一大清早,锦州文武官员,几乎是三更时便已起来。 中官王宝,起的更早,因为他压根就一宿未睡,干爹早就给他送来了一封密函。 显然,王宝意识到,这位欧阳修撰,即将一飞冲天,这真是运气来了,棺材板都压不住啊。 此人算的上半个自己的救命恩人,即便是王宝,也钦佩于他的人品。 王宝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一个残缺的人,净身入宫,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成为人上人,走上这一条捷径,能过上好日子,骑在别人身上吗? 可即便如此,人心还是肉长的啊。 尤其是当干爹的密函之中,提及到欧阳修撰的奏疏里,着重的对自己的功劳大书特书,却没有提及到他欧阳修撰的功劳。 王宝真的感动了。 真是厚道啊。 他一宿未睡,命人张罗。 清晨。 天上鹅毛大雪。 天空依旧晦暗,不见丝毫曙光,翻滚的乌云使天穹染上了黑幕。 唯有那大雪的银白,折射出些许的光辉。 北风呼号,风刮在面上,犹如刀子一般。 王宝穿着的是一件钦赐的麒麟服,宦官出宫,出任地方,镇守监视一地,为了显示他所代表的乃是宫中,往往都会钦赐御服,平时这麒麟服,王宝都舍不得穿,今日却是穿的整整齐齐,一从他的行辕出来,北风便似要将他的麒麟服鼓起来,衣袂卷起,使行动艰难起来。 顶着雪,王宝带着诸侍卫,已到了欧阳修撰的行辕,在这欧阳修撰的行辕之外,早已点了许多盏灯笼,各衙各司的人,竟都来了,那灯笼上,书着‘指挥使司’、‘按察使司’、‘松山县’等等的字样。 大家冒着雪,聚集于此,王宝心里感慨万千,可到了行辕前,很快便看到了何岩和巡按李善的票牌,二人各自站在票牌之下,俱都肃穆,同时,也下意识的朝王宝看过来。 目光在这隐隐的灯笼光火之下刹那间对视。 六道各怀心事的目光迅速触碰,只火石之间,目光又迅速的离开,王宝和何岩等人一样,眼睛迅速的朝上倾斜一些角度,目中带着傲慢、不屑、鄙夷,权当何岩等人不存在。 臭不要脸的东西,竟偷偷上奏状告咱家,我王宝他日不弄死你们,这身算是白净了。 还真以为你们密奏兵部和内阁的奏疏,咱不知道写了什么吗? 王宝的眼角,带着刺骨的不屑,面色却是如常的样子,恨不得将李善和何岩二人拍在地上,使劲的摩擦。 打招呼,不存在的,没打死你们就算是你们祖宗积德了。 何岩阴沉沉的,眼角余光扫过王宝,心里也是冷笑,死阉人! 李善面上倒是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谦和微笑,可那双目中特有的傲然,却还是露骨的流露了出来,何岩暗中状告自己临阵胆怯,王宝的奏疏里暗示自己想要冒功,呵……本官京里没人吗?吏部右侍郎,乃我大宗师,早就修书来了,臭不要脸的两个狗东西,差一点还被你们倒打一耙。 行辕里,突是中门大开,众人来不及多想,便见欧阳志缓缓至辕门而出,一下子,所有的心思无影无踪。 上下文武数十人,纷纷上前,作揖。 欧阳志木着脸:“回礼。” “欧阳修撰,既要回京,哎……不知何时还能相见,煽情的话,也就不多言了,且上轿吧,咱送送你。”王宝说到此处,居然有东西戳到了自己的心窝子,眼眶有些发红,欧阳修撰,是实在人啊,跟其他妖艳JIAN货不一样,王宝这是动了真情。 何岩只是感慨,恨自己没有提早说出这漂亮话,却也是凝重的看着欧阳志,想要咧嘴笑笑,可老脸僵硬,笑不出来,倒是想哭。 李善深吸一口气,压抑了自己的情感,却带着几分哽咽:“欧阳修撰,后会有期,他日本官若是至京,到时,你我煮酒再聚。” 欧阳志朝他们颔首点头:“不上轿了,步行吧,走一走吧。” 出来时,情绪就酝酿好了,欧阳志对这里,也有不舍,这两个月里,自己曾和这些人在一起,共体时艰,他亲眼看到这里的楼宇,化为废墟,也看到有身边熟悉的人,最终被乱石砸死,欧阳志唏嘘。 “好,走一走也好……”王宝笑嘻嘻的点头:“是该走一走……”说到后来,竟有些哽咽了,克制不住自己情绪。 欧阳修撰沉默了片刻,微笑着拍了拍王宝的肩:“会再见的。” “是,是,会再见的。”众人齐声点头,已经来不及相互之间龌蹉了,欧阳修撰虽是将手拍在王宝肩上,却又何曾不是拍在自己肩上低声安慰呢。 李善忙道:“去取蓑衣和斗笠,这样的雪,莫使欧阳修撰受寒。” 欧阳志昂首:“不必了。” 众人缓缓而行,走过了熟悉的街巷,浩浩荡荡的人,竟是越来越多,人群之中,总会有无法克制的呜咽声。 晦暗的天空下,雪絮飞舞着,模糊的街道两侧,竟是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影,这些人影立在道路的两侧,看不清面容,人影尽力想要靠前几步,想一睹欧阳修撰的面容,可他们却又显得极理智,生怕堵住了欧阳修撰的去路,于是,进退维谷。 走不尽的街道,道旁也是走不尽的人,欧阳志努力的想张开眼,去看道旁那乌压压的人群里,一张张面容,他虽知道,这些都是曾经和自己一起,在锦州城里患难过的军户、商贾、僧人、百姓,可他再如何努力,那飘飞的雪絮,和晦暗的光,却使他感觉这一切都是徒劳。 有人低声道:“欧阳修撰慢走啊。” “欧阳修撰公侯万代。” 这一声声尽力遏制着音量的嘱咐,却是清晰入耳。 欧阳志僵硬的面容,本该继续僵硬下去,因为一会儿功夫,他脸便被这冰霜凝结起来。 可走着,走着,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遏制的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前头的道路,一直延伸,道旁的人却越来越多,乌压压的人群,安分的没有逾越雷池半步,不敢堵塞欧阳修撰的去路,他们既悲痛于这位大恩人的离去,同时,似乎又为大恩人即将奔赴更远大的前程,心里滋生出些许的安慰。 欧阳志终于落泪了,行至大广济寺不远,欧阳志驻足,哽咽着擦拭泪水,滚烫的泪水,融化了面上的寒霜,他顿了顿足,又继续前行,身后,无数人亦是哽咽抽泣,情绪难以克制。 王宝等人,像是刀子戳了心窝子,欧阳修撰坚壁清野时,被人责难没有动容过,在面对鞑靼人时,也不曾动容过,矢石穿过城墙,在他身边飕然而过时,他还是不曾动容。 今日……他们终于看到欧阳修撰动容了。 只是……这原本期盼着想看看,欧阳修撰是不是永远板着脸的人,现在却没一丝心情欣赏,他们宁愿欧阳修撰此刻板着脸,使自己心口不至于堵着。 欧阳志走了一路,哭了一路,泪水湿了长襟,行至城门,这里,早已有车马提前在此等候,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的上了车马,马车的车轮滚滚而动,而在城门处,蜂拥的人潮,却是久久没有散去。 马车行了数里,车轮在雪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雪痕,欧阳志还在车里哀伤,突然,他泪水模糊的脸,露出了几分奇怪的表情。 这一次,似乎又后知后觉了。 他道:“停车。” 车夫和随行的扈从忙是停了车,欧阳志道:“刘瑾……刘瑾在何处?” “这……不知道啊,没有注意。” “你们没有叫醒他吗?” “忘了……” “……” 雪中的车驾和雪中的人们,都有点发懵,似乎差点将至关重要的刘公公,丢了。 ……………… 刘瑾打包了一大包袱的行囊,从屋里出来,行囊里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值钱的都送给那该死的萧敬了,一想到此,刘瑾的心就好像被锉刀反复的刮擦,因而,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好歹也算是自己曾来过锦州的证明,得打包带回去,不能浪费了。 他悲伤的自屋里出来,心说怎么这般的安静,左右看看。 懵了。 人哪,人去哪里了? 他驮着身,气喘吁吁的背着包袱,在廊下来回的走,一个人踪都没有,刘瑾大叫:“来人,来人……” 他后襟凉飕飕的,小跑着出了中门,这街上,却也鬼影都看不到一个。 刘瑾龇牙,想哭,手里一松,那包袱散落了下来,从里头,滚落出衣物、铁盆、瓷碟、烧剩了一半的蜡头,散落了一地。 ……………… 这一段不好写,虽然老虎和欧阳志一样,都是老实人,老实人的心,是共通的,哎,写着写着,自己都伤感了,老虎就是那个老实人啊,日,笔耕不断,不善交涉,刮风下雨、感冒风寒,也不曾停,更不敢停,怕对不住自己的读者,俯首甘为孺子牛,吃的草,挤出来的是NAI,一声叹息,求支持。 第二百九十三章神物现世 初冬。 京师已连下了半月的雪,大雪压垮了京畿附近数百间房屋,以至于顺天府叫苦不迭。 再加上淮北以及山东一带,灾情频繁,一封封的奏报送到京师,弘治皇帝为此郁闷了很久。 却在此时,一个自西山来的消息,令方继藩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起来。 他急匆匆的赶至西山,在西山的一处暖棚里,只见张信和朱厚照正站在暖棚里的田垄边。 方继藩一到,朱厚照的眼睛发亮起来,道:“总是不见你人,老方,你该出来透透气了。” 方继藩摸着自己的头道:“脑疾,脑疾。” 他今日来此,是有目的的,可没时间顾着朱厚照,随即便朝向张信道:“如何?” 张信道:“十几亩的土豆地,俱都熟了,所以赶紧请千户来。” 方继藩激动得想哭。 三个大男人,居然都是感慨万千。 这十几亩的土豆,都是张信费尽心血照料的,从一开始的发芽,种植,记录其习性,接着生出土豆,最后再挑拣出优良的品种根据以往记录的数据和经验,调整土地的肥力、温度,甚至连光照的时间,再继续育苗、种植。 这里的暖棚,唯一的好处就是,在这里,不会有春夏秋冬的概念,所以只要在暖棚里,也根本没有春耕和秋耕的概念。 为了确保土豆的育种,第一批土豆种出来之后,几乎每一个培植发芽的土豆,都是张信精挑细选的,确保其为最优良的品种。 不只如此,他还专门密植了几亩土豆,为的就是看一看,这土豆的亩产量到底能有多高。 这些土豆,可谓是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 即便是自己的妻子,也即是周王之女从开封娘家回来,他在这三个月时间里,也不曾真正和妻子说过几句话。 他手上,早已长满了老茧,也因为经常性的弯腰蹲着,身子有些佝偻。 方继藩此时还依稀的记得,张信当初细皮嫩肉的样子,说是英俊潇洒也不为过,可是如今,哪里还有年轻人的模样,更像是个年过四旬的老农,脸上长满了沟堑,手臂上的死皮剥了一层又一层,新皮与老皮在一起,看得有点渗人。 朱厚照也黑了,不过更加精瘦了,颌下长出毛茸茸的短须,土豆田,他也是有份照顾的,平时王先生还要到翰林院当值,他便跟着张信跑。 张信自是拿朱厚照没法子的,好在朱厚照还算是肯干,让他挑粪他便挑粪,让他垦土朱厚照便垦土,小猪秀才,啊,不,小朱秀才在西山的声誉还是不错的,人们都觉得这个小秀才为人忠厚,虽然有时爱吹牛,可做起事来,却很肯下气力。 此时,方继藩带着几分惊喜地道:“密植的?” “密植的。”张信显得红光满面:“昨日刨出了几个,个头不小,只怕产量不低。” 一说到这个,张信便显得极兴奋了。 于是方继藩忍不住蹲下来,就地刨了一串土豆来,果然,这土豆如葡萄一般一串串的,个头还不小,比上一次的培植出来的要大了许多。 方继藩感动起来:“真是不容易啊,不枉这数月的辛苦。” 张信听到这句感慨,说的不就是自己吗?其实……他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打小便被揍,揍了就嗷嗷的哭,此刻,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出来。 朱厚照却是撇了撇嘴,忍不住道:“你天天躺在家里装病,哪里辛苦了?” 张信顿时正色道:“可不能这样说,殿下……” 张信是知道朱厚照身份的,他是英国公之子,从前的时候,也曾和朱厚照见过许多次面,只不过朱厚照讨厌张信,觉得此人无趣,而张信是‘大孩子’,鄙视这种顽劣的熊孩子罢了。 不过如今,却总算是找到了共同的爱好了。 “殿下,千户的辛苦,在于劳心,而非劳力,他比我们更加辛苦。” 方继藩很欣慰张信能这样说,果然,这个世上,还是有人能够理解自己的啊,也不全然都是朱厚照这等肤浅之人。 方继藩自然是不会跟朱厚照这个熊孩子计较的,脸上神采飞扬地道“过几日选个吉日,咱们开挖,挖出来之后,就入宫报喜,噢,对了,去其他的田里挖一些土豆出来,咱们试一试用这土豆做一些吃食,且看看口味如何。” 作物是种出来了,可也得好吃才是啊,不好吃,有个蛋用? 因而,得先尝尝口感,实践方才见真章! 朱厚照便眼睛发着绿光,兴奋地看着方继藩道:“这土豆,可以做成蒸饼吗?” “不可以。”方继藩板着脸。 “那可以做成土豆粥吗?就如同红薯粥一般?” “别闹,臣想想烹饪的事。” 烹饪的事,说实话,方继藩不是很懂,毕竟上辈子更多的时间,都研究在如何泡好一碗酸菜牛肉方便面上,这烹饪的技能,点歪了。 可是不打紧,本少爷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走路吗? 方继藩说着,盯着朱厚照道:“殿下,你走两步臣看看。” “啥?” 朱厚照有点懵! 朱厚照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不过还是踟蹰着走了两步:“是这样吗?” 方继藩一拍脑门,便道:“走。” 朱厚照美滋滋的,这样都能给方继藩启迪?莫非走两步,还会有啥深意? 于是他兴匆匆地跟着方继藩,张信则去了另一个暖棚里收土豆去了。 在西山,有专门的饭堂,主要是供应千户所吃喝的,这些千户所的校尉、力士,无论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可来了这里,确实是辛苦,成日在田垄里记录数据,照料蔬果,有时还得跑去龙泉观,每天和泥地打交道,方继藩才成立了饭堂,吃大锅饭的日子,还是很愉快的,因为在吃方面,方继藩一向不吝啬。 今儿,方继藩将这里的伙夫们都召集了起来。 负责管理伙夫们的总旗官叫杨让,杨让也不是无名之辈,家里在安南之战可是有功劳的,世袭的千户官,祖辈们都在金吾卫里当差,这一次,天知道走了什么门路,讨好了英国公,才将他充进了千户所,不过这家伙一身的肥肉,一到了地里就气喘吁吁,张信都看不下去了,索性奏报了方继藩,让杨让在饭堂里当值。 这厮也不会掌勺,可是会吃,因而是千户所里的美食家,唯一的特点,大抵也就是能监督伙夫们好好干活,不得偷懒。 此时,他堆着笑,眼睛笑起来时,几乎只留了一条缝,不过倒是不让人看得厌烦。 方继藩大抵的跟他交代了一番,接着张信亲自抬来了一箩筐的土豆来了,数十个伙夫开始给土豆削皮,先是有人开始热锅,放入油,接着将削成条的土豆放入热锅之中,开始油炸。 另一边,则是开始将土豆泡起来,制成土豆泥,也效仿蒸饼的做法,煎饼。 这土豆在西方,是作为主食食用的,不但可以吃饱,且土豆之中蕴含的营养,和小麦、稻米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一点,和红薯不同,红薯虽可以作为辅食,或是在灾荒时代替主食,可对于人体而言,土豆乃替代小麦、稻米的最佳食物。 这土豆的做法,有许多种,想要让人接受,却需要花费一些心思。 毕竟,对于许多习惯了吃面和吃米的人而言,突然用一种主食来替换原先的食物,若是不合自己口味,却是麻烦。 方继藩心里大抵想出了七八种方案,单纯的土豆泥、土豆炖牛肉、土豆饼、土豆面包、酸辣土豆丝? 一想到酸辣土豆丝,方继藩不禁滚动了喉结,有点饿了。 酸倒是容易,这时代有醋,且这时代的醋味道更醇一些,可是辣……好吧,虽然没有辣椒,不过……却也不乏替代品,说实话,就算真正的辣椒出现,怕是这个时代的人也无法轻易接受,反而有不少食物可以制造微辣的效果,如茱萸、胡椒、姜、芥末、葱、大蒜等等。 说干就干,方继藩叫人取来纸笔,开始写食谱,一个个食谱大致的写了出来,至于能否真正做出来,他心里却没有底,毕竟……自己没有真正下过厨,可是大致的流程,是应该能脑补得出来的吧。 管他呢…… 杨让虽然做不得重工,但是办事倒是认真,指挥着人开始分工协作,数十个伙夫,在千户面前,谁敢怠慢? 朱厚照则探头探脑:“这样也可以吃吗?好吃吗?会有毒吗?什么时候可以吃?我……饿了……” 方继藩恼火了,这家伙碍手碍脚的,实在讨厌啊。 强压着心里的不愉快,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将七八份食谱交给杨让,接着也学着朱厚照四处探头探脑,在一个个大灶之间穿梭。 唯独张信,却显得有些激动,身躯微微在颤抖。 他只负责种,却不知这玩意到底能不能吃,若是不能吃,即便自己能种出多少土豆来,又有什么意义? 因而,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焦灼地等待着。 第二百九十四章真神器也 朱厚照最有兴趣的,是炸薯条。 那炖了七八分熟的土豆条捞出来,放入清水之中,随后锅中放油,再将这土豆条丢入,片刻之后,便一股浓香蔓延开来。 待伙夫将这炸得金黄的薯条取出,朱厚照也不嫌烫手,取了一根,龇牙咧嘴的朝这薯条狂吹着气,而后……一口咬下一截。 香、脆! 有味道! “好吃!你们来尝尝啊,来尝尝啊,好吃。”朱厚照不管手里的油腻,边吃边道,一脸兴奋。 方继藩尝了一口,和后世的味道差了许多,后世是会将土豆条放牛奶里浸泡的,味道更浓郁一些,这个……好吧,其实也算不错了,毕竟在这个时代,算是很有口感了。 接着,便是传说中,西方人的主食,土豆泥了。 一大坨泥状物端了上来,上头加了两个大葱。 之所以加了两个大葱,这也是方继藩想在这正宗西式主食添加一点我中华,呃,更准确的来说,理当是大山东的特色。 朱厚照将信将疑地看着这土豆泥,道:“这是……” “这是土豆饭。”方继藩决心将它称之为‘饭’,因为这玩意,真的能充饥,而且基本上,能够保证一个人的营养摄入。 朱厚照闻了闻,味道还不错,于是小心地用筷子尝了一口……而后,不做声了。 张信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厚照的表情。 朱厚照皱眉道:“不好吃,味道有些怪怪的。” 方继藩微笑道:“就知道你会觉得味道有些怪怪的,不过口感可以改良,到时添加点其他东西进去,味道就可口了,至少……它可以填饱肚子。” 朱厚照不由道:“可是,真的不好吃啊。” 这家伙是个钻牛角的人。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看来不放大招是不成了。 于是方继藩朝一旁的总旗杨让低声吩咐了一声,杨让会意,匆匆的离开了。 过了很久,杨让才气喘吁吁的赶回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肥胖的身材用一种奇怪的身姿跑着,显得格外的滑稽可笑。 他一面喘着气,一面道:“这是自附近的村里讨来的,真不易啊……” 方继藩瞥了他一眼,接过食盒,直接命人去取了碗,而后将食盒里的东西悉数都倒进了碗里。 这是…… 朱厚照定定地盯着碗里的东西。 粥? 这的确是粥,而且还是黄米的粥。 单看这米的成色,真是糟得不能再糟糕了。 方继藩朝朱厚照带着深意的笑容道:“殿下,先试试这个。” 朱厚照用着怀疑的眼神看着碗里的东西,道:“这能吃?” 方继藩就差翻白眼了,道:“这当然能吃,咱们大明八成的百姓,都是用这个来填肚子,殿下一定在想,百姓们喝的粥,不该是白白嫩嫩的吗?这只是殿下在西山待得久了的错觉而已,西山这地方,你看这里的人困苦,可在大明,这里已是京畿一带的江南了,这里的饭是白的,粥也是白的,便是蒸饼,也带着几分可口的香腻,可殿下真以为天下百姓喝的粥都和西山人喝的粥是一样的吗?以为天下人吃的饭,和西山人吃的饭也是一样的?” “殿下知道,为啥西山的人见了你我,都要恭恭敬敬,感激的叫一声恩公吗?这是因为,只有在西山,那些寻常的百姓才有白色的东西吃。而这……粥,就在数里之外的一个庄子里讨来的,殿下先尝一尝,便知西山和他们之间的区别了。” 朱厚照又低头看那粥水,忍不住笑了:“这有啥,本宫什么苦没吃过。” 他很大气,坐下直接取了筷子,这粥没有平常粥水的香气,看着很怪,泛黄泛黄的,里头似乎还有一丁点未脱的谷皮,很细碎,完全没有寻常大白米的饱满,细碎得就像一粒粒沙子,而事实上,里头还真有沙子!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些人真懒,竟连米都不淘一淘,你看,上头还有沙,也不怕咯牙。” 方继藩看着他,唇边忍不住勾起了一抹冷笑! 平时里虽然方继藩会装疯卖傻,可是看朱厚照何不食肉糜的样子,不禁一副鄙视的样子道:“殿下,他们不淘米,不是懒,而是这米一淘,许多米沫儿也就跟着水流走了,这岂不可惜?沙子,可以用舌头慢慢剔出来,可这米经水一洗,一斤米,可就没了半两了,你说,孰轻孰重?” 朱厚照这下沉默了,于是缓缓的低着头:“好吧,本宫尝尝看。” 用筷子夹着一些煮烂的米粒入口,没有一丝的滋味,也完全没有粥水特有的香甜,反而更像……陈年的旧米,有一股馊味,! 朱厚照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下意识的就将口里的粥吐了出来:“这是人吃的吗?简直就是猪食!” 方继藩这时倒是笑吟吟地看着朱厚照:“在漫长的一年里头,就这样的吃食,天下八成人的小半年,都得靠这个充饥,殿下方才这样吐出来,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爹娘早就将殿下抽个半死了。” “现在……殿下再尝尝这土豆饭吧。” 朱厚照嫌弃地将那黄米粥移开了,他心里发誓,自己一辈子再不碰这等东西了。 他拿了筷子,反复的在袖口擦拭,似乎想将那黄米粥的味道统统擦拭个干净,这才低头吃了一口土豆饭,眼睛竟是突的亮了,随口道:“真香。” “好吃?”方继藩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大叫:“太好吃了!香甜可口,人间美味。” “殿下喜欢吗?” “喜欢!” “大声一点!” “真香!” 这就是了。 方继藩笑道:“殿下快用餐吧。” 朱厚照确实是有些饿了,饥肠辘辘,这土豆泥……现在吃着,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至少比那黄米粥,好吃不知多少倍,半斤土豆泥下肚,朱厚照不禁打了个嗝:“好撑。” 方继藩心里,却松了口气。 或许在上一世,人们已经彻底告别了饿肚子,即便土豆有再多的优点,也很难取代白米作为主食,根本原因就在于,那个时代人们所吃的米,和后世的米,其实是有本质区别的,在后世,现在这样的米,完全属于喂猪的水平。 可对于这个时代的寻常百姓而言,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三餐吃饱而已,土豆能吃饱,这就足够了。 何况以大汉民族吃货,啊,不,在吃食方面,与时俱进,创新各种吃法的本能,方继藩相信,一旦土豆推广开来,这世上至少会出现一百零八种土豆的吃法。 此时,朱厚照摸着自己肚皮道:“好饱,现在感觉这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说着,他忍不住的又嫌弃的看了那黄米粥一眼。 要的就是这效果呀!方继藩心情很好,对朱厚照和颜悦色地道:“殿下吃饱了就好。” 正在这时,酸辣土豆丝和土豆炖牛肉却是好了,杨让邀功似的亲自将这两道菜送上了来。 酸辣土豆丝,主要放的是茱萸,借助茱萸来达到辣椒的效果;而最难得可贵的却是土豆炖牛肉,因为这个时代,寻常的牛是不能轻易宰杀的,只有老死和病死的牛方可宰杀,因而牛肉的价格,往往是其他肉类的数倍以上,很高级。 方继藩一看到这两道菜,顿时热泪盈眶,家乡的味道啊,终于今日可以吃上了。 “盛一碗白米饭来。” 吃这两道菜,得用精米,那种白米饭用来下这等菜,口感才能达到最佳。 方继藩坐下,看着热腾腾的饭,香喷喷的菜,已是食指大动。 朱厚照则是一脸懵逼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则是低头,大快朵颐起来,不忘招呼朱厚照:“殿下也来吃几口,味道很好,太好吃了。” “……”朱厚照摸着自己的肚皮,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不吃,那臣只好……吃了,臣好饿,得罪,得罪。” 爽滑的酸辣土豆丝入口,那些许的酸味和辣味,刺激着方继藩的味蕾,壮哉,我大中华物产丰饶,烹饪花样推陈出新,能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纵是做鬼也幸福啊。 朱厚照吹着口哨:“走了啊。” “殿下慢走。” 朱厚照不甘心,走了几步,又回来:“将那土豆条儿盛好,我带回去吃。” 他说的是薯条。 方继藩不忘道:“殿下,一定要记着,带回去肯定凉了,得再炸一炸才好吃,也香。” 杨让等人忙取了荷叶,将薯条包了一大份,卷起绑死,朱厚照提着,又有点不甘心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酸辣土豆丝和土豆烧牛肉,却很不争气的又打了个嗝,这一次,真走了。 张信不好意思上桌和方继藩同吃,他自惭形秽,毕竟常年在地里,浑身都是土腥味,可见方继藩吃的愉快,太子殿下吃土豆泥竟也饱了,味道口感竟比寻常百姓吃的黄米粥还好上不少,他心里……一颗大石落下,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他心里不由在想,那密植的土豆,亩产能有多少呢? 第二百九十五章偷来蟠桃献母亲 其实方继藩也不大喜欢土豆泥,看着都腻味。 于是忙让人将这朱厚照的土豆泥端走,愉快地吃着酸辣土豆丝和土豆烧牛肉,却想起来,此时若有葡萄酒就好了,这葡萄酒配上土豆烧牛肉,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吃饱喝足,出了饭堂,见朱厚照真的走了,人影都不见,心里摇摇头,这一次莫非真的伤了他的心? 不至于吧,毕竟他内心如此的强大…… 到了傍晚,王守仁等人已是相约而来,他们见恩师在此,纷纷行礼。 方继藩只朝他们点点头。 王守仁道:“恩师,夜课即将开始,恩师不说几句吗?” 方继藩历来避免去教授别人学问。 这新学,他是碰都不想碰,摇摇头道:“为师吃撑了,下一次吧。” “……”王守仁等人其实已是见怪不怪了,便又作揖道:“恩师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噢。”方继藩轻描淡写的颔首。 此时,唐寅道:“不知欧阳师兄何时回来?” “理应快了。”方继藩想了想道:“说起来,为师还是很盼着见他的,毕竟师徒情深啊。” “是。”众门生纷纷点头道:“学生也盼着见大师兄。” “你看看你们大师兄,年纪轻轻,就已立功……立德……立……”后头一个,方继藩有点想不起来了,摸了摸的自己的肚皮,询问式的看着诸门生。 徐经忙道:“立言。” “不错,立言。当然,他立言还不够格,可立功、立德,总是有的吧,他给为师长脸了啊,你们要多多向你们的师兄学习。” 众人忙应声称是。 方继藩拍了拍自己的脑壳,连立言都忘了,看来脑疾真是可怕,居然会损害智商。 方继藩倒没有心思继续跟几个门生闲扯了,悠悠然的走了。 几个门生则是不敢怠慢,因为夜课已经开始了。 刘文善今日去给学童们授课,而江臣则去给来此的秀才们讲八股。 唐寅、王守仁和徐经,今日只来旁听。 那些秀才、举人们,几乎每夜都来,而江臣、刘文善两位专门教授八股的先生,几乎所有的课程就是让他们自己作八股,每日出一题,白日写完了,夜里再一篇篇读出来,进行讲解。 那刘健之子刘杰一堂课都不曾拉下,每日都作一篇八股来。 一日作一篇八股,是很费工夫的事,不过此等环境,他却是喜欢,起初的时候,写的潦草,甚至前言不搭后语,可慢慢的习以为常,竟也像一点样子了。 夜课的时候,先生会抽取一些人的八股来读,而后反复的宣讲,这篇八股好在何处,坏在何处,也是吸引人的地方。 其实刘杰未必真希望来此上课来提高自己的八股水平,想要高中,他已经四十岁了,无数次名落孙山,其实心早已冷了。 只是他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有辱门楣,平时都不好意思出门,家族给予了他光环,却也给了他无穷的负担,因而,他是孤独的,每日在书斋里,看着莫名的书籍,想到自己一辈子碌碌无为也罢了,还被关在这小小的洞天里,是何其的蹉跎。 现在来了这个环境,和一群读书人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他是刘健之子,偶尔也跟人耕耕地,在酒肆里喝喝茶,聊聊天,来此上上课,不失为人生一件快事。 今日江臣先生所抽取的人,就是刘杰,他的八股文被当众诵读,毫无疑问,刘杰的八股是平庸的,许多人在听的过程中,虽没有取笑,不过偶尔,依旧还会莞尔,那莞尔的轻笑,虽没有隐含歹意,却也证明了这篇八股文的好坏。 江臣念完了,左右四顾,面带笑容道:“此文好在何处,坏在何处?” 众人不好意思说坏处,毕竟刘杰这人人缘还算不错的,因而搜肠刮肚,想着好处:“刘生员的文章,四平八稳。” “嗯,四平八稳……”江臣点头,表示同意。 “刘生员……” “……” “那么坏处呢?”江臣依旧微笑。 众人很一致的选择默然了。 “你们应当回答的,你们不回答,是想给刘生员留一些请面,可殊不知,遮人丑并不会给刘生员带来进步,好吧,既然你们不肯说,那我来说吧,这文章最大的弊病在于破题,无法让人生出新意,还有几处用典错了。用典错误倒无妨,而这破题,乃八股的点睛之笔……” 江臣毕竟已经见识过大世面,作为翰林,自是水平越发的高超了,他开始孜孜不倦的说起如何巧妙破题。 刘杰先是羞愧,可慢慢的,却又津津有味的听了起来。 夜间的西山,在学堂这里,依旧是灯火通明,哪怕外间不知觉的又是大雪飞扬,也无人去关心。 ………… 朱厚照今天没有留在西山上夜课,他直接入宫,就兴冲冲的直奔坤宁宫了。 在坤宁宫外,他先是小心翼翼的寻了一个宦官询问:“父皇是在暖阁吗?” 这宦官道:“回殿下的话,是,陛下至今还在暖阁召问诸臣。” “噢。”一下子的,朱厚照松了口气,随即就打起了精神,连胸膛都挺直了,神气活现的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的宦官连忙进去通报,没多久,朱厚照便入寝殿拜见母后。 此时,张皇后正和太康公主各自在榻上坐着,一见到朱厚照来,张皇后露出了嫣然的微笑,太康公主朱秀荣则是不由自主的蹙眉。 想到前些日子,朱厚照不知从哪儿捉了一只田鼠,吓得她是几夜都不敢睡,朱秀荣就难以露出好脸色,她故意将俏脸面向里侧,权当没有看到朱厚照。 朱厚照先道:“见过母后,母后金安。” 张皇后的笑容更盛了几分,却是言不由衷的责备道:“瞧瞧你,像泥猴儿一样,也不知到哪儿溜达了,天色这么迟了,你入宫做什么?” 朱厚照没回答张皇后的话,却是看向了朱秀荣,啧啧道:“妹子……妹子……” 朱秀荣缳首,故意拿起针线来,做女红。 朱厚照讨了个没趣,便嬉皮笑脸的对张皇后道:“母后,儿臣这些日子都在学治国之道呢。” “治国之道?”张皇后狐疑地看着朱厚照:“哪个师傅教你的,你说来听听看。” 朱厚照便神采飞扬地道:“何谓治国之道,就是吃也。” 张皇后一愣,随即差点笑岔气:“若是吃便是治国,这治国也太容易了,你可别对着你父皇说这些,你父皇若知道,非打死你不可了,你也不看看,你父皇成日如履薄冰、脚不沾地的,治国,何其难啊,到了你这,就成吃了。” 朱秀荣差点也笑出声来了,还好努力的绷住了俏脸上的笑,继续无事人一般的作着针线活。 朱厚照便瞪大了眼睛道:“母后,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所谓民以食为天,吃,不就是比天还大的事吗?百姓们有饭吃,便知足常乐,天下也就大治了,百姓们饿了,吃不饱,便要反,这难道就不是治国之道吗?父皇每日殚精竭虑,就是想要解决天下百姓们吃的问题啊,可惜他没本事,给百姓们找不着吃的,所以只好气喘吁吁,如老牛一般,却是依旧徒劳无功,呜呼哀哉!” 朱厚照在西山,可是小朱秀才,跟读书人厮混久了,又跟着王守仁学习,这之乎者也,学的很精。 张皇后皱了皱眉,表情有点复杂:“……” 朱厚照便忙道:“玩笑而已,不过儿臣有一句话却是对的,便是民以食为天,这不,儿臣给母后还有妹子带好吃的来了,哈哈,很香的,你们稍待,儿臣已命御膳房将那好东西再去炸一炸。” 张皇后随即便慈和的笑了,道:“难为你还有一些良心。” 片刻之后,宦官们便端着两盘薯条来了。 这是朱厚照自方继藩那儿打包打回来的。 他打包来的本意,其实就是送来给母后和妹子吃的,好让母后和妹子都尝尝鲜。 于是乎,他一屁股坐在了榻上,故意的紧挨着朱秀荣的身边,可朱秀荣依旧不想理他,娇躯挪了挪。 朱厚照捏起了一根薯条,要往朱秀荣的樱桃小口里送:“来,妹子,先尝一尝。” 朱秀荣撇过脸,道:“不吃,看着油腻腻。” 朱厚照便有些恼了,想龇牙,可片刻功夫,又怂了,依旧嬉皮笑脸:“好好好,你不吃,这可是哥亲自种出来的,你不吃,母后和我吃。” 这朱厚照和朱秀荣之间耍性情,乃是常有的事,张皇后早已见怪不怪了,不必去想,天知道朱厚照前几日又作了什么怪! 张皇后倒是打量起了那薯条,目光流转。 其实……她对所谓的吃食没多大兴趣,皇家,什么东西不曾吃过?很稀罕吗? 可听朱厚照说这是他自己种出来的,张皇后就不禁多了几分在意,不由道:“这叫什么?” “老方叫它土豆。”朱厚照老实回答道:“不过儿臣觉得这名儿俗气,该叫大将军果。” 一听方继藩三字,朱秀荣的眉眼便微微一颤,长长的睫毛抖了抖,似要抬起眼帘,却很快又垂下,不露声色。 第二百九十六章龙颜大悦 殊不知,张皇后面带微笑,虽是凝视着朱厚照,而今这朱厚照,真是猴子变成泥猴子了,凑近了一些,一股土腥更是扑面而来。 张皇后眼角的余光,却是扫了一眼朱秀荣。 一面取了帕子,隔着帕子捏了一根薯条,轻轻的放入了口里。 接着,张皇后沉默了。 味道……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宫中的食物虽是珍贵,御厨们做的饭菜倒也可口,可就是太寡淡了。 而一般宫中的糕点,虽是用心,却以甜食为主,偏偏这薯条带着些许的咸味,似乎……还添加了花椒还是茱萸,又有些微微的辣感。 张皇后的柳眉,缓缓的舒缓开来,嫣然一笑道:“味道……还真可口。” 此时,一旁的朱秀荣突然道:“我也尝尝看。” 朱厚照有点意外自家妹子突的变了态度,不由讽刺她:“你不是说看着油腻腻,不愿吃吗?” 朱秀荣便道:“母后,哥前日捉田……” 朱厚照身躯一颤,立即道:“妹子,快吃,这就是专程送你吃的,我是你哥呀,一家人,有好东西自是带你的,哥心里惦念着你呢。” 接着,他亲手捏起一根薯条,就往朱秀荣的口里塞。 朱秀荣只咬了半截,顿觉口齿之间留着一股奇特的味道,这味道一下子蔓延开来,她眼眸微微一亮:“好吃。” “我就说了!”朱厚照一拍大腿,激动得不得了。 张皇后笑道:“好了,看你笑的,别闹了,待会儿你父皇来了,且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依旧,却道:“母后,儿臣就是高兴,这土豆,是儿臣种出来的,儿臣亲自施的肥呢,母后觉得好吃,儿臣过一些日子搬几十箩筐来都不成问题,这东西种起来容易,收成也高。” 张皇后便带着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 眼看天色不早了,朱厚照是提防着弘治皇帝摆驾来的,便不敢再多逗留,自榻上下来道:“母后,儿臣先告辞了,妹子,我走了啊,别送。” 说罢,再不迟疑的一溜烟跑了。 张皇后看着他急急忙忙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吁了口气道:“这孩子啊,一惊一乍的,到底像谁呢?秀荣,还是你乖巧啊。” 朱秀荣只嗯了一声,道:“母后,这土豆挺可口的。” “你方才不是说怕油腻?”张皇后脸带微笑,只是眼底深处,带着几分犹豫不定。 朱秀荣取了帕子,又取了一根来,轻轻咬了半截,接着道:“母后,儿臣觉得,依着皇兄的性子,这土豆定不是他种的,他是来冒功的。” 张皇后抿嘴,嫣然笑道:“这倒极有可能。” “那是谁种的呢?”朱秀荣眨了眨眼,随即眼帘又垂下,长长的睫毛划下美好的弧形。 张皇后想了想道:“可能是方继藩吧,他爱折腾这个。” “噢。”朱秀荣便不再说话了。 张皇后也不说话,又尝了这薯条,倒也觉得可口,想要多吃一些,又想着陛下说不准会摆驾来此,便克制了YUWANG,将帕子递给一旁的宦官,眼角则是扫了朱秀荣…… 张皇后突然道:“秀荣,你年纪不小了,今年年初已是行了笄礼,女大不中留,母后看啊,该奏请你的父皇为你选驸马了。” 朱秀荣一怔,随即含羞带愠道:“女儿愿一辈子侍奉母后,寸步不离。” 张皇后淡淡道:“哀家看,方家的那个小子还不错,你怎么看?” 朱秀荣俏脸顿时微红起来,缳首不敢抬眸,只是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自是全凭母后做主。可儿臣还是想侍奉着父皇母后。” 张皇后的凤眸里掠过了一丝精芒:“噢,此事再从长计议吧,你父皇倒还是很希望将你留在身边多一些日子的,他啊,只有一双儿女,真要出嫁了,怕也舍不得。” 朱秀荣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别样神色,最后道:“能留在父皇和母后身边,是儿臣的心愿。” 张皇后意味深长的一笑,心里却有些头疼,这个女儿,又像是谁呢? 似乎……她也想不到答案。 却在这时,外间传来声音:“陛下驾到。” 张皇后打断了思绪,站了起来,对朱秀荣道:“去迎驾吧。” 出了寝殿,迎了圣驾,弘治皇帝面上带着疲倦,因是离了暖阁,有些畏寒的缘故,披了一件狐皮的绒毛披风,可北风呼号,不但使他的长髯猎猎,也鼓得他的披风随风飘荡起来。 弘治皇帝带着一身的寒气进了屋,张皇后立马命人添一盆炭火,一面为弘治皇帝解下了披风,一面道:“皇上,这外头天寒地冻的,在暖阁里歇下也未尝不可,夜深了,何须来坤宁宫。” 弘治皇帝却板着脸道:“太子来过了吧?” 张皇后惊讶的道:“皇上是怎么知道……” 弘治皇帝差点没气个半死。 “朕在銮驾上,突见远处有一个人影,嗖的一下便绕着路跑了,这宫里,除了他敢这样没规矩,还能有谁?宫娥和宦官敢这般跑跑跳跳,早就送萧伴伴那去治罪了,亏得他逃得快!” 张皇后自是为朱厚照解围:“或许……是因为太子没有看到圣驾的缘故吧。” “……”这个解释,有点侮辱人智商了。 弘治皇帝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倒是慈爱的看了一眼朱秀荣:“秀荣真是愈发的像大家闺秀了,端庄得体,比那逆子好得多了。” 朱秀荣嗯了一声,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心事。 弘治皇帝已解了披风,感受到了寝殿里的暖意,坐在了榻上,眼睛便看到了案上的薯条,他不由道:“这是何物?” 张皇后便笑道:“是太子特意孝敬皇上的薯条。” 可与此同时,朱秀荣与张皇后几乎是在同时道:“是方继藩种出的土豆。” 弘治一脸诧异,看看张皇后,又看看朱秀荣。 张皇后微微笑着,看了朱秀荣一眼,朱秀荣忙缳首,大气不敢出。 张皇后随即道:“确是方继藩种出的土豆。” “噢。”弘治皇帝笑了:“土豆?太子亲自送来的?难得那逆子总还算是有心。” 宦官早就预备了一双银筷,恭送到弘治皇帝的面前,弘治皇帝接过,夹了一条薯条入口,浅尝之后,弘治皇帝便忍不住赞叹:“味道竟是不错,秀荣,你吃过了没有?到朕跟前来,这叫薯条?是红薯制的?红薯是好东西啊,浑身都是宝。” 一说红薯,弘治皇帝就眼睛发亮,他是恨不得红薯立即推广天下。 朱秀荣便盈盈上前,弘治皇帝捡了一根大的,喂给朱秀荣。 朱秀荣贝齿咀嚼,一面赞叹:“很好吃,父皇日理万机,要多吃一些。还有……这不是红薯所制,是土豆所制!” “土……豆……”弘治皇帝这才开始注意起这陌生的词,他若有所思地道:“朕没听说过这个。”说着,抬眼看向周遭的宦官道:“你们听说过吗?” 这周遭的宦官和宫娥们都一头雾水的摇头。 弘治皇帝便道:“土豆……土里长出的豆子?方继藩这家伙又折腾出了新的玩意?哈哈……太子说了什么没有?” 张皇后摇头道:“没说别的。” 弘治皇帝便开始迟疑了:“去叫萧敬来。” 弘治皇帝似乎对此,甚为慎重。 这土豆的口感不错,既是方继藩折腾出来的,或许比不得红薯高产,可红薯的出现,却给弘治皇帝心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从前的时候,费尽心机,就琢磨着怎么样劝农,劝了十几年,殚精竭虑,可一个红薯,八成的问题就解决了,原来世上还有一个新的思路去解决问题啊。 朱秀荣趁这个间隙,亲自去给弘治皇帝斟了一杯茶来,弘治皇帝正觉得口里有些干渴,不禁柔声道:“还是秀荣知朕啊,真是好孩子,若无秀荣,朕要生生被气死。” 张皇后便微笑道:“其实太子也和秀荣一样疼惜陛下的。”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他不添乱即可,好在被朕‘刺配’去了西山,倒是安分了一点,就是他身上有些坏毛病,总也改不掉,他是储君,要端庄,方才朕见他逃之夭夭的样子,为何动怒呢,这太子偏生没有太子的样子啊,朕哪里可怕了,以至于他畏之如虎。秀荣,你觉得父皇可亲吗?” 朱秀荣甜滋滋的道:“父皇和蔼可亲。” 弘治皇帝心里一暖,顿时笑开怀的道:“为何说秀荣懂事,就是这个道理啊。” 说着,萧敬已是气喘吁吁来了,他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陛下一般去了坤宁宫,便不需他伺候了。 他到了寝殿,忙拜倒在地:“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看他浑身淋雪,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由道:“你起来,站炭盆边回话。” 萧敬起身,靠着炭盆站定,浑身顿时暖了。 “朕问你,土豆是什么?” “……”这炭盆里的焰火,不但暖了萧敬的身子,也暖了萧敬的心,可一听陛下的问题,萧敬懵了…… 啥是土豆? ………… 第五更到,累得有点直不起腰了,休息了,明天继续,最后叫点票票,支持老虎哈! 第二百九十七章恩赏 萧敬沉默着,觉得自己的额头已渗出了细汗。 他是弘治皇帝身边的老人,是看着弘治皇帝长大的。 能深得弘治皇帝的信任,自是将皇上的脾气摸透了。 陛下对张皇后是极好的,后宫之中,独宠张皇后嘛。 所以若是在暖阁还好,只要到了坤宁宫里,当着自己妻子和女儿的面,历来是尽力去避免谈一些外朝的事。 可今日,特意的将自己从司礼监紧急召唤来,问这什么土豆,理由只会有一个,那便是……土豆是极重要的东西。 可是……土豆是啥呢? 东厂这些日子,不好过啊,锦州出事之后,几乎是倾巢而出,去探查鞑靼人的踪迹,严密的监视关外事务。 毕竟,在锦州那儿,东厂已经遇到一个坑了,本着愚公移山,也要将坑填了的精神,东厂精锐尽出,这一次定要将整个关外摸个清清楚楚。 可……怎么又出了个土豆了。 萧敬反应不过来? 土豆是作物吗?能吃? 他不敢轻易回答,因为没听过,稍稍答错了,就是欺君罔上,所以最后,他决定缄默不言。 “你不知道?”弘治皇帝一挑眉。 萧敬良久,才嘶哑着嗓子道:“奴婢……万死!” 最近真的是过得战战兢兢的呀,陛下的问题特别多,且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东缉事厂虽说无孔不入,可又不是神仙,虽然在民间,人们将厂卫的恐怖不断的夸大,可所谓的探查,那也得埋伏好人手,日夜的打探才能出结果的啊。 何况,即便你是安排了人,也未必就一定能出什么成果。 弘治皇帝摇摇头,挥挥手道:“去探一探,打探清楚了,立即报朕。” 萧敬如蒙大赦,临走时,又有些担心,只一个土豆,一点头绪都没有,打探个啥? 他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厚着脸皮道:“还请陛下明示,这土豆是辽东,还是鞑靼人……”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看着萧敬为难的样子,既不愿苛责,却又对东厂颇为失望,道:“太子,方继藩。” 又是方继藩? 萧敬想死,咱咋就总坑在这个小子手上呢? 他勉强挤出了笑容:“奴婢明白了,奴婢一定查探清楚,不负陛下所望。” 擦了擦额上的汗,天坑哪。 待萧敬告退而出,朱秀荣还想吃薯条,张皇后意味深长地道:“秀荣,女孩儿夜里不可馋嘴,及早去睡,你身子可不好。” “儿臣……告退。”朱秀荣朝父皇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母后,端庄地行礼而去。 弘治皇帝倒是笑了:“她是孩子嘛,馋嘴也是应当的,你待她太苛刻了。” 张皇后若有所思,恍若不觉的样子。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 张皇后这才收回了思绪,弘治皇帝便不由道:“怎么,你有心事?” 张皇后微微一笑,道:“陛下多虑了,臣妾没有什么心事。” 弘治皇帝颔首,不疑有他。 ……………… 欧阳志回京了。 这位翰林修撰刚刚抵达了京师,立即蒙受了皇帝的亲自召见。 弘治皇帝在暖阁,耐心的等候着这位从锦州回来的君子和大英雄,似乎对于欧阳志的回京,大为期待。 欧阳志一脸倦容,毕竟是千里迢迢的赶回来,连沐浴都没有,便先到礼部复命,随后,礼部请他入宫。 欧阳志稳步进了暖阁,不疾不徐地行了大礼。 弘治重新打量着欧阳志,他依旧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大功而露出丝毫的喜悦,这样的人,真是君子啊。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脸上露出了随和的微笑,道:“卿家免礼,平身,赐座。” 翰林修撰,区区从六品而已,在皇帝面前,无论如何清贵,却也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直接赐座,足见优荣。 欧阳志倒也泰然的站了起来,欠身坐下。 只是……依旧还是木着脸。 弘治皇帝却是忍不住为之欣慰,好定力。 弘治皇帝依旧带着微笑道:“卿保全十万军民百姓,捷报入朝,朕与文武,无不振奋,此战诛胡七千,锦州之事,朕已了然于胸,此卿之大功。” 沉默了一会儿,欧阳志不卑不亢地道:“臣不敢居功。” 好一个沉默寡言…… 若是换做了方继藩,只怕尾巴都要翘到了天上去了。 这样的恩师,居然教出了个品德如此优秀的门生……真是咄咄怪事。 弘治皇帝眼中,不无欣赏之色。 毕竟,弘治皇帝打小受到的教育,一个贤臣,一个君子,就理当如此应对。 而眼前的这个欧阳志,不就是书中所言的典范吗? 古大臣之风,讲的不就是这样的人? “卿不必过谦。”他顿了顿道:“卿对辽东事务,如何看?” 他颇有考较的意思。 毕竟,此番欧阳志亲自去了辽东,那么自己给他一次陈述己见的机会,且看看欧阳志是否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欧阳志没有急于回答,而弘治皇帝也不急,他就喜欢这种说话过脑子的人,不,何止是喜欢,简直就是欣赏极了。 那等说话不过脑子,凡事都脱口而出,不计后果的,简直就不是东西。 大臣的一言一行,都关乎人们对朝廷的看法,更是关系到了黎民百姓的福祉,岂可随意? 接着,欧阳志徐徐的说出了一句话:“臣去辽东,只有一个感触,辽东的军民百姓们……太苦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欧阳志眼里竟有些湿润。 “……” 弘治皇帝心头一震,目光定定地看着难得露出了一点点动容的欧阳志。 这其实是他给欧阳志的一个机会,他曾召见过很多年轻有为的大臣,希望能看他们有何独到的见解。 每一个人,似乎都想极力抓住这个机会,因而侃侃而谈,天花乱坠,为了在陛下面前,显出自己才能和学识,之乎者也,或是大谈国家军政,其中有人回答的好,有人回答的不好,有人的见解更是独到,弘治皇帝也曾欣赏的颔首点头,对有一些人的印象,定格为‘大才’。 可无论是哪一个回答,都没有如今日欧阳志的回答更令弘治皇帝震撼。 辽东军民,太苦了。 真是君子啊,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在皇帝面前的表现,说什么高屋建瓴的话,而是第一个反应,关注起辽东的军民,这份情怀,非人所及也。 再往深里想,这一句话,又何尝不是别具智慧呢? 辽东的问题,本质在于人烟稀少,人烟稀少的本质,不就是军民们太苦了吗?他们活着都艰难,却还要抵御鞑靼人,何其苦也,这既是在为奋战在锦州的军民们请功,也是一下子点出了整个辽东问题至紧要的要害。 弘治皇帝眼里放光,这还是年轻人吗?这何尝只是一个区区的小翰林啊,其仁心、其聪明才智,在自己所见的年轻人中,堪称妖孽一般的存在啊。 “卿家所言甚是。”弘治皇帝道:“卿乃爱民之人,卿乃状元出身,尚且关怀黎民百姓,实是难得,可见卿读书读的好,真正融会贯通到了圣人的真谛。” 欧阳志倒是这时才反应过来,对呀,自己现在可是在面圣呢,哎呀,有一点点小紧张呢。 不过……似乎反应过来已经迟了,总算,见陛下对他满脸欣赏,倒也令他平静了下来,他缓缓道:“臣愧不敢当。” 自始至终,他只简洁的回答了区区几句话,而且每一句话,都是寥寥数字。 可弘治皇帝已经足够的眉飞色舞了,不骄不躁,又不急于表现,心里只想着辽东军民,却不想着自己,这已不是高才这样简单,简直是大臣的模范啊。 他满心的欣赏,当即拍板道:“传旨,记下翰林修撰欧阳志,此君子也,才智非凡,有军政之才,朕览翰林上下,无人可及,忠厚如此,世所罕见,敕翰林侍学,入待诏房御前听用。” 那一旁记下的小宦官,心里震撼无比。 这位修撰的屁股还未坐热,就直接升侍学了,这是从从六品直接成为了正五品,翰林院中的正五品啊,再熬几年资历,岂不成了学士?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另外还赏赐了一个通议大夫,这虽是文官的‘爵位’,没什么用,却也是一种殊荣。 真正可怕的,却是直接进待诏房,这是掌握诏书撰写,同时在皇帝身边,扈从听用的职责啊,譬如,以皇帝名义颁发的各种诰敕本应阁臣起草,但实际上一般性文件多由翰林代笔,这项工作有助于翰林官适应政务、加深阅历、加强对国家事务的熟悉,说穿了,他们就是大臣的储备人才。 翰林院是宫外的机构,大部分的职责,如文史馆之类,都是在宫外,唯独待诏房值班房,却是设在宫内,皇帝随时可能要召见,或者有什么事要询问。 因而……这翰林院中,最接近皇帝的,便是待诏房的翰林。 这欧阳志……的赏赐,其实对于清流而言,还是过重了,这岂不是再差一点,就要一飞冲天,将来要独当一面了? ………… 抱歉,太累了,今早起晚了,又花了点时间构思了一下,这章更晚了点,希望大家理解一下哈! 第二百九十八章谢师恩 弘治皇帝对于欧阳志的欣赏,来源于同类的认知。 老成持重,不骄不躁,踏实肯干,正是弘治皇帝所欣赏的。 而欧阳志身上最大的特质,却来源于他的年轻,因为他年轻,却和其他人相比,便显得鹤立鸡群了。 因而,弘治皇帝对欧阳志抱有了极大的期望。 命他在待诏房待诏,本意就是通过撰写诏书来磨砺他,同时,人在宫中,也可熟悉宫中、内阁、各部之间的流程。 此子,将来有大用。 欧阳志没有因为陛下的恩赏,而表现出欣喜,却是沉默了片刻,才行礼谢恩道:“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笑了,果然……没有看错人啊。 欧阳志自宫中告辞出来,刚刚出了午门,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如今算是平步青云,从此一飞冲天了吧。 念及于此,他眼里不禁湿润了,他出自寒门,这几年的际遇真是如梦似幻…… 若非是遇到了恩师,只怕自己现在,还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穷秀才,一辈子都翻不得身。 刚一出午门,立即便有人围拢了上来,拿着各色的请柬:“我家老爷,请欧阳修撰到府上一会。” “我家老爷乃翰林大学士,今日正好在府上沐休,得知欧阳修撰回京,很想和欧阳修撰青梅煮酒,说一些闲话。” “我家老爷……” 欧阳志回京,到了礼部去复命,此后入宫,因而他回来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师。 京里就是如此,几乎谁都可以看到,翰林院一颗新星在冉冉升腾而起,这个年轻人,将来大有可为啊。 因而,京里不少数得着的老臣,都有提携后辈的心思,现在趁着此子官职还低,自己礼节下士一番,将来有利可图啊。 一众人拿着帖子,只等欧阳志前去各个府上拜会。 欧阳志却是有些发懵,他伫立着,奇怪地看着这些人,犹如一场滑稽剧在欧阳志面前上演。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欧阳志板着脸,朝他们作揖道:“请回禀诸公,下官有事,不敢叨扰。” 有人忍不住道:“我家老爷乃吏部左侍郎,人人巴结都巴结不来的,有什么事比拜见我家老爷还紧要。” 一般这等下人,大多脾气比较大的。 吏部左侍郎啊。 他这一开口,其他的下人就不做声了。 吏部乃六部之首,负责着天下官员的考勤和任免,多少人想走吏部的门路而不可得,说实话,便是地方巡抚,都得按时给吏部的寻常主事按时送上冰敬、碳敬,倒未必是害怕,能成为巡抚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关键时刻被人穿了小鞋。 而吏部左侍郎,乃吏部的二号人物,何其尊贵。 这下人,别看只是个仆从,可在府上,见得多了各种官员拜访,多少人见了他,都得笑一笑,一个修撰,真不算什么。 在他心里,自家老爷肯和这么一个小修撰打交道,就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欧阳志看着这下人脸上显露出的几分傲然之色,却是依旧面不改色,缓缓地道:“吾欲拜见恩师……” 这下人就有些恼了,恩师……拜见恩师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家老爷…… 他心里才想了半截,人群中,已有人低声道:“欧阳修撰的恩师是新建伯?” 一听新建伯三字,方才还鼻孔朝天的下人猛地打了个寒颤,脸上那傲然之色不见了,而是古怪起来! 新建伯,很耳熟,难道是那个…… 那个……那个……人…… 那个……是无人敢惹的存在啊。 他还真是记起了一件事,就是自家老爷曾交代过,别去招惹那个人,这家伙招惹了,以那个人的低下品德,谁晓得老爷出门在外,脑后勺会不会无端的挨一板砖。 别人做不出这等事,那个人……就真说不准了。 众人很自觉的让出了一条道路,一个个默然无语的低下了头。 欧阳志见有路可走,下意识的就抬腿走了。 他们真奇怪啊…… 欧阳志心里想,什么时候,自己的恩师竟获得了这么多人的崇敬,以至于,连这么多朝中大臣都对恩师礼敬有加。 ……………… 这一天,方继藩在西山转悠,几亩密植的土豆就要准备开始收获了,关键时刻,可不能掉链子。 朱厚照大清早的,就气咻咻的要求吃土豆炖牛肉。 可没有牛肉了啊。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道:“殿下,牛肉很难得的,得恰好病死、老死了一头牛,才能宰杀,否则就是犯罪。昨日的那两斤牛肉,还是巧合的买到了,这四乡八里,哪里有这么多牛老死,所以……得等一等,臣派人多去问问,看看哪里还有老牛,专门让人候着,等它死了,就买来。” 朱厚照没抓住重点,却是掐准了方继藩口里那一句‘两斤牛肉’,一双眼睛直瞪着方继藩:“你一人吃了两斤!” “……”方继藩倒没有被朱厚照的气焰吓到,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略显为难地道:“其实这牛肉不好,不易消化啊,现在还觉得肚子有些胀胀的,殿下,吃土豆泥最健康。” 朱厚照冷哼了一声,还想说点什么,却在这时,有人匆匆而来。 方继藩正站在这千户所外头,看着那往这里而来的人越来越近。 是欧阳志……他回来了。 朱厚照也瞅见了欧阳志,顿时面露凶相:“刘瑾那畜生呢?那家伙害本宫好苦,本宫原不明白,为何父皇近来对本宫如此冷淡,若不是张永在宫里打探,才知是刘瑾那畜生竟暗暗修书给了父皇,还不知道他这么祸害了本宫呢。” 方继藩没功夫搭理他,迎面往欧阳志的方向走去。 欧阳志远远看到了方继藩,不可遏制的泪水便磅礴而出。 他和恩师,曾经朝夕相处,此去辽东,一切遵从师命行事,在锦州,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恩师,今日总算是见到了恩师,心里感慨万千,还未等方继藩走近,便已拜倒,朝方继藩哽咽道:“学生拜见恩师,恩师……还好吗?” 欧阳志,真是个老实人啊。 方继藩也不禁唏嘘感慨。 其实……当初欧阳志和刘文善三人,为了照料同窗,而差点被人赶出客栈,方继藩就觉得他们的人品不错,尤其是欧阳志,最为忠厚老实。 虽然在方继藩看来,欧阳志不算很聪明,但是心里还是感到很安慰的,不得不承认,有这么个儿子……不,门生,实是人生幸事。 方继藩背着手,受了他的师礼。 规矩不能乱啊! 这里毕竟不是上一世,学生毕业了,第一件事就是抓老师揍一顿,这里也没啥平等之类的思潮,在这里,恩师就是你爹,打死你都是你活该,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方继藩还是很理性的摆出了一副恩师的规格,只轻轻点头,轻描淡写地道:“回来了啊。” “是,学生不辱使命,回来了。”欧阳志双肩颤抖,激动得难以自制。 “锦州的事,办的还好吗?” “尚可。” “见了陛下吗?”作为恩师,其实方继藩对欧阳志还是颇为关怀的,这是人文主义的关怀。 欧阳志拜在泥泞里,不敢抬头,只是哽咽道:“陛下问锦州的事,学生只答锦州军民过的苦。” 方继藩抬头看天,也不知他的回答是不是简在帝心:“还不错,这一趟,你没有丢为师的脸,为师很欣慰,比你那些师弟强一些,起来吧,以后要谨记着,到了陛下面前,也要提一提为师的教诲,锦州军民百姓过的苦,为师最近也过的苦啊,连牛肉都没得吃了。” 欧阳志刚刚蹒跚而起,听了上半截,心里很感动,刚站起来,听了恩师的下半截话,沉默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又跪下道:“学生万死,竟忘了向陛下提及恩师。” “哎……”方继藩摇摇头,算了,以欧阳志这慢三拍的性子,他其实对此也没有多大指望的。 朱厚照已疾步而来,带着怒气道:“刘瑾呢,刘瑾那狗才没有来?” 欧阳志呆了一下,很认真地端详朱厚照,方才认出了太子殿下,他道:“臣出了锦州城,才想起刘公公没有同来,此后命人去寻找,他已不知所踪,等了他几个时辰,依旧不见人,臣以为,刘公公不愿和臣同路,便动身了。还以为刘公公会先回京,怎么,刘公公还未回京吗?” 朱厚照捋起袖子,露出了满是肌肉的胳膊,龇牙咧嘴地道:“这狗才,定是畏罪潜逃了,哼,他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本宫也要将他追回来,将他碎尸万段。” 欧阳志一脸木讷,憋了很久才道:“刘公公坚壁清野,功不可没。” 功不可没四个字,不提还好,一提,朱厚照几乎要抓狂了。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殿下别冲动,刘瑾人还是不错的,像他这样不慕名利之人,已经不多了。走,咱们看看土豆去。欧阳志……” “学生在。” “今日你反正不必当值,闲着也闲着,来,换一身衣衫去,而后跟为师去收土豆。” 欧阳志沉默了一下,便道:“是。”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密植的土豆也该收了,这一亩能收获多少,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第二百九十九章报功 此时此刻,天上下起了大雪,雪花犹如鹅毛一般飘散而下,让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一座宛如冰封的雄关,却是显露出了轮廓,这雄关横在一片苍茫的群山峻岭之间,宛如卧龙龙首,格外的巍峨。 在这雄关之外,一个脚步蹒跚,背着巨大包袱的人,显得格外的渺小。 犹如蝼蚁一般,此人边走,边疲累地喘着粗气。 他身上已被飘雪覆盖了,即便是裸露出来的衣物,也早已是污浊不堪,宛如一块沾满了泥的拖布。 他迎着冰刺般的寒风,艰难地在雪中行走,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足印。 只见那眉眼,似乎已经冻得僵硬,只有口里还呵着白气。 身后的包袱下头,居然结成了几个冰凌,他走一步,冰凌就颤一颤,可他依旧咬着牙关,艰难地负重而行。 终于,他的眼白一收,几乎没有神采的瞳孔猛地朝上一抬。 他看到了雄关,这一刻…… 他哭了。 终于……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背在身后的包袱一抖,铿锵落地,无数的锅碗瓢盆,以及窝头、咬了一半的蒸饼,统统散落在了雪地里。 他是刘瑾。 那个匆匆跑出了锦州城,却寻觅不到欧阳志的刘瑾,那个一路追了十几里,又不甘心回锦州,原以为欧阳志理应就在前方,所以咬着牙继续狂追的刘瑾。 那个跑了数十里之后,才发现自己极可能走错了方向,却不得不继续前行的刘瑾。 那个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驿站,终于松了口气,冲进了驿站里,自报了身份,结果却发现自己的票牌在欧阳志队伍里的刘瑾。 那个被驿站里的差役打了出去,流落在荒野,一定要回到关内的刘瑾。 那个在沿途偷人食物、衣物,结果被庄户拿着耙子带着看门恶犬追了几里路,却嗖的一下跑得飞快,甩掉了庄户和恶犬的刘瑾。 那个一路乞丐,拿着锅碗,蓬头垢面,曾在街市上哭嚎着说行行好吧的刘瑾。 那个因吃了霸王餐,而被揍得头破血流,最后在客栈里,在刺骨的天气里刷了几天盘子的刘瑾。 那个依旧不改初衷,牢记使命,依然南下,拒绝了一个好心老妇收留的刘瑾。 他……要活着。 要回去。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父亲要请人切了自己的jj,送进宫里,他心里竟开始没有了怨恨。 他抬着头,看着这屹立在白茫茫天地间的雄关,感到说不出的亲切,过了这道关,便是两个世界,一面天堂,一面地狱。 可此刻,他依旧还是想哭……于是无声的在雪地里呜咽。 咱……刘瑾……回来了! 然后,他收了泪,起来,佝偻着身子,将地上的窝头、破碗、瓷碟、铁锅、还有半个馒头,统统的捡了起来,包袱熟稔的一卷,又背在了身上。蓬头垢面的他,努力的用手抹了抹头,于是露出了一张满是锅灰的脸。 他昂着首,目光透着坚定,而后一瘸一拐的,继续朝着山海关阔步而去。 这漫天的风雪之下,那苍茫一片犹如山水画留白一般的雪地里,重新又出现了一道新的足印,足印缓缓的延伸至远方,最终,鹅毛的雪花又掩盖了一切的足迹。 …………………… 东缉事厂,一个短装打扮的人匆匆的进去,片刻之后,一个东厂的档头便匆匆出来,飞马至午门,早有一个宦官在此翘首等待。 那档头在门洞里与宦官耳语了几句,宦官会意,飞快的朝着宫中的深处狂奔而去。 整个东厂,犹如一个老旧的机械,可一旦开动,却疯狂的开始运转起来。 老祖宗虽没有挨骂,可据说,当着陛下的面,连续几个不知,让老祖宗气闷得几宿没睡好。 寻常人若是生气,至多也不过是回家打一打婆娘罢了。 可老祖宗若是气得寝食难安,儿孙们则是战战兢兢,他们知道,再不卖气力,会死人的,死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干爹……”小宦官已气喘吁吁的跪在了司礼监的值房。 此时,萧敬正靠在椅上,脸色铁青,一双眼睛浮显着怒气,数个宦官则弓着身子,大气不敢出的拥蹙着萧敬。 地上,散落的乃是几封内阁送来的拟票,按规矩,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当然,中途还有一个程序,还有皇帝陛下朱批,可天下的事,多如牛毛,并非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皇帝亲自处置,因而,这些事就落在了司礼监的头上。 倘若皇帝懒惰,可能连大事都不肯理了,统统都推给司礼监决定,那么势必司礼监将权势滔天,因为天下的事务,俱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可若是皇帝勤政,司礼监能做的,也不过是协助皇帝,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天下的事,无论大小,只要送进了宫里来的,哪怕只是微不足道,在满朝君臣们眼里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只要到了宫外,事实上,就是关系着数千数万人的大事,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荣辱。 现在,萧敬发了脾气,他恶狠狠地瞪着司礼监的一个大太监,怒斥道:“狗一样的东西,留你有何用?早就说了,陛下批红的奏疏也需核验一遍,你没有眼睛吗?如此至关重要的批红,你眼皮子都不抬,就发出去了?” 大太监诚惶诚恐地跪下,泪水涟涟地道:“奴婢万死。” 而这个刚自午门来的小宦官,正正是救了他。 这几日,萧公公的脾气不好啊,这也是人所共知了。 小宦官趴在地上道:“干爹,土豆……查到了。” 一下子的,萧敬打了个激灵,再没心思去管顾那大太监了,只朝人使了个眼色。 众宦官会意,连忙收拾了地上散落的票拟,纷纷退了出去。 司礼监里,只留下了萧敬和小宦官。 萧敬心里压抑着激动,显出风淡云轻的样子,慢吞吞地端起了茶盏,揭开茶盖子,吹了吹茶盏中的茶沫儿,才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说吧。” 这小宦官便如实道:“这土豆,乃太子、新建伯、丰城伯所种植,据说已经熟了,可以吃,也可以当口粮……” “可以当口粮?”萧敬惊讶地道,努力摆出来的淡然终于绷不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为何……陛下会提到土豆了。 若是寻常的东西,陛下自是不会在意的,即便是南方送来的龙眼以及其他稀罕的东西,陛下尝过后,至多也只是说好吃而已,有时甚至会说,若只是因口舌之yu,而千里送来此等东西,实是糟践,因而杜绝了龙眼等物的上贡。 可口粮就不一样了。 萧敬可清楚的记得,当初红薯出现的时候,引发了朝廷何等的震动。 而陛下,又为此开心了多久。 他眯着眼,眼眸里闪过了一道光。 渐渐的……他开始有了一丁点头绪了:“和红薯一样?” 小宦官道:“比红薯好,据说……红薯还不能完全取代口粮,在西山那儿,有人传闻,说是红薯可以作为辅粮,若是遇到了灾年,也确实可以活人无数,可真正要将稻米和麦子取而代之,却是不易。” 萧敬却是感慨道:“既便如此,也足以震惊天下了。” 小宦官则是道:“而这土豆,就完全不同了,它可以彻底替代主粮……” 呼…… 萧敬猛地眼眸一张,口里却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还有呢?” 小宦官想了想道:“还有……据说口味很好,太子殿下曾亲自尝过,他说……” 萧敬已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赶紧说。” 小宦官道:“殿下他说……真香!” “真香!”萧敬抬头,看着房梁,他有些震惊了:“这方继藩,还真是活该他深得陛下的宠幸了,说起来,连咱都开始喜欢他了,人家都在捯饬做文章,练弓马,他则是反其道而行……土豆……这名儿不好,该叫神仙果才好,可见此人,是何等的恶俗,这没在内书房里读过书的人哪……呵呵……” 萧敬得唇边勾起了一丝冷笑,甚是嫌弃方继藩的粗鄙。 萧敬这一生最自豪的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在内书房里读过书,皇帝们想偷懒,可太监们不识字,怎么让他们协助皇帝处理那浩瀚如山的奏疏呢?于是有人想了办法,那就是设内书房。 负责内书房教书的乃是翰林,教授太监们读书,当然,也不是什么太监都有机会去的,往往会精挑细选,而这些读过书的太监,便如同读书人中的进士一般,将来前途远大。 萧敬也是读过书的人,学问还不错,毕竟他的老师,也是一等一的翰林学士,于是多多少少也要鄙视那些粗俗的人一番,说难听一些,你没文化,咱就是歧视你。 可转念一想,一下子的,他脸又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方继藩……会没文化吗?没文化,怎么教出来这么多能干的弟子? 咋……就处处都不如人呢? …………………… 写到刘瑾的时候,老虎觉得自己抑郁了,心情很复杂,可能代入太深了,每天写这么多字,整个人都沉浸在书里,说实话,情绪变化很大,有时暴躁,有时伤感,老虎突然想到,自己和刘瑾,除了老虎比他多了一样东西之外,都是苦命的娃啊,快……快来支持一下,拜托,月票呢。 第三百章扬眉吐气 萧敬每每想到方继藩,心情都比较复杂! 方继藩给他的阴影,实在不少啊! 这小宦官仰着脸看着萧敬,看到了萧敬显露出的几分愁闷之色,脸上露出了点犹豫,却还是继续道:“东厂的番子还打探到,今儿正是收获土豆的日子,太子和新建伯等人要选择吉时开始收土豆……” “噢。”萧敬抬头,终于从方才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其实宦官们都迷信,对这农历最是看重,今天不能做这个,明日不能做这个,规规矩矩的,他们深信世上有神佛,只有信了,下辈子才能投胎,这投了胎,下辈子才能做完整的男人。 因而萧敬只略一想,吉时,不就是两个时辰之后吗? 萧敬顿了顿,又陷入了深思,东厂已经几次令陛下失望了,这一次,陛下已经问起了这事,现在有了结果,得赶紧回报,只有如此,方能显出东缉事厂并非无能。 此时,可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了。 心里想定了,萧敬便立即道:“来人。” 一干宦官早在外头候着了,一听萧敬的声音,连忙进来。 萧敬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一个宦官道:“这个时候,该是在暖阁召见几个大臣。” 萧敬倒是迟疑了起来,是不是该……待会儿再奏报呢? 不成!不能耽搁了,早去禀告,哪怕是一个时辰,自己在陛下的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否则,再次错过了机会,东厂的脸面,可就彻底的丢光了。 萧敬当机立断道:“去暖阁!” ………………………… 天气很冷了,但是暖阁里却是跟外间不同的。 此时,弘治皇帝穿的并不是很厚实,他正安静地坐在暖阁的御案跟前。 这两天,其实他的身子染了一些风寒,老是咳嗽,不过对此,他似乎并不在意,只命人熬了点驱寒的汤水,喝了之后,觉得好了一些,他脑海里至今回忆的,还是欧阳志的话——辽东军民,太苦了。 是啊,辽东军民太苦了,而那在西山的矿工,又何尝不苦呢?因此来推论,天下的百姓,哪一个不苦呢? 想到此,弘治皇帝便没来由的,有一阵忧虑。 他看着刘健,看着谢迁,看着李东阳,看着马文升,还有召来的翰林侍读学士沈文。 沈文是来汇报关于诏书撰写情况的。 陛下要下敕命,宣扬欧阳志的事迹,可怎么把握,这位待诏房的侍读学士,却有点犯了难。 可到了这里,陛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 偶尔听到陛下轻微的咳嗽,这倒令沈文心里颇有几分担心。 就在这出奇的安静中,弘治皇帝突然道:“诸卿家,三皇五帝时,是什么样子呢?” 众人一愣。 万万想不到,陛下竟有此雅兴。 沈文一听到三皇五帝,便顿时提起了精神,眉飞色舞地道:“那是大治之事,圣君教化万民,因而天下人俱都知礼,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真是令人向往啊。” 这几乎是读书人最标准的答案了。 弘治皇帝却话不对题的道:“那时的百姓,都能吃饱肚子吗?” 沈文顿了顿,才道:“陛下,想来……他们一定是可以吃饱的吧,圣君在上,百姓岂会面带饥色?”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幽幽地道:“看来,朕不是圣君,可能是暴君,否则百姓们怎么会面带饥色呢?百姓………苦不堪言啊。” “……”沈文没料到,皇帝陛下居然来抬杠。 本来还以为这是理论上的研究,结果陛下一席话,差点没让他噎死。他期期艾艾的,不知该怎么答好了,总不能当真说,陛下确是暴君吧。 弘治皇帝却是笑了笑:“朕还有一事不明白,三皇五帝时,百姓们尚可饱食,何以到了如今,不只人心不古,便连吃饭穿衣也不如古人呢?朕对此有所怀疑,这三皇五帝事,是否以讹传讹。”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怔住了。 任何学说,或者说宗教,最怕的就是有人老是问为什么。 因为天下的学问,终究是有漏洞的,这世上,从来不曾有没有缺憾和漏洞的东西。 因而,一般的学术或是宗教团体,大抵采取的办法就是,你再瞎哔哔,我就弄死你。于是乎,提出问题的人解决了,那么一切就可以自圆其说了。 可如果遇到了一个弄不死的人呢? 比如……这个人乃是陛下。 沈文憋红着脸,不知说啥好了,心里是堵得慌。 只见弘治皇帝怅然道:“三皇五帝,人人都敬仰,可三皇五帝时,何以让百姓们饱食,又如何大治天下,后人们却多是语焉不详,这真是咄咄怪事。” 其实,弘治皇帝并非是抬杠,他反而希望这世上真有三皇五帝的大治之世,因为至少这证明了,大治之世是存在的,既然古人们可以做到,自己就可以朝向那个目标努力。 他最害怕的是,倘若这五帝三皇神圣事,所骗的不过是无涯过客,才是真的令人可叹啊。 众臣们依旧不做声。 好不容易,沈文作为翰林侍读学士,颇有几分沉不住气,道:“圣人说这是存在的,想来一定存在的吧。大治之世若不在,那么这圣人之道又是从何而来呢?陛下,万不可滋生此念啊。” 弘治皇帝反而晒然一笑,道:“可朕又有一个疑问,圣人之道早已传播天下,可为何自孔子作春秋以来,天下从未有过大治之世,有的不过是天下兴亡更替,百姓皆苦……” “……” 沈文的感觉很糟糕,他甚至不想和弘治皇帝聊天了,换做别人,自己早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妖言惑众了。可他不敢指着弘治皇帝的鼻子,只好幽怨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装聋做哑起来。 弘治皇帝却一声叹息,摇头苦笑道:“或许人间便是如此,这才是一切的真相吧!” 正说着,外头有小宦官徐步进来道:“禀陛下,萧公公求见。”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在弘治皇帝看来,萧敬是个很懂事的人,一般情况,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自己的,除非…… 弘治皇帝轻轻咳嗽一声,便道:“叫进来吧。” 萧敬进来,看了众臣一眼,上前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您的龙体,好些了吗?” 弘治皇帝淡淡道:“好些了。” 萧敬却是担心地看着一脸病容的弘治皇帝,说起来,弘治皇帝乃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外人眼里,自己是皇帝的奴婢,可在自己的心里呢? 萧敬从来没认为过自己是个好人,他也永远不会是一个好人,一个男人,成了不阴不阳的怪物,怎么可以用好坏来区分呢? 可是,无论对任何人,可能在别人眼里,他的面孔或是善,或是恶,是爱争权夺利,又或是阴狠时,可以将人活活打死。可在萧敬内心深处,他和弘治皇帝之间,却是有感情的,这种情感,掩藏着礼法之下,只有在此时,眼见弘治皇帝一脸病容时的样子,萧敬的心……有些疼。 他了解弘治皇帝的性情,自然知道弘治皇帝并不愿自己当着大臣们的面问太多龙体欠佳的事,以免外朝滋生出什么不好的议论来,因而很快的正色起来,转而道:“禀陛下,土豆……奴婢已打听清楚了。” 弘治皇帝顿时正襟危坐,在大臣们不解的目光之中,他肃然地道:“你继续说。” “这是一种新的作物,乃是太子殿下、新建伯、丰城伯所培育,据说……可以作为主粮,比红薯更佳!” 一下子…… 殿中众臣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虽是不露声色的样子,可眼神里,依旧流露出了他们内心的震撼。 主粮…… 要知道,其实主粮和粮食是不一样的。 小麦是粮食、黄豆也可以是粮食,稻米更是粮食,可黄豆虽也可以做粮,人却不能一直靠吃黄豆为生。 这红薯,是粮食,但是根据大家的了解,此为辅粮,还远远达不到主粮的程度。 它可以改善无数百姓的生活,也可以在灾年时救活无数人,可真正让人天天以红薯为生,这显然……也不现实。 可现在,萧敬说的,这土豆竟是主粮。 弘治皇帝的脸色更显得慎重起来,眼眸微微眯起,沉声道:“口味如何?” “太子殿下说,真香!”萧敬显得谨慎,他得拿太子殿下的评价来说事,否则到时候若是难吃,那也是出门左转找太子,毕竟太子是金刚不坏,且不死之身,皇帝只有这么一个血脉,天大的事,也只能一揍了之! 可他……没有这么坚硬的身躯呀,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他脸色更加的凝重了:“为何太子和方继藩不曾来报?” “还没收获呢。”萧敬笑了笑,他看出了陛下对此事的关注,因而徐徐道:“东厂这儿打探到消息时,土豆还未收。” 终于……扬眉吐气了啊。 你看,土豆还没收获,东缉事厂就打探到了,这说明啥?说明东缉事厂,并非只是吃干饭而已。 第三百零一章陛下亲临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东厂的能力没有太高的兴趣。 这倒不是他对萧敬苛刻。 而是因为此刻,弘治皇帝的眼里已经开始冒星星了。 新出了一种主粮? 暖阁里,群臣们已是沸腾了,个个低声议论:“和稻米和小麦一样?” “若如此,实乃我大明之幸啊。” 刘健甚至已经显得满面红光,更别提内心有多激动欣喜了。 这屯田千户所,才成立多久啊,就一个又一个的成果冒出来了。 想想看,若是天下的百姓又多了一种主粮,而每一种主粮所需的条件是不同的,比如南方水田多,种稻米为宜,北方旱地多,多是种麦为主,若是加了一个新的主粮,或许它又能适应不同的环境,就算亩产不及稻米和小麦,依旧可以造福许多百姓啊。 朝廷,是从来不嫌主粮多的。 刘健的脸上越加的眉飞色舞,不得不认同,这个方继藩,真是不一般啊。 他看向弘治皇帝,正想说什么,突然,脑海里下意识的冒出了一个疑问,于是他连忙看向萧敬道:“亩产几何?” 如此重要的问题,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简直是当朝首辅的失职啊。 弘治皇帝眼睛已经放光了,这也是他最为看重的,便亦是死死的盯着萧敬。 萧敬一愣,却是苦笑道:“这……这还不知。” “此作物,适应什么田呢?是旱田,还是水田?是耐寒呢,还是耐旱?又需多少水源灌溉?” 谢迁厉声喝问。 “……” 萧敬有点懵了。 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跑来禀告得有些早了,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打探清楚一样。 其实也不怪他,打小就入宫伺候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庄稼怎么从地里长出来的,他自觉得,知道是主粮就够了,哪里想到自己又来了一个一问三不知。 弘治皇帝却是急了,这时候也无心思照顾萧敬的感受了,不禁道:“堂堂东缉事厂,何以一问三不知?” 萧敬想死,可他真是一丁点都回答不出了啊,于是……只好红着眼睛,磕了个头道:“奴婢万死。” 可这暖阁里的君臣们,却哪里管他万死不万死。 弘治皇帝就像热锅里的蚂蚁,此时又想起了什么,顿时又问:“这土豆,一年几熟?” “………”萧敬憋红了脸,他觉得自己一定上辈子欠了方继藩很多钱,既生藩,何生敬。 萧敬欲哭无泪,想了想,他自是不敢扯谎,只能摇头。 弘治皇帝忍不住要拍案了,便又凝视着萧敬:“那么……此物形状若何?” “……” 弘治皇帝气咻咻的一下子从御椅上站了起来,像是要急疯了。 主粮啊,结果……什么都问不明白。 他不禁恼火,恨不得下一秒就知道一切的真相。 可弘治皇帝是越急越气:“东厂就是这样办事的?” “奴婢……”萧敬苦着脸道:“奴婢一直侍奉陛下,其实……不知农耕之事。” “你不知道,整个东厂也不知道?”弘治皇帝咬牙,面上带冷。 不恼火也不成啊。 一个饿极了的人,闻到了肉香,却不知肉在哪里? 萧敬真真是想哭了,可怜巴巴的道:“东厂人浮于事,奴婢责无旁贷,奴婢……一定好生整饬。” 弘治皇帝抿着唇,懒得继续追究了。 倒是那谢迁已经急不可耐了,忍不住道:“陛下,兹事体大,要不,臣亲自去看一看吧。” 是啊,主粮啊。 从前的时候,方继藩说什么红薯,大家还不信呢。 可现在,出了一个新的主粮,有了前车之鉴,大家倒是真正的相信了。 这主粮到底如何,不见一见,还真放心不下。 “臣乃首辅,还是臣去为好。”刘健想了想,主动请缨。 其实他也等不及了,与其在这干着急,不如亲眼去看看。 “刘公和谢公年纪大。”那沈文眼珠子转着,倒是动心了。 倘若这主粮是真的,那么今日发生的事势必名流千古,这么好的事,谁先去,肯定要在史上留名的,比如‘翰林侍读学士沈文奉上谕,至西山观新粮’,一想到自己能留个名儿,沈文就激动了! 刘公、谢公,你们反正肯定会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可下官不一样啊,下官未来的际遇还说不准呢,得先找个地,先留个名才好。 吏部尚书王鳌和兵部尚书马文升也动心了,正想说什么。 就在此时,却有人道:“粮乃国本,这是户部责无旁贷之事,臣兼户部尚书,该当去看看。” 说话的,自然是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东阳。 弘治皇帝看着众臣,却是很豪气的大手一挥,大气地道:“同去!摆驾。” 这一下子,终于消停了。 其实,大臣们不喜欢皇帝瞎转悠,就如弘治皇帝偷偷带着太子出去夜游一般,都得藏着掖着,因为怕御史六科弹劾。 既然清流们会闹,一般情况之下,似刘健这些老臣,往往也会尽力劝阻皇帝不要出宫的。毕竟他们虽不是清流,可也怕别人说自己没有风骨,任由皇帝胡闹啊,当初成化皇帝在的时候,内阁就不敢阻止皇帝胡闹,结果呢,这几个阁臣,被笑话到了至今,什么纸糊三阁老,什么泥塑六尚书,首辅万安,据说是给成化皇帝进献了某种不可描述的药,因而时称‘洗diao相公’,还有内阁大学士刘吉,外号‘刘棉花’,棉花者,不怕弹也,无非是说他脸皮厚。 这读书人的嘴,最是恶毒,真是将成化内阁讥讽到了难以启齿的地步。 到现在,民间还有诸多读书人发挥段子手的功能,编造这纸糊阁老、泥塑尚书们的各种扒灰、某些方面无能的段子,到处传唱。 好不容易,到了弘治朝,风气好了,刘健等人也历来受敬重,他们接受了万安、刘吉等先辈的教训,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因而很多时候,会表现一下风骨,劝谏一下皇帝不该干这个,不该干那个,虽然弘治皇帝也心知肚明,知道他们的为难之处,偶尔也任由他们给读书人一点交代,所以也不做声。 可今天……陛下说要出宫,居然出奇的,没有人吭声。 大家都很一致的在装傻,下不为例吧。 只见弘治皇帝又道:“摆驾,萧伴伴,你去预备……” “陛下……萧敬倒是想起了一事来,随即道:“听说西山那儿,到了今日吉时,就要收土豆了。” “吉时?”弘治皇帝眉毛一挑。 萧敬连忙提醒道:“还有近两个时辰。”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急迫起来,等这宫中上下折腾一遍,预备了无数羽林,还有乘舆,怕是天都黑了。 他拧着眉头,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道:“便服出宫,多备暗探。” “奴婢遵旨。” 刘健等人依旧不做声,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几乎可以想象,明天闻风而动的翰林,肯定要上奏弹劾的,少不得有人弹劾皇帝,更有人弹劾刘健这个首辅大学士。 可是……管他呢。 主粮啊。 现在大家就缺一根翅膀飞到西山了,谁还顾这个…… …………………… 西山。 今儿这西山上下,一应千户所的骨干们,都汇聚一堂。 饭堂里,今天加了菜,很不巧,正好西山不远的一处村落里,一头年壮的耕牛,居然很不幸,死了,它走的很安详,其主人表现得很坚强,没有哭,得了几两银子之后,就愉快的去买酒喝了。 作为一头牛,它是幸运的,因为走的这一天,天色正好,阳光明媚,风很大,火也烧的很旺,人们围着火,似乎是在进行某种祭祀的活动,一个个流着哈喇子,表现出了牛生前时吃草时的样子。 伙夫拿着大勺子,在那熊熊大火的大灶上,不断的搅动着汤汁,诚如老牛耕地时,那扑哧扑哧的劳作。 朱厚照流着哈喇子,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牛的尸首,欣慰地道出了一句话:“这是一头好牛啊。” “是的。”方继藩表示认同:“瞧瞧这一身腱子肉,肯定很香。” 朱厚照咧嘴笑了,眼睛放光。 他想吃土豆烧牛肉。 现在距离吉时还早,所以还是先将牛熬一熬再说,等吉时一到,收完了土豆,就要在西山庆功了,西山千户所,在西山当值的有三百多个弟兄呢,自然要准备好宴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朱厚照瞧了瞧天色,忍不住道:“看来还有一个时辰,可是我已等不及了。” 方继藩安慰他道:“殿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莫急。” 朱厚照想了想道:“方才在那庄子里的时候,我还看到一头牛,那头牛似乎看着……印堂也发黑,你说,明日它会不会不小心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死呢?” “……”方继藩抚摸自己额头:“殿下,杀活牛是犯法的!” 朱厚照舔舔嘴,很是泰然地道:“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与我何干?”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他。 不过……你是太子,你牛逼,自己能说啥? ………… 终于更完今天的五更了,太累了,先睡了,明天五点起来码字,尽量早些给大家送来第一更!大家也早些睡,明天继续! 第三百零二章一起立功 在另一边,一个请来的里长来此签了一个保书,上头大抵写着牛死的经过,天上突降巨石,牛应声而倒,遭受无妄之灾,户主刘三悲不自胜,奈何事已至此,亡羊补牢,为时晚矣,今准其将死牛屠宰,保长陈务实,甲长及请来的顺天府老吏吴二聚在一起,画了押。 吴二瞥了陈务实一眼,眼睛不动,嘴唇轻轻的颤了颤:“要笑呵……笑的开心一些。别惹人不高兴,否则咱们不会比这牛好到哪儿去。” 陈务实便挤出笑容。 吴二才满意了一些,而后拿着文书,小心翼翼的到了方继藩身边:“新建伯,您看,这宰牛书,已置办好了。” 方继藩接过,匆匆看了一眼,道:“不会有什么疑问吧,你也知道,我这人害怕做违法乱纪的事。” “绝不会。”吴二拍着胸脯道:“小的可以人头作保,哎,这头牛啊,时运不好,朝廷禁止屠牛的本意,是为了兴农嘛,可这牛死了,遭了无妄之灾而死,又非人为,这屠宰,不是理所应当吗?宰牛书办妥了,便是依律行事,断然无碍的。” 方继藩放下心了,将宰牛文书一收:“有劳了,要不要喝口水再走?” “不必,不必,小人……小人还有紧要的事……” 方继藩点了点头,便放他走了。 这边杀牛宰羊,另一边,炮竹也已预备好了。 其实方继藩心里挺忐忑的,密植的土豆,到底能收多少,他心里没底。 不过……若是当真收成低,也只好继续育种了,反正有张信呢。 远处,传来学堂里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方继藩不愿待在这跟流哈喇子的朱厚照一起,借故要出去。 朱厚照一听,却也在后面追着跟了出来。 就在此时,正好看到有飞马而来,马人的人大叫道:“新建伯在何处?” 马上的正是禁卫,等他发现了方继藩,急匆匆道:“圣驾来了,预备接驾。” 朱厚照一听,顿时哈喇子没了,吓得猛地打了个激灵,有些失措起来:“咋办,是不是把牛埋起来,毁尸灭迹?” 方继藩则是定了定神,取出《宰牛书》,面不改色地道:“怕什么,我们是办过证的。” 朱厚照这才心安了一点点,顿了一下,却又不由道:“办过,父皇也不会信的。” 方继藩却没有时间再安慰朱厚照了,那弘治皇帝显然来的匆忙,一行人马,已是快速而来了。 方继藩只好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膀,而后和朱厚照快步前去迎驾。 弘治皇帝到了此处,左右顾盼,这是他第二次来西山,上一次,还是在半年多前,这相隔半年,此处显得热闹繁华了不少,不少连栋的新屋拔地而起,原先的茅草房也少了一些,尤其是学堂,青砖红瓦,占地极大,似乎靠着山脚,又新开了一个作坊,依旧还是大烟囱。 百户所成了千户所,规模大增,似乎这座千户所早有规划,许多屋子才新建,打了地基。 那暖棚一片一片的,已是看不到尽头了,便是地上的路,也开始铺了碎石,今日没下雪,可积雪裸露出的碎石,依旧还可看出路基的痕迹。 弘治皇帝笑意盈盈的看着这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又觉得陌生,他努力想要寻觅当初去王三家的路径,可惜……已经找不到了。 不过……他显然是为了‘正事’来的。 刘健也来过此,对这里其他的事都没兴趣,倒是有些担心在这里遇到自己的儿子刘杰,若是撞见了,该怎么圆谎好呢? 毕竟李东阳和谢迁,可都是见过他的啊。 这京中和西山不算太远,可还是有点距离的,一干臣子们都有些累,陛下既然打算坐轿子来,那么其他人,自然也就没了坐轿的资格,索性步行来的,这可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 方继藩和朱厚照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绷着脸的直接步入正题,道:“土豆呢?土豆在何处?” 朱厚照吓得可怜巴巴的道:“父皇,在暖棚……” 弘治皇帝看着连片的暖棚:“朕当然知道在暖棚,你便直说了吧,那土豆在何处?” 方继藩道:“要等吉时……” “朕知道,吉时,还有大半时辰是吗?”弘治皇帝似乎比方继藩还要了若指掌。 倒是此时,方继藩看了那跟着皇帝而来的大臣们一眼,只见刘健等人个个期盼的样子。 似乎,他们和那对着牛肉流着哈喇子的人也没什么不同嘛。 果然……大臣,也就这么一回事啊。 方继藩心里想着,可转念一想,这也不对,人家流哈喇子,是因为有高级需求,朱厚照这厮流哈喇子,只是低级需求,这里头的档次是全然不同的。 一种是匡扶天下,一种是满足口腹之欲,高下立判。 还好,自己也属于高级需求,心怀天下的人,总是容易惺惺相惜的。 方继藩领着弘治皇帝一行人到了暖棚这,张信却在暖棚外头不安的等待着,见是皇帝来了,楞的竟不知所措,连行礼都忘了。 弘治皇帝没有进暖棚,而是嗅了嗅道:“方才……是不是有肉香?” “是啊。”刘健笑吟吟地道:“老臣,也闻到了,香味扑鼻,倒是将老臣的食欲勾起来了。” 朱厚照更是给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方继藩则是面带微笑道:“陛下,这不是最重要的,这肉香与土豆相比,一个只是口腹之欲,一个却是拯救苍生之物,不可同日而语。” 终于,将话题拉了回来。 弘治皇帝皱眉道:“拯救苍生之物?凭这土豆?这土豆,一年可几熟?” “一般情况,可以两熟。”方继藩回答。 两熟……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除此之外,此物可以作为主粮。”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得到了方继藩的确认,长长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萧敬的奏报有误。 近来萧敬是越发的不上心了,东厂的错误频出,弘治皇帝心里没底。 弘治皇帝便漫不经心的道:“既可以作为主粮,那么亩产多少?” 其实,自从有了红薯超级的亩产量之后,他对这主粮,也不报太大的期望。 方继藩汗颜道:“陛下,臣……不是还没开始收吗?待会儿收了,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 方继藩虽然知晓,土豆的亩产超高,可并不代表这生在弘治朝的第一代密植的土豆产量有多少,现在若是夸下海口,自己的下场,怕不会比那牛好多少。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心里想,既是主粮,若有三五石,那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弘治皇帝显然在来此之前就想到了很多疑问,于是他又看向方继藩道:“此物还有什么特点?” “有一样东西。”方继藩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接着笑呵呵的道:“陛下,此物最适合在关外种植,无论是在大漠,还在辽东…” “什么?”弘治皇帝脸腾地一下……红了。 刘健直接是眼睛发直起来,忍不住道:“你再说一遍?” 随来的其他大臣,也个个觉得不可思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继藩这小子……靠谱吗? 方继藩一字一句地道:“此物最适合在大漠和辽东种植!” 弘治皇帝差点要眩晕过去:“关外环境如此恶劣……辽东倒也罢了,这大漠……” 方继藩一摊手道:“臣也不知道啊,反正试种出的结果就是如此,在西山这儿,屯田卫会在天下各处采土,有来自于辽东的,有来自于大漠的,有来自江南和淮北的,还有京畿附近的,各地的土壤都采了来,结果……根据丰城伯的试种,大漠的土壤不但可以使土豆存活,而且长势还不错,辽东的土壤甚至更佳。至于生长的环境,丰城伯也发明了一些方法,就是不同的暖棚采用不同的地温,最终得出的结果,这土豆乃耐寒之物,在大漠和辽东的开春和秋夏,完全可以种植。” 方继藩连续提了很多次丰城伯。 自己的功劳,是没有人可以夺走的,可是好兄弟,要讲义气的啊。 平时自己可以揍张信,可以一脚把他踹进田里,可以对他大呼小叫,可以动辄让他滚蛋,可是关键时刻,还是要表现出风范的。 西山屯田千户所,多少人肯拼了命的买力气,这么多勋贵子弟、良家子,凭什么跟着方继藩的屁股后头屁颠屁颠的,方继藩叫他们往东他们便往东,让他们挖坑,他们就挖坑。 为啥? 还不就是方千户这个人虽是脾气很糟糕,可方千户实在,肯带大家一起立功。 大家一起拼了命,弄出成果来,完全不怕到时别人抢了自己功劳。 这些勋贵子弟,多是家中的次子或是庶子,虽是出身好,偏生继承不了家业,家中的长辈不愿他们一辈子碌碌无为,想让他们出来拼一拼。 方继藩摸清了他们的性子,自然晓得该怎么对付他们。 毕竟,自己三观奇正,是立志要干大事的人,才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废物。 ………… 今天特地调了闹钟起来了,第一更到,缓口气继续码字,尽量第二更早些送来! 第三百零三章好运气 此时,方继藩朝张信使了个眼色。 张信才恍恍惚惚的反应了过来,想起了什么来,他有些木讷,方继藩提醒,才晓得该怎么做了。 于是张信忙跪在地上道:“臣……不敢居功,都是新建伯叫卑下做什么,卑下就做什么,功劳没有,苦劳有一些。”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再看看张信。 尤其是张信这未老先衰的样子,心里不由万分感慨。 土豆……可以在辽东和大漠中种植…… 若如此,这可就是奇物了,倘若当真如方继藩所言,没有打折扣的话,辽东那儿,那么多的土地,可以产多少粮食? 有了粮,还担心招徕不了流民? 安置流民……休养生息……征召军马…… 作为一国之君,弘治皇帝已经从一个土豆想到了宏图伟业。 随即,他眼眸一张,震惊地看着方继藩,他猛地想起了方继藩似乎曾对他提到过彻底解决大漠问题的办法。 天下无粮不可,天下无粮不定,天下无粮不安! 很久很久的,弘治皇帝才从这震惊中缓了过来。 接着,他直直地盯着张信,看着张信的面容,他无法置信,堂堂英国公之子沦为了这番模样。 一下子,他就了然了。 为何……先是红薯,又是土豆。 这哪里只是运气,哪里只是……方继藩是奇才这样简单。 而是因为,在这大明朝,固然有许多地方,朱门酒肉臭,有许多人出身就是富贵,含着金汤匙长大,不知民间疾苦。他们不但贪婪,同时也挥霍无度,他们残民、也害民,他们目无法纪,视朝廷律法于无物,他们崇尚锦衣玉食,不知羞耻。 可是…… 同样也会有一群人,他们和前者有同样的出身,可他们却如方继藩,如张信一般,凝聚在西山,他们只顾着低头做事,他们在田垄之间,躬耕劳作,不尚奢华,心里怀着的,乃是天下。 到了西山,这一路来,弘治皇帝看到了许多的禁卫。 这些禁卫,无一不是出身良好,可弘治皇帝也看到,他们比之张信,可能要好一些,却也个个肤色黝黑,一身污浊。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他很意外地拍了拍朱厚照的肩道:“你的运气比朕好!” 他恍然间,意识到,这天下从来不缺忠诚且爱民的人,即便他们出自高门,可依旧还坚信着,通过自己,可以改变这个天下。 今日……他竟发现,那作为主粮,可以在大漠和辽东种植的土豆,即便它能亩产三石、五石,都不重要,重要的却是,他在这里,看到了希望。 这是一群多么淳朴的孩子啊。 他们的祖先们,曾为大明立下赫赫功劳,而今在这里,他们依旧如他们的祖辈一样,凭借着西山,为国效忠,为民效力。 朱厚照的眉头皱了皱,却朝弘治皇帝笑道:“父皇,儿臣运气并不太好。”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不禁满脸疑惑。 朱厚照顿时觉得自己是在作死,差点说漏嘴了啊,自己才刚刚炖牛肉,父皇就来了,这运气算好吗? 当然,他自是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便支支吾吾起来。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古古怪怪的模样,顿时感觉方才的好心情被大打折扣了,这家伙出现在西山这等地方,简直就是刺眼啊,看看人家,怎么就不好好学学。 弘治皇帝今日来可不是为了整治这家伙,便不打算再理这熊孩子了,他在这暖棚外的田埂里,低头看了看,田埂上积雪消融,烂泥也裸露了出来。 可看了看浑身污浊不堪,满身泥污的张信,弘治皇帝居然直接大喇喇的坐在了田埂上。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刘健等人不由道:“陛下……”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道:“无妨,不过是泥泞而已。” 朱厚照吐了吐舌头,他很想告诉自己的父皇,其实……自己经常来此施肥的,所以……总是不免会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当然,他不敢说。 弘治皇帝这算是第一次坐在这种地方,神色倒是怡然,招招手,朝众臣道:“都坐吧,坐下,不是都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吗?他们小儿辈尚且无惧去做的事,你们这些尊长只是坐一坐这里,怎么反而不敢了?” 这么一说,刘健倒也舒展了面容,哈哈一笑道:“陛下所言甚是。”说罢,他也坐了下来。 皇帝和刘公都坐了,大家还能说什么,一干臣子,纷纷席地而坐。 “厚照,你来,坐朕身边。”弘治皇帝朝朱厚照挥挥手,脸上难得的对这儿子露出了随和。 朱厚照却是脸色惨然地道:“儿臣还是站着吧,儿臣在父皇面前,怎么敢坐?” 弘治皇帝倒也没计较,转而微笑着对方继藩道:“方继藩,那你坐。” 方继藩很是正气凛然地道:“陛下,臣不过是小辈而已,即便陛下鸿恩浩荡,可是在座诸位都是臣的尊长,臣若是坐了,心中不安,陛下和诸位叔伯们坐着就好,臣站着舒服。” 弘治皇帝便又颔首:“不错,越来越懂礼了。” 趁大家没注意,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双方的眼神大抵都是在警告对方,千万别说出真相。 看到了对方确定的眼神之后,二人一下子轻松了。 此时,弘治笑吟吟地道:“来了这西山,朕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很自在,这里是个好地方啊。”他看向刘健等人道:“你们有闲,也要多来此走一走,或许会别有感悟。你们的子侄也可以来,看看张信他们……他们不是来了吗?” 刘健的心里已经五味杂陈,忍不住想,臣的儿子刘杰,早就来了,现在成天像是得了魔怔一般,就知道往这儿跑呢。 谢迁此时却笑道:“陛下,臣子谢丕,正在读书,预备十六年的会试。” “噢。”弘治皇帝想起来了,谢迁的儿子谢丕,这可是了不得的孩子啊,据说前年参加了乡试,名列第一,乃浙江解元,谢迁很为这个儿子而自豪,几乎所有人都料定,这个小子金榜题名,只是时间问题。 而事实上,历史上的谢丕,中了弘治十八年的探花郎,此后官至吏部左侍郎,赠礼部尚书,在历史上,父子鼎甲,一时传为佳话。 谢迁当然是自豪的,自己的儿子,牛叉啊,跟自己很像,什么都优秀,自己是状元,他是解元,将来说不准还能给谢家再挣一个状元。 这样的儿子,怎么可能跑来此来务农呢,安心读书都来不及呢。 马文升也微微一笑道:“犬子马璁,已中了举,也在温习功课。” 马文升的儿子,虽然不及谢迁的儿子,可好歹也是举人,还是很有希望的。 王鳌则是捋须,面带着微笑不言,他侄子已是二甲进士了,当然,必须要低调,方继藩在这里呢,这厮若是哭嚎着自己的门生考试又丢人了,王鳌怕自己的脸皮扛不住。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刘健道:“刘卿家不是有一个儿子,是叫刘杰吗?” 刘健心里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了,别人的儿子,最低都是举人,自己儿子呢,区区一个秀才,本就抬不起头来做人,最近又往西山跑的欢快,这谢迁等人言外之意,不是很明白吗?就是说,他们的儿子,将来都有大前途的,来这西山干什么,读书人嘛,当然是功名要紧。 可被皇帝问到了,刘健只好硬着头皮道:“是,犬子……” “朕知道。”弘治皇帝一副很理解他的样子:“可以让刘卿的儿子来西山嘛,这西山的确很好,到哪里,男儿没有功名呢?” 刘健老脸一红,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谢迁等人,正色道:“臣的儿子也在备考,读书人,最紧要的还是读圣贤书。” 谢迁等人纷纷点头,都说刘公果然持重,这是对的,西山这儿……有点怪,据说在这里还折腾出了个新学,很不妥,别误了人子弟,刘公的儿子刘杰,虽是运气不好,屡屡不中,可有其父必有其子,嗯……会有前途的。 弘治皇帝似乎也能理解他们,他们都是正经出身的读书人,便只点了个头。 突然这时,爆竹声响了。 一个力士狂奔而来,口里边道:“千户,千户……吉时到了……到了……” “到了……” 所有人顿时都打起了精神。 要开始收土豆了。 张信的眼睛发光,虽然此前已收了几亩,可是密植的几亩地,却一直没有动,就想看看效果呢。 方继藩也打起了精神,不过他先看向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自也是急切的,他站了起来,用手拍了拍自己后tun上的泥泞。 朱厚照一直盯着父皇的手,看他在‘tun部’拍了拍,手上也沾了‘泥’,下意识的,朱厚照打了个冷颤,他决定,要好好保守一个秘密,这辈子,打死都不说出来。 弘治皇帝道:“收吧,朕要看看,此物能产几何!” “遵旨!” ………… 第二更到,今天很早起来了,昨夜没睡多久,写完两章,又累又困了,老虎得去补眠一下,起来再继续! 第三百零四章干得漂亮 终于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 其实方继藩的心里是有些紧张的,虽然这土豆已经经过了一轮育种,可方继藩却知道,这时代的土豆,显然比后世相差甚远。 方继藩亲自捋起了袖子,一干校尉们亦是个个龙精虎猛的样子,磨刀霍霍。 张信神色肃然,亲自命人拆了暖棚,一亩土豆田便绽露眼前。 弘治皇帝看着这绿油油的一片田地,目中深处带着深邃。 身后有人窃窃私语,似乎对这土豆田带着几分怀疑。 这……当真是主粮? 此时,已有人搬了大秤来,一边有千户所的书吏专门预备记录。 万事俱备,方继藩倒没有打算做旁观的大爷,亲自蹲下,自地里刨出了第一株土豆。 这是一串比鸡蛋还大的果实,轻轻刨出之后,一旁的校尉立即自方继藩手里接过,双手捧着,徐徐到了另一边。 书吏开始落秤:“三斤六两!” 接着,十几个校尉一同下地,开始在地上刨出一串串的土豆,而书吏报的数目也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很多来不及上秤的,则堆砌在一旁。 “三石……” 当书吏报到了三石时,弘治皇帝的瞳孔已经开始收缩了。 主粮……三石……这意味着,它的产量已经开始超过了南方的稻米了。 岂不是说……有了红薯,有了土豆,大明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缺粮的问题? 而今天下的人口,朝廷黄册中所统计的,不过是两千万户罢了,若是加上隐户,至多也不过三千万户,人口不会超过万万之数。 现在,单凭稻米和麦子那可怜的亩产,确实已经捉襟见肘,而若能在大漠以及辽东种出三石的主粮,又可养活多少人口啊。 只是显然……还没有结束。 一旁还有堆砌着的许多土豆,地里的土豆也在继续刨挖。 “五石!” 报到了这个数目时,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几乎感觉自己要疯了,头皮发麻。 五石……是五石啊…… 这产量,已超过了整个南方稻米的一倍,这样的亩产量,已经堪称恐怖了。 这可是主粮啊。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的踩着泥泞,踏步向前走去,而后走到了方继藩的身后,接着微微的弓着身子,似乎想要瞧清楚方继藩是怎么将这一个个土豆刨出的。 只见方继藩用手轻轻地拨出了一层层的浮土,接着一枚果实出现,连着根茎,接下来是第二颗、第三颗,一大串的土豆轻轻的被方继藩拔了出来。 弘治皇帝已觉得自己的脑子彻底的乱了。 陛下目瞪口呆,而刘健诸人,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当书吏报到了十石的时候,空气中,直接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十石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在现有的土地之下,大明的粮产可以直接翻上三倍。 三倍啊。 这倒还罢了,最重要的是,辽东和大漠若是也能种上,那么又可增多少粮食,可以养活多少人口? 这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红薯足以使大明不再有灾荒,而土豆,则是可以使天下人都能饱食。 刘健按捺住了心里的激动,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秤,生怕有人动了手脚。 可是,收土豆的程序还在继续,旁边小山一般的土豆,一个个上秤,源源不断,让人目不暇接。 “十五石!” 那翰林学士,已是捂住了自己的心口,觉得自己的心跳动得太厉害了。 他满脑子嗡嗡的响,这……算是大治之世吗?糟了……糟了,他脸色一变。 在这转念间,他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 得修书,得赶紧的修书回乡啊,沈家乃是大族,是乡中一等一的大户,有良田千顷,这是沈家的祖业,是根本。 自成化年开始,随着天下太平,人口愈来愈多,人多而地少,导致地价不断的攀升,短短二十年间,粮田的价格增加了三倍有余。 士绅们,都在急着眼的兼并土地。 为何? 因为可以预见,未来的人口只会越来越多,而土地……终究是有限的,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也是极其有限,谁有地,谁有粮,就意味着,别人饿肚子,自己不必饿肚子,饿肚子的人为了吃粮,他们可以甘愿付出一切,因为你不吃粮,你就得死,你想活,就得卖儿卖女,卖掉一切值钱的东西换来粮食。 在大明,兼并土地,乃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沈家就有很多地,很多很多。 只是现在…… 这位翰林学生,听着那书吏一次次的报出的数字,直感到心惊胆跳,使得他的脑海里很大胆的冒出了一个念头……那么多的地,得卖。 当粮食越来越多,人们就不必担心挨饿了,地价肯定会大跌。 倘若再有吃不饱的流民往辽东,往大漠去,那里有的是的土地,只要肯开垦,那么……这地价还怎么涨得起来? 他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此时此刻,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亩产十五石,这是砸人饭碗,可又是救济了天下人啊。 道德和利益,在他脑海里不断的摇摆着,摇得头晕脑胀,他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浮出了苦笑。 “二十石。” 这个数目自书吏口中报出来的时候,沈文的脸已麻木了。 十五石和二十石有分别吗? 有个蛋的分别,大明的人口就算是再增长一倍,也养得活。 在另一边,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收着土豆,他已忘了书吏的报数,他只专心致志地看着方继藩的手在地里翻飞,变得越来越熟练。 不可遏制的,弘治皇帝居然也蹲了下去。 你方继藩可以。 朕也可以。 他学着方继藩刨土的样子,朝着地里挖,刨啊刨,却是刨了个空。 方继藩侧目,不禁一脸懵逼地看着弘治皇帝:“陛下……那个……您挖错地方了,这是地,那里……是引水的沟渠。” “噢。”弘治皇帝没有因为方继藩小心翼翼的提醒,而有任何羞愧,朝着方继藩所指的方向,终于,他刨出了一个土豆。 这沉甸甸的果实,落在自己的手里,弘治皇帝奇怪地看着这果实,即便这果实上还沾满了泥水。 一旁接土豆去上秤的校尉不敢去接,吓得脸色惨然,他楞在田垄里,显得不知所措。 倒是萧敬,顿时明白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陛下一眼,没有相劝,陛下都亲自动了手,他还能闲着吗? 身后,一个小宦官想要上前帮着刨土豆,萧敬却是用杀人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小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后退了三步。 这等马屁,也是你能拍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有资格? 萧敬心里冷笑,可随即又露出了谦和的笑容,同样蹲在了地上,和弘治皇帝齐心协力的刨出了一串土豆来。 “二十五石……” 这个数目报出来的时候。 翰林学士沈文,生生的栽倒在了地里。 彻底昏死了过去。 怒极攻心啊。 倒也未必是怒极攻心,只是,这太震撼了,他心里有太多的念头,他自然知道,这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沈家就算是损失一些利益,若能换来太平天下,又何尝不可。 可心里,又有一丁点小小的痛心,祖产啊,那些都是祖宗的地啊,不卖,就可能坐视地价跌一轮,最后越来越没有价值,可若是卖了,自己……岂不和方继藩一般,成了崽卖爷田的败家子? 于是乎,当听到二十五石时,他终于承受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 更奇葩的是,此刻,这位翰林学士昏厥在地,居然没有人搭理他,倒不是沈文的人缘糟糕,而是因为……大家的精力都没放在了别的地方。 “三十石……” 蹲在地上,已一身泥泞,污浊不堪,挖出了几串土豆的弘治皇帝,顿时身子一震,手还伸在泥里…… 弘治皇帝的眼睛有些红了,不是想哭,而是激动到无可克制自己了。 一旁的萧敬,愉快地跟着陛下刨着土豆,一见陛下如此,也停了手,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这是上天赠与陛下的大礼啊……” 萧敬压低着声音,向弘治皇帝道。 弘治皇帝这才缓过神来,而后看了方继藩他们一眼,又默默的继续刨。 当数目报到了三十三石的时候,一切……都进入了尾声。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腰有些疼,这时候,他才体会到了张信和朱厚照的感受,务农……真的辛苦啊。 他巍颤颤的,在一个校尉的搀扶下起身,口里喘着粗气。 三十三石,可谓是大大的超过了自己的预料之外。 自然,这三十三石中也不无水分,比如,土豆在上秤时没有洗干净,因而,上头还沾了不少的泥。 又比如,许多坏了的土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上秤再说。 真实的数目,可以称之为粮的,多半也不过二十三四石罢了。 可这又如何呢?无论是笼统的数目还是精确的数目,这数字都已横扫了一切,远超大明君臣们眼里,一切的主粮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欢呼雀跃,干得漂亮! 这句话,说的是方继藩他自己。 第三百零五章真香啊 弘治皇帝要站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腰要断了。 方才收土豆时还不觉得,可这一站起,虽是有宦官搀扶着,却已是天旋地转,萧敬眼疾手快,一把将弘治皇帝抱住,弘治皇帝才稳住。 弘治皇帝缓了口气,左右四顾,道:“三十三石?” “恭喜陛下,三十三石,此天降祥瑞,大明列祖列祖们有德,苍生有幸。” 萧敬跪在泥地里,努力的挤出了眼泪。 弘治皇帝却懒得理他,看向了方继藩,露出了几分随和的笑意:“朕不年轻了啊,已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可从地里刨出了这么多粮,心里甚是宽慰,你们……真是我大明的栋梁啊。这东西如何吃?” 校尉们个个挺起胸脯,却又都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要不……尝尝?” “当然要尝!”弘治皇帝大笑起来。 朱厚照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方继藩当做没有看到。 一行人匆匆回到了千户所,弘治皇帝坐下,朝众人道:“都坐下吧,朕乏了,想来你们也已乏了吧。” 宦官们匆忙搬了椅子来,众人纷纷坐下,弘治皇帝饶有兴趣的样子,而早有人将这收了的土豆送往饭堂去烹饪了。 土豆烹饪的法子很简单,直接搅拌成泥,放一点香油,再放一点盐,只一炖,这土豆泥,一锅便可熟了。 即便是主食,就该有主食的样子,朱厚照似乎想到了什么,拉来了一个宦官,低声密语几句,那宦官匆匆去了。 弘治皇帝顾不上朱厚照,事实上,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如此高产,比之红薯,还要不遑多让。 可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好吃? 百姓们会吃? 这许多的疑问,俱都盘桓在他的心头。 一时之间,心情复杂无比。 众人见弘治皇帝无心说话,自然也就不敢放肆,只是所有人都各怀着心事,沉默无语。 小半时辰之后,一盘盘土豆泥端了上来,所有人直勾勾地看着盘中的食物……这玩意儿,像糊糊…… 萧敬亲自端了一碟土豆泥,弘治皇帝低头看了看,这东西……真能吃? 他踟蹰着,正待要举起筷子。 这时,却听一个声音道:“父皇……” 弘治皇帝抬眸。 却见朱厚照笑嘻嘻地道:“要吃这土豆泥之前,得先来一道开胃粥才好。” 弘治皇帝人不足笑道:“竟还有这讲究?” 朱厚照绷着脸道:“儿臣和方继藩,都是很讲究的人。” 方继藩有点无语,他在怀疑朱厚照在坑自己。 朱厚照随即直接出了大堂,亲自去提了一桶粥来。 这粥,是他方才吩咐那小宦官去置办的。 接着,他命人取碗,提着木勺子,一勺勺的舀了粥,而后分发给在座的君臣。 “这是何物?” 看着这几乎不忍睹卒的‘黄米粥’,弘治皇帝却一头雾水,这是粥吗?这粥里没多少米啊,而且多是泛黄的碎米,毫无米香可言,粥水不浓,上头还飘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杂质。 “父皇,这是黄米粥!”朱厚照老实回答。 弘治皇帝冷笑道:“你当朕不曾见过黄米粥?” 是啊,弘治皇帝可是体验过民间疾苦,亲自尝试过黄米粥的,味道虽称不上多好吃,却也不算太过难吃,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眼前的黄米粥,和自己在宫中所吃的黄米粥联系起来。 朱厚照正色道:“父皇当然知道黄米粥是什么样子,可是儿臣却知道,父皇一定是不知道寻常百姓所吃的黄米粥是什么样子。父皇在宫里想要体验民间疾苦,只需一道口谕,御膳房自会尽力去筹办,可他们会如何置办黄米粥呢?想来,还是要精选最好的黄米,颗颗饱满,每一粒无不是精挑细选,此后再将米掏得干干净净,洗去一切杂质,用柴火细细的熬个几时辰,再放入一些蜂蜜,或是一些白糖,说不准,还要给父皇配上一碟小菜,送会送到父皇的跟前去。”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最后道:“父皇,儿臣说的没错吧。” “……”弘治皇帝有一种感觉,自己的脸正被人啪啪的在抽,脸火辣辣的,有些疼。 可是……他看了一眼萧敬,萧敬弓着身,低垂着头。 弘治皇帝已经明白什么了,只抚案,默不作声起来。 朱厚照这时又道:“老方……啊,不,新建伯方继藩,曾对儿臣说过一个笑话,说是无知的老农,在想着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子……” 方继藩猛的身躯一震,立即道:“殿下,不要胡说,臣没有说过皇帝老子这样的话,臣说的是,老农畅想着紫禁城中的圣皇……是圣皇帝,不是皇帝老子!” 朱厚照干笑道:“好好好,就算是圣皇老子吧,这老农便在想,圣皇他老人家会怎样种地呢?圣皇他老人家耕地时,一定是用金扁担,或是金锄头的吧。” 此言一出,弘治皇帝一愣,随即莞尔。 刘健等人也跟着笑了。 老农无知,此等笑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厚照随即道:“可是……父皇……儿臣这个人比较耿直,就直说了吧,这老农无知,父皇岂不也很无知吗?老农们不知父皇在宫中不需耕地,而父皇身在宫里,所想的百姓疾苦,又岂不是如此呢?就说这黄米粥吧,儿臣不客气的说,父皇所喝的黄米粥,和老农们所喝的黄米粥,名字虽然相同,可其实就是两种全然不同的东西。就如父皇的尚膳监里的参汤,和寻常人所喝的参汤,也是全然不同的。” “父皇平时不是一直让儿臣体验民间疾苦,了解百姓的苦楚吗?”朱厚照说到这里,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儿臣体验过了,黄米粥也喝过了,这便是寻常老百姓真正作为主食的黄米粥,父皇不妨也试试看。” “……” 弘治皇帝没有说话,他绷着脸,低头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黄米粥。 朱厚照的话虽然尖锐,不过这个小子,似乎一直都如此。 可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似乎说的太过了。 不过……弘治皇帝倒也没有责怪他,毕竟这个小子说的确实有理。 看来……这是朕的过失啊,朕也有失察之处。 他微微一笑道:“好,那朕就试试这真正的黄米粥。” 说罢,他举起了粥碗,取了银勺,轻轻一舀抿了一口,随即就皱起了眉头。 一股馊味直冲味蕾,快速地蔓延了整个口腔,这味道,这清汤寡水,何止是难吃,实是不堪入口。 他微微的抬起眼,却见朱厚照一脸期盼的样子,仿佛早就盼望着他将这黄米粥喝个干净。 这…… 弘治皇帝心里想,道理是有道理的,太子也确实比从前稳健了,能体会民间疾苦,这点的确很令人欣慰。可他就这么巴不得看朕的笑话吗?这……就不是理的问题了,而是……态度的问题了。 你还是儿子吗? 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弘治皇帝依然微笑!要心平气和,不必和他置气,今日是个好日子啊,该高兴才是。 一碗粥,几乎是捏着鼻子喝完的,很难入口,比药还难吃。 刘健等人见陛下一口气喝掉了一碗黄米粥,谁敢不喝?一个个乖乖的端起粥,只是…… 喝了第一口,就想死了。 他们之中,即便是出身最低的人,那也是中等人家,否则也供不起他们读书,让他们金榜题名,许多大臣曾向皇帝上表,诉说自己家境贫寒,出身微薄云云,可实际上呢,他们心里所谓最苦寒的日子,那也是一日三餐,顿顿白米,隔三差五总能看到荤腥。 可这黄米粥,比起他们最清淡的吃食,简直就是猪食啊。 沈文早就醒了,他发现自己很悲哀,居然还要受第二遍苦,遭第二茬罪,这黄米粥喝了一半就差点要呕吐出来了,可他哪敢君前失仪,只能咬着牙,用自己无可匹敌的毅力,强撑下来。 一肚子馊水味,在肚里和喉头回荡……他铁青着脸,宛如少林寺学习铁布衫的僧人,双手握拳,死死攥着,浑身肌肉紧绷,就差哎ho一声,彰显中华武威! 百姓之苦,今日……弘治皇帝算是真真实实的见识到了,以往见到了王二,看他们家徒四壁,觉得苦。后来听欧阳志说辽东军民苦,弘治皇帝也觉得苦,似乎觉得自己已感同身受了。 可是今日这黄米粥,才是真正的苦。 “请陛下用土豆。” 方继藩看君臣们难受,良心受了谴责,太子殿下还真是发人深省啊,用自己对付他的一套对付到了他爹的头上。这家伙……迟早是会作死自己的,方继藩觉得该告诫自己,和这喜欢作死的家伙划清界限为好。 此时,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银勺,舀了一口土豆泥。 这土豆泥入口,弘治皇帝就觉得有某种说不出的味道。 弘治皇帝细嚼慢咽着,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该如何形容呢? 最后,他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真香啊!” 第三百零六章天下大治 是真的很香啊。 弘治皇帝并没有刻意的浮夸,实在是……这辈子很少能享受到如此惬意的感觉了。 那土豆泥,比他寻常所吃的膳食,竟还好好吃一些。 于是,他大快朵颐,方才劳作之后,本就腹中空空,又吃了那黄米粥,如今,真觉得这土豆泥,如山珍海味一番。 刘健等人,也已饿了,吃了那黄米粥,再吃土豆泥,都如陛下一般的感受。 众人吃的不亦乐乎,一盘土豆泥,吃了个干净。 摸摸肚皮,饱了。 这种饱食的感觉……真好啊。 为何从前,就不曾有这样的胃口呢? 刘健已露出了微笑,对这土豆,他已有了更好的印象,方继藩等人,没有吹嘘,这……理应是主粮。 看着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都是欢笑一堂,方继藩绷着脸,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尤其是看到朱厚照,贼笑的样子,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后襟发凉,太子殿下这钢丝走的…… 弘治皇帝吃罢,抹了抹嘴,叹了口气:“有此粮,朕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健巍颤颤起身,朝弘治皇帝行了一礼:“陛下圣德,屯田千户所上下,亦是功不可没……” 这是要请功了。 对刘健来说,以方继藩等人的功劳,怎样封赏,都不为过。 正可是粮食啊,能养活多少人,解决多少问题? 弘治皇帝颔首,若有所思,看向朱厚照:“你是太子,若卿是朕,会如何?” 朱厚照咋舌:“儿臣不敢说。” 这时,他倒知道‘谦虚’了。 弘治皇帝便道:“屯田千户所,即日起,准其出关,试种土豆,准其招纳流民,在关外选址,招纳流民,各处关隘官军,应予配合。” 眼下最重要的是,在关外种出土豆来,倘若如此高产的主粮能在关外开花结果,那么,这便是对鞑靼人的致命一击了。” 弘治皇帝说罢:“方继藩,朕想问你一个问题。” 方继藩一脸诧异。 他原以为论功行赏的时候到了,谁料到,这个时候,竟是问一个问题。 啥问题?除了微积分之外,方继藩也不是吹牛……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朕问你,三皇五帝,存在吗?” “……” 谁也没有料到,陛下竟问出的是这个问题。 那沈文正摸着自己的肚皮,觉得舒服了一些,可如今,却有点懵逼。 因为这个问题,陛下曾问过自己。 可现在,陛下再问方继藩,答案显而易见,陛下对自己的回答很不满意。否则,又怎么会问方继藩。 弘治皇帝徐徐道:“朕一直在想一件事,朕问过许多人,都不曾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你在西山,鼓捣你的新学。” 学问,是不能用鼓捣来形容的。 方继藩道:“陛下,这是臣的门生,王守仁的学问。” “你倒是将这推的一干二净,天下谁不知,这王守仁是从你这学来的,少来和朕绕圈子,朕听说,你和王编修,在此提倡新学,因而,朕想问,你们新学,对这三皇五帝,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沉默了。 泪流满面。 明明就不是我的学问啊。 内心的正义,不容许自己去冒名顶替别人的学问,这……太可耻了。 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尤其是沈文,他心里对新学,是鄙夷,这种自信,来源于他多年的经验,天下新冒出来的学问,何其多也,可有谁能取理学而代之? 何况,自己堂堂翰林学士,回答尚且不能让陛下满意,你方继藩乳臭未干,跟着一群读书人在此离经叛道,不过是年轻人们的胡闹罢了,等你们年纪大了,方才知道,何为正途。 他捋须,面带微笑。 “很重要吗?”方继藩突然开了口。 一语惊人! 三皇五帝,怎么可以说不重要。 此乃圣贤啊! 弘治皇帝沉默着,依旧凝视着方继藩。 许多人懵逼的看着这个素来在京里总能发出奇怪议论,同时,总能做出出格事的家伙。 方继藩叹了口气:“其实,三皇五帝,一丁点都不重要啊。圣人推崇周公,为何不见天下的读书人,推行周制?周人的土地制度,乃是井田制,这是周礼中的规定,为何……无人推行?甚至连孔圣人,对推行井田制,没有表现过赞同?” “……”本来,沈文听到方继藩的第一句话,想要驳斥,可是第二句,令他骤然如斗败的公鸡。 井田制,才是当今天下,所有儒生们的梦魇。 他们读周礼,却不敢恢复周朝的礼制。为何呢?因为周朝的礼制,说穿了,是公有制。 来,大地主们,咱们互相伤害啊,咱们土地充公好不好? 所以,人们对周礼,倒背如流,将其列为四书之一,上下数千年,只有一个人,他叫方孝孺,就是文皇帝靖难之后,宰了的家伙,他曾旗帜鲜明的支持恢复井田制,然而,没有人搭理他。 因为,天下的读书人,真的有一头牛,怎么肯拿去充为王田呢? 方继藩继续道:“周公也是圣贤,他的书,被列为四书,人们都说,周公制定了礼法,因此天下安定,可为何,没有人肯效仿周公去推行周人的礼法制度呢?三皇五帝,也是一样……” “圣人将他们列为圣贤,推崇他们行为和所制定的礼法,其实,并非是说,三皇五帝、大治之世,就一定是好的。所以,三皇五帝是否存在,其实一丁点都不重要,他们存在,谁还能找出三皇五帝大治天下的方法吗?” “没有人可以找到,时过境迁,即便人们知道,三皇五帝是如何使天下大治,我们后人,也未必按着他们的方子,能够做到,即便做到了,也未必能大治天下。” “三皇五帝若是根本不存在,又如何呢?他们不存在,读圣贤书的人,难道就放弃大治之世?难道就会失去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本心?不会的,诚如臣的门生王守仁所提倡的那样,圣贤之书,即为知,这个知里,就有大治之世,读书人对工农生出了同理之心,自然也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尝试着实现圣人之道,哪怕,大治之世,遥不可及,就如天上的星辰一般,可哪怕只要靠近一些,靠近一尺、一丈,这些尝试去靠近星辰的人,都将会彪炳史册,受人敬重!” “臣从来不会去想三皇五帝的问题,臣心里谨守着良知而已,有了良知,便去尝试,就如张信,在田里耕种,又如欧阳志,在锦州守城,他们都在通过心里的良知,去实践天下大治之道。” ”所以,三皇五帝,与我何干?他们在,臣会敬仰他们;他们不在,臣和臣的门生们……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臣,依旧还会迈向那遥不可及的星辰,哪怕攀上最高的山峰,张开了臂膀,依旧距离星辰甚远,可只要更近一尺、一丈,心里,也就满足了。” “……” 心存良知……尽力而为…… 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沉吟着,细细的咀嚼着方继藩的话,手指轻轻在案上,打着拍子。 方继藩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这个回答……是他胡编乱造的,逼格嘛,大抵就该是如此吧,论起装逼,本少爷不是吹嘘…… 弘治皇帝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很有意思,有些心意。不过……还差那么一点……” “……” 方继藩却也笑了笑,他无所谓:“臣才疏学浅,陛下学贯古今,臣拍马而不能及也。” 弘治皇帝随即又笑道:“你们这些想要追逐星辰的人,真是可怕啊。方继藩是一个,欧阳志是一个,王守仁,还有你其他的几个弟子?是了,还有张信,以及这些在屯田千户所里的上下人等,朕不知,西山这里的旷工们算不算,那么,索性,这个王三,便也算一个吧……对了,还有这些学童,他们还小,或许还不知天上的星辰是什么,可迟早有一日,朕知道,他们会依循你们的足迹的。” 说到此处,他不禁叹了口气:“可是朕老了啊,身子也不好,所以,真的羡慕你们,羡慕你们敢做敢为,你们……放手去追吧,若是摔了跟头,朕给你们撑着,你们若是有人跑不动了,朕总会给你们一个歇脚之处……” 方继藩有点不想和弘治皇帝聊天了,自己打个比方而已,可结果,弘治皇帝也开始不断的借用各种的暗语。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你们追的时候,带上太子,太子还年轻,正因为年轻,将来,还有许多施展拳脚的地方。土豆…这份大礼,朕收了,推广的事,朕不操心,这是你们屯田千户所的事,朕唯一做的,就是在旁看着你们,想看看,你们距离那星辰,可以近到何种地步。” ………………………… 有点事,人在外面,更新太晚了,抱歉,不过,总算是敢在12点之前,五更,欣慰啊。 第三百零七章碧血丹心 弘治皇帝的话,还是令方继藩很感动的。 一群年轻人胡搞瞎搞,虽也有一些成绩,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年长者或是君王,会对这些年轻人说出这番肺腑之词。 方继藩读史,看多了所谓的帝王权术,这些……或许是必要的,始皇帝是如此,汉武帝是如此,唐太宗玄武门变乱,亦是如此,宋太祖所谓的杯酒释兵权,又何尝不是如此?以至到了大明,太祖高皇帝的胡惟庸案、蓝玉案的大肆株连;到了文皇帝的靖难,乃至迁都。 这些古来的好皇帝们,无一不诠释着,想要有所作为,想要成为好皇帝,就必须一将功成万骨枯,要踏着万千人的血泪和委屈去做大事。 可那些丰功伟绩固然名垂青史,万千人称颂,却又有几人记得那千千万万的委屈和血泪呢? 方继藩是个现代人,现代人自有现代人的意识,可到了弘治皇帝面前,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他也相信弘治皇帝做为一个天子,是有其权术的,可是这种权术不多,他是一个真挚感情的人,一个和自己一样,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所以…… 方继藩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弘治皇帝所折服了,就如被施了紧箍咒的猴子,上一世所学的平等思想,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卧槽……老祖宗们厉害了,还能反向洗脑了。 虽是吐槽,可依然还是感动。 陛下当着众臣说出了这番话,等同于给想大展拳脚的一群年轻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使劲折腾去吧。 直到弘治皇帝心满意足的命萧敬带着几袋子土豆,打算进宫里,让尚膳监御膳房弄点土豆泥,接着便带着一干欣喜若狂的老臣们摆驾回宫。 方继藩的心底还是暖呵呵的。 做了这么多的事,没白效力啊。 毕竟在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 此时,他的脑海里只冒着一个念头,我方继藩要为大明尽忠,要为陛下效力,哪怕没有女朋友,也在所不辞。 方继藩带着西山人等,远远的眺望着弘治皇帝,目送圣驾的影子,他看到了朱厚照,朱厚照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 可他还是乖乖的跟着弘治皇帝回宫了。 待那圣驾去远,方继藩深吸了口气,回眸看了看张信,又看了看许多熟悉的面孔。 众人也看着他。 他们的眼里挂着晶莹的泪水,似乎……感触很深。 陛下圣明啊! 方继藩却突然道:“是不是感觉少了一点什么?” 张信等人,显然还在方才的情绪中,方继藩的这句话,实在太有违和感了,故而大家一脸懵逼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摊手道:“封赏呢?” “啥?”众人一个个噤声。 “老子立了大功啊,咱们千户所上下都立了大功啊!” 天坑,这绝对是天坑啊。 这不是故意的,方继藩以后宁可姓猪。 除了一把小小的感动之外,特么的,没有赏赐啊。感动了一把,骗了一点眼泪,然后人就跑了…… 风萧萧兮…… 见方千户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张信等人拉下了脸来。 张信正色道:“卑下敬重方千户,方千户于我们而言,便如父母,给我们了一个新的活法,令我们才知道,原来世界竟可以如此的广阔。在卑下们的心里,千户犹如美玉无暇,可是今日,卑下有一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你不要讲了。”方继藩摆摆手。 他知道,张信他们此刻一定心潮澎湃,早已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了,他们定会振振有词的告诉自己,为朝廷效忠,怎么能以封赏为目的呢?又或者说,我等世受国恩之类的话。 “一群白痴!”方继藩心里暗暗鄙视,有奖励,才有更大的动力啊! 算了,吃土豆烧牛肉吧,折腾了一天,真是又饿又累了。 于是接下来,千户所里大摆宴席,各种相关于土豆的烹饪,摆了几十大桌,热腾腾的酸辣土豆丝、土豆烧牛肉,土豆煲牛腩、土豆饼,统统搬了上来,还有那自江南送来的女儿红,管够。 在这寒冬腊月里,温上一些江南来的黄酒,这已过滤了杂质的酒水,口感极佳,方继藩无法理解,穿越者为何会对二锅头感兴趣,在这个时代,有如此佳酿,所谓的二锅头简直就是难以下咽了。 “真是糟践了啊。”王金元坐在了方继藩的下首,他拼命地喝着女儿红,生怕浪费了,抹抹嘴,即便是他这等‘小土豪’,也不禁为新建伯的奢侈而摇头。 这些都是珍藏的佳酿啊,拿来摆酒?有银子也不是这样糟践的,看着账面上少掉的数字,王金元心疼得厉害,这也是银子啊。 “新建伯……”王金元左右张望,低声道:“省着点儿喝,可不能让校尉和力士们养成了这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习惯,不能惯着啊,若是将他们的嘴养刁了,将来……可怎么养得起……”王金元想哭:“会穷死的。” 方继藩拍了拍他的背,却是豪气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从今儿起,酒肉都将暴跌,你信不信?亏得你还是买卖人,看不穿啊。” 王金元心头一震,他能混到今日这般,自也不是蠢人了。 猛地,他想到了什么。 不错……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土豆的出现,红薯的出现,会发生什么? 眼下大明的粮产,尚且可以勉强养活自己,现在多了红薯如此多的辅粮,多了土豆此等高产的粮食,可以吸纳大量的流民。 这就意味着,大明不缺粮了。 不缺粮,多余的粮食会有人拿去酿酒,有人拿去喂牲畜。 这酒水为何值钱? 因为酒水需要粮食才可以酿出来,一斤酒,十斤粮啊。朝廷对于谷物酿酒的行为,历来是反对的,认为这会助长奢侈,若是人人效仿,富户大肆酿酒,而市面上的谷物势必暴涨,将大大伤害平民百姓。 可现在…… 一切都已不是问题了。 这么多粮堆满了谷仓,不拿去酿酒,不去喂牲畜,还能拿去做什么? 方继藩朝他眨眨眼,唇边勾起了一丝笑意,道:“好生琢磨琢磨吧,想想如何趁机做点买卖,这世上的买卖无非就是看谁占了先机而已。” 王金元的眼眸里浮出了一丝精光,随即神采飞扬的道:“懂,懂,小人懂了,谢过新建伯提醒,是小人糊涂,小人敬您一杯。” 吃到了一半,外头却有人嗖的一下冲了来。 大家注目一看,竟是朱厚照。 朱厚照乖乖的跟着弘治皇帝回了京,而后又乖乖的说回东宫去休息。 一和父皇分道扬镳,他就心急火燎地又往西山赶了。 “饿死了!”朱厚照直接挤开了王金元,坐在了方继藩的身边:“碗筷拿来,给本宫多盛点牛肉。” “殿下……您……又回来了……”方继藩震惊了,来回二十里地呢,就算是快马,那也够呛的,殿下真是神速啊。 朱厚照龇牙咧嘴,一把揪住方继藩的领子。 “牛是本宫杀的,本宫清早就留着肚子,就等着这烧牛肉呢,你好歹毒的心思……” “……”方继藩作为少詹事,教育太子,责无旁贷,于是板起了脸道:“太子殿下慎言,我大明历来重农,牛乃农耕神器也,太子殿下何时杀的牛,有人看到吗?有人证吗?” “嘿嘿……”朱厚照倒是惊醒了,挠挠头道:“你呀,假正经太会装了,难怪父皇喜欢你,而不喜欢本宫……” 切…… 方继藩鄙视他。 ……………… 在皇宫的暖阁里。 弘治皇帝还沉浸在土豆的喜悦之中。 傍晚的时候,他特意命人蒸了土豆泥,愉快的坐在暖阁里,看着这如糊糊般的食物,拿了勺子,一口口的吃了起来。 将来在大明,会有许多百姓都以此充饥。 味道依旧不错。 唯独不好的地方,就是为何总感觉晚上吃的,没有白日吃的香呢? 就这转念间,弘治皇帝倒是想起了点什么,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饭前的那黄米粥,才是真正的开胃之物啊,百姓们现在吃的,就是那等黄米粥,对他而言,土豆可能不过是一般的膳食,可对于百姓们而言,以后不必再吃黄米粥,却有数之不尽的土豆、红薯,甚至将来连谷物都将不再奢侈,这于他们而言,是何其幸运的事。 所以……虽然觉得有些腻,可弘治皇帝依旧吃得很愉快。 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舒服! 此乃与民同乐者也! 片刻之后,萧敬小心翼翼的步入暖阁,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恭谨的候着。 弘治皇帝收敛起欣慰的笑容,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得尽力装出不苟言笑的样子,沉声道:“太子……那儿,打探得如何?” 回来的时候,弘治皇帝就觉得有点儿古怪了,总觉得太子心里藏着事,所以他欲擒故纵,假装没有看见,却是偷偷的命人盯着,想要看看,自己这儿子到底又在搞什么名堂。 ………… 这两天有点忙,抱歉了,这章来晚了,让大家久候了,第二更尽量早些哈! 第三百零八章天下之福 听着弘治皇帝的询问,萧敬笑容可掬。 可他心里却是难受无比。 作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东缉事厂的厂公,他最怕的,就是陛下明令自己前去查太子殿下的底细。 为何当初土豆的事,萧敬懵然无知?其实根本原因就在于,太子殿下就在西山。 因而,东厂极力避免前去西山密查。 这等事,实在有太多忌讳了! 太子殿下,就是将来的天子啊。你东厂居然敢密查太子,将来任何人,只要偷偷的打个小报告,太子殿下,这位将来的皇上,会怎样想象呢? 无论最终会产生任何联想,萧敬的麻烦可就不小了。 因而他必须得装糊涂,东厂那儿也绝不敢去西山设置什么密探,因为只要太子殿下将来知道,无论查没查到什么,查到了是否密报给了陛下,这都可能是将来萧敬不得善终的把柄。 厂卫无孔不入,却又必须得清楚什么人是可以探查,什么人,你得躲得远远的,不该问的东西,半句都不可以问,就算有人将这些消息,送到你东缉事厂的大堂,萧敬也绝对看都不敢看。 以往,皇帝陛下至多问问太子在干什么,而萧敬的回答很简单,这根本不需要秘访,只需让个人明目张胆的跑去詹事府,问一问殿下的行程就可以了,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一切都有记录可查,可现在,却等于是打探太子殿下的私密了,这……就难保未来不会留下隐患啊。 可陛下既然问起了,而且点明了东厂要查个清楚,他若是不去,陛下这儿便没法交代,若是今日在陛下面前有丝毫隐瞒,那就更严重了,这属于知情不报,欺君罔上。 所以……萧敬虽是笑吟吟的,可心里却是委屈巴巴的。夹在这对皇家父子之间,真是难做人啊。 此时,萧敬也只能如实道:“陛下,太子殿下到了东宫,转悠了一圈,又去了西山。” “噢。”弘治皇帝握着勺子,依旧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土豆泥,看似无关紧要,可这不露声色之下,却显然对萧敬所密奏的事尤为关心。 “而后呢?” 见萧敬没有继续说下去,弘治皇帝追问。 “殿下去了西山,吃土豆去了。” “是吗?”弘治皇帝低头,看着盘中的土豆泥,这小子还有这个爱好? 可是……只因为这个吗,那为何不和朕直说?又为何如此的鬼鬼祟祟呢? “还有吧?” 弘治皇帝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敬。 他知道肯定还有内情。 太子是什么样子的,他这个做父亲的若是不知道,那就真是太失败了。 萧敬被弘治皇帝看得心里发毛,一脸苦瓜相地道:“太子殿下吃……吃的是……是土豆烧牛肉。” “……” 弘治皇帝一听,下意识的看了看盘中的土豆泥,满肚子一股土豆味,令他打了嗝…… 土豆……烧牛肉……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漫不经心地继续问:“牛肉何来的?” “死了,所以方继藩买了来,将其屠宰烹饪。”萧敬道。 听到这里,弘治皇帝绷着脸,沉声道:“是太子买去的吧,不要都算上方继藩,朕知道有些事,你不敢说。” “这……”萧敬感觉手心都冒汗了,心里甚至颤了颤,却只好点头道:“好像是的。” “此牛,如何死的?” 陛下越是追根问底,萧敬的压力便越大,因为他知道,或许陛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叫洞若观火,倘若自己隐瞒了什么,都可能使陛下对自己产生怀疑,他的好日子也就真的到头了。 萧敬硬着头皮道:“从顺天府和当地保甲长以及本地士绅那儿的调查来看,这牛是被天降的巨石啪嗒一下,砸死的。” “啪嗒一下,天上掉下来的?”弘治皇帝的唇边勾起一笑,只是这笑明显的带着几分嘲弄:“你走在街上,天上会啪嗒一下,掉下巨石吗?” “奴婢……”萧敬连忙拜倒道:“其实也查过,这等事也不是没有的,厂卫这百年来,有不少关于天外飞石的记录,譬如就在弘治三年……” “少说这些。”弘治皇帝瞪了萧敬一眼,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萧敬咂了咂嘴,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儿苍白,他努力的笑起来:“那个……陛下,他们是有宰牛书的。” 弘治皇帝抬眸,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道:“再关注一下,从今日起,西山附近的庄户所养之牛,是否还有陆续走失和异常之事,死了多少,走失了多少,俱都报来。” “这……陛下,是不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你不明白,凡事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给朕盯着吧。” “是。” 萧敬实是不愿去给弘治皇帝盯梢这个,他……怕死,可没有法子,只好行了个礼,口称遵旨。 ……………… 京师上下已是群情汹汹,无数人都想看看这土豆为何物。 事实上,在京师附近,一些地价已经开始有所动摇了,更多人前往西山,想要一探究竟。 犹如耍猴一般,在密植的土豆地里,暖棚已经拆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读书人和地方的士绅。 校尉和力士们个个神气活现,今日他们换了新衣,将这土豆地围住,接着便有校尉们开始刨土豆。 一石、两石……十石,人们激动地报出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叹的数目,有年老者,虽是须发皆白,此刻却是滔滔大哭起来。 “上天垂怜咱们百姓啊……”年老者涕泪横流地道。 这辈子,能见这样的景象,算是没白活了。 其实这老士绅在京畿附近也有一些田,是个老秀才,此后屡试不中,索性便不考了,好好的守着自己的家业,含饴弄孙。 地价一跌,于他而言,是有些肉痛的。 可说来也怪,他自己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读了一辈子书,所求的不就是仓廪足,而百姓知礼吗?所求的,不就是天下无饿殍吗? 眼看着这土豆一个个刨出来,人们报出一个个数目,这老秀才的心在颤抖,完了,地肯定不值钱了,不过……似他们这样的人家,有榨油的作坊,也养了一些畜生,日子倒也依旧还能维持过去的体面。 其实地还是这些地,这地里能长出更多的粮食,日子只会更富足,跌的地价,终究只是纸面上的数目罢了。 老秀才老泪纵横,像做梦一般,等报到了三十石的时候,他长长的呼了口气,眼睛放光。 “好,好的很哪,太平盛世,有什么不好。”老秀才摇摇头,激动地和身边或脸色有些难看,或是激动,或是心有些些疼,却终究,还是喜悦起来的人道:“从前是咱们有饭吃,可有人饿肚子,而今人人都不缺粮,哪里糟糕了?这土豆种的好啊,咱们是圣人门下,所求得,不就是如此吗?有些人啊,叶公好龙,平时呢,振振有词,天天以圣人门下自居,可就因为土豆出来,地价动摇了几分,便要跺脚骂niang,这天下人都有饭吃了,太太平平的,这土地自然也就不稀缺了,跌一点银子,本就是理所应当的,此等人,无耻之尤,老夫羞于此等人为伍!” 一通咒骂,倒是令许多人深有同感,纷纷点头。 圣人书,还是有好处的,士绅们都读过书,毕竟这土豆的出现,还不至彻底败了他们的家业,只是比起寻常人,他们会受损一些利益罢了。因而,老秀才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让大家兴趣又高昂起来。 人群之中,有人道:“走走走,去尝一尝这土豆,觉得好的,屯田千户所颁发粮种,谁想种,自可带回去播种,副千户张信已刊发了他的红薯、土豆播种和食用之法……” “走,尝尝去。” 饭堂里,人声鼎沸。 一头牛在后厨里已剥了皮。 朱厚照朝着这牛傻乐,真是运气啊,近来不知为何,总是有牛不长眼,出门吃草竟也不看黄历,意外的灾祸,总是会突如其来。 方继藩则是浑身冷汗淋漓,看着伙夫们拿着解牛刀,剥下牛皮,方继藩心里已明白,接下来,肉牛养殖计划已经刻不容缓了,否则……自己迟早会被人害死的。 饭堂那儿,一群人先唱了黄米粥,个个叫苦,接着半碗土豆泥上了来,众人一尝,于是纷纷大呼痛快。 可随即,一个招牌挂了出来‘土豆烧牛肉:一两’,‘酸辣土豆丝,三百钱’。 “……” 众人咀嚼着口里的土豆泥……突然,有一丢丢的被强行宰客的感觉。 “来,尝尝吧。”老秀才一拍桌子,很是豪气地道:“给老夫来一个烧牛肉,来一个土豆丝。” 牛肉,本就是奢侈品,而土豆烧牛肉,更是所有人一辈子都没有尝试过的佳肴,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西山,岂可空手而归? 银子……是小事! 地价都亏了这么多了,还在乎再被宰这么一二两银子吗? ………… 抱歉,今天情况特殊,更新得比较晚,希望大家理解! 第三百零九章临危一死报君王 众人吃饱喝足了,直呼痛快。 痛快之后,西山学院便开课了。 来都来了,自然不免有人想去看看那新学到底新在哪里。 而人群之中,一个头戴纶巾,却不太显眼的人,也随着人潮流动。 土豆烧牛肉,真的很好吃啊。 越是好吃,这个人越是恨不得揪着自己的儿子痛打一顿。 短短的时间里,西山附近,莫名其妙的死了三十多头牛。 牛是小事。 逆子胡闹,才是让他上心的。 来人……正是弘治皇帝,身边一干禁卫拥簇着他。 其实弘治皇帝年轻时,也喜欢夜游,反正在宫外瞎转悠,去哪儿都好,别让外臣们知道就行。 而如今,他年纪大了,这样夜游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只是今夜出来走动时,让他想起了朱厚照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时候的朱厚照才七八岁,自己就如寻常的父亲一样牵着这孩子的手,朱厚照总是会问出许多不可思议的问题。 “父皇,我以后会做天子吗?可为何做了天子,出宫在外,还得要鬼鬼祟祟的?” “父皇,儿臣是母后所生的吗?为何母后总是抱着妹子,而不抱着儿臣?” “父皇,你为何不近女色,儿臣听人说,父皇有难言之隐,难言之隐是什么?” 弘治皇帝那时,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无论儿子问多么奇怪的问题,总是耐心的回答,哪怕许多问题……很糟糕。 可是……后来却是变了。 孩子还是那个孩子,太子的性子,没有变。 而自己的舔犊之心,又何尝有过变化呢? 只是,心态变了啊。 这些日子,他愈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可避免的变差了,甚至偶尔会犯晕,早不如盛年时的样子。 太子的年岁越大,他越发感觉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不只是自己的儿子,而将是大明朝未来的皇帝。 他开始变得严厉和苛刻起来。 防微杜渐,乃是身为父亲的本能。 三十多头牛啊。 在弘治皇帝边走边陷入深思得时候,在他的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萧敬。 萧敬警惕地看着左右,他显得很担心,天色很晚了,陛下居然还不肯回宫,如是有个什么意外,他必是难辞其咎。 偏偏西山这儿,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万家灯火纷纷点起来,格外的热闹。 最热闹的,乃是西山书院。 “寻到那个逆子了吗?”弘治皇帝淡淡一笑道:“寻不到,就去那儿看看吧,有人说那王守仁坏人心术,也有人说,此乃经世之学!朕想知道,这红薯和土豆为何是西山培育出来的,去看看吧,朕许诺了他们去胡闹,自然该看看他们可以胡闹到何等的地步。” 西山书院里,等学童们放了学,这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人满为患。 士绅和读书人不同,士绅虽也是读书人,可他们已经不再以读书为业了,或是屡屡的名落孙山,使人心灰意冷,还不如抱着家里的几亩地过日子呢。 因而,白日吃了土豆的士绅们留下来,更多的只是看热闹的心态。 所有人都挤在了西山书院的明伦堂里,王守仁一出现,顿时,一些专门来求学的秀才们连忙站了起来,纷纷朝王守仁行弟子礼。 其他读书人,似乎还没有受新学熏陶,因而只是冷眼旁观。 王守仁扫视了众人一眼,坐下,接着开始授课。 王守仁成长了,比从前的稚嫩,更多了几分威严,他的新学理论越来越翔实,说服力极强。 今儿是许多人是第一次听这新学的,他们听得恍然,却心里隐隐的觉得有几分道理。 弘治皇帝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面带微笑,似乎并没有为王守仁的讲授而动容。 其他的读书人,或许会被王守仁这样的才学所吸引。 可弘治皇帝是何等人,自幼开始,围绕他身边的,都是当世的名儒,无论任何一人站出来,都足以使人自惭形秽。 他们的理论功夫之扎实,他们的水平之高,甚至都不是稚嫩的王守仁可以相比的。 所以…… 弘治皇帝,并不觉得王守仁这看似新奇的理论可以吸引到自己。 他甚至在心里忍不住的有些失望,同理之心、大道至简、知行合一这些东西,他早就通过了方继藩和太子略知了一些,当然,他自然觉得这里头是有一些可取之处的,可作为一门学问,这一套新学理论,还是有很多的欠缺。 理学流行了数百年,数十代天下最拔尖的理学大儒,不断的完善着它的理论,岂会是区区一个翰林,或者说是区区一个翰林的恩师,方继藩那个小子,想要动摇就可以动摇得了的? 弘治皇帝笑了笑,便站起来,准备离开。 可就在此时,王守仁的课授到了一半,有嗤之以鼻之人发出冷笑打断道:“纵览王先生之言,似是只要不知行合一就成了废物,读书人便是废物吗?这天底下,治国平天下的人,哪一个是废物?范文正公,敢问是不是酒囊饭袋?本朝的于少保也是读书人,他也是酒囊饭袋?” 弘治皇帝脚步微微一滞,那四周假扮成儒生的诸禁卫们也纷纷的停住了脚步。 弘治皇帝又笑吟吟的跪坐了下去,面露微笑。 而此时,王守仁徐徐的抬眸,看到了提出质疑的人。 这是个年过四旬的长者,坐在角落里,抱着手,一副鄙夷的样子。 这种人,王守仁见得多了,更准确的来说,这样的质疑,他也见得多了。 范文正,乃是宋时的名相范仲淹。而于少保,则是土木堡之变,力挽狂澜,保卫北京城的于谦。 这二人的人生都有过跌宕起伏,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曾名盛一时,为天下读书人所敬仰。 王守仁平静地道:“你是范文正,你是于少保吗?” 王守仁这个反问,令人始料未及,那人顿时词穷,显然他永远都及不上范文正,及不上于少保。 此时,只见王守仁又道:“可是在这世上,想做范文正,想要做于少保的读书人,却有百十万人,那么敢问,这百十万的读书人在土木堡之后,有何作为?” “鞑靼人来了,你们敢与之搏斗吗?” “……” 王守仁简直就是教育界的老流mang,动不动就是弓马和拳脚。 众人沉默,有些人显得若有所思。 “你们当真能记得上于少保,有克敌制胜之术吗?” “……” “你们知道鞑靼人最擅长的是弓马,那么是否知道鞑靼人作战的弱点?” “……” “你们谁知道居庸关之外有一条河流,它叫什么,有几丈宽?” “……” “你们可知道鞑靼人的马,与西域之马,和朝鲜之马,有何分别?” “……” “怎么,回答不了?显然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可竟还敢拿范文正公和于少保来自比,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 说到这里,王守仁叹息了一声,摇摇头道:“鞑靼人来了,天下的读书人高谈阔论的多,以为自己是于少保,是范文正公的人多,可天下的读书人,百五十万,靠着高谈阔论,却无法伤及鞑靼人一根毫毛,鞑靼人和瓦剌人,北元之后也,自文皇帝横扫大漠百年之后,他们几经死灰复燃,年年侵门踏户,以至酿成了土木堡之变,以至边镇百姓,颠沛流离,焦头烂额。百五十万读书人可有一个仗义之人敢挺身而出,拍着自己胸脯说,我虽只是区区读书人,却有制服鞑靼人的方法。” “即便没有,那也无妨,可是有一人敢站出来,说有朝一日,鞑靼人到了我面前,我可以将他杀死吗?” …… 大家依旧静默着,只是在人群之中,许多人的神色变得复杂了。 这显然是赤裸裸的嘲讽啊,可是一时间像是难以找到反驳的话语! 讲到这里的时候,朱厚照和方继藩才蹑手蹑脚的来了。 这些日子,是朱厚照最快活的时候,对他而言,这些读书人,俱都是他的恩客,全凭大家仗义疏财,自己才狠赚了一笔银子啊。 他听着王先生的话,一脸严肃的样子,赤裸裸的嘲讽着那些空谈的读书人,心里忍不住叫了一声痛快。 他笑着朝方继藩使眼色。 方继藩倒是不理他!不过作为一个爹,啊,不,是一个恩师,方继藩此时倒是挺欣慰的,自己这个门生,越来越有大儒的风范了,就不知何时才能生出圣人的逼格。 到了那时,一定是光芒万丈,亮瞎自己的眼睛吧。 方继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守仁。 今日王守仁,似乎有些动气。 只见王守仁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何谓良知,良知都在诸位心中,你们崇敬范文正公、崇敬于少保,这就已证明,你们有了良知,可你们既有良知,却袖手谈着经学,又有何用?谁可以动鞑靼人分毫吗?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即便心存圣人之道,也不过是无用之人,无用之人到了临危之时,唯一的用处,不过是一死报君王而已。” ………… 今天的更新比较晚,在这里想说一下,这两天家里有点事出门办事了,今天又跑了一天,傍晚才赶回家,立马写第三更了,现在其实很累了,不过再累,在十二点前也一定把五更完成的,希望大家理解老虎哈!最后,谢谢鬼狐毒士成为这本书的新盟主,同时也谢谢大家一直支持老虎,只要想到有你们的支持,老虎再累也觉得值得的! 第三百一十章圣人之心 王守仁在这里笑了笑,面上丝毫没有诙谐之色:“若能临危以死而报效君王,这是历代先贤们才有勇气做的事啊。这样的人,正合了圣人之道,更值得天下人的传颂。” “可是……君王需要忠臣们的血吗? 他突然提出了疑问。 一下子的,这教室里的气氛便凝重了起来。 王守仁的脸,也恢复了冷漠,不得不说,他是个极擅长蛊惑人心的人。 一直安静地站着的方继藩,嘴角微微勾起,连一双清澈的眼睛都浮出了笑意,其实他已知道王守仁又要准备将那些腐儒们按在地上摩擦了。 真是令人期待啊。 他在王守仁身上看到的,是一股朝气,即便王守仁年纪比方继藩要大许多,可这一股蓬勃的朝气,方继藩清晰无比的感受到了。 “不……需……要!” 王守仁一字一句地回答:“大明不需这样的忠臣,陛下也不需这样的人,天下的百姓更不需他们的血。大明需要的,是当鞑靼人来袭时,居上位者能挺身而出,去和鞑靼人作战的人。陛下需要的是,当临危时,他金口出问出如之奈何,就能有万千世受国恩之人踊跃的站出来告诉陛下,没有一个鞑靼人可以越过边关,没有一个鞑靼人可以在我大明边镇耀武扬威,皇帝陛下需要的是张骞,需要的是班超这样的儒生。” “天下的百姓在危难之时,需要有人站出来,坚定的告诉他们,鞑靼人并不可怕,鞑靼人也有他们的弱点,我们的长处在哪里,我们的短处在哪里,我们可以借助哪里的地势与贼死战。天下的百姓只需要有人保护他们而已。” “今日坐在这里的人,想来虽不敢说世受国恩,却都算是良家子,日子都过的去,我们的用度比寻常百姓要多十倍,甚至百倍,我们占有着华美的宅子,我们身边都有奴仆,寻常的百姓见了我们,定是气短。可若出了事,便只晓得用血来成全自己的忠义,难道……诸位不觉得可笑吗?”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心头一震。 弘治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王守仁,渐渐觉得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了。 这家伙好大胆,居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揣测朕需要不需要忠臣。 而且还以朕的名义,直接给出了答案。 此时,只见王守仁摇摇头道:“所以忠君为道,只存在于本心,一个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倘若他能忠诚,那么他就没有圣贤之道吗?我看是有的。荆轲刺秦王,荆轲效忠于燕太子丹,以一己之力,在万千秦军拱卫之下,图穷匕见,袭杀秦王,虽不中,可他的气概依旧可以称之为道。荆轲不是儒生,可他也有自己的良知。” “事实上,每一个人心底深处都存着良知,读圣贤书者,并非就比人更优越几分。而没读过圣贤书的人,也同样,有许多人做过便是孔圣人再生,也会称颂的义举。” “圣人之道,即在心里啊。既存在于内心,又何须如腐儒们一样去上下求索。存在于内心的圣人之道,我们该费尽一生之力,去实践它,所以就有了行!君子有六艺,我们学习击剑之法,杀人之术,若能在学习之后,面对鞑靼人时而不惶恐,不想着用自己去血去成全忠义,而是想方设法用自己实践的击剑之法,去寻觅鞑靼人的破绽,杀死他们,保护身后的百姓,这便是你的良知,与你的实践合二为一。” “你的良知之中,不舍农人辛苦耕耘,你学农,学习如何才可使地里的粮食,种的更好,你记录下庄稼的生长,写出一簿农书,推而广之,这也是知行合一。” “大明有百五十万读书人,百五十万的读书人,人人都知圣人之道,都有圣人之心,人人都知仁政,都知道什么叫做忠孝,知道礼义。天下百五十万人的读书人,你挑出任何一个,问他何为仁,他们都可以摇头晃脑告诉你:‘上下相亲谓之仁也’,可是呢……” 王守仁凝视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地接着道:“可是这百五十万的读书人,九成九知道何为圣人之道,也怀有圣人之心,却是成日在坐而论道,在死读书,在谈心性,在谈山水。那么……这样的人有圣人之道,有圣人之心,又何用?鞑靼人来了,他们无用,他们只好流血;天灾了,百姓们饿殍遍地,人相食时,他们无用,他们便做诗,说什么天下百姓兴亡之苦;大水泛滥,人间沦为地狱时,他们既不会修筑堤坝,也不知如何保护百姓,他们照例还是无用而已。” “……” 所有人沉默着,感觉正被王守仁狠狠的打脸,脸火辣辣的疼啊。 到了这个时候,弘治皇帝却是异常的震惊了,定定地看着王守仁,显得若有所思。 方继藩背着手站在门口处,微笑着看着王守仁…… 果然不愧是他的门生啊,和他一样犀利,虽然有些地方被他带偏了一些些,可这张嘴,那王朗老匹夫幸好已死了千年,有本事投胎来我大明,我方家的王守仁照样再骂死你一次。 此时,王守仁抬头,烛火之下,清瘦的脸上露出了倔强之色:“这就是我大明知圣贤之道的人,这便是百姓们供养起来,有的食君之禄,有的食民脂民膏之人,这就是我大明的士大夫们吗?许多人在边镇被屠戮,许多人衣不蔽体时,可他们还能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什么?这是耻辱!士大夫之耻!” 说罢,王守仁低下了头,算是讲完了。 他显然也不打算给其他人继续抨击他的机会了,随即收拾起了讲台上的一些杂物,准备要走了。 学堂里,每个人都看着王守仁,可鸦雀无声。 真的……骂的太狠了。 今日王先生,言辞尤其的犀利啊。 王守仁理了理身上的儒杉,正准备抬脚离开。 突然,有人道:“王先生岂不也在空谈,若是鞑靼人到了面前,想来和王先生所批判的读书人,又有什么分别?” 众人不约而同的都朝着说话的人看去。 依旧还是那个读书人,这读书人满脸的鄙夷之色,显得对王守仁很不满,对王守仁的话也很不认同。 毕竟,有人被打脸,会知耻。 有人被打脸,会恼羞成怒。 这位仁兄,属于后者。 他不服啊。 装什么装,你现在说的好听,不也是在夸夸其谈吗? 一下子,许多人恍然大悟,低声的窃窃私语起来。 这几日来听课的人,有许多是来看土豆的,很多人是第一次听王守仁的课。 所以,自然心里不服。 王守仁没理他,依旧要抬腿。 这人似乎觉得自己戳到了王守仁的痛处了,趁机继续道:“既都是夸夸其谈,都是坐而论道,又何须口齿如此犀利?你说的没错,学生见了鞑靼人,定当两股战战,屁滚尿流,可王先生呢?想来……也不会比我好多少吧。” “你说一个鞑靼人?” 王守仁终于还是驻足了,回眸凝视着这人。 只是……目光冷峻。 可这消瘦的人,似乎只是用着很平静的语气询问那儒生。 弘治皇帝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坐着,颇有几分好事者的心态。 朱厚照扯了扯方继藩的衣袖,低声道:“那小子看着印堂发黑,要不要……” “别闹,这不是牛。”方继藩甚感汗颜,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个败家子在朱厚照的面前,已越发的像良师益友了。 而那儒生此时笑了,道:“想来你也是不敢的吧,所以……” 只是,他说到所以的时候…… 突的,啪的一声! 王守仁的手,狠狠的拍在了讲台上。 那是木质的讲台,很是结实。 可这狠狠一拍,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出。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微微笑了笑,而后便转过了身。 可就在他转过身的这一刻,讲台突然裂开了,瞬间的轰然倒地,在这安静的教室里,这声音特别的刺耳。 谁也意想不到,这一掌……竟有如此的力道。 虽无千斤之力,可在军中,只怕也只有最骁勇的武士才可做到。 所有人瞳孔猛地一张。 方继藩瞠目结舌了,他虽知王守仁会武功,武力值应该也不算太差,可真的万万料不到……徒儿这玩的……是大力金刚掌吗? 所有人骇住了。 便连弘治皇帝身边,一群看似读书人的人,也顿时紧张,如临大敌一般,似乎自王守仁的身上,看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危险,他们忍不住想要自自己的长袖里,取出藏着的短剑。 倒是被弘治皇帝立即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只见王守仁一步步的走下了讲台,他没有回头,却是丢下了一句话:“一个鞑靼人若在我面前,可还不够,依我看,得来二十个,方才勉强可以做我的对手!” “……” 丢下了这么些话,王守仁已走出了教室的门,清瘦的身子里,看不出方才爆发过巨大的力量。 第三百一十一章简在帝心 教室里。 某些想要找茬的读书人,此刻……已是停止了呼吸。 一个会武功的匹夫,其实并不可怕。 甚至还会遭致读书人们的讥笑。 武夫而已,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此乃自然之理。 可是…… 人家武功比你高,人家敢说一人可以打二十个鞑子,那么换算下来,可能在座的各位,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们,一起上吧,王老师很赶时间。 更可怕的是,王老师他学问还做的好,这可是名列一甲之人,他所获得的功名,可是百五十万读书人都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 三年才出三人而已,想一想,这样的考霸,你服不服? 你还不服?还想比什么?比家世吗? 王老师的爹就是进士,王家书香门第,人才辈出,王守仁的祖父、曾祖父,乃至先祖,无一不是天下有名的大儒,王家自洪武年间起,他的先祖王纲,就被开国元勋刘基,也即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刘伯温所欣赏,举荐为官。 比师门? 这真不是吹牛了,或许王守仁的恩师,天下人有所争议,可他恩师门下的弟子,也就是王守仁的诸师兄们,随便拉出一个最渣的,也能秒杀在座的各位一百遍。 最次最次的,人家也在翰林里任庶吉士。 论社会关系?我王守仁年轻的时候,就经常和李东阳李阁老吹吹牛逼,喝喝茶,聊聊天,你们几人,能有此际遇? 这一掌,将所有人拍醒了。 方才还想嘲笑王守仁的人,脸色惨然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真是愚蠢啊。 无论怎么说,王守仁虽然不一定用他的知行合一说服了所有人,可至少,这‘大力金刚掌’,却是把人折服了。 弘治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已裂开两半,散在地上一片狼藉的讲台,不禁感到哭笑不得。 下意识的,他笑了。 “知行合一,原来就是如此啊。” 心里有道,而后学好所有的本事,去为心中的道服务。 否则,有圣人之道,又有何用呢? 当然……王守仁服务圣人之道的技艺是粗暴了一点,完全颠覆了弘治皇帝对王守仁的形象。 可是……弘治皇帝不禁开始自问自己。 是啊,天下有百五十万的读书人,百五十万的读书人们,或是进士,或为举人,又或者是秀才,甚至还可能只是区区的童生。 可他们都读过书,都自称自己是圣人门下。 只是……除了满口圣人如何如何之外,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可是整个大明最中坚的份子,是朝廷统御万民的骨干,他们要嘛领朝廷俸禄,要嘛就因朝廷的法令而享受地租或者是官府的恩庇为生,虽不说人人锦衣玉食,却也比寻常的百姓好了不知多少呢。 放任着百五十万,大明最聪明,大明最有学识,大明最中坚的人,让他们只知高谈阔论,实是耻辱啊! 王守仁已经走了,弘治皇帝也站了起来,默默的随着人流走出了学堂。 其实他这一次是来抓朱厚照的,可惜……此刻全无心思了。 三十多头牛,事儿不小,可眼下却有一样东西,令他开始了思考。 他坐进了一顶轿子,萧敬小心翼翼的在轿前伺候,黑暗中,似乎有许多双眼睛,随时观察着陛下的一举一动。 弘治皇帝没有急着让人抬轿,突然道:“萧伴伴。” 萧敬忙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这个问题有点令萧敬感到始料未及,萧敬顿住了,想了想道:“效忠陛下。”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他知道,萧敬是真诚的:“这就是你的良知了。” 萧敬不解:“什么?” “良知……”弘治皇帝没有打下轿帘子,他看着萧敬,微微笑道:“所谓良知,你大抵可以称之为心中的道德,当然,读书人们心里的良知,是圣人之道,如仁政、忠孝,诸如此类。只要是对的事,都是良知。” 萧敬毕竟是在内书房里读过书的,顿时明白了什么,便道:“是,奴婢是有良知。” 弘治皇帝便又道:“你既效忠于朕,又做了什么呢?” “奴婢……奴婢……”萧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毕竟他的脸皮没有方继藩的厚啊。 弘治皇帝替他回答:“你做的事可不少,朕心情烦闷,你会想尽法子给朕说宫外有趣的事,为了随时说出这些有趣的事,你就免不得关注宫外的是是非非。你知道朕在暖阁批阅奏疏,不喜人出入打扰,所以你总是亲自给朕斟茶,你知道朕对茶水的口味,因而这泡茶的事,也是你亲力亲为的,就算你不当值的时候,也会特意嘱咐茶房的宦官。你看,你会泡一手好茶。” “……” “其实这也是知行合一啊,你心里存着的,可能不是圣人之道,可依旧有良知,依旧为了良知而去学一些本领,做到知行合一,你做的比许多读书人强啊,在这大明,有许许多多的读书人,竟连奴婢都不如,这……或许……就是今日,为何王守仁愤怒的原因吧。朕真真的是感受到了他的愤怒……” 漆黑的天穹之下,北风呼号,弘治皇帝终究还是落下了帘子,他坐在轿里,在这窄小而幽暗的空间里,他努力的回忆着方才王守仁的言行举止。 他感受到了在这个人身上,有某种愤慨,或者说,在与整个天下许许多多人抗争的傲骨。 这一切,虽只是掩藏在一个瘦小却又平静的年轻人身上。可是当那一掌拍出的时候,弘治皇帝似乎感觉,那被拍烂的讲台,在王守仁的心里,或许……是某种旧俗,或许是一种王守仁想要将其击的粉碎的东西。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的喃喃道:“方继藩这家伙的门生弟子,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古怪,却又一个比一个让人惊讶啊。” …………… 而另一头,方继藩好说歹说,才把朱厚照劝走了。 殿下,别折腾了,方圆二十里内都已没牛了,给其他的牛留一点活路吧。 他坐在西山的千户所正堂里,慢悠悠地喝着茶。 王守仁被唤了来,这在学院里,无人敢惹的王先生,朝方继藩行了个礼:“学生见过恩师。” “嗯……”方继藩呷了口茶,。 作为恩师,他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样子,为了摆出做爹,啊不,做恩师的样子,方继藩比从前稳重了一些,至少不会翘起二郎腿,他打量着王守仁,决心教授他一点人生的心得。 方继藩便道:“知道为师为何叫你来吗?” “恩师,学生不明白。” “六个弟子里,你最聪明,其他人……比你都差一点点。为师是最喜欢你的啊,你能感受到吗?” “……”王守仁的脸竟微微一红,没有吭声。 方继藩盯着他,挑起了眉头道:“怎么,你为何不说话,默不作声干嘛?” “恩师……”王守仁终于选择了说真话:“这句话,恩师前天还偷偷的和唐师兄说过。” “……” 方继藩感觉心有点堵,王守仁这家伙,真的是个完全没有情商的人!其实在历史上,他就得罪过很多人,因而最终,这一位文武双全的奇才,人生却是跌宕起伏,虽然每一次,他都靠自己神奇的实力扭转乾坤,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的爬起,可是……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想骂,你特么的说话,就不能委婉一点? 方继藩终究脸皮厚,面不红,气不喘地道:“有吗?” “是的,唐师兄提过,他说,恩师前几日看了他的画作之后,恩师夸赞他,说众门生之中,最欣赏的便是唐师兄,恩师一向将唐师兄当心头肉一样看待的。” 在方继藩看来,王守仁这是形同于捋起袖子,抡起胳膊,就往方继藩脸上扇了。 这个欺师灭祖的败类! 方继藩感慨道:“伯安啊,你也是恩师的心头肉啊,好了,我们不要说这些闲话了,还是说正事吧。” 他特意将这家伙叫来,可不是为了专门讨论这个的! “是。”王守仁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何等可怕的错误,忙作揖道:“不知恩师有何见教。” “方才恩师在你身上看到了愤怒,你今日生气了?”方继藩今儿本是打算来治疗王守仁的心理创伤的。 可现在却发现,好像自己的心理创伤,已比王守仁还严重了。 王守仁点了点头道:“是。” “为何?” “兴许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方继藩板着脸道:“以后不要愤怒了,愤怒没有什么意义,你既想传播你的学问……” “这是恩师的学问,非学生的学问,学问若无恩师指点迷津,何来的学问。” 方继藩龇牙,这个世界,真的好奇怪啊。 深吸一口气,他才又道:“不管是谁的学问,为师知道,你想改变天下,那么就不该愤怒,你动不动就动粗,会将读书人们吓走的,下次不要这样了。” “那么,恩师……应当怎样为好?” ………… 总算在十二点前更完今天的第五更,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老虎感觉快要累得虚脱了,去歇息了,大家也早些睡,明天继续哈! 第三百一十二章下西洋 王守仁脸色平静地看着方继藩。 听了王守仁的话,方继藩抬头,沉吟了很久才道:“你的性子,输就输在了耿直,当然,恩师也是这般耿直,可恩师为此吃了很多亏啊,你现在既为官,也和为师一样开始为人师表,往后要学会圆滑一些,否则得要和为师一样,吃大亏的。” 这是心里话! “你看看你的师兄徐经,他就圆滑得很,很会变通,做人做事都很妥当,若你能学他一般,为师也就能放心你了,为师知道你很厉害,那些叽叽喳喳的人会畏惧你,可这个世上,单凭拳头,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如为师这般,该以德服人。” 王守仁噢了一声,突然定定地看着方继藩,提出了一个疑问:“可是徐师兄也很耿直啊,他为了海图的事和翰林院文史馆的侍学争吵,差一点就打了起来,幸好被人劝住了,否则那侍学年纪老迈,非要被徐师兄打死不可的……” 还有这样的事? 方继藩呆住了。 在他的印象之中,徐经这厮除了偶尔好色,经常鬼鬼祟祟的躲开他的师兄弟们跑去不可描述的场所之外,对自己而言,是最省心的了。 可是……这厮居然和人打起来了? 还差点没被人……不,是差点把人打死? 想到这里,方继藩顿时就火起来了,猛地拍案而起道:“是哪个没眼色的侍学?狗一样的东西,他不将衡父放在眼里,就是看不起我方继藩,为师不打死他,方字就倒过来写。” 衡父乃是徐经的字。 王守仁连忙劝道:“恩师,不要冲动,徐师兄并没有受伤,倒是那侍学……” “你作为他的师弟,得知此事,居然没去帮手,你学这武功有什么用?”方继藩瞪大了眼睛,气呼呼地用手指着王守仁。 王守仁忙拜下道:“门生万死,只是当时学生和几个师兄赶去的时候,看到徐师兄骑在那侍学身上,那侍学年过五旬,正失声痛哭,我等见徐师兄举起拳头要打,便将徐师兄拉开……” 方继藩目光一冷,沉声道:“看来若有朝一日,为师骑在别人的身上,举拳要打,你们也一定不会帮手,反而会将为师拉开了,哎……” “……” 王守仁已经觉得自己和人打交道很费力了,现在面对自己的恩师,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转的实在太慢了,他从没有现在如此的感悟到自己是这般的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啊。 方继藩倒是原以为王守仁会嗷嗷叫着说,学生人等一定和恩师将那狗贼揍得他niang都不认得他。 可王守仁憋了很久,却道:“恩师在学生心目中,品德高尚,虽爱玩笑,却绝非是睚眦必报之人,想来恩师不会和人发生这样的冲突吧。” “……” 这话倒是很好听。 可方继藩却觉得欠缺了一点什么。 不过现在也顾不得去管这问题青年王守仁了,徐经闹的这事才是要紧,那厮怎么心性大变了?莫非是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不可描述的场所去得少了,因而性情也变得粗暴了起来? 做人爹,不,是做人恩师的,真是操心哪。 方继藩想了想道:“翰林院里,怎么处置此事的?” 王守仁便道:“翰林的沈学士得知此事之后,也没有严惩徐师兄,只是让他当众向那侍学赔礼。” 方继藩点点头,这位沈学士似乎挺上道嘛,据说他的道德文章写的极厉害,可现在看来,也是一个很会变通的人啊。 否则,这翰林学士若是较真起来,以此为由将徐经革出翰林院,方继藩可以保证,冤有头债有主,这沈文能有一天好日子过,方继藩以后就不姓方,就姓沈了。 “嗯,他还算识相。”方继藩满意地点头。 此时,王守仁却道:“可是徐师兄却还是坚持说海图错了,不肯赔礼。” “……” 方继藩:“……” 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实很简单。 徐经乃是庶吉士,因为年轻,资历浅,所谓的庶吉士,大抵形同于翰林院打杂的。那文史馆的侍学奉命整理自刘大夏那儿搜来的海图资料。 作为侍学,当然不可能亲力亲为,这些事,便交给了下头的庶吉士们去做。 可徐经在整理资料的过程中,发现了多处的错误。 徐家乃是江南世家,其祖上最显赫的功绩,就是在蒙古人南下时,大量的搜集了宋时诸多天文地理的资料,而这些在经历了祸乱之后,许多宝贵的资料早已失传。 即便还留存的古籍,其实也并没有太多人在乎,因为这一大批从宋、元两代兵荒马乱中幸存下来的古文献。涉及的多是天文、地理、游记之类的著作,而今八股取士,四书五经读着都不嫌够,谁会关心这些。 这些宝贵的资料,乃徐家的传家之宝,历经了徐家数代人的研究,徐经自小便开始接触,对这天文地理,堪称精通无比。 宋朝的时候,在当时的福建等沿海之地,有大量的宋朝商船前往西洋,甚至更远的地方进行海洋贸易,不少私商都将海外的所见所闻记录了下来。而到了元朝,蒙古人为了制衡为数众多的汉人,因而对南方汉人,采取歧视的政策,反而大规模的任用大食人,因而那时候,大量的大食人开始在福建一带聚居,同时,海洋的贸易开始愈发的频繁。 这些,也统统都被记录了下来。 无数的记录,在明初时,经历了战乱之后,天下大定,人心思安,洪武皇帝开科举,士人们开始钻心研究八股之后,这些流传下来的资料已经没有人去研究了。 可是徐家数代却依旧为此而努力,他们四处搜集古籍,详实了大量天文地理、风土人情的资料,并且以此为基础进行研究,徐家最高大建筑,既不是家里的宗祠,也不是前堂,而是徐经曾祖父所营建的‘万卷楼’,在这万卷楼里,他们不断的整理资料,将各种宋元时的资料相互来印证,将无数的古籍进行了整理。 因而,徐经作为徐家的后代,本就自幼聪明,早就在父祖们的熏陶之下,自幼开始浏览大量的古籍资料,记下了无数的古籍,甚至是当时泉州大批大食人自海外带出来的文献。 他指出了下西洋的资料中,某些岛屿所标注的错误,结果……当然是他人微言轻,没人搭理他了。 可徐经却是急了,他自觉得自己是对的,因而坚持己见,最后才和侍学发生了冲突。 次日傍晚,徐经下了值便回方府。 他在翰林院里,过的很不愉快。 毕竟原本圆滑变通的他,突然闹了这么一出,虽然没有遭到大的处分,可其他的翰林,多少对他冷淡了。 到了前堂,勉强地挤出了笑容,像往常一样,抹一抹自己的前额,捋去了额前的乱发,又故作是风流倜傥的样子,可刚进去,便见恩师阴沉着脸,坐在了前堂。 “学生……见过恩师。”徐经连忙上前,笑吟吟地行礼道。 方继藩却是眼眸一张,一拍案牍:“你在翰林院做的好事。” 徐经本来是作揖,一见恩师发怒,立即跪下道:“是,学生万死,学生不该和刘侍学发生冲突,可是……” 他欲言又止。 方继藩依旧沉着脸看着他:“可是什么?” “下西洋的资料整理,是为了我大明下西洋筹备啊,但凡有一丁点的错误,后果都是难料。那些文皇帝时期的文牍里,有许多地方都因为年代久远,而有所缺失,有些地方,或许是当时船队中书吏不谨慎的缘故,标注错误了。” “学生……”面对方继藩的冷面,徐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委屈:“学生虽只是负责整理,却发现几处海岛居然都标准错误,还有一处,明明岛上没有淡水,却标注说有。恩师,这可是要出大事的啊。若是按这海图下西洋,船队自以为到了那处海岛便有淡水,一旦淡水不足,登临此岛,又无法汲取淡水,整支船队得死多少人?这么大的事,学生不敢开玩笑,是以才想改正这些错误。” “学生自幼就学习家中的古籍,其中有三个大食商贾,以及两个宋时的海商,都曾言之凿凿,认为那一处岛屿决不可停靠……这都是可以相互印证的。所谓孤证不立,翰林院这些海图资料只出自一家之言,而宋元时的大量海商……” 方继藩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西洋的舆图,有大量的错误?” 徐经抬头,凝视着方继藩:“错误极多,这些资料有十分大的问题,它本就不是出自原版。” “不是原版?”方继藩看着徐经,有些狐疑。 徐经接着道:“文皇帝时期的舆图和资料,都会至兵部存档,可毕竟纸张陈旧,一旦年代久远,这些资料难免会受潮,或是保存不善。所以兵部每隔二十年,都会重新进行誊写。也就是说,照着原版照抄一份,而后再进行封存。” ………… 前两天实在太累,今天睡得有点晚了,写好后又修改了一下,这章就更晚了些,让大家久等了!另外,有人问书,群。普通,群:491966624;vip群需要粉丝值验证:623443904 第三百一十三章尧舜禹汤 听完徐经的话,方继藩顿时就明白了。 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文皇帝时期的原版资料了,所有的资料,都是经过了几次誊写过的。 书吏们会将这些资料在数十年之后找出来,照抄一份,重新备份,只是这过程…… 此时,只见徐经继续道:“现在在翰林院的版本,理应为成化六年誊写的,学生在想,这多如牛毛的错误,可能并不是原版,非三宝太监时造成的错误,极有可能是这些文牍早就没有人关心,之所以继续誊写、存档,无非是因为这是兵部的定制罢了,誊写的是书吏,自然也就敷衍了事,因而……许多地方不只有删减,而且错误极多。” “其他的事,学生岂敢不变通?可唯独这下西洋,事关着的,乃是一个船队的命运啊,数万人登上船去,这靡费了朝廷无数钱粮的船队,一旦离了岸,挥别故土,自此之后,便是将身家性命俱都寄在了海图和天文上,任何一个错误和疏忽,都意味着这数万人将葬身鱼腹,学生这才急了,指出了多处的错误,跑去了兵部,兵部说绝不可能誊写有误,去和文史馆的侍学禀报,他说学生多事,学生……这才……这才………” 多事…… 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翰林院文史馆负责的,只是整理资料而已,这资料是兵部的,出了事,文史馆也不承担干系,所以那侍学才说徐经多事。 至于兵部,他们既不相信你一个小小的庶吉士所说的是正确的。同时,徐经跑去‘胡闹’,在他们看来,这简直就是来砸场子的! 兵部存档的资料会有错?这誊写文牍,虽然是书吏进行抄写,可负责核验的,可都是兵部上下的官员,虽然这是成化六年的事了,当年的官员,要嘛已经致士,有的已经故去,有的平步青云,位列朝班。可无论如何,兵部也不可能承认这个错误。 徐经为人素来圆滑,在别的事上可能不会较真,可牵涉到了这么多人命的事,却不敢不较真! 可问题就在于,大家都不愿承担错误,也没有人会宁可相信一个官位不高的徐经,却去怀疑兵部誊写抄录下来的海图。 所以…… 徐经显然满心的悲愤。 方继藩看着自己的这个傻门生,心里叹息,果然这个世上,是人都会较真的,即便是徐经这等人间渣滓,也会有他的坚持啊。 方继藩此时倒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便问:“那个侍学,你揍到他没有?” 徐经一愣,随即脸上显露出了几许犹豫:“学生……学生……” “有没有!”方继藩一脸肃容,厉声喝问。 徐经其实想说谎的,可最终还是如斗败的公鸡,老实地道:“揍了,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后来还想继续动手,这是学生的错,学生不该这样,也幸好此时其他人来了,将学生拉开,否则……学生便要酿成大祸,学生给恩师丢人现眼了……” 看着徐经一脸的愧疚,方继藩却是长长舒了口气,道:“直说嘛,揍到了不就很好了吗?你既已将他打倒了,还委屈个什么?丢人?为师在这世上畏寒惧热,贪生怕死,唯独最不怕的,就是丢人现眼!为师现在只问你,你确信兵部誊写的海图有问题?” “此乃学生家学,学生历代先祖都曾相互印证过宋元以及明初时的古籍,几乎所有的古籍都可以佐证,甚至还有当初下西洋时,一些随三宝太监出海之人,某些船工也曾有过这些记录,当时,家祖曾专门搜集过,徐家世世代代研究天文地理,以及许多世人不以为意的古籍,不敢说完全正确,但是每一个结论都是有实实在在证据的。” 方继藩心里放心了。 他脑海里,虽也大致知道世界地图是什么样子。 可海里的各种航道,各种洋流、黑潮、以及海洋的季节、气候,甚至许多岛屿的信息,却是并不清楚。 徐家世世代代都研究这些,堪称是闲的蛋疼啊,可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他们家是有传统的,当初大汉的先民们,早在下西洋之前,就曾在四海留下无数的足迹,将一船船的丝绸和瓷器送往天下各处,又将各国的特产送到泉州等地集散,在上一世,人们曾在南海打捞一艘宋朝时期的沉船,其中出土的瓷器,就有一万三千多套,可见当时私人出海经商已是蔚然成风,而且规模之大令人咋舌。 一万三千套的瓷器,再加上其他的货物,这还只是一艘商船的规模,倘若不是商人们习以为常,早就习惯了押着货物扬帆出海,又怎么敢一次性带上这么多的货物出海? 要知道,出海经商,若只是小规模的经商,那倒也罢了,而一旦是如此大规模,首先,这就说明当时的人们早有专门的航路。其次,他们要出海的目的地,商人们也早已熟悉那里的环境,如若不然,收购大批的货物,装载上船,难道只是去碰运气不成? 想到这里,方继藩却是突的道:“那个侍学叫什么名字?” “姓王,叫不仕。” 王不仕…… 真是一个有性格的名字啊。 方继藩将这个人记下了,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便风淡云轻地道:“为师知道了,滚蛋吧。” ……………… 弘治皇帝手里正捏着一份弹劾奏疏。 坐在暖阁两侧的,是兵部尚书马文升,以及翰林院的学士沈文。 就在方才,已有宦官前去宣方继藩进宫见驾了。 此时,弘治皇帝淡淡地看着马文升:“朕将你们招来,不是要纠察谁的过失,而在于调解一下矛盾。你们啊,真是不给朕省心,朕刚刚对方继藩说,朕会极力支持他,兵部给事中呢,居然弹劾了他的门生一本奏疏,这是何意?” 这……摆明着是护短嘛。 马文升心里暗暗吐槽,对方继藩,大家惹不起,现在倒好,他的门生也不能弹劾了不成? 方继藩的那个门生跑来兵部,胡说什么兵部有致命错误,折腾得兵部鸡飞狗跳,兵科给事中看不下去,弹劾一本,不是理所应当? 可……还不能骂了? 沈文则是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他是韩林院大学士,徐经那个小子跑去揍了侍学王不仕,简直太嚣张了,一个小小的庶吉士啊,这么跳,下一次是不是连他这个堂堂大学士也要揍? 不过……沈文还是把事情压了下来。 不压下来还能咋样?这小小庶吉士的恩师是方继藩,天天打着脑疾的名义,满城瞎晃悠,谁敢惹他啊。 官面上,沈文是不怕此人的。 哼,本官堂堂翰林大学士,清流中的清流,一声号召,天下的读书人能用吐沫都可把你喷死。 可是官面之下……沈文就有点担心了,毕竟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儿孙的人,这要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真是欲哭无泪,追悔莫及啊。 所以,他除了让徐经赔礼道歉之外,安抚了那位王侍学一番,暗中表示下一次一定举荐他为侍读学士,那王不仕开始还不肯依,还想要追究,可最终还是情绪稳定了,没有继续闹下去。 不过,对于今日兵部给事中的弹劾,沈文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干得漂亮,你大爷的,别怪老夫说粗口,你姓方的跟猪一般,生了一窝门生统统都进了翰林院,个个进了翰林院里,本官操心死了,那个唐寅,让他修书,他非要在书里提一点个人的见解,你是编修,你照抄就是了,你添什么乱啊。 换做其他人,沈文早就将这等害群之马打死了,可偏偏,他就得忍着。 要不是为了家里八十老母,我堂堂翰林大学士,清流之身,能容忍得下你们这些恃强凌弱之徒? 此时,马文升苦笑道:“陛下,臣并非是想为兵部辩解,只是兵部上下诸官,俱都是尽忠职守,可那徐经也确实有不像话之处,他一个庶吉士,对着兵部指手画脚,何况这再下西洋,乃国家大策,不容马虎,兵部怎么可能以他一个区区庶吉士,去和他争辩这些。徐经批评得太过了,以至兵部上下,颇有不忿。” 作为尚书,多少还是要维护一下部堂里的官吏的。 虽然前一次,被方继藩狠狠的抽过一次脸,让马文升有点底气不足,可总不能你一个庶吉士,就因为是方继藩的门生,就嚣张至此吧。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进来道:“禀陛下,新建伯到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叫进来吧。” 方继藩进了暖阁,见了弘治皇帝,再看到了两边坐着的马文升以及沈文,心里大抵明白了。 果然,有人来告状了! 方继藩正色道:“臣方继藩……” “卿什么都不必说,赐座!”方继藩话才半截,弘治皇帝就轻车熟路的压压手! 朕很忙的,哪里有功夫听你长篇大论的尧舜禹汤,你不烦,朕还烦呢! 第三百一十四章一言而断 弘治皇帝朝方继藩一笑,只是这笑容,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他将奏疏交给萧敬。 萧敬会意,将弹劾的奏疏交给了方继藩。 方继藩只草草看过。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的门生竟然殴打上官,除此之外,还大闹兵部,而今遭人弹劾,朕想问问你的看法。” 马文升和沈文二人都看着方继藩,不露声色。 方继藩正色道:“学生门生之中,徐经是资质最差的一个。” “……” 这家伙……看来是想断臂求生了…… 谁知方继藩却接着道:“可是臣以为,徐经是对的。” “什么?”弘治皇帝本来是想给方继藩一个台阶下的,你口头批评一下徐经,然后乖乖的给他认个罪,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吗? 方继藩道:“他是臣的门生,臣选择相信他,用臣的人格为他做保,陛下,倘若这兵部事关西洋的文牍当真有误呢?朝廷现在要不惜一切代价下西洋,一旦船队出现任何问题,尤其是海图有任何的错误,这将会导致巨大的灾难啊。在茫茫的大海之中,任何差池,哪怕是一个岛屿标错,也将是致命的,这里头关系着的,甚至是许多人的性命。所以臣认为,臣的门生并没有错。” “殴打上官,也没有错?”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想了想道:“他的脾气是火爆了一些,可倘若事实证明臣的门生是对的呢?那么他就不是无故殴打上官,而是为了社稷,为了朝廷的大策,而与庸官不依不饶,这是义举,大明能有这样的官员,实是陛下之幸,壮哉!” “……” 弘治皇帝眉一挑,看了看马文升。 马文升咳嗽了一声道:“兵部这儿绝不会出错的……” 方继藩立马打断道:“有没有错,不试怎么知道?朝廷要建造舰队,可等舰队制造出来,怕还需要几年的功夫,既然如此,何不让人先行出海探索航道呢?说起来,毕竟我大明已有近百年不曾下西洋了,如此贸然出海,实在不妥。” 出海…… 就如行军打仗,需要有先锋在前一般。 朝廷这里,几艘海船还是凑得起的,组成一个小船队,先去探探路,似乎……也是稳妥的办法。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地道:“马卿家怎么看?” “新建伯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可以试一试,臣建议,兵部可搜罗几艘海船派人出海,沿着三宝太监的航路,先行下西洋,作为试探。” 弘治皇帝点了点头,不由道:“你们看,这不是很好吗,集思广益,为这等小事,争吵什么?知行合一,哈哈,与其在此争论,不妨俯身去做嘛,方卿家,你和你的门生天天说什么知行合一,你看,现在不就是如此吗?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好坏呢?” “……”方继藩已经懒得去解释这知行合一和自己无关了,不要脸就不要脸吧,本少爷剽窃门生的知识成果,咋了,再说,这又不是他故意的,不是? 只是……弘治皇帝张口即来了这么一句‘知行合一’,却是令一旁的沈文眉眼一跳,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陛下何时也将这些新学的词汇挂在嘴边了? 不过对这件事,方继藩却有不同的建议:“既是试一试,那也该派出两队海船,一队按着三宝太监的海路,另一队可以按着臣的门生徐经的海路。否则,一旦兵部的船队沉没……” “新建伯!”马文升打断方继藩,你这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兵部的船队沉没……哼,真真欺人太甚! 马文升忍不住道:“朝廷已经许多年不曾出海,兵部能征用的海船有限,不过区区三艘而已,只怕再难匀出舰船建立第二支舰队了。” 弘治皇帝看了看马文升,再看看方继藩。 方继藩则道:“臣也是为了朝廷设想嘛,这件事的争议不就是在航路上吗,若是不各个航路都试一试,那么这争议便永远不会休止,陛下……” “这……”弘治皇帝颇为头痛起来。 马文升正色道:“陛下,兵部的能力有限啊,而要出海,三艘海船,本就捉襟见肘,不能再少了,所以兵部只能供应兵部所需。” 弘治皇帝手指头敲打着案牍,马文升的坚持,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出海,海船稀少,能征调的,可能就是备倭卫的几艘老旧海船而已…所以…… 方继藩却是打定了主意在这事上不依不饶,意见是自己提的啊,提完了,你们兵部就想将人踹开,自己去玩了,这说不过去。 方继藩便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五军都督府在天津卫那儿查禁了一些私商的海船,不如……”方继藩顿了一下,接着道:“就将这几艘私船作为先锋……” 马文升一听,顿时觉得方继藩有些异想天开,那些私船,可不比朝廷仅剩下的官方大海船,官船庞大,虽挤不上文皇帝时的大福船,却也是极为气派的。上头可配属的人员也多,既是以朝廷的名义去西洋走一走,只有此等官船,才能彰显大明的威仪。 可你方继藩,就拿着这么几艘私船出去,挂上大明的旗帜,这是什么鬼? 我大明在西洋,曾经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方继藩要点脸好吗? 马文升连忙道:“陛下,这私船船体狭小,獐头鼠目,贼眉鼠眼,臣以为……若是悬挂我大明旗帜出航,难免……” 这一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了。 弘治皇帝也是要脸的人啊。 方继藩却是不以为意,你们都要脸,可我方继藩不要脸可以不? 方继藩便道:“这个容易,就以东宫的名义征用这些私船,也不悬挂我大明的旗帜,便以西山的名义出航,由臣的门生徐经亲自押队,所有补给、人员,都由东宫负责遴选,陛下以为如何?” “……” 沈文一直默不作声的一旁听着,现在却是一拍大腿,眼睛发亮,脸色也顿时显得神采飞扬起来,连忙道:“这是好主意,新建伯此举,既成全了朝廷的体面,又为下西洋开了先河,新建伯果然不愧是足智多谋,佩服!佩服!” 徐经居然也要下西洋,这就真的太好了。 如此,翰林院就又少了个一个祸害了,不亦快哉啊。 弘治皇帝也是笑了,道:“那么就如此吧,此事,就交由太子和方继藩去办。” 总算得到了想要的效果了,方继藩心满意足的道了一声遵旨。 ………… 从暖阁里出来的时候。 马文升显得很不愉快,陛下恩准了方继藩的建议,这等于是对兵部没有丝毫的信任可言了。 虽说兵部从前是办砸了一些事,可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了吗? 作为兵部尚书,他觉得陛下对自己的信任,已渐渐流失了。 “马公……” 身后,听到有人呼唤他。 马文升驻足,回眸一看,便见沈文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马文升铁青着脸道:“沈公,你……你……”、 言外之意,很是责怪沈文方才在御前极力支持方继藩出海。 下西洋,本是兵部的事,和东宫有啥关系?居然还打着西山的招牌……这……哎…… 沈文讪笑道:“马公,还请见谅,老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你想想看,那徐经是个愣头青,在翰林院里揍了上官,翰林院上下,人人自危啊,老夫身为大学士,把事情强压下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夫怕了徐经身后的方继藩……” “怎么,难道沈公不怕方继藩吗?”马文升反问,语中带着几许讽刺的意味。 “……”沈文则是有点生气了,打人不打脸,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 “哎……”沈文总算按住了心里的不高兴,摇摇头道:“现在徐经那小子能下海,多好呀,这没有一年半载也回不来了,总而言之,这也不是坏事嘛,马公息怒。不过说起来,老夫倒是很担心一件事,方才你听陛下提到了知行合一吗?马公啊,莫非这陛下,近来也学了新学?太子殿下可是隔三差五的往西山跑啊,这实在令人担忧……” 马文升很不在乎的样子:“没什么可担忧的,自有宋以来,冒出来的新学不知多少,可有一个能取程朱而代之吗?只要科举考的还是程朱,天下的读书人就得捧着程朱来读,你看,过几日,不就是乡试了吗?去西山的读书人,老夫略知一些底细,都是屡试不弟的读书人罢了,他们考不中又有什么用?考不中便是白身,至多也就是个秀才,有什么可虑的?” 马文升这样一说,沈文稍稍的放下了一些心。 没错,作八股,还是得用程朱,考不中,新学也不过是一些没有前途的读书人自娱自乐的游戏而已。 不过谈到这些,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不知今年,刘公的公子是否参加乡试?他已考了五次,俱都明落孙山了,哎,刘公福薄啊。” 第三百一十五章彰显国威 说起这位刘公子,马文升在心里为之惋惜。 老实倒是真的老实啊,偏偏……可若不是运气不好,却是次次名落孙山,想来……是天资差了许多吧。 刘公也算是一世英名了,唯独儿子不太争气,内阁和六部的学士以及尚书靠着家学,哪一个都有一些有出息的子侄。 可刘公呢,唯独就这么个儿子,偏巧还不争气。 他看了翰林大学士沈文一眼,便道:“此事可不要和刘公提起。” 沈文颔首点头:“自是打死也不敢提的。” 说着,马文升冷笑起来,道:“沈文啊沈文,你真是个老滑头啊,徐经那等殴打上官的人,现在却是踹到了兵部来给老夫添堵,哼。” 沈文捋须,笑了笑才道:“他又非去了兵部,不过是出海而已,是咱们翰林院的庶吉士出海,你们兵部自出你们的海,于你们何干?出海好啊,这小子出了海,到了天涯海角,老夫就看不见了,你看看,这是多令人高兴的事,其实……方继藩的几个门生都是拔尖的人,譬如那欧阳志,譬如那唐寅,再如那王守仁,可是哪,你是不知,若他们不是方继藩的门生,说起来,这些人就算别人不收了去,老夫还真动了心,巴不得让这些青年俊彦们在身边呢。可是……” 说到这里,沈文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了苦瓜脸:“哎……既然知道他们是方继藩的门生,说实话,老夫……是真的见了他们,都尽力的躲得远远的,不只是老夫,翰林上下,哪一个不是如此呢?不是因为别的,也不是瞧不上他们,或是其他缘故,这方继藩也算是为咱们大明立下了赫赫功劳的人,一个红薯,一个土豆,足以名垂千古了,可老夫知道归知道这些,却就是担心啊!马公是素来知我的,我这一把老骨头啊,经不起折腾了,就想安生一点,别给自己带来麻烦,这虽说在年轻的士人们眼里……叫做苟且。” 说到这里,沈文的语气更多了几分哀愁,口里接着道:“可谁不是苟且偷生呢?活了一辈子,年轻时是寒窗苦读,等金榜题名了,也曾意气风发过,自以为自己了不起了的,于是每日想着要仗义执言,要有风骨,要论一论这天下的不平事,可栽了跟头,碰了一鼻子灰后,才渐渐知道,原来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黑黑白白,许多事尝尽了酸甜苦辣,方才知道原来人活着,就得苟且,你不苟且成吗?遇到方继藩这等不讲理的,你跟他讲道理,他揍你咋办,你说他岂可揍朝廷命官,你跟他说大明律,他会直接将刀架在你老母亲的脖子上!惹不起,真的惹不起啊,送走方继藩一个门生,心里舒坦啊,巴不得全部送走才好,不是老夫嫉贤妒能,只是老夫想好好的活几年,没几年活了啊。” 说罢,一声叹息! 马文升却是凝眸看着他道:“沈公,你的锐气尽失了。” 沈文则是露出了几分无奈,摇着头。 马文升苦笑道:“可老夫又何尝不是呢?人最可怕的,不是失了锐气,而是人年少、年青、年壮、年老时,所思所想尽都不同啊,年少时萌发的念头,到了年青时就觉得可笑。年壮时尽力想去做的宏愿,等到了年老时,却发现一切的辛劳甚为可笑。而今你我皆是垂垂老矣,回首过去时,可曾发现自己将大好的时光虚度在了多少没有意义的事上。” “诚如那徐经,那方继藩,他们说的一定是错的吗?老夫看,未必。他们敢说三宝太监的航路有问题,想来定会有所依托的。可是……他们有他们的坚持,老夫也自当信任兵部上下,这不是是非的问题,这是因为,老夫是兵部尚书,必须站在这里,所以老夫算是明白了,人哪,就该走一步看一步,姓方的小子,敢情这是盯上老夫了,处处都要和老夫作对!这一次,兵部定要出一口恶气,别真让一个小小的庶吉士看轻了。” 两个老人并肩而行,满是蹉跎的模样,带着暮气沉沉,在宫里,留下了一行足迹。 …………………… 东宫即将以西山名义出海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师。 这一天的傍晚,霞光轻轻的洒落在地上,映出了一片的红艳。 方继藩直直地坐在厅堂里,他没有心情欣赏从窗外飘洒进来的霞光,而是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 只见,六个门生一字排开,个个默然地看着方继藩。 恩师不动,他们便不动。 这是规矩! 而方继藩,其实正深情地凝视着徐经。 叹了口气…… 方继藩终于开口道:“大明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出海了。那海上充斥了海盗,到处都是风浪,雷鸣闪电,疾风骤雨,乃至于一场大疫,都足以害人性命啊。” 欧阳志和刘文善、江臣人没有表情。 唐寅却是眼眶通红了,他是多情之人,听到消息,不免担心和不舍。 王守仁则是奇怪地看着恩师,似乎想感悟和咀嚼出恩师每一句话中的深意。 徐经拜了下来,他心里其实感慨万千,祖先们整理了无数的资料,而今天,到了他这里,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亲眼去见证了。 方继藩又是感慨道:“可是做人,怎么能畏惧艰险呢?咱们大明要开创盛世,单靠种地可不成啊,种地只能养活人,可这万里碧波之中才能汲取到财富,若人人都畏惧这汹涌的波涛,裹足不前,我等岂不成了罪人?伯安有一句话说的很好,叫士大夫者,受君恩,食百姓之禄,若死读书,不肯行事,这……是士大夫的耻辱,所以衡父,为师举荐了你。” 徐经身子一颤,眼眸已红了。 自己年纪轻轻,就被恩师委任如此大任……恩师实在是…… 方继藩又叹了口气道:“众弟子之中,为师最心疼的,就是你啊!” 欧阳志、刘文善人等,面无表情。 唐寅暗暗抹着眼泪。 王守仁似乎也已见怪不怪了。 方继藩吸了口气,接着道:“所以明知下海,九死一生,可为师还是非要你去不可,这……是为了咱们大明,为了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为了将来史官们记录下今日时,会对我们的后人说,千千万万人在苟且,千千万万人在谈风月,在谈心性,可依旧还是那么一些人,他们乘风破浪,他们的胆识和勇气,将开辟一个新的世界……” 徐经听到这里,激动得颤抖起来。 此时,方继藩站了起来,背起了手,继续道:“其实恩师又何尝不想随你一道下海呢,恩师甚至巴不得也亲自去见识见识这外头的世界,可是恩师还是决定让你去……” 听到了这里,徐经终于说话了:“恩师……您别说了,学生明白,恩师还有更重要的事,学生一定……” 方继藩倒是奇怪地看着他:“其实恩师在家也没什么事,恩师这个人,说话一向耿直,是以诚信为本,恩师之所以让你去,是因为恩师……贪生怕死!” 方继藩不喜欢撒谎,总体上而言,他是个真诚的人…… “……”场面又安静了下来! 方继藩叹道:“恩师想到那汪洋大海,那波涛汹涌,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思来想去,还是你去合适……” “恩师,你不要说笑……你再说,学生就要哭了。”徐经擦拭着眼泪。 方继藩的眼里露出了惊异,看了徐经一眼,拍拍他的肩:“你放心吧,你若是葬身鱼腹,从此以后,你的父母将会有五个儿子,我会让伯安他们给令尊、令堂养老送终,保你后顾无忧,你不必害怕,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大明有的是铁骨铮铮,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子,你只要知道,此去要彰显我大明国威!” 徐经想说什么,却是越加哽咽,像是什么都难以说出来,眼泪滂沱而下,终于,艰难地哽咽道:“学生尊奉恩师之命,自当将生死置之度外。” “真是好孩子啊,恩师从今往后,就当真最心疼你了。” ………… 一封奏疏摆到了弘治皇帝的御案前。 是方继藩的奏疏,内阁的几个阁老倒是看过了,不过……没有票拟。 没有票拟的原因,是因为根本就不知该拟些啥。 方继藩奏曰,太子已与他商议,开始挑选人员,并且征用了民船,泽日即将出海。 只不过,既然要出海,便自当要给舰船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为好,所以还请陛下定夺,赐下船名。 看到奏疏的谢迁,只扫了一眼,就把奏疏丢一边去了,你大爷,你出海就出海好了,几艘小破船,还要皇帝赐名?你方继藩到底该有多闲啊,他没功夫票拟,索性直接送到了御前。 弘治皇帝看着奏疏,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然后看看暖阁里跪坐一侧的刘健,再看看另一侧的谢迁和李东阳:“方继藩,太小题大做了吧?” ……………… 崇祯大帝国,魂穿崇祯皇帝的书,还不错,推荐一下。 第三百一十六章乡试开始 刘健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不应该啊,就这么点儿破事,你也上书? 刘健便正色道:“东宫的舰队,可不是打着大明旗帜的啊。” 弘治皇帝心里一凛,其实他差一点就心软了。 可刘健如此一提醒,他瞬间想起来了。 兵部的船队,才是打着大明官方的船队的旗号,你几艘破私船,若是皇帝赐了船号,岂不等同于朝廷的身份了? 方继藩这家伙,真是够贼的,居然想用这种办法得一个名分。 弘治皇帝淡淡一笑,打算将这奏疏束之高阁,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当,毕竟方继藩劳苦功高,倘若直接不回应,有点说不过去。 人家毕竟也是为了朝廷效力啊,你能理都不理? 弘治皇帝摇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便亲自提了朱笔,在奏疏上御批:“卿自裁之。” 说罢,点了点奏疏:“就以此发出去吧。” 所谓自裁,当然不是自我了断的样子,那是庸俗人才会如此理解。 这意思便是,你方继藩自己拿主意吧,随便你,你爱咋咋地。 于是方继藩抱着陛下的谕令,直接去寻了朱厚照。 朱厚照对出海也很有兴趣。 事实上,所有能出风头的事,没有朱厚照不感兴趣的。 “殿下,陛下的意思到了。”方继藩贼兮兮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顿时眼睛放光。 “还是老方有办法啊,怎么就猜准了父皇会让咱们自裁呢?” 方继藩就板着脸道:“陛下乾坤独断,圣新难测,他的心思,岂是臣下可以猜度的?殿下不要这样冤枉臣。” 朱厚照瞥他一眼道:“老方,好好说话可以吗?” 朱厚照白了方继藩一眼,背着手,显得很激动。 他来回踱步,口里道:“总计四艘船,小是小了点,可也是海船不是?这主舰叫什么好呢?大将军号?” 方继藩也想翻个白眼,就不能有点新意? 他摇头道:“不好听。” “冠军侯号?”朱厚照想了想,似乎觉得冠军侯更合自己心意。 “……”方继藩便定定地看着朱厚照,道:“殿下,其实臣觉得,我们该用一些文雅一点的船名,毕竟这是经历了下西洋之后,时隔数十上百年,第一次出航,势必名留青史。” 朱厚照皱起了眉头,道:“冠军侯如何不文雅了?多好的名字呀!好好好,不和你争,本宫再想想……” “不如,臣来取一个吧。”方继藩笑盈盈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便凝视着方继藩,洗耳恭听的样子。 方继藩一字一句地道:“不如就叫: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啥?”朱厚照一脸懵逼:“王……王不仕,该是个人名吧,这是何人?他跟你有啥仇有啥怨?” 方继藩正色道:“殿下怎么可以这样猜度臣的居心?臣只是觉得这个名号既惊世骇俗,又威风而已。王不仕,确有其人,可臣认都不认得他,能有什么仇怨?” 朱厚照显然有点不信,狐疑地看了方继藩好一会,才眯着眼道:“这名儿也好,至少新鲜,比冠军侯更冲击人心!” ………… 在翰林院里,近来气氛比从前活跃多了。 庶吉士徐经终于走了,要下海!私底下,有人传闻,这可能是因为有人弹劾了徐经,于是宫中索性让他吃点儿苦头。 下海啊。 谁不知道下海是有何等的风险,这下了海,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翰林院是个讲规矩的地方,怎么能容人殴斗自己的上官。 于是乎,文史馆的侍学王不仕堪称是扬眉吐气,他如祥林嫂一般,逮着人便先抱怨,那个徐经啊……真不是东西,平时就嚣张跋扈,老夫不和他计较,呵……可本官有怕他吗?没有,他想胡作非为,本官挺身而出,竟遭他殴打,此等人真是丧心病狂,毫无斯文可言啊。 可老夫不畏惧他,老夫乃翰林,翰林者,清流也,哼,此等人就是和他的恩师一般……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不仕总要左右的瞅一瞅,确定了没有别人,才义正辞严地继续道:“迟早要臭名昭著,不但害人,还要误己的。” 同僚们都同情他,纷纷认同地点着头。 王不仕就更激动了,继续逮着人一遍遍的说,他捋起自己的大袖,露出已经消去的淤青给人看:“这就是那徐经打的,不知尊老,眼中没有尊卑……” 骂够了,心里总算舒坦了不少,王不仕的心情也渐渐愉快了一些,无论如何,虽然在徐经那儿吃了亏,可也不冤枉了,哼,真以为读书人好欺负骂?我王不仕这辈子就要骂死你,教你身败名裂。 “王公……王公……” 却在此时,他的值房里,一个书吏匆匆而来,甚为惶恐的样子。 王不仕倒是显得不以为意,面色从容淡定地道:“何事?” “出……出大事了……” 王不仕风淡云轻地道:“慌个什么,天塌不下来,有话好好说。” “这是自东宫下达的诏书,是命户部调拨一些船工和扈从登船的……您…先看看……” 王不仕得了诏书,低头看了看,这诏书……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只是……当他看到了征户部蓄养的船工、壮丁七十人,即赴‘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演练,预备出海…… 王不仕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我……我……我*他**十八代!”王不仕爆发了,终于骂出了前半辈子都骂不出的词汇。 缺德啊,这哪个缺了大德的东西啊。 王不仕几乎可以想象,在实录之中,这一次航行,将会被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而这一艘‘人间渣滓XXX’号,将会一直留存,直至海枯石烂。 王不仕抱着案牍,滔滔大哭。 ……………… 原本的乡试,是在八月举行,名曰秋闱。 只是可惜,因为而今气象迥异,朝廷为了体恤学子,尤其是各种至省城中赶考的偏远生员,所以将时间延后了三个月。 此时……十一月初一,弘治十三年的秋闱终于开始了。 这一天的一大清早,天色依旧朦胧。 刘杰便带着考蓝,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刘府外的茫茫大雪之中。 他没有走中门,而是从刘府小门出去。 刘杰甚至没有去提醒府上的上下人等,自己蹑手蹑脚的收拾好之后,便出门了。 屡试不弟,对于寻常生员而言不算什么,可对于当朝首辅的独子而言,却是一件极难堪的事! 名门之后,却连乡试都不中,刘杰这些年背负的压力,实在太大太大了。 其实府上的人都知道今日他将去赶考,可每一个人都极力避免触碰此事,刘杰自小门出发,也意在如此!他害怕从中门出去,遇到太多府上的人,甚至别人恭维着,说什么少爷必定高中的话,他都觉得甚是刺耳。 他只希望自己安安静静的去参加考试,此后,所有人都当做没有发生过一般,即便是一如既往的名落孙山,至少心里也好受一些。 只是,当刘杰刚刚蹑手蹑脚的一走,刘府的管事刘安便匆匆的前往书房。 书房里,没有点蜡烛,刘健一直在此枯坐,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刘安轻轻开了一条门缝进来,行了个礼道:“老爷……少爷出门了。” “噢。”刘健叹了口气:“他衣服穿够了吧。” “嗯,够了。少爷是自后门走的,老爷……” 管事的刘安,似乎还想说什么,刘健却是压了压手,道:“这也是为何老夫交代你,一切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让你告诫府上的人,万万不可在他面前提及乡试的事,他是个有德行的人啊,可惜……资质太差了,屡屡不中,他的心里,应是比老夫更难受一些,压力太大了啊。” “是啊,少爷这些年来,都是沉默寡言……”刘安也跟着叹息:“小人是看着少爷长大的时候,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喜欢四处访友,总是爱笑,可后来却是越来越孤僻,甚至不太愿意与人接触了。” 刘健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几分落寞,道:“不说这些了,这是命啊!去给老夫换一身衣衫,天色不早了,老夫也该上值了。” 刘安却是关切地看着刘健道:“老爷,您可一宿未睡,还是先打个盹儿吧……” 刘健摇摇头道:“公务要紧,待会儿在轿里,老夫会打盹的。” 这一宿,其实刘健都不敢睡,就坐在这书房里,直到刘杰提着考蓝出发,方才心安一些。 他内心是复杂的,既知道若是自己亲自去送刘杰乡试,会使儿子承受更大的压力,可不送,却又无法安心睡下,他年纪大了,在这书房熬了一夜,脸色有些发青,便是勉力从椅上站起来时,也不免脚下有些轻浮,头重脚轻。 可内心深处,又何尝不知刘杰心里的苦呢。 在这满朝野的文武大臣们眼里,他们看到的,是他的风光得意,如何简在帝心,可又有谁知道,他也有道不出的苦楚啊。 第三百一十七章大喜 天上下着细雪,大地笼罩在冰寒中。 可这并没有阻挡住考生们的热情。 顺天府的乡试虽不重要,可因为在京师,且在京籍的豪门众多,因而各府关注的也是不少。 刘杰乃首辅之子,自是有不少同窗认得他的。 他一出现在考场外,立即引起不少人热络的打着招呼。 这些人中,有年老的,也有年轻的,众人朝他拱手,而刘杰心里带着几分不自然,还是不得不回之以礼。 早在十几年前,他来考试,定是呼朋唤友,而如今面对这样的局面,却显得无措起来。 他年纪越长,随着父亲的官职越来越显赫,他便开始发现,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别人中了秀才,那已是运气,若能中举,便更是可喜可贺了。 而自己,一个秀才功名,屡屡落第,却不啻是奇耻大辱啊。 不只刘杰,还有不少在西山读书的秀才也到了。 总计十三人,大家天天见着,又或是因为同病相怜,碰面了倒是显得热络一些。 众人有序地进入了贡院,今岁主持顺天府贡试的,乃是礼部尚书张升。 张升的经历,自是传奇,乃成化五年状元,此后在成化时,上书弹劾内阁大学士刘吉十大罪状,反被诬陷,好端端的一个翰林修撰,被贬为南京工部员外郎,此后罢官。于是乎,如许多当时成化年间不如意的大臣一般,等到弘治皇帝登基,张升立即一飞冲天,历官礼部左、右侍郎,迁礼部尚书。 陛下突然点了礼部尚书张升,是因为顺天府和寻常乡试是不同的。 各省的乡试,只需要一个提学官前去主持考试即可。而顺天府的情况最为复杂,毕竟在这儿,权贵多如狗,倘若寻常的提学官主持乡试,即便此人刚正不阿,能够顶住压力,可是考试的结果,也多会为考生们质疑。 因而,顺天府考官往往都是钦点,上一次,考官乃是吏部尚书王鳌,此公位高权重,自然考生们不必担心有人敢在王公面前施加压力。另一方面,王鳌素来正直,人所共知,更没有人担心他会牵涉舞弊。 张升也是一样,礼部尚书,非比寻常。何况他也是同样的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年轻时就已和当时的阁老作对,因此罢官也不改初衷,又是状元出身,此等资历,谁敢质疑张尚书的公正性? 刘杰对张升没什么印象,因而入贡院向这位大宗师行礼时,取了考号便走。 到了考棚,他深吸一口气,许多次的落榜,已让他心灰意冷了,还来考,只是心底深处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甘心罢了。 想来……这一次,也是难中了。 不过……在西山,几位先生让他不断的作八股文,说他的八股已有了一些进步,却不知有没有用? 他努力的回忆在这短短半年的时间,自己所作的八股文章,没有一百,竟也有八十篇了,乃至于看到了任何一个四书五经中的话,都条件反射式的想要去破题。 或许……这一次……会有机会的吧。 他这样想着。 接着一声炮响。 考官放题,差役们举着牌子,在各个考棚里游走。 待那差役举牌到了刘杰面前,刘杰便见那牌子上赫然写着:“宁武子邦’四字。 刘杰愣了一下,此题,竟有印象。 倒不是说这题印象很深刻,而是他作了许多题中,还真有这么一题。 几位先生出的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题作的多了,也就不免有些麻木了,而这个题之所以有印象,在于此题很坑。 坑到了什么程度呢? 你若是照宁武子邦这四个字去理解,发现根本没法理解,这四个字出自《论语。公治长》,原文是: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黑……真黑…… 当初先生们将这题布置下来,这是所有人最初的印象。 宁武子,乃是人名,而‘邦’,却是出自‘邦有道则知’,这就好像,自己的恩师王守仁,自己想对王守仁说,王守仁你吃饭了吗?然后有人出了个题,叫‘王守仁你’。 来来来,给我写一篇文章来,这文章还得符合规范,还得符合圣人的道理,对了,每一个格式,无论是破题,是承题,你还都得符合规范,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 当然,这些其实还只是开胃小菜罢了,你还得符合程朱的理解,譬如在这一句中,朱熹在《论语集注》中曰:‘知,去声。宁武子,卫大夫,名俞。按《春秋传》,武子仕卫,当文公、成公之时,文公有道,而武子无事可见,此其知之可及也……” 看到没,你还得符合朱熹圣人对这一段话的理解,若是你没有领会朱熹圣人的意思,那么很抱歉,照样淘汰。 而且,你还只有一天的时间,准确的说,是五个时辰左右,写不出来,照样滚蛋。 自开科举以来,几乎每一个考生都在搜肠刮肚的想要去押题,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而每一个考官也都在绞尽脑汁的出偏题怪题。 今日,这位张升张尚书,也算是玩出了花样,玩出了水平,居然直接用论语中的人名,再加一个邦字,跑来刁难顺天府考生了。 这题一放,四处的考棚里,顿时传出了隐隐的长吁短叹的声音!张升你大爷,你有本事,拿你张升的名字来作一篇齐家治国满口大道理的文章来看看,臭不要脸啊这是。 礼部尚书张升,正坐在明伦堂里,微微带笑地捋着须,想到众学子们犯愁的样子,却是甚为得意。 都是寒窗苦读出来的人,作为状元出身的张升,张升年轻的时候,那也是曾是读书人中的奋斗机,而如今,自己早已翻身了,多年媳妇熬成婆,想不到也有今天。 此题,是他闭门琢磨了很多天才琢磨出来的。 这题一出,一下子就显出了他这状元公的水平,想来今年顺天府交白卷的,定会不少吧。 坐在考棚里刘杰,先是错愕,可他并没有太多的欣喜。 他只记得,当初自己作过这篇文章,可因为这些日子刷题太多了,所以也已忘记自己是如何答题的了,不过显然,因为此题有了印象,倒是记起自己对这是了解甚多的。 因而只略一沉吟,便开始提笔破题:“大夫非仅以愚称,而愚之所全大矣’。 轻轻松松就破了题,虽然刘杰自跟了王守仁学习,对这八股可谓是深恶痛绝,他自己都知道,这破题似是而非,空洞无物,可却也知道,唯有这样的破题,然后围绕一个莫名其妙的题目,写出一番看似大道理的文章,方有机会高中,所以他不禁苦苦一笑,收起了心神,接着便继续下笔。 过了一个多时辰,刘杰已是将一篇文章写完了。 他刚放下笔,扭了扭自己的酸痛的手腕,想要检查一遍,准备重新誊写这一篇草稿上写下的文章。 却在此时,隔壁不远的考棚里,突然哗然一声,像是有人将笔墨砸在了地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听人哀嚎道:“张升,尔亦是读书人,当初受寒窗之苦,受考官刁难,今日尔为考官,竟出此禽兽不如的题,真真猪狗不如,我……不考了,不考了……” 一顿撕心裂肺的痛骂。 显然……又被逼疯了一个。 刘杰光洁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冷汗,心里想说,若非在西山学习,只怕自己见了此题,估计也得发疯! 几个差役已是如狼似虎的奔上去,毫不留情的将那考生制服,快速的拖了出去。 只是那考生口里还在嚎叫着:“张升,汝贱婢所养,非人哉,非人哉!” 考场上,悲凉的气氛蔓延,便有差役赶忙大喝:“肃静,肃静!” 而在明伦堂里。 张升正在得意地看着书,几个考官在旁闲坐着。 听到喧闹,张升微微皱眉,放下了书,努力倾听着,等听到这些,老脸顿时拉了下来。 “真是大胆,张公,如此生员……”有考官脸色怪异,便下意识的痛骂。 张升倒没有露出任何的怒色,只是淡淡道:“想当初,老夫也曾对考官有过腹诽,而今自做了考官,方知考官之难,考官之苦,该生是不能体谅的,老夫为朝廷抡才,便是挨一些骂,又算什么。” 言外之意,还有一点点小小的激动,虽然挨了骂,不也显出自己水平了吗? 此时,那考官又道:“张公,是否将该生革除功名……” 张升压压手道:“不必了,事情没有这样严重,赶出去,取消他今年的乡试即可,年轻人嘛,不懂事,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众考官无不借此机会啧啧称赞:“张公宽宏大量,非寻常人可比。” 张升老神在在地道:“想来今年顺天府想要挑拣出几个人才,殊为不易吧。” 这是实情,题目难到了这个地步,有人能通顺的作出一篇文章就已算是神奇了,其他的,怕也难指望。 第三百一十八章御前失仪 到了傍晚,在一声钟响之后,差役们开始收卷,接着封存。 这场考试,虽是惹起了一个小风波,不过考生们的情绪还算良好。 因为……无论这题作的好还是不好的,大家真的累了。 考试本就是极消耗体力的事。 刘杰浑身疲惫,提着考蓝徐步走出考场,许多考生,家里都已派了轿子和车马来接人。 可唯独刘府,没有这样的安排。 或许刘府上下都已知道,自家少爷是不希望有人来接的。 见家里没人来,刘杰反而松了口气。 不过……其实这一次做题,他做的出奇的顺畅。 或许是每日刷题的缘故,这一下笔,许多的想法就如泉水一般涌出来。 再者,此题作过,有些印象,因而有了一点底子。 八股最难的是破题,尤其是此等怪题,一旦无法想到好的方法去破题,那么无论是再如何文采斐然之人,都得徒呼奈何。 再者,八股反而不需文采。 能中秀才的人,底子都是有的,这是一个填词的游戏,到了哪一段该填什么词,之乎者也,凭的都是基本功。 这一次……或许会有希望。 刘杰眼里,放出光来。 可是随即,他又垂头丧气起来,毕竟……有太多太多次的失败,已令他对自己没有太多的信心了。 ………… 外面寒风刺骨,可是皇宫里的暖阁依旧温暖如春。 弘治皇帝坐在这里,正认真地看着一份公文,却是感到叹为观止。 他忍不住道:“王不仕是何人?” “……” 几个内阁大学士懵逼了。 显然,他们对于王不仕这个名字,是极陌生的。 弘治皇帝倒是吹胡子瞪眼的道:“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说着,便将奏疏搁置到了一边! 虽然是骂胡闹,可这事儿,他发现不能深究,因为这真怪不得胡闹的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可是上了奏疏来的,希望他能够为舰船赐名。 想一想,其实太子和方继藩也不容易啊。 朝廷下西洋,让兵部调动朝廷的一切资源,可太子和方继藩,不也是为朝廷效力吗。却不能打着官面上的旗号,凡事都需自己操心劳力,有这份心,就已很值得赞赏了。 他却不肯赐名,怕坠了大明的威风,只好让他们自行裁处。 这可是他开了金口的,都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现在还能说啥? 事情木已成舟,想改都改不了了,这么多公文在各部以及天津卫那儿来回传递,这‘人间渣滓王不仕’,你越改,反而越会闹得满城风雨,只能捏着鼻子默认吧。 不过,他发现刘健今日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关切地问道:“刘卿家,你今儿身子不好吗?” “啊……”刘健一愣,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皱眉道:“方才朕在问……” “陛下。”谢迁这时出来圆场:“刘公想来疲倦了吧。” 弘治皇帝见谢迁话里有话,忍不住追问:“可朕看,刘卿家有心事。” “这……”刘健有些开不了口。 自己的儿子已经第六次考乡试了,说实话,作为首辅大学士,儿子四十好几了,还在参加乡试,这已只够难堪了。 现在陛下追问,令他有几分抬不起头来。 谢迁和李东阳却是知道的,想要为刘健圆过去,免得在御前使刘健难堪。 可这时,刘健却是叹了口气道:“不敢隐瞒陛下,臣子刘杰,今日参加乡试……顺天府乡试,想来已经结束了吧。”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此事,他略知一些,现在却不禁懊恼起来,早知如此,真不该问啊,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只是这科举之事,谁被录取,这是天子都无法更改的事,任何影响到科举公平的举动,都可能遭致整个天下的非议,这是读书人的根本,想到这里,弘治皇帝忍不住同情地看了刘健一眼。 可偏偏,刘健最无法接受的,未必是别人在背后的嘲笑,而是有人当面的同情! 这同情,真的太扎心了,自己是何其优秀的人啊,广为人所称颂,无论是学问、道德、治理天下的能力,君王的信重,都是整个大明数一数二的,如此优秀之人,怎么承受得了同情呢? 弘治皇帝便笑道:“今日就议到此吧,既然刘卿家身子不妥,来人,预备驾舆,送刘卿家出宫。” “这……陛下,臣不敢。” 这意思是,陛下要命人为刘健准备轿子,乘轿出宫,这是极大的殊荣。 弘治皇帝便道:“别人不敢,卿家有何不敢?卿乃朕之肱骨,回府去歇一歇吧。” 于是宫中预备了软轿,刘健今日确实没什么心思,索性告辞而去。 等刘健一走,弘治皇帝便幽幽得叹了口气,看了谢迁一眼道:“为何两位卿家不早提醒朕,哎,真不该如此啊。” 谢迁哭笑不得地道:“臣也没想到陛下会突然提及此……”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那刘家郎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想来学问精进了不少吧,两位卿家,你们以为,这一科,他可有希望吗?” 谢迁和李东阳便很一致的默不作声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有些恼了:“说说也无妨,朕很为刘卿担心。” “这……”谢迁只好道:“前几科,刘郎的考卷,臣都查阅过,他的文笔有些平庸,最重要的是,破题总是有些……无法立意。” 谢迁指出了刘杰的几个重大缺点,说穿了,刘杰是个资质太过平庸的人,这样的人能中秀才,就已是运气了,若非刘家深厚的家学,怕连秀才都没有机会。 谢迁又道:“这三年,却不知他有没有继续读书,不过他年纪已越来越大了,只怕……” 弘治皇帝颔首道:“倘若题目不难,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吧?” 李东阳此时开了口:“院试的题目会容易一些,可但凡乡试,势必是难上加难的,刘郎底子还是有的,只是……” 弘治皇帝看出,无论是李东阳和谢迁,对刘杰都没有信心。 弘治皇帝这才想起,这些日子太忙了,竟是疏忽了顺天府的这一场乡试:“此次乡试主考……朕记得,点选的乃是礼部尚书张升,他出了什么题?” “正午的时候……”李东阳顿了顿道:“从贡院里传来了消息,题为‘宁武子邦’。” “什么?”弘治皇帝拧起了眉头,露出了讶异之色。 宁武子邦……没听说过啊。 弘治皇帝也算是读过四书之人,虽不算精通,可也绝非等闲,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记忆中,那四书里头有宁武子邦这句话吗? 谢迁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 “……”弘治皇帝终于有印象了,老脸不禁一红,难怪自己没有印象,原来…… “这个张升!”弘治皇帝不禁恼怒地道:“真不是个东西啊!” “……” “……” 这下,轮到谢迁和李东阳懵逼了。 其实若不是因为心系着刘公公子的乡试,本心而言,他们对张升这道题还是很欣赏的,出题能出到了这种花样,这位张部堂,也算是推陈出新了。 当然,他们绷着脸,谢迁道:“张升此人,是有些太过了,考生们也不易啊。” 李东阳也道:“据说上午的时候,还疯了一个考生,被人叉了出去。” 弘治皇帝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什么,其实他知道,李东阳和刘健都是违心之言,无论是张升,是李东阳还是谢迁,甚至假若没有刘杰考试,那么便算上刘健,这些人,让他们做考官,他们大抵也是将考生往死里整的。 弘治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看来刘卿家又要失望了,这些日子,刘健在他面前奏对时,他说话却要小心一些才是,免得触动人的心事,戳人心窝子了。 ……………… 刘健回了府,这府上显得冷清,他面无表情,很快,主事刘安便给他奉上了一盏茶。 刘健在厅中坐下,没有说什么。 倒是刘安低声道:“老爷,少爷一个时辰前就已回来了,之后就回了屋子。” “嗯……”刘健呷了口茶,只是淡淡的道:“知道了。” 他的心情有点低沉,可还是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 只见刘安又道:“这些日子,小人会格外关注少爷的。” “好。”刘健只颔首:“有劳你费心了,哎,这三年便是一道坎,犹如鬼门关,子欣他……每每要过这鬼门关,心里都不好受啊,平日不要打扰他,让他独处静静吧,他有他的难处,这些年,他不是不够努力,其实……不中,也没什么不好,谁说老夫的儿子就一定要中举人,要中进士呢?没有的事,嗯……就这样……噢,对了,他上次说西山读书挺有趣味,劝劝他,有闲多去西山吧,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要怕有什么流言蜚语,人嘛,活在世上,也不尽都只剩功名二字,他能开心一些即可。” ………… 有人说水,真不水,老读者可能对八股文有一定的了解,可新读者未必知道啊,我们都知道八股文如何凶残,可若是不花心思去解释一下,其实很多人还是无法理解的,老虎其实也不喜欢写八股文的一些东西,写的很累的,逐字逐句都要推敲,可没法子,想了想,还是得写,那啥……老虎听说,有人居然还留了月票?这……不厚道啊。 第三百一十九章榜首第一名 这一场乡试,方继藩其实不太关心。 唯独听到的只言片语,不过是外头对今年试题的吐槽。 这卷子一封存,随即那主考官便带着诸考官在贡院开始阅卷了。 张升的心情,颇为愉快。 因为在他的印象之中,自己这题,要是能写出还算合格的八股文试卷,想来也不多。 这一科,怕是能勉强应题的文章,都足以入围了。 只是……这卷子一路阅下去,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居然在这其中,发现了不少还不错的文章。 短短一天时间,自己出的又是如此怪题,许多人构思都来不及,即便是勉强破题,承接都是极困难的事。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人……洋洋洒洒的写出文章来? 北直隶,在两京十三省之中,乡试的水平一直不算高,这样的题,张升相信,若是放在南直隶、江西、浙江的乡试,那里的考生们个个突出,大量能应题的文章作出来,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说不准还能碰到几篇好文章呢。 可这是北直隶啊。 张升一路批阅下去,哭笑不得了,北直隶……何时这么变态了? 到了第三天,他开始灰心起来。 这绝对是丧心病狂啊。 那些工工整整,能对答如流的文章,竟比他想象中的多了足足一倍有余,从那文章之中,他甚至能感受到从容不迫的气息。 此题在开考之前,他一直藏在心底,所以根本就不存在泄题的可能…… 真是咄咄怪事…… ………… 卷子阅毕,接着便是预备放榜了。 消息已出来,贡院选定了十一月初九,这一日乃是吉日,将会按时放出榜去。 听说初九放榜,方继藩倒是上了心。 其实区区的乡试,说实话,他是没有太大的兴趣。 自己的六个门生,想当初,可是将天下的读书人按在地上反复的摩擦过好几次的。 只是……听说西山书院有十三个生员参加了乡试,方继藩却也是留了心。 初九一大早。 天上照旧是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寸厚,大地越加的冰寒! 方继藩起得迟,小香香为方继藩穿了衣,方继藩拍了拍她消瘦的香肩道:“大清早,冻着了吗?来,少爷抱一抱。” 从前耍流*,是因为脑疾的需要,而现在,似乎有点是养成了习惯。 果然,环境是会改变一个人的啊,方继藩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禁感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果然只有圣贤才可以做到,本少爷只做到了一半,距离圣贤,还差那么几寸的距离。 小香香的脸上透着几许淡淡的红粉,带着几许羞意,仰着俏脸道:“少爷,别人看见了,不好的。” 她竟没有说不好,而是说,别人看见了不好。 “……”意思就是,若是别人看不见,就可以…… 女儿家的心思,还真是深啊,套路太多。 方继藩毕竟是个男人,小香香许多方面都已表现出了她的心意,方继藩有点点的意乱情迷,却总算稳住了心性,转而道:“近来你在读书?” “是啊,在读女四书。”小香香骄傲地道:“少爷,我已识字了,原来识字也不难。” 方继藩却是皱了皱眉道:“别读什么女四书,烈女传,这等都是害人的东西,学了有个什么用?” “……”小香香脸上都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对方继藩的‘奇谈怪论’,她是见怪不怪了。 “下次,我寻一些好书给你看。”方继藩朝她贼贼一笑,便兴冲冲的出了门。 今儿得先去西山一趟,安排一下屯田千户所出关的事宜。 得赶紧去,也得早回,再看这放榜的结果如何。 ……………… 紫禁城。 今儿,弘治皇帝也起了个大早,他自寝殿里出来,开口问的第一件事便是:“今日乃是乡试放榜吧?” 今儿随侍的是萧敬,忙恭谨地道:“是。” 弘治皇帝轻点头,接着背着手,一面步上步辇,一面吩咐道:“放了榜,第一时间来报朕。” “奴婢遵旨。”萧敬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陛下之所以对区区的顺天府乡试有兴趣,还是因为刘健啊。刘健深得陛下信任,在东宫时,万贵妃乱政,是刘健为首的这些大臣拼死保护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弘治皇帝,才没有让万贵妃的心思得逞。 此后陛下克继大统,也是刘健十年如一日的和弘治皇帝一起操劳,处理国家大事。 这既是君臣,亦是友人的情谊,是无人可以替换的。 那刘杰,陛下虽从前关注得不多,见的次数也少,可陛下终究还是因为刘健,将他当子侄看待。 陛下这是该有多盼望刘杰能够成为举人,哪怕只是吊在末尾,也是可喜可贺的事。 ………… 一到了放榜的日子,无论是下了多大的雪,多寒冷的气候,京师里都要比往常热闹一些。 早早的,就有货郎在贡院外头设摊了。 刘杰也起了大早,而后孤零零的便出了门。 其实这一次,他本不想去看榜的,可不看,在家里更是坐立不安,终究还是不甘心啊。 于是乎,踏着积雪,迎着寒风,刘杰早早的来到了榜下。 此时,其实已有无数的生员在此等候了,整个贡院之外,人声鼎沸。 也有人认出了刘杰来,彼此之间打了招呼。 刘杰在家忐忑郁闷了许多日,也不知自己是否有机会,在这忐忑不安之中,站在这榜下,身边无数人嘈杂的声音传出,他觉得烦躁不安。 他心里不禁在想,此番若是再不中,从此便安心的在西山求学吧,八股,凭什么就决定一人的命运,评判一人学问的好坏呢。 他木木地站着,脑海里胡思乱的想着,像是痴了。 这时,总算听到了有人大声道:“榜来了……” 果然,只见贡院终于开了中门,书吏们小心翼翼的捧着密封好的榜,将第一份榜文打开,张贴起来。 攒动的人头,犹如浪潮一般,无数人引颈,死死的盯着榜。 “我中了,我中了……” 有人激动万分地大叫。 更多人呼吸都已停止了,依旧死死的盯着榜。 第二份榜张贴了上去。 可是,这两份榜里……都没有刘杰的名字。 刘杰心灰意冷起来,那心里最后的希望在这寒冬里一点点的冰结! 榜单只剩最后一张了,末尾都没有自己,更别说剩下这张名次更前的榜单了,看来这一次……又是名落孙山了。 他不禁苦笑,摇摇头。 这……或许真的是命吧。 一辈子的书啊……而今,什么都没有换来,真的该认命了吧! 泪水,竟已不自觉的打湿了衣襟。 一辈子的心血,三十年的寒窗,一钱不值! 只是当最后一份榜张贴出来后,刘杰还是下意识的抬眸去看。 此次录取的举人,大抵有百五十人。 而最后一份榜单,显然有四五十个名字。 刘杰眼泪模糊,不得不揉了揉眼睛。 接着,他开始从榜单的最下看起。 没有………… 依然没有…… 还是没有…… 自下而上看时,几乎看了三十多名,依旧没有他的名字。 可再继续看,他看到了一个名字赵兴。 此人……竟是中了,而且……还高举在首榜十六七名上下。 这个人,刘杰再熟悉不过,他和自己一样,都在西山求学。 接着,他继续看……杨文昌。 竟是他…… 杨文昌,也是自己在西山求学的同窗啊。 刘杰脑子像一下子要炸开一样。 再上……文盛! 文盛! 是那个个子矮小的家伙吗?两位先生都说他八股文不够端正,过于剑走偏锋。 再上……邓明星! 呼…… 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让刘杰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 这些人,他认识啊,都认识……几乎每一个人都曾朝夕相处。 原本他们还邀自己一起来考试,一起来看榜,可自己没有答应,一方面是害怕自己首辅之子的身份暴露,另一方面,太多次的名落孙山,已让他信心全无…… 他继续看,再上,是郑英。 此人……没什么印象,不过据闻,乃是北直隶的才子,当然,北直隶的才子,一般而言,是比较有水份的,往往被南方士人耻笑。 再上……又是一个熟人…… 刘杰的眼睛忍不住跳了跳。 他倒吸了一口气,一路朝上看。 剩下的名字里,除了有两个,他不甚熟悉之外,其余的,竟都是西山的同窗。 他已彻底的懵了,等他最后……看到了那最显赫的位置,那位置上,大喇喇的写着刘杰…… 刘……刘杰…… 榜首…… 北直隶乡试第一名。 这……是解元…… 这怎么可能,他的文章虽还算是一气呵成,可是他却觉得还不够出色。 又或者……是因为他刷题刷多了,早已对八股文失去了欣赏,就如先生们所言的一样,所谓的作八股,就是做工,没什么技巧可言,唯手熟而已。 他如遭雷击,直勾勾地盯着那帮上赫然的刘杰二字,已是彻底的哑口。 他的身躯,开始微微的颤抖起来。 第三百二十章喜报入宫 第一! 竟是第一! 刘杰对自己的期望不高。 这辈子,他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和蹉跎。 他甚至早就做了最坏的准备。 自己的父亲位极人臣,可能便连老天爷也觉得有些过了。 因而才会出了自己这个不肖子,不但不能光耀门楣,给自己的父亲锦上添花,甚至他觉得自己给父亲蒙羞了。 他不受控制的缓缓的跪了下来,跪在了雪地里。 冷风如梭地刮在他的脸上,褪下一片的冰冷,他却浑然不觉。 耳边,听到了许多的议论:“刘杰,是哪个刘杰……” “首辅刘公之子,除了他,还能有谁。” “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其父为首辅,其子乃北直隶解元,想来又是一段佳话了。” 人是最现实的。 当初屡屡名落孙山,遭人耻笑,即便没有人当面取笑,可也看得出别人对待他时,那笑脸背后审视的样子。 你堂堂首辅之子,竟不过是个秀才,读了三十年的书,举人都没有吗? 可而今,却成就了一段佳话,人人羡慕,人人妒忌,妒忌上天将所有的荣耀俱都加在了刘家,妒忌一家一姓,竟可享此雨露。 刘杰已自雪地里爬了起来,他抬眸,再看了一眼榜上,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这才回过头,眼里噙泪,突然笑了,接着跌跌撞撞的,逆着人潮而行。 他许多年不曾和人交际了,认识他的人不多,许多人还以为这又因为名落孙山,因而疯掉了一个。 所以纷纷给他让开道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耳边,则是一个个质问的声音:“第二名,这吴志,是何人?第三名的周艳昌又是何人,还有……” 终于有人发现古怪了,他们发现,在位列前十五的位置,除了两个北直隶才子为人熟知之外,其他十三人,俱都声名不显。 所有人发懵地看着榜。 突然,有人道:“那吴志,不就是那个在西山书院读书,遭人耻笑的秀才吗?” 众人一听,突的,有人也反应了过来:“还有那第三名的周艳昌,此人……好像……好像我有印象,他也是在西山……” 西山……都是西山。 渐渐大家发现了一件大事,整个榜,几乎被西山的学生所占据。 一个又一个人的认出了排在榜首靠前位置的人,都是出自西山。 除了那两个北直隶的才子之外,还有就是榜首上的刘杰了。 也就是说,名列前十五者,有十二人竟是出自西山。 那些落榜之人,眼睛都直了。 他们第一反应,就想死。 尤其是有一些八股文作得还尚可的,原以为此番有希望高中,如今直接落榜的,他们……想死啊。 若是没有这西山的十二人,或许自己就入榜了啊。 “西山书院……可是新建伯的西山书院?” “是那新建伯与他诸弟子的西山书院,他们在那儿教授新学……” 那些想要喊不公的人,突然没了声响了! 是新建伯啊,你可以讨厌他,可你必须得服气,他的六个门生,当初可霸占了榜单,将天下读书人吊起来暴揍,现在这十二个西山的读书人霸占乡试榜,显然……也就不那么出奇了。 京师……沸腾了…… ………… 此时正是正午。 刘健心神不宁的在暖阁里票拟着奏疏,今日皇帝没有召见他,目的他猜着了,陛下这是知道今日对自己是大日子,想来实在没心思去君前奏对。 刘健虽说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他的心底深处依旧没来由的烦躁。 他安慰自己,人生总该有所缺憾,不必在意,越是在意,反而会使自己的儿子承受更大的压力。 所以他面带着微笑,努力如常地做着平日该做的事,而整个内阁里,似乎今日上下人等,都格外的小心翼翼。 李东阳和谢迁都躲在自己的值房里,没有冒头出来,平时他们本该公务闲暇之余会邀刘公一起喝喝茶,解解乏,今日也假装事务格外繁忙,埋首在案牍上,认真地票拟着奏疏。 谁也能感觉得出,这内阁里,弥漫着诡异和尴尬的气氛。 却在这时,有书吏匆匆地边走边道:“刘公,刘公……” 这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内阁里的沉寂。 顿时,许多人表露出不满之色。 可那书吏不在乎,无视这文渊阁,也即为内阁前堂所有人不满的目光,几乎是冲进了刘健的值房。 “刘公,大喜。” 书吏进了刘健的值房后,便对着刘健拜下,竟是激动得颤抖。 刘健抬眸,错愕地看着这书吏。 书吏嚷嚷道:“公子高中,高中了。” “……”刘健一怔,双目露出了茫然。 可周遭的值房里,却是一下子炸开了一样。 李东阳想起身,可细细一想,又坐了下去,要淡定,内阁大学士岂可如此沉不住气,且先听一听。 谢迁本在票拟,手里的笔划拉一下,这手打了个激灵,直接将奏疏糊了一团墨。 翰林和书吏们就不太沉得住气了,纷纷在外探头探脑的。 “你说什么?他……他……中了?” 刘健短暂的呆愕后,凝视着这书吏问道,脸上不可置信的样子。 而接着,内心的深处一股喜悦开始油然而生。 可是……这份喜悦,他又不得不极力地压抑住,他怕啊,真的怕,怕这是梦,怕眼前的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因而,他不敢过份的喜悦,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只见书吏笑意满脸地道:“不错,公子高中了,不止如此,高中的是弘治十三年北直隶乡试头榜第一名,公子为北直隶解元!” “……” 刘健真的惊了,瞪大了眼睛,瞳孔开始收缩。 解……解元…… 怎么可能……是解元…… 以往可是连举人都中不了的啊。 顺天府的解元,可能在从前,尤其是南方士人眼里,含金量不高,可随着欧阳志等人的奋起,北地才子已开始隐隐有与南方士人分庭抗礼的趋势。 即便是他,也不曾中过解元啊。 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当真?” “学生岂敢欺骗刘公,当真!”书吏激动得嗓子都哑了。 一下子,外头的书吏和翰林们瞬间开始沸腾了。 神了啊。 当初所有人私下议论,都说这次刘公的公子又是要名落孙山呢,谁料到顷刻之间,天地翻转! 今年的试题很难,很多翰林和书吏其实在得知了考题之后,都曾在暗地里尝试着作一作此题,翰林是何等人,个个学问精深,可他们一作,虽也能在一天时间里勉强作出还算漂亮的八股文章来,却还是觉得绞尽脑汁,费了无数精力。 想不到,刘家公子…… 众人疯了一般,涌入了值房,纷纷朝刘健作揖道:“恭喜刘公……” “下官给刘公来道贺了。” “咳咳!”是谢迁的声音,谢迁已经耐不住了,背着手进来,威严的咳嗽,意思是,像什么话。 众翰林和书吏连忙住了口,他们是比较害怕苛刻的谢公的。 谢迁这才上前道:“刘公,可喜可贺啊。” 他话音落下,刘健才抬头,凝视着谢迁:“刘杰……考中了解元?” 直到现在……他还依旧以为在做梦呢。 “是,刘公,准没错,谁敢来欺骗刘公啊,哈哈……”谢迁大笑,显然也很为刘健高兴。 而接下来,刘健的行为,就令人诧异了。 他原本是跪坐在案牍之后,而因为跪坐,所以往往要脱靴子,可刘健已是豁然而起,突然一下子,这平日老迈的刘健,竟是龙精虎猛,双目如电地站起来道:“吾儿……争气了啊,吾儿……终于光耀门楣,给刘家争了一口气啊!” 他大哭着道出这番话,随即,就这么连靴子都没有穿,只穿着裹脚布,便匆匆而行。 “刘公,你要往哪里去?” “回家!回家去!”刘健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副老子也有今天的感觉。 当初自己金榜题名,当初自己入阁拜相,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痛快啊。 我刘健的儿子,怎么会差,不存在的,刘家诗书传家,书香门第,而今吾为首辅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刘家后继有人了。 所以……回家。 天塌下来,这事儿也得搁一搁,放一放,自己要见一见自己的儿子。 他在无数人错愕的目光之中,已是步出了内阁。 身后,有人才醒悟了过来。 谢迁看到了地上的靴子,忍不住大吼:“刘公,靴子,靴子,你没穿靴子。来人,快追上去,外头大雪,不穿靴子,刘公怎么受得住。” 于是众人急匆匆的追了出去。 李东阳才淡淡然的自自己值房里负着手走了出来。 然后,他有点懵逼了。 这…… 套路有点不太对啊。 本来自己要显出一点风淡云轻,在别人都激动得不得了的时候,自己再慢吞吞的过去恭喜一番,可慢是慢了,结果刘公却是风风火火的……走了。 这算不算吃*都没赶上热乎的? 他摇摇头,苦笑。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刘公这是憋屈的太久太久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宫中震动 坤宁宫。 弘治皇帝难得休息一日。 其实这也是无奈,不召刘健等人来议事,一日的政务也就没了头绪。 弘治皇帝在暖阁里呆了半日,也晓得留在那里也是无益,索性便来了坤宁宫。 谁晓得此时,这坤宁宫传来了一阵浓浓的肉香。 这扑鼻的香气,还有那么一丝丝土豆的味道。 弘治皇帝还未进午膳,这香味一下子刺激了他的食欲,令他感到肚子真的饿了。 他踏步上前,门前的宫娥想要进去禀告,弘治皇帝微笑着压了压手,那宫娥便颔首点头,似乎领会到了陛下的意图。 弘治皇帝继续缓步往里走,寝宫里,传来了朱厚照的声音:“母后,这是儿臣亲自给您和妹子烹饪的,可好吃了,此乃土豆,这是牛肉,母后莫慌,儿臣是遵纪守法之人,国法如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些道理,儿臣都懂,你看,为了让母后知道儿臣绝非是私自屠牛,便连这‘宰牛书’都带来了,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瞧见了没有,兹因此牛跌入山坳,暴死,准其屠牛……” “……”弘治皇帝听到这里,眼眸微微眯起,目中露出了意味深长之色。 西山的事,他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东厂可是将那儿的事,事无巨细都报了来。 听着这厮喜滋滋的口吻,弘治皇帝的脸拉了下来,加快了脚步进入了寝殿。 只见在这里的几子上,正摆着一盘土豆烧牛肉,还热腾腾地冒着热气,热气带着香味弥漫了整个寝殿。 朱厚照则是一副兴冲冲的样子。 张皇后和朱秀荣好奇地看了看,似乎朱秀荣不放心自己的兄弟,拿着宰牛书左看右看,虽然她自己也不知这宰牛书是什么样子,更不知为何杀牛需宰牛书,可兄长既然说他有宰牛书便不是犯罪,想来这定是极重要的吧! 只是以她对这个哥哥的了解,这宰牛书,十之**是哪里弄虚作假来的。 “咳咳……”弘治皇帝故意地咳嗽了一声。 朱厚照背对着弘治皇帝,顿时打了个冷战。 而后连忙小心翼翼地回过头,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弘治皇帝眼眸直直地盯着他道:“今日没去西山吗?” “西山今日休沐。”朱厚照吓得大气不敢出:“因为其他的同窗都去看榜去了。” 弘治皇帝脸色淡淡的点头,觉得这小子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想发作关于屠牛的事,可当着张皇后和朱秀荣的面,却不得不忍着。 最终,弘治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那盘土豆烧牛肉上。 这土豆烧牛肉,真是久仰大名啊,上回去西山找太子也没吃这个,要不现在……试试? 弘治皇帝靠着张皇后坐下,淡淡道:“嗯,不可荒废了学习,近来在西山,先生教授了你什么?” 朱厚照刚想开口。 弘治皇帝却又摇摇头道:“罢了,今日难得一家人在一起,就不说这些了,看你吓成了什么样子。” 难得放松下来,弘治皇帝看着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女,不禁生出了满足之感! 他取了筷子,吃了一块牛肉,味道……竟真的……很好。 “不错,土豆真是好东西啊,浑身都是宝。”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 朱厚照瞪大了眼睛道:“父皇,你是不是看错了,你方才吃进去的明明是牛肉。” “……”弘治皇帝一直在怀疑,为何自己每每见了这个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今日算是有了点儿头绪了,这家伙,真是个欠揍的性子啊。 张皇后是弘治皇帝最亲近了人,自然是看明白了弘治皇帝的脸色,忙转移开话题:“陛下,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弘治皇帝便笑道:“咱们的刘卿家,儿子要乡试放榜,朕看他心神不宁,索性就让他歇一天,朕呢,也趁机躲躲懒。” 张皇后莞尔笑道:“既是刘卿家的儿子,定会是虎父无犬子,想来定会高中的。” 朱秀荣只托腮,眼睛眨着,努力地消化着外界的信息。 她心里忍不住嘀咕,为何方继藩不科举呢? 他若是参加科举,一定顶厉害的吧。 弘治皇帝却是一笑,摇头道:“说来,却是有些戳人心窝子了,刘卿家什么都好,唯独这个儿子屡试不中,哎,不说这些了。” 外头,萧敬却是急匆匆的来了。 “陛下。”萧敬气喘吁吁的进来。 弘治皇帝夹着牛肉,又吃了一口。 土豆真是好东西啊! 他一面想,一面抬头,看着气喘吁吁的萧敬,心里便明白贡院那儿……放榜了。 “陛下。”萧敬一脸骇然的样子,看了看张皇后,又看了看太子,才道:“陛下,放榜了。” “刘杰如何?”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萧敬平时在自己面前,历来稳重,可今个儿的样子,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高中了。” 呼…… 弘治皇帝长长松了口气。 想不到啊,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刘卿家也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高中的乃是解元。” 弘治皇帝不禁一愣。 接着,脸上开始露出了惊喜之色,这刘家郎竟如此有本事,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却见萧敬依旧带着惊心动魄的神色道:“更可怖的不是如此,而是……而是……此榜的前十五,西山学院占据了十三个,其中第一至第七,以及此后除第十三名之外,西山学院的生员,俱都榜上有名,陛下,京师震动了啊。” “第一……第一的刘杰,也在西山学院?”弘治皇帝惊诧不已。 “是的,别人不知,可这刘杰隐姓埋名,所以外人所知不多,可东厂却早在暗中有所密报,奴婢还没来得及禀告陛下,奴婢万死。” “………” 真是,神了。 “这西山书院……竟恐怖至此。”弘治皇帝惊讶得口里的牛肉都来不及咀嚼。 朱厚照眉一跳,激动了:“他们都是儿臣的同窗。”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这方继藩,真是有大才的人啊。” 张皇后眼波一转,似乎有些动容:“陛下,西山书院和方继藩有关系?” “何止有关系,这书院本就是方继藩所设,他的几个门生都在那里教授人读书,而现在,他门生所教授的生员无一不中了。” 此刻,弘治皇帝是真正感受到了方继藩教学方法的强大。 这简直就是进士和举人的制造机啊,读书人竟还可以批量的生产吗?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的扫了一眼美滋滋的朱厚照。 朱秀荣这时惊讶道:“父皇,那岂不是说,这些很厉害的读书人都是方继藩的门生教授出来的?方继藩是他们恩师的恩师……” 弘治皇帝已放下了筷子,有些恍惚,接着,他又看了朱厚照一眼,道:“传方继藩觐见,是了,还有那个王守仁,朕倒是极想见见。” 朱秀荣俏脸微红,不过眼眸眨了眨,便轻轻地偎在了母后的身边。 张皇后不经意的瞥了朱秀荣一眼,依旧不露声色。 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 在另一头,刘健踉踉跄跄的回到了刘府,父子二人相见,先是相互凝视了很久。 接着,父子二人居然抱头大哭起来。 事实上,无论是刘健,还是刘杰,都懵了。 至今还觉得如做梦一般! 刘杰步行回到了家里,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府上的人以为少爷又落了榜,一个个不敢靠近,而现在,见了父亲,看到父亲竟是没有穿靴子,脚下的裹脚布早就被雪水淋透了,他一股悲伤和狂喜一齐涌上心头,上前抱住刘健,喜极而泣道:“父亲,儿子……中了,高中了,儿子亲眼看到了榜,位列第一,北直隶解元。” “为父知道,为父知道了。”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的刘健,已是泪眼模糊,拍着他的背道:“你不愧是为父的儿子,祖宗们在天有灵,此家门之幸啊。” 哭过之后,抹了泪。 刘健凝重地看着刘杰:“你从前屡屡不中,此番却高中第一,此为何故?” 刘杰便道:“都是几位先生教授的好,王先生、刘先生,还有……” “是方继藩!”刘健眼里放光。 “自然也是新建伯的功劳,他……”刘杰顿了顿,才又道:“还有,在书院的其他十二位同窗,也都高中了,和儿子一样,都名列榜前。” 刘健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他板起脸来,面色凛然:“你这逆子,真是不晓事啊,跪下。” 刘杰吓了一跳,虽是不明所以,却连忙跪下:“父亲……” 刘健气咻咻地道:“既如此,那么方继藩于你有如此大恩,你既高中,理当立即去方家报喜,同时拜谢,我们刘家,诗书传家,这是礼,可你高中了,竟就这么回到家来,你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刘杰恍然大悟:“儿子……儿子方才神游了,竟没有想到这些。” “你啊……”刘健手指着刘杰,痛心疾首地道:“知恩图报,方为君子,休要找其他的借口。” “是,儿子这就……只是,父亲不是说,不要让儿子泄露在西山的身份……” 刘健铁青着脸道:“这样的大恩,你还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走,老夫带你去方家,我们刘家人处事,要堂堂正正!” 老虎有话说 数了数日子,今天是上架的第四十一天了,也代表着,老虎坚持日更一万五千字坚持了四十一天,而且对于书的质量,老虎是满意的,因为每一章,老虎都用了心,深思熟虑写出来的! 今天真的特别想说点什么,说真心一句,对于一天天的坚持下来,虽累,却心感欣慰!因为这样的坚持真心的不容易,事实上,当老虎生病了或是腰痛得实在厉害的时候,真的有点想少写一点,想好好的休息,可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 但是,老虎最想说的是,能这样坚持,最大的原因是大家的支持!知道有那么多人订阅打赏和投票儿,还有大家的留言,每每看到那些认同鼓励还有关怀的话,老虎都不禁欣喜,让老虎有了更大的动力一天天的坚持下来!在这里,真心的对大家一声谢谢! 另外,有同学问老虎,能不能再多更一些,其实老虎也想多更,可是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多,要码字,要构思,这都是耗时耗脑力的,老虎也不想随便写写交差,所以请大家理解一下了! 好了,也不好再多说了,要不就没完没了了,最后,嘿嘿,来点月票吧,萌虎就喜欢这个!晚安了,大家也早些睡! 第三百二十二章门生故吏遍天下 刘健匆匆带着刘杰到了方家,却发现,在这里,竟已来了不少人。 今儿天气很冷,另外十二个新举人,个个冒着严寒,都来了。 他们见到了刘杰,再看看刘杰身边的人,当然,他们是认不出刘健的。 今日方继藩和几个门生都在家。 一听外头的动静,便动身出来。 方继藩为首,欧阳志等人尾随其后。 方继藩本是背着手,在徒子徒孙面前嘛,自然要显得大气一点。 何况,方继藩是嚣张惯了的。 可这一出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刘健,方继藩不禁错愕,刘公……今日没当值,竟是亲自来了? 这……就有些尴尬了啊。 方继藩憋红了脸,终于挤出了笑容,在刘健面前,他心里没底,说白了,心虚。 方继藩堆笑道:“见过刘公,刘公您……” 刘健的心情依旧很激动,额头冒着青筋,却是郑重其事地朝方继藩道:“新建伯,吾子多得西山书院的调教,而今高中,今日,老夫领着他特来拜谢。” 其他十二个新举人,一个个错愕的看着刘健和刘杰,他们心底已大抵的明白了几分。 他们也是来拜谢的,任谁都知道,若没有西山书院,就绝不会有他们的今日。 知恩图报,这是人之常情。 方继藩看看刘杰,说实话,他还真不知道刘健的儿子,居然也在西山书院学习。 方继藩的心里浮出了几分欣喜,这一下子,腰杆子总算挺直了起来,询问式地看向刘文善,刘文善颔首点头! 方继藩的底气也就更足了,便笑着道:“哈哈,都来坐,进来坐,咱在外头像什么样子,刘公,请。” 领着来客到了前厅,刘健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上首,他现在依旧还如做梦一般,想到自己儿子成了解元,便恨不得手舞足蹈。 方继藩邀功似的给刘健斟了茶,再回头看了一眼这十几个新举人,道:“惭愧啊惭愧,这书教的不好,平时比较忙,都是几个门生教的,这几个门生……” “你就不要自谦了。”刘健一笑,接着道:“你这西山书院,当真是名不虚传啊。” 方继藩谄媚的朝刘健笑了笑。 脸皮是不值钱的。 可实力却很值钱。 刘健可不是一般的大臣,他在朝中的地位,可谓是举足轻重。 其实在实力面前,方继藩是一向不太要面子的。 不过,对于刘健刚刚所说的话,方继藩却道:“刘公,此言差矣,西山书院确实和我有些关系,却也是太子殿下的,当初就是殿下与我筹建,我方继藩是个诚实的人,可不敢将所有功劳揽到自己的身上。” “不错,不错。”刘健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从前看方继藩,不知怎么的,虽也有欣赏,可内心总有些隔阂,觉得这个家伙怪怪的,反正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哪里有瑕疵一般。 可今日,却发现方继藩浑身都是光啊,相貌英俊,笑起来,表面上是贼兮兮的,可是这小伙子,别人都说他蛮不讲理,但老夫看着,挺谦卑的嘛。 刘健接着朝刘杰一瞪眼:“你还快拜谢新建伯的恩德。” 刘杰正要拜。 方继藩微笑,摇摇手道:“你拜谢你的几位先生吧。” 刘杰转头,看向王守仁等人。 他此时,内心既是激动,又是百感交集。 若没有几位先生,没有新建伯,只恐自己依旧还是一个废物。 而今终于吐气扬眉,心里已是一团乱麻了。 不过,他还未拜谢,其他的十二个举人,却已抢先了。 他们一个个哽咽,眼里含泪,一齐拜倒,那吴志更是激动得难以言表,他泪如泉涌地道:“王先生,诸位先生,往日学生学业不精,从未想过会有今日,这数月以来,一直蒙受先生们的教诲,尤其是王先生,使学生受益匪浅。今日学生有幸高中,请受学生一拜,学生吴志,愿自此之后拜入王先生门下,侍奉恩师以及师公。” 说着,也不等王守仁拒绝,直接跪下,狠狠地磕了头。 在书院里学习的老师,和真正拜入门墙的恩师是有区别的,虽然都是授业,可后者更为正式,这就形同于,从现在起,吴志与王守仁建立了稳固的师徒关系,从此便算形同父子了。 吴志一番话之后,其余人顿时醒悟,纷纷道:“学生等,也愿拜入王先生门墙,还望先生不弃。” 一个个跪下,声音哽咽,情难自制。 刘杰也已醒悟,二话不说,随着他们一道拜倒:“学生刘杰,天资愚钝,也愿拜入王先生门墙之内,侍奉恩师。” 众人统统跪着,一个个热泪盈眶,激动万分。 王守仁不禁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含笑,朝他点头。 本来就是书院里教出来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方继藩又不傻,不收才怪了。 王守仁这才颔首道:“既如此,那么为师便算是认下你们了,你们……快来拜谒师公吧。” 众人大喜,尤其是刘杰,他率先跪在方继藩的脚下,道:“学生见过师公。” “哈哈……好徒孙。”方继藩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且慢着…… 方继藩突然脸色古怪起来,炸了眨眼道:“我是你的师公?” 刘杰毫不犹豫地应道:“正是。” 然后方继藩回眸,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刘健。 刘健坐在椅上,欣慰的眼泪模糊,带着盈盈笑意捋须,不断点头。 自己的儿子拜入王守仁的门下,没什么不好的,虽然可能会引来一些争议,可这又如何呢?若不是王守仁等人的恩惠,刘家才真的是令人担心啊。 可现在…… 空气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刘健嗅到了一丝尴尬的气息。 尤其是发现方继藩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方继藩小心翼翼地道:“我乃刘杰的师公……而刘杰又是……”方继藩很没底气地指了指刘健。 刘健总算后知后觉的想到了什么,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方继藩尴尬地道:“你的儿子,咳咳……我想冒昧的问一声,这样算来,是不是……是不是……”方继藩竟有点扭捏起来,很难为情的样子:“这个,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小刘……” 小刘…… 刘健感觉自己头皮都要炸开了。 我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都可以做你祖父的人了,你叫我小刘? 可是…… 刘健不需掐着指头去算,似乎也觉得……好像……有那么丁点儿道理。 自己还真矮了方继藩一辈啊。 坑哪。 好端端的,拜什么师,现在闹的什么呀! 刘健便板起了脸,眼眸如刀子一般在方继藩身上掠过。 方继藩不甘示弱,挺直了腰,此时,真正的是底气十足了,同样以锋利的目光,与刘健对视。 “这个,礼法的事,我也不懂,还想小刘……请教一下。” 刘健有一种要呕血的冲动,他拼命的使自己心情平复下来,捋须,像是风淡云轻地道:“不用请教,这一次多亏了你,我们刘家是知恩图报之人,刘杰能拜入王守仁的门下,老夫亦是欣慰无比。今日老夫不只是来道谢,明日哪,还要修书一封给令尊,也就是方景隆老弟,道一声谢,毕竟饮水思源嘛,没有方景隆老弟,也不会有新建伯,自然也就不会有王守仁,不会有今日犬子高中解元了。” “……” 方继藩又懵了。 这么说吧,方继藩的意思是,自己是刘杰的师公,而刘健是刘杰的爹,那么我方继藩也就不客气了,我是比你刘公高一辈吧,我叫一声小刘,有错吗? 当朝首辅,我方继藩都呼一声小刘,想一想都很激动啊。 可刘健显然不是省油的灯,他说要修书道谢是假,真实的目的,却是引出了方景隆老弟。你看,方景隆见了老夫,也得乖乖叫一声刘公,或是兄吧,你方继藩算个屁,你是方景隆的儿子,你还想骑在老夫的头上,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方继藩瞪着眼睛有点发愣:“……” 方继藩觉得这关系,有点绕。 双目带着迷糊,还想努力挣扎一下。 刘健却是面带微笑,可目光依旧很锋利的在方继藩身上扫过。 最终……方继藩笑了。 好吧,我方继藩毕竟是个不睦虚名之人,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焉,这位老家伙,自己招惹不起呀,算了,吃点亏吧! 于是他道:“家父若是得了刘公的书信,一定很欣慰,刘公……刘杰既已拜入了伯安的门墙,那么大家就是一家人,算了,不必这样客气。” 刘健才松了口气,幸亏老夫身经百战,拿你爹镇住了你方继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方继藩则一脸郁闷,极想掰着手指头再把这辈分的问题理一理,怎么最后像是自己吃了亏呢? 刘健此时微笑道:“小方啊……” “……”方继藩不做声。 “你这西山书院,可是要树大招风了!” 树大招风四个字出来,方继藩顿时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你大爷,这算不算威胁来着? 第三百二十三章敕命 刘健撇眼看着方继藩,依旧还保持着捋须的动作,心里却想笑! 这个小子,还想占便宜占到老夫的头上来。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此时,总算将这家伙的心思给压了下去,刘健决心扩大战果。 他微微笑着道:“小方啊。” 方继藩也笑,就是笑得有点无奈:“刘公,有啥话,您吩咐。” “这个……这个……”刘健端坐首位,自有一番气度,首辅大学士的威仪毕露。 刘健徐徐道:“这一场乡试,令你西山书院名动京师,老夫是过来人,因而免不得要劝你一句,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万不可年轻气盛,中庸之道,你可知道,总之凡事低调,万万不可授人以柄。” “……”方继藩迟疑了,低调不是方继藩的本性啊。 何况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还能做好人,啊,不,做一个低调的人吗? “怎么?”刘健摆足了架子,今儿要是不让你方继藩服服帖帖的,老夫这个首辅大学士,就算是白做了。 方继藩汗颜,看着刘健严厉的目光,他开始怀疑,刘杰拜入了自己的门墙,成为了自己徒子徒孙中的一员,怎么感觉好像招来了一个大爷。 “好的,好的,小侄正是这样想的,小侄一直都是个极低调的人。” 方继藩赔笑,只是这笑,有些僵硬。 十几个新徒孙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师公,似乎对于传闻中的师公,都带着好奇。 可今日看来,似乎师公还是个讲理的人嘛,也没外间所传言的那样脾气糟糕,不知上下尊卑,这哪里有半分脑疾的样子。 看来,坊间流言,真是不足为信啊。 刘健心满意足了:“你有此见识,便再好不过了,好啦,老夫也该入宫了。” 他满怀着激动和欣喜,想到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好好争了口气,而自己从宫中狂奔而出,这笑话实在闹得不轻,得赶紧入宫。 他站起来,方继藩忙殷勤地道:“小侄送一送刘公。” 刘健颔首微笑,这小子,总算是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没有飘起来的时候,还是很不错的。 只有欧阳志等人,一个个木着脸,可是他们,总觉得好像今日……太顺了。 没错……是太顺了,这实是咄咄怪事啊。 十三个徒孙,却是一个个继续好奇地打量着师公。 这师公……很是知书达理啊。 见刘健已起身,方继藩甚至恨不得立即去搀扶他。 刘健摆摆手道:“还走得动,你啊,倒还知礼。” 说着,笑吟吟的要跨过大堂的门槛。 这时,却见有人冒冒失失的冲进来。 是邓健。 邓健美滋滋的道:“少爷,少爷……外头来了许多人,都是来讨喜钱的,中榜的许多举人都在咱们方家,他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说是恭喜高中……” 刘健脸上微笑,斜眼看了方继藩一眼。 说实话,他挺羡慕方继藩的,六个进士门生,十三个举人徒孙,这放在哪朝哪代,都足以为人称道了。 方继藩却是大怒了,眼眸顿时冒出了火来,直接狠狠的踹了邓健一脚,气呼呼地痛骂道:“狗一样的东西,讨喜钱竟敢讨到我们方家来?” “这个……这个……”邓健挨了踹,立即委屈巴巴的样子,犹如丧家之犬,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 方继藩骤然之间,神气起来了,厉声道:“你聋了耳朵吗?没听见刘公教诲本少爷要低调做人,万万不可沾沾自喜吗?竟来讨喜,告诉他们,方家没什么喜的,刘杰这些混账东西,不过就中了区区一个狗屁举人,算个什么喜?本少爷没抽他们便算不错了,还想来要钱。你出去,和他们说,半盏茶之内,倘若方家门外头还有人敢来谈钱的,告诉他们,我方继藩受刘公教诲,洗心革面,低调做人,中十几个举人并不算什么,谁若是妨碍我方继藩低调,我方继藩打断他的狗腿,我方继藩诚实做人,说到做到,滚去吧!” “……”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 邓健已是嗖的一下,跑了。 刘健老脸抽了抽,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小方,你这……” 他……突然感觉有点坑。 “刘公……”方继藩转眼,便又露出了讨好之色,笑着道:“不知刘公还有什么教诲?要不以后我统统都记下来,往后要时时的拿出来,日夜诵读,牢记于心。” “……”刘健沉默了很久,突的正色道:“没有什么可教诲的,老夫要回宫了。” 走出方家中门的时候,这方家门前,格外的清冷,莫说是人,脸鬼都不见一个了。 仿佛邓健所言的来了许多报喜的人,从不曾来过,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方继藩安排了轿子,毕恭毕敬的送刘健入轿。 刘健在轿里坐稳了,帘子还未打下来,方继藩探着头道:“刘公真的没有什么可再教诲的?” 刘健抿着唇深深的盯着方继藩半响,而后摇摇头。 方继藩觉得刘健有什么难言之隐:“刘公……” 刘健突然板着脸道:“你走开,老夫不想和你说话!” “……” 刘健很不客气的,卷下了轿帘。 目送走了刘健,方继藩抬头,看着这茫茫的大雪,口里呵出了一口白气,突然觉得,一个浑身都闪着光的人想要低调,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啊。 方继藩才回到家里安坐不久,宫中就来了口谕,敕命方继藩、王守仁求见 区区乡试,显然已经引起了皇帝陛下的格外关注。 方继藩不敢怠慢,匆匆带着王守仁入宫。 …… 暖阁! 在这里,弘治皇帝和太子朱厚照早在此等候了。 只不过,太子殿下是跪着的。 朱厚照也不知今天到底又错在哪里了,反正父皇笑容可掬的带着自己自坤宁宫里出来,脸色就不太对了,到了暖阁,父皇直接指了指角落。 朱厚照很实在,二话不说,啪嗒一下,便跪在了角落里,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不谐之感,管他犯了啥错呢,跪了就不会有错。 弘治皇帝开始了焦灼的等待,他已低头看了许多遍的榜,说实话,结果很震惊,甚至可以用骇人来形容。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方继藩和王守仁来。 于是,他终于想起了朱厚照,狠狠看他一眼道:“知道错在哪吗?” “儿臣知道。”朱厚照垂头丧气地道:“儿臣偷杀了牛。” 弘治皇帝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一些,还算是知错,不过,显然弘治皇帝怪他的不只是这个,而是……不争气! 连那刘杰都如此大的出息了,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啊,可你是怎么样的? 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还铁青着。 朱厚照看着父皇的表情,吓得大气不敢出,兢兢战战地道:“还有……儿臣腹诽了父皇。” “嗯?”弘治皇帝冷冷地盯着朱厚照,你还腹诽过朕? 朱厚照大汗淋漓,连忙又道:“更不该以父皇的名义矫旨……” “矫旨……假传圣旨?”弘治皇帝胸膛起伏,脸色比屋外的寒风还有冰冷,火冒三丈地瞪着朱厚照道:“畜生,你到底做了什么?” 朱厚照一呆,顿时明白了,原来父皇还没发现啊,于是他忙道:“没,没做啥。” “你不说,朕打死你!”弘治皇帝狠拍御案。 朱厚照反复权衡之后,最后道:“儿臣……儿臣用萝卜雕了一颗玉印,和父皇的……有点像……” 弘治皇帝已经开始颤抖了。 什么叫有点像,私刻印玺,到了哪朝哪代,即便是太子,这都是万死之罪,古来多少太子就因为骄横,要嘛被废黜,要嘛被处死。 若不是弘治皇帝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玩意,还真以为这朱厚照有什么勃勃野心呢。 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败家玩意,而且朕还就只生了一个?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雕刻这些做什么?” “制了一道圣旨……”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似乎早有被发现的准备。 “什么圣旨?”弘治皇帝已经有点想要跳脚了。 这天下,也没人敢如此大逆不道了吧,好嘛,就算你朱厚照这个太子当真有野心,朕也算敬你是条汉子,至少你还想做天子,你还懂得什么叫有组织有预谋。 你倒是好,你拿萝卜雕印玺? 弘治皇帝怒视着朱厚照喝道:“你说!” 在弘治皇帝的怒目下,朱厚照缩了缩脖子,才道:“就是一封敕命,儿臣以父皇的名义,加封了儿臣。” “……” 拿萝卜雕了一个宝印,伪造了一份圣旨,然后给自己封官? “加封了什么?” 朱厚照显得既惊惧又有点无奈,到了现在,也没法隐瞒了,只好道:“西山学院院长,兼西山总兵官……” “……” 弘治皇帝不禁用手抚着自己额头,感到头痛的厉害。 没出息啊! “敕命呢?”弘治皇帝终于想了起来。 “这个……它……它,已早早去西山宣读了,现在装裱了起来,挂在了西山学院明伦堂‘万世师表’的匾额之下。” 第三百二十四章大宗师 弘治皇帝的内心,大抵是绝望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很矛盾。 这个败家玩意若是真长本事,敢私印玉玺、预备金刀,虽然这是大逆不道,可也说明,这儿子想做皇帝,好歹还有一点雄心。 这天下,反正是你的!弘治皇帝倒也不是什么贪恋权位之人,说实话,他这个皇帝当的很苦,苦极了,这么苦,不就是为了将一个太太平平的江山交给自己儿子吗? 儿子若有野心,那还求之不得,朕宁愿去享福呢。 可问题就在于,这等萝卜雕玉玺,伪造圣旨,而后跑去给自己加封书院院长,还有什么劳什子西山总兵官的事,你说他大逆不道吧,反而更像是孩子的玩闹。 书院院长就不说了,总兵官很大吗? 很大,掌握一省的兵马! 可西山是什么地方?方圆不过数十里而已,你能有点出息吗? 弘治皇帝现在真想将朱厚照吊起来狠揍。 真是气得想呕血。 可问题就在于,那份伪造的圣旨,居然已经大喇喇的贴了出来,现在要承认太子伪造圣旨? 这太严重了,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贻笑大方!自此之后,人们会如何看待这个傻乎乎的太子殿下呢? 捏着鼻子承认吧…… 一想到这个,弘治皇帝就想将这败家玩意砍死算了。 堂堂大明天子,会发这样荒诞无稽的圣旨吗?宫中会折腾出西山书院院长的诏书,会弄出一个西山总兵官? 你朱厚照不要脸,他还嫌丢人哪。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看了看弘治皇帝的脸色,又连忙垂头,战战兢兢地道:“父皇……儿臣其实本来想和父皇商量来着,可又想着父皇会生气,还是不禀告了。” “好好跪着吧。”弘治皇帝吁了口气,眼睛都红了:“朕想静静。” 朱厚照如蒙大赦,连忙跪得更直了。 呃,跪着总比被揍的好吧!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宦官碎步进来道:“禀陛下,新建伯与王编修到了。” “宣他们进来。”弘治皇帝索然无味的样子。 没多久,方继藩和王守仁就一前一后的入了暖阁,虽是才进暖阁,可方继藩好像对这里很是轻车熟路,因而下意识的就朝着一个角落看去。 果然,看到太子正直挺挺的跪在这里,方继藩乐了,朝朱厚照使了个眼色,朱厚照与方继藩的目光交错,发现弘治皇帝正打量着自己,吓得又忙低下了头。 太子的遭遇,总是给方继藩一种杀鸡吓猴的感觉。 你看,陛下对儿子都如此狠,臣下们还有活路吗? 方继藩本是有点儿偷乐,现在却是乐不了了,想着想着就不寒而栗,努力地挤出微笑道:“陛下……” “西山书院很好。”弘治皇帝直接进入了正题。 想来他是气得不轻,所以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方继藩忙道:“这主要是……” 话说一半,弘治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书院里张贴了一封诏书,这……你知道吗?就在明伦堂的万世师表匾额之下。” “知道。”方继藩道:“这是陛下的恩赐,太子殿下聪慧过人,陛下下旨命他为书院院长,西山总兵官!书院上下,无不欢欣鼓舞,俱都在说,陛下圣明,视书院上下读书人若赤子,因而读书人们发奋读书,今日乡试放榜,书院十三员秀才,具都高中,这既是陛下的恩庇之功,也是太子殿下领导书院,殚精竭虑,功不可没啊。” “……” 话还可以这样说? 王守仁张嘴,想说点什么。 其实,王守仁才是一个耿直的人,他觉得恩师说的不对,想要纠正。 而方继藩像是早有准备一般,狠狠的回头,瞪了他一眼。 王守仁这才乖乖的将一席话咽回了肚子里。 弘治皇帝有点发懵了。 他终究还是冷笑道:“哪里是这个逆子的功劳,朕也不瞒你,这诏书,乃是伪造。”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震惊了。 不会吧,当初自己可是看过诏书的,不像是假的,尤其是那宝印,谁敢作假来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朱厚照很鸡贼地低着头。 方继藩有点蒙了,很显然,弘治皇帝不是在跟他说笑! 自己算不算是受害者,要不要重申一下?这样的话,会比较容易划清界限吧。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又觉得界限划得太清,似乎有点不够仗义,毕竟我方继藩也曾是一个义薄云天的人。 “此事,你不知情?”弘治皇帝死死地盯着方继藩,似乎想从方继藩的脸上深究出真假。 显然,龙颜震怒了。 可方继藩,觉得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 这一回,他是真不知情啊。 倒是朱厚照这时道:“父皇,方继藩确实不知情。” “……” 朱厚照不说这话还好,方继藩听他这么一说,心绪就有点不好过了,心里不禁天人交战起来。 义气还是自己的小命,哪个更珍贵呢?好像是后者更实在一点。 可小朱秀才,其实还是颇讲义气的,这是实在话,人家处处都在为自己开脱呢,往日也对自己不错的。 想了想,方继藩终于下了决心,道:“陛下,臣知情。” “什么?”弘治皇帝的脸色更加严厉起来。 方继藩道:“吾皇如此圣明,断然不会发出这样奇怪的诏书,所以看到了诏书之后,臣就怀疑了。” 弘治皇帝不发一言。 其实方继续的心里颇为紧张,却还是努力镇定地往下说:“可是臣还是接受了这份旨意,这是因为,倘若圣旨是假的,那么势必要深究是谁胆大包天,发出来的假诏书,一旦深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方才还紧绷的脸,顿时开始舒缓了一些。 弘治皇帝的目光多了几分温柔。 方继藩还是很稳重啊,居然想到了这一层。 “所以臣以为,这封圣旨,只要是太子殿下送来,无论它是真是假,那么臣都认为,这是真的。着就是宫中的敕命。何况太子本就为西山书院院长,这封圣旨,不过是官面上的确认而已,这没什么不好,西山书院有太子为院长,与有荣焉,现在书院里考中了十三员举人,陛下,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太子殿下桃李满天下,岂不是可喜可贺之事?这十三员举人,而今见了太子,都得称呼太子一声大宗师,陛下,您以为呢?” 大宗师…… 大宗师和恩师是有分别的,恩师是授业恩师,也就是亲自教授学问的人,就如王守仁称方继藩为恩师,这是比较亲密的师生关系。 而大宗师本是指成就非凡、受人尊崇而可奉为师表的人,到了大明之后,人们一般称呼学官为宗师,譬如某县的秀才,见了本县的学官,理论上而言,学官有教导本县秀才的责任,所以他们往往称学官为宗师。 这虽是较为广泛的称呼,某种程度而言,也可以说,这书院上下的读书人,都是广义上的太子门生了。 “……”弘治皇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当然不相信,太子这厮跑去伪造圣旨会有什么很深的用意了。 可方继藩如此一提醒…… 这西山书院,似乎也不像一个杂牌书院啊,一个顺天府的乡试,一下子中了十三个举人,直接霸榜,如此恐怖的实力,而这些举人…… 深吸了一口气,弘治皇帝道:“卿家继续说下去。” 这一次,开始以卿家相称了。 就好像是说,大家又成了好朋友。 方继藩继续道:“何况太子殿下之所以伪造圣旨,当真只是因为贪玩吗?臣不这样认为,太子殿下若只是玩闹,这世上有太多可玩的东西了,可太子为何要自封自己为书院院长呢?可见太子殿下的心里是渴望着能真正独当一面,为陛下分忧啊。” “……”朱厚照听到这里,眼睛都直了,还能这样的解释?老方……也算是人才了。 弘治皇帝已是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在暖阁里,背着手,开始来回踱步,似乎开始在权衡着利弊。 方继藩又道:“臣的这些门生,为何能获得陛下的欣赏?就说欧阳志吧,欧阳志……臣若是一直将他当做孩子看待,只让他乖乖在臣的府上读书,那么他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迂腐书生罢了,即便书读的再好,又有何用呢?天下从来不缺读书人,可缺的,却是经世之才,因而臣才想方设法让他去辽东磨砺,使他可以独当一面,明白读书和做事的分别。” “臣对待其他的门生,大抵也都是如此。” “太子殿下也是一样啊,倘若陛下一直将太子殿下当做孩子看待,那么太子殿下就永远都是孩子。陛下,太子殿下已经长大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本是可喜可贺的事,陛下不去鼓励他,反而指责,臣……认为这很不妥当,陛下,太子殿下迟早是要克继大统,独当一面的,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方继藩说到这里,弘治皇帝终于驻足,他背着手,久久的凝视着方继藩,面上,略有动容。 第三百二十五章赐官 对于弘治皇帝的直觉而言,方继藩的话有道理。 难道……当真是因为自己将太子当做是孩子,没有给他独当一面的机会? 还有这西山书院,此番中了十三个举人,势必震动天下,太子任书院院长,这本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历朝历代的太子,处境都是极尴尬的,他们一方面是储君,另一方面又被宫中所忌惮。 可在弘治朝,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恰恰相反,弘治皇帝嫌就嫌太子的声望不够足,嫌太子在将来镇不住满朝文武。 方继藩将错就错,这等于是将这西山书院巨大的声望也加了一部分在太子的身上了。 大明王朝,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西山书院的这些读书人,难道就不是士大夫? 他们尚且称呼太子为大宗师,那么,也足见太子对于士大夫的重视。 这真真是百利而无一害,这圣旨,居然阴差阳错的弄对了。 可是…… 弘治皇帝依旧还紧绷着脸,他看着方继藩,虽是这样的说法很好很令人心动,可太子拿着萝卜私刻玉玺,假传圣旨,自认院长和总兵官,这口气……咽不下啊。 于是,暖阁里沉默了起来。 越是静默,越是令人感受到越加大的压迫感,朱厚照不禁瑟瑟发抖起来,他觉得很不对劲。 老方说的有道理啊,父皇肯定会听从他的建言的。可是……越是听从,自己的死期可能就要到了。 这里头的意思嘛……父皇虽然觉得有道理,可他总要有个台阶下吧,难道就因为有道理,就鼓励私刻玉玺的事吗?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肯定要先给他来一个教训,然后才从善如流,表示对方继藩建言的十分认可。 朱厚照虽然做事不计较后果,可刀子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时,求生欲却还是很强的! 他立即啪嗒啪嗒的落泪,哽咽着道:“父皇,方继藩说的对,儿臣……儿臣只是一心一意想为父皇分忧,儿臣也想独当一面,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只是儿臣知道父皇心疼儿臣,所以…总是处处担忧儿臣,庇护着儿臣,可儿臣已经长大了,愿为父皇分忧,这才铤而走险,做下这些大逆不道的事,父皇若是要惩罚,便狠狠惩罚儿臣吧,儿臣便是被打死,也心甘情愿。” 这一次,简直是受了方继藩莫大的启发。 原来是非黑白,这样说都可以。 朱厚照是个擅长举一反三的人,抽泣着,说出了这番话。 弘治皇帝则是抿着唇,继续沉默着。 其实他也猜不透这儿子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他在沉默之后,终究还是没有下手。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再动手,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你想要独当一面?”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使劲地点着头道:“是,是,臣想要独当一面。” 弘治皇帝随即就毫不犹豫的自御案上取了一份奏疏,直接丢到了朱厚照脚下,道:“这件事,你来处置吧,处置的好,有功,处置的不好,朕不饶你。” 朱厚照欣喜若狂,一把将这奏疏拿起,可还没来得及看。 便听弘治皇帝又道:“方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道:“这西山书院乃是卿家所设,太子这所谓的院长不过是虚……” 方继藩义正辞严地道:“陛下此言差矣,臣这个人比较耿直,太子殿下乃人中龙凤,他为院长,不但书院上下欢欣鼓舞,臣的心里也是欣喜的。” 弘治皇帝摇摇头,苦笑道:“你们啊……” 面对这两个穿了一条裤子,相互掩护的家伙,弘治皇帝觉得有些无可奈何了。 弘治皇帝道:“那么太子假传圣旨之事,如何处置?” 方继藩毫不迟疑地道:“陛下,这不是假传圣旨,这本就是真的圣旨,只要陛下认为是真的,即便它上头盖得是胡萝卜雕刻的印玺,那也是真的。”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他是用萝卜雕刻的印玺?”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 卧槽,这人渣,还真用的是萝卜?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道:“圣旨没有经过内阁,宫中也没有存档,这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么,重新发一份?”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摇头:“若是重新发一份,岂不弄巧成拙了吗?天下人一定会怀疑,既然此前发了一份,为何又发一份,事有反常即为妖啊,这一点,你不知道吗?”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陛下慧心巧思,令臣敬佩。只是,既不能重新发一份,又不能……” “再发一份。”弘治皇帝沉吟片刻,接着道:“只不过,这一次却不是敕封太子,而是敕封你方继藩,朕命人传出中旨,萧敬,你记下……” 萧敬一直如透明人一般的站在角落里,可此前的君臣对话,他是全程看着的,此时,他不得不佩服方继藩了,这厮胆子大,脸皮还厚,竟还巧舌如簧,看来这小子能一飞冲天,不是没有道理啊。 心里感慨了一番,他忙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传中旨,再敕命方继藩为西山副总兵官,西山书院同院长,这封旨意,照例绕过内阁,就这样办吧。” 副总兵官,方继藩是可以理解的。 区区一个西山,连总兵官都出来了,虽然是奇葩,不过无所谓,将错就错嘛,可同院长算啥东西? 当然,在大明,其实有一个专门同的官职和称号。比如科举,一甲是进士及第,二甲呢,是赐同进士及第。两个都是进士,一个是真的,另一个也是真的。 可是呢,多了一个同,就好像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如同夫人和如夫人一样,夫人是正儿八经的夫人,如夫人呢,是虽然你不是夫人,但你享受夫人的待遇。 总之……方继藩也是院长,至少比副院长好听一些。 何况,还给了一个副总兵官,左右都没吃亏。 方继藩便连忙谢恩。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又道:“辛苦你了,朕知你与太子情同手足……嗯……”他本是话里有话,却又戛然而止!没有继续将那原话说下去,而是转而道:“朕方才自坤宁宫来时,太康公主说她有些不舒服,你且去看看吧,这脑疾永不可根治,实是令朕担忧啊。” 又复发了? 最近复发的频率,好像快了一点呀。 方继藩不敢怠慢,行了礼便道:“臣这就去。” 方继藩的面上露出了焦灼的样子,匆匆的出了暖阁,便入了后苑,他脚步匆匆,倒是很快的来到了一处阁楼前。 方继藩刚进去,迎面就看到了刘嬷嬷,刘嬷嬷脸上显露着几分惧意,战战兢兢地给方继藩行了个礼。 方继藩没给她好脸色,宫里的许多人都是如此,你越是摆出不容侵犯的样子,她才晓得畏惧你。 进了寝殿,却见太康公主柔弱无骨一般,半倚在卧榻上,上头盖了一层薄被! 方继藩上前行礼道:“公主殿下,又不舒服了吗?” 朱秀荣朱唇一抿,随即道:“不知是否旧疾复发,还是染了风寒的缘故,所以请新建伯来看看。” 方继藩便在塌下端坐,朱秀荣乖巧地伸手出来。 方继藩便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这脉象,果然是波涛汹涌,再看朱秀荣,*口起伏,方继藩不由皱眉。 只见朱秀荣低声道:“据闻今日放榜,你门生的弟子,中试了?” 方继藩不禁一愣,有些意外太康公主的消息挺灵通的。 方继藩板着脸,轻声道:“一群歪瓜裂枣罢了,我没功夫搭理他们的,都是任他们自生自灭,中个举人算什么,说来惭愧。” 朱秀荣却是道:“难怪你这样有学问。” 方继藩坐直了身体,手依旧搭在她的脉上,口里道:“学海无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学问,众生都是愚夫罢了,只是我幸运一些,看得比别人多了一点点,罢了,我不喜欢说这些,又不是什么好显摆的事,公主殿下,你的脉象有些乱。” 方继藩风淡云轻的样子,俊秀的脸上,那剑眉总是微微的锁起一些,带着些许的愁绪,那眼睛里很平静,令朱秀荣有些动容。 难怪近来这么多人夸他,似他这样既有本事,却又如此真诚、虚怀若谷的男子,真是少见啊。 朱秀荣低声道:“我偶尔都是闭门造车,找不到人请教。” “殿下。”方继藩道:“读书只是过程,而求知方为目的,因而若是殿下读书,万万不可死读书,需边读边琢磨,就说一个最简单的东西吧,殿下可知道回字有几种写法?” “呀?”这还简单?朱秀荣俏脸微红,自惭形秽地道:“我……我不甚了解。” “有四种。”方继藩轻轻的用手在朱秀荣的小臂上开始划拉,写出回的四种写法,朱秀荣看得极认真,一时痴了。 “现在,明白了吗?”方继藩抿嘴一笑:“这只是最简单的学问,不算什么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郎情妾意 朱秀荣看着方继藩,目光柔和,嫣然的笑了,轻轻张唇道:“为何你和我哥一样的年龄,他什么都不懂,你却懂这么多?” 这真是个好问题。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聪明伶俐,非寻常人可以比拟。何况殿下是太子,东宫之中,有的是天下最顶尖的大儒,也有世上自见多识广之人,教授殿下学问,所以……公主殿下,你错了,太子殿下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已经足够聪明,懂得够多了。” 方继藩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接着道:“当然,太子殿下是比我差那么一点点,至于原因,可能只是他平时贪玩一些,而我热爱读书,在别人飞鹰走狗时的时光,用在了穷究万物的道理上,我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却知笨鸟先飞的道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学习使我快乐。” 朱秀荣眨了眨眼睛,颔首点头道:“极有道理,所以我才觉得这样的人极了不起,你想想看,你也出自名门,虽不及我哥,他是太子,可你也是南和伯世子,分明可以承袭爵位,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一生,可你却能安下心来读书,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我听母后说,京里的许多子弟,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四处沾花惹草、飞鹰走狗、惹是生非,这样的人,都是躺在自己的祖先们的功劳簿上,成日醉生梦死,在京里害人不浅,很是可恶。新建伯,我越发觉得你了不起了,我也要好好读书,方才不负你……” 她一番真切的话,却是说得方继藩汗颜,等听到她说不负你的时候,方继藩的眼珠子都直了,忙将脸撇开一些,不让朱秀荣看到自己一副得逞的样子。 谁料朱秀荣却是说:“方才不负你的教诲。” “……” 虽只多了几个字,意思却是大不相同啊。 禽兽啊,我真是禽兽,万万料不到自己竟是想歪了,思想不健康,这是不对的,我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 方继藩微笑,手还搭在朱秀荣的小臂肌肤上。 突然间,似乎是有了默契一般,朱秀荣和方继藩都陷入了某种尴尬的沉默,朱秀荣俏脸微红,似乎脑海里也出现了点不健康的思绪,她咬着唇,等着方继藩说话。 方继藩嘴唇嚅嗫着,不知说什么好。 索性,二人相视而看,却随即不禁一笑。 良久,方继藩才打破了尴尬:“殿下的病情还算稳定。” “嗯。”朱秀荣轻轻点头。 方继藩则是抬头看着房梁,心里则在绞尽脑汁的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随即,口里道:“下次不知殿下什么时候脑疾复发。” “什么?” 方继藩一呆,他竟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朱秀荣却道:“其实……明日也可以复发的。”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要不,过几日吧。”方继藩的脸居然红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朱秀荣。 “好,一切听你安排,有你陪着说说闲话,真好。”朱秀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已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她自小接受严谨的教养,显然也觉得自己过于孟浪了。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有点儿不舍,可想了想,似乎待在这里的时间已经有些多了,再多一些时候,纵然刘嬷嬷不敢生事,却也难保不会生出什么其他的事端来,毕竟他再想留下来,却也要为太康公主的声誉考虑。 方继藩便站了起来,彬彬有礼道:“那么,臣告辞。” 转身,不敢回头去看,害怕自己失态,我方继藩毕竟是有道德的人啊! 于是努力地抬着犹如灌了铅一般千斤重的腿,慢慢地踱步出宫。 等出了午门,似乎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雪絮在头上狂舞,可方继藩却一丁点也不觉得寒冷,却在这时,身后有人狠狠拍了他的肩。 方继藩打了激灵,像是偷*被抓一般,面色惨然。 接着,听到朱厚照的声音道:“哈哈哈,老方,真有你的,这一次幸亏你救了本宫啊,否则本宫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原来是太子,见朱厚照头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浑身臃肿,斗笠上积了薄雪,想来是等候了一些时间了。 “给本宫妹子看病,竟耗了这么久,本宫差点儿冻死了。”朱厚照抱怨着,一面摘下自己的斗笠给方继藩戴着,一面道:“莫受寒了,你可不比本宫,本宫是弓马娴熟的,身子硬朗,你就差一些了,哈哈,说正经事……” 雪絮便飘在朱厚照的发髻上,他不以为意,口里呵着白气,从厚重的蓑衣里取出了一份奏疏,道:“父皇不是让本宫独当一面吗?说是将这差事交本宫看,你如何看?” 方继藩接过了奏疏,原来,却是因为雪灾,在密云一带出现了许多流民,需要安置。 方继藩顿时明白陛下的意图了,说是需要安置,其实就是希望太子带头将这些流民安置在西山。 安置流民,自不是一件小事了,可对于西山而言,却还算是力所能及的。 方继藩便看着朱厚照道:“太子殿下,知道该怎么做吗?” “这个容易。”朱厚照笑了:“让他们来西山,咱们给他们粮食管够。” “……”方继藩笑了笑道:“太子殿下,若是安置流民有这样容易,单凭让他们吃饱,这就太过简单了。” 朱厚照不解地看着方继藩:“什么?” 方继藩道:“陛下在历练太子殿下,若只给钱粮,陛下若是知道,固然也算是把人救活了,可这算什么安置呢?” “那么…”朱厚照摸摸头,道:“本宫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疑惑父皇让本宫做的事也太容易了,再怎样着,一千多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对西山而言,岂不是小事一桩?” 方继藩欣慰的勾起一笑,果然,太子殿下智商见长了啊。 “可是,本宫还是不明白该怎么样安置,父皇才会满意呢?” “不。”方继藩摇头道:“其实太子殿下要做到的,不只是陛下满意,殿下,这次是来之不易,可以让殿下独当一面的机会,若只是满意,并不算什么,太子殿下应该做到最好。” “殿下,你想想看,平时你在西山学来了什么,殿下可以想想,将在西山所学,如何的运用起来。” 这一次,方继藩很认真。 他和朱厚照是朋友,真正的朋友。 自己的儿孙……不,徒子徒孙太多了。 可是朋友几乎没有,朱厚照是其中一个,也只有他这么一个。 其实,方继藩是一个真正有家国情怀的人。 这不是空话,上一世,他研究的是历史,许多事,他太感同身受了,任何一个对老祖宗的历史有兴趣的人,多是有这等家国的情怀。 人不能只苟且的活着,否则天下的富贵在面前,那也食之无味。 方继藩认真地凝视着朱厚照。 真正改变历史的机会,或许就在眼前,首先,他不只要改变这个时代的生产力,而真正重要的,还有明武宗,这个自己的知心朋友,也就是眼前的太子殿下。 朱厚照挠着头,想了很久,道:“知行合一?” 他显得不够确信。 方继藩微微一笑:“殿下既然想到了知行合一,那么就试试知行合一。” “可是,怎么试呢?”朱厚照很认真地看着方继藩,他显然也希望能够将此事办好,更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先将流民们迁徙到西山吧,接着,咱们一步步的来。” 方继藩和朱厚照一面踩着雪,朱厚照低着头,带着童心,故意用自己的靴子狠狠踩下,非要使自己的脚印比方继藩的更深一些。 “好,咱们要做,就做到最好,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好。” 朱厚照立下了雄心壮志,眼里泛出了坚定的光芒。 随即,他拍了拍方继藩的肩道:“本宫和你一起,真是心安。” “多谢殿下夸奖。”方继藩挑挑眉,眺望远方,竟看到一人,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或者说,是一瘸一拐的在雪地里蹒跚而行,迎面而来。 朱厚照面带微笑,似乎对于未来充斥了信心。 只是当那人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那一瘸一拐的人,才发现这人竟是个蓬头垢面的弃儿。 这在午门附近的御道上,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下雪的缘故,禁卫们躲了懒,以至这乞儿疯了一般,背着一个破破烂烂满是补丁的包袱冲了过来。 “殿下小心。”方继藩察觉到了不对劲。 可他说话的同时,朱厚照却是同时道:“老方,小心,躲本宫后头去。” 却见那乞儿在数丈之外,突然身子顿住了。 哐当一声,那个破旧的包袱落下了。 无数的锅碗瓢盆以及各种杂物,甚至还包括了半截的草纸俱都散落了一地。 可那个蓬头垢面之人,依旧还愣愣的站着。 朱厚照已快速的走到了方继藩的面前,厉声喝道:“何人!” “太……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这个人跪下了,跪在雪地里,滔滔大哭,恸哭之声,直冲云霄。 这哭声伴随着这漫天的雪絮,在苍穹回荡。 ………… 终于更完今天的五章了,总算可以松口气。好累呀,在电脑跟前坐得久,腰疼,老虎得去歇歇了,大家也早些睡,明天继续! 第三百二十七章贵客上门 是刘瑾。 那个进入山海关,口称自己是宫里的人,然后被打了个半死,差点小命不保,躲在城外破败的城隍庙里舔舐了半月伤口,靠捕着的几只兔子,幸赖自己带了锅碗瓢盆才得以填饱肚子活下来的刘瑾。 那个差点被人转卖为奴,在雪地里狂奔了数里地,方才逃之夭夭的刘瑾。 那个一路乞讨,遭了无数白眼,一路南行的刘瑾。 自山海关至京师,其实并不远。 可于刘瑾而言,却相当于徒涉了千山万水。 今日,终于见到了太子殿下。 刘瑾……哭了。 他第一次,不再在乎他的包袱,还有包袱里的那些锅碗瓢盆,以及半截蜡头、草纸,还有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残破砚台,和那半个窝头。 这些……都已不重要了,一丁点都不重要了。 刘瑾扬着已冻僵的脸,泪流满面,滔滔大哭起来,随即伸出了只剩下皮包骨的胳膊,开始不断地捶胸:“殿下,殿下啊……奴婢是刘瑾,是刘瑾啊。奴婢终于找着您了,奴婢……找着您了…” 他又哭又喊得撕心裂肺,接着趴在了雪地上:“殿下……” 刘瑾很悲怆,可朱厚照一听刘瑾,就腾地一下,火都来了。 原本……他还以为刘瑾已经畏罪潜逃了。 谁料这厮,不但没有潜逃,竟还活着,甚至有着胆子来到他的跟前! 朱厚照冲了上去,直接抬腿便是给他一脚,怒气腾腾地道:“狗一样的东西,竟还敢回来,你在锦州做了什么?” “奴婢万死。”刘瑾在雪地里磕头。 朱厚照还要抬腿,可抬到了一半,这脚没有落下去。 虽然动辄打骂,可刘瑾是一直伺候着他长大的。 朱厚照历来都是如此,平时玩闹得过份,对刘瑾更是任性无比,可真若说要杀人,他还没有这么的坏。 他的脚顿住了,而后缓缓的放了下来,抿着唇看着一身狼狈的在雪地上磕头的刘瑾,目光透出了几分复杂! 半响,他终于冷冷地道:“罚你三日不许吃饭。” “好啊,好啊。”刘瑾一听,不禁喜极而泣,抱着朱厚照的大腿,又是滔滔大哭! 殿下对他实在是太好了,才三日不许吃饭,他感动得又……哭了,感激万分地道:“奴婢遵旨,谢殿下的恩典。殿下,奴婢想你想的好苦啊,奴婢每天夜里做梦,都梦见殿下,梦见殿下丢了很多蒸饼给奴婢吃,殿下……奴婢离不开您,真的离不开您啊……” 涕泪横流,锥心的嚎叫,又开始了。 方继藩站在不远处,缓缓的上前了几步,而后低头看着刘瑾,心里却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历史上,有许多十恶不赦的人。 而对于历史而言,它们所能记录的,也只是只言片语。 因而,当一个恶棍,史笔上只是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人的好坏,可终究人还是人,当直观的看待一个人,才发现,即便是十恶不赦的人,可能也有软弱的一面! 在历史上,那成为了秉笔太监、掌握西厂的刘瑾,和现在这可怜巴巴,如哈巴狗一般,卑微到尘埃里的刘瑾,似乎完全是两个人。 人的命运哪,还真是奇妙! 刘瑾一看到有人来,就下意识地把朱厚照的腿抱得更紧了,生怕朱厚照被人抢去似的。 朱厚照则是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狗一样的东西,放开本宫,和本宫回东宫去,你再哭声一声试试看,本宫还没死呢,你嚎什么嚎?” 刘瑾颤了颤,努力的恢复了点自己的情绪,微颤颤地站了起来,接着回头去收拾自己的包袱,将包袱一卷,又背在了背上。 朱厚照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在外头过的苦吧?” “白天苦,夜里就不苦了,夜里能做梦,梦到了殿下,奴婢就美滋滋的。”刘瑾那满脸污迹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傻乐着做什么?” 刘瑾继续咧嘴笑道:“开心!” “狗一样的东西!”朱厚照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狗奴婢,真想打死他呀。 “是,是,奴婢万死。” “换个新词,别总是万死。”朱厚照背着手,靴子铲着浮雪。 “奴婢想死殿下了。” “……” 朱厚照和方继藩告别。 “老方,方才所说之事要记在心上啊,本宫难得独当一面。” 方继藩上下打量着那衣衫褴褛的刘瑾,刘瑾低着头,不敢看他,似乎是……吓坏了。 方继藩便转过视线,看着朱厚照,笑着道:“放心,保准没有问题的。” 朱厚照点了点头:“有你这话,本宫就放心了。” ………… 方继藩回到府上。 还未进门,茫茫的雪絮之下,钻出了一个人,狠狠的拍了拍他的肩。 “方贤侄……” 方继藩错愕的抬眸。 他看着来人,穿着一身的麒麟服,头戴还顶着翅帽,方继藩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你是……” “方贤侄还真是健忘啊。”这人愠怒的样子:“翰林大学士……” 方继藩想起来了,难怪,居然这么面熟。 这不是翰林大学士沈文吗? 对于这个沈文,方继藩印象不是很深刻,这厮……曾做过什么来着? 此时,沈文则是感慨的道:“不一样,不一样了啊。当初你爹就没你有出息,老夫至今还记得,二十年前,你爹刚刚承袭爵位,那时还年轻,不懂事,居然和人发生了争执,把人的头都给打破了。” “……”方继藩不禁一怔。 他无法理解,为何自己的家族里会有这么多血迹斑斑的往事,一个在土木堡里被人背着,或是背着人回来的祖父,还有一个打破了别人脑袋,亦或是被人打破脑袋的爹…… 看方继藩一脸懵逼的样子。 沈文笑了,呵着气,笑道:“那时候啊,老夫也才入翰林不久,调任都察院,为科道御史,当时真是闹得议论纷纷啊,都说要弹劾你爹,可老夫当初是怎么和人说的?老夫说,南和伯刚刚承袭爵位,他乃忠良之后,年轻,还不懂事嘛,不可以小恶而如此苛责于人,实是太不应该,老夫当时顶住了压力……罢了,都是一些陈年旧事……” 沈文朝方继藩道:“说来,也没什么意思。” “……”方继藩有点无语。 重点的是,他饿了,他没功夫听这些从前的往事,于是道:“直说吧,沈学士找小侄,何事?” 沈文一愣。 他觉得方继藩这个人……太直接了。 很粗鄙啊。 就不能好好绕个圈子? 罢了,对付粗鄙之人,得用粗鄙之人的方法。 沈文便道:“西山书院,还有员额吗?哎,真不知说什么好,家有逆子啊。” 说着,沈文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可能说了这么多废话,也只有这一句话是真的了。 沈文贵为翰林学士,也算是学贯古今,唯独……儿子不争气,这些事,以往都是藏着掖着的,甚至他在京里做官,儿子都不敢带来京师。 为何?这小子虽也凭着恩荫得了一个贡生,却不肯读书,成日就是游手好闲,沈文是操碎了心啊。 乡试一放榜,沈文第一反应就是,这新学……实是……实是…… 他不免开始担忧了起来,为大明的正学而担忧,新学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将来不说昌盛,可凭着这十三个举人,怕也要一飞冲天了。 可很快,他又开始瞎琢磨了。 什么都是假的,祖祖辈辈,加上自己,挣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家业,竟是出了个逆子,逆子凭着一个秀才,能撑得下这个家吗? 不成,还得考! 其实此前,沈文已经放弃治疗了,可现在见了乡试的榜,心思又开始活络了起来。 刘公那傻乎乎的儿子都能成解元,凭啥我儿子不成? 思来想去,罢了,脸皮不要也罢,儿子得去西山。 他抱着西山是糖衣炮弹的心思,要将新学的炮弹扔回去,却将作八股的糖衣好生笑纳,总而言之,自己那缺德儿子,非得进西山书院不可。 方继藩乐了:“这个好说。” “啥?”沈文没想到方继藩答应得这样痛快,这不按套路啊,他之前已经想好了很多说法还没用上呢! 难道不该迂回一下,表现一下难处,东拉西扯几句吗? “不过……西山书院……”方继藩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西山书院残破,我早有修葺的心思,可是沈学士,我没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方继藩表现得特真诚。 沈文眼睛突的张大了,瞪着方继藩。 这小子说没钱,有点不太要脸啊。 我沈家的所有家底凑上,怕也没有你方家的一个零头吧。 当然,多年宦海沉浮,使沈文清楚的意识到,这事不能戳破! 他只好勉强的挤出笑道:“当然,当然,方家家大业大嘛…开销肯定不小…” “要不,赞助一下?”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沈文。 赞……赞助…… 这名儿,倒是好听,至少比直接伸手要钱,委婉一些。 “你开个数。” 方继藩也不客套,直接道:“三百两……一年!” “……” ………… 其实今天很早起来了,只是构思花了不少时间,没构思好,老虎不会随意动笔,更完这章,歇几分钟,老虎就会继续码第二章了,尽量两个小时后就送来! 第三百二十八章圣旨 看着方继藩脸上带笑的说出三百两一年,沈文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想骂人! 这已经是形同于打劫了,我沈文就算是专门请一个教书先生,专门教授自己的子弟,一年下来,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这已算是顶天了。 你开口便是三百两,还要脸吗? 却见沈文正气凛然地道:“赞助学堂,修葺学舍,乃应有之义,老夫忝为翰林学士,早就想为学子们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现在方贤侄既点头,这就再好不过了,方贤侄,为朝廷输才,老夫闻之,甚为欣慰,既如此,明日,老夫便命人将银两送上,方贤侄万万不可嫌弃,这是老夫对西山书院的一点小小心意。” 虽然宰得有点狠,可银子……沈家有很多,毕竟家里是大地主,就算不靠俸禄,每年拿出三百两,压力也不算大。 可功名,自己的儿子却是没有啊。 这笔账,沈文还是算得清的。 不过…… 出了银子,还是肉痛啊,原本还想和方继藩联络一下友谊,讲述一下当初自己维护他爹的过往。 可现在,既然都谈了钱了,沈文便觉得索然无味了,哼,钻进了钱眼里的家伙! 沈文也没耐心耗费唇舌了,不再迟疑的道:“告辞!” 这件事过后,接着如雪花一半的名帖,又到了方家。 这一次声势更浩大。 此次乡试,真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这完全是不给人活路的节奏啊。 即便是一些家里读书还算好的,有一些才气的,此时也开始上了心。 西山书院的霸榜,使人心里多了一层担忧。 你想想看,就算你读书读的好,难保下一次科举,这西山书院的读书人天知道得了什么秘籍将你挤下去,虽说自己的子弟高中十拿九稳,可现在多了这么多竞争对手,可就难说了。 因而,现在满京师都在走门路。 方继藩还算厚道,他决定收取一百五十个秀才。 一百五十个秀才,其实不算少了。 当然,这只是第一期,且先试试吧。 七十五人,是三百两银子送进来的,很快,方继藩就开始怀疑自己果真是个败家子了。 因为三百两银子……竟还如打抢一般,早知如此,该五百两才是。 有了银子,便可以重新营造修葺学院,建新的校舍。 而另外七十五人的名额,却不需银子,只需王守仁等人自己选定即可。 这几日,方继藩忙碌得脚不沾地。 密云一带的流民,已经拖家带口的到了西山。 其实他们的人并不多,不过是区区三百来户,一千人上下罢了。 可突如其来的来了这么多人,还是让西山有些捉襟见肘。 陛下让太子赈济流民,无非是说,无论用什么法子,你都不能让他们饿死。 可显然,方继藩还得想想其他的办法,把这事办得更妥帖! 今儿一大早,朱厚照和方继藩便联袂到了西山。 刘瑾也小跑着跟着来,他骨瘦如柴的样子,不过精神居然还不错,一到西山,他神奇一般的取出了一份圣旨:“圣旨!” “……”朱厚照背着手,神气活现。 方继藩又有点发懵了。 这又是哪里来的圣旨? 可学院里不少人却都跪下了。 便听刘瑾唱喏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太子朱厚照聪敏仁慧,设西山书院,教学有方,其自掌东宫以来,恪尽东宫太子份位之事,厚德载物,劳苦功高,朕……心甚慰,钦赐太子朱厚照,秀才功名……” “……” 其实刘瑾在念敕曰的时候,方继藩还在半信半疑,心里还想着,这太子才刚刚作死,总不至于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吧。 可一听刘瑾念什么聪敏仁慧,什么劳苦功高,方继藩就已经吓尿了。 卧槽……又是伪诏! 听到特赐太子秀才功名,方继藩觉得自己喉头一甜,捂着心口,差点呕血。 你侮辱我智商吗?皇帝下旨意,特赐你秀才功名? 你是太子啊,太子殿下,请有一点格调好不好? 方继藩懵逼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背着手,依旧喜气洋洋的样子:“好啦,好啦,念完了,儿臣谢恩,谢恩了。父皇如此体恤儿臣,儿臣感动莫名,一定好好读书,以报父皇厚爱。刘瑾,刘瑾,去装裱,挂起来,都听好了,以后要叫本宫朱秀才,此乃陛下的旨意,谁敢不听,本宫的父皇亲口说的,打断狗腿” 好吧,众人都懵逼了。 皇帝老子这是裤里撒盐,闲的蛋疼啊。 封太子为秀才? 历朝历代,也没听说过此等事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猛地,有人眼眸深邃起来,或许……宫中别有深意,是的,一定是的,陛下这是要表现对士人的关照?太子乃陛下独子,封他为秀才,岂不是说,天下秀才,陛下都视如己出?此乃视读书人为赤子之意吗? 这样一想,有人打了个颤,帝心,真是深不可测。 众人山呼万岁。 等他们退了出去,方继藩眼睛都红了,再也忍不住的,一把揪住了朱厚照的领子:“殿下,你要害死我?” “老方,不要这样。”朱厚照被衣襟扯着,供血不足,额上冒青筋,脸都红了,呼吸不畅地道:“有话好好说。” 刘瑾在旁帮腔道:“方继藩,你大胆。” 方继藩便瞪刘瑾一眼,刘瑾顿时如鹌鹑一般,忙低下了头,再不敢做声了。 方继藩这才放下手。 朱厚照大口喘气:“动什么手,现在本宫也是读书人,我们讲道理,要斯文。呼……呼……呼……” 方继藩却是冷冷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讪讪笑道:“平时在西山,大家都叫本宫小朱秀才,而今本宫的身份泄露,若是叫别的,本宫还有些不太习惯,还是小朱秀才好,亲切。你别总是一惊一乍的嘛,这算什么?本宫在外为父皇办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啦,别操心了,本宫若是挨揍,那也是应得的,也绝不会连累你的。本宫……不,本秀才想明白了,我辈读书人,岂可阿谀事君王,来啊,打便打,本秀才是有风骨的。” “……” 说罢,朱厚照坐下,呷了口茶,让刘瑾去将圣旨装裱了起来,在这墙下好生观摩了一番,忍不住感慨道:“这萝卜都烂了,以至印玺盖得不好,下次本宫弄个金印就妥当了,真不容易啊,怎么就稀里糊涂的成了秀才呢?” “老方。”他拍拍方继藩的肩道:“哎,开心一点,别愁眉苦脸,下次本秀才颁个诏书你,敕你为举人,你学问比本秀才高嘛,本秀才是很服气的。” “……”方继藩麻木了,撇撇嘴道:“切,方家的一条狗,都能中举人,举人算什么。” “呀,你还骂人!”朱厚照没脸没皮的道。 方继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印象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观,可现在他算明白了,不是的,有朱厚照此等人渣在,人人都知太子殿下在和自己鬼混,许多事,自己怕是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好了,现在咱们要做两件事,其一,是教读书人读书,其二,是安置流民。”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懒得和这家伙啰嗦了,想作死就去作死吧,他可是个内心有品格的人,还有许多的正事需要他去做呢。 “怎么教,又怎么安置?”朱厚照眼睛发亮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知行合一!” ……………… 暖阁里。 弘治皇帝趁着些许的闲暇,手里拿着一个萝卜,左看看右看看,他心里不禁在嘀咕! 接着抬眸,问萧敬道:“这萝卜也可刻章?” 萧敬很纳闷,口里道:“这个……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弘治皇帝便放下了萝卜,愣愣地抬头看着梁,喃喃道:“这小子,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啊,朕让他安置流民,也不知事情能不能办妥,可不能将这些流民坑苦了。” “陛下,太子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吧……”前头是肯定句,可说到了一半,萧敬又开始怀疑人生了,所以沉默了一秒,最后加了一个吧字。 弘治皇帝冷笑道:“方卿家说,他想要独当一面,那么朕且就看看他,如何独当一面,你派人去盯着。” 萧敬沉默了一下,才道:“奴婢觉得,还是不要盯了,这厂卫出没在西山,岂不是陛下不信任太子殿下吗?陛下,方继藩说的是,让太子殿下放手去做,若是盯着看着,可就失去本意了。” “再者说,奴婢一直觉得,其实太子殿下没有陛下想的这样不堪,他是个有孝心且也能做事的人。” “是吗?”弘治皇帝有些怀疑。 萧敬正色道:“正是,陛下有太多疑虑了,奴婢用人头做保,太子殿下……定会踏踏实实的为陛下分忧……” 弘治皇帝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一些。 他自知萧敬这些话多多少少有一些安慰的成分,可细细想来,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难道真的如自己平日所想的那般,一塌糊涂? 却在此时,一个小宦官在外探头探脑。 弘治皇帝看到了,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便厉声道:“何事?” “东厂……东厂送来了密报……” 萧敬便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淡淡道:“什么事,急到这个地步,取来看看。” 第三百二十九章承不欺我 萧敬笑吟吟的接过了小宦官递来的奏疏。 他心里还乐呵。 无论怎么说,东厂这个时候又急报,这说明啥,说明东厂打探来了第一手的某些大消息,在皇上面前,自己面上……有光哪。 可等他先打开急报,瞥了一眼,顿时吓尿了。 真真的有种魂飞魄散的味道啊,甚至他的双腿有些撑不住了,直接摔在了地上。 萧敬跟随弘治皇帝身边多年,弘治皇帝还是极少看到萧敬这么惶恐的样子呢! 弘治皇帝盯住了那份奏疏,道:“出了什么事?” “陛下……陛下……”萧敬慌忙起身,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惊慌失措之中,脸色阴沉。 “说!”其实弘治皇帝也吓了一跳,天塌下来了吗?何至于萧敬惊慌成如此? 萧敬起身之后,却又拜下,诚惶诚恐地道:“陛下……陛下啊,西山那儿,有人颁了圣旨,敕封太子殿下,为朱秀才……” 朱……秀才…… 弘治皇帝的眼珠子都直了。 接着,他豁然而起,脸上的火焰腾腾而起,大喝道:“畜生!” “是,是,奴婢是畜生。”萧敬吓得冷汗直流。 他是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的性子,他太了解不过了。 这是一个多么端庄得体的人哪。 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荒唐的事,说过一句荒唐的话。 其他人,若是性子里有那么一点其他的成分,对于这样的事,倒还承受得住。 可当今陛下…… “说的不是你,这真是小畜生啊。”弘治皇帝气得跺脚,心都是凉的。 这才刚刚因为什么狗屁西山院长、西山总兵官差点没打死他呢,结果这事还没凉,这混账又旧病复发了! 而且这小畜生的敕封之低级,真让弘治皇帝觉得大开眼界了。 见过有人自封大将军,有人自封大司空,或如历史上的王莽、曹操那般,什么开府,什么丞相,你朱厚照敢这样说,朕也算是服你是个人雄,可这厮,真是越来越低级了,竟自封秀才。 “立即派人,撤回来。” “撤不回来了。”萧敬可怜巴巴地看着弘治皇帝:“当众宣读了旨意,许多人听得清晰入耳,而且……还装裱……装裱起来了。” “……”弘治皇帝气得咬牙切齿起来,狠狠的拍了怕御桌,怒道:“抓他回东宫,严加管训,不得再让这逆子出宫,圈起来!” “陛下……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 萧敬想着办法,哄着弘治皇帝,他能感受到陛下的愤怒,却不得不想尽办法转圜。 “哎……”虽是这样说,可是抓回来,有什么用? 重重的叹了口气,弘治皇帝一屁股坐回了御椅上,脸色是又气又心伤:“朕让他去赈济流民,他竟给朕做这样的事?明日他是不是还要自封为……”弘治皇帝本来脱口而出,说自封自己为皇帝的,可细细一想,这厮没有这个出息,便改了口:“他岂不是要自封自己为庶人?” “……”萧敬也觉得怪怪的:“陛下,此事先不急,陛下不是让太子殿下安置流民吗,且先不做声,看看这流民……” “哎……”弘治皇帝又是一声叹息,看着房梁,痛心疾首地道:“朕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玩意啊……” 接着,脸色变得冷然,满是杀伐之气:“流民的事,若是再敢胡闹,朕这回绝不给他好果子吃。” ……………… 秀才们开始入学了! 沈傲几乎是家里几个下人们哄着来的。 他的爹乃是翰林学士,沈家在地方上,算是豪族,沈傲自然而然也就沾染了一身的恶习。 他穿着一件满是花鸟的儒衫,显得很骚包,脸上还涂了胭脂,口上抿了口脂,以至于唇上带着鲜红,细皮嫩肉的模样,指着自己的下人就骂:“读书,读啥书,回去告诉我爹,我不读书,过几日就回去,还有,我要我的书童,不送来,我便不活了。” 入学的许多生员看到了沈傲,见他不像京师本地人,可对他的奇装怪服,却也不以为意。 在此时,尤其是在江南一带,许多公子哥已愈发的以施粉黛为荣了,以至于穿着妖艳的衣衫,涂抹胭脂,身边跟着一个俊俏的小书童,已成了极时尚的事。 沈傲是今年年初,方才乖乖进京的,那翰林大学士沈文,心里很矛盾,既不放心将他放在老家,因为老家里,没人制得住这个臭小子,天知道最后,这儿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另一方面,又有些担心他来,这一来,人家一问,噢,沈家的,丢人哪。 此时,沈傲手持着香妃扇,在这寒冬腊月里,不耐烦的扇着风,在一群入学的读书人中,鄙夷地四处张望,道:“哼,一群土包子!听说京里有个叫方继藩也在此吧,倒是在江南闻名已久,若不是慕名而来,这北地的人,本公子一个都不放在眼里。” 嘀咕了一通,几个秀才看着他,觉得他甚为威风,也凑了上来,这个问:“这儒衫哪来的,怎么没见布庄里卖?呀,还能涂脂抹粉?” 沈傲将香妃扇收了,看着这几个土包子啧啧称其的样子,一看,就晓得是京师的同行,论起风尚,这群土包子懂个啥? 沈傲高傲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想:“我的书童没带来,若是带来了,保准吓死他们。” 把玩着香妃扇,也懒得理其他的人渣,倒也有一些真正肯本分读书的人,这些并不是交了银两进来的,而是真正入了王先生等人眼,直接免费入学,他们远远看着沈傲,目中露出了不屑。 待一干人等进了明伦堂。 一站定,那首席大弟子,也即是这一科的解元刘杰,开始报花名册,一个个唱名,让每个生员开始领牌子。 沈傲领到的,乃是丙丁号,他手里拿着这牌子有点懵逼! 不是读书吗?读书还要领号?而且这号牌,真丑,不讲究,他满脸嫌弃地看着这号牌。 等所有人领了号牌,刘杰又正色道:“从今日起,学同理之心,尔等各领号牌,先到民家寄住,明日清早,小朱秀才与新建伯要带诸生垦读。” 垦读是啥玩意? 寄住? 还要住这里啊。 小朱秀才又是哪根葱,我也是贡生,按理来说,也是秀才。 无数的疑团,涌上沈傲的心头。 其他诸生,大抵也满是狐疑。 刘杰意味深长地看了众人一眼才道:“小朱秀才,乃陛下亲赐的秀才,是当今太子殿下,好好听话,敢不听话的,打死了,让家里人来收尸,这是小朱秀才和新建伯的意思。” “……” 哇,这性格…… 好刚烈! 沈傲摇着扇子,眼睛都亮了! 我喜欢哪,果然,那新建伯,便是北地的败类方继藩了吧。 放眼江北,能入沈傲眼的,也只有一个方继藩而言。 平生不识方继藩,纵为败类也枉然。 承不欺我也! 沈傲与众生开始依次出了明伦堂,沈傲倒是想起了什么,道:“早说要在此住宿呀,我家里的换洗衣物还有胭脂水粉没带呢……” 可惜没人理他。 他只好乖乖的由一人领着出去,放眼学堂之外,没有住宿的地方啊。 倒是看到不少粗壮的庄户,提着恶犬,来回走动。 过了一片田垄,对面便是一排排的屋舍。 说是屋舍,不妨说是……茅厕。 至少,沈家的茅厕也可甩这里几条街。 这些屋舍,显然是紧急搭建的,都是用附近的柴草直接搭起来。 为了紧急安置来自于密云一带的流民,西山专门划出了一块地,这三百户人,便在此住下。 “……”沈傲看到这些,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引他来的人,绷着脸道:“朱秀才和新建伯吩咐过,今日起,你便和丙丁号的两户流民同居,平时吃用都和他们一起,不许跑,若是跑了,先打断腿,你们爹娘是送了大把银子将你们送来西山的,朱秀才和新建伯要对你们负责到底。” “什么?”沈傲冷笑起来,很是嚣张地道:“我家的狗舍也比这里好。我要走,谁敢拦?” 他牛气哄哄,这地方,没法呆了,还是回家去。 可事实上,有人显然比行动得更早,哀嚎一声,便朝着田垄另一头狂奔而逃。 可只是一下子的,一群孔武有力的庄户闻讯,和恶犬一道,提着叉子便追,那人哪里逃得过,直接扑倒在了雪地上。 接下来,沈傲便看到,一行人拥簇着一个秀才模样的少年人,与另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肩并肩,朝着事发地去。 然后……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这两个少年,围着那倒在雪地里的读书人,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下手……很狠! “跑啊,给本秀才跑啊,你倒是跑啊!刘家的?哪个刘家,你爹再厉害,有本秀才的爹厉害?老方,将他挂起来,挂起来抽,我……久病成医,有经验!” “呃啊……” 似是抽筋拔骨一般,那人的惨呼,直冲云霄,让沈傲禁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第三百三十章专治不服 沈傲吓尿了。 亲眼看着那两个少年郎命人插了个木桩子,接着将那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人,如稻草人一般的挂起来。 而后其中一个少年手持着鞭子,开始对捆在木桩上的人狠狠的抽打。 那人顿时被打得皮开肉绽,拼命的哀嚎。 好了半响,小朱秀才终于打累了,另一边的人便体恤他道:“殿下,你累了就歇歇,臣来,臣来试试看。” 接过了鞭子,又是一阵猛抽。 到了后来,那人已是奄奄一息,连呼救和哀嚎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小朱秀才这才扶了扶自己的纶巾,斯斯文文的拍了手,口里还在逼逼叨叨的道:“好话说尽,你偏不听,竟还敢跑,真是讨厌!” 方继藩气喘吁吁的,手脖子疼,扭了扭手脖子,口里呵着气,他也很生气,学生逃跑,这是对老师的侮辱啊,士可杀不可辱! 于是他边扭动着手脖子边气呼呼的道:“吏部一个主事的儿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多打打就老实了。” 小朱秀才又扶了扶要摔下来的纶巾,抬头看天:“其实打了也未必老实,这一点,本秀才也很有经验,不过打了心里痛快,这是真的,不打不成器,这句话,本秀才算明白了,这书院办得好,本秀才很喜欢,教书育人,真是一件痛快的事啊。” 二人肩并着肩,也懒得管身后那生员的死活了,徐步扬长而去。 似乎一丁点都不计较丝毫的后果。 这意思有点是,如果死了,那就死了便是,很在乎你的死活吗? 二人走得很干脆,留下了无数个浑身发冷的沈傲。 沈傲的牙关颤得厉害,甚至后背也被冒出的冷汗湿透了。 在老家时,他是何等人,谁见了他,不得眉开眼笑?他是想要如何就如何! 而现在…… 他手里死死地捏着丙丁号的号牌,突然不再吭半句话了,乖乖的往棚子里溜了。 只是进了这棚子,却是有一股怪味。 沈傲蹑手蹑脚的,生怕沾着一点污迹,里头有一户人家,他们也带着几分畏惧地看着他。 沈傲瞪了他们一眼。 这户人家一个年长的汉子,一个带着破絮虎头帽的小子,还有一个老妪,似是有些病了,躺在稻杆铺的被里。 “小人……给公子……” “别挨我。”沈傲警惕地看着他们,面容甚是疏远冷淡。 似这样的贱民,他平时是难触碰的,他可是流连秦淮的公子哥,何等的身份,家里的下人,都不会是这样的衣衫褴褛。 最重要的是,沈傲很嫌弃这一家人身上的馊味,臭烘烘的,讨厌极了。 若不是怕死,鬼才待在这地方。 这户人家的男人也老实,不敢去挨着沈傲,让孩子照顾着病人,自己便去洗土豆在外头支的灶棚里做饭了。 沈傲在这里站又不是,坐又不是,倒是有把椅子,那孩子擦了擦,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口里,流着涎,那涎水顺着手指头,一滴滴淌下来,他边好奇地看着沈傲,道:“坐。” “不坐。” 沈傲嫌弃地看着椅子,真脏啊。 他便这样站着,这棚子里的一切东西,他都不敢挨着。 等土豆熟了,然后再都碎成土豆泥,那男人便这吃食端了上来,还特意寻了一个新碗,给沈傲端了一碗。 沈傲看着这陶碗,竟觉得胃里翻滚,想吐,冷冷的道:“不吃。” “吃一点吧,公子,不吃会饿的。” “说了不吃便不吃,少啰嗦,讨厌!” 这一夜,极为漫长,沈傲萌生了无数回想逃的念头,他很饿,很冷,很困,这一户人家虽是用稻草给他铺了床,还抱了一床被子,可是……看到这床,他就不由自主的浑身汗毛竖起。 这一宿,几乎是饿着肚子,勉强坐在那还算‘干净’的椅上打了个盹儿。 可再漫长的夜晚终于还是过去了,天亮了。 这户人家的男人起了床,继续熬土豆泥,沈傲照旧没有吃,可此时,梆子却响了。 所有流民的男丁,以及读书人,全数集结。 足足五六百人。 沈傲不敢不去,读书……竟还和这些该死的流民们一起? 沈傲觉得自己肚子在烧,快饿疯了。 而后看到那秀才和少年郎,两个人带着斗笠来,威风凛凛! 朱厚照大吼道:“都跟着我,将北麓那一块地垦一恳,人人发好农具,都听好了,谁若是偷懒,别怪本秀才手下无情,本秀才的手正痒着呢。” “老方……你有啥想说的。” 方继藩有点懵逼,努力地搜肠刮肚,才懊恼地道:“都被殿下说完了。” 朱厚照便神气起来! 而今,任谁都知道,眼前这个朱秀才便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竟是这个样子,完全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感觉。 而站在朱厚照一边的,自是方继藩。 方继藩的面容较为俊秀,可一脸凶相,一看就不好惹啊。 沈傲觉得自己是叶公好龙,心里没有一丁点见到了太子殿下的激动,只是想睡,还饿。 那刘瑾几乎是贴身站在朱厚照的身后,成了朱厚照的影子。 他不停第打着饱嗝,和太子殿下一样,他也跟着住在农户家里,农户蒸的土豆泥,他总能吃一大半,拼命的吃,吃的实在撑不下了,这才恋恋不舍的罢手。 于是乎,从回到了太子身边开始,他永远都在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有打不完的嗝。 这种感觉,很舒服! 读书人们安排在农户家里,这是方继藩的主意,知行合一嘛。 而这些农户也需要训练,得教会他们种红薯,种植土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现在关外急需大量的人手,有的是土地,既然安置流民,当然也不能让他们吃干饭,否则这所谓的赈济,就太没意义了。 因此,这五百多人混编在了一起,朱厚照打头,一群读书人其实和沈傲都差不多,嫌脏,没吃饭,宁愿饿着,他们分发到了农具,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样子,跟着大队人马走。 到了北麓,这里甚是荒凉。 从前这里的土地并不肥沃,碎石子也多,不适合开荒,因而便一直荒废下来,可如今有了土豆和红薯,这土豆和红薯却没麦子这样的娇贵,这些地,如今也可产粮了。 朱厚照虽是嚣张,可真正开始干农活,却是有板有眼的,他率先扛着锄头,轻车熟路开始翻地,一旁,刘瑾负责的是念书。 没错,念的是农书。 这是张信亲自编撰,推广至千户所,千户所再推广给农户。 为了保证让所有人记忆犹新,能够滚瓜烂熟,所有人开始干活的同时,一面开始强行灌输。 如何翻地,如何育种,如何除虫,不同土地所需的灌溉,洋洋十几万言,一篇篇的念。 那些流民们,个个吃饱喝足,能安顿下来,就已是感激了,从前他们本就靠卖气力为生,垦荒于他们而言其实不算什么。 最惨的反而是这些读书人了,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困得不行,想偷懒,可那朱厚照时不时在前翻地,偶尔还要回头扫一眼。 甚至特意让读书人在前,跟在朱厚照身边,便于监督,于是乎,沈傲离朱厚照很近,那朱厚照恶狠狠的目光扫过来,沈傲便觉得自己尿意来了。 这是太子啊,今儿就算打死了自己,多半自己的爹还得乖乖谢恩的。 惹不起! 何况,太子殿下亲自卖了气力,这个时候,谁敢偷懒?这边是连太子都不如,真的不想活了吗? 沈傲打了个激灵,眼泪已出来了,这作的是什么孽啊,爹……你害死儿子了。 可惜如今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摇摇晃晃的,拼命拿着铲子,学着身边人的样子,先将碎石铲到一边,片刻功夫,便已觉得自己浑身哆嗦了。 腰疼得厉害,手臂也酸麻了,这时候倒是一点都不想打盹儿了,很精神,或许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刺激,可肚子是愈发的难受了。 一下子功夫,便开始汗流浃背,沈傲脸上精心涂抹的妆容,那胭脂,已经花了,像花猫一般,可如今,他顾不得这个。 方继藩主动请缨,表示作为同院长,肩负着督促之责,便提着鞭子,在人群之中转悠,看着不顺眼的,揪出来,按在地上便是一阵暴打。 于是这片荒地上,时不时的传来的哀嚎,还有那我爹是谁的声音,不过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揍了一顿,一瘸一拐的人便又唧唧哼哼的提着锄铲,干活去了。 方继藩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威风凛凛,作为一个三观奇正的大好青年,他感受到了自己在改变着什么,尤其是教育读书人时给自己带来的感觉,很满足。 好不容易捱到了正午,胆战心惊又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沈傲在太子殿下一声好了之后,几乎是直接栽倒在了垦过的泥地里。 这个时候,他不嫌脏了,整个人瘫了似的仰面躺在地上,抬头看着苍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想死! 第三百三十一章令行禁止 拖着疲惫的身体,沈傲哭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回到了茅草屋,铺子里,那病了的老妪还在哼哼。 沈傲没理她,抹着泪,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自己平生,从没有遭到过如此的作践。 此时,他没心思去顾自己满尘土的脸了,坐在椅子上,直楞楞的发呆。 这户人家的男人回来了,这是一个沉默的人,到了家,便埋头开始削土豆皮,烧锅做饭。 那孩子低着头,正蹲在地上用树杈玩着地上的蚂蚁,津津有味的样子。 沈傲懒得理他们,困,很困,可坐着又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那汉子便端了一碗土豆泥来,伸到了沈傲的面前。 汉子很朴实的样子,寡言少语,只一双眼睛,敬畏地看着沈傲。 他显然对于一切读书人,都是畏惧的,很是小心翼翼。 沈傲闻到了土豆的香味,于是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正冒着热气的土豆泥。 他迟疑着,终究……还是伸出了手,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逼良为*的女子似的,终究开始举着筷子挥舞了。 “小心……”汉子才说到一半,最后才无奈的道:“烫着……” 呼…… 沈傲开始扒拉着土豆泥入口。 味道……惊讶的发现,竟是出奇的好! 在口里细嚼慢咽着,一面泪水哗哗落下,落在碗里,第一次……他发现这个汉子还不错。 从前他是瞧都不瞧这汉子一眼的,心里只有鄙夷,这些人都很脏很臭,无知且愚蠢,和猪狗没有什么分别。 可今日,他心里暖了一些,至少在他最孤独,最无力的时候,他发现,原来……站在自己身边的汉子,是人! 人与猪狗是有分别的。 从前沈傲高高在上,身边的仆人们不惜作践着自己,变着各种的花样讨好他,从那时起,他便觉得,自己才是人,其余人和猪狗没有分别,只有自己才有丰富的情感,才会哭,会笑,其余人,他们懂什么? “真香啊。”沈傲很快就将整晚的土豆泥消灭的清清光光。 而他的眼泪还在啪嗒的落下,他抽泣着,很难受,当他意识到对面的汉子是个人之后,突然心底深处第一次生出了惭愧之心,这种愧疚感令他感到很陌生,可无论如何,想到自己之前对待他们的态度,他有着糟糕的感觉。 可惜汉子显然对他的感激不感兴趣,而是专门煮了红薯粥去喂他的老娘。 他盘膝坐着,将老娘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拿着木勺子,轻轻的吹冷了粥后,再小心翼翼的伸出舌头试了试凉热,方才放进母亲的嘴里。 老妪嚅嗫着干瘪的嘴唇,慢慢吞咽。 接着,便是细声细语的声音:“娘……好些了吗?” 沈傲竟是看得有些痴了。 他们……也懂得孝道? 在沈傲的印象里,这些臭烘烘的家伙们,无知且愚蠢,是民,而民这个称呼,自是和刁民、贱民、愚民连接在一起的,他们如此粗鄙,当然不知孔孟之道,可他们怎么会…… 沈傲胡思乱想着,等那孩子自己舀了一碗土豆泥来,蹲在一边啪叽啪叽的吃着,沈傲已顾不得胡思乱想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孩子的碗。 他……没吃饱。 顿时,涎水不禁在口角里打着转转。 那汉子已给老娘喂完了粥,道:“要不公子睡一会儿吧,下午怕还有事做。” “……” 沈傲艰难的,将自己的眼睛从那孩子手上的土豆泥上移开了,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和汉子说话。 汉子笑了:“张三八……” “……” 张三八! 这名…… 张三八解释道:“在族中,小人排行三十八,咱们下里吧唧的人,也不会取名,就顺着数往下叫便是了。” 沈傲理解了。 本朝太祖还叫朱重八呢,都有一个八字,没毛病。 “那我打个盹儿。” 实在太困了,沈傲觉得受不了。 只是坐在椅上,实在睡得艰难啊,于是他也不理会这么多了,直接钻进了张三八给铺的麦秆铺里,这里,居然出奇的暖和,竟还有一股麦香的味道。 沈傲很快就睡了过去,睡得很香,很踏实。 ………… 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以及刘瑾三人,正围着一个盆子席地而坐。 这也是一处农户的家里,土豆是朱厚照亲自炖的,整整一大盆,他是自来熟,招呼着农户一起来吃,那农户不敢,自个儿盛了一碗便蹲到外头去吃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似乎对此乐在其中。 刘瑾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他又饿了,匆忙忙的给朱厚照盛了一碗土豆泥,又给方继藩盛了一碗,他不敢看方继藩的眼睛,一见到方继藩看他的时候,就下意识的低着头。等二人都盛好了,他直接端了盆子,拿着饭勺,便开始吧唧吧唧的吃起来。 朱厚照吃着这土豆泥,也是有滋有味的,累了一上午,吃什么都香。 只有方继藩觉得生活有些残酷,筷子拨动着土豆泥,眼珠子乱转,有一搭没一搭的道:“殿下……” “啥?”朱厚照吃得很痛快,口里咀嚼着,一面回应。 方继藩道:“方才臣看到了一头牛。” “啥意思?”朱厚照警惕起来。 “就在回来的路上,那牛浑身都是膘,啧啧……”方继藩口水便不禁要流下来了。 朱厚照秒懂了方继藩的意思了,却是道:“那又不是别人的牛,是咱们西山的牛,自己家里的。” “我只是说一说嘛……”方继藩便低头吃了一口土豆泥:“殿下这么激动做什么,不过……那牛的面相不太好,看着像短命相,没准儿,它一不小心……” 朱厚照眼珠子瞪大了,哼了一声道:“你自己想吃,为何总是怂恿本宫,老方,本宫琢磨了很久,不太对味啊,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告诉本宫哪里有牛,却是本宫去做这些伤天害牛的事,你跟着坐享其成。” 方继藩脸一红,低头闷不吭声。 朱厚照继续吃土豆泥,边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老方,自己家的牛,你舍得宰了?吃土豆泥吧。” “噢。”方继藩点点头。 一旁的刘瑾已是风卷残云的将这剩下的一盆子土豆吃了个大半,他冷不丁的插话,咧嘴笑着道:“土豆好吃。” 方继藩便瞪他一眼。 刘瑾顿时打了个冷颤,再不敢做声。 吃饱喝足,勉强睡了一会儿,朱厚照便神气活现的起来了:“垦读了,垦读了啊,老方,起来,快起来。” 雄赳赳气昂昂的,朱厚照扛着他专门锻打的锄头,上头还铭刻了‘小朱秀才’、‘西山总兵官’、‘西山书院院长’的铭文。 虽然这家伙做的事儿粗糙,可方继藩发现,这厮居然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很讲究,看上去很逗比的事,他却很认真,譬如伪造了圣旨,就不只是圣旨这样简单,他得有一套总兵官、院长、秀才专用的器具,他不但要刻总兵官的铜印,也弄出西山书院院长的印章,都别在了自己的腰上,走起路来,两枚印撞在一起,发出别样的声音。 除此之外,便连锄头,都要显露出自己不同的身份。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呃,是不是干得太认真了。 方继藩摸着自己半饱的肚子,虽说这事是自己发起的,可原以为有了朱厚照在,自己每日吃的是土豆烧牛肉,谁晓得这个家伙吃土豆泥都吃得出奇的得劲。 下午,又将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开始点卯。 结果发现有一个读书人没来。 朱厚照暴怒道:“为何没来,人在哪里?” 一个农户小心翼翼的上前道:“他哭了一正午,说想他娘。” 朱厚照摩拳擦掌,龇牙咧嘴地道:“就他有娘吗?本宫也有娘,人在哪里?” 片刻功夫,朱厚照便拖着一个身材瘦弱的家伙出来了! 这人嚎嚎大哭着,边道:“我不读书了,我不来西山书院了,我要回家……” “挂起来!”朱厚照神情冷峻地道。 他回头看了方继藩一眼,倨傲地道:“老方,你读过很多兵书吧,本宫也读过,这兵书之中有一句话,叫令行禁止,今日让你瞧瞧。” 那读书人已被挂了起来。 所有想要回家的人,此时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傲正午吃了一碗土豆,又睡了一会儿,因而觉得好受了一些,可还是觉得日子很难熬,时时刻刻都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逃离这人间地狱。 而现在,他看到那读书人被挂在木桩子上,可无论怎么哀嚎,下头的太子殿下,却丝毫不动容。 方继藩则是抱着手,仰着头看那读书人,也只抿着嘴,没有做声。 “他说他想回家!”朱厚照恶狠狠地瞪了所有人一眼,接着道:“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本秀才跟你们在一起,同吃同睡,还有老方,老方也跟你们一起,吃的都是土豆泥,住的都是麦杆铺子,好嘛,本秀才和老方没有对不住你们,你们倒是对不起本秀才和老方起来了。” ………… 一天又结束了,完成工作是老虎最开心的时候,大家早些睡,晚安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御前哭诉 那挂上桩子上的人再不敢迟疑了,立即道:“再不敢跑了,不敢了,我要好好读书!” “……” “学生喜欢西山书院,一定好好读书。” 沈傲亲眼看着那人从桩子上放下来,然后太子殿下拍了拍他的肩:“你不会骗本秀才吧?” “不会。”那人挤出笑容,可却像是比哭更那看,口里道:“跟着太子殿下读书,是学生幸事,是祖宗积了八辈子的德。” 沈傲心里突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这个人,像自己。 委曲求全…… 下午的任务是挖沟渠,干了足足一下午,又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傍晚,沈傲手上和脚下俱是茧子和血泡,可一回到了棚子,便见那孩子蹲在那削土豆皮,沈傲上前,捋起袖子道:“我来削。” 等张三八回来,将土豆炖好做好了土豆泥,沈傲吃过,不知为何,竟这土豆泥,是越吃越香了。 连续几日都是如此,沈傲每日跟着劳作,学的乃是农书,太子殿下带着大家垦了一大片的荒地,他们开始挖沟引水,后来开始在暖棚里摆弄一下暖棚里的蔬果。 那农书的第一篇,沈傲已能倒背如流了,他还开始在学骑马,北麓那儿有专门的放马场,这马上没有轿子舒服,不过很过瘾。 他和张三八也渐渐熟稔了,这才知道,原来张三八祖上竟是江南人,和自己也算半个同乡,而且跟张三八熟悉后,才知道这男人是个极幽默的人,有时说的话,能惹来沈傲的哈哈大笑。 孩子开始去学院的蒙学里启蒙,下学回来,沈傲扒拉着碗里的土豆,当然,因为这半个多月,他们都在暖棚里种植蔬果,所以往往土豆里会有一些其他的蔬果,甚至还会有一些鸡蛋之类的东西,沈傲饭量大增,一般学里发给他的鸡蛋,他先是欣喜不已,吃过了土豆泥,愉快地盘膝坐在麦秆上,小心翼翼的剥了蛋壳,那孩子便蹲在一旁,流着涎水。 “……” 沈傲咳嗽一声道:“你想吃?” 孩子点头。 沈傲脸上显出了几分挣扎,最后无奈地道:“好吧,你吃蛋黄,我吃蛋白。” 孩子又点头。 沈傲看着孩子乖巧的样子,觉得自己良心受到了谴责,下意识地道:“罢了,你吃蛋白,我是蛋黄。” 孩子依旧点头。 沈傲却是久久地看着孩子,沉默了很久,才道:“都给你吃了?” “叔叔不吃?”孩子一脸诧异。 沈傲便叉着手道:“我们沈家,鸡鸭鱼肉,什么没有,莫说是区区一个蛋,就是一头牛,我想吃,还吃不着?” 孩子的脸上露出了崇拜之色,笑着道:“叔叔真厉害。” 嘴上是爽了,面上也觉得有光了。 只是接下来,却轮到了沈傲蹲到一边流着涎水,看着孩子将蛋小口小口的吃下。 孩子吃得极用心,似乎这蛋于他而言,是宝贝一般,只一小口一小口,可这对沈傲而言,有一种百爪挠心的感觉。他在一旁赶着急,你倒是一口吃了啊,给个痛快罢。 夜里,棚子里会掌油灯,孩子在光亮下作白日先生们的功课。 沈傲站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凡事都会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沈傲不再喜穿花衣了,那件上好绸缎的花衣服,直接改成了两套孩子的衣衫,他甚至尝试着给老妪治病,沈家是诗书之家,读过书的人,多多少少都看过一些医书,沈傲觉得学院里的一个郎中是个庸医,否则这老婆婆的病,为何总不见好? 他想办法借了一部医书来,闲暇时,便照着医书寻觅治病的方子。 偶尔会有夜课,夜课里,沈傲开始用心听了,渐渐就养成了习惯,因为再大的苦也吃过了,此时对于沈傲而言,能坐在这里,放松的听着恩师们讲授学问,实是一件再愉快不过的事。 ………… 沈家里。 沈文听到了一个极糟糕的消息。 太子殿下竟是西山书院的院长! 一下子,他就后悔了,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安,天天七上八下的。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东西,他岂有不知?依着他的性子,若是冲撞了太子殿下,这……沈家要完啊。 就算是不得罪太子,可太子殿下是什么人,詹事府那儿,难道没有消息吗?太子殿下素来顽劣,自己的儿子本就荒唐,去了西山,鬼知道能学来什么呢。 他现在真真是后悔呀,自己怎么就吃了猪油蒙了心的将儿子送去了西山呢。 于是他派人前去西山打听,想得知一点儿子的消息。 可那儿密不透风,啥都打听不出。 沈家的夫人刘氏,自是不断抱怨他,说你这老不死的,明知是火坑,还将自己的亲儿往坑里推。 沈文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想死。 各种可怖的传闻在京里流传,如沈文这般七上八下的人,如过江之鲫。 这一日,乃是筳讲,陛下亲临崇文殿,听翰林诸官讲授经义。 弘治皇帝也很多日子不曾有过朱厚照的消息了,想让人去打听,又觉得萧敬说的有理,可想真正的放手,又有些放不下。 他也有些茶饭不思起来,可有时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将这逆子剥一层皮,有时又怕这逆子在西山搞什么名堂犯下错事,心里更是忧虑。 下头有侍学在讲经,可弘治皇帝思绪已飘飞到了老远。 “陛下,陛下……您认为呢?” 弘治皇帝这才回过了神,却是一脸诧异,双目茫然。 那侍学担忧地看着他,弘治皇帝只好咳嗽一声道:“噢,知道了。”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为了缓解尴尬,他道:“沈卿家……” 没人回应…… 弘治皇帝一愣,道:“沈卿家……” 原来沈文也走了神,等他错愕的回神,有点懵,连忙诚惶诚恐地道:“臣在。” “沈卿家在想什么?”弘治皇帝凝视着沈文,呃,他……和朕都失神了? “臣……臣……”沈文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但言无妨,万万不可敷衍搪塞。”弘治皇帝似乎找到了缓解方才尴尬的方法了。 沈文下一刻,竟是眼眶发红了,甚至流下泪,口里道:“臣……万死,教子无方,臣子沈傲,荒唐无比……胡闹惯了。臣……臣……” 原来也是为了儿子的事。 沈傲? 这个人,倒似乎是听说过。 从前厂卫那儿有奏报,说是沈文的儿子沈傲曾在秦淮带着一群读书人打人,险些将人打死了,甚至放出了豪言,官府不敢治罪! 弘治皇帝本欲治罪,可最终,念在沈文的份上,命人继续监视,此后这件事也就渐渐忘了。 现在看着沈文一脸悲痛的样子,口里继续道:“臣子沈傲自去了西山书院读书,至此再没有消息了,生死不知,臣……心里甚是惦念,他还是个孩子,虽是顽劣……” 说罢,情绪有些失控了。 因为有传言是他的儿子,可能已被打死了。 要不,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趴在了殿上,恸哭道:“沈傲是臣幼子,平时将其视如宝贝一样看待,如今生死不知,臣实在是……,臣……臣万死……” 弘治皇帝皱眉,沈文的话也勾起了他的担心。 “嗯,卿家不必忧心,萧敬……”他抬眸,看了萧敬一眼:“去西山……” “不必去了。”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明日不就是冬至了吗,按理来说,是休沐的日子,这西山书院,想来也会放一日假吧。” 弘治皇帝一愣,这才想了起来,不由失笑道:“是啊,那么明日再说,沈卿家,你不必担心。” 他安慰着沈文,其实自己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想想那个自封自己为秀才的败家玩意,弘治皇帝觉得不靠谱啊。 十之八九,不是误人子弟,就是把别人的孩子折腾死了。 倘若如此,朕如何给沈卿家交代? 何况去那读书的,也并非是沈卿家一家人,若是到时候闹大了,那…… 明日就是休沐了吗? 哎…… 弘治皇帝借着龙体欠安,中途取消了这一场筳讲,不安的回到了坤宁宫。 张皇后坐在织机旁,正教授朱秀荣纺线,朱秀荣百无聊赖的学着,见父皇来了,嫣然一笑,连忙起身要行礼。 弘治皇帝此时的心情很低落,让朱秀荣免礼,随即便对着张皇后就问:“太子可有什么音讯送来坤宁宫。” 那个逆子,虽然鬼鬼祟祟,可和自己的母亲却很亲近的,若有消息,坤宁宫一定知道。 张皇后却道:“陛下,只听说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教人读书、安置流民,陛下这么一说,臣妾倒是想起,太子已近一个多月不曾有消息了。” “哎……”弘治皇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由道:“这么久没有消息,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朱秀荣在一旁嚅嗫着,鼓起勇气安慰道:“有方继藩在,想来,哥是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吧。” 弘治皇帝看了朱秀荣一眼,竟没听出弦外之音:“那方继藩,有时也未必是个好东西,他一个人倒罢了,和太子凑一起,说不准便又犯糊涂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焕然一新 弘治皇帝心里没来由的,有些焦虑。 他有些后悔当初听了方继藩的话,要让太子来独当一面了。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之下,他捱到了半宿,次日清早起来,方才想起今日乃是休沐。 他依旧去了暖阁,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奏疏,却是心不在焉。 萧敬似乎看出了陛下的心思,便道:“要不陛下召太子和方继藩来问问?” 弘治皇帝想了想,似乎又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承诺。 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道:“罢了,朕说过放手让他们去好好办事的,任他们胡闹吧,天塌下来,也是朕撑着,反正朕已习惯了。” ………… 同样焦虑的,还有沈文。 沈文坐立不安,一宿未睡,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连死活都不知,他便心里难受得厉害,一个劲的长吁短叹的。 一大清早,心绪不宁的沈文就命人抬着轿子前去西山了。 沈家上下,在夫人张氏的带领下,早已到了中门倚门相盼。 沈文还好一些,他得端着,坐在厅里,喝着茶,吃到了一半,突见家里的侍从急匆匆的进来道:“少爷回来了,回来了……” “少爷……” “儿啊……” 外头乱哄哄的。 沈文的心,一下子放下了。 还好,起码人还活着,活着就好。 于是沈文兴冲冲的到了中门,便见轿子在中门外停下,一干人涌上去,有人掀开轿帘子,可…… 帘子里竟是空的! “……” “少爷呢?”有人喝问轿夫。 轿夫苦着脸,踟蹰道:“少爷说……坐不惯轿子,他自己走一走,就在后头,老爷,夫人,这可怪不得小人,小人努力劝过,可少爷就是不肯……” “……”沈文如遭雷击,身子踉跄了一下,他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如纸…… 难道,疯……疯了…… 自己儿子是什么人,做爹的最是清楚,就算是在府上,从前院到后园,这个儿子都懒得走动的,恨不得叫人抬轿子送去。 他在秦淮那里,就号称无骨公子,一方面,是表现他的孱弱,秦淮那儿,越是富贵的公子哥,越是晒不得太阳,迈不动脚,爱穿妇人才穿的华服,上头多花鸟,要施粉黛,便连说话,若是中气十足一些,都会被人取笑,这等风气,颇有几分南朝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的意味。 沈文自然对此是极反感的,可是这一家子人都宠溺着沈傲,慢慢的,沈文也不得不接受了。 可是现在……自己的这个儿子,若不是疯了,怎么连轿子都不坐,从西山那么远的路步行回来? 这不是疯了,还是什么? 沈文觉得自己的心,绞痛起来。 他捂着心口,感到快要喘不过气了。 就在这时,在那街角处,只见一个人正背着一个包裹,徐徐而来。 他脚步很稳,脸上的肌肤黑了许多,依旧还是很瘦。 可这瘦与离家时不同,那时候是纤瘦,而如今,在这初冬,北风呼号,吹着他的麻布儒衫飘起,可他的身体,却如标枪一样的挺直,面上的柔媚,早已不见踪影,竟多了几分菱角,眼睛也有神了许多。 沈傲不愿坐轿子,是嫌轿子太晃,还是脚踏实地舒服一些。 一路步行而来,虽有十几里地,身后还背着包袱,包袱里有换洗的衣服,还有带回来的一些礼物,没错,他带礼物回来了。 这十几斤重的包袱,再加上十几里的步行,沈傲却是不觉得累,连换气的声音都没有。 一个月的艰辛劳作,他学会了如何种植土豆,能将大半的农书背个滚瓜烂熟,还学会了做饭,当然,主要是知道如何削皮以及掌握炖土豆的火候。 他已经开始熟悉和习惯使用火折子,知道如何引火,学会了骑马,不过还未够熟练。他还射过箭,不过箭术一般;除此之外,他还自学了半桶子水的医术,还有就是这一身的体力了,有了一副还不错的身体。 他走到了门前,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眼泪,就已遏制不住,在眼眶里团团打转。 连张三八,尚且知道孝顺啊,尤其是看着张母一身是病痛,半夜因疼痛,低声呻吟。沈傲在夜里,就躲在被里哭。 打小开始,他便受父母的宠溺,一直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前读书,每日都是孝啊孝的,可是事实上,他和方家那个该死的败家子差不多,道理都懂,就是完全没有礼数,平时惹是生非倒也罢了,动辄就气得沈文和张氏半死。 在西山,他终于知道,或许有一日,自己的父母亲也会如那张三样,无论贫贱富贵,他们终究都会垂垂老矣,都会病魔缠身,都会躺在榻上,再也没有气力跳起来,指着自己鼻子骂不肖子。 沈傲在西山里,学的更多的,是珍惜。 其实此时,沈文和张氏还未认出沈傲。 只看到一个奇怪的男子,背着包袱到了面前,他们依旧还在等待着一个敷着粉黛,油头粉面,肤色带着病态般白皙的儿子。 可这个男子到了他们面前,哭了。 他哽咽着,放下了包袱,拜下道:“沈傲见过父亲,拜见母亲,儿子游学在外,令父亲、母亲担忧,罪该万死!” “……” 是沈傲的声音,个头也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就是…… 沈文吓了一跳。 真的是儿子。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他……他跪下了。 从前的沈傲,会做这样的事,会说这样的话吗? 这不像自己的儿子啊。 可一旁的张氏,听出了儿子的声音,浑身已经颤抖,由丫头搀着,才勉强撑住,口里大呼一声:“儿啊,我的儿……” 沈傲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麻布儒衫,头上没有戴纶巾,却只是将头发蜷起,结成寻常的发髻,他上前,一把搀扶住了张氏。 张氏仔细打量着他,终于在眉宇和五官之间寻觅到了儿子的影子,于是乎,泪水涟涟地道:“怎么黑了这么多,瘦成了这个样子,这哪里是去读书,这是作践我儿啊。” 沈傲只抿着唇,露出了微笑,不以为意的样子。 沈文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傲,拼命的忍住心里的惊讶,背着手,故作镇定地道:“有什么话,回屋里再说,来人,给少爷背包袱。” 接着便有下人上前要接过沈傲的包袱,沈傲却是摇头道:“孩儿自己背着就可以了。” 沈文脑子发懵了。 见鬼了吗…… 一定是见鬼了。 这是幻觉,是幻觉。 他脚下轻浮,像踩在棉花一般,像做梦,故作镇定的回到了中堂。 沈文和张氏坐下,沈傲却没有急着坐,而是将包袱打开,先是滚出七八个洗干净的土豆。 沈傲道:“父亲、母亲,这土豆,是孩儿自己种的,现在土豆还未推广,这东西还算稀罕,也不知父亲和母亲有没有尝过,因而带来了一些。还有……” 接着,又从包袱里取了一根木簪子,这木簪子看着普通,却打磨得很光滑。 沈傲朝张氏身边的丫头道:“这是给小蝶的,小蝶,从前我总捉弄你,欺负你是个丫头,对你百般欺辱,我……我……在西山,事后回想,心里便锥心的疼,我真不该如此,我听张三八说,男人是不该欺负女子的,他说的很对,我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消解你的恨意,这簪子,是我闲暇时学着隔壁的刘铁金打制的,他是个好木匠,我学着做,足足花费了我半月的功夫,你不妨试一试。” 他上前,将木簪子奉上,目光里,带着真诚。 那小蝶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平时少爷可没少动怒打她的,她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可迎上了沈傲的目光,竟有些呆滞,鬼使神差的接过了簪子! 只见这簪子,摸着很是滑润,虽只是不抵钱的木头所制,却能看出花了许多心思。 小蝶将簪子收了,可是她眼底,依旧还带着如梦中一般的惶恐。 生怕梦醒了,世界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沈傲接着又笑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平和的微笑,再没有从前的张狂,或者矫揉造作。 他道:“本来想多带些一点礼物回来的,可细细一想,父亲和母亲在家,什么都不缺,就算是带回来也没什么用。” “……”沈文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 他一直盯着儿子,心里则一直在琢磨,自己的儿子,到底怎么了。 可见儿子这般样子,却给了沈文一个别样的感觉。 虽然没有华贵的衣衫,虽然没有佩戴金玉,虽然头上没有顶着纶巾。 可是……沈傲现在的模样,才该是一个读书人应该有的样子,温文尔雅,不卑不亢,彬彬有礼,知所进退。 可问题在于,这样的儿子,还算自己的儿子吗? “父亲……” 沈文此时却见儿子居然朝自己作揖。 这是很标准的读书人礼节,没有敷衍,郑重其事,他叫着父亲的时候,那嗓音的背后,似乎也带着真挚的情感。 8) 第三百三十四章君忧臣辱,民困仕辱 “……” 沈文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才接受了事实。 他仔细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个曾经他不敢跟同僚言及的儿子。 此时看起来很英俊。 尤其是面上少了病态的白皙,多了几分菱角之后。 那双眼睛,也变得有神了。 总之,这是一个风度翩翩,却又英俊潇洒的读书人。 这一点……像自己! 他眼中,满是欣慰! 他久久地凝视着沈傲,而后,他哽咽了。 终于还是没有克制住情绪啊。 “你……你在书院,学到了什么?”沈文还是想尽力掩饰自己已经失控的情绪。 可失控的情绪,却如泛滥的江水,甚至话说到了一半,眼泪便啪嗒的落了下来。 沈傲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才道:“只学到了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 可对沈文而言,这儿子,何止是学了一样。 他尽力地摆出了父亲的样子,下意识的去捋须,哪知道,胡须竟已湿润了,不知觉的被泪水打湿了,道:“是什么?” 平静地道出了两个字:“耻辱!” “什么?”沈文皱眉,这个简短的答案一时间令他愕然。 耻辱…… 耻辱是什么东西? 看着父亲脸上狐疑的表情,沈傲接着道:“君忧臣辱,民困仕辱。” “……” 见父亲依旧没有说话,沈傲又道:“君王若是有忧心的事,这是臣子们没有尽忠职守,不能为君分忧,所以,这是臣子的耻辱。” “这个为父知道。”沈文认同地颔首点头。 “而天下万民,赤贫者,不计其数,他们的生活,困苦不堪,老母病重,也没有银子抓药纾解;一日不过两餐,饥肠辘辘,衣衫褴褛,他们的苦痛,难以想象。” “……”这些道理,沈文自然都是懂的,可是他却是难以想象,儿子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而事实上,沈傲是彻底的被震撼了。 即便他接触的,只是张三八这样的人,即便张三八住在了西山,总还勉强可以过下去。 可这种冲击,绝非是后世某个电视节目可以比拟的。 后世的节目,是穷富之别,穷人与的富人之别,不过是中产去了穷困的农民家里罢了。 可沈傲所受到的冲击,显然比这强烈得多。 他第一次,承认了张三八是人,他们既不愚蠢,也不刁蛮,更不低贱。 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他们和自己是一样的。 这种朝夕相处之后,一股巨大的同情感和无数的疑问也就滋生了。 他们并不愚蠢,可为何他们如此困苦? 他们整日劳作,可为何还饿肚子? 他们为何可以忍受这些? 似沈傲这样的人,一掷千金,享受着无以伦比的富贵,当他感受到了张三八的日子,渐渐适应,渐渐习惯,慢慢的,回想着从前的过往,他有一种感同身受之心。 于是他开始疑惑了,最终,他找到了答案,是王先生告诉他们的。 沈傲抬头,深深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道:“他们饥寒交迫至此,还要服徭役,还要应付各种官吏的盘剥,供养着无数王侯将相,无数读书人可以通过土地的投献,便可衣食无忧,这合理吗?” “……”沈文一颤,竟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卧槽,这怎么有点……像要挖沈家的根啊。 沈家诗书传家,诺大的家业,不就是靠着……土地的…… 他不敢深想下去了。 沈傲的声音渐渐高昂了起来:“这不合理!因为这些衣不蔽体的百姓,养活了无数似我们沈家这样的仕宦人家,可我们安心的吃着民脂民膏,养尊处优,沈家一墙之隔,便是饥肠辘辘的百姓,而我们在此,却是千金买笑,暴饮暴食无度。” “这是耻辱啊。王先生说,真正的士大夫,会为此而羞耻,天下需要士人,士人受百姓所供养,这也没有错,唯一不合理的,便是士人既享受了民脂民膏,就需承担责任!” “责任?”沈文不禁松了口气! 他差一点点就以为自己的儿子是想要把沈家千金散尽了,那就真正是败家玩意了。 而这时候,沈傲的声音倒是温和了一些:“我们的责任,便是学好本领,带着百姓,朝着天下大治,去做事。若是战争来了,士大夫该拿起武器,冲在最前,抵御敌人。若是发生了灾荒,士大夫应下田垄阡陌之间,带着民众寻找救灾的办法。士大夫该看的比人更远,发奋去学习各种技艺和知识,心里存着良知,尽心去改善民生,士大夫该有强壮的体魄,该满腹经纶,要能骑马,能射箭,百姓们不懂的事,他们可以代劳,他们享受了民脂民膏,并非是让他们去醉生梦死,而是反哺于民,否则,这便是耻辱,古今多少王朝兴替,人们都说是昏君所致,可似沈家这般的人家,难道就没有责任和干系吗?不,沈家这样的人家,若是奢华无度,却不知农,不知兵,经济之道,也一概不知,这才带有天大的干系。” “儿子,这一个月,只感受到了深深的耻辱,儿子每一次挥霍,浪费的每一寸光阴,都是他人的血泪,那些能吃两顿土豆泥就能得到满足的人,所求的,不过是有人告诉他们,应当怎样,才能使他们生活好一些,使他们的日子太平一些。可是历朝历代以来,仕宦无数,竟寻不到几人去管顾他们,我们视人为猪狗,视人为草芥,却是满口爱民、仁政,天下最虚伪的读书人,便是如此。” “儿子从前做了许多的错事,享受了世上最快乐的事,也吃尽了寻常百姓之苦,而今,受书院的教诲,从此之后,却再无法厚颜无耻的去享乐了。” 说到这里,沈傲沉默了一下,路上的表情带着几分惭愧,口里继续道:“刚去的时候,儿子唯一想的事就是,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什么时候可以不需自己穿衣,可以饭来张口,可以享用世上最好的食物,可以穿回华美的衣衫。可后来,儿子再去想这些时候,脑子里就浮现出了许多西山的百姓,这些人……” 沈傲带着些艰难地道:“他们已算儿子的朋友了。儿子和他们曾患难与共,儿子在去想何时回家时,还想着如何让人伺候自己,如何奢华无度,心里便会想起什么,突然觉得可耻起来。” “儿子现在是新学生员……” 其实这是第一次,这个儿子说了这么多的话,更是第一次,这个儿子说出了这番似乎很有逻辑性的话! 事实上,很多话,沈文无法理解。 不过,在他看来,似乎自己儿子能够开窍,至少不至于从前那般荒唐,他已很满足了! 儿子说的这些东西,自己不必去理解,只要儿子有这个样子,他就知足了。 可当沈文一听新学生员四个字,他的眉梢不禁一跳,错愕的看着沈傲。 沈傲的脸上变得肃然起来,认真地道:“儿子与诸同窗都已悄然立誓,要展平生所学,匡扶天下。这……便是王先生所言的良知,儿子说的话,可能对于父亲而言,是可笑的事,可这不要紧,终有一日,父亲会明白的,会明白在这世上,一群只知死读书,穷究所谓圣人之道的妇孺,匡扶不了天下,开辟大治之世者,非我辈不可。” “……” 到了现在,沈文真的是觉得已经无法消化了。 这个焕然一新的儿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可随后,沈文竟是哭了,哽咽着:“其实,管他什么学问,为父心中所想的,其他都不重要,最紧要的,却是你啊,你学什么学问都不要紧,甚至,你是否能中功名也是次要的,为父现在看到你的这个样子,就已知足了。哈哈……只要你肯认真去做一件事,管他是什么,只要不荒唐,为父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人说,为父有个儿子,叫沈傲。” “儿子会中功名的。”沈傲目光露出了坚定,脸上无比的认真,道:“王先生说,我们做事,要有章法,要学习经济之道,可朝廷既是八股取士,只要朝廷一日还是八股取士,那么……我们的八股就会作的比别人更好。” “因为别人中八股,为的是自己的功名,我们中八股,不过是知行合一的一种方式而已,所谓的行,就是通过实践,去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若是作八股,可以解决功名,使我们进入朝班,改善更多人的命运,那么,我们就作八股,而且,要作的比别人更好。” 他说着,从袖里取出了一篇文章:“近十天以来,几个先生布置了一些八股题,让我们在夜课时作的,这是儿子所作的一篇八股,自然,现在才刚刚开始,远远称不上好,不过……父亲可以看看。” 沈文看着眼前的这篇文章,眼睛都不禁瞪大了,他战战兢兢地接过了文章,他最大的意外居然在于,儿子居然认真去作八股了。 儿子在西山,到底遭遇了什么? 其实他无法想象的是,对于无数在西山的读书人们而言,这世上最愉快的事,反而就是坐在书案之后做文章了,原因无法,因为其他时候,无论是除草还是耕作,或者挖渠、开垦、伐木,都比作八股要艰难十倍,能坐在温暖如春的学堂里,书案之后,难得静下来,去思考一个题,在西山,不是寒窗苦读,而是奢侈的享受。 第三百三十五章一鸣惊人 西山的历练,并非只是言传身教这么简单。 这是一种全方面的洗脑。 太子殿下和新建伯亲自带着大家耕种、骑马、射箭,使沈傲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同时,他虽然对太子和新建伯起初有些腹诽,可渐渐的,习以为常,怨气没有了,人家都愿身先士卒,你还能说什么呢?心里,不过是服气二字罢了。 若是太子和新建伯只躺在一边乘凉,只怕就没这么好的心态了。 另一边,却是与农户同住,渐渐的,开始与那张三八以及许多农户们熟识了,与他们同吃同睡,听着他们的见闻,他们对事物的看法,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使沈傲开始渐渐的,和他们寻找到了彼此的共同点,开始用一种张三八的角度,去看待事物了。 当然,那土豆泥,辛苦的劳作,肮脏的棚子,某种意义而言,也彻底改变了沈傲娇生惯养的臭毛病。 人是逼出来的,读书人最大的毛病就在于,他们喜欢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譬如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之类,等到真正尝到了生活的艰辛,起初是不习惯,后来习惯了,反而有点受不了太华丽的衣服,吃不惯太精细的美食,偶尔,即便发下来一些肉脯,或是一些点心,那也如平时吃土豆泥一般,吧唧吧唧的吞咽下去,拍拍肚子,哪里有什么闲心,泡一壶好茶,吃着糕点,追求生活上的精致感。 被太子和新建伯教训如此,和农户是如此。可另一方面,还有和同窗们,彼此之间,也开始受着影响,这里的读书人们都变了,已经习惯了此等艰辛的劳作,大家相互砥砺,彼此安慰,人是群体动物,读书人之间,也开始默契的坚守着某种道德观念。 譬如在西山,读书人们不再高高在上,高高在上的人,会被其他人的孤立,你想要融入进去,必须自行调整。又或者,像从前一样,谁敢自称自己是君子,而将张三八一样的人,视为小人,很快,这样的人便没人理会了,甚至可能会挨揍。 道理很简单,这封闭的环境之下,他们与农户共生,早已有了深厚的感情,歧视农户,会惹众怒的。 于是乎,一种与西山之外的别样氛围便开始在西山之中出现。 若说他们在西山的生活,改变了他们的认知,使他们有了完全不同的思维,可同时,也对他们此前的认知产生了疑惑,那么在夜课里,王先生以及其他先生们所授的课,却一下子给他们醐醍灌顶的感觉,所有的疑惑,一下子解开了。 接下来,是一种全新的知识,充塞进他们的脑海,人们通常,都善于用自己所见所闻的世界,去理解这个世界。 就如古人们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于是乎,自然而然的会认为,太阳是围绕着自己转的。而一旦当他们进入了太空,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原来地球围着太阳旋转,这才知道,原来从前的认知,错的离谱。 在来西山之前,他们也是一样,固执的看到、听到了农户们最丑陋的一面,因为他们和农户之间,过于遥远,他们深信书里的知识,若是直接告诉他们,何为责任,何为知行合一,他们定会嗤之以鼻。 而这一个月,对他们而言,却是最深刻的认知。 他凝视着自己的父亲。 从前,是他父亲嫌他给自己拖了后腿。 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的父亲,贵为翰林学士,却是养尊处优,出入乘轿,满口经义和爱民,却似乎和民众,距离太过遥远。 他嫌自己的爹……有些落后。 自然,这些话,只能藏在心底,他不能说。 沈文只怕打死都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会嫌弃自己是个‘庸官’,他低头看着儿子所作的八股文,文笔很生嫩,破题也一般,承题出了几个错误。 可他能感受到,这是儿子用心所作。 这是什么感觉呢? 从前的时候,无论如何,这个儿子也不肯用功去读书。 可就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不需自己的督促,他居然用心的作了一篇八股。 这八股即便再如何生嫩,可……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老泪一下子打在了文章上,沈文终于抑制不住,哭了。 “我的儿,你终于懂事了,沈家有幸,后继有人了啊……” 无论儿子的想法是什么,方才儿子说的一番话,确实是有理,知行合一,难道就不合孔孟之道了吗?去你的朱夫子吧,老夫的儿子要紧。 他肯作八股,就够了。 他这一哭,那叫小蝶的女婢,忙是取了丝绢,要去给老爷擦拭。 沈傲却是接过她的丝绢:“我来吧。” 很好看的朝小蝶笑了笑,眼里再没有那种矫揉造作的邪魅,显得很清澈,很干净。 小蝶竟有些发痴,慌忙将丝绢递给沈傲。 沈傲上前,沈文却是吸了鼻涕,摇摇手:“没什么可说的,你好好在西山读书吧,你这篇八股文,为父就不指教了,学院里的那些先生们,比为父厉害十倍百倍,他们自然会指点你,这篇八股,为父留下来,你不在的时候,留个念想,你放心读书,先生们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知道了吗?一定要听先生们的话。老夫下次,若是撞到了新建伯,定要和他说,我这孩子,从前很顽劣,若是在西山,犯了什么规矩,新建伯别客气,该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 张氏听罢,她心里也是高兴极了,忍不住埋怨:“老爷怎可说这样的话,那新建伯,听说残暴的很……您这不等于给新建伯送了一柄刀,可叫咱们傲儿怎么……” 沈文几乎跳起来,额上青筋暴出,犹如铁骨铮铮,直言犯上的大臣,抱着随时要撞柱子的态度,板着脸孔:“你个妇道人家有个什么,不懂就闭嘴,读书人的事,是你妇道人家可以说三道四的吗?” “……”张氏不可置信的看着不知从哪里来了底气的老爷,本想发泼,心说我不发泼,你是忘了沈家家规了是吗?可今日,看着沈文狰狞的脸,终究,没了底气,不敢吱声。 正午吃饭的时候,自是一桌好菜,沈傲坐下,沈文满面红光:“要不,我们父子小酌几杯?” 沈傲摇头:“不喝,在西山不让喝酒。” “好好好,不喝。”沈文乐了:“那么……吃饭吧。” 他举了筷子,沈傲便也低下了头。 接着,壮观的一幕出现了。 沈文慢条斯理的才刚刚夹起了一片炒肺叶,沈傲就已呼噜噜的,将小碗的白米饭吃了个干净,桌前的菜,也如风卷残云一般,一扫而空。 沈文看的眼睛都直了,这……是饭桶啊。 沈傲抹了抹嘴上的油,打了个嗝:“味道不错,爹,下午我得去抓一点药,还得请王厨子做点菜,尤其是这糖醋的排骨,我明日得带去,三八他娘病了,还缺几味药,这糖醋排骨好吃,小虎子喜欢,对了,得给小虎子买一杆毛笔,他刚学习练字,正好需要一支好一些的笔了,爹,儿子告辞,怕去迟了。” “……” 张三八是谁,小虎子又是谁? 沈文不明白。 却见儿子又作揖行了礼,心里一下子就融化了,知书达理啊,知书达理啊,就是吃相有点不雅,饭量也太大了,这是饿了多少天啊? 咦,他还会抓药?何时看过医书了? 却又听外头,沈文和正要进来的主事交代。 以往碰到府里的任何人,沈傲都是鼻孔里看人,今日,却叫了一声孟叔,那孟主事吓尿了,少爷这是咋了,该叫自己喂、那个那个谁啊,怎么叫自己叔了,他忙道:“小人当不起。” “得麻烦你,孟叔,我得带一些书去西山,明儿清早就要走,要赶路呢,怕时间来不及,我这里有一个书单,你照着去找,找不到,就算了。” 孟主事一脸懵逼,看着少爷急匆匆的走了。 他捏着书单进了餐厅,还未站定,沈文一把将书单夺过来,也顾不得孟主事打话,便低下头,认真看着这书单,他心里有些紧张,不又是从前那《庶子风流》、《公子风流》一类的杂书吧,细细一看,却是‘春秋’、‘史记’、‘唐书’之类的书籍,不算是杂书,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学问了。 沈文像做梦一般:“吾儿,主动要带书去看了?我的天,这真是太阳打了西边出来啊。”沈文饭也不吃了,手舞足蹈的:“老夫亲自去寻,这些书,书斋里都有,都有!” “老爷,小心绊着。”孟主事挥汗如雨,小跑着追了上去。 沈文果然是打了个踉跄,差点摔了个嘴啃泥,他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啊,可他心里却是热乎的不得了,喘了几口气,便朝书斋里疾奔去了。 ………………………… 第四章送来了,会尽快送来第五章,这几天大家不断说变形记,老虎搜索了看了一下,蛮有意思,可惜不能继续看,得不停码字,闲不下来,可怜,求摸摸。 第三百三十六章陛下,臣子感觉一切良好 次日拂晓,细雪纷飞,大地依旧笼罩在冰寒里。 沈傲穿着蓑衣,头戴着斗笠,背着行囊,便预备出发。 包袱里,除了自己换洗衣物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私人的物品,都是带给西山的‘朋友’们的礼物。 他心里怀揣着离家的不舍,也带着对西山的向往,看着自己已是两鬓斑斑的父亲。 从前,他没觉得自己的父亲已垂垂老矣,只有现在,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却是尽显老态。 他既希望到了西山,拿出自己的礼物,看着小虎子欢快的笑容,能看到张三八欣慰的样子,希望自己的药能使张母尽快的好起来! 可是,他凝视着父亲,父亲故作姿态的挺直了腰杆,脚下就像千斤重,难以跨出脚步。 “去吧,去吧,不可迟到了,书院肯定是有规矩的,你别坏了规矩,否则为父即便在新建伯面前,即便是有些面子,却也使他为难。” 沈傲心里说,这满京师的人,还没见过谁家在新建伯那儿有面子的,父亲真的想得太多了啊。 他记忆中,亲眼看到方继藩抓着太子的衣襟,将一个雪球往太子的衣襟里灌进去,冻得太子如猴子一般上蹿下跳,这可是连太子殿下都敢捉弄的人啊。 可沈傲不觉得有趣,他觉得这两日,眼泪特别多,深深的吸了口气,跪在雪地里,带着不舍道:“父亲,孩儿,去了!” 沈文别过了头,侧目,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口里道:“去吧,叫你去,好好读书,听太子殿下和新建伯的话。” “是。”沈傲站了起来,背着行囊,终于毅然决然的向着茫茫的雪絮深处走去,渐渐的消失在白茫茫的雾中。 沈文依旧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团已模糊的雪雾,无语凝噎。 一旁的夫人张氏责怪道:“也不让他乘轿子,你看,这样大的雪,会冻坏的。这孩子天生身子就……” “住口!”沈文厉声大喝道:“从前儿子就是让你宠坏的,差点就要毁在你的手里了,再叽叽呱呱,迟早休了你!” 张氏柳眉一竖,彻底恼了,恶狠狠地盯着沈文。 沈文沉默了老片刻,脸上凝重的样子终究逐渐的消失,慢慢的换上了一副笑脸道:“夫人,风雪大,快回去歇着吧。” ……………… 休沐结束。 沈文兴高采烈的回到了翰林院,他乃学士,有单独的公房。 今儿有翰林送来宫里下的条子,沈文兴致很高昂,端着茶盏,笑着道:“子忠啊,累坏了吧,来来来,坐,你们年轻人啊,是该多吃一些苦,嗯……” 这叫子忠的年轻翰林欠身坐下,显得受宠若惊。 沈文捋须道:“老夫也有一个儿子,比你还年轻一些。” 子忠惊叹道:“是吗?从前竟没有听沈学士提起过。” 沈文脸上的笑容显然久久不退,道:“平时都在院里嘛,这是朝廷官署所在,只论公事,怎么好谈儿女私事呢,嗯嗯,就这样……你去吧。” 这种感觉,挺好。 至少……终于可以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儿子了。 若是从前的那个沈傲,说实话,沈文真怕提起,被人知道了,心里实是不堪。 现在不一样了,我儿子还英俊潇洒呢,长得像极了老夫,他在西山书院里读书,还怕将来没有前程? 忍不住愉悦地哼着曲儿,拿起宫里的条子看着。 这时,外头却有人气喘吁吁,细碎的脚步由远及近,一个宦官进来道:“沈学士,陛下召见。” 沈文一下子收敛了笑容,扶了扶翅帽:“这便去。” …………………… 此时,在暖阁里,弘治皇帝显得坐立不安。 昨日沐休,书院都放假了,本还以为那逆子会去坤宁宫,他也懒得召这小畜生来,就等他自投罗网了。 可谁知道等到了天黑,依旧踪影全无。 弘治皇帝怒了,一个多月不见影子,这到底去鼓捣啥了? 可怒归怒,弘治皇帝的心里还是有几分想念的。 毕竟,只有这么个儿子啊。 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在弘治皇帝看来,其实他是将朱厚照当做了自己的延续。 自己可以辛苦一些,这其实就是为太子的未来分忧。 自己可以操劳,便是让太子将来少操一些心。 自己没日没夜的操劳,为了谁呢?真为了祖宗吗?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祖宗们在天上,虚无缥缈,太过遥远,无法企及! 儿子,却是实实在在的。 于是这一个多月突然没了一丁点音讯,焦虑和恼怒的同时,也不禁开始思念起来。 弘治皇帝也能感受到,张皇后因为见不着儿子的失落,莫说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便是自己的女儿秀荣,不也是神魂不属,不停顾盼着吗。 哎,劳累这么多人为他挂心,真是小畜生啊! 弘治皇帝又忍不住骂起来,懒得理他了,管他死活去吧! 有本事,就别来宫里,大明,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宗室吗? 就这么心里痛骂了一阵,可到了暖阁后,和刘健等人议着事,到了一半,终究是忍不住了,朝萧敬道:“沈学士人在哪里?” 萧敬道:“怕是在翰林院。” 弘治皇帝顿了顿,便道:“请他来,朕有事问他。” 萧敬会意,匆匆忙去命人请人了。 刘健等人,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安,却都不露声色。 好不容易的捱到了沈文来了,沈文不知陛下召自己何事,入了暖阁,行礼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看了沈文一眼,有点拉不下面子,因而道:“前些日子,命翰林院撰写的烈女传,为何还未有消息?” 翰林院担负的,除了入值宫中待诏,存档、修史,除此之外,还负责一些修书的职责,譬如烈女传就需要重修!为了鼓励女子们守贞,翰林院需要采集各地烈女的事迹,加以润色之后,编为书稿,颁布天下。 这事,沈文是不太上心的,他对烈女没啥兴趣,只交代了文史馆负责修撰,却没想到陛下对此如此的关注! 他肃容道:“臣会交代一下,过几日就上陈陛下,请陛下御览。”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这是至关紧要的事,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嗯,没什么事了,你且告退吧。” “……” 特意让他来这一趟,就为了烈女传? 这烈女传官修,乃是常例,真有这样紧要吗? 沈文一头雾水,刚要准备告辞。 弘治皇帝突然轻描淡写的道:“噢,还有一件小事。” 沈文连忙道:“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脸上依旧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平静地道:“你的儿子,叫沈傲是吗?他昨日在西山书院休沐回来了?” 沈文一听沈傲二字,脸竟是腾地一下就红了。 是激动的。 于是他立即拜下道:“回来了,今儿清早才送走的。” 弘治皇帝便四顾左右的看了一眼刘健等人,才笑吟吟的道:“想来也学了一点学问吧。”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弘治皇帝的心里其实在吐槽,学个屁个的学问,这个逆子,怕是在误人子弟吧。” 沈文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险些忘了,太子殿下在西山教学呢。 原来……绕了这么大圈子,烈女传是假,询问西山学院的事才是真。 “陛下……臣正要进言呢!”他声若洪钟地道。 可这突然起了的高分贝,差点没把弘治皇帝吓一跳。 刘健诸人也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那沈傲如何了。 “说起来,甚是惭愧啊,陛下,臣子从前桀骜不驯,荒唐透顶。一月前去了西山书院,臣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不过是存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可臣子昨日回来……焕然一新啊……” 说到焕然一新的时候,沈文的声音都在颤抖。 身躯打了个激灵,接着一身的龙精虎猛,双目如电!从前在御前,总是战战兢兢的沈文,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嗯?” 焕然一新,这算是好词吗? 弘治皇帝心里揣测着,听着,像是不祥的征兆啊。 可他控制力倒是很好,面带微笑,压下心里的担忧,平静地道:“卿家但言无妨。” “噢,来给沈卿家赐坐,上茶,不急,慢慢说。” 接着便有宦官给沈文搬来锦墩。 沈文也不客气,欠身坐下,等人上茶来,抱着茶盏! 精神抖擞沈文道:“臣子昨日清早是步行回来的,十几里地啊,还背着包袱,就这么步行回来了。” “……”弘治皇帝一怔,脸上露出了讶异之色。 步行? 西山,弘治皇帝是去过的,自然知道那路程可够远的。 此时,沈文接着道:“臣子从前身子孱弱,这昨日回来,却是连气都不喘,整个人啊,就是两个字,精神!” 说到精神二字的时候,沈文巴不得将从前的沈傲和现在的沈傲拉到皇帝面前亲眼看看,看看这判若两人的沈傲,到底有什么分别。 说到此处,沈文有点遏制不住自己情感了,眼角又开始泛泪起来:“他见了臣,便开始拜下行礼………哎,陛下您是不知啊,从前那个臭小子,甚为顽劣,没心没肺,自他长大成人,臣……已许多年没见他郑重其事的行过礼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太子施教有方 沈文说的似乎有些夸张。 沈文的儿子,居然不向沈文行礼? 这岂不是人渣?不就是另一个方继藩……了吗? 刘健等人坐在一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只是惊讶,却是相信沈文说的是真的。 因为……没有人敢会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而这搬弄是非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儿子。 除非沈文是据实禀奏,因为若是不说实话,陛下只要想查,也不过是交代一声的事,因而沈文定然不敢胡言乱语。 弘治皇帝面上写满了震惊,却是不露声色地道:“嗯?是吗?还有呢?” 沈文感触万千地又道:“臣子那一跪,真是令臣意外万分啊,忠孝乃是大义,短短一月时间,臣这顽劣之子,竟能被晓之义大义,西山书院,实是恐怖。” 弘治皇帝心头一震,太子……竟有这等本事? “沈卿家,他还在西山学院学到了什么?” 突然,弘治皇帝的心舒服了许多,方才对儿子的抱怨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只想从沈文口中听到更多的消息。 这小子,办事居然还算靠谱。 古有大禹治水、过门不入,今有太子朱厚照,教书育人,一月不归家? 可见人性便是如此,同样的事,都有往好里想和往坏里想两个版本,至于人们会通过哪个版本去解读,就全凭自己去印证了。 “最令人感慨的,是臣子的一席话……” 其实此前,沈文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老老实实的陈奏上去:“他突然明白了民间的疾苦,说天下的士人,所吃的粮食,所喝的酒水,所享受的一切,都是依靠那些升斗小民的供养,这已是人间最大的不平之事,可士大夫们终日饱食,享受了君恩,又自小民手里,得到民脂民膏的供奉,却有许多人挥霍无度,无所事事,浪费了大把的光阴,口里说爱民,却不知民为何物……” 说到此处,刘健等人则是一脸尴尬起来。 西山……这些人已经渐渐开始抨击士大夫阶层了。 认为现在的士大夫们,已经腐朽。 从前只听说过满朝文武一起卖力的喷着皇帝腐朽,满口义正言辞的骂这骂那。 可新学其实早就开始有了士大夫阶层,对于自身进行反省的苗头。 当初刘健已经感受到了,看出了一些端倪,而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越发的强烈。 谢迁和李东宇也开始凝神静听,他们似乎对西山书院,有了一些兴趣。 弘治皇帝眼里浮出了几许光芒。 他自觉得自己已是足够勤政,可平日却没少遭御史言官们弹劾。 仿佛哪怕是一个百姓遭难,都是他这个天子的错一般。 虽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可有些弹劾,实是没有道理。 士大夫阶层,上承天子,下启万民,怎么可能出了任何错,都只是一人之错呢? 此时,沈文继续道:“臣子说,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可为万民牟利者,这样的士大夫是可耻的。臣问臣子学到了什么,他的回答是,他唯一学到的,乃是知道了耻辱,臣子说,天下竟有如此多困苦不堪的百姓,而他却自以为是的将其视为贱民、刁民、愚民,从未对他们有过丝毫的怜悯,也没有想过自己所吃的食物,所穿的衣物,是从何而来,是多少人的艰辛汇聚而成。” “臣子荒唐了半辈子,如今知道了耻辱,其余的,一概不敢说学有所成。” 弘治皇帝是真真的震撼了。 耻辱…… 他的身子微微的颤了颤。 新学那一套……还真是…… 不只如此,朱厚照这个家伙在西山短短一月,能做到如此的地步,真是难得啊。 弘治皇帝当然知道,沈傲这样的败家子,荒唐起来有多可怕,可正因为如此,难以想象得到,只是一月之间,转变竟如此之大。 太子刻了一个萝卜,自封为书院院长,这西山书院能到这个份上,倒也没亏了。 沈文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口里接着道:“臣子还作了一篇八股,虽是粗鄙之作,可臣在其间看出了其用心,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西山书院对臣子而言,真是恩同再造啊。太子殿下与新建伯施教有方,臣……感激不已。” 这一番话,完全是发自于肺腑。 沈文眼圈都红了,他这儿子当初到底有多坑爹,才到这个份上啊。 刘健等人不禁唏嘘,尤其是刘健,其实是感同身受的,自己的儿子……不就…… 而沈文的话,则是宛如一柄剑,刺入了弘治皇帝的心间! 弘治皇帝很震惊,他是怎么也料不到一个素来以清直著称的翰林清流,居然红着眼圈感激自己那儿子。 他儿子此前也是个胡闹的主,能气得他上蹿下跳,令他有一万个不放心呀! 而如此…… 此时,弘治皇帝身躯微微一颤,他捋须,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面带着微笑道:“这不算什么……” 一字一句说出这些话,弘治皇帝心里,已涌出了几分异样的感觉。 这叫什么呢……似乎是叫满足感。 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弘治皇帝顿了顿,继续慢条斯理地道:“太子和方继藩,不过是小儿胡闹而已,沈卿家太言重了。” 小儿胡闹,这算是定性了。 可这定性让人懵逼,小儿胡闹都能专治各种人渣,那么这满朝文武都在做什么?扮家家酒吗? 沈文忙道:“臣之所言,俱都发自肺腑,陛下,太子殿下与新建伯绝非胡闹,臣今日算是服了,这是国家有幸,社稷有幸,太子殿下,英明啊。” 弘治皇帝已是龙颜大悦,浑身都舒泰起来,脸上则是憋住了笑颜,道:“论起来,太子休沐,竟也没有入宫觐见,可见他教人要有忠孝之心,自己却忘了。” 沈文等人一愣,连刘健都坐不住了:“陛下,太子在西山施教,劳苦功高,即便沐休之日,十之八九是还在书院之中办公的,臣等不能及也。” 一下子,弘治皇帝得到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忍不住,终于笑了:“是啊,看来太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沈卿家,你也辛苦了。” 他居然有些不知所措,太子……当真能将一个书院办好,如此的有声有色? 当然,这肯定离不开方继藩的辅佐,可即便如此,这结果,还是大大出乎了弘治皇帝的意料之外。 沈文,可是翰林学士啊,清流中的清流,这等清流的批判性极强,便是面对天子,那也是历来讲究直言犯上的,他开了这个口,太子的声誉,定然扶摇直上。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的心情就越发的好,这儿子总算是做了件好事了! “这个家伙啊……”弘治皇帝心里想着:“居然也有肯尽心做事的时候,方继藩……诚不欺朕……” 弘治皇帝满是安慰,等到沈文和刘健等人告退,弘治皇帝眉梢一挑:“今日朕才觉得,太子像朕啊。” 萧敬在一旁,忙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弘治皇帝一脸的眉飞色舞,激动的在暖阁里疾走,方才在刘健等人面前,一直端着,不便表现太多的情绪,可现在,却忍不住想要跳起来。 他带着满脸的笑容道:“这确实是可喜可贺之事,朕听那沈卿家说他儿子如何改过自新,却犹如听到他在说太子如何改过自新,沈卿家的儿子知道忠义,自然也是因为太子知道忠义,其实那知行合一,也非没有道理,人有了良知,这良知可以是忠义,可以是羞耻之心,可以是一切圣人的教诲,只要有了这些,那么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朕以往时万万想不到有这一天啊。从前朕对这个小子是苛刻了,幸得方继藩的提醒,他这个少詹事,果然朕没有看错。” 弘治皇帝乐了,如孩子一般。 此时,他竟和沈文惺惺相惜起来,之所以因为这些‘小事’而激动不已,实是因为他们的共同点是,对自己的儿子,本就没有太高的期望值,于是乎,哪怕是变得彬彬有礼,哪怕是可以亲力亲为,去做好了一件事,都足以让人欣慰。 弘治皇帝神采飞扬地继续道:“这西山书院是教书育人,又何尝不是在磨砺太子呢?很好,太子一月没有归家,想来也是辛苦吧,朕方才没有体谅到他的难处,竟还满心责备,这是朕的过失,预备一些吃食,赐去给太子,多准备他最喜欢吃的东西,罢了,罢了,朕还是亲自去坤宁宫,太子爱吃什么,他的母亲最是清楚的……还有方继藩…” 弘治皇帝来回走了一圈又一圈,手激动得在虚空里比划:“他伴驾在太子身边,也一定辛苦,太子这些日子,真是越发的令人刮目相看了,他的功劳不小,朕让坤宁宫也预备一份他的赐食,可不能让他们在西山吃什么苦头,摆驾,摆驾……” 说是让坤宁宫预备赏赐之物,可实际上,弘治皇帝是巴不得生了翅膀去张皇后那儿分享这一份喜悦。 第三百三十八章不一样的太子殿下 西山! 清早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学生统统赶到了学里。 点卯之后,让他们歇息一会儿,沈傲迫不及待的回到了棚子里,包袱一打开,小虎子便围了上来! 沈傲取出了糖葫芦,取出了竹筒装好的糖醋排骨,取出一个拨浪鼓,还有一个糖人。 小虎子兴奋得手舞足蹈,不断地摇着拨浪鼓,发出悦耳的声音,随后,他骄傲地将拨浪鼓别在自己的裤腰上,却舍不得吃糖葫芦,珍视如宝地收藏了起来。 沈傲又开始嘱咐着张三八煎药,为了以防万一,这一次他带来的是十几味药,一部分用来给张母治病,一部分留作储备。 张三八朝沈傲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感激道:“多谢了,有了这些药,这病,八成要好了。” 沈傲看着麦秆铺上的张母,眼底深处划过了一丝悲凉,张母年纪太老迈了,此时又是颠沛流离,一场大病,几乎耗尽了一切的精力,可以说是到了快要油尽灯枯的地步,即便照方将病治好,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却是未知之数。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生离死别,从前在书里,那轻描淡写的‘人相食’、‘人如草芥’,这寥寥几笔对于灾荒以及寻常百姓的遭遇,那时读着,没什么感觉,甚至他忍不住在想,这些刁民真是愚蠢啊,若是地里没有吃的,为何不下河捞鱼,不上山捕雀? 可如今,真正近距离地接触着张三八和他的母亲,还有这个贫家出身的孩子,他方才知道,在那没有温度的词汇背后,是多少的血泪。 他甚至还知道,原来张三八是幸运的,他毕竟有幸来了西山,得到了太子殿下和新建伯的庇护。 张母也是幸运的,至少……她还不至饿着肚子,缺医少药。 他们的幸运,却更使沈傲领会了不幸,由此又可想象,那些不幸的人,该是如何的绝望。 沈傲默不作声,他渐渐地习惯了沉默,呵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还是该说点什么,便道:“是啊,吃了药,病痛就会缓解的。” 却是不敢去看张三八的眼睛。 他有种说不出的心酸,感到羞愧,甚至无地自容,该羞愧的何止自己,还有自己的父亲,还有自己的许多叔伯。 梆子声响了。 有人到各户来通知:“今日不必烧灶,去饭堂吃,昨日不幸摔死了三头牛,哎,真是不幸啊,太子殿下和新建伯万不得已,只好将牛宰了,熬了牛骨汤,还有烧牛肉土豆吃,这牛哪,真真可怜,平时给咱们耕地,吃着麦秆,便肯为咱们卖气力,临到死了,还给大家滋补,太子殿下伤痛欲绝,吩咐下来,以后这西山的牛都要看紧,万万别让他们摔着碰着了,这牛……不易啊!” 在饭堂里,正是热火朝天,因为人多,所以椅子都撤了,大家只好站着,一盆盆的土豆烧牛肉搬了来,还有牛骨熬的汤,香气扑鼻,所有人都食指大动,一个个巴巴地紧盯着盆里的肉。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没有出现在诸生和农户们面前。 三头牛,其实也就够一顿罢了。 矿工那儿,已让王金元送去了百来斤,给他们改善一下伙食。屯田千户所,也送去了几百斤,剩下的,全都摆在了饭堂里。 方继藩心情不错,吹着口哨:“殿下,该去吃肉了。” 朱厚照一脸负罪感的样子瞪了方继藩一眼,不瞒地道:“为什么每次都是本宫动手,你就站着望风。”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道:“殿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所以都怪你。”朱厚照朝方继藩龇牙。 方继藩有点懵逼,这也怪我来着?我叫你杀了吗?我只是说那牛健步如飞,肉质一定很鲜嫩而已! 方继藩便怒气冲冲的朝刘瑾道:“刘瑾,你来评评理,这怪得了谁?” 刘瑾早就闻到了肉香,心思早飞到食堂里了,一直都在吞咽口水呢,他……又饿了。 若是可以,他完全可以挑战一下自己能否将一头牛塞进肚子里。 新建伯突然一问,刘瑾终于从满脑子的牛肉里回神! 只是……看着方继藩杀人的目光,刘瑾打了个寒颤,顾不得吃了。 “……”在很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察觉到了这个问题之下的陷阱,这……是一个送命题。 “怪奴婢……”刘瑾捶打着自己的小胸口,挤出了泪水:“都是奴婢不好,奴婢贪吃,殿下垂怜奴婢才杀的牛,奴婢真该死,下辈子投胎做牛。” 这么一听,还真像这么一回事。 朱厚照倒是乐了,随即搂着方继藩的肩道:“老方,本宫心里好受了许多了,走吧,吃肉去。” 方继藩也愉快地道:“走!” 刘瑾哭了一半,呜咽了一声,才感觉到自己后襟都打湿了,好险!可一听要吃肉了,顿时什么不多想了,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其实朱厚照这个人,在院长这个职位上,是挺有一套的。 方继藩事后总结,方才意识到,历史上的明武宗,绝非是浪得虚名。 当初他在大同,能击溃当时鞑靼部崛起的小王子,绝不只是运气这样简单。 这家伙带兵很有一套,愿意和人同甘苦,不肯吃独食,身先士卒,这无一不是一个名将的基本素质。 而到了这里教书育人,他用的,其实也是这么一个套路,用方继藩制定的严苛制度去要求别人,可同时,自己作为示范,既然要别人开垦,他就先开垦,要让别人和农户们住一起,他便也和和农户住一起,想要别人辛劳一日之后,夜里还认真上夜课,他也极认真的上夜课。 甚至,他还学会了记笔记,自己的床铺也不需刘瑾去收拾,清早起来,自己会卷起来。 正午闲暇的时候,和所有人一样,带着衣篓子,拉着方继藩一起去河边洗衣,方继藩身体不好,大家都知老方有脑疾,有时方继藩洗衣时觉得头晕,便躲到一边棚子里去歇一歇,朱厚照只好取了方继藩篓子里的衣物,乖乖的照料这个病人。 洗了一会儿,朱厚照兴冲冲的从河边小跑而来,像发现了什么新东西,手里提着一件衣物,美滋滋地道:“老方,老方,你这是啥。” 方继藩在棚下,觉得有些冷,口里嚼着麦杆,看到朱厚照兴冲冲提着的东西,还拿到鼻子下面,猛嗅:“咸鱼味……平时咋没见你穿过。” “……”方继藩很同情地看着朱厚照,他实在不忍心告诉朱厚照,这是内*之所以有咸鱼味,大抵是因为……上午监督大家挖沟渠出的汗多了一些。 古人是不穿内*的呀,方继藩毕竟不同,他是三代单传,方家未来的繁衍都落在自己身上,因而,方继藩对自己的子孙是格外的保护,按着样式让小香香给自己缝制了几条出来。 现在看着朱厚照好奇的模样,又闻又撑起来左右观摩,方继藩想了想,才道:“这……这是脸巾。” “呀?”朱厚照一脸惊讶地咋舌道:“套在头上洗?” “大抵是吧。”方继藩模棱两可的回答。 朱厚照就乐呵呵的道:“下次本宫也做一条试试,要不,这脸巾明日给本宫先用用看?说定了啊。” 朱厚照不等方继藩回话,就已经返身,又兴冲冲往河边洗衣去了,似乎觉得有些古怪,他尝试着将内*套头,擦了擦脸,总觉得很是不便,却很快就不瞎琢磨了,知行合一,先用了再去琢磨其中的道理。 方继藩发誓,以后再也不穿内*了,否则有一天,若是让朱厚照知道了这内*的功能,一定会砍下他的脑袋。 另外,得再缝制十几条专门用来洗脸,这样才可以完全不留破绽。 嗯……还是小命重要,至于子孙,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朱厚照弯腰洗衣,那样子极认真,冬日的河水很是冰凉,朱厚照就脱了靴子,踩进了河滩里,起初下水的时候,先是冻得龇牙咧嘴,后来渐渐适应了温度,便弯下腰,给衣服抹上了皂角,学着其他人洗衣的样子,使劲的搓衣服,却又时不时朝着岸上的方继藩吼一嗓子:“老方,头好了没有。” “就好了,就好了!” 接着又低头继续搓洗一副,倒是感到浑身发热起来,汗水落在了河水里,荡漾出了波纹。 方继藩美滋滋地看着小朱秀才,心里不由感慨,老天爷赏饭吃啊,若是没有脑疾,这日子还真没法过了,做大事的人,偷懒可是不成的,哼哼,若不是我有脑疾,本少爷也定当……事必躬亲。 在这封闭的环境里,沈傲那样的人在渐渐改变,每一个人也彼此受着影响,朱厚照又何尝不是如此? 方继藩影响着朱厚照,朱厚照影响着那些读书人,读书人们又何尝没有影响到这位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读书人,农户、矿工、禁卫,再加上方继藩,彼此之间,在不同的价值观努力的碰撞着,最终,又渐渐的融合。 第三百三十九章同甘苦,共患难 朱厚照整个人显得精干了许多! 既然是凡事事必躬亲,便是一般的杂事都不许刘瑾插手。 洗衣,烧火,做饭,乃至于缝补衣衫,现在是样样都很精通。 等到了次日,宫里来了人,送来了诸多宫中的赐食,各种鲜有的果脯、糕点,足足有几箩筐之多。 一份是赐给朱厚照,一份则是赐给方继藩的。 朱厚照却是显得懊恼起来,东西是不少,可还是不够分啊,毕竟西山这儿人多。 倒是那宦官将方继藩拉到了一边,朱厚照一看,顿时警惕起来,连忙跟上去,直直地盯着这宦官。 宦官再不敢拉方继藩密谈了,却道:“陛下有口谕给新建伯,陛下说,新建伯照料太子,劳苦功高……” 朱厚照顿时额上青筋暴出,脸色通红起来! 啥?谁照料谁? 方继藩还是很有道德的,一听就觉得不对了,什么叫他照顾太子? 太子还需照顾吗?陛下对太子显然是认识不清啊! 于是方继藩连忙道:“请公公回去禀奏陛下,就说臣惭愧得很,其实臣有脑疾,近来偶有复发的征兆,多亏太子殿下照拂,至于臣照顾太子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臣不敢当,也当不起。”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的话,顿时舒心多了,怒气就一下子消了,咧嘴笑道:“是啊,是啊,回去就这样禀奏。” 小宦官却是艰难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又看看太子,踟蹰起来。 “有屁就放!”朱厚照看着小宦官表情古怪,便不耐烦的喝道。 小宦官这才哭丧着脸道:“陛下说,新建伯历来谦虚,从不居功自傲,谨言慎行,他早料到新建伯会如此说,陛下……圣明……着呢,所以陛下另有交代,说是新建伯居功至伟,下一次休沐之日,要与太子一同入宫觐见,太子安置流民也有一些日子了,陛下也想听听太子对流民的安置如何。” “……”方继藩叹了口气,不知该说啥好了。 看来一个人的黑历史太多,就不容易令人改观了! “还有……”眼看着太子殿下脸色不好看,小宦官忙转移话题,取出了一个小包袱来,道:“这……是公主殿下亲自做的糕点,还请新建伯尝尝,公主殿下说,新建伯为她治病,甚为不易,一直不知该如何酬谢,这些糕点,只是绵薄之意。” 方继藩将小包袱接过了,小包袱很精致,带着淡香,方继藩心里涌出一丝温情,这是西山一群大老爷们身上寻不到的! 他刚想说什么,朱厚照便道:“本宫的呢,本宫的有没有?” 小宦官为难地道:“殿下,这……没有……” “……” 朱厚照显得很惆怅。 等那宦官逃也似的走了,朱厚照目送着那宦官的背影,脸上变幻不定。 “好像……每个人都不喜欢我。”朱厚照忧伤的道。 刘瑾在一旁,则是美滋滋地道:“殿下,奴婢最喜欢您。” 方继藩板起脸来,他看得出,朱厚照有些沮丧,便道:“殿下,这是因为陛下对你寄以厚望,却又不相信殿下的缘故啊,下月就要入宫,陛下让殿下在此赈济灾民,这是天赐良机,与其在此神伤,不如振作精神来,到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殿下,可依着臣的办法做了吗?” “做……做了,每一户,每一丁,都做了详尽的调查……”朱厚照道。 “这就是了。”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与其自哀自怨,不如让他们见识一下殿下的厉害。” 朱厚照这才脸色好看了许多,老方这个家伙平时爱偷懒,爱装病,其他方面,还是很不错的。 他颔首点头,努力的想了想,却是道:“为啥自己妹子不给自己的亲哥送糕点呢?” “这是因为……” “糕点拿来。”不等方继藩说完,朱厚照就一把将糕点抢了去,坏坏地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得分食才好,本宫先尝尝,你不也说,要和人同甘苦,共患难吗?” 说着,拿着包袱,一溜烟的跑了。 ………… 西山书院的生活,枯燥中又带着某些乐趣。 过了一些日子,西山购置了一群牛马崽子,除此之外,还有猪。 这些马驹、小牛以及猪崽开始分发至各户,养马和养牛已提上了日程。 沈傲对于分来的一个马驹极有兴趣,太子殿下和新建伯让他们养马,一方面是观察马的习性,另一方面,据说也是要教授农户们喂养的方法,目的……似乎是为了在关外进行推广。 屯田千户所已在关外寻觅了一个安置点,开始尝试着种植红薯和土豆,尤其是土豆,乃重中之重! 将来,千户所将会在那里设置定居点,既然到了草场,有了粮食,有了定居点,可草场也不可如此浪费,同时发展畜牧,也是极必要的。 新建伯要求所有读书人对自己的养马的心得进行记录,养得好,要知道为何养得好,平时给马吃什么,马的性子如何,若是养的不好,也需记录得失。 农户和读书人结合一起,养马养牛,倒是极罕见的事。 这些小马驹和牛犊子的到来,顿时给整个西山增添了几分乐趣。 每日清早,小虎子都要到圈里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小马驹,方才肯去学堂上学,而张三八开始寻一些草料给小马驹吃。 沈傲则观察着马驹的粪便,毛发以及马驹每日的性子,一一记录。 其实方继藩最有兴趣的是猪。 古人爱吃羊肉,爱吃狗肉,譬如人们常说的屠狗之辈,其实就和后世的杀猪匠差不多,虽说猪肉的食用也不是没有,不过历来不为古人所喜欢。 究其原因,是因为古代的猪肉,味道……很酸爽。 而且在这时代,猪肉的肉产是不高的,因为在于猪发情期比较长,一旦进入了发情期,猪便容易暴躁,肉也少。 这大抵和人没有什么分别,青春期的少年,除了容易长雀斑,还容易暴躁,动不动来一句‘你瞅啥,你瞅啥’,还特喜欢多愁善感,动辄就犯相思,为伊消得人憔悴。 可若是下头的玩意儿一割,世界就清净了,人生也没了啥盼头,无非是吃了睡,睡了吃,任世事风起云涌,我自波澜不惊,淡定从容。 因而,阉了猪,不但猪肉去除了骚气,这猪肉容易得到人的喜爱,而不必像这个时代一样,为了掩去骚臭,不得不放入大量的作料,掩盖其味,制成东坡肉,才可食用。 可即便如此,喜欢吃猪肉的人依旧不多,人们还是更喜欢羊肉多一些。可若是能去掉腥臭,则大大不同了,能接受猪肉的人,势必大大增加。 除此之外,就是可以大量的提高肉产量了,没有阉割的猪,冲动易怒,而且极不安分,不安分就喜欢到处溜达,不容易长肉,可若是阉了,肉产则极高。 阉猪,其实自东汉就出现了,可是并没有大规模的普及,究其原因,是对猪的阉割,不能及时做到消毒处理,很容易导致猪的死亡! 想想看,你阉十头猪,死了七八头,即便剩余的猪长势更好,出肉更高,且肉质鲜美,甚至这猪只需放养,它也只是慢悠悠的只在附近溜达,不担心它会像未阉割的猪一般,四处狂冲乱撞,还得花费许多人力,专门让人去看着,你也未必肯愿意对猪阉割的。 那么,要解决阉割的问题,首先要考虑到的,就是用低廉的成本做到消毒,保证阉猪的存活率。 方继藩特别寻农户们了解过。 许多农户宁愿养羊,一方面是羊肉卖价更好,另一方面,则是这时代的猪和羊其实都是耗费人力的,必须得有专门的猪倌和羊倌看着,否则很容易走失;再就是这个时代的猪出肉率,其实并不比羊要多多少,方继藩在这里见过猪,确实并不肥,和羊一样,都是皮包骨一般,完全没有后世大肥猪的形象。 猪倌这个职业消失,是在阉猪普及之后的事。 总而言之,这时代,肉是奢侈品,想要将肉进入平民百姓家,就非要寻觅到一种高产的牲畜不可。 猪……就成了方继藩的目标。 一听说要养猪,朱厚照就显得极不乐意了! 明朝没有禁止养猪,不过明武宗,也就是历史上的朱厚照登基之后,却曾经下旨意禁止过吃猪肉,认为这猪和自己有点犯冲。 由此可见,朱厚照对于养猪………有何其大的怨念。 方继藩几乎是拖拽着朱厚照,一面道:“这是豚,不是猪,说猪的,都是没文化的人,殿下,咱们的目标不是使无数的人过上好日子吗?牛肉有什么好吃的,豚肉才好吃,很香的。” “我宁愿杀尽天下的牛!”朱厚照气咻咻的道:“也绝不吃猪…豚……” 可朱厚照虽是万般不情愿,却还是乖乖的跟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圈子,刘瑾也兴冲冲的跟在后头,左右顾盼。 一旁,有个汉子在嗤嗤的磨刀…… 第三百四十章太子入宫 朱厚照对养猪,有天然的抵触,因为……他姓朱。 因而看到这些嚎叫的小猪仔们,朱厚照几乎不忍去看。 刘瑾却是开始流涎了,他脑海里顿时想起了什么,今日……今日……吃乳猪? 磨刀霍霍的汉子已站了起来,开始在刀上撒了一些酒,而后将刀放在火上烤了烤,便算消毒。 方继藩还不打算提炼酒精,而是想先试试阉猪的效果。 因而消毒的措施,是简陋了一些,紧接着,几个人开始捉猪。 一连串不可描述的一幕之后,随着那猪仔的哀嚎,刘瑾突觉得下身一紧,他似乎想到了当年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同样的一把刀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咔擦一下,人生自此改变。 他脑海里一下子空白了,脸色苍白,冷汗如黄豆一般渗出来。 众人手忙脚乱的拿着艾草之类给猪的伤口开始包扎和消毒,紧接着,猪仔分为了两队,分别由几户人家领养。 一个读书人担负起了记录的职责,要确保两队猪的饮食相同,记录下每日重量的数据,同时还要注意发现可能发生的疾病。 在这里,读书人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千万别小看这些开垦和开沟渠远远不如农户的人,他们最大的作用在于发现和记录,从发现和记录之中,寻到很多宝贵的经验,这些经验或者是无数次的比对,最终寻找到最佳的方法。 甚至每一只猪仔都进行了编号,喂食的食物也将不同,有的单纯是一些不能培育的红薯,有的是枯烂的蔓藤,甚至一些陈谷,乃至寻常的猪草。 朱厚照却是觉得自己抑郁了,宛若另一个自己被人咔擦了一下,心……很疼。 方继藩虽然反复地告诉他,此猪非彼朱,却也不太济事,既如此,方继藩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天气是愈发的冷了,风夹着雪,令人刺骨。 但是这样的日子,暖棚的蔬果却是开始畅销了,一车车的蔬果送进了京师,几乎不消多久就可以供应京师。 入宫的日子也越来越临近。 某天,弘治皇帝如常的安坐在暖阁里,手里拿着一份自大同来的奏疏,心情不错。 这个冬天,鞑靼人已经不敢犯边进犯了,屯田千户所百来人在大同城外七十里处开始定居,那里有一处大明废弃的军塞,土地还算肥沃,为了防止意外,弘治皇帝特别朱批,命巡边的军马要格外的注意这里。 这个冬天,有太多的好消息,而弘治皇帝最期待的,就属休沐之日,即将来临。 他已有两个月没有见过儿子了,天大的气,在时间的消磨里,也已消了个无影无踪。 于是,在休沐的这一天,他特地早起,便是想着到了暖阁后,一些召见几位阁老,议完事之后,太子和方继藩,怕已入宫觐见了。 事实上,张皇后比弘治皇帝更急。 从前的时候,朱厚照不敢去见父皇,却也会趁着父皇在暖阁时,偷偷溜去坤宁宫的。 正因如此,所以母子二人也算是经常见面,可突然两个月没了音讯,张皇后实是有些焦灼了。 今儿她也是不安的在寝殿里来回走动,没有等到儿子进宫的消息,却是听宦官急匆匆的来道:“娘娘,娘娘……公主殿下……烫伤了。” 张皇后顿时吓了一跳,一脸大惊失色:“什么?” “是在御膳房。”宦官几乎要哭出来了:“公主殿下非要亲自蒸糕点,说是她费了心,好不容易捏出来的,奴婢们阻拦不住,说是今日太子会进宫来,公主殿下要给太子殿下亲自做这糕点。” 张皇后既焦急又担忧地道:“太医,太医呢?” “已去看了……” 张皇后便道:“哀家亲自去看看。” 她放心不下,却是正好她要准备往外走的时候,朱秀荣竟是来了,烫伤的是小臂,其实并不严重,御医给上了药,却也因为如此,使那尚膳监和太医院吓得不轻。 张皇后凝视了泪眼婆娑的朱秀荣一眼,叹了口气。 张皇后搀扶着朱秀荣坐下,检视了伤口,见没什么大碍,却还是有些心疼。 想要责备,却见朱秀荣眼泪如珠子一般落下来,凝噎的样子,心便化了,苦笑道:“小时候,你若犯了错,你的父皇还未责骂你,你便这个样子,眼泪就先巴巴的掉了,倒仿佛做错事的不是你一般,你父皇和本宫,哪里还敢责备你,反而要哄着你。” “太子呢,做了错事,还梗着脖子,神气活现的样子,莫说是他犯了错,便是没犯错,你父皇见他那模样,也忍不住管教一番。” “哎,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就完全迥异呢?好了,别哭了,下次要蒸煮什么,让御膳房去办即可……”一面取了帕子为朱秀荣擦脸上的眼珠,一面哄劝。 朱秀荣这才堪堪收住了泪,楚楚可怜的模样! 张皇后便道:“哎,今儿该哭的是你那哥才是呀,你信不信,他今日保准又要挨揍了。” 朱秀荣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不再红了,才道:“儿臣想……是的……” 母女二人细细说了一些话。 这时,又有宦官匆匆来道:“娘娘,娘娘……太子和新建伯入宫了,已至午门!” “呀。”张皇后惊喜地长身而起:“当真吗?来的这样早。” “听说一大清早,太子和新建伯便步行入京,走了十几里地呢,这一路都没带喘气的……” “步行?他也不怕累坏了……”张皇后既有些心疼又有些恼怒地道:“何况如何保证安全?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 “禀娘娘,据说西山那儿的生员,今日都休沐回家,也都是步行,想来太子才不愿乘撵、骑马!西山书院有近两百多人,浩浩荡荡的,新建伯似乎也怕出乱子,加调了一队羽林卫屯田千户所的禁卫协同……” “呼……” 张皇后松了口,却又紧张起来,回眸看了一眼朱秀荣,道:“看着吧,身为储君,这样步行,少不得要净街扰民,你父皇知道了,又要责怪了。” ……………… 朱厚照和方继藩已穿过了午门了,天上大雪纷飞,二人穿戴着厚重的蓑衣,顶着斗笠,一路倒是说说笑笑。 走在熟悉的紫禁城里,朱厚照既显得紧张,又带着几分期待。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道:“老方。” “嗯?” 朱厚照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道:“你说,父皇会认可吗?” “会的。”方继藩想了想,道:“这个世上,凡事就怕认真。” 这是朱厚照第一次独当一面后,第一次入宫觐见啊,朱厚照带来的,是他在西山两个月的成果。 可当他信心十足的时候,却又迟疑了。 这关系着他这个太子,未来是孩子还是男人的问题。 这时,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打小,每一个人都哄着本宫,都说本宫娇生惯养,大抵就是因为如此!可是很多人不明白,本宫和寻常的人不一样,本宫是个打小就希望做大事的人,可身边的人总是告诉本宫,太子殿下应该如何如何,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本宫若是听了他们的话,可能……会成为一个贤明的太子……” 朱厚照难得一次很认真:“可是本宫可一丁点都不傻,一个在天下人眼里,贤明的太子,未来未必是好皇帝,也未必能创造出功业,他极可能会因循守旧,会循规蹈矩,会在大臣们的一次次要求下,妥协让步,一次次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最后养成了习惯,就再没有勇气去根据自己的想法和判断,坚定的去推行什么了。” “他们让本宫读史,本宫读了,可越读越疑惑,为什么那篇篇史记里,所谓贤明的太子,最后总是沦于平庸,因而身边的人越是希望本宫去顺着他们的心意去做希望本宫走的事,本宫却一定按着自己的心思去做自己的事,本宫坚持这些,其实很累,也不知这般执拗,到底为的是什么,有时候真想索性顺了他们的心啊。” 方继藩没有吭声,很认真的听朱厚照的抱怨,心里倒是深感意外。 这是朱厚照第一次没有说一堆胡话,而是认真的说出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这家伙……原来……还有这么多鬼心思。 大爷的,小看他了。 走着走着,朱厚照突然驻足了,抿着唇,凝视着远处的殿宇道:“直到遇到了你,你这个得了脑疾的家伙,本宫认识你之后,就羡慕你了,得了脑疾的人多好啊,无论做什么,都有人体谅你,同情你,你信不信,有几次夜晚,本宫在夜深人静时,都拿头去撞墙,就想着,或许这一撞就脑疾了。” “老方,其实本宫知道你有时候有些小气,爱偷懒,还喜欢装病,可是……本宫都不在乎……” 方继藩瞪大了眼睛道:“殿下,不要凭空冤枉人清白。” 只是,方继藩却有点底气不足了,原来这小子,竟什么都知道啊。 第三百四十一章壮志凌云 其实……以对历史的研究而言。 朱厚照确实是个很奇怪的人。 这使得历史上,对于他的评价,几乎是两个极端。 一方面,在大臣们眼里,这人的名声,其实和当初的方继藩也好不到哪里去,纯属人渣。 可另一方面,一场击败当时历史上著名大战,却一下子却使人对这个明武宗,有些犯迷糊了。 大同之战,鞑靼部崛起的草原雄主虎视眈眈,而明武宗居然能指挥若定,将其击溃,这……实在令人大跌眼镜。 几乎可以想象,为了这一场大战,朱厚照花费多少精力在准备功课,没有人天生就是英雄,也没有人敢说自己,不需任何的经验,就可以击败当时草原上,几乎百战百胜的一代雄主。 因而,任何人都可以想象,为了这一战,朱厚照势必在半生,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去不断的修订作战计划,去了解大明的军制,去熟悉周边驻军的状态,甚至,他远在京师,已摸透了边镇上,每一个将军的好坏。 这都需无数的积累,花费无数的时间,很多时候,叱咤沙场,不过是数日的荣耀,可在这荣耀的背后,却是十年如一日的苦功。 因此,方继藩不得不承认,朱厚照是个极聪明,却非常有忍耐力,坚定而执着的人。 他认准了一件事,后宫的佳丽三千,不能磨灭的他的心志,大臣们的苦劝,也无法动摇他的决心,他可以为一件事,花费一生的努力,他有着极大的远见,认为朝廷对瓦剌部的仇恨,势必会导致鞑靼部的崛起,一旦不能给予鞑靼部重创,迟早有一天,大明将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他势必会有一种超强的忍耐力,他可能可以对着舆图,一呆就是一天的时间,可能为了熟悉边镇的将军,以及各部的兵力部署,可以来回翻看无数来自边镇的资料,以至废寝忘食的地步。 就如……他在西山书院所做的那样。 他这并不是愚蠢,只是单纯的固执。 居然……被这小子看穿了。 方继藩心里苦笑,却依旧保持着微笑,然后,矢口否认。 朱厚照却不以为意,似乎没有因为方继藩的否认,而有什么情绪波动,他笑了:“无论你是什么人,这都不打紧,你是老方,我是小朱秀才,咱们是兄弟呢。不过……你为啥要养猪,你这啥意思,我总觉得,你故意埋汰我。” 一说到养猪的事,朱厚照便开始唧唧哼哼起来,方继藩觉得他像小猪佩奇。 既然太子殿下都交了心,方继藩便不得不乖乖说出自己的想法了:“殿下,屯田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人人有饭吃。” 方继藩笑了笑:“可将来,若是粮食大量的增产,人人都有了饭吃呢?” “……”朱厚照歪着头,开始瞎琢磨。 眼看着暖阁要到了,方继藩告诉他答案:“那么,人要吃肉,总不能当真吃一辈子土豆泥吧,无论是牛羊,都不适合圈养,出肉率太低了,将来我们会有许多的余粮,有了余粮,可以将其转化为肉,人吃了肉,才会有强壮的体魄,有了强壮的体魄,才是大明未来的根本啊。” “你的意思是……为咱们将来横扫大漠……”朱厚照眼睛发光。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文景之治之后,才会有武皇帝横扫匈奴,若无文景之治,哪里来的霍去病呢?一个冠军候的背后,是堆积如山的粮草,是数不尽的强壮汉军啊。” “殿下将臣当做兄弟,臣也视殿下为手足,这句话是臣掏心窝子的话,真的,可以用人格担保。”方继藩很真诚的样子,眼里真情流露。 朱厚照背着手,饶有兴趣起来:“你继续说下去,来来来,且先别去见父皇了,你我惺惺相惜,先寻个地方好好说。” “这个……不好吧。” 朱厚照兴冲冲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读书人不都这样说吗?” “……” 寻了一处殿廊,方继藩继续道:“那么殿下,而今,天降异象,我大明为这怪异的天象,已是疲惫不堪,不知出现了多少流民,这是为何?粮食减产,吃不上饭了啊。人吃不上饭,就要另谋出路,朝廷在谋出路,流民们也在求生,若是朝廷不赈济他们,他们不得已,只能反。” “那么大漠中呢?鞑靼部的小王子,前些年,一直对我大明秋毫无犯,可是今年,为何突袭锦州?这是因为,大明缺粮,天下各处,都在缺粮,这天下万方之地,无论哪一个君主,哪一个国家、部族,在这怪异的天象之下,都在谋取出路,人……都是逼出来的,没了粮,就要杀,就要抢,这天下,早已进入了多事之秋了。” “因而,臣在西山,折腾红薯,折腾土豆,折腾这猪,其实……就是在为那一日,做万全的准备,自前些年,气象开始发生变化开始,大明想要安社稷,万万的百姓想要活下去,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养猪,就是生肉,有了肉,百姓们才不会孱弱,才可强壮体魄……殿下明白臣的意思了吗?” 朱厚照颔首点头。 “然后呢?” 方继藩想了想,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接下来的话,还是慢慢顺应发展吧,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那些号称穿越的人,回到了古代,便嗷嗷叫着要发展工商的,或是要殖民天下的主角,方继藩是懒得搭理的。 历史之中,这里生活的军民百姓,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血有肉,你连饭都让他们吃不饱,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见客,精耕细作都来不及,你还敢将大量的劳动力调配到工商中去,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不成? 我方某人就算有脑残,尚且还知道,在这个时代,朝廷重农轻商,表面上,是有一套可笑顽固的理论支撑,可实际上呢,却是最佳的选择,物产不丰富,却拥有大量人口,亩产产量率如此低下的时代,任何一个能耕地的劳动力,都是宝贵的,谁都知道,工商能产生利润,古人们不傻,也知道同样一块田,种植桑树,养蚕生丝,产出丝绸,这丝绸的价格,比之种粮,要高昂十倍百倍,可你有再多钱,丝绸织出再多,有什么用?这可是一片习惯性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土地,任何一个统治群体,也维持不了三百年以上的统治,没有高产的粮食,没有丰富的肉食供应,贸然玩这个,是找死。 至于动辄要吊打天下,按着天下万国在地上摩擦的人,那也忽视了社会的主要问题。 军民百姓们想着吃饱饭,不想饿肚子,他们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想要一身的气力,养活一家老小,凭什么就要九死一生,跟着你深入大漠去效仿秦皇汉武?就为了热血激昂一下,喊一句大汉威武,他们有啥好处?得到一片不毛之地,然后呢? 满朝的文武,包括了弘治皇帝,没一个人是傻子,满天下的士绅和读书人们,也没一个人是傻子,他们羁縻周边的部族,他们用朝贡的制度,维持天朝上国的体面,本质上,不是因为恐惧战争,而是因为……他们找不到战争的理由。 朱厚照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的人。 或者说,当前的生产体系,根本容不下这样的太子,也容不下未来的天子。 社会必须一步步的发展,先有高产的粮食作为祭奠,接着必须要保证大漠之中,也有产出,要让人看到,原来,在那荒芜之地,竟也可以从地里生出粮食,人们才肯趋之若鹜,要让人知道,在那汪洋之中,可以货物数之不尽的奇珍异宝,人们才愿下海,无惧于风暴。 方继藩凝视着朱厚照:“殿下只需明白,当今之世,要出霍去病,得先养猪。”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有一种这个家伙仿佛在骗我的感觉。 最终,他乐了:“信你一次!” ……………… 暖阁里。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就已有人奏报,说是太子和新建伯入宫。 他还乐呵呵的,可左等右等,他心里计算,这个时间,都已足够从午门到暖阁里打几个来回了吧。 那逆子…… 又做什么了? 弘治皇帝面上阴云密布。 终于,有宦官快步进来:“陛下,太子与新建伯觐见。” “进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前一后入暖阁,朱厚照下意识的,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 方继藩心里感慨,果然,狗改不了吃*啊。 “儿臣见过父皇。” “臣……” 弘治皇帝摆摆手,他本是想发怒的,可是看了朱厚照和方继藩,气却是消了。 这两个家伙,看上去吃了不少苦头,又黑又瘦,方继藩还好一些,朱厚照就惨了,像是一下子,年长了几岁。 弘治皇帝目光温柔了一些:“来人,赐坐。” ……………… 第五章送到,呼,长长松一口气,又可以睡觉了,开森。 第三百四十二章大开眼界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大喇喇的坐下。 方继藩也随之而坐,脸上带着点点微笑,可心里说不紧张,是假的。 方继藩是真真比朱厚照还紧张啊,当初可是他在皇帝的跟前,信誓旦旦的为朱厚照作保的。 弘治皇帝脸上也显露着微笑,以前看着儿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是今儿看着朱厚照,却是发现有着不同的观感! 弘治皇帝带着几分打量,久久的盯着朱厚照,他发现儿子显得老成稳重了一些,胡须竟已长出了茬了,抿着嘴,眼睛很亮,令他感到颇有几分脱胎换骨的感觉。 弘治皇帝抚案,不露声色,良久道:“怎么这样清瘦了?” 朱厚照看向方继藩。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了,原来有些话,自己不能说,得让别人说。 方继藩:“……” 咳嗽了一声,方继藩振振有词地道:“禀陛下,太子殿下身先士卒,带领读书人、流民耕地,与流民同吃同睡,这两个月是辛苦了一些,因而殿下清瘦了。” “同吃同睡?”弘治皇帝一愣。 他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自己的儿子。 自己的儿子是历来娇生惯养,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他会和流民同吃同睡?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朕没有问方卿家,朕让太子亲自来答。” 这摆明着说,你们又想玩什么花样的样子。 朱厚照事先已经得到了方继藩的授意,双方进行了模拟,因而并没有激动,而是道:“儿臣确实与流民同吃同住,犹如王先生说的那样,想要知道民众所需,便需有同理之心!同理之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不与流民同吃同睡,所谓的同理之心,不过流于形式而已。” “那么,你明白了什么叫同理之心?”弘治皇帝面上淡然,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两个家伙在来之前,早就做好了对付自己的准备。 想骗朕,没有这样容易! 朕虽不说明察秋毫,却也不是你们两个黄口小儿想忽悠就能忽悠住的。 他面无表情,只是看着朱厚照道:“好,朕姑且信你。” 姑且二字,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朱厚照依然没有像从前一般激动,居然很认真的道:“多谢父皇。” “……” 弘治皇帝面上的笑容依然留存着,眼角却是扫了一眼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无辜,又跟我有关系?好事坏事都要我背锅? “太子啊……”弘治皇帝突然道:“你说说看,而今大米市价几何啊?”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是突然袭击,绕到了朱厚照的身后,直接就给了朱厚照一闷棍。 你不是说你与流民同吃同睡了吗?你不是说你已有了同理之心吗? 好嘛,看你知不知民间疾苦,这还不易,这是最简单的问题,若是这个都回答不出,你们两个黄口小儿可就露馅了。 哼! 你在西山,自封秀才的事,以为朕不知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朱厚照却是奇怪地看了父皇一眼,很耿直的摇头道:“儿臣不知。” “不知?”果然,露馅了。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 他的御案上,恰恰摆着一份厂卫的密报,当今的米价一清二楚,弘治皇帝目光掠过了失望之色,是彻彻底底的失望了。 果然,又在这里欺君罔上。 这是把朕当做傻瓜了。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冷笑道:“你连米价尚且不知,也敢说与民同吃同睡?有了同理之心?也敢说知道了民间疾苦?朕告诉你吧,自入冬以来,米价上涨了一成,朕正在为此而忧心忡忡……” “父皇……”朱厚照突然打断了弘治皇帝的话,深深得看着弘治皇帝。 方继藩也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这不是他想表现出不敬,对于天子,方继藩一向是很恭敬的,因为……他怕死! 弘治皇帝有些恼怒,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打断朕了,皱起眉头道:“什么?” 朱厚照便道:“父皇竟然不知,天下九成的百姓都不知米价几何?市面上的米,大多为白米,因而可以作价兜售,而事实上,绝大多数的百姓只在地里刨食,他们没有银钱去购米,一切所需,都是自地里种出来的,除了应付佃租、官府的税赋,余下的都是碎米、烂谷,一家老小,自己吃都不够了,何况,他们自己留下的,不过是碎米、黄米,就算想要兜售,也没人肯买,他们既不懂得卖粮,更没有余钱买粮,粮价几何,和父皇有关系,和满朝的大臣们也有关系,甚至和许许多多的富户,俱都有关,和不少住在城里的中上人家有关系,可是这和八成的百姓却没有丝毫的关系!他们自给自足,并不知粮价若何。因此……父皇问的这个问题,儿臣真的觉得很是奇怪,这与流民有什么关系吗?” “……” 朱厚照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弘治皇帝却是听得有点懵逼了。 是这样吗? 方继藩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弘治皇帝,因为他实在不愿向皇帝流露出‘**智障’的表情,要留着有用之身,为老百姓多做一点实事啊! 对……就是这样的,我方继藩不怕死,怕的是不能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做着无畏的牺牲。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有点不知如何质疑了。 他的心里却冒出了疑问,是这样的吗?为何厂卫的奏报里没有说,百官的奏陈里也没有说? 这时,朱厚照又突的道:“父皇既然问起粮价,那么儿臣就想问,父皇可知道这些流民为何遭灾吗?” 弘治皇帝一呆,怎么轮到你来问朕了? “这……天灾之事,没有定论。” 朱厚照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之所以密云这些百姓沦为流民,其实并不只是因为密云的耕地,无法满足这些百姓的所需,而是因为,密云除了遭遇了灾害之外,许多士绅因为预感到红薯、土豆的大量种植,将会使谷价暴跌,因此他们现在不愿继续种植麦子了,宁愿将土地暂先荒芜,想先观望一下风向再做打算。” “……”有这样的事? 弘治皇帝彻底的懵了。 朱厚照随即又道:“父皇说,市面上的米面涨了一成,依儿臣来看,这一轮谷物的暴涨,与天灾没有太大的关系,弘治七年开始,天灾就日甚一日,为何从前没有出现如此的暴涨?究其原因,儿臣预计,是诸多士绅,都在观望这个风向,他们宁愿将一些不够肥沃的土地暂先荒着,也不愿租种于人,想着以后好随时将这些土地从麦田改为薯田。” 弘治皇帝憋红了脸,他下意识地捡起案牍上的密奏,想从中寻觅出一点蛛丝马迹。 然而,并没有。 厂卫的职责是报价,至于分析原因,这已经超过了他们能力之外了。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父皇,接着又道:“父皇既也知民间疾苦,可知道这些流民们徒涉数百里,密云距离京师不远,可这一路来,途中病倒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死在了道旁?” “什么?竟有人……”弘治皇帝动容了,眉深深的皱了起来。 随即朱厚照就道:“途中饿死二十一人,病倒了三十七人。” “……”弘治皇帝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父皇一定会想,这是父皇的疏失,官府责无旁贷。可是……父皇错了。” “错……错了?” “是的。”朱厚照颔首点头道:“父皇错了,这些流民心里存着的,不是憎恨,而是感激,父皇知道为何他们心存感激吗?” “……”面对这些问题,弘治皇帝觉得无法招架。 他看到朱厚照爪牙舞爪的样子,就像一个刚刚长大的雄师,开始向老狮王挑衅示威! “因为他们活了下来,对他们而言,在灾年能活下来,就已是恩赐,弘治三年,密云大旱,十室九空,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侥幸活了下来,那时官府也赈济,可朝廷的恩赐根本无法赈济这么多灾民,更何况,还有官吏从中上下其手,以至于饿死的人有数千之多。现在,这些流民,死伤了不过百人,对他们而言,已是老天爷的恩赐,是父皇的恩赐了。” 朱厚照凝视着弘治皇帝,其实就差脱口骂一句:“MD,智障。”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已由阴沉变成惨然。 他还是无法想象,弘治三年的场景。 他努力的搜寻弘治三年时,同样是密云县的奏报。 似乎,没有太深的印象。 想来,里头不过是寥寥数语,无非是‘密云大旱,百姓无以为食’这样的话吧。 可单凭这样的话,怎么能触动人心呢?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继续道:“所以在西山,无数的流民都不断的在称颂着父皇的圣明,称颂着儿臣的仁厚,认为方继藩是个为民的好官。” 称颂……圣明…… 这句话,此时此刻听到了弘治皇帝耳里,却是尤其刺耳。 他瞠目结舌,脸色已转为了铁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第三百四十三章大智大勇 朱厚照看了自己的父皇一眼,依旧没有停下了的意思,口里继续道:“父皇总是说要体民所苦,敢问父皇,真正知道民间疾苦吗?” “这……好了……朕……” 朱厚照:“父皇不知道!” 弘治皇帝真的是低估了朱厚照的战斗力了。 这可是个宁愿背着无数骂名,在历史上,和大臣们硬杠了一辈子的人。 属于打死也不会悔改的顽石。 此时,朱厚照接着:“父皇为何不知道呢?” “……”弘治皇帝却是有点恼怒了。 可是朱厚照则是好整以暇地继续道:“因为父皇不会洗衣。” “……” “父皇怕是连生火都没有生过吧?” 弘治皇帝居然无法反驳,因为……他确实不会。 “父皇更不知如何削土豆!” “这不是皇帝应当做的事。”弘治皇帝忍不住反驳。 “不对。”朱厚照摇着头,斩钉截铁地道:“皇帝不去真正体验这些,那么对那民间疾苦其实就只是空谈,而父皇每日挂在嘴边的爱民如子,岂不是成笑话吗?往常,父皇最喜欢拿圣人之道来教训儿臣。” “可圣人之道里的仁政,父皇每天念,反反复复的念,没日没夜的念,敢问父皇,何为仁政?” 弘治皇帝想不到,这儿子竟教训起爹起来了。 他的自尊心,有些接受不了。 朱厚照却是侃侃而谈,此时此刻,他像极了王守仁,似乎已将弘治皇帝当做自己的学生了:“没有同理之心,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知道百姓疾苦,这样的人却身居高位,一言决定万千百姓的生死,父皇,这是不是很可笑?父皇不会生火,不会洗衣,不会造饭,不知这米是从何而来,却决定了劝农、却教导天下的州府去赈济灾民,这……不可笑吗?” “父皇不会骑马,不会射箭,对大明的军户,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甚至一无所知,居然要决定战争,决定如何操练天下的兵马,这又可笑不可笑?” “父皇,要知百姓疾苦,说其实很容易。可口里说说,谁不会?父皇从前敦敦教诲儿臣,当然很轻巧。可是真正要体验百姓疾苦,却很难,难如登天,非大智大勇之人都无法做到。” 弘治皇帝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这家伙……等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还真是反了。 可朱厚照很认真,他才懒得管弘治皇帝怎样想呢,现在问得自己的的父皇难以反驳,这种感觉很好,更促使了他的勇气,而且有些事真真是不吐不快! 于是朱厚照便又道:“什么是民间疾苦呢?臣卯时不到就得起床,要卷起铺子,要给土豆削皮……父皇你看……” 说到这里,朱厚照伸出了自己的手,露出手背,手背上的几道伤口显得刺眼。 伤口虽然愈合了,却依旧触目惊心,弘治皇帝一愣,却又听朱厚照道:“这边是削皮时割的,看着很疼吗?是真的很疼。可疼也得削,因为……要过日子啊。大家现在能吃的,无非就是土豆泥而已,儿臣这算是幸运的了,这毕竟是在西山,日子终究比寻常百姓过的好一些。” “父皇其实也应该觉得土豆泥其实也甚美味吧!可若是饿上父皇一天,或是让父皇吃一碗黄米粥,父皇便会觉得很好吃了。儿臣就喜欢吃土豆泥,因为儿臣太累,太饿,吃饱了肚子,泡茶是休想的,得去干农活,从早到晚,无论刮风下雨,寒冬酷暑,都是不能停的,停了就要饿肚子!而农人们耕作,并不是因为靠朝廷一部劝农书,因而就精神百倍,愿意去开垦了。” “对他们而言,朝廷过于遥远,只要官府不来寻他们的麻烦,那么朝廷就是好朝廷,陛下就是好皇上,父皇可知道,那些流民说起从前在乡下种地时,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什么?”弘治皇帝虽是有些恼怒,可多少,还是愿意听朱厚照讲述这些的。 看着朱厚照老神在在,娓娓道来的样子,弘治皇帝竟有些错觉,就仿佛是在自己和一个地方上颇有政绩的地方官奏对。 当然,朱厚照比较作死,说的话,比较尖锐! 朱厚照道:“百姓们最害怕的,反而是朝廷的劝农书……” 弘治皇帝很是讶异,皱眉道:“劝农书?” 朱厚照道:“放眼满朝文武,其实有几个知道怎么种地的?可陛下呢,非要去关心农人们怎么种地,陛下一关心,一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臣们,自然也就要到引经据典来为陛下劝农张罗,写出那华美的文章!可这么一群只吃过白米饭的家伙,居然大言不惭的教授农人们如何耕地,接着这劝农书,父皇是看得血脉喷张,心潮澎湃,兴致勃勃的还颁发下去……” “父皇您想想看,您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您不会种地,大臣们也不会种地,你们只知道吃,你们下的旨意,各地的州府敢怠慢吗?他们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可事实上,各地州府的官员,又有几个人知道怎么耕地呢?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陛下极关注此事,只知道这劝农书乃是圣意,于是乎,他们为了上意,免不得要推广这劝农书,结果就是差役们到处下乡下里,差役们到了,自要吃喝,要有人服侍,得有人供其差遣,本就是在春耕的时节,多少人忙得不可开交……却还需应付这些官派。” “儿臣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就在想,父皇看完了劝农书,一定极感动的,自认为自己又为天下百姓办了一件大好事吧。可父皇感动了,满朝的大臣们也很是欣慰,认为自己总算是为百姓做了事,将来载入史册里,也有一句劝农桑的评价!可是儿臣唯一的念头就是,你们什么都不懂,还天天抱着一本论语说什么仁政,什么急民所急,苦民所苦,成日在庙堂里瞎折腾,这简直就是道貌岸然,个个像人,却不干人事,用着民脂民膏,养着一群这样的废物。” “……” 听到这里,方继藩眼皮子一跳,他敏锐的感觉到,朱厚照的面上,隐隐有血光之灾的征兆。 方继藩连忙道:“陛下,不要误会,太子骂的是大臣,是百官,不是陛下,陛下还是很圣明的,这一点,普天之下,无人不知,陛下宽宏大量,最圣明之处就是能够从善如流,这一点,臣最是钦佩的,我大明自陛下登基而始,陛下就从未梃杖过大臣,这一点已为宇内所称颂,这一点,请继续保持……啊……” 方继藩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弘治皇帝的面色。 太子这家伙,真是口没遮拦啊,这种事,你婉转一点说嘛,这叫劳苦功高,你特么的直接骂满朝君臣不是东西,这不是找死吗? 今日……午门之外,难道会有两个好汉被拉去打靶,啊,不,打屁股? 弘治皇帝焦虑地摩挲着案牍,拧着深深的眉头道:“这些,是你的体会?” 朱厚照颔首点头:“这是儿臣的体会。”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尤其是朱厚照那一句不干人事,令他的脸色愈发的铁青。 他又沉默了,过了半响,直直地盯着朱厚照,才道:“这也是方继藩,与王守仁教授你的吧?” 朱厚照道:“和他们没关系,这些话,儿臣进宫之前也在想,是不是该说,不说,父皇就会继续这样错下去,自以为圣明,实则和历来的暴君昏君没有什么分别。所以儿臣在想,儿臣得说。” “只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弘治皇帝冷笑:“到现在,你还想骗朕?” 说着,猛拍案牍。 朱厚照有点心虚了。 他是后知后觉,方才的时候侃侃而谈,一时爽了,事后觉得可能要糟,便汗颜道:“其实……其实刘瑾……也教了一些。” “刘瑾?”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便默不作声了。 此时,弘治皇帝的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厉声道:“方继藩,你来说。” “啥?”方继藩呆了一下。 弘治皇帝冷冷地看着方继藩:“太子殿下,谎话连篇,又想赖在刘瑾身上,你不是每日都和太子厮混吗?朕来问你,这是谁教他的。” 在弘治皇帝的怒目下,方继藩顿时像斗败的公鸡,怯怯地道:“臣好像教了一点。” “王守仁呢?” “王守仁没有!”方继藩倒是有义气的,顿时信誓旦旦的道:“王守仁不过是臣的门生,他能有什么学问。” “当初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新学乃是王编修悟出来的吗,现在却又说他什么都不懂?” “这…没错,新学的确就是臣胆大包天瞎琢磨出来的,臣有万死之罪,以后再不敢放肆了…” “有罪的时候,新学就是你的,没罪的时候,就是你的门生王守仁的,你这脑疾,朕还真是看不懂啊。”弘治皇帝厉声道。 “这……”方继藩仔细的琢磨了一下,很老实的道:“其实……臣自己也看不懂……陛下恕罪,太子确实糊涂。” 第三百四十四章天塌下来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久久不语,似乎想出方继藩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半响后,他才冷哼道:“你们两个可真是一丘之貉!今儿竟骂到朕的头上来了!朕正想看看呢,你们口里说什么知行合一,说什么体会民间疾苦,那么你们将流民安置得如何,现在给朕看看。” 前半段总算没有再纠结下来,可是现在……果然,终究要开始检验成果了。 朱厚照也没有闲着,和方继藩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二人各自从袖里取出了一沓文书。 这么多…… 这洋洋洒洒,怕是有十万言吧。 弘治皇帝面上的怒气还没有消散,可是看到方继藩和朱厚照掏出来的文书,却是呆住了。 这又是什么? “取来……”弘治皇帝肃容。 太子方才振振有词,说得倒是痛快,你们既然痛快是吧,那就好,且看看你们在西山如何赈济的灾民,事情办不好,还喜欢咋咋呼呼,今日若是不收拾了你们,朕就咽不下这口气。 此时,朱厚照却是微微一笑道:“父皇,这不对。” 弘治皇帝挑眉道:“什么不对?” 朱厚照认真地道:“方才儿臣批评父皇,是出于父子私情!可赈济流民这事,则是父皇许给儿臣的差遣,那么,即是公务了,为何不召内阁大学士觐见,共同商讨?” “……”弘治皇帝,也是服了。 方继藩其实也很佩服朱厚照这不怕死的性子,此时,他憨厚地朝弘治皇帝一笑,想要化解一下仇恨。 不过,似乎弘治皇帝不理他。 这就有些尴尬了。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便道:“你不怕丢人,朕还怕丢人呢,好,一切由你,来人,召内阁大学士觐见!” ………… 此时,在兵部,一封自泉州来的奏报,已送到了兵部尚书马文升的案头上。 马文升这些日子过的还不错,至少下西洋的事已经敲定了,自然而然是完全由兵部主导了! 现在兵部的先锋船队,已下海了一个多月,等他们回来,确定了海图之后的位置无误之后,接着便要开始造更多的舰船,操练更多的水手、舵手,到时将会复制如当年文皇帝时的盛况! 只是想一想,马文升都颇为激动。 无论怎么说,一旦下西洋成为重要的国策,兵部在六部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下西洋需要大量的钱粮,这些钱粮自然由兵部掌握,还需要征发大量的人力,以及能工巧匠,这些……都意味着兵部的权柄即将扩大。 最重要的是,方继藩那个乌鸦嘴,终于和太子一道去了西山,两个多月没了音讯。 这种感觉……还不错。 以往那家伙但凡发一些言论,都让兵部够呛一回,现在那方继藩终于消停了,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啊。 今儿,他如往常一样上值,闲来无事,可是当一个书吏急匆匆的将泉州来的奏报,送到他的案头时…… 他的眉头深深的拧起来了! 只见上面书写着:“泉州知府王青禀奏:近日于外海,有海路巡检查得海上有水手漂浮于残船舢板,其人已在海上漂泊数日,巡检将其营救上案,方知兵部船队于海外数百里处……” 船队覆没! 等到马文升详尽的看完了奏报之后,顿时打了个寒颤。 竟是整个兵部船队,直接覆没! 他们按照原定的航海线路,一路向南,本是打算沿着安南国的海岸南行,再到占城歇脚。 根据那个被营救的船员奏报,他们的船队在出海数日之后,便遭遇了搁浅,原本海图上标注的航线完全错误,本该会有淡水的海岛,竟无淡水,以至淡水不足,而原本不该出现的暗礁出现了。 于是乎,海船被暗礁击穿,两艘海船破损严重,剩余的一艘海船进退维谷,打算一路向西,用这仅用的淡水维持着船上人员的最低补给抵达安南国所在的一处岛屿,可惜…… 那舆图上的岛屿竟是根本就不存在,到了这时,他们不得不选择立即返航。 可惜……显然已经迟了。 没有修整,没有淡水,船上的粮食也吃了个空,船队中开始爆发了疾病,一群心生不满的水手开始作乱,船队中的千户官被杀,某些忠心于千户的水手连忙寻了舢板,跳下海里。 那个侥幸的船员,便依靠着这舢板在海中飘荡了数日,等到海路巡检在近海发现时,此人已是奄奄一息了。 泉州知府在得知了情况之后,心知事关重大。 一支船队,数百人员,全军覆没啊! 这是何等重要的事。 而覆灭的结果……竟只是因为区区海图中的错误。 本该可以靠岸修整的海岛,居然没有淡水;本应当出现的岛屿,没有出现,本不可能出现暗礁的海域,居然暗礁密布。 在汪洋之上,舆图上哪怕只是一个错误,都可能会对一支船队带来厄运,何况还是错误频发,这样的舆图,直接葬送一支船队。 于是乎,立即百里加急,飞快报来兵部。 马文升看了奏报,久久难以恢复平静。 兵部所存的舆图和资料,竟是错的一塌糊涂。 他甚至在脑海里想,若不是这一次有船队先行勘探,那么覆灭的就是不是这小小的船队了,而是…… 黄豆大的冷汗自他的额上冒了出来,而后马文升暴怒道:“查,给本官一查到底,当初是谁抄录的舆图,所有抄录、核验、撰写、编录的官吏,无论今日他们身居何职,是否已致士回乡,都给本官查个水落石出。” 问题显而易见了。 三宝太监靠着一次次下西洋才摸索出来的航线,以及绘制出来的舆图,肯定不会有错的,否则,七下西洋,怎么就没出事? 当初封存的时候,也没有错。 那么唯一出错的地方,自然就是在兵部保管、封存、重新抄录的问题上,成化年间的那一次重新誊写、抄录,错漏百处,敷衍了事到了如此地步,这么多人经手,居然没有一个人指出问题,这才导致了这一次巨大的海难! 数百人的性命啊,甚至还搭进去了兵部所有能动用的海船。 而更可怕的是,既然眼下的舆图和资料都错漏百处,那么……一切都要重新摸索! 可是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了,这……又得要耽误多少时候,要费多少功夫,要牺牲多少人力物力。 “方继藩真是……乌鸦嘴啊……”马文升揪着自己心口气呼呼的大骂道。 怎么就又被他说中了呢? 他面带狰狞地道:“查个底朝天,倘若当初经手的人,即便现在人在内阁,也要查出来!” 事情严重至此,损失惨重,怎么不令他揪心。 随即,他又拿起了奏报,定定地看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只是很明显的,脸色久久的一片惨然,眼眸里阴暗不明,好半响后,突的道:“去内阁,去内阁!” ………… 马文升已经没脸坐轿子去午门了,真的丢不起这个人啊,虽然犯错的,极有可能是成化年间那些兵部的官吏,和他并没有直接关系,可这终究是兵部巨大的疏失。 这就难怪了。 难怪当初争论下海的时候,前任的兵部尚书虽是力主下海,可是兵部之中,以刘大夏为首的一批官吏却是极力反对,原来…… 这里头竟还有这等蹊跷!想来……当初抄录的时候,根本没有人将这些舆图和资料当一回事,每一个人都认为朝廷海禁已是国策,大明再不可能下海,既然不可能再下西洋,那么这些资料和舆图,虽还需按规矩重新誊写和保存,却没人上心了,所有经手的人,居然都在敷衍了事,每一个人都嫌麻烦。 每一个人都恨不得随手抄完,然后换得清闲。 结果,一连串的错误,导致了可怕的海难。 到了内阁的时候,他已气喘吁吁。 刘健等人,似乎都在。 今日太子入宫,他们希望陛下和太子好好相处一下,既如此,他们这些外臣,自然也就不便打扰陛下和太子父子相聚了。 一见到马文升心急火燎的来了,刘健就感觉出事了。 倘若只是寻常的事,直接派个人来传递个条子带个话就是了,何须马文升亲自动身。 可一见到了刘健,马文升居然直接啪嗒的一声跪下了。 他……泪流满面,哭了。 “刘公,出大事了,下官忝为兵部尚书,上任以来,尸位素餐,如老狗一般,只知残喘,非但没有报的宫中恩遇,却……却引发了巨大的灾难,这是下官的疏失……” 刘健心里猛的咯噔了一下,肯定是天大的事! 连听到了动静的谢迁和李东阳也闻讯而来,看着狼狈不堪的马文升,一脸惊骇。 刘健却还算是沉得住气,他面色凛然地道:“出了何事,无论出什么事,哭哭啼啼有什么用?你先奏来。” 马文升便二话不说的进上了奏疏。 刘健接过,打开一看,这历经数朝的老臣,脸色彻底的变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不幸又言中了 刘健觉得天旋地转,在身子打了个颤之后,几乎摔倒。 船队覆灭是大事,几百人的死伤,看上去也是大事。 可在大明朝,其实……它又是小事一桩。 因为大明终究还是国力雄厚,没了几艘海船,可只要肯,就可以打造三十艘,三百艘。区区几艘海船,又算得了什么呢? 数百人的死伤,对于上千万户的大明,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这种事,其实可大可小,大里说,如此严重的事故,足够震动朝野,足以引发陛下的勃然大怒。 可往小里说,在无数的大事面前,其实它又不值一提。 而真正让刘健头晕目眩的,却是一件事,那就是……下西洋的一切资料算是统统变成废纸了。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下西洋的国策,已经确定。 这已不容更改了,为了寻找那传说中的良种,大明必须走向汪洋大海,效仿当年的三宝太监一样,在无数的海域和陆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可是……没有航路,没有水文的资料,那么就必须重新去开辟,所谓的七下西洋,其实就是一次次的开辟航线,船队一次比一次走的远,有了前一次下西洋的经验,下一次,他们才可以杨帆千里,而为了这七下西洋,朝廷准备了数十年,动用了无数的人力物力,数十万人为之征用。 失去了这些,就一切都需从头开始,想要一下子抵达第一次下西洋时所抵达的海域,需要花费数十年的心血…… 这是什么? 这将是无数百姓的血汗,是需要历代君王的心血才能缔造出来的。 这是银子,是粮食,是人力! 内阁每日所做的,就是用最少的钱粮办最大的事。这些年来,这边省一省,那边又省一省! 而如今,只因为这张奏疏,朝廷省了一百年的粮食,从户部抠出来的那点银子,怕都不够接下来挥霍的。 刘健脸色惨然,颓然坐下,语带悲怆地道:“你……你误了老夫啊。” 马文升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甚至不敢抬头! 此时,他决不能将责任推诿到前任的头上,他很清楚,越如此推诿,越是惹人反感,这口锅,他兵部尚书……得背。 马文升道:“小官老眼昏花,不堪重任,辜负了陛下的厚恩,此事,下官愿引咎请辞致士,告老还乡。” 刘健则是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厉声道:“致士、致士……你以为致士了,你就清白了?致士了,你便可以心安理得了?致士有何用?这奏疏,立即要呈送陛下,你当知道,陛下见了此奏疏后,会是什么结果?君忧臣辱啊!得想法子,想法子才行,不解决当下的难题,就还乡去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吗?负图,你就长一点心吧,你是部堂,不是那些言官御史,不是刘科的科道,说这些无用的话,能做什么?法子呢?你拿法子出来,你终究是兵部尚书啊……” 谢迁和李东阳,也算是听明白了。 他们也万万想不到,原本一切计划已定的下西洋,会在此时,出了这么大的幺蛾子。 许多民夫都已经开始征发了啊,许多大船的木料也都已经开始采伐和进行防腐处理,户部已拨出了无数的钱粮! 结果你兵部告诉大家,现在连航海的路线都没有,所有的资料,沿途的风土人情,以及一切的水文资料,都毫无头绪。 急性子的谢迁,恨不得寻一把刀将马文升劈了。 谢迁气呼呼的道:“当初不是兵部信誓旦旦吗?负图,你莫要玩笑,南直隶、福建承宣布政使司,还有浙江、广东,征发了十几万人操练,造船,伐木;还有户部的钱粮,都下发去了,花的可都不少啊,现在覆水难收,这都是平日咱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粮啊。” 马文升岂会不知问题的严重,他咬着唇,身子颤了颤。 到了他这个地步的人,是有历练的,当初马文升管理过马政,可是亲自在边镇上约束那些丘八的,这样的人,今日到了这个地步,自是知道问题之严重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个责任,他背不起。 可就在此时…… “有!”马文升突的道。 “什么?”刘健等人纷纷瞪着马文升。 马文升其实很想哭,甚至……他想死。 到了他这个地步,他真的索性想死了干净。 他深吸一口气,才道:“诸公难道忘了吗?还有一支船队下了西洋,方继藩的门生……徐经!” “……” 谢迁已经开始眼睛四处搜索,想找一个趁手的兵器了。 “马文升啊马文升,你真是愧对朝廷啊,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徐经这些人不过是胡闹,这是不是你说的?当初也是你……你口口声声的说,徐经乃一介翰林庶吉士,只去几条破船,用不了多久,就会灰溜溜的返航了,你还说……罢了,不多说这个!好嘛,你现在居然要将整个大明,十几万的人力,无数的钱粮,还有这国力,押注在区区一个庶吉士,几艘破船上……” “我……”马文升无言了,真真有种自己拿起大石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可似乎,这已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否则……他这兵部尚书,当真成了滔天罪人。 刘健已躺在椅上,大口的喘着气,已懒得说话了。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刘公、谢公、李公何在……陛下有旨,速召你们入暖阁觐见。” 刘健一愣,不过现在他倒是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道:“是该要见陛下了,走吧,去见一见。” 他费劲地站了起来,随即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马文升,摇了摇头道:“就让陛下裁处吧,负图,你也随我们入宫吧。” 马文升沉默着,站起了身,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 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弘治皇帝正瞪着朱厚照,其实这个动作已经保持很久了。 朱厚照今日的胆子特别的肥,也同样的瞪着弘治皇帝。 方继藩的眼神则是有点飘忽,其实他心里在摇摆,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朱厚照,最后决定不掺和他们的事。 好不容易,刘健等人终于到了。 刘健等人的脸色却是显得铁青,一看,状态就很不好,弘治皇帝还看到了马文升,他不禁微微一楞:“马卿家如何来了?” 马文升拜下,咬着牙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一脸疑惑,看向了刘健。 刘健道:“泉州……来了一封奏报,还请陛下,先行过目。” 弘治皇帝本来是赶着看朱厚照的文书,可一看刘健等人表现出来的事态严重,便当机立断道:“朕看看。” 奏报拿到了弘治皇帝的手里,弘治皇帝打开,只扫了一眼,便沉默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显然也不好,过了半响,才突的看向方继藩道:“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一头雾水。 弘治皇帝正色道:“你不但是个乌鸦嘴,连你的门生徐经,也是个乌鸦嘴。” 啥? 方继藩的心里更是纳闷了,忍不住道:“陛下,臣的门生徐经虽然不堪,在臣的众门生之中,无论是能力,还是品德,都远远不及臣,可是陛下……何故责怪他?他还是……还是……” 方继藩本想说,他还是个孩子啊,可细细一想,不对啊,这厮都三十岁了,几乎都可以做自己爹了,自己才是一个孩子啊。 于是,方继藩连忙改口道:“他新入仕途,不知出了什么事,还请陛下……” 弘治皇帝痛苦地闭上眼,口里道:“还能出什么事,兵部的船队,覆灭了。你和徐经都说对了,三宝太监留下来的海图和文牍有许多的错误,没有任何的作用!下西洋之事,朕曾连下二十三封圣旨,命令各承宣布政使司征召民夫,命户部拨付钱粮,命兵部抽调各卫骨干操练,命人在泉州、广州一带修建港口,而如今……”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脸上显出了几分无力之色,像是一下子老了数岁。 后果太可怕了。 钱花了,结果你告诉我,下了海,大明的船队将会是瞎子、聋子,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别说去寻找那传说中的国度,便连一条航海线,乃至于基本的航海经验都不曾有。 “朕……该说你和那徐经料事如神呢,还是该说你们两个,口里吐不出象牙呢?” 方继藩想了想道:“臣希望是前者。” 其实兵部船队的全军覆灭,让方继藩很震惊。 他也没有料到,后果竟是如此严重。 三宝太监留下来的航路以及水文有问题,他是相信的,因为他相信徐经,徐经再渣,那也是自己的门生,自己是了解他的,这厮除了品德差了点,爱沾花惹草,学问差了点,其实……几乎还可以称的上是一个合格的门生。 可即便选择了相信徐经,他万万想不到的,却是兵部是航海资料会错到如此离谱的地步。 船队才出海不久,就覆灭了,这得多坑啊。 第三百四十六章人头作保 这个时代,航海……靠的是传承,也是经验。 就如此时的西方人大航海一般,绝不是一蹴而就的。 他们需要开辟一道道新的航线,先抵达非洲大陆,此后抵达非洲的最南端好望角,之后继续沿着既有的航线不断的开创新的航路,抵达印度,抵达亚洲。 没有人可以拍着胸脯,敢说在没有前人的经验和开辟的航道之下,敢说自己可以直接到达天涯海角。 郑和七下西洋,也是一次次往西方渐渐深入,才最终到达最远的非洲以及大食,而绝不是说,一次船队出航,就可以抵达那里。 即便是郑和下西洋时候,当时元朝刚刚覆灭,元朝并没有海禁,因而朝廷还可以自大食商人那里得到不少信息,而现在,海禁多年,唯一的资料亦是因为兵部的疏失而彻底的消失。 大明就如一个空有强健体魄的汉子,却只能望洋兴叹了。 除非……资助一次次的航海,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慢慢去摸索出经验,开辟出新的航线。 可是…… 而今,还等得了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扎心的疼。 他等不及了。 或者说,千千万万的军民百姓,也等不及了。 明明看到了一座宝山,却无法走近,这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 何况,各项的工作都已开始,朝廷极为重视,各部协同,下头的州县,招募了不知多少民夫…… 弘治皇帝眼睛都红了,凝视着方继藩,极其慎重地问道:“朕只问你一件事,你的门生徐经,当真知道航路吗?” 所有的希望,现在都放在了一个庶吉士的身上了。 一个小小的庶吉士,一个该死的乌鸦嘴,现在已成了弘治皇帝支撑下去的最后信念了。 看着一脸肃容的弘治皇帝,方继藩心头一震。 他很清楚,接下来他说的话,是要负责任的。 这言外之意就是。 倘若自己为徐经作保,那么下西洋的后续工作还将继续,来都来了嘛,到了这个地步,朝廷已经进退维谷! 停滞各项工作,必然意味着重大的损失,继续推行出海,则意味着投入更多的钱粮,若是徐经真能找到新航路还好,若是找不到,那可就坑大了,数之不尽的钱粮,无数军民百姓的努力,都可能化为乌有。 甚至这里头严重性的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有点迟疑,脑子里也不禁开始问自己,徐经那个人渣,靠得住吗? 这家伙……好像很好色的样子。 或许此时,他的船队也已覆灭,葬身鱼腹了。 想到这里,作为他的恩师,方继藩居然有点小小的感触,心……有些疼。 可是……就此摇头吗? 摇头的话,自己不需担当任何的风险,毕竟现在是兵部的责任。 可是,若是自己说出徐经不过是玩笑这样的话,那么方继藩也深信,一切下西洋的工作都将戛然而止,大明又会恢复原状。 而此时,在遥远的西方,一次次向汪洋深处的探索已经开始了,西方人已经先走了一步,他们抵达了好望角,不久之后,还可能抵达菲律宾,甚至是琉球、澳门。 他们已经到达了美洲,发现了一片又一片广阔的空间。 大明则落后了一步,接下来,就步步都会落后,这泱泱大国走在了十字路口,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可以浪费了。 哎……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方继藩心里很纠结,可在他看来,下西洋,无论如何都要继续下去的,即便是有人粉身碎骨,方继藩也要赌。 赌徐经那个小子,还有徐经他爹,徐经他爹的爹,他爹的爹的爹,徐家数代人,对于宋元以及文皇帝时期,对于那些时代的古籍研究,是靠谱的。 虽然……方继藩一直怀疑,这一家人都在打着研究宋元时代的名义用来装逼。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大爷的,我方继藩赌了,最多不就是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最后我方继藩粉身碎骨吗? 大不了,到时候一翻两瞪眼,咬死了自己脑疾发作了,到时为了平息众怒,自己的前途肯定没了,可至少……小命应当还保得住吧。 “臣相信徐经。”方继藩下定决心后,便振振有词道:“徐经是臣的门生,臣一直很欣赏他,他是一个言出必践,为人刚正,俱有远见卓识的人。臣相信他此时还活着,臣相信他会找到航路,臣相信他一定会回来进献上新的航路,臣对此深信不疑。陛下,户部的钱粮已经拨付,数不清的民夫,也已开始建造船坞,开始了采伐木料,对木料也进行进行了加工,此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前功尽弃,此前无数人的心血就要尽都白费了。所以……臣拿臣的四根手指头,四根脚趾头,大不了,还可以添上臣的爵位,为臣的门生作保。”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刘健等人,也是面面相觑,随即都陷入了沉默。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啊。 该停止吗? 还是继续? 弘治皇帝深深地拧着眉心,沉默了很久后,突然看向朱厚照道:“你是太子,你认为如何?” 朱厚照万万料不到,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父皇竟会特意问他的建议。 他不禁有点小小的兴奋,这是第一次,父皇向自己问政啊,难道是因为方才,自己骂了父皇,父皇幡然悔悟了? 若是如此,看来平时是父皇被骂得少了啊。 只是……这个问题,却也是令朱厚照犯难了。 因为他很记得,方继藩曾在他面前是如何吐槽过他的几个门生! 王守仁是个奇怪的人,欧阳志这个人脑子有点问题,唐寅就是个酒囊饭袋,刘文善、江臣……啊……呸,至于徐经,这就是个人渣了。 方继藩指出种种徐经各种好色的事迹,然后一脸幽怨地看着朱厚照,告诉朱厚照,殿下万万不可向徐经此等人间渣滓学习,此等人办不成大事的,我们做大事的人,该洁身自好啊。 只是朱厚照不知道的是,方继藩这样提醒朱厚照,拿徐经做反面教材,其实也是未雨绸缪!历史上的朱厚照生不出孩子,方继藩琢磨过,这可能是他年轻时好色有关,当然,只是有关,作为朋友,提醒一下总比无动于衷为好。 好吧,有了方继藩的这一番话,朱厚照对徐经,自然是没有一丝好印象的! 此时,他心里忍不住在想,好你个方继藩,你天天背后骂你这些门生,转过头就要用一身的身家为他作保了。 想了想,朱厚照道:“方继藩信徐经,儿臣信方继藩。” “嗯?”弘治皇帝挑眉,对于这个完全无脑的答案,他显得并不满意。 朱厚照则是继续道:“儿臣也希望父皇能够相信儿臣。” 呼…… 看着朱厚照面上稚气未脱,却又决心已定的样子,弘治皇帝深知,自己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终于,弘治皇帝还是下了决定。 “传旨!一切照旧!各处口岸,若有任何关于徐经……还有……那艘叫什么船?” 一听这船名,方继藩是记得再清楚不过了,连忙道:“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弘治皇帝深深地凝视了方继藩一眼,突然又有点后悔了,最终还是道:“有他们的消息,立即奏报。” 刘健想了想,似乎眼下,颇有几分死马当活马医的意味了,他定定神,道:“臣,遵旨。” 方继藩则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心里不由无声的道,徐经啊徐经,你可要争口气啊,否则为师就真的要玩完了,完蛋的,何止是为师呢?这大明十几万人的心血,无数的钱粮,都要玩完的,输了,便是输掉了大明的国运和未来啊。 毕竟,若是慢慢的探索,花费二十年的时间,谁能保证朝廷会一直持续的投入下去呢? 这种事,真真是夜长梦多,若是因为没有航线,一切从头来过,如此巨大的花费和时间成本,足以让这下西洋随时戛然而止。 此时,弘治皇帝坐下,做完了这个艰难的决定之后,他仿佛是虚脱了一番。 其实,暖阁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赌。 方继藩下了赌注,太子跟了,而弘治皇帝也决心跟着这两个家伙,梭哈一把,于是乎,朝中的百官都被弘治皇帝直接打包,送上了赌桌。 可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弘治皇帝一挥手道:“此事错在当初的兵部官吏上,仔细查一查,查出来这些人,凡是牵涉到当初玩忽职守的,都不得轻饶。马卿家……” 马文升依旧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这不是你的过失,朕赏罚分明,不会迁怒于你,可是从此以后,兵部再不可犯错了,不只是兵部,各部都要好好整饬一番,今岁,命吏部、都察院进行京察,考核各部官吏,凡是平时怠慢的,统统开革出去。” 马文升一脸羞愧,甚感无地自容,连忙道:“臣……谢陛下恩典。” ………… 好了,终于更完了,老虎累得无力了,去休息了,大家也早早睡觉,明天继续哈!最后,例行求点月票!谢谢大家!晚安! 第三百四十七章一份令人心惊的奏疏 虽是陛下宽宏大量,可马文升依旧高兴不起来。 兵部的舰队覆灭,堂堂大明,居然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几艘不靠谱的破船和一个庶吉士的身上! 其实身为兵部尚书,马文升理应提出自己的建议,认为下西洋应当停止,因为以徐经为首的舰队,能找到新航线的机会,微乎其微。 可是此时,他已没有老脸提出任何建议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的心理有些犯贱,居然也是隐隐的期盼着,徐经他们可以顺利回来,给大明寻到航线。 这是一种RI了狗的心理,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他心里竟也不禁在安慰自己,或许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当真可以平安回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惜大明的天子,是管不了海洋的。 因为那王命所不能到达之处,有着变幻无常的风暴,脚下是汹涌的浪潮,整个汪洋,对于大明而言,是一团迷雾,那迷雾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凶险,大明一无所知。 弘治皇帝既然已经下达了旨意,自然也就不打算继续深究这件事了! 他是个有气度而且肯干实事的皇帝,对他之来说,与其每日为此而殚精竭虑,不如做好眼下的事。 弘治皇帝面露平静地道:“朕信太子与方卿家,方卿家既为其弟子作保,那么一切下西洋的准备,就按着此前的章程,按部就班吧。” 他顿了顿,又道:“此前,朕命太子安置流民,今日太子与方卿家特来禀奏此事,这也是朝廷的公事,诸卿家就随朕一起听奏报吧。” 刘健心乱如麻,可是听了陛下的话,也不得不定下心来。 他知道陛下心里其实也很乱,更知道陛下会忧心如焚,也知道陛下定会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因为…… 他是天子,是万千人的君父,百官和军民,都在看着他,以他马首是瞻,所以心里有再多的不确定,他也必须端庄持重,行礼如仪,给予天下百官万民们信心。 身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也是如此,只要皇帝和自己这首辅大学士足够镇定了,大家才能吃下定心丸,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刘健定了点神,露出微笑道:“臣遵旨。” “都赐座吧。”弘治皇帝压了压手。 诸臣俱都坐下,将目光便都落在了太子的身上。 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道:“父皇命儿臣赈济密云灾民,儿臣幸不辱命,这是关于赈济灾民的奏报,恳请陛下过目。” 足足一大沓的奏疏,方继藩一份,朱厚照一份,整理在了一起,看起来有一部书那么厚,所以之前弘治皇帝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才会那般吃惊。 而刘健等人,自也是在心里暗暗吃惊起来。 这么多? 万言书,他们是看过的,可这……只怕有十万言了吧。 居然如此啰嗦? 刘健不禁头皮发麻,想起当年,洪武皇帝在时,一个大臣上奏时,啰啰嗦嗦的,结果遭了洪武皇帝的暴打。 据说洪武皇帝身材魁梧,又是马上得天下的皇帝,而那位大臣身体孱弱,之乎者也一大堆之后,洪武皇帝实在受不了了,直接将其按在地上,足足打了一炷香时间,以至于到了现在,人们想起此事,都不免心有余悸。 至少后来的臣子们,再不敢这般啰嗦了,有事便说事,因而万言书,见的还真不多。 弘治皇帝对这一沓奏疏,也表现出了轻视的态度。 奏疏……何须这么多废话? 萧敬抱着奏疏,送到了弘治皇帝的案牍上,弘治皇帝不以为然地打开,却是发现入目的第一行,竟没有什么啰嗦的迹象,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 “张三八,其户三人,有五旬老母,染病;其子张小虎,七岁,无病;密云藤庄人;颇有气力,勤恳,其母之病,勉强得到救治,平日擅耕作,会木工,为人忠厚,若其母在,可以安置于西山耕作,或调入匠房听用;若其母不在,明年开春,可暂令其子在西山读书,而命千户所领张三八出大同,至关外暂居开垦……” “李六,户七人,兄弟四人,有子女三人,李六之弟,手残……”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这奏疏里,几乎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有的,其实只是细致无比的记录。 每一户人家有多少人口,家庭情况如何,是否家里有伤残,是否有病人,乃至于家里有几个孩子,他们的性格大致如何,都是一清二楚,上头并没有什么优美的词句,更没有之乎者也,可每一个人的姓名、年龄、特长,乃至于在西山的表现,都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接着又极震撼地继续看下去。 这是他所收到的,第一份如此详尽的奏疏,各地的州县,但凡是牵涉到赈济灾民的,无论这个人是能吏还是是个庸官,他们的奏疏,多是大抵的说明一下情况,而太子的这份上奏,可谓是恒古未有。 虽然看上去,似是很粗鄙,可里头每一户的调查都十分直观,甚至在这个李六之下,还有专门的备注,说明了李六四兄弟,有有三个兄弟没有娶妻的情况,还有李六的父亲,是因为惹了官司,蒙冤气死,因而李六四兄弟对官府多有怨言,最后是朱厚照歪歪扭扭的笔迹,认为李六父亲的案子应发还密云县重审,固然刘老爹已死,可是非曲直还需重新厘清,既还死去的人一个清白,也给活人们一个交代。 李家四兄弟踏实肯干,在得知朱厚照愿意发文重审之后,极为感激。而在这下头,还有方继藩的笔迹,方继藩认为,关外乃苦寒之地,出关开垦,虽可奖励其土地,可单凭如此,关内汉民千百年来对关外的恐惧,依旧还未消散,第一批移居的汉民,必须在予以恩惠的情况之下,还需让他们对朝廷心怀感激之情,太子殿下重审此案极为重要,李家四兄弟除一人手残之外,其余三人都是孔武有力之辈,到时迁徙出关,将来随时可将其征辟为民兵,以备不测。 看了这些,弘治皇帝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奏疏,真是越看越是心惊。 每一户人家都是细致到了极点。 乃至于弘治皇帝只需大抵浏览,便立即对这户人家有了大致的印象,知晓了他们成为流民的原因,知道了他们的家庭近况,大致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甚至……下头在朱厚照和方继藩的小注里,还大抵为他们的未来,做了各种的铺排。 第三户,是个叫程武的人,家里人都饿死了,孑身一人,年轻时曾跟着师傅打铁,此后因为灾荒,颠沛流离!这个人性子粗暴,没有牵挂,可能将留在西山,作为铁匠,修补农具。 还有……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下去,弘治皇帝翻了一页又一页,竟是懵了。 这就是他们赈济灾民的成果? 要完成这些,需要耗费多少精力啊。 两三百户人家,上千人,想要完成这些,就必须做到对每一户人都有极深的了解,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页页的翻下去,后面的情况,大抵差不多。 可通过这份奏疏,弘治皇帝……方才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民情。 里头的每一个户人家,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过去,有各自的技艺,也都有缺点,而再根据这些,对他们的未来予以安排。 这绝不是简单的赈济。 简单的赈济就是,到了荒年,朝廷给你们一口饭吃,保证你们不会被饿死,等荒年一过,拍拍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而这……竟有一点儿……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意味。 不从根本的解决这些流民的出入,又有何用?来年只是继续让他们颠沛流离罢了! 可在这里,太子和方继藩显得极用心,竟在想尽一切办法为他们谋一条出入,有的人可以出关开垦,可是每一个人的实际情况不同,家里有病了的父母,还是不宜出关,可以让他暂时在西山做工尽孝,而有的人,家里有孩子,还是留其孩子在西山读书,再将这人送去关外;而有的人掌握了不同的技艺,自然……另有安排。 每一个安排,都不只是让你去做什么这样简单,而是一切都有所本,这…… 民间疾苦,体察民情…… 这些曾经弘治皇帝,和文武百官们挂在嘴边的话,从前倒是说的无比自然。 直到了看了这份奏疏…… 弘治皇帝的老脸,竟是下意识的微微一红。 有一种羞愧到无地自容的感觉。 方才太子在那振振有词,他还有几分恼怒,而现在,这恼怒……已是一扫而空了。 三百户,一千多人啊…… 太子说自己洗过衣,造过饭,亲自带领大家开垦,这些话,本来弘治皇帝认为其在吹牛。 可现在…… 弘治皇帝心头……只有震撼! 他信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爱民如子朱厚照 弘治皇帝经历过无数次的赈济。 可没有一次赈济灾民,能细致到了这种程度。 每一个人,每一户人家,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现在,他们的未来…… 接着,他吁了口气,此时,他才想起了太子指责自己的话,太子指责自己务虚,指责自己不知民间疾苦,指责自己的施政,简直就是笑话,指责百官,是一群自我感动于所谓的仁政,实则,却是不堪为人的渣滓。 这些话,太偏激了。 不是一个太子应该说的话。 弘治皇帝方才,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可如今…… 弘治皇帝不发一言,他看着朱厚照,良久,他淡淡的道:“太子方才指责朕……” 这话,分明是向刘健等人说的。 刘健等人不由的看向了太子,心里摇头。 太子殿下还是太顽劣啊。 像个孩子,永远长不大。 幸好,陛下只有一个儿子,否则……怕是…… 许多人对太子,心里或多或少是透着失望的。 他们无法理解太子的行为。 尤其是身为人子,指责君父,这本身就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弘治皇帝接着道:“他说朕不知民间疾苦,昏聩无能,诸卿家,怎么看待呢?” “……” 刘健等人默然无语。 本来就因为下西洋的事,搅得头痛了,现在又出了个不靠谱的太子。 方继藩此时道:“陛下圣明。” 众人顿时一怔,此时倒是想起了什么,纷纷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笑吟吟地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个该死的马屁精。 那徐经的船名,该叫人间渣滓方继藩才对。 自然…… 这只是一个念头而已,弘治皇帝深知,这数万言的奏疏背后,有太子的心血,也有方继藩的功劳。 他不露声色地道:“朕有时也会想,朕这么多年来操心劳力,说是圣明也不为过吧,历朝历代的天子,和朕论起勤政二字,朕也绝不会比他们差。” “可是……太子还真说对了……” 刘健等人不禁诧异,忍不住道:“陛下何出此言?” 他们觉得,陛下是气糊涂了。 弘治皇帝道:“朕……也有远不如太子之处啊。” 一声叹息之后,弘治皇帝点了点案牍上的奏疏道:“都给诸卿们看看吧,他们也应当学习,好好看看,事是该怎么做的。” 几乎没有人能听出,弘治皇帝的话,大抵是出自肺腑,还是讽刺。 不过朱厚照听着,却是很爽。 两个月以来,所有的情况,和农户们同吃同住的生员们进行摸底和调查,等到生员们的资料汇拢一起,朱厚照和方继藩再根据这些细致的情况来斟酌着,最后为每一个流民安排后路。 如方继藩所言,单纯的发放粮食,所谓的赈济,是无用功的。今日赈济了,明日呢? 这些流民,这些百姓,其实从来要的,不是朝廷和官府的施舍。 这天下需要的,其实也不是所谓的善人。 眼下这大明,最需要的,是给人一条出路。 是可以告诉这些受灾的百姓,那些失去了土地的流民,一个可以谋生,可以立业的前途。 可要做到这些,太难太难了! 在这大明,就算是再能干的能吏,再优秀的官员,也不过是怀着善人的心态,开仓放点粮食,然后得到那些饿极了的人,一声恩公似的赞许。 可……这其实没有意义啊! 要为每一个人安排一个前程,就需要弄清楚每一个人的底细,知道他能做什么,他擅长什么,他家里有什么负担,否则你一拍脑袋,好啦,张三八家没有土地,让他们去关外开垦吧,开垦出来的地,全算他家的,你以为你这是好心,是善意,可是这等好心,却会令张三八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张三个病重的老母亲,他的母亲没有人照顾,你这时候让他出关开垦,他就不得不带着他的老母前去,而这一路颠沛流离,到了关外那更恶劣的环境,他的母亲怎么办,能活多久? 因而了解了情况,方才能针对张三户人家,暂时先安排在西山务工,因为张三八需要的是暂时的安稳,不可再经受颠沛流离了。 而那李家兄弟,家里壮丁多,没有什么负担,这等人是最适合出关的,你让他们开垦,让他们凭着自己的气力,开辟出自己的土地,他们会热情高涨,会发自内心的感激你。 方继藩手把手的教导着朱厚照,不同的情况该如何不同的处置,既不可善人式的,单纯给人以所谓发粮的恩惠,也绝不可笼统的打包一波带走! 因为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在施行仁政,你在做好事,在给予人恩惠,可你竟不了解这人的近况,他的特殊不同之处,实际上,又和害人没有任何分别。 朱厚照在这个过程之中,似乎学到了许多东西,他意识到,每一户人家都不是朝廷公文中的一个个数字,他们是有情感,有血肉的人,和农户们接触得久了,渐渐明白了他们不同的想法,这种意识,更加强烈。 因而,方继藩教授他的方法,发动生员们去细致的调查,去了解每一个人的需求,这时……赈济,就变得一帆风顺起来。 这个人需要什么,该给予什么,那个应当给予什么,让他们去做什么。 简单明了。 朱厚照此时,忍不住感激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其实……有许多秘密都藏在朱厚照的心里,后来他才明白,方继藩这个人间渣滓,居然拿自己兜*股的短裤来糊弄他说着是脸巾,亏得他给方继藩这个混账洗衣洗得那般愉快。 朱厚照却没有戳破这一点,因为……他知道,老方……虽然有许多缺德的地方,可大抵上,还是将自己当做真朋友的,在大事跟前,方继藩从没有忽悠过他,自己也从方继藩的身上学会了许多东西,而这些东西,令他受益匪浅! 刘健等人一脸狐疑着,接过了一沓沓的奏疏,开始传阅。 而后,他们彻底的震撼了。 刘健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他作为百官之长,接到过无数个地方官,关于地方民情的奏报,可没有一个比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的奏报,更令他感到震撼。 他看着奏疏里,一个又一个的户名,看着这每一个户名,每一个人丁的遭遇,谁家有女儿,谁家的女儿漂亮,谁家有儿子,谁家有父母在堂,谁家曾吃过官司,他们适合做什么,他们未来的生计…… 林林总总,以至于,只看这份奏疏,仿佛一千多流民一下子便有了形象! 这一个个形象,跃然于纸上,而对他们未来的规划和安排,几乎挑不出一点错处。比如那张三八,留在西山,确实是最好的结果,他的母亲应当在西山安养。 几乎可以想象,似张三八,似李家这些人,得到了一个个的称心如意的安排,他们心底是何等的喜悦,因为……他们看到了希望,他们有的是气力!其实……世上的苦,他们早就承受过,即便许多的安排里,他们将跋山涉水,去一片不毛之地开荒! 可刘健深切的感觉到,这些人依然会甘之如饴。 因为……太子和方继藩给予他们的……不是粮食,也非银两,而是一个希望,一个凭借他们的双手,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刘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将奏疏传阅给了谢迁。 谢迁给了李东阳,李东阳给了马文升。 每一个人,眼眸里都浮出震惊,却一时间皆是鸦雀无声。 谢迁居然眼圈红了,眼泪滴落在了奏疏上。 一千多流民的安置,或许不算什么,大明有太多太多的人丁,作为内阁大学士,总揽全局,很多时候必须得有取舍,可是…… 这竟是太子殿下赈济的流民啊,太子殿下居然可以将一件政事做到如此细致的地步,这……不就是大明之幸吗? 为何……从前就看不出太子殿下有这样的本事? 阁老们,曾对于太子殿下,有太多太多的忧虑,他们甚至认为,一旦太子殿下登基,依着太子殿下的性子,大明极有可能急转直下。 可是…… 刘健此时肃容,正色道:“殿下,这是如何做到的?” 结果很满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甚至……和太子殿下比起来,那些地方官员简直就是一群狗*! 刘健等人,也算是历经宦海,可也自认为事情让他们来做,他们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所以……刘健心里有着无数的疑问。 朱厚照想了想,道:“很简单,用心去做就可以做到了?” “用心去做?”刘健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道:“还请殿下说详尽一些,老臣……还望殿下指教。” 指教…… 显然,朱厚照是很乐意于指教刘健的,他毫不犹豫道:“此事简单,只需和流民们同吃同睡,知道他们的疾苦即可,这些……圣人书里,不是说的明明白白吗?” ……………… 可怜,居然今天忘了求支持一波……心疼,难受。 第三百四十九章三人行必有我师 圣人之书…… 刘健呆住了。 圣人之书里……教了这个? 朱厚照解释道:“子曰:君子讷于言敏于行。” “这……”刘健有点懵。 朱厚照开始卖弄他在夜课里的学问:“说穿了,无非是少说多做,就是这样简单。世上的事,没有一件是容易的,想要做好它,若靠夸夸其谈而不去实践,又有什么用?与其如此,何不多去做呢?” “天下最怕的就是有心人,就如王先生所言的那样,你有了心,这个心便是同理心,有了同理心,体会了百姓疾苦;此时,你还需要有知,何谓知也?知,岂不就是圣人之道吗?本宫读过论语了,论语里的齐民之术已经在本宫的心里,有了同理心和良知,用心去做事就是了。” “……”刘健想不到,这论语,还可以这样的解释。 可是,他无法反驳。 朱厚照继续道:“说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其实挺难的,本宫这两个月都和流民同吃同睡,清早起来便带人开垦土地,有时甚至累得直不起腰来,可越如此,越是能体会流民们的艰辛,越如此越咬牙坚持下去,流民们渐渐的不再将本宫当做是太子一样的敬畏,他们发现本宫和他们是一样的,其实也会笑,也会伤感,甚至本宫耕地的技巧,还不如他们呢!” 弘治皇帝听得极其认真。 暖阁里,也是鸦雀无声。 此时,许多人的心里都不禁肃然起敬起来。 说实话,能做到这个份上的人,天下只怕不多吧,倒是这天底下,口里说爱民的如过江之鲫,敢真正去爱民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只见朱厚照接着道:“你们一定会想,流民们知道了本宫连耕地都不如他们,他们对本宫一定会失去敬畏,可是你们错了,流民们失去了敬畏,却多了亲近之感,而本宫向他们学习耕种,也终于更加理解论语之中,三人行必有我师,实是至理。本宫在这个过程中教授了别人一些东西,也从别人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所学的这些东西,是从父皇的身上,从刘师傅的身上,还有从诸位师傅们的身上,都学不到的东西。” “这些东西,与圣人之道结合起来,使本宫知道,遇到了问题该怎么样做才可以解决。父皇命本宫去做的事,怎么样才可以处理好。这份奏疏里,许多对流民的安排,其实都是如此,圣人推崇孝道,因而本宫顺水推舟,让有父母在的人,暂时不必出关开垦,使老有所依。” “本宫现在会针线,会洗衣,会做饭,会耕种,你们以为学了这些没有用吗?单纯去学这些当然没用,可若是读过书,学到了圣人之道,再学这些,就有用了。那些死读书的人,口里经常喊,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这些书呆子连怎么样烹饪都不知道,不知为何烹小鲜需要慢火,他们…即便能将书本倒背如流,可是……他们真正知道圣人的本意吗?”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本宫是方继藩的老师,方继藩也是本宫的老师,本宫是流民的老师,流民们,也教授会了本宫许多知识。他们所教的,甚至比在詹事府里,师父们教授的更多。” “……” 也幸好杨廷和没有在此,否则,非要气死不可。 刘健等人,哑口无言,他们低头看着这一行行的奏疏,此时,心里只剩下了万千的感慨了。 谢迁忍不住道:“这些学问,只恐歪理的成分多一些。” 他多少还是无法接受这些学问的,作为江南传统的经学大儒子弟,谢迁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倒是刘健沉默了片刻,乖乖的起身,朝朱厚照作揖道:“殿下所言,老臣虽不敢说苟同,可只凭殿下这篇奏疏,老臣……佩服!” 李东阳也站了起来,道:“臣也佩服。” 谢迁方才醒悟,说了这么多,这根本不是来研究学问的啊,只凭人家这做事的态度,朱夫子即便在世,怕也不能将安置流民的事,做的更好了! 他顿时肃然起来,随即也站了起来道:“殿下能有此感悟,是国家之幸啊。” 三个内阁大学士,再不甘小觑朱厚照了。 弘治皇帝认真地聆听着朱厚照的话,其实朱厚照不是一个优秀的读书人,说话的条理并不清晰,可一个亲历者,一个真正走入流民之中的人,说出这些话,却有着无以伦比的感染力。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这天下,何谓贤者,朝廷举才也未必是以学问论高低,可若是天下的官吏都如太子和方继藩这般,即便没有红薯和土豆,没有下西洋,这天下大治也不会太远了。” 他的话里,竟有几分埋汰百官的意思。 刘健等人默默的不敢做声,纷纷道:“太子贤明,这是社稷之福。” 弘治皇帝起身,精神奕奕地道:“朕的儿子,自当贤明,自然,方继藩也是功不可没,这一件差事办得好,从今日起,所有上奏来的奏疏,不但要送宫中一份,还要誊写一份送东宫吧。” 刘健等人顿时心惊。 连朱厚照和方继藩也大惊失色。 所有的奏疏都送一份到东宫? 这不摆明着,开始让太子慢慢的熟悉政事了吗? 也就是说,自此之后,太子开始有了对国家事务建议的权力,虽然没有让太子监国,却也开始承认了太子已经成人,给予太子熟悉政务的空间了。 被认可,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情,特别是朱厚照这种一直在皇帝和大臣们眼前做任何事都归类为胡闹的,此时,朱厚照自是喜出望外,兴冲冲地道:“儿臣多谢父皇。” 弘治皇帝笑了,又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的本事可不小啊,想来方卿家这些日子在西山陪着太子,也没少吃苦头吧。” 方继藩连忙摇头,他是一个诚实的人,道:“陛下,臣没吃什么苦头。“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吃了就吃了,谦虚个什么?” 方继藩无奈,只好道:“好吧,臣吃了天大的苦头。” 弘治皇帝微笑道:“卿是少詹事,也即是太子的半个恩师,好生教导太子吧,西山书院很有意思,朕也从中学到了不少本领,好生教授你的门生们去吧。” “太子,你的母后已经久候你多时,你且先去见你的母后,朕在这里,关乎于下西洋的事,还需和诸卿家商议一二。” 朱厚照乐呵呵的应了,一溜烟的就跑去了坤宁宫。 在坤宁宫的寝殿里,张皇后似在里室里,太康公主朱秀荣则欠身坐在外间的一个锦墩上,小心翼翼地做着针线。 朱厚照偷偷的进来,站在朱秀荣的身后,看着妹子睫毛颤颤,极认真的样子,可一见妹子的针线活,就忍不住道:“妹子,你这绣法容易脱线的,哥来教你,应当在这里回一针,这样才结实……” 朱秀荣抬眸,看了一眼不知何时窜出来的朱厚照,对此,她其实早已习惯了,所以倒不觉得惊讶,只是见朱厚照一个人来,眼底深处不禁掠过一丝失望,她没搭理,继续自顾自的穿针。 朱厚照急了:“你这是平针缝,最是无用的;扣眼的缝法你懂不懂?来,哥来教你……” 他弯下腰,要抢针。 朱秀荣恼怒地道:“你……走开!” “噢。”在妹妹的瞪视下,朱厚照不敢噤声了,只好乖乖的去了另一边。 张皇后听到外头有动静,惊喜地自里屋出来,带着慈和的笑容看着许久没见的儿子! 随即,她朝朱厚照招手道:“你又惹你妹子做什么,你妹子身子不好,方卿家呢,为何没有与你同来,这几日你妹子总是哪里不舒服,该让他来看看。” 朱厚照乖乖道:“他还在议事,儿臣先来,母后,儿臣这些日子在西山甚是辛苦,母后竟也不关心。” 张皇后见他又黑又瘦,不过人显得更精神了,忍不住的道:“你在西山吃了什么苦?” “可多了。”朱厚照到了张皇后面前,坐下道:“开垦,洗衣,做饭,嗯……还有……还有养猪……” “养猪?” 张皇后和做针线的朱秀荣俱都抬眸,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厚照。 显然,她们觉得朱厚照的话,并不可信。 “真的养猪,老方……方继藩说,要让大家都吃上肉,才是造福天下。”朱厚照解释。 ……… 而方继藩,在皇帝和几位大臣的面前再三表示,自己的门生徐经是个极靠谱的人,赞扬了徐经道德高尚,为人忠厚本分,胆大心细之后,便自暖阁里告辞出来! 他分明可以看到,兵部尚书马文升那幽怨的小眼神一直看着自己,令方继藩有种错觉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看着自己的情郎。 方继藩知道他心里七上八下,其实方继藩自己也是七上八下,天知道徐经会不会出什么闪失。 不过很快,便有宦官领着方继藩入了内宫,该给公主殿下……看病了。 ………… 在此,老虎感谢黑白8036同学成为了明朝败家子的白银盟,也是老虎写书这么多年的第一个白银盟,对老虎来说,意义很大,因为这代表着一种认可,一份支持!写书这份工作,老虎是喜欢的,所以一直很努力用心的写书,但是也因这份工作,老虎生活作息混乱,时间几乎都是用在码字与构思上,有时候压力也很大,可是能坚持下来,真的全赖大家的支持!老虎在此万分感谢! 第三百五十章我本将心向明月 朱秀荣已回了自己的阁楼,阁楼的名字,方继藩记不太住,不过地方却是再熟悉不过,等他入阁,那刘嬷嬷依旧奉着张皇后的命令在此等着。 她畏惧地迎方继藩进去,便见朱秀荣浅笑着,欠身坐着静候。 方继藩上前行了礼:“见过殿下,殿下比之从前,气色好了不少。” 朱秀荣似盼着方继藩来似乎,道:“糕点,你收到了吗?” 方继藩想起上一次陛下赐食的事,公主殿下特意给自己赐了糕点。只可惜,最后被朱厚照那厮抢去了。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据说朱厚照吃过之后,连说难吃,直接吐了,在这点上,似乎是该多谢太子殿下给自己试毒了。 不过……方继藩自然不能让朱秀荣失望的,总归人家的心意,总不能人家为了你劳心劳力了,你还说难听话吧! 他笑吟吟地道:“难得殿下费心,自然是收到了。” 朱秀荣嫣然一笑,立即露出期待的样子,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你觉得……好吃吗?” 方继藩是个耿直的人,可再耿直,可也不傻啊,他喜滋滋地道:“好吃,香甜极了,公主殿下的厨艺很令人佩服。” “……” 只是这一听,朱秀荣却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给看得有点莫名其妙,难道……是因为感动得哭了? 可看样子,似乎不对吧。 方继藩甚至觉得脑后隐隐的阴风阵阵。 朱秀荣水汪汪的眼睛里,竟开始噙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来。 看得方继藩有点儿心疼了,忙道:“殿下……” 朱秀荣眼泪婆娑,带着几分愠怒道:“那糕点没有放糖,放的是盐,我听说土豆和红薯有甜味,怕你吃多了甜腻味,故而放了些许的盐……” “……” 方继藩有点懵,卧槽,为何不早说。 朱秀荣觉得很是委屈,那糕点,可是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亲自揉的面,亲自捏的面团,亲自放进了蒸笼里,足足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甚至给烫了手臂,还要忍着御膳房里的宦官在旁不停的叽叽喳喳,动辄殿下小心之类的话。 结果……你现在告诉我是甜的!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方继藩呆住了,做糕点,你还放盐? 见朱秀荣凄然的样子,方继藩心里一软,在一旁平静的坐下,认真地看着朱秀荣道:“殿下会作画吗?” “什……什么?”朱秀荣缳首低垂着头,拉扯着自己的袖摆,样子很是委屈。 方继藩道:“我有一个门生,作画还可以,他称第二,除了他的恩师之外,没人敢称第一。” “……” 方继藩自己都乐了,唐寅那个渣,也就这一点有点前途了。 “殿下可知,作画最粗劣的,便是写实,若是要画殿下这样的美人,倘若将殿下的五官都摹出来,越是像极了,反而落入了下乘。可若只是随手勾勒几笔,只勉强绘出其意,再大片的留白,这便叫写意,此乃绘画的意境。” 很显然,方继藩很成功的转移了朱秀荣的专注点。 只见朱秀荣脸上的泪意终于停了下来,道:“嗯,这……我知道一些。” 方继藩笑了:“这糕点也是如此啊,我岂会不知这糕点是咸的,可糕点乃是殿下的一片心意,臣岂会不知?因而吃着糕点的时候,便如作画一样,入口的味道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殿下的心意啊,这份心意,让臣心里甜滋滋的,自然,无论糕点味道如何,都觉得香甜可口,这岂不和画作之中的写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朱秀荣俏脸绯红,随即又惭愧起来,喃喃道:“倒是我误会了你,还以为你竟不稀罕那糕点。” 方继藩振振有词地道:“胡言乱语,这是什么话,我最爱吃殿下的糕点了,殿下竟还知我爱吃咸,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朱秀荣张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道:“我……我猜的。” 方继藩感动了,伸出手,把了朱秀荣的脉,感受着朱秀荣肌肤上的温度,感慨万千地道:“还是殿下知我啊。” 方继藩心里其实很汗颜,颇为惭愧啊,自己……又说谎了,可这……理应是善意的谎言吧。 朱秀荣嚅嗫着,咀嚼着方继藩的话,是她怪错方继藩了,心里又惭愧,却又有几分没来由的欣喜! 只是她毕竟自小在张皇后的严加管教下长大的,方继藩表露的实在是直白了一些,令她不禁有些心怯,心跳一下子的快了许多。 她心里一团乱麻,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话回应方继藩。 方继藩见她不说话,也不好开口,自责自己如此诚实的人,为何总是会陷入谎话连篇的境地,难道这个世上,诚实的人,真的不容于世吗? 气氛有些尴尬,把完了脉,方继藩便起身作揖道:“殿下气色大好,可喜可贺,臣……” “你等着,我有话说。”看方继藩似要离开,朱秀荣再不顾得加速起来的心跳,深深凝眸道:“你……近来在做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道:“无非是画画,教书之类,偶尔也和太子殿下一起深入流民之中,体验民间疾苦。” “你……你还养猪?” “你听谁说的?” 其实这句话问出口,方继藩就后悔了。 大爷的,除了那个口里永远把不住风的太子殿下,还能有谁?这才多久啊,就已众人皆知了。 方继藩老实地道:“是的。” 朱秀荣微微皱眉道:“养猪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母后方才说,你什么不养,偏偏养猪,别人听了,还以为你故意为之。再者说了,养猪又有何用,既教人听了去笑话,这猪,本就不体面……” 方继藩便知道,朱秀荣肯定听了什么。 养猪在这个时代,确实是可笑的事。 因为一方面,除非某些特殊食物的食材,寻常的贵族,是不爱吃猪肉的,味道太臊了,口感和肉质也不好,只有贱民在吃这些东西。 虽然在明初时,因为太祖高皇帝曾出身于草莽,因而宫里的膳食食谱之中,也有一些猪肉作为食材,可渐渐的,宫里吃的越来越少。 寻常人,是不会吃饱了养猪的。 而方继藩偏偏反其道而行,张皇后倒也未必是埋怨,而是觉得这事传出去,对方继藩的名声有碍。 方继藩对此倒是坦然,笑了笑道:“体面与否,在于一个人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而不是他操持何业,像臣这样的人,只要有利于天下人的事,便肯甘之如饴的去做。” 朱秀荣不禁讶异,凝视着方继藩道:“养猪也能有利天下?” “这是自然。” “你要小心一些。”朱秀荣道:“外头的人爱闲言碎语,他们可未必会这样想的,这事,你不该和哥说,哥这个人管不住自己嘴巴的。” “我也发现了。”方继藩很是无奈地道。 在朱秀荣忧心的目光之下,方继藩告辞而出。 每一次见到朱秀荣,都使方继藩心里暖呵呵的,不禁感叹,老朱家生了朱厚照这么个儿子,是够头痛,可生了朱秀荣这么个女儿,真是福气啊。 ……………… “啥……方继藩在养猪?” 噗…… 次日一早,兵部尚书马文升在公房里,刚刚喝下一口茶,接着这茶水便噗的喷了出来。 他瞪着文吏道:“天大的事,也没有下西洋要紧啊,各部无数的精力,数之不尽的钱粮,现在全指着他的门生呢,这等时候,他方继藩不该是心急如焚吗?他竟去养猪?” 马文升一宿未睡,本就心情烦躁,此时真想找根绳子悬在梁上,干脆死了干净。 兵部现在对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事比那徐经更重要了,徐经已经出海,思来想去,就算想等他的音讯,怕也等不着,似乎还是盯着方继藩比较好,可谁晓得,让人一打听,这厮竟养猪去了。 这还了得! 他急得团团转:“堂堂侯爵之子,大明的伯爵,詹事府的少詹事,西山书院的同院长,羽林卫屯田千户所的千户,他去养什么猪?这是何其可笑的事啊,他也不怕天下人笑话,这养猪有什么用?是要紧事吗?能养出什么来?他的趣味竟如此的别致,从前怎么就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 兵部上下,已是哀鸿遍野。 方继藩养猪去了。 几乎没一个人能理解,你说你若是想吃肉,那就养羊嘛,羊肉大家都喜欢,而且养猪更邋遢一些,这猪肉,有谁肯吃?又能出多少肉? “据说大街小巷都传疯了,还从未听说过有伯爵亲自去养猪的……” “哎……”马文升叹了口气:“这下西洋……怕是要完了。 …………………… 汪洋之上。 万里碧波,一眼看不到尽头。 三艘海船,以品字形一路南行。 这斑驳的船身长满了苔藓,船不大,却上满了帆,顺着风,舰船一路划过了海面。 而立在船舷,一个男子的眼眸正眺望着海天一线,接着抬头看了看上空盘旋的海鸥,笃定地道:“有海鸟,前方……有陆地。” 第三百五十一章苦尽甘来 船舷上的男人,是徐经。 下海已一个半月。 这一个半月以来,漂泊在海上,是枯燥的。 可枯燥又如何?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依旧无惧风浪,一路向前。 而这一路,完全印证了徐家的研究,完全正确。 理应出现的海岛,果然出现了。 他按着家族之中,所研究出来的路线,一路南行,甚至,他的船只,在安南国的港口,有过短暂的停靠。 他的到来,得到了安南国上下热烈的欢迎。 因为徐经向他们暗示,大明国皇太子殿下,此番来此,是专程来慰问安南国王。 安南人信了。 于是乎,大量的补给送上了船,安南人表示,殿下威武,当然,这和这位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船长徐经极有关系,使者徐经,说话很好听,处处顾全了安南人的体面,安南人送上了一个女子,徐经也一并笑纳,一夜风流之后,第二日便登上了船,带着安南人的问候,继续南行。 为了防止风浪,徐经几乎是沿着安南的海岸线南下,下了海,他整个人,竟有如鱼得水的感觉,无数的记忆,俱都清晰的脑海中展现出来,当初大食人还有大宋的商贾,来往于西洋的航路,无一不印在脑海。 徐家对此的研究,十分透彻,他们将许多的古籍相互对照,航海之人,最喜欢书记,或许是因为旅途过于寂寞的缘故,而这些古籍,只要相互对照,就可以印证出正确的线路,甚至是每一处好歹,各个季节里,天象的不同,即便是沿途各国的风土人情,也都记录的细致入微。 “前方的陆地,不要靠岸,绕行过去。” 徐经下达了命令,他抿着嘴,强忍着对陆地的渴望。 “徐编修……” 在出海之前,徐经被授予了七品编修一职,随来的有三条船,船上有一百七十余人,除了舵手、船夫之外,还有一百二十余人组成的水师随行,带队的乃是备倭千户官杨建,杨建是老将,曾参加过剿灭海寇的战斗,显得精明强干,不过此番下西洋,他心里也是发虚,这一次挑选来的将士,无一不是备倭卫的精锐。 杨建对于徐编修的命令很不理解,他们已在海上漂泊了半月之久了,自离开了安南,便无一不渴望登上陆地,在海上,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更何况,船上还有几个水兵不适应海上的情况,已经病倒,若是有陆地,正好靠岸,请个大夫救治一番也好。 徐经摇头:“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这……”杨建答不上来。 “这一带,乃日丽国境内,日丽国不过方圆百里,可你又知,这日丽国又有什么名堂?” “……”杨建还是答不上来。 “这日丽国,乃是占城国的属国,占城曾是我大明的附属,文皇帝时期,就来我大明朝贡,不过自下西洋停滞之后,他们便开始怠慢了,根本原因便在于,占城与安南国,乃是世仇,双方自宋元时起,便相互攻伐,现在我们的船上,都是安南人的补给,一旦靠岸,他们势必对我们仇视,认为我们是安南人的细作,我们虽有百二十精锐,这区区一个日丽,不过是小国,可任何的冲突,都可能给我们带来损伤,所以,没有必要产生无畏的伤亡,我们的目的,是西洋的深处,再往前,便是甘勃智国,在宋时,称之为真腊,那儿盛产林木、椰竹﹑沉香﹑黄蜡﹑豆蔻﹑象牙、紫梗等物,其国人好行商,咱们船中,带来了大量的瓷器和丝绸,只需拿出一丁点,便可换来无数稀有宝货和许多银子,到时,你们一切听我之命行事,记住了,到了那儿,谁都可以不敬畏,可若是见到其国的僧人,却万万不可对他们无礼。” 杨建有些将信将疑:“好吧,一切依徐编修便是。” 徐经朝杨建笑了笑:“杨大哥,既是出了海,你我便是同船而渡,都需同舟共济,放心,到了真腊,少不得让弟兄们有肉吃,有……” 后头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杨建不禁笑了:“徐编修真是雅趣之人啊。” 徐经当然是个很有雅趣的人。 事实上,徐经这人……杨建还是很有几分好印象的。 虽是清流翰林,却没有什么架子,跟着弟兄们打成一片,何况,在这汪洋上,他说前方有海岛,便又海岛,说哪里有淡水补充,势必能找到淡水,这样的编修,还真是奇怪啊。 说实话,若换做是其他狗官,杨建等人,还真难应付,大明的文官,大多高傲,对于他们这些武夫,大抵是用下巴来看人,那种打心眼里的歧视,只一开口,就能体会出来。 徐经已回了船舱,他取出一幅舆图,接着提笔,在此处进行新的标注。 这舆图,是徐家自己研究而得出的,现在亲自出航,正好……可以对其进行修正。 在他的船舱里,烛火冉冉,这潮湿的船舱,带着咸湿的闷热,一会儿工夫,徐经就大汗淋漓,可他依旧是盯着海图,一声不吭,桌子的不远处,是一个司南,司南的勺柄,晃晃悠悠,却永远指明着一个方向。 等看完了海图,他开始在晃悠悠的船舱里,开始提笔写下日记,记录了今日航海的大抵情况:“十一月十七,微风,浪低,海色蔚蓝,碧波万里,行船已四十七日,今至日丽海域……” 他认真的写着,写到了一半,提起笔来,想着什么,脑海里,不禁的想起了一个人,他又落笔:“不知恩师今如何,旧疾是否复发,恩师于我,既有授业解惑之恩德,又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今吾行船,饱受颠簸之处,既为徐家数代呕心沥血之古籍考究,亦为报效恩师,愿恩师有朝一日,能另眼相看。” 说着,他搁笔。 叹了口气,众门生之中,徐经最为自卑。 王守仁他自觉地比不上,唐寅的才情极好,欧阳志起初自己还觉得他呆滞,谁料一场锦州之功,直接平步青云,刘文善和江臣两位师兄,教授读书人,也是有声有色。 唯有自己,虽是表面上笑嘻嘻,可心里,却总有缺憾。 他提着笔,突然眼睛湿润起来,又落笔,眼泪啪嗒落在日记上:“船中之日,无一日不是百爪挠心,其中苦痛,非常人可忍。料来,恩师对吾,也甚为挂念,若有一日,吾葬身鱼腹,愿吾父吾母及恩师,能忍去伤痛,万万不可以吾为念……” 说着,泪水便更加难以克制。 ……………… “可想死我了啊。”次日一早,方继藩便兴冲冲的赶到了猪圈,连续休沐了两天,两天没来西山,方继藩脑海里,都想着自己的猪。 这些猪崽子们,刚刚阉割,方继藩担心的是,它们的伤口发炎,一旦如此,暴毙了几头,这就有点难堪了。 好在,看着这些慢慢恢复过来的小猪仔们,一个个温顺的躺在圈里,懒洋洋的,两日不见,居然看上去大了不少,方继藩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些猪到底能养成什么样子,方继藩还有些说不准。 沈傲清早就来了,他专门给三号和四号猪喂食,猪是杂食动物,什么都是,因而,大清早,他便要去寻一些烂菜叶子,或是一些厨余之物,送来,将猪喂了。 这些猪一看到有人,便嚎叫起来,可看到了沈傲,却显得很安静。 沈傲几乎将他们当做亲儿子一样看待,尤其是看到他们被割了一刀,心里颇有不忍,在喂食之后,他开始记录,便又去熬药去了。 张三八的母亲,虽是吃了药,病痛缓解了不少,可看她的气色,却依旧不好。 沈傲从家里背了一床暖被来,给她盖上,张母已是老眼昏花了,见身边有人,便抓住沈傲的手,开始含糊不清的道:“三八啊,三八,是三八吗?三八,虎子怎么样了?他读书了呀?这是祖宗有德啊,三八,你要记着,你要记清楚了,太子和新建伯,对咱们张家,有恩哪。你爹去的早,他没法儿教你做人的道理,可是娘……咳咳……娘……的话,你要记着,三八,人家的点滴之恩,你都要记着,你记住喽,没有他们,咱们娘俩,还有虎子,就活不成了,你爹,当初就是活活饿死的,你记着啊,娘……不疼……你别操心。” 沈傲被张母的手拉着,眼泪便啪嗒啪嗒的落下来,仿佛是自己的母亲,拉着自己一般,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学着张三八道:“娘,儿子记住了。” “还有那个沈公子……沈公子是读书人,他和你同住,你要照应着……” “诶……”沈傲顿了顿,他努力的使自己的嘴唇不再颤抖,低声道:“娘,你会好起来的,你定会好起来的。” “生死有命的事,好与不好,有什么关系,看着你能吃饱饭,能看到虎子能识字,就知足了,天大的苦,你那死去的爹,还有我都已替你们吃了,你和虎子,要苦尽甘来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自作聪明 张母的的声音很慈和,沈傲听到这里,眼泪已如串珠而下。 哽咽着安慰了张母,沈傲才去寻觅猪食,闲暇时,他便取出了书来看! 在西山书院,专门印刷了一些经典的八股文,分发给生员们好生诵读。 因而,书院里所谓的学习,其实就是不断的看八股,写八股,至于其他四书五经,反而已经不重要了。 八股作文在沈傲的心里,已成了喂猪、开垦一样的事。 一切,都不过是熟能生巧而已。 这两个多月的磨砺,让沈傲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了。 读书……也是一样,比之开垦,比之喂猪,读书反而更像是某种休闲,他热爱看八股,学习使他快乐,使他放松。 两个猪圈里的猪,生长得完全不同。 那没阉割过的猪很是活泼,爱四处溜达,脾气也很是火爆,有时在夜里,会用身体冲撞着猪圈的栅栏,唧唧哼哼吼个半夜。 而另一个圈里的猪,就全然不同了。 他们和方继藩一样,很懒,能趴着,就绝不站起来,能不走动,就绝不动。 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猪,显然很不一样,这在两个月后,更加的明显了。猪崽明显的长大了,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公猪们,越发的顽皮,寻常的猪圈已经拦不住他们,出去觅食时,后头的猪倌一路追着它们到处乱撵,以至于,这几十头猪,一个猪倌竟是看不住。 猪倌们抱怨,这猪比羊还难养。 羊至少还温顺一些,羊群的话,至少还会出现一只头羊,羊倌只需看住头羊即可,其他羊偶会走失,不过很快就能找回来。 可猪不同,尤其是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猪,它们一出栏,便各走各的,跑起来也是健步如飞,很不安份,使猪倌总是顾此失彼,狼狈不堪。有时发现猪逃了,要跑出几里地才能寻到,它们也不怕人,你若是拿着杆子抽它,它蹦跶得很快。 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猪就完全不同了,它们很温顺,即便没有人看管,它们也跑不远,慢吞吞的在附近觅食,甚至你即便打开了猪圈,它依旧还是安分地趴在圈子里,它们热爱猪圈,永远都是懒洋洋的,宛如思想家,除了等人送来吃喝,便再不肯动弹了。 不同的猪,生长的速度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没脱离低级趣味的猪,运动量大,即便吃的再多,肉也长不起来,还特别费心,动辄就要四处搜寻,需有专门的人力照料着。 而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猪,吃了睡,睡了吃,体重在随后开始不断的暴增,它们温顺,也不爱胡咧咧,除了偶尔送来猪食,几乎不需看管。 猪的发情期,显然还未到来,就这,差距便已产生了,而一旦进入了发情期,彼此之间的区别会更大。 方继藩心安了不少。 年关……将至了。 一到年节倍思亲,方继藩给自己的父亲修了一封书信,也盼着父亲的书信能送来。 可很显然,这又将是一个没有父亲在身边的春节,好在还有几个门生,让方继藩有了些许的安慰。 书院近来开始了模拟考试,考完之后,便可放学回家。 考试连续考三场,第一日考的乃是骑射。 这骑射的功夫,他们练了很久,一开始的时候,沈傲这些人还很不熟练,他们坐惯了轿子,不过经过了开垦之后,打熬了一副铜皮铁骨,多从马背上摔下来几次,慢慢的,也就越来越熟练了! 大量的马匹自外头购买了过来,这马渐渐开始成了西山许多人的代步工具,毕竟西山占地很大,从南麓至北麓,绕着山脚走路的话,需要一两个时辰,骑马则快得多。 生员们自己养马,所以对马的习性也了解了许多。 倒是射箭的时候,发生过许多可怕的事,方继藩一看他们在靶场里射箭,便连忙躲得远远的。 只有刘瑾,战战兢兢的在靶场里来回奔跑,记录着靶数,有一次,一个生员射偏了,那夹带着风力的箭矢直直的扎入他的脚下,刘瑾……吓尿了。 而第二场,考的乃是策论,策论其实很随意,不过是这四个月在此生活的总结,写出你自认为自己学到了如何做事的方法罢了,没有命题,各自表述。 第三场,便是八股了,刘文善亲自出的题。 考完之后,便各自回家过年,开春再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也终于清闲了下来,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批奏疏送来,这都是抄录誊写的奏疏,朱厚照没有票拟的权力,当然也轮不到他来批红,他可以做的,就是看。 他有些时候也会将方继藩叫来,其实许多奏疏,朱厚照看得不太懂,云里雾里的,老半天都不明白,而后,他脾气火爆了:“这些狗官,连人话都不会说!” 方继藩习惯了朱厚照激动时开始胡咧咧。 毕竟,这家伙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嘛。 嗯? 好像自己也没有。 好吧,就不能拿此等事来鄙视他了。 于是方继藩忍不住的,会抬头看看一旁温顺的刘瑾。 刘瑾每一次被方继藩看的时候,都有种阴风阵阵的感觉,那股畏惧感在心底里油然而生! “老方,你来看,这朵颜卫是啥意思?” 方继藩便凑过去,这是一封从朝鲜送来的奏报,上奏的人乃是朝鲜国王。 朱厚照对一般的政务没什么兴趣,唯独对北方发生的事,却表现出很大的兴致。 朝鲜国辽东隔河相望,是大明的属国,一向恭顺,此番上书,却有点不同。 方继藩取了奏疏,细细地看起来,却是朝鲜国王希望得到大明皇帝赐封的奏疏,这一代的朝鲜国王李隆,希望皇帝敕封他的母亲伊氏为王太后。 李隆的生母,不是朝鲜的王后,而是废除的妃子伊氏,如今他登基为王,自然希望天朝上国能给予他的生母地位。 说起来,这是一份十分平常的奏疏。 甚至刘健在奏疏下头的票拟也对此表示了认同,认为朝鲜国王纯孝,母凭子贵,朝廷理应颁发金册。 这时,朱厚照道:“这朝鲜国王李隆,现在方知自己的生母原来是废妃,老方,你说本宫是不是……也是某个废妃所生,却被母后所抚养呢?” “……”方继藩就差向朱厚照翻出一个白眼! 他不得不佩服朱厚照的脑洞,却是懒得搭理他,这厮越是应和他,越是会深究这种不着边的问题。 不过……这朝鲜国王李隆…… 方继藩眯着眼,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光芒,不由道:“朝廷不应该册封李隆的母亲伊氏。” “什么?”朱厚照错愕的抬眸,不解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淡淡道:“你看,这奏疏很有蹊跷,李隆的生母为何而废黜,在这里头说的不清不楚,现在他既登基为王,却一下子要让自己的母亲为王太后,那么朝鲜国里,不是还有一位王太后吗?” “你的意思是……” 方继藩道:“你看他的奏疏里,许多语句和用典都用错了,这说明什么?” 朱厚照嘲弄地道:“朝鲜国虽是汉化,可他们毕竟……” 方继藩摇摇头道:“殿下,这不对,据我所知,他们的文臣,自幼便习汉字,学习四书五经,功底深厚!可能不及我大明的翰林,可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错误,因此我认为,这应当是朝鲜国王私自上奏的奏疏,并没有与朝鲜国的文臣们商讨过。其国内肯定出了什么变故,李隆方才急需得到陛下的金册,通过朝廷对他的支持,以此来弹压国内的不满。” “若是朝廷贸然的颁布金册,不但可能更加激化其国内的局势,甚至可能会使我大明卷入不必要的纷争。” 方继藩之所以劝说,是因为他是有所本的。 这一代国王李隆,在历史上被称之为燕山君,在得知自己的生母非王太后,而是废妃伊氏之后,性情开始生变,做出了许多暴虐的事,耸人听闻,他厌恶佛教,同样的非常厌恶儒生,于是乎,他先是杀害了自己的几个兄弟和侄子,随后在这一两月里酝酿出了史上著名的甲子士祸,杀害了许多的大臣和官员,将他们的门生也统统株连。 最后,这燕山君李隆惹得天怒人怨,大臣们进行反叛,将其废黜,这也是李氏第一个被废黜掉的国王。 也就是说,李隆现在上书的同时,已经开始对国内的同宗兄弟、侄子们,还有许多的官员、大臣、读书人磨刀霍霍了。 他之所以在这时候上书,声泪俱下的希望得到大明朝廷的册封,本质上是在国内屠杀宗室兄弟和士人的同时,能够得到大明的认可。 大明一但有金册送去了那里,他便可以打着天朝上国都站在他这一边的名义开始进行杀戮。 其实这李隆要杀谁,跟千里之外的方继藩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你大爷,你杀人之前,就想好了让大明给你背黑锅,你把大明朝廷当傻子了吗? 第三百五十三章册封 朝鲜国距离大明,山长水远,这时代的通讯极不发达,即便是有什么奏报,一时半会,也难说清楚。 当初文皇帝的时候,安南国有贼子作乱弑君篡位,大明朝廷居然在几年之后才察觉,若不是有安南国王子千里迢迢赶来京师哭告,可能整个大明还一直蒙在鼓里,还以为坐在安南王廷上的,仍是自己册封的国王呢。 对于大明而言,之所以能令朝鲜臣服,一方面是大明的国力远超朝鲜国,另一方面,也是文化上的影响!朝鲜国奉行事大主义,作为属国,一直没什么幺蛾子,很恭顺,另一个缘由,就在于大明的文化影响力,儒家的渗透,在朝鲜国上层,几乎和大明一般,都已书同文,他们说着同样的汉语,引用的也都是儒家的经典,他们的士族们,最骄傲之处在于,自己是所有藩国之中,汉化影响最深的属国,他们也会时不时的吟唱一首诗,若是遭遇了边境的纠纷,他们深信天朝上国会为他们做主。 因此,一个朝鲜的贵族,若是放到了大明任何一个地方,其实都与寻常的士绅不会有任何的分别。 此等文化的影响力,至关重要。 可是现在的国王李隆,显然有点儿脑子缺了一根弦,他对朝鲜的士族,以及儒家极为不满,厌恶到了极致,只要向大明讨到了册封他母亲的金册,一场屠杀也即将开始! 这在朝鲜国的历史上,被称之为‘甲子士祸’,整个朝鲜国,一场灾祸已经拉开了帷幕。 而朝鲜人民也绝不知道大明被李隆所欺骗,最终朝鲜国的臣民们便自以为天朝上国站在了李隆一边,因为一旦如此,这对于无数当初忠贞于大明,以华夏为尊,死心塌地愿意尊奉大明为主的士人们而言,将是信仰的崩塌。 此时,方继藩目光幽幽,毫不犹豫地道:“殿下理应立即上奏陛下,朝廷不应该给李隆册封,还应当下旨斥责他,他的母亲乃是废妃,按照礼法,不应当追封为王太后,要狠狠申饬他的行为,与此同时,调辽东一路军马陈兵国境西侧,操演兵马。” “这么严重?”听完方继藩的话,朱厚照有点吃惊,按着奏疏道:“可是本宫看着,这份奏疏没有丝毫的问题啊,这李隆倒也算得上是孝顺的人,其情可悯。” 方继藩心里笑,那是你不知道,这个家伙接下来会做出何等丧心病狂的事来啊。 “殿下,此事关系不小啊,殿下该立即入宫。” 朱厚照虽然觉得方继藩有点夸张了,但内心里对方继藩是很是信任的,他倒没有拒绝方继藩,而是苦笑道:“就为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要不你随本宫一道入宫吧。” 方继藩颔首。 ………… 弘治皇帝今儿接到了一封奏报,是关乎于弹劾方继藩养猪的。 有御史认为方继藩狼子野心,猪者,朱也,虽然朝廷对猪,其实并没有太多避讳,可这方继藩不养牛,不养羊,为啥就养猪呢? 当然,这样的质疑,弘治皇帝也没有多看,御史的职责就是如此,天天得挑点儿事来骂,不找事骂还就不正常了! 刘健等人,今日来了暖阁,依旧商讨的乃是下西洋之事,花钱如流水啊,数不清的钱粮,转眼就没了,看着就心疼。 所以每一个人,都是愁眉苦脸的模样。 这时,外头有宦官小心翼翼的进来道:“禀陛下,太子殿下与新建伯求见。” 弘治皇帝沉吟着,这眼看着要过年了,难得二人居然回了京师,倒也不易。 他打起精神道:“朕了解太子,他对朕颇有几分畏惧,历来求见朕,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想来一定有要紧事要启奏。” 刘健等人都不由的微微一笑,刘健道:“陛下,太子近来长进了不少,毕竟……长大了啊,陛下岂可如此作想,太子殿下还是有孝心的。” 弘治皇帝只抿嘴一笑,不可置否,转而吩咐小宦官:“叫进来吧。” 没多久,朱厚照和方继藩便一前一后入了暖阁! 朱厚照一见弘治皇帝就直接开门见山道:“父皇,儿臣有事要奏。” “……” 弘治皇帝与刘健对视一眼,刘健苦笑。 方继藩在朱厚照后头,心里骂,**智障,难道就不能温柔一点,啥事都瞎咧咧。 弘治皇帝笑吟吟地看了朱厚照,又看向方继藩:“方卿家来了啊,既然方卿家也来了,那么朕就料定这定是方卿家有事要奏,是吗?” “……”朱厚照见父皇不搭理自己,不禁无语,心里很挫折呀。 方继藩便微笑道:“陛下圣明,慧眼如炬,洞若观火,陛下之心,神鬼莫测,臣……服了。” 弘治皇帝抬头,对他的话,已是免疫了,道:“所奏何事?” “朝鲜国李隆上奏一事,臣陪着太子殿下看奏疏,觉得事有蹊跷,事关重大,关系着朝廷朝贡羁縻大事,所以不得不来。” 弘治皇帝又和刘健对视了一眼。 这件事他们是有印象的。 朝鲜国的李隆有一个生母,不过早已死了,现在他登基之后,希望将自己母亲追封为王太后,希望朝廷恩准。 涉及到了朝鲜国的王室人员,如王太后、国王、王后这样的爵位,若是没有大明朝廷的金册册封,即便是李隆以王太后之礼将其生母重新入葬,只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李隆刚刚登基不久,对于这个新王,弘治皇帝和刘健人等人的印象还不错! 那一份奏疏,言辞十分恳切,这令弘治皇帝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又何尝不是宫女所生?自己的母亲,不也不明不白的死了?而今,自己克继大统,成为了上天之子,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在,实是令人唏嘘的事。 刘健在票拟之后,表示了对李隆所奏之事的认可,认为这是孝顺的表现,票拟送到了内廷,弘治皇帝也立即恩准,并且要求礼部预制王太后的一切礼仪,甚至礼部也将派出官员,在朝鲜国王太后重新以王太后归葬于王陵时,代表大明参加这一次葬礼。 “李隆此人,甚为孝顺,我大明以孝治天下,李隆有此心,朕心甚慰,怎么,卿家觉得可有什么问题吗?” 方继藩便正色道:“陛下有没有想过,当今朝鲜正牌的王太后尚在。何况李隆之母乃是废妃,她为何被废,难道陛下就不愿查实吗?再者,这一份奏疏虽是声情并茂,可是多处经典都引错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李隆对此事,根本就没有和朝鲜的臣子们商议,而是私下所书,绕过了臣民,直接向陛下奏陈,他若是有底气,为何不和人商议,如此大事,为何不与人商议,而直接上书呢?” “臣以为,事有反常即为妖,李隆的种种行为过于奇怪,虽是打着孝顺的名义,却做了逾越了礼仪的事,陛下不但不能顺着他的心意,颁发册封的旨意,反而应该申饬他,臣担心……朝鲜国内部的局势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而大明在其中,若是不能借此打消掉李隆的狼子野心,只恐生变……” 听了方继藩的分析,弘治皇帝倒也慎重起来,他朝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会意,连忙取了那份奏疏来! 弘治皇帝认真的细看了一会儿,似乎也察觉出了一丝蹊跷,的确如方继藩所说的有几处用典都错了,这不像是朝廷饱读诗书的文臣们该有的水平。 如此看来,还真是极可能是李隆私自所书,为了防止泄露消息,所以根本就没有让任何文臣代笔! 弘治皇帝朝刘健道:“刘卿家以为如何?” “陛下。”刘健苦笑道:“礼部的人,已经带了册封的诏命出发了。” “………”弘治皇帝皱眉。 这等于圣旨已经发了,皇帝都开了金口了,能够收回成命吗? 他对方继藩是信任的,不过还是觉得方继藩危言耸听了一些,或许这只是一个孝子在情真意切之下的举动吧,既然方继藩特地来发出警告,他倒是想要收回成命,索性再等等看,申饬……肯定是不能申饬的,不能因为人家为母妃请封,就骂人家一通。 可现在……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一时无言,平时看着这满朝文武,一个个懒洋洋的样子,屁大的事也要争论个十天半月,就算做了决定,也要磨磨蹭蹭一些时候,才慢吞吞的发出诏书来,可如今日的这等事儿,他们倒是快得很。 可惜了,终究……还是没有拦住啊。 朱厚照却是悄悄的给方继藩使了个眼色,这眼神里,似乎透露出了许多的欣喜。 方继藩看不懂。 弘治皇帝道:“既然已经颁布了诏书,那么……此事就如此处置吧,方卿家,朕知道你料事颇准,可迟了也就迟了,只能如此。” “……” 朱厚照此时道:“那么,儿臣告退。” 他似乎有事,急着要走,心里头不知在想什么。 8) 第三百五十四章家和万事兴 朱厚照这挤眉弄眼的样子,自是完全收入了弘治皇帝的眼底,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厚照一眼道:“来都来了,却又急着要走?你们……不会胡闹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是异口同声道:“父皇,儿臣岂是这样的人?”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摆摆手道:“去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如蒙大赦,匆匆出了暖阁。 前脚刚出去,朱厚照便扯着方继藩的衣袖道:“走,去东宫。” “啥?”方继藩眼眸清澈地看着朱厚照,却一副很傻很天真的表情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道:“圣旨啊,圣旨走得慢,可父皇既然颁布了圣旨,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等使者带着册封的圣旨到了辽东,再入朝鲜国,那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咱们若是有一份圣旨,快马加鞭的,半月就可送到,岂不是好?” 方继藩一脸震惊地看着朱厚照,太子殿下…… “你说话啊……” 方继藩闭着嘴:“臣不想说话,臣什么都不知道。” 朱厚照一把抓住方继藩的衣襟道:“你又给我装,哼,每一次你都想开溜!来时你说什么,你说后果很严重的,咱们为了朝廷,为了大明的社稷,怕什么?” 方继藩很无奈,其实他很想试一试自己昏厥在地,然后装死。 可想倒在地上,却难下决心。 此时只好无奈地道:“圣旨呢,我们没有圣旨啊。” “谁说没有!”朱厚照得意地对方继藩眨了眨眼,眼里放光道:“跟本宫来。” 这一路出宫的路途上,朱厚照道:“父皇这顿揍,肯定是逃不了的了,不过你放心,本宫不会供出你来的……不是还有刘瑾吗?” 听到刘瑾,方继藩心里总算有了一些安慰和底气,不过想来陛下也不是傻子,肯定知道自己有一份,而且是最大的那份! 心里感慨一番,依旧还是免不得忐忑,太子这种人,真是人间渣滓啊! 此时,他道:“还得让百官住口,否则一旦事情泄露,万千封弹劾奏疏弹劾殿下,臣很为殿下还有刘公公担心啊。” 朱厚照瞪他一眼道:“你是在为自己担心吧。” 方继藩感觉人格遭受了打击,随即微微抬起下巴,义正辞严地道:“臣忠贞为国愁,何曾怕断头?出了什么事,冲臣来好了。当然,我们不能做无畏的牺牲,想要压住百官,就得先说服刘公,刘公乃内阁首辅大学士,倘若他对此不闻不问,这件事就好办了?” “你有办法说服他?”朱厚照其实也觉得头痛。 方继藩淡淡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刘公毕竟是深明大义的人啊。” 二人说着,已到了午门门口,门口这儿,刘瑾正笑嘻嘻的在等着太子殿下,他打了个饱嗝,朝太子谄媚的笑。 方继藩道:“刘公公……” 刘瑾猛的打了个颤,顿觉得阴风阵阵,汗毛竖起,平时方继藩都是叫他刘瑾的,突然叫公公的,很恐怖啊。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劳烦刘公公去书院请刘举人来,就是那个刘杰,让他到东宫去见太子殿下。” 刘瑾便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瞪他一眼,不耐烦的道:“快去。” 随即,二人则一道来到东宫。 朱厚照在东宫的收藏极多,琳琅满目,足足几十方大印,有金的,有银的,有铜的,方继藩看着心惊肉跳,上头有大将军的字号,还有一枚,居然是镇国公,自然也少不得有所谓书院院长。 原来……朱厚照这镇国公,居然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 而更令方继藩吓尿的,却是皇帝的宝玺,还有弘治皇帝专用的小印。 方继藩忍不住道:“殿下不是说用萝卜……” 朱厚照振振有词道:“你以为本宫傻吗?本宫若是承认不是萝卜,是用金银打制的,明日父皇就将我这里抄了,统统都要收走,说萝卜,是掩人耳目,父皇对这制印的技巧,一窍不通,也就他会相信。” 说着,他眼带鄙视地看着方继藩:“老方,本宫看你平日挺聪明的,原来也有傻的时候。” 方继藩幽怨的看着朱厚照:“殿下,臣突然觉得自己的命,已不是自己的了。” “不要怕。”朱厚照撇撇嘴道:“怕什么?你猜这些印是谁雕的?” 方继藩迟疑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淡淡道:“乃是太皇太后,也就是朕的曾祖母私下恩准的,父皇有一日若真想找本宫的麻烦,要打死本宫,不多一会儿,仁寿宫那儿就会来人了,不怕,不怕的,掉不了脑袋的。” “……”还有这样的操作?方继藩已经不知道什么好了! 此时,朱厚照在博古架里寻出了一枚印玺,便道:“就是这一枚了,此印玺乃是专门用于册封诏书的皇帝宝印,来来来,先写一道诏书,是要申饬那个李隆吗?怎么骂他才好?骂他人间渣滓?” ……………… 一个时辰之后,刘杰跟着刘瑾,匆匆的从西山学院里气喘吁吁的赶到了东宫。 进入了正殿,便见太子殿下一袭蟒袍,方继藩侧立于朱厚照身边。 刘杰连忙拜倒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师公。”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也看了朱厚照一眼,二人目光相对,朱厚照便继续抿着嘴,一声不吭。 方继藩微笑道:“刘杰啊,你来的好,你可知道诸徒孙之中,师公最看重的就是你。” 刘杰一开始还满心疑惑,此时听了方继藩的话,瞬间的感动了。 没有师公,怎么会有自己的恩师?而今自己成了举人,吐气扬眉,人生自此改变,再不必如从前那般羞于见人! 北直隶解元,也是拿得出手的,将来即便不中进士,也不至丢了父亲的脸了。 再者,这些日子在书院学习,受益匪浅,想到师公对自己如此看重,刘杰不禁潸然泪下。 方继藩笑盈盈地看着他,不得不说,其实……古人大多数,还是很淳朴的。 刘杰则是哽咽着道:“师公对学生,恩重如山,学生衔环结草,亦难报万一。” “咳咳……”朱厚照咳嗽一声,直接进去正题道:“正好,有一件差事给你,这里有一份旨意,乃本宫父皇的密旨,关系重大,非要忠厚干练之人不得托付,方卿家举荐了你,说你为人忠厚,行事干练,你拿着圣旨速去朝鲜国。” “朝……朝鲜国……”刘杰不禁吃了一惊,那可是千里之外啊。 朱厚照一脸肃然地道:“事情紧急,不可耽误了,需立即去,除此之外,途径辽东时,还需将另一份密旨送去给辽东巡抚。” 刘杰想了想,咬了咬牙,既是师公的托付,又是圣命,他也便没有多问,只是道:“那么臣今日便回去收拾,明日出发。” 朱厚照立即道:“不成,此事关系重大,一刻都耽误不得,现在就要出发,要星夜乘快马入朝,这件事很辛苦,可事成之后便是大功一件,你的师公很看重你啊。” 刘杰一呆:“现在就出发……”他迟疑了一下:“臣此去……跋山涉水,能否容臣立即去和家父……” 朱厚照又怎么可能答应,不容置疑地道:“不可以,必须尽快,哪里有这么多啰嗦,你现在身负的,乃是天大的干系,好了,不要啰嗦了,刘瑾,立即送刘解元出发,一定要将他送出城门,给他准备好快马。” 刘杰一头雾水,可是看了一眼表情严肃的太子,再看一眼抿着唇的师公,心中一凛,莫非………当真出了什么大事? 一想到如此,他顿时热血上涌,这是殿下和师公考验于我啊,只是……父亲那儿,多半要令他担心了。 心里叹了口气,倒再无犹豫。 方继藩看着刘杰的背影,面上还残留着微笑。 便听朱厚照笑呵呵的道:“这个刘杰,果然挺老实的,老方,你教出来的徒子徒孙都不错,本宫都很欣赏啊。” 方继藩一把扯住朱厚照的衣襟,朝他大喝:“认真一点,我们是在做大事,别好像我们是在推人下火坑一般,殿下难道不怕夜里睡不着觉吗?难道就不知羞愧吗?” “不……不知呀……”朱厚照老实的道:“本宫反而觉得……很有趣……” 想了想,方继藩松开他,有趣吗? 哎,我是一个好人啊,一点都无趣。 ……………… 刘健如往常一般,在次日拂晓时入宫当值。 自己的儿子自去了书院读书,已经许多日没有回家了。 不过刘健的心里,是极踏实的。 在书院里读书,多认识一些朋友,这才像个读书人嘛,比当初关在书斋里,不知强了多少倍。 方继藩……好人哪。 无论怎么说,这家伙虽然性情有些古怪,且还有脑疾,却是帮了老夫大忙了。 儿子能重新振作,又有了功名,刘家将来后继有人,他已很欣慰了! 所以虽然公务繁忙,朝中有许多操心的事,可是刘健依然觉得心里踏实,所谓家和万事兴,料来便是此理。 第三百五十五章舐犊之情 刘健当了一会儿值,随即便和谢迁、李东阳一道入暖阁觐见。 这十几年来,刘健等人一直如此,风雨无阻,早已习惯了。 此时,暖阁里,弘治皇帝的案头上,正摆着一份奏报。 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他脸色惨然,连呼吸都挺直了。 陛下昨日让东厂查一查东宫,这不查还好,一查,真是触目惊心啊。 萧敬觉得实在为难,其实作为东厂厂公,换做其他天子的时候,若要查太子,真若查出什么惊天的大事出来,那也没什么,毕竟他们是皇帝的奴婢,皇帝要查,尽忠职守就是了。 太子触犯了天条,只要真发现点什么,废黜掉,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当今皇上,只有一个儿子,这就是最难办的地方了,偏偏太子那儿,还查出了这么多可怕的事。 “果然……”弘治皇帝今日却显得极平静,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什么:“这个家伙,朕就知道他不会老实,定会拉着方继藩去铤而走险。” “陛下……” “他那些印章,有谁知道?” “这……” 弘治皇帝淡淡道:“真是个不知悔改的东西啊。” 萧敬心惊胆跳,却还是提醒道:“还有那份圣旨,昨日已经带了出去……往辽东方向去了。” “噢。”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由着他们去吧。” 弘治皇帝想了想,又道:“你可知道为何昨日朕不露声色?朕见那家伙和方继藩使眼色,其实就晓得他们的鬼主意了。” 萧敬压力甚大,其实他渐渐已经体会出了点儿什么了,却还是道:“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板着脸道:“方继藩的提醒,确实不无道理,那个李隆,似乎有蹊跷。” 顿了顿,弘治皇帝道:“可朕已经开了金口了,岂容更改,你可见过天子朝令夕改的吗?” “不曾。”萧敬开始装傻。 弘治皇帝靠在御椅上,继续道:“朕后悔了,可朕不能朝令夕改啊,所以……才放任太子去胡折腾。若是果然朝鲜国那儿有蹊跷,那么这假的旨意就成真的。真的旨意还在半途上,一看情况不妙,肯定不敢拿出来。” 萧敬不由道:“可倘若是……” “可倘若这朝鲜国根本无事,完全是方继藩杞人忧天,这还不简单?这圣旨是假的,乃是东宫里有人伪造,朕先收拾太子一顿,到时他自会将所有的罪责推给东宫里的某个宦官,届时,就算天大的罪,不就都落在一个宦官身上了吗?太子自然是要让他长记性的,而朝鲜国那儿,可以私下命人去安抚,一切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至于那宦官,朕可以宽宏大量,令他去凤阳守祖陵,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萧敬便道:“奴婢明白了,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面上却无表情。 虽然他猜到了太子肯定会做点让自己想揍他的事来,可没想到,这家伙竟还真敢做,有这么大的胆子。 弘治皇帝叹道:“这件事说难听一些,叫大逆不道,说好听一些,叫勇于任事,哎……” 萧敬见弘治皇帝并没有动怒,终于舒了口气,笑吟吟的道:“陛下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实是高明。”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高明个什么?朕乃黄雀,自己的儿子是螳螂吗?” 萧敬连忙道:“请陛下恕罪,是奴婢愚笨,说错了!” 弘治皇帝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高明,只觉得自己是利用了儿子的‘荒唐’,可自己儿子,胆大包天到这个程度,自己有啥可高兴的呢? 他淡淡道:“厂卫先按兵不动,过一些日子去东宫,将那些鬼东西都给朕搜出来,这件事万万不可声张,那些大大小小的印玺和印章搜来之后,立即送进宫里来,对外就说查知东宫遭贼了,若是泄露了一个字,便是万死之罪。” “奴婢明白。还有……”萧敬犹豫再三道:“陛下,前去传假旨的这个人……和刘公有关?” 弘治皇帝皱眉:“什么?” “是刘杰。” 弘治皇帝表情怪异:“这肯定就是方继藩的鬼主意了,这叫拖人下水,要死就大家一起死。” 萧敬苦着脸道:“这方继藩……” 弘治皇帝却是摆摆手:“这件事,不要再继续过问了。” ……………… 一炷香之后。 刘健等人入暖阁觐见。 弘治皇帝一副平静的样子,正预备和诸卿们议事,却听谢迁道:“陛下,臣今日听到了一些传闻。” “传闻,什么传闻?”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听说……从东宫发出了一份旨意,往关外去了,这件事很古怪,似乎是从锦衣卫里流传出来的,臣再联想起昨日太子和方继藩奏陈了朝鲜国王李隆之事……” 谢迁话音还未落下,刘健和李东阳却几乎炸了。 啥…… 流出了一份旨意? 这样一想,他们立即便联想到了在西山书院里张贴起来的几份圣旨。 难道……又是萝卜? 刘健顿时肃然起来,正色道:“陛下,当真有这件事吗?还是要彻查一下为好,太子殿下若只是玩闹,在西山书院玩闹倒也罢了,可若是胡闹到了朝鲜国,以至于震动了天下,这可就不好收场了啊,且不说别的,单说一旦此事传出,御史们捕风捉影,士林清议汹汹,只怕……” 弘治皇帝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了刘健一眼,却只抿嘴,不发一言。 谢迁怒气冲冲地道:“此事还是彻查一下为好,若果真如此,陛下,这可是大事啊,那方继藩竟敢这样怂恿太子殿下,这已是死罪了。”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既是子虚乌有的事,何必要在意,刘卿家,你说是不是?” 刘健却是皱着眉头,他虽对方继藩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甚至他隐隐觉得,即便此事为真,多半也是太子的主意,方继藩可能只是无辜卷入罢了。 可想了想,这事太可怕了,太子到处盖印玺,发圣旨,这天无二日,人无二主,绝不是闹着玩的。 随即,他便道:“陛下,国家自有法度,朝廷也有朝廷的纲纪,臣为首辅,理当请陛下万万不可忽视此事,还是彻查为好,若是子虚乌有,正好也证明了清白,可若是确有其事,凡牵涉之人,理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目光却是更加奇怪了! 他心里嘀咕着,朕的儿子做了什么,朕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儿子在做什么,你竟不知? 弘治皇帝淡淡道:“既如此,查一查也好。萧敬,你去查一查,记住,不要大动干戈。” 萧敬意味深长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奴婢知道了。” 弘治皇帝道:“好了,且先查一查吧,对了,刘卿家,汝子刘杰,最近在做什么?” 说到自己儿子,刘健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舒坦感,可表面上,却是谦虚谨慎的模样道:“臣子刘杰,自中举之后,一直都在西山书院读书。” “许多日不见了吧?”弘治皇帝微笑。 “是有一些日子了。”刘健道:“不过若是能因此有些长进,臣倒是求之不得。” “是啊……”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刘卿家说的很对,好了,议一议正事吧。” 可是竟弘治皇帝这么一问,刘健莫名的感觉里头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陛下为何突然问起自己的儿子呢?自己的儿子虽是优秀,可实在没必要突然问起啊。 他恍恍惚惚的议完了事,又恍恍惚惚的回到内阁,对着奏疏,倒是强压下心里的狐疑,收拾起心情进行票拟。 只是下值回去的时候,坐在轿里,他又忍不住瞎琢磨起来。 太子和方继藩到底有没有矫诏呢? 有可能,太子殿下可是有前科的人,何况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等事也不会空穴来风啊。 可是……这和自己儿子,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理应不会的,刘杰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和太子以及方继藩那样性子的人不一样。 刘健想罢,坐在轿里笑了! 陛下和那方景隆就这一点不好啊,天天操心着他们那顽皮的孩子,这孩子即便再有才学,再有本事,可人不老实有啥用?还不是操碎了心,成日提心吊胆? 我家刘杰,可就不同了,虽是资质平庸了点,至少……不惹事,安生! 下了轿子后,刘健倒想起了这个时候快过年了,书院也应当放假了吧,却不知刘杰何时还家! 此时,门子迎了刘健,刘健便道:“今日少爷回家了没有?” “没有。”门子愁眉苦脸地道:“老爷,这事很蹊跷啊,今日清早,书院就放学了,正午的时候,京里的书院生员各都回了家,可少爷到了晚上也不见踪影,管事的心里还嘀咕呢,是不是和同窗们去玩了,叫人去打听,几个同窗都说昨日开始,就不曾见过少爷了,据说是被太子殿下和新建伯叫去了,说有事……” “啥?”刘健顿时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炸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甲子士祸 刘健觉得头晕目眩,若不是硬撑着,差点就要瘫坐下去。 明白了,统统都明白了。 自己的儿子,便是那个送了圣旨往辽东,不,往朝鲜国的使者。 他怀揣着伪诏,是这群胆大包天的人中的一份子。 刘健不知道自己儿子是否知道内情。 可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一旦事发,刘杰十有八九就算是主谋了,方继藩或许还只是一个从犯而已!台面上刘杰,是肯定跑不掉的。 这……真是缺德啊。 刘健又气又忧,急匆匆的要回轿里去,要找方继藩这个小子算账去。 可刚转身,他身子顿住了。 这个时候,怎么找他算账? 难道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他毕竟是历经过许多事的内阁首辅呀,只是短短时间里,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厉害关系! 这事儿现在还只是人们猜测而已,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就还能捂着,可他若是气急败坏的赶去方家,事情一旦泄露,那就是不打自招了。 自己的儿子……作为主逆,伪造圣旨,虽是和太子一起,可太子殿下毕竟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啊,谁能动他一根毫毛? 而方继藩,想来早就两手一拍,把所有事都撇个干干净净了。 再者说了,就算不撇干净又如何?他是勋贵,非是文臣,只要陛下还要留他性命,太子袒护他,此子脸皮又是十尺厚,他还会怕御史们痛骂他? 刘健深信,全天下的御史以及读书人一人吐方继藩一口吐沫,也淹不死方继藩,人家照样可以声色犬马,愉快的活下去。 可刘家不一样啊,自己是首辅大学士,是文臣之首,儿子犯了这么大的事,势必遭致六科攻讦,自己但凡还要一点脸,就得乖乖致士还乡,闭门思过。而自己的儿子,肯定也是为士林所诋毁,届时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不能急,深呼吸…… 没事,没事的,什么大风大浪,老夫不曾见过呢? 缓了缓,刘健总算定下了心神,嘴角微微挤出了微笑,背着手,依旧还是那镇定自若的文渊阁大学士、大明宰辅! 他朝门子淡然道:“噢,知道了,老夫想起来了,幼夫上次曾说过,他想要去省亲一趟,哎,出发前也不和为父打一声招呼……” 说着,淡淡然的跨入了门槛。 刘健努力的镇定下来,可心头却是忍不住痛斥刘杰:“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太子和方继藩的话,你也敢信?” ……………… 半月之后。 朝鲜国、景福宫。 李隆想不到,天朝上国的旨意来的如此快。 反应之迅速,实是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朝鲜国上下在李隆的带领之下,在景福宫正殿设坛,恭迎上国钦使。 朝鲜国使用的乃是大明年号,因而这景福宫,乃大明太祖高皇帝洪武二十八年所建,乃李氏朝鲜的首宫,被称为北阙! 此时,李隆拜下,朝鲜三班大臣亦都拜倒。 朝鲜国和安南国都自称自己为小中华,学汉礼,读圣人书,今上国来了使臣,所代表的,便是大明皇帝,李隆道:“臣李隆,受旨。” 刘杰颇其实有些紧张,打开圣旨,开始诵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这圣旨第一次开封,刘杰只看一眼,眼睛都直了! 接着,他不得不带着几分担忧,硬着头皮念下去:“朝鲜国王李隆者,废妃之后也,今侥幸克继君位,不思上奉天国,下安黎民……” 这是在骂人啊。 直接骂人是废妃的儿子,人家好歹是个国王,接下来的批判就更加严厉了,大抵就是说你吃饱了没事做,废妃之后便是废妃之后,朝鲜国现在已有王太后,岂可再有王太后呢?何况,你的母亲既然是废妃,乃获罪之身,你身为她的儿子,应当反省她的过失,三省吾身,竟敢逾礼,让大明给予追封! 刘杰越念越心惊!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地头跪着的李隆,却见李隆没什么表示。 他不禁感到有些奇怪。 其实这李隆也不是没有表示,而是因为,他听不太懂刘杰的汉话。 朝鲜国的宫廷和三班贵族里,虽是自幼就要进行汉话的教育,可毕竟这汉话传到这里,又成了另一种方言了,大抵就相当于广东布政使司的朋友们讲官话的效果。 而刘杰口音里也多少带着乡音,这下好了,广东布政使司的人讲官话,却让一个江西布政使司学习过官话的人来听。 李隆依旧面带着微笑,他日盼夜盼,就是这份册封啊,这代表着上国对自己的支持,有了这封册封,一切就可水到渠成了。 刘杰的话,他听不太懂,勉强听懂几个字,也串不起来,不过这不打紧,虽然听不太懂,可是文字是互通的,到时上使将圣旨交给自己,自己一看就知道了。 刘杰念完,已经感觉背脊发凉了,甚至连冷汗都出来了。 他陡然想起,好像恩师临行时,还交给自己一个锦囊,说是念完了圣旨之后,便立即拆开。 于是,圣旨念完。 李隆笑嘻嘻地一字一句道:“下臣……谢……皇……帝……恩……典…” 刘杰将圣旨交给他,李隆朝刘杰笑了笑,原本按礼仪,李隆该邀请上使到景福宫里坐一坐,以尽宾主之礼,可他太想看看圣旨了,于是乎吩咐身边的大臣道:“上使远来,旅途劳顿,先请至奉常寺暂歇,稍晚一些,再请上使作乐。” 奉常寺知事便请刘杰出景福宫,坐上了一种……别致的轿子里! 连日赶路,其实刘杰甚为疲惫,可想起师公的嘱咐,他不甘怠慢,便取出了锦囊,打开……一看。 一个纸卷慢慢的展开,然后,刘杰看到了一个字逃! 逃? 刘杰顿时脑子嗡嗡的向,联想到了那份圣旨,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 在景福宫,李隆的手在颤抖。 他的左右,外戚任士洪以及领议政慎守勤低垂着头,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他们二人都是李隆的左膀右臂,可突然来了一封上国的旨意,让他们感到莫名其妙! 他们小心翼翼的看着李隆,似乎猜测到了什么,可是此前,大王并没有透露出一点讯息,可见在大王心里,便连他们竟都不够信任。 李隆看完了圣旨,眼睛都已经直了。 他原以为,作为登基的朝鲜国王,大明多少会给一点面子的,何况他的奏疏,可谓是声情并茂,可谁知迎来的,竟是呵斥。 他气得颤抖,原本是想借上国的册封告诉王廷中的大臣,以及国内的士人,上国是彻底支持他的。 可谁料到…… 啪! 他怒不可赦地狠狠拍案,眼眸张大,满面狰狞。 吓得任士洪与慎守勤二人大气不敢出。 “他们……羞辱本王!” 李隆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得不到上国的支持,这令他气恼万分。 此时,他倒是想到了什么,怒道:“上使呢,上使在哪里?” 于是有小宦官火速前去了奉常寺,可是很快,这小宦官便回来了,回禀道:“人已不知所踪。” “这是假诏!”李隆直接宣称。 其实他不相信这是假的,因为自己的奏疏送去了上国,能看到奏疏的,一定是大明的君臣,不可能无端的有一份假诏来。 可李隆却是将其一口咬死,他看向慎守勤道:“国中定有奸邪小人私通上国,传递消息,事到如今,没有选择了。” 慎守勤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他很清楚,大王所说的没有选择是什么意思。 “真要到这个地步?” 李隆冷笑道:“乱臣贼子,理应诛之!” 他眯着眼,眼眸里掠过了寒芒:“铲除不臣的臣子,是本王应当做的事,立即……动手!” 是日…… 无数大火出现在了汉城的上空,数不清的军队开始一家家的搜检,更有数不清的士人以及朝鲜国大臣尽都被绑缚,杀戮……开始了。 到处都是嚎叫,是惨呼,转瞬之间,整个汉城已沦为了人间地狱。 宫中的医女们统统被拿捕,所有的寺庙亦被士兵闯入。 最惨乃是成均馆。 成均馆便是朝鲜的‘国子监’,乃朝鲜国最高学府。 可在此时,里头读书的士人被杀者数不胜数,孔圣人的画像被撕下,万世师表的牌匾亦是不知所踪。 然后,这里……被富有开创性思维的李隆改为了妓院。 无数的人如猪羊一般的被屠戮和诛杀,朝鲜士族深受其害。 许多李姓宗室子弟,亦死在了他们的院君大府里。 杀红了眼睛的人,接着开始趁机滥杀无辜,一日之间,尸横遍野。 寸斩、炮烙、拆胸、碎骨飘风等酷刑,在景福宫开始大肆使用,无数忍受不了酷刑的人在哀嚎中死去。 甲子士祸,紧紧维持了几日,可被杀者,有上千之众。 与此同时……大批的人开始向北逃亡。 刘杰就在这个队伍里,他一脸发懵,当他得知,朝鲜王都已杀戮四起的时候,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师公……英明吗? ……………………………… 第五章送到了,累死。 第三百五十七章不见棺材不掉泪 从身后汉城逃亡出来的人传出的许多流言蜚语里知道,在汉城,一桩极可怕的事正在发生。 而一路向北逃亡,沿途有不少闻讯的朝鲜国士人也惊恐地加入了逃亡的队伍。 人们争先恐后,即便大雪不停,在这刺骨的雪原上,似乎……能够尽快的脱离国境,抵达辽东,才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刘杰虽然老实,可不傻。 从沿途上不少逃亡之人口里所打听到的消息,慢慢的,他就完全明白了。 其实李隆在两年前,就曾小规模的对国内的读书人进行过清洗。 只是…… 那时规模不大而已。 而此次的规模,却是株连极为广泛。 十几日之后,刘杰终于随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朝鲜士人一起抵达了辽东,在这里,一支军马已经驻扎了。 带队的指挥使寻觅到了刘杰,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位刘钦使,可是内阁首辅大学士的亲儿子,是太子殿下和新建伯格外关照过的人,若是死了,自己也就完了。 刘杰惊魂未定,猛地想到大量的朝鲜国士人在逃亡,与这指挥一商量,让士兵们预备收容! 在国境边,一个个的营地搭建起来,随后,一封封的奏报朝着京师方向,飞快而去。 ……………… 方继藩其实还是挺担心刘杰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的徒孙啊。 反观有良心的方继藩,朱厚照就显得完全没心没肺了,该吃吃,该睡睡。 只是近来朝中流言蜚语诸多,一个个御史捕风捉影,纷纷上奏弹劾。 弹劾的奏疏具都被留中,这等事,毕竟没有相关的证据,瞎比比个啥,拿真凭实据来啊。 不过,当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出时,朝野震动了。 与太子和新建伯勾结一起的,还有刘杰。 刘杰乃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这就让人浮想联翩了。 人们其实是可以理解太子胡闹的,太子的年纪毕竟还小嘛。 人们也是可以理解方继藩的,虽然弹劾奏疏里破口大骂,除了不能说脏话之外,六科御史们能想到的词都用上了。可这位新建伯,年纪也不大,人家还有脑疾呢。 所以,即便是弥天大祸,只要陛下不松口,大家跟着骂一骂也就是了,方继藩的身份乃是武勋,武勋虽现在不及文臣们重要了,可武勋的好处就在于,人们往往不会用太高的道德标准去要求这些皇亲国戚,以及祖上捧了一个铁饭碗传下来的贵族。 毕竟在文臣们的眼里,这些人渣,道德本就不高,会做出这样的事,完全属于阿谀奉承太子,谁也没曾高看过你一眼,再者,方继藩怎么看,都是一个从犯而已。 刘杰就不同了。 丧尽天良了啊。 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一个读书人,竟是参与这样的事,这……还有风骨吗?你还配做读书人吗? 整个士林,俱都引以为耻。 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刘健的儿子啊。 那么,这联想就更深了,这是不是刘公授意的呢? 月中,依旧还是大雪纷飞,冷如刺骨。 大明的廷议,如期举行。 百官们聚首,朱厚照和方继藩也被特意拎了来。 本来朱厚照是可以装病不参加的,可惜陛下有口谕,他只得乖乖的来了。 方继藩更惨,身为伯爵,他理应参加五品以上官员的廷议,若是不去,则代表自己心虚,说明自己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为了显示自己光明磊落,方继藩大清早便穿了麒麟服,毅然决然的给了小香香一个拥抱,入宫去了。 午门之外,雪絮飘飞。 刘健身边,李东阳和谢迁正与他低声说着什么。 此时,宫门还没有开,大家在此等候。 这里的气氛很诡异,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一个个低着头,事不关己的样子。 可年轻的御史、科道、翰林们,却是眼睛发着绿光,时不时的朝刘健方向看去。 年轻人气盛,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些年轻的清流们,好不容易逮着了个苍蝇,怎么肯撒手。 刘健面上怡然自若,可是浓墨般的黑眼圈却已出卖了他。 他已很多天不曾睡过好觉了,虽是一直默默的说服自己要镇定,可心里还是不免的忧心忡忡。 方继藩一到,顿时就引起了一个小小的轰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英国公张懋似乎专等他来,在另一边,本与几个穿着斗牛服的武勋低声细聊着什么,一见方继藩,便大喇喇的走上前去,一拍方继藩的肩,压低声音道:“坊间的留言……” “……”方继藩只抿着唇不做声,他不好回答啊。 张懋左右看看,摆出国公的气度,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却是道:“听说过不见棺材不掉泪吗?” “啊……”方继藩诧异地看着张懋,要见棺材了啊,这么惨? 张懋淡淡道:“这就是说,就算触犯了天条,咬死了都别承认,承认了你就是傻,懂老夫的意思了吧?” 方继藩如释重负,原来……在英国公心里,这不见棺材不掉泪乃是日常操作,是褒义词啊。 方继藩就道:“懂!” 张懋背着手,颔首点头:“必要的时候,脏水都往刘健那儿泼,你算个啥,御史还有士林的读书人巴不得闹得惊天动地呢,刘公乃首辅,他家里有人掺和此事,势必震动天下,到时你躲在后头,也就没人计较你了。就算是杀人的事,那也该有主从之分……” “这样不太好吧。”方继藩很懊恼的样子。 张懋笑了笑道:“打个比方而已,小子,你他娘的胆小如鼠,心不够黑,手不够狠,你竟还敢成天惹事?” “世伯,我……” 看着张懋**裸的鄙视自己的样子,方继藩义正言辞地道:“世伯在说啥,我听不懂。什么杀人,什么棺材,我惹啥事了?” “……” 张懋瞪着方继藩,见方继藩绷着个脸,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他愣了很久,终究明白了……这小子,果真是臭不要脸的啊。 宫门打开了,大臣们鱼贯而入。 谨身殿里。 弘治皇帝正冷着脸,朱厚照早就到了,唧唧哼哼的样子,皇帝居然给他赐了个座,他欠身坐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其实,他也站不起来,浑身的骨架子都疼呢。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等大臣们行了礼,温和的道:“诸卿都免礼吧,今日……所议何事?” 接下来,本该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来主持,汇报今日预备要议之事,而后由相关的大臣开始进行讨论。 可刘健还未开口,便有人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事要奏。” 刘健的心沉到了谷底。 弘治皇帝眯着眼道:“何事?” 他没有说但说无妨,却是简洁的问了一句何事,背后的意思,值得咀嚼。 站出来的乃是御史王芳,王芳一脸大义凛然之色:“前些时日,坊间有流言说是东宫传出假诏,真伪不知,而今群情汹汹,士林沸腾,臣要敢问太子殿下,可有此事吗?” 朱厚照依旧还坐着,摇头道:“不曾听说过。” 不曾听说过,显然是有意涵的。 现在大家认为是太子伪造的圣旨。 若是朱厚照回答,不是本宫做的,这就等于是将这脏水往自己身上引了。 可现在说不曾听说过,意义就在于,反正这事,我不知道,就算你查出来,真有伪诏流出,可本宫还是不知道啊,反正就是和本宫无关,最多也就是东宫里其他人做的。 这是触犯天条的大事,就算是铁证如山摆在面前,也决不能当场承认。 王芳没有吃惊,似乎觉得太子殿下一定会这样说! 他接着道:“若是太子殿下与此事无关,那么就是国家之幸了。臣这里已搜罗了诸多证据,其中包括了一些流言蜚语,还有在山海关里也有奏报,山海关总兵承认,确实有一个自称钦使的人从东宫里来,要往朝鲜国去,他中途在山海关换乘了快马,而臣又在翰林院里查阅过诏书颁发的存档,结果发现,这个时候,宫中并没有发出诏书……也就是说,一封连宫中不存在的诏书,司礼监不曾加印,待诏房不曾草拟,也未在翰林院存档,居然就在一个多月前发出去了。” “……” 这些御史们,果然是属苍蝇的啊。 这真凭实据,真的拿到了。 谨身殿里顿时似炸开一般,此前还只是流言蜚语,现在则等于是要真相大白了。 王芳突然厉声道:“刘公,难道不该说一句什么吗?” 御史们最喜欢弹劾的两个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毕竟只需弹劾,顿时记入史册,名动天下,这清直之名,传播宇内! 即便因此得罪了人,罢了官,可将来新皇帝登基,依然有重新起复的可能,就算不起复为官,回到了乡下,上至巡抚、布政使,下至地方知府、县令,哪一个不对其礼敬有加,天下的读书人,都会将其视为楷模。 第三百五十八章多行不义必自毙 刘健心里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要来的。 这些御史,一旦要深究某件事起来,迟早能找到证据的。 现在,真凭实据就在眼前。 刘健面色如常,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岂会被一个小小御史吓倒。 “噢。”只轻描淡写的噢了一声,然后就没下文了。 就仿佛是,这王芳御史,是如往常一般向内阁首辅大学士汇报工作一样。 而作为堂堂宰辅,当然不可能对区区小事便露出什么诧异、惊讶的样子。 方继藩混杂在人群里,心里朝刘健翘起大拇指,刘公……也很会装逼嘛。 王芳自然不依不饶:“那么,刘公可知道……” 他依旧气势如虹,虽然有些小小的紧张,可想到今日弹劾之后,便将名动天下,却也有一丝小小的激动! 于是他继续振振有词地道:“可知道这个假的钦使是何人吗?” 刘健凝视着王芳,面上依旧是平淡之色,众目睽睽之下,似乎刘健没有在遭受王芳的指责,依旧是气度非凡! 他微微一笑道:“是何人?” “是刘杰,北直隶解元刘杰,而这刘杰,正是刘公之子!这里有山海关总兵的奏报,这奏报是上陈兵部,在兵科给事中手里截住了,上头写的明明白白,钦使刘杰至山海关,总兵人等款待,刘杰负有钦命,马不停蹄,没有多做久留,此后山海关总兵官命一队骁骑护送其出关。” 顿时,满殿哗然,若如此,就形同于是坐实了。 东宫里流出了假圣旨,负责传递假圣旨的乃是刘杰,是首辅的儿子。 此前虽也有一些流言蜚语,可是没有真凭实据,谁敢贸然对刘公发出质疑。 可现在,不少人蠢蠢欲动了。 刘健依然满带微笑,淡淡道:“是吗?” 王芳有一种自己使尽了全力,却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在他的预想之中,刘公好歹也该表现出一点心虚和诧异,可人家依旧怡然自若,这……跟预先演练的剧本不一样啊。 他咬咬牙,便又道:“敢问刘公,可知此人是刘杰吗?” “这件事,老夫会彻查的。”刘健轻描淡写地回应。 “……” 王芳有点发懵,老夫会彻查的,这口吻就好像是一个气度非凡的上官下达指令一般。 完全没有丝毫被弹劾的觉悟。 王芳厉声道:“已经明白无误了,下官只想知道,刘公是否知道此事?刘杰乃刘公之子,这么大的事,刘公不可能不知道。” “不知道!”刘健答的斩钉截铁。 “……” 王芳脸色有点怪异,他没想到,首辅大人如此果决,没有给他丝毫缝隙可钻。 王芳不得不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刘公的儿子啊。” 刘健淡淡道:“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若吾子有罪,自当彻查,让有司查清楚他的罪责,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此事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去查即可。” “……”王芳算是服了。 骂了一大通,本来在王芳的眼里,首辅该是被告,可这位首辅,却牢牢的占据在了判官席上。 此时,刘健正色道:“有司诸官何在?” 他乃百官之长,自有威严,谨身殿顿时安静了下来。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纷纷站出来。 这三人,无论是哪一个,都比王芳的官职不知高多少。 尤其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更是王芳上官的上官的上官。 他们一道朝刘健行礼:“刘公请示下。” 刘健凛然正色:“此事事关重大,是非曲直,若不彻查,何以服人?伪诏之事,事先就有流言蜚语传出,有司为何不事先查明?” “这……”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皆是露出了苦瓜脸。 他们自是不敢反驳,只能乖乖听训。 “为人臣者,岂可尸位素餐,现在群情汹汹,有司充耳不闻,这又是何故?都察院事先既查出了一点眉目,为何不报?” 左都御史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虽然这话里没一句脏话,可他的压力却是大得很,于是连忙道:“下官一定详查。” “不但要详查,还要查有实据,此事牵涉甚大,恐有伤国体,决不可简慢!”刘健严厉训斥。 “是,下官明白了。” “……” 那王芳,抿着唇,感到更懵了。 来之前,他是很愉快的,总算能搞出一个惊动动地的大事了。 所以他认为,只要自己当廷提出无数的证据,刘公势必战战兢兢,在自己的义正言辞之下,或恼羞成怒,或是汗颜,而自己自是挥斥方遒,自此之后,天下谁不知有一个铁嘴王芳。 可现在……不对味啊。 怎么搞得好像刘公比自己还要义正言辞?自己铮铮铁骨的风采,一丁点也没显露出来,倒是刘公作为首辅倒是摆出了铁面无私的样子。 他显得很尴尬,无奈地看着被教训的左都御史。 左都御史之下,是右都御史;右都御史之下,是副都御史;副都御史之下,是佥都御史;佥都御史下头还有分设的监察御史;而这监察御史下头,才是他这寻常的小御史。 他和左都御史之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公被他质疑,连反驳都懒得反驳他,却是拎出自己上官的上官的上官一通问责,看着自己上官的上官的上官,被训斥的跟哈巴狗一样抬不起头来,这王芳立即有一种感觉,自己实在太卑微了,卑微到人家都懒得理你。 方继藩站在人群里,已经惊讶得张不开口! 啥?被告的人居然还能如此振振有词? 方继藩忍不住朝英国公张懋看了一眼。 丢人啊。 难怪武勋们被文臣按在地上各种摩擦,混了这么多年,好歹也是国公,你特么的就教我一个不见棺材不掉泪? 看看人家,转手之间翻云覆雨,你的世侄犯了事,你就一句打死别承认。人家儿子犯了事,直接反客为主,铁骨铮铮,一副刚正不阿,清正严明之态,顺带还能将各有司的主官痛骂一通!光辉高大的形象,瞬间竖立起来。 而且……刘健的话里,还提了一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方继藩在那时候,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弘治皇帝。 显然,这等于是说,要查就查个底朝天,我儿子,太子,还有方继藩,一个都别想跑。 这三个人,分别牵涉到的,乃是宫中的太子,是百官之长的儿子,是武勋集团里,最近冉冉升腾而起的明日之星。 方继藩几乎可以想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位主官心里头,是何等的RI了狗! 小御史们可以胡闹,可以破罐子破摔,可三大主官不一样,他们能有今日,可是熬了大半辈子才走上人生巅峰的,小御史可以说,老子不干了,反正就一个七八品的破乌纱!可二品、三品的大员们,敢这样任性吗? 小御史们年轻,罢官之后,可以回乡等待时机,只要名声还在,就迟早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三大主官,混了大半辈子,人生即将走到了尽头,一旦罢了官,接下来只能等死了。 “下官一定用命。”左都御史战战兢兢地道:“刘公请放心,此事,一定彻查到底。” 彻查个屁,这个王芳,谁不招惹,偏偏招惹刘公,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查查你王芳。还就不信了,你王芳就没有任何徇私舞弊的事,就算没有,你还没狎过妓? 刘健颔首点头道:“无论查到的是何人,牵涉到此事的,官居何职,又是谁的子侄,都要严惩不贷,这是大事!” “是,是,是。” 刘健面色淡然,接着才轻描淡写地道:“还有何事要奏吗?若是没有,那么就开始廷议吧,今日所议之事……” 廷议总算是正式开始了。 相对于方才争锋相对般的情景,枯燥的讨论则是让方继藩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捱到了廷议结束,正准备离开,方继藩感觉到了一道热切的目光! 轻轻抬头一看,只见朱厚照正眼巴巴的看着他,似乎希望他留下来! 方继藩觉得他的坐姿自始至终都很不自然,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心里猛的打了个寒颤,连忙假装没有领会到太子殿下的意图,灰溜溜的跟着人潮,匆匆出了谨身殿。 走出谨身殿,一股寒风就迎面吹来,令人不由自主的打着寒颤 方继藩倒是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真是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啊。 果然,拉了刘杰下水,操心的事都少一些啊。 方继藩心里乐了。 就在此时,身后有人淡淡道:“新建伯。” 森森然的声音…… 方继藩回眸,看到了刘健。 方继藩露出了笑容,行礼道:“见过刘公。” “到老夫公房去坐一坐吧,下西洋之事,还要和新建伯好生议一议,这是可不容缓的大事。”刘健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身边,川流不息的人潮在擦身而过,没有人停留,连张懋路过时,也假装没有看到方继藩,更没有看到刘健,眼睛看向别处,昂首阔步的走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喜讯 方继藩乖乖的跟着刘健到了内阁。 内阁又称为文渊阁。 名字很好听,也很有逼格,就是在这宫中,显得破旧和狭小! 从前建此阁时,本就只是相当于秘书机构,谁也没有料到,最终这些秘书们的权柄越来越多,名为学士,实则为宰辅。 只是现在想要扩建和修葺,却已是不可能了。 平时皇帝要修宫殿,大臣们尚且骂骂咧咧,你还好意思提出重修文渊阁? 作为文渊阁大学士的刘健,这里是他的主场,他漫不经心的喝着茶,心里对方继藩自是恼怒万分,自己的儿子,多老实的一个人啊,打死他都不信,儿子是主动参与进了这场风波之中。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刘健毕竟不是寻常人,不至于歇斯底里的吼叫! 他面容平静,只是呷了口茶之后,才抬头看着方继藩。 这目光倒是很有威压感,是一种含蓄的锋芒。 方继藩心里没底气,便朝刘健谄媚的笑着。 “那个……刘公,下西洋的事……” “下西洋有什么事?”刘健淡淡的道。 “……” 方继藩不知该咋说了,只好道:“当然是一切听刘公的吩咐。” “倒是有另外一件事。”刘健漫不经心的道:“幼夫去哪里了?” 幼夫是刘杰的字。 自然,在来此之前,方继藩就料到刘健找他来的目的了。 此时,他决定做一个诚实的人:“去了朝鲜国,这个孩子……真是实在啊,听说殿下忧心朝鲜国事务,主动请缨,非要去朝鲜国不可,怎么了拦都拦不住,刘公,您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刘健依旧凝视着方继藩,脸色却是转为冷漠。 方继藩觉得压力甚大,脸皮再厚,也抵不住这杀人的目光啊。 他顿了顿道:“这个……这个,主要是朝鲜国里那李隆狼子野心,下官料到此人的目的很不简单,朝鲜国内,只怕要滋生祸端,所以……” 刘健打断道:“这么说来,幼夫还有危险?” 他已经懒得听了,哪里会有祸端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现在怎么样了,你方继藩把我儿子当枪使,你当老夫是傻子? 方继藩连忙保证:“可能会有一场变乱,不过请刘公放心,下官已偷偷授了他一个锦囊,这锦囊中有脱困的妙策,幼夫断然不会有危险的。” “是吗?”刘健的脸色终于铁青起来,恼羞成怒的道:“看来果然是有危险啊,幼夫从未出过什么远门,此去若是有杀身之祸,你担得起干系?” 方继藩心里有点发虚。 他觉得以刘杰的智商,理应不可能看到了锦囊之后还乖乖的待在原地吧,只要人跑了就好。再者说了,李隆虽然残暴,可他的目标是国内的士人,刘杰乃大明宰辅之子,又是大明的钦使,他有这个胆子敢动手杀了刘杰? 十之八九,是不可能的!李隆不可能不顾及这些,除非他是个疯子。 那问题是,他是不是个疯子呢? 方继藩想到此处,心里咯噔了一下,卧槽,能干下那等事的,这个人就是个疯子啊。 刘健凝视着方继藩,目光要杀人:“到底有没有危险。” “有一点点,但是不多。”方继藩老实回答,后背都感觉冒冷汗了! 这话听在刘健的耳朵里,却和九死一生差不多了,顿时怒气冲冲的道:“若是当真出了事,你担的起干系?”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连忙道:“请刘公放心,下官早已安排的妥妥当当了,假若……假若真有个什么好歹……” 方继藩踟蹰了,还真是不知道假若发生了好歹,他该如何给刘健交代了! 看到方继藩这个样子,刘健心都悬起来了:“如何?” “要不……”方继藩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要不以后下官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以后你就当下官儿子一般看待,下官照料您下半辈子。” “……” 刘健的脑袋有些眩晕。 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本就已经无法沟通了,当然,他不知道这玩意叫代沟。不过和方继藩交流起来,他觉得自己至少要短寿十年。 “出去!”他手一指门,甚至这手在发抖。 方继藩很无奈,只好灰溜溜的跑了。 ……………… 辽阳! 可怕的奏报途径此处。 而辽东都司巡抚彭谊也接到了这封奏报。 随即,这位巡抚倒吸了一口凉气。 藩国发生了乱子,不算什么,这是人家自己家的事,一般情况,大明至多也就在辽东重新布防一些,以备不测。而后,等着人家窝里斗,谁斗赢了,就支持谁。只要还保证最后坐在王廷上的,乃是李氏的宗室,管他呢,大不了重新颁发一个金印和金册便是。 其实在这里,辽东巡抚彭谊的身边还有一位钦使,此人乃是礼部的一个官员,奉旨前往朝鲜国,册封朝鲜国废妃伊氏为王太后。 他走的并不快,捧着圣旨,途径了辽阳,歇歇脚是必须的,这也是彭谊觉得奇怪的,因为此前也有一个钦使途径辽东,不过人家压根没有经过辽阳,直接绕城而去了,只在城外的驿站里暂歇了会儿。 他专门将这钦使找来,然后将从朝鲜国的奏报给他看。 这钦使,顿时整个人的脸色惨然起来,差点没瘫在地上:“此人……禽兽啊。” 他立即想到了自己的职责,现在这个情况,自己还要去朝鲜国吗? 不能,万万不能了,都说了李隆是禽兽,这个时候怎么还可能去册封他的母妃? 何况,那里也不安全了啊。 “你如何看?”彭谊凝视着钦使。 钦使咬牙切齿地道:“若只是诛杀大臣倒也罢了,可此人丧心病狂,不但杀死大臣,竟还大肆株连,杀死了这么多的士人,这是要动摇其国本吗?更可耻的是,此人捣毁圣庙,糟践圣人,将那成均馆改为勾栏娼院,此天地不容也。” “是啊,天地不容!”彭谊颔首点头。 他几乎可以想象,当朝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会惹来多大的风波。 大明天子且不说,这天下的文臣,以及数十万的读书人,可都是圣人门下啊,朝鲜国发生了这样的事,若是朝廷不知道,或者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倒也罢了,可根据从大量逃亡来辽东的朝鲜士人以及贵族的奏报,这几乎已经确有其事了。 也就是说,消息坐实了。 其实彭谊并不知道,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在历史上,李隆是在得到了大明的册封之后,才开始对士人动的手,因此朝鲜国内的士人以及贵族虽被大肆杀戮,却没有多少人向北逃亡。 究其原因就在于,李隆的计策成功了,大明皇帝的册封使许多朝鲜的士人意识到,天朝上国是站在李隆一边的,否则怎么会加封废妃伊氏呢? 也就是说,这是大明所支持的一场杀戮。 因而,相当程度上,朝鲜国的士人对大明离心离德,直到倭人袭击朝鲜,大明派兵至朝鲜国抗倭,这种不满和怨言才渐渐的消失。 可现在,刘杰所送去的那一封圣旨,却完全改变了这个情况。 朝鲜士人和两班贵族在得知大明皇帝狠狠的斥责过李隆,自然也就意识到,李隆对于天朝上国已经不得人心! 因而,甲子士祸之后,人们第一个反应就是往辽东大规模的逃跑,不只是贵族,也不只是士人,便连一些武官,甚至是朝鲜国的李氏宗室,都疯狂的向北逃窜。 辽东已经出现了大量的朝鲜国贵族和官员,人满为患,这也使彭谊接到了第一手的消息! 其实当彭谊看到了奏报之后,也很是吃惊,那李隆是个疯子吗?这岂不是自断根基? 而事实上,这李隆他就是个疯子! “这份旨意,不必再宣读了。”彭谊凝视着钦使道:“你就暂留辽阳,听候朝廷安排吧。还有一件事,有一个叫刘杰的人也在边境,他自称钦使,说是得到的乃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不只如此,这个刘杰还是刘公的儿子。” “什么?”钦使懵了,这去朝鲜国宣读旨意的事,还有人抢先? 彭谊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他所宣读的这份圣旨,正好和你的圣旨恰恰相反,那圣旨乃是斥责李隆,以及其母废妃伊氏。” “……” 钦使脑袋很是惊讶,这是什么鬼,明明是让我去宣读旨意应下人家所求,怎么转过头却是让个人跑去骂人了? 他忍不住道:“彭公,下官以为这里头,只怕有蹊跷啊。” “有蹊跷也和我们无关。”彭谊摇摇头道 随即他眯着眼睛,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口里接着道:“可老夫却知道,此乃陛下圣明,一眼就洞穿了奸贼李隆的诡计,所以才下旨申饬。你看,着奸贼李隆,不是已经现出原形了吗?此等无君无父的狗贼,天下人人人得而诛之,陛下相距朝鲜国千里之外,竟能明察秋毫,实是圣明啊,老夫找你来,是要上书称颂皇上的奏表一事。” 第三百六十章急报 “称颂……” 钦使陡然,明白了。 是啊,连辽东这儿都没看破李隆的狼子野心。 倘若当时,他所带的圣旨当真送了去朝鲜国,册封了废妃伊氏,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幸好陛下明辩忠奸,使这李隆无所遁形,否则大明天朝上国,岂不成了支持李隆屠戮宗室、大臣、士人,甚至是羞辱圣人的帮凶? 此等事,势必引发哗然,有伤朝廷的体面。 钦使便道:“彭公说的是,理当报功,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慧眼如炬,侦出李隆狼子野心,我等做臣子的,真是拍马不及也。” “不过……朝鲜国该如何处置呢?” “是啊……”彭谊对此也颇为头痛,他是辽东巡抚,这朝鲜国的事,和他也有一定的关系。 想了想,他才道:“现在朝鲜国发生如此惨绝之事,逃至辽东的贵族都希望大明能够讨伐李隆,可朝鲜毕竟还有十万军马,讨伐,哪里有这样的容易呢。” “朝鲜是选择默不作声,还是选择讨伐不臣,这也不是你我能够做主的,吾为辽东巡抚,能做的,就是预先做好一些准备,调集一些军马先在边境,囤积一些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钦使认同地颔首点头。 现在朝廷确实得犯难了。 这件事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怎么处理,也成了令人头痛的事。 讨伐,就意味着大动干戈,十几万军马聚集起来,无数的粮草要从关内调运,到时,一旦开战,势必要有数不清的伤亡,朝鲜故然是小国,可北方山路崎岖,群山连绵,其实并不好征服。 可不讨伐,就坐视这朝鲜国内乱吗?那么,那些被杀戮的朝鲜国士人,势必也会对大明寒心! 而那李隆有恃无恐,只怕更加猖狂,依着这个人的疯劲,说不准直接脱离大明的藩属也是未必。 不过……此事似乎和自己无关,眼下,还是报一个喜要紧。 …………………… 有司开始彻查东宫伪诏之事。 可士林已是炸开了锅。 虽说刘健将此事暂时在朝中压了下来,清流御史们不敢造次了,可这并不代表读书人肯善罢甘休。 这事竟还和刘杰有关?既然和刘公的儿子有关系,那么刘公岂会不知? 当朝首辅,居然和东宫联手伪造圣旨,这是何罪? 反观方继藩,心思却都在他的猪上!他去了西山一趟,快过年了,几个门生也即将要休沐,方继藩便懒得不肯动弹了,最重要的是,现在不好出门,每一次出门,都引来读书人哗然! 你看,这个方继藩,犯了这么大的事,三司正在彻查他,这个时候,竟然还敢大摇大摆的抛头露面,可见此人张狂到了何等地步。 不过不出门,也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因为人家又说,快看这个家伙,这事他肯定是主谋,否则又岂会惶惶如丧家之犬,竟不敢抛头露面!可见他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因为畏罪,而不敢出门。 可就在此时,一封自辽东而来的奏报被送到了礼部。 礼部尚书张升最近脾气不太好。 他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当初就因为在成化朝时,弹劾过内阁大学士刘吉等人,遭到过打击,等到弘治皇帝登基,方才平步青云。 对于刘公之子居然牵涉进了伪诏一事,他格外的关注,倘若当真确有其事,这堂堂内阁首辅,岂不和东宫沆瀣一气? 做大臣,该有风骨啊。 虽然他没有和御史们去凑热闹,也不屑于靠弹劾去沽名钓誉,可心里却掩藏着不快。 再者,册封的事,乃是礼部的事,陛下下旨册封伊氏为王太后,这诏书也是礼部颁发。 现在天知道那一份伪诏里写着的是什么,显然也是奔着伊氏去的。 这令他感到忧心。 “张公,辽东,送来了急报。”一个书吏气喘吁吁的进来。 张升一愣,辽东……急报…… 莫非有消息了? 若是辽东来的,或许……这场是是非非就可以厘清楚了,东宫到底有没有伪造圣旨,那伪造的内容什么,刘健之子刘杰是否当真有参与! 想来……就可以水落石出了吧! 张升打起了精神,正要准备看奏报。 外头却喧闹起来,竟是左都御史带着几个御史亲自来了。 左都御史马驯至中堂,张升与马驯二人对视了一眼,马驯直截了当的道:“今日来此颇为冒昧,只是朝中命吾彻查东宫伪诏之事,因而特来此,想问一问辽东那儿还有什么消息吗?” 急报前脚刚到,这左都御史后脚就来了。 张升也知道马驯作为左都御史,现在要彻查此事,压力甚大,一方面是士林里破口大骂,说有司害怕刘健,肯定不敢彻查,最终可能无疾而终。 另一方面,马驯越往深里查,觉得牵涉的人实是非同小可,兹事体大,现在是左右为难,哪边都不讨好。 他跑来礼部,就是想等辽东的消息,反正是不是有伪诏,辽东肯定会有消息来的。 张升便道:“刚刚送了来。” 其实张升和马驯的关系并不坏,不过今日乃是公务,公事公办。 马驯顿时精神一震,道:“既如此,该送都察院为好。” 张升道:“且先看看这急报里写了什么,再做定夺。” 马驯觉得有理,于是二人打开了奏报。 上奏之人,乃是辽东巡抚。 这就奇了,辽东巡抚居然将奏报送到了礼部来。 想来,这定是和礼部有关。 而能和礼部沾上边的,肯定是那册封的事了。 马驯继续看下去,只是这越看……却越是心惊肉跳,脸都绿了。 张升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屏住呼吸,眼珠子都直了。 朝鲜国出事了,出大事了! 尤其是看到李隆居然将供奉圣人的成均馆改为了娼院,张升觉得自己眼前一黑,想死。 他是礼部尚书啊! 这礼哪里来的,追溯起来,所谓的礼,不就是圣人所倡导出来的吗? 礼部,礼部,不妨称之为圣人部,宣传教化,负责祭祀,这一切的一切,不都围绕着圣人的教诲? 现在……那李隆,竟做出了这样的无耻之事。 滥杀无辜,杀害自己的兄弟和侄子,杀戮无数的学官和读书人,杀戮大臣,便连僧人也一并杀害,竟还让宫中的医女去做娼*,供他玩乐。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令张升的心堵得慌。 他摸着自己的额头,骤然,他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诏书,那一份诏书……” 那一份自礼部送出去的诏书……… 那诏书,是他亲自看过的,上头颂扬了废妃伊氏的功德,同时对于李隆褒奖有加,认为他的孝心,感动了天地,所以才册封其母为王太后。 这其实也是册封的惯例,礼部才不管你一家子是什么东西呢,可既然要册封你,当然要说一点好听的话,说你人品高尚,说你脱离了低级趣味,说你符合礼教的规范才对。 可问题在于,现在这份奏报,简直就是对那诏书生生的打脸啊。 几乎可以想象,那份诏书若是颁布出去,结果李隆却丧心病狂至此,整个天下,会何等的震动。 到时,他这礼部尚书,怕要被人耻笑一辈子了。 马驯也是给吓坏了,他也是圣人门下,看到成均馆成了*院,下意识的猛地打了个寒颤,好不容易压下愤怒,才收起心神继续看下去。 “……” 呼…… 另一边,张升却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圣旨居然没有送出去…… 这就好,这就好…… 若是册封的圣旨送了出去,真的没法做人了。 伪诏…… 居然有伪诏的讯息? 马驯和张升二人大气不敢出,然后,他们彻底的疯了。 果然有伪诏,这伪诏也确实是刘健之子送去的,而这伪诏,竟是严厉的指责了李隆,说李隆贪得无厌,说伊氏既为废妃,你李隆作为废妃之子,得以承继王位,已是上天之德,居然还想生出妄想,实是罪该万死。 痛快! 骂的痛快! 马驯和张升二人,方才本是对李隆咬牙切齿,这等恶行,真是闻所未闻,而如今,这伪诏岂不是骂出了他们想说的话。 此等禽兽,也配得到册封,大明朝廷没骂你祖宗十八代便算是恩典了。 在奏报的最后,却令马驯和张升脸色古怪起来。 这是报喜的奏疏,大书特书的颂扬了皇帝的圣明,一眼洞穿了李隆的狼子野心云云。 马驯懵逼了,随即看向张升,张升也看着马驯,二人面面相觑。 问题,似乎来了。 这到底算不算伪造呢? 若是承认这是伪造,那岂不是白白骂了一顿? 而真的诏书,该怎么解释?整个礼部都是傻子,居然兴高采烈的去册封李隆这样的人渣。 陛下也是昏聩糊涂,居然册封了李隆的母亲? 可这确实就是伪诏啊。 “张公,这个……你怎么看?”马驯心里很没底! 他想揭露真相,可真相太可怕了,一旦揭露出来,皇家的体面荡然无存,礼部难辞其咎,整个大明朝廷都会成为笑话。 第三百六十一章立功了 左都御史和礼部尚书二人沉默了很久。 张升一脸无语的样子,瞠目结舌,老半天才道:“你怎么看?” “这算伪诏吗?”马驯想了想,也不敢拿主意。 “这……”张升也是为难地道:“马公,你是左都御史,真伪之事,你来拿捏为好。” 马驯自是不敢轻易的拿捏,却道:“这诏书不是礼部颁发的吗,张公岂有不知,何须我来拿捏。” “我觉得………还是送内阁,立即请诸公做主吧。” 马驯松了口气,他发现这是一个天坑,现在既然让内阁决策,这……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他忙道:“很好,你我同去,说起来,这也算是喜讯吧。” ……………… 内阁里,很安静。 大家都知道,刘公的心情不好。 因而,所有人都蹑手蹑脚的,生怕触了刘公的霉头。 读书人闹得凶,其实是情有可原的。 现下发生的事,太大了。 若是再闹下去,这刘公的声誉急转直下,甚至可能逼迫得刘公请辞致士不可。 不过内阁里,谁都不认为刘公就此会还乡养老去。 当今陛下对刘公甚为信任,这首辅大学士非刘公不可,就算上书请辞,多半陛下也会极力慰留,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人得留下! 可天知道士林那儿,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刘健坐在公房里,他表面上是无事人的模样,可心底深处却也知道自己骑虎难下。 当然,其实声誉还只是其次,是非曲直,后人自会明白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真正担心的,却是自己的儿子。 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好不容易成了才,刘家后继有人,结果…… 九死一生啊。 倘若当真出了事,刘健恨不得直接打进方家去。 他就这么揣测不安的看着案头上的奏疏。 外头,却喧闹了起来。 “辽东来了急报,是朝鲜国的。” 一下子,刘健豁然而起,外头细碎的言语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出……出事了? 是刘杰出事了吗? “接到了奏报,便立即来寻刘公了,刘公可在公房……” 这像是礼部尚书的声音。 刘健的脸色不禁惨然起来,指定着就来找自己,这不就是因为刘杰的事吗?莫非…… 他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身躯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甚至脚下一阵发虚。 难道……白发人送黑发人? 其实在刘杰之前,刘健还有两个儿子,只可惜,都过早的故去了。 一想到第三个儿子,这唯一留下来的独子极可能也…… 泪水便在刘健的眼眶里打转。 要撑住啊。 刘健心里想,自己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可万万不可失态。 这时,已有人进了来,不是张升是谁,除此之外,竟还有左都御史马驯。 二人气喘吁吁的,显然是一路小跑着来的。 他们与刘健目光相对。 片刻的沉默之后,马驯扬了扬手里的奏疏道:“刘公快看。” 刘健早恨不得将这奏疏夺过来了,他深吸一口气,低头看起来。 内乱…… 许多的宗室被屠戮……两班贵族与士人死伤惨重。 女医官以及僧侣被羞辱…… 成均馆…… 这个该死的李隆,简直猪狗不如啊! 可刘健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这样的猪狗不如的疯子,而自己的儿子恰恰又在…… 咦? 刘健一愣。 钦使刘杰率士人、两班贵族等,徙至辽东…… 这意思是,还……还活着! 而且还带回来了不少朝鲜国的士人以及贵族。 刘健关注着奏报中的用词,他心里顿时明白了,这定是辽东巡抚向自己示好! 这分明是逃命的时候,谁还顾得上保护朝鲜国的士人和贵族,摆明着就是一群人逃亡,这个‘徙’字,分明就是逃嘛。 可是…… 接着,便是报喜了。 呼…… 一口浊气,终于自刘健的口里喷出来。 痛快啊! 自己的儿子,立功了。 他猛地抬眸,看着马驯和张升。 张升毫不犹豫地道:“恭喜刘公啊,刘公真的有一个好儿子啊,区区一个读书人,不但长途跋涉的赶去朝鲜国宣读了旨意,而且在情急之下还保护了这么多的士人,据说还带回来了十几个朝鲜国的宗室,使他们免受戕害……” 马驯看了看张升,也跟着道;“不错……若非刘杰,只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谁都明白,若这一次没有刘杰,朝廷算是颜面丧失了,册封李隆这样狗贼的母亲,这不等同于是朝廷为虎作伥吗? 其实任何罪都是可以饶恕的,唯独将成均馆,改为了*院,这却是万万不可饶恕的事! 大明还有数十万圣人门下的读书人呢,这李隆做这等事,得罪的何止是朝鲜国国内的士人和贵族,这是将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得罪死了啊。 “李隆狗贼,人面兽心!”刘健深吸一口气,怒不可赦的骂道。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将要名扬天下了,这……倒多亏了方继藩,方继藩那厮,虽然……罢,不想他,最重要的是,李隆此贼,朝廷必须要予以反应才是。 他定了定神,便道:“立即请各部尚书、九卿,以及相关人等觐见,朝鲜国发生内乱,非同小可,此乃我大明藩属,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不是小事,既然确定了儿子还好好的活着,现在自是再顾不上关心自己的儿子了!他想了想又道:“速请太子与新建伯一道入宫来,来人,快去通报陛下。” ……………… 满朝混乱起来。 突然开始召集大臣,便连弘治皇帝看着喜报,沉默了老半晌,也是哭笑不得。 方继藩预言成真,其实并不出奇。 若不是这个家伙有无以伦比的洞察力,弘治皇帝也不可能对太子和方继藩在东宫里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就将这两个家伙抽死了。 可令弘治皇帝震惊之处却在于,朝鲜国王李隆居然丧心病狂到了此等的地步。 疯子,简直就是个疯子。 其实当初方继藩奏报,觉得事有蹊跷的时候,弘治皇帝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可怕的后果的。 原以为这件事办坏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册封了就册封了就是,应该也不会生产太大的影响。 可只怕连方继藩都想不到,一个人能做出如此可恶的事吧。 而现在…… 弘治皇帝放下了奏报,却是叹了口气,忍不住道:“真是令人后怕啊,若不是假圣旨先行送了去,那册封的圣旨去了,只怕朝鲜国上下,除了那民贼李隆之外,所有人都要被蒙在鼓里,都将对我大明寒心透了吧。若是消息再传回京师,朕真不知该如何向天下的读书人交代了。” 这是实话,前脚若是册封了一个人,夸奖他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有德。转过头,这个人大杀四方,还如此羞辱圣学,天下的读书人不炸了锅才怪。 萧敬站在一旁,他方才一直都在偷偷瞄着奏报,大抵知道了一些内情! 此时,他忙道:“陛下说的是,不过……” 萧敬意味深长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才道:“这自然与陛下圣明分不开关系,若非是陛下洞若观火,很快就看穿了李隆此等狗贼的奸计,命令太子殿下草拟了一份新的圣旨,抢先送了去,只怕连大明也是为虎作伥了。” “……”弘治皇帝不禁看了萧敬一眼。 这萧敬倒真的是鸡贼得很。 不过……这事似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难道要朕向天下人说,朕就是个傻子,差点酿成大祸? 此时,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边道:“走吧,去谨身殿,方继藩……有功,太子的功劳也不少,还有那个……” 看弘治皇帝迟疑,萧敬连忙提醒:“刘杰……” 弘治皇帝抿嘴微笑道:“对,刘杰……刘卿家生了一个好儿子啊,这往返数千里,功劳也是不小。” 弘治皇帝说罢,便往谨身殿升座。 文武百官来了不少,许多人正在办公,突然传召,一头雾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许多人见了面,都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当然也有消息灵通之人已经得知了消息,却是个个深深的看了太子殿下和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其实早知这个结果的。 李隆这个人,确实暴虐成性,乃李氏朝鲜第一昏君,往后更骇人听闻的事多着呢。 刘健则是面色红润,终于还是没掩饰住喜上眉梢,他朝方继藩含着深意的看了一眼,露出了笑容,方继藩也忙回以微笑。 紧接着,萧敬出来,开始念诵来自于辽东的奏报。 “臣辽东巡抚彭谊奏曰:近闻朝鲜国……” 萧敬念得很慢,可是很快,谨身殿里就炸开了锅。 “无耻。” “耸人听闻,耸人听闻啊……” “人面兽心的贼子!” 痛骂之声,络绎不绝。 这是藩属国,藩属国的国君如此,大明怎么可以坐视不理呢?何况,这还是对读书人动手。 当然,更令人惊讶的却是……朝廷居然申饬了李隆…… 什么时候申饬的,我怎么不知道? ………… 一天下来,头晕眼花,终于能歇歇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赏罚分明 文臣们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愤怒之色。 朝廷申饬好啊! 这狗都不如的东西,大明朝廷若是不申饬,才是真正的有伤国体。 无数自诩圣人门下的大臣们,一个个义愤填膺,便是那些自诩老成持重之人,也都激动得面红耳赤起来。 想象一下,倘若将国子监改为了某些不可描述的场所,这会是啥结果? 古人最是崇古,而这个古,其实就是圣人。 现在圣人被你李隆如此侮辱,这就是公然与全天下的圣人门生们为敌啊。 咒骂声,已是四起。 杀人,这是暴君行为。 可这……足以让满朝文臣们将李隆当做猪狗看待了。 更有激动的人,滔滔大哭。 “复仇!”有人大呼一声。 众人一看,说话的,竟是翰林院学士沈文! 此时,他气愤难耐地道“若不讨伐朝鲜,我等与猪狗何异!今逆贼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兄屠侄,侮辱圣门,神人之所共愤也,天地所不容!” 他一面说,一面捶着自己的胸口,显得甚是心痛欲绝“大明为上国保护藩属臣民,义不容辞,而今朝鲜国纲常颠倒,豺狼当道,臣子惶惶不可终日,万千百姓,避其君如蛇蝎,礼崩乐坏至此,理当起义兵讨伐,吊民伐罪,以正天下。” 方继藩默默地站在人群中,很是出奇,没想到沈学士竟还有如此热血的一面。 不过细细想来,大爷的,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家伙们听说圣人受辱了,个个便义愤填膺,要起兵讨伐,可鞑靼人三不无时的袭边,也没见你们这般激动。 当然,这些话,方继藩是不敢说的,他要留着有用之身去做伟大的事。 沈文一席话,顿时令一干大臣轰然响应。 可在此时,高坐在上的弘治皇帝却是敲了敲案牍。 啪啪…… 谨身殿终于稍稍安静了一些。 弘治皇帝的视线往众人的身上环顾了一眼,随即道“朕在两个多月前颁布了一道旨意,诸卿可还有印象吗?” “……” 人们冷静了一些,于是乎,许多的疑窦都冒了出来。 对啊,那一道旨意,是不少人见过的,当时可还传抄了邸报,那邸报里,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是要册封李隆之母,也即是废妃伊氏为王太后。 可转眼之间,怎么就成了申饬的圣旨了? 倒是在此时,方继藩毫不犹豫的,直接箭步上前道“吾皇圣明啊……” 方继藩的声音,一下子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却见方继藩红光满面地道“吾皇明察秋毫,早知李隆狼子野心,却又不肯打草惊蛇,于是明发旨意,表面上是要册封废妃伊氏,可实际上却是暗中叮嘱太子,给太子殿下一道密诏,命人快马加鞭,赶往朝鲜国,申饬李隆!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遥控朝鲜国时局,区区逆贼李隆,自以为是,其实不过是跳梁小丑,哪里知道他的狼子野心早已被陛下一眼看破,可怜李隆这挑梁小丑,竟还懵然无知,不知一切尽在陛下掌握……” “……” 众人侧耳倾听,一个个心里吃惊。 不明就里的人,心里不由惊讶万分,原来这是陛下暗度陈仓的计谋啊。 也就是说,当初闹得风风雨雨的所谓伪诏,其实是真的。宫中颁出的,乃是两份诏书,一明一暗,此乃陛下的谋划? 虽然大家不知陛下为何要有此谋划,不过……听着倒像是这么一回事,一切……竟都是误会! 如此看来,是大家错怪了太子殿下,错怪了方继藩,错怪了刘公…… 于是乎,许多人佩服地看向弘治皇帝,肃然起敬。 陛下圣明啊。 弘治皇帝直直地看着方继藩,似笑非笑,方继藩这个家伙,说实话,在他身上想找出一点风骨,还真不容易啊。 不过这股子机灵劲,还真令人佩服。 刘健等人是深知内情的,不过此时,真相如何很重要吗?最重要的是另一份诏书很及时的送去了朝鲜国,避免了大明成了李隆的帮凶! 而对刘健个人而言,他的儿子还活着,还立了功劳! 朱厚照受了方继藩的启发,顿时也凑了上来,厚颜无耻地道“父皇……” 他还没开口,弘治皇帝已是压了压手道“好了,你不必说了。” 看着一个个对自己佩服不已的百官,弘治皇帝却是晒然道“朕很圣明吗?” 这一句反问,令所有人都哑然了。 因为他们知道,陛下还有后话。 弘治皇帝却是叹了口气道“朕何尝有什么圣明,朕之所以圣明,不是因为朕有多聪慧,而是因为……真是天子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懵了。 这啥意思? 弘治皇帝便沉声道“诚如你们一样,金榜题名之前,什么都不是,可金榜题名了,做了官,于是乎,你们从一文不名,渐渐的在别人口里就成了聪明人,成了了不起的人,这也不是因为你们一下子变聪明了,而是你们做了官,和朕一样,都有了生杀大权。” “朕为天子,可朕也自知朕不是什么时候都很圣明,至于方卿家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鬼话,听一听就好了,朕不怪他在此胡说八道,因为他是朕的臣子,因而有了功劳,朕的臣子们便争先恐后的将这大功扣在朕的身上。可若是有了过失呢?朕的臣子们又忙不迭的背在自己身上。” “君君臣臣啊,说来说去,不是这个道理吗?可是朕不圣明,朕也没那明察秋毫的本领,朕有好的地方,也会有失察之处,这第一份册封的圣旨,确实是朕颁发出去的。可第二份圣旨……”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看向了朱厚照,道“是太子颁出去的,是伪诏。” 殿中一下子哗然起来。 “伪造圣旨,这是何其大的罪啊!”弘治皇帝摇头苦笑道“而做此事的,是朕的儿子,你们说说看,若以祖法而论,太子所触犯的,是何罪?” 朱厚照有点懵……这是亲爹吗?为了找自己儿子的麻烦,功劳父皇你都不要了? 众臣茫然地看着弘治皇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弘治皇帝又笑了“朕看,这是万死之罪。” 朱厚照这下是吓得大气不敢出了。 “可是呢……”弘治皇帝的话自是还没说完的,他不疾不徐地继续道“朕却要赏他,诸卿可知这是为何?因为屋子要塌下来了啊,这册封的圣旨一旦颁发出去,李隆此等恶贯满盈之徒,便要借着朕的圣旨去作恶,因为这道圣旨册封下去,无数的朝鲜国士人便会对大明心寒,这不正是屋子要塌了?” “屋子要塌了,有的人便会躲开去,这就是君子不立危墙。可有的人,他不躲,他知道屋子塌了,却还在想祖宗们教我不可离开屋子,我宁可被屋子压死,也绝不逃的!这样的人,是忠厚的人。可还有人,明知大厦将倾,他若是去扶,势必会遭人惠誉,却还是奋不顾身,死死的抵住房梁,不使这屋子塌下来。这叫什么,这便叫力挽狂澜,叫扶大厦于将倾!” “聪明的人,如方继藩,他看到屋子要塌了,太子便召集方继藩、刘杰这样的人,奋不顾身,明知伪造圣旨乃是万死之罪,可为了挽回朕的过错,却还是大着胆子伪造了圣旨。那么诸卿家,他们这些人,是有功呢,还是有过呢?” “……”此时,殿中已是鸦雀无声了。 “有的人,认为即便天大的功劳,也无法掩盖过错,他们认为国家有法度如此,一旦开了先河,那么有人有样学样,岂不是大逆不道?” 弘治皇帝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一直面带微笑,他今日似乎很有感触,此时感慨道“朕看这不对,屋子要塌了,却还踟蹰着祖宗们是否准不准你救屋子,这叫什么,这叫食古不化。” “冒着天大的罪行,却肯奋力去纠正朝廷的过失,朕看到的,是赤诚。” “朕前几年看到了天下太平。可这两年呢,看到的却是江山满目疮痍。其实江山还是那个江山,可看到的风景却不同了。国朝已历百二十年,这百二十年来,多少积弊缠身啊,需要的,不正是这些不肯瞻前顾后,即便明知是滔天大罪,还肯忠勇奋力的人吗?” “所以!”弘治皇帝话音一顿,正色道“太子犯了罪,还有方继藩、刘杰人等,统统都有罪。可是……朕不会惩罚他们的过失,朕反而要褒奖和颂扬他们的功劳!” 此言一出,众臣哑然。 似乎没有人去计较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了。 毕竟,若是放任不管,难道当真让朝廷去册封李隆? 那是个禽兽啊,朝廷册封李隆,褒奖他的忠孝,这厮转过头再把孔圣人践踏在地,那么朝廷是什么呢,帮凶吗? 此时站出来计较这个,这岂不是和李隆成了一丘之貉? ………… 昨晚老虎睡得早,今儿天没亮就醒了,花了些时间构思,就马不停蹄的码字了,前几天更得有些晚,实在是睡眠不足,而且写书,构思的时间花的更多,若是时间允许,其实老虎都想尽量早些的!。 第三百六十三章建功立业 “陛下!” 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还是方继藩! 方才胡乱拍了一通马屁,结果弘治皇帝压根就不领情,直接道出了真相,这方继藩……想来挺尴尬的吧,不过陛下赞许他有功,这小子多半是要感激涕零,来谢恩了。 可方继藩一点尴尬都没有。 方继藩激动地道:“陛下真实圣明啊……” “………”所有人顿时又目瞪口呆地看着方继藩,这样也行? 朱厚照也是有点懵,目光古怪地看着老方…… 方继藩则是振振有词地道:“陛下勇于承认自己的过失,历朝历代所罕有,历来天子都揽功于身,唯有陛下从不居功,却总是将过失承担在身。此等胸襟,恒古未有,臣……确有万死之罪,和太子殿下伪造圣旨,可臣之所以如此大逆不道,正是因为臣知陛下宽宏大量,绝非是小鸡肚肠,只是臣万万想不到,陛下非但饶恕了臣的罪责,竟还对臣论功,陛下仁德之心,宽厚胸怀,令臣敬佩不已,臣肝脑涂地,难报效万一。” 众人一个个脸色迥异,这马屁精…… 他们也算是服了。 做大臣,毕竟应该要有所风骨的。 班中只有一人,依旧面无表情,像是无事一般! 此人正是欧阳志,欧阳志作为翰林侍学,已有了参与朝会的资格。 因此,有些熟悉欧阳志的人,都不免在此时偷偷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他们想知道,欧阳志的恩师如此臭不要脸,作为门生的欧阳志,会是什么表情。 可惜,欧阳志令他们失望了,依旧是那副十年如一日的面无表情的样子。 许多人心里不由感慨,不愧为欧阳侍学,真是沉得住气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道:“嗯,卿与太子,朕自会论功行赏,对了,还有那刘杰。” 接下来,便是群情激愤的大臣们,要求讨伐朝鲜了。 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若朝廷无动于衷,似乎也说不过去。 只是接下来的唇枪舌战之中,似乎又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叫嚣着讨伐容易,可要讨伐,就得要大动干戈了。 想要铲除李隆,至少得要预备十万大军,要数不尽的粮草,若是兵将少了,虽是征伐,可一旦战事不顺,巍巍大明,竟是奈何不了区区小国,岂不可笑了? 可若是调集大军,没有数个月功夫,消耗掉无数钱粮,却也不可能。 眼下朝廷要下西洋,又要应对天灾,实在是无法损耗国力了。 朱厚照一双眼眸满是星光闪闪,一副跃跃欲试之态,忍不住请战道:“父皇……儿臣……” 弘治皇帝只听他要进言,就知道朱厚照要打什么主意了,可…… 你是太子啊,方才还夸奖了你一通,你转过头就要带兵去打仗?朕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岂容你这般胡闹? 即便是朱厚照当真能胜,弘治皇帝也绝不允许朱厚照请战的,他立即打断朱厚照的话:“太子和方卿家想来乏了,且先退下。” 朱厚照自是不愿:“可是……” “去吧。”弘治皇帝一脸肃然地沉声道,没有给朱厚照丝毫的机会。 土木堡之变后,任何皇帝御驾亲征的事都变得极为谨慎,而朱厚照乃当今天下独一无二的太子,自然也绝无亲征的可能。 看着父皇严肃的眼神,朱厚照只好乖乖道:“儿臣告退。” 方继藩也跟着朱厚照告退而出,身后的勤政殿里,依旧是争议四起,到底要不要讨伐,如何讨伐,出什么兵马,需要多少钱粮,只怕……够闹腾的。 朱厚照既是眉飞色舞,可随即,又愤愤不平起来,对方继藩道:“老方,本宫思来想去,征朝鲜,这是天赐良机啊,若是咱们去了辽东……”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太子殿下,这又是要作死了? 方继藩摇头道:“太子殿下,其实……朝鲜国,不需要征伐。” “什么?”朱厚照万万想不到,方继藩居然是个爱好和平的人,一副仿佛第一天认识方继藩似的:“啥意思?” 方继藩含笑道:“李隆看似在朝鲜国一手遮天,可事实上,其国中早有人对他滋生不满,他便如一个泥足巨人,只需轻轻一推,便倒了。所以……要铲除李隆,太容易了,其实……只需让刘杰打着讨伐朝鲜国的名义,带着几百上千辽东军马,护送着朝鲜国逃亡而来的宗室、贵族入朝,那些暗中对李隆不满的朝鲜武官,势必会趁机动手,到了那时,不需我大明动手,他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方继藩的计划,是有所本的。 现在满朝君臣都认为李隆敢于大开杀戮,一定是他已彻底掌握了朝鲜国,可他们高估了李隆的智商,这厮不但是个疯子,而且是个完全不计后果的傻子。 在历史上,李隆在甲子之乱之后,没过多久就被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副司勇成希颜等人带领军队发动了夺门之变,先是诛杀了李隆的心腹,随即又入景福宫,废黜了李隆,将李隆流放于孤岛。 现在这些蠢蠢欲动的人,之所以不敢动手,不是因为没有力量,而是因为他们还不敢轻易的冒险。 甚至,对于大明的态度,还带有疑虑。 一旦大明的态度明确,公开讨伐,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副司勇成希颜这些人,必会动手。 所以……方继藩猜测,现在朝鲜国,缺的就是这临门一脚而已。 只要一脚踹过去,大事可定。 朱厚照不禁一呆,半信半疑地道:“你确定吗?那李隆既敢如此跋扈,想来是有所依仗的吧,至少禁军一定掌握在手里。” 方继藩一脸自信地道:“殿下难道信不过臣?” 朱厚照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倘若这李隆当真如此无用,似乎自己去讨伐他,也没什么意义! 朱厚照倒是疑惑地道:“既如此,可为何你方才不殿上陈奏?” “这件事要快,迟了,恐怕生变,所以必须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着现在李隆大失人心时动手!因而,唯一的人选,就是在辽东边境上的刘杰亲自打着钦使的名义带人入朝。” “……” 说到这里,方继藩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若是臣在陛下面前提及,只怕刘公会有想让臣当场在宫中喋血的念头,臣思来想去,刘公年纪老迈,还是不要刺激他为好……臣……其实早就偷偷给了刘杰一封私信,让他立即行动……” 朱厚照:“……” 似乎……很有道理啊。 刘卿家好不容易得知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这才还没高兴两个时辰呢,倘若方继藩这个时候提出,要让刘杰只带着区区几百上千的兵马护送着朝鲜的贵族们入朝,去面对那朝鲜国的十几万朝军,只怕刘卿家当场会吐血而亡吧。 理……当然是这个理,只要方继藩好好分析一番,朱厚照相信会有人认同方继藩的。 可儿子就是儿子啊,朱厚照想,倘若自己有一个儿子这么个折腾法,怕也要呕血三升不可。 朱厚照便笑嘻嘻起来:“有意思了……老方,还是你机灵,这事儿,先捂着,本宫最喜欢做的,也是生米煮成熟饭,哈哈,你有多大把握?” “至少也有七八成吧。”方继藩想了想道。 朱厚照颔首:“这样,本宫就放心了,毕竟刘卿家的儿子还有七八成活命的机会,至少,总不至良心不安。” 方继藩解释道:“刘杰乃是臣的徒孙,这是何等的情义,臣怎么会将自己的徒孙往火坑里推呢。即便是失败了,臣的徒孙总还有机会逃回来,不会横死的,除非运气太过糟糕,那就真没法子了,毕竟人若是运气不好,喝凉水也有呛死的可能。” 朱厚照笑了笑道:“有道理啊,没事,反正你徒孙多,不要多想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已是出宫。 朱厚照不禁感慨万千,抬头看了看天色:“老方啊,又要过年了,本宫又长了一岁,本宫心心念念着,总想建功立业,可至今……还是一无所成,这便宜尽都让刘杰占了去了,真是令人妒忌啊。” 方继藩却是突的道:“殿下,想吃猪肉吗?” 朱厚照不禁瞪了方继藩一眼,龇牙道:“不要提猪。” “臣的意思是,要过年了,总该请请客,将大家伙儿一起叫来,吃顿好的,这是臣的心意,殿下真不想吃?很好吃的。” 朱厚照却是冷笑。 方继藩想着,要过年了,这一过年,却不知公主殿下不见自己,是否会闷闷不乐呢? 方继藩便道:“其实最重要的是,得了脑疾的人,若是多吃猪肉,尤其是臣亲自养的猪,这病才更有根治的希望。殿下没兴趣的话,不知道公主殿下……” 朱厚照顿时大怒,一把揪住方继藩,语气不善地道:“啥意思,你啥意思,本宫怎么觉得你不怀好意?你休想骗过本宫!” 第三百六十四章聚财 面对咋咋呼呼的朱厚照,方继藩总是能做到荣辱不惊。 因为……习惯了。 方继藩轻轻拍了拍朱厚照揪住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道:“殿下,臣为公主殿下治病,从未收取过报酬,殿下是知道的吧?” 朱厚照没有说话,却依旧紧紧盯着方继藩,眼中带着审视! 方继藩振振有词地接着道:“为了给殿下治病,臣尽心竭力,这些日子,公主殿下的病,可曾复发过吗?” 朱厚照倒是认真的想了想道:“偶尔会……” 方继藩便露出微笑道:“殿下也知道是偶尔,若不是臣及时救治,殿下认为只是偶尔吗?” 朱厚照却是道:“本宫听说猪肉难吃得很,寻常百姓都不肯吃。” “这是殿下的偏见,臣养的猪和别人养的不一样。”方继藩信誓旦旦道:“不信,殿下可以试试。” 朱厚照道:“去西山吃?” 方继藩眯着眼,眼中带着精光:“殿下不是一直想挣银子吗?” “啥?” 如方继藩所预期的,朱厚照两眼冒光了。 方继藩则是淡淡的道:“要挣银子,就得聚财,怎么样才能聚财呢,要将人气凝聚起来,京师里多的是的富户,他们吃饱了没事做,闲着就容易滋生事端,不但令朝廷忧心。何况他们家里私藏着这么多银子,殿下看在眼里,睡得着觉吗?” 很有理的样子呀,朱厚照开始磨牙了。 用方继藩的话来说,这些王八蛋的钱,你不抢他,还有良心吗? “所以,我们得找个机会,让他们花银子。” 朱厚照愣了一下,眼中又露出了怀疑:“就这猪肉?” 方继藩摇了摇头道“谁说只靠猪肉?臣现在在想做一个大买卖,这其中自然少不得有殿下一份干股,殿下,我处处都在为你着想,你竟……认为臣别有所图?” 方继藩已经转为委屈巴巴的样子了。 朱厚照倒还真是被方继藩的话说得有几分感动,不知所措了,有些羞愧地道:“可这和我妹子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方继藩很认真地道:“治病是幌子,最紧要的是要先看看能不能让人掏银子,臣是在为殿下挣银子啊。公主殿下久居深宫,从未出来走动过,一辈子的养尊处优,什么好东西不曾见过,倘若连她都觉得有意思,那么殿下就等着躺着从天下的富户袋子里掏银子吧。” “殿下,只要办妥了这事,我们就成了。殿下放心,臣办事,历来妥当……断不会出任何的意外。” 朱厚照的脸色缓和起来,开始天人交战:“将本宫的妹子弄出宫,难度不小啊。” “所以需得以治病为幌子啊。”方继藩翘起大拇指:“以殿下的聪慧,这不成问题的。” “那……本宫试试,事先说好了,本宫也要去的。”朱厚照这一次却出奇的小心,警惕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很真挚地看着朱厚照道:“殿下一定要一起来,殿下若是不跟着来,臣反而心里不安了。” 朱厚照乐了,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这样看来,实是他多心了啊,老方还是挺忠厚的人。 于是次日一早,朱厚照便兴冲冲的入了宫。 本想先去坤宁宫给自己母后吹吹风,添油加醋一番。 谁料迎面竟看到萧敬过来,萧敬远远看到了朱厚照,便要跪下行礼! 朱厚照懒得理他,萧敬却道:“殿下,陛下正要寻您去呢。” 朱厚照顿时紧张起来,不禁挑眉道:“寻本宫去做什么?” 萧敬深深地看了朱厚照一眼:“陛下得到了一份方继藩的密函。” 朱厚照尽量摆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背着手,却也知道那密旨里写了什么,便噢了一声! 他本是心里不安的,可想了想,怕个什么,本宫现在不也立了功劳吗? 于是乎大喇喇的道:“走。” ……………… 方继藩的密函里,陈述了朝鲜国的情况。 当然……都是推测的。 方继藩认为,朝鲜国内已有人蠢蠢欲动了。 因此对朝鲜,大明不需大动干戈,只需让刘杰即刻打着讨伐的名号直接跨江入朝,则大事可定。 并且,方继藩还细致的说明了此事万不可昭告的理由,弘治皇帝看过之后,陷入了深思。 因为这李隆,已惹得朝廷沸沸扬扬,都说要讨伐朝鲜国! 可有道是,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银子呢,粮食呢?兵呢? 大动干戈,是要大量银钱的。 问题在于,这是一场吊民伐罪,讨伐逆王的战争。 大明作为上国,花费无数的钱粮,要死伤无数的官兵,可最终呢,朝鲜国乃是苦寒之地,比辽东的情况更惨,辽东好歹也是千里沃土,并没有什么山岭,而朝鲜国同样的气候,且更加偏僻,却是多崇山峻岭,民生困苦到了极点,还能指望朝鲜国能拿出钱粮来犒劳大军? 所以说,怎么算,这都是一个赔本买卖,即便是进兵顺利,对于朝廷而言,损失也是无法计数的。 弘治皇帝是个小气的人,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用,想到要死这么多人,浪费这么多钱粮,便心疼得厉害。 而方继藩的方法……嗯,有些冒险……不过……有可能吗…… 弘治皇帝心里想着,方继藩毕竟也没有去过朝鲜国,一切都凭他的分析和猜测,那李隆既然敢对国内的士人大加杀戮,料来还是牢牢的掌控了军队的吧,否则,这人岂不是个傻子? 这样一想,弘治皇帝便有点儿这冒险太大了,因为朝廷授意了刘杰为钦使,入朝讨伐,带着一千多人,顺利还好,一旦不顺利,被那李隆包围围歼,这岂不是朝廷的颜面大失,好端端的国家大事,成了儿戏? 这其中的风险,太大了。 只是,对于方继藩的密奏,弘治皇帝不得不谨慎起来。 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表示支持,不过暗中纵容,煽风点火倒是……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将密奏搁到了一边,而这时,朱厚照正好到了。 “儿臣见过父皇。”朱厚照拜下。 弘治皇帝便直接朝角落里点了点。 啥? 朱厚照有点懵了,父皇是疯了吗?真的比那李隆还不如啊,虎毒还不食子呢!平时是有错,他受罚,这也认了,可是现在他是大功臣啊…… 朱厚照气闷不已,便道:“父皇,儿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你说。” “儿臣这些日子,虽伪造了圣旨,可也大功于朝……父皇可是亲口嘉奖过的,怎么……” 弘治皇帝却是露出冷笑,声调也随之提高了一些:“逆子!你还有脸说,伪造圣旨,这罪小吗?你以为朕想当着满朝诸卿夸奖你?哼!事你是办成了,可是这办事的方法却是大逆不道,朕之所以当着满朝诸卿的面夸奖你,是为你留着体面,你毕竟是太子,是东宫,将来朕要后继有人,非你不可。朕不夸奖你,难道还要说你万死难恕?” “你伪造圣旨的事,就算想要隐瞒,那也瞒不住,满朝诸卿,没一个省油的灯,即便他们暂时被瞒住了,可事后一琢磨,也知道大抵是什么情况了。朕不如索性承认,夸奖你,是为了让你这个太子,至少朕还在的时候,能得到臣民们的赞赏,而不是唾弃。可错就是错,伪造圣旨,这是矫诏,是滔天大罪,朕没有找你算账,你竟还沾沾自喜,当真以为你立了大功?” “呀,父皇好卑鄙……”朱厚照恍然大悟,可随即他自觉得失言了,一琢磨,似乎觉得有一点道理,他倒也实在的,便乖乖的到了角落,啪嗒一声,直接跪下了。 弘治皇帝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其实今日朱厚照若是谦虚一点,主动跑来说一声,虽然儿臣立了功劳,可儿臣毕竟矫诏,还请父皇恕罪。 真能如此,弘治皇帝的心倒还舒坦一些,细细想来,毕竟是功大于过的。 可问题就在于,这厮还自以为自己是大功臣,一副沾沾自喜之态,这就令人无法忍受了。 朱厚照道出卑鄙二字,弘治皇帝面上却是平淡,权当没有听见,转而道:“朕刚要萧伴伴宣你入宫,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你入宫来,可有事?” 朱厚照想了想,妹子要出宫,父皇若是不恩准,那也是不成的,于是他道:“是有一事,方继藩说,妹子的病,最近病发得较为频繁,一般的治疗,怕是不成了。” 弘治皇帝的面色顿时紧张起来:“治不了了?” 朱厚照点头道:“他说需去西山,在西山……救治……自然,妹子是千金之躯,儿臣是她皇兄……自当陪她一道去的,因而想入宫恳请父皇和母后恩准。” 西山…… 弘治皇帝有点摸不着头脑,治病为什么偏偏就要去西山呢? 怎么听着,都觉得不靠谱啊。 “这叫疗养,说是很有效的。”朱厚照又添了一句。 “快过年了吧。”弘治皇帝顿了顿:“朕倒也想念起西山来,要不,朕也去走走?” 第三百六十五章一举三得 为了下西洋和朝鲜国之事,弘治皇帝这段时日可谓是焦头烂额! 而今听到了西山二字,却也心弦一动,竟是心动念起来:“既然秀荣要去,朕就陪她去吧。” “啥?”朱厚照有点懵,这什么节奏,不在他的预计内呀。 弘治皇帝便道:“你领着朕去,不只朕和你皇妹要去,让你的母后也去走走,她一直想出宫,只是多有不便,再过几日就要休沐了,让这朝中的臣子们也跟着去走一走吧,他们许多人还不知民间疾苦呢……” “………”朱厚照已经想死了。 朱厚照满心沮丧,忙道:“这得多少人啊,父皇……这……这是去给妹子治病啊。”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去走一走也挺好,怎么,你不乐意?” “乐……乐意!”朱厚照跪得笔直,努力的挤出了笑容。 ………………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终于靠岸了,其实这船已经经过了一些修葺,威风凛凛的舰船在这一片荒芜之地,还是显得颇有气势的! 徐经在靠近一处吕松的海岛上,发现了一些佛朗机人,在和他们努力的交涉之后,双方似乎都对对方有所忌惮,似乎这些佛朗机人有意在此构建贸易点,不愿惹是生非。 在他们得知徐经来自大明帝国,他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同时,徐经也得知了这些自称是佛朗机人西洋人已在吕宋、苏门答腊等地建立了诸多的贸易点,他们的货船已经开始来回穿梭于西洋了。 这是不速之客啊。 徐经居然很快跟他们打成一片了,而佛朗机人似乎很关注更东方的情况,一再打听,为何大明没有来西洋贸易。 徐经开始学习着半生不熟的佛朗机语言,甚至在临走时,一个佛朗机的小商贩似乎很乐意随徐经一道继续深入西洋,并且愿意提供一些协助,他自称自己是西洋通。 于是徐经将这人留在了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这佛朗机人很用心的观察着徐经等人的一举一动,并且努力的在学习汉话,当然,他固执的认为自己应该取一个俱有内涵的汉名才好。 徐经表现得十分热情,立即表示愿意给他取一个俱有深层含义的汉名王细作。 之所以姓王,是因为此船便姓王,而之所以叫他细作,当然是为了给船上的水手、船夫、士兵们提个醒,先给这佛朗机人贴个标签,好让大家知道,万万不可泄露什么机密。 而王细作,也没有辜负他的细作之名,虽是夹杂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却四处在船上给人送上小礼品,向人示好,偶尔在学习汉话过程中,总会突然冷不丁的冒出一句,明国有多少军队,训练情况怎么样……这样的船只有多少…… 对此,船员们纷纷对他无视。 此时,徐经跳下了船,身后是激动万分的千户官杨建,终于可以靠岸了。 他们派出了书吏,开始联络陆地上的村落或是城市。 “此处乃是满剌加国……”徐经目光遥望远方,感受着这里的气息,口里道:“这已四个多月了,终于抵达于此了,此处民风还算淳朴,当年他们是曾向我大明派遣过使者的,不过很快就中断了联系,据说是国中发生了内乱,把你们的刀剑都收起来吧,不必紧张。” 于是船上的人也开始下船,有的人开始寻找水源,有的人则负责扎寨。 船上因病去世的人已超过了两位数,这是令人担忧的事,许多人已经不愿继续西行了,可当他们看到了陆地,一切的沮丧又都一扫而空…… “这里的女人不错。”徐经压低声音对杨建道。 杨建舔了舔嘴,眼里放光,却是扭捏地道:“卑下不是这样的人,编修休要说这些乌七八糟的话。” 徐经的眼睛则冒着绿光,船上的日子实是难熬,只可惜船上是不允许携带女眷的,太招摇了,他终于明白为何文皇帝要让三宝太监带领舰队下西洋了,作为船队的主官,不带几个女人上船,实是要命的事啊,没有天大的毅力,怕是根本无法承受。 徐经拍了拍自己的脑壳,要忍。 当日,夜深人静时,在帐篷里,没有了船上的颠簸和摇晃,徐经竟觉得有些不习惯,他的帐篷里点了一盏油灯! 油灯冉冉,徐经跪坐在案牍上,轻轻提笔,每日写一点什么,对他而言,已成了这一趟使命之中排遣寂寞的习惯了。 “弘治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晴,今出海已百二十三日,船队至满剌加,满剌加国凶吉难料,晚时,至北十三里处,发现一处市集……” 大致记录了今日的情况,他沉默着,对着油灯,又提笔,目中有些湿润了:“一路西行,京中无音讯,不知恩师如何,西洋凉爽,想来京师已是大雪纷飞,恩师年少,不知可曾添衣,又不知旧疾是否发作,吾甚为担忧,想来恩师乃非常人也,定无忧患,实是吾杞人忧天……” 想到了恩师,徐经抿着唇,沉默了很久。 他怀念自己的故乡,也怀念自己的故土,更加怀念的是在京师的日子。在那里和几位师兄愉快的玩耍,侍奉着恩师的日子,自己的天份,虽远远不及几个师兄弟,可恩师却一再鼓励自己,说他最看重的就是自己,这些温暖的话,令徐经至今难忘。 人远离了那曾经的故土,那么对故土的过去,故土里的人,所怀有的思念,便会不断的放大。 因而,一想到自己的恩师,自己的师兄弟,夜深人静时,徐经便忍不住抽泣,白日里,他是一个擅长与人打交道的编修,是船队的主心骨,而在夜里,他才是那个天资不是特别好,在恩师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徐经。 抽泣了一番,他吸了吸鼻子,深吸了口气,心中所后悔的,是临行时,没有让恩师送自己一个礼物,好随身挂配,至少可以留一个念想。 他终于继续提笔:“船中上下人等,思乡情切,要求回返之音,络绎不绝;奈何恩师早有嘱咐,向西,一路向西,但凡还有气息,绝不回返,官兵、水手、舵手人等的情绪,还需安抚。” “至于船中王细作此人,表面同行,却分明裹藏狼子野心,借此人,却可以学习佛朗机语言!吾观佛朗机舰船,船性甚好,因而此人可以利用,将来与佛朗机人交涉,正需此人穿针引线。又可借他之口,打探西行航线,此谓之一举三得,只是……要小心防范为上……” 写着,写着,已是累极了,他趴在了案牍上,磨着牙,口里发出梦呓,眼角里,却不知在何时噙着泪,就这般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听到了牛角号的声音,仿佛连大地都在颤抖。 外头已乱做一团:“编修,编修,有贼军,有贼军。” 徐经匆匆忙忙的出了帐篷,只见一百多个官兵已经预备好了火铳,挎着战刀,准备迎击。其他上岸的水手、脚夫、力士人等,也都惊恐的集结起来…… 徐经则是镇定地眺望远方,便见几头大象在前,后头跟着密密麻麻的许多人,那头象上挂着红色的蟠布,也不知写着什么。 “收起武器,收起武器!”徐经勾起了一抹笑意,随即正色道:“此乃满剌加人的礼仪,是迎客之礼,你们不要动,在此静候,我带几人上前交涉。还有,预备一些丝绸,随我一起去,满剌加人讲究见面礼……” 于是十几个人随着徐经出了营地,朝着那密密麻麻的人群走去,身后的人看到了那战象,却是一个个胆战心惊。 王细作也混在人群中,手里抱着一个瓷瓶,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一切。 果然,前方的满剌加人没有什么带着敌意的举动,一个看着便华贵之人已下了战象,带着一队卫士,也喜笑颜开的迎面而来。 只是等走近了,突然之间,这满剌加王公似乎看到了什么,脸色顿时严峻起来,他身后的卫士也呼喝着,他们原本手里捧着名贵的犀角、象牙,作为迎接贵客的礼物,可此时,却有人惊恐的想要拔刀。 徐经身后的诸人也紧张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徐经额上渗满了冷汗,他深信,当初三宝太监到此,给满剌加人留下了还不错的印象,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理应不会对陌生的客人大动干戈,可他们为何…… 就在这霎时间,徐经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突的驻足,身后的王细作恰好走前一步,到了他的身边…… 说时迟那时快,徐经直接伸手,一个巴掌摔在了王细作的脸上! 王细作应声而倒,口里呜哇一声,徐经则轻声对王细作道:“现在,你假装是我们的俘虏了!” 对面的王公和卫士见状,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都轻松起来,笑脸迎人的继续上前。 双方汇聚在了一起,相互致礼,交换礼物。 各自比划着,费力地沟通起来。 第三百六十六章御驾西山 要过年了。 西山这儿布置一新,不过为的,却是迎接圣驾。 宫中的旨意已出来了,陛下将亲临西山。 只是这一次,却不是微服私访,而是正儿八经的有圣驾来。 到时,会有大量的禁卫,会有许多的宦官,还会有为数不少的侍驾大臣。 因而,整个西山开始装饰一新,方继藩将五个休沐的门生都召集了起来,让他们领着人开始布置。 “为师就你们这五个弟子,好好干,万万不能出什么差错。”方继藩肃然地交代他们。 “” 五人都没什么表情,只有唐寅小心翼翼的道;“恩师,其实恩师有六个弟子。” “啥”方继藩呆了一下。 于是唐寅提醒道“还有徐师弟呢,徐师弟出海去了。” 方继藩听他说完,才一拍自己脑壳“哎呀,看为师的记性,差一点将徐经忘记了,几个月不见,对他甚是想念啊。好了,言归正传,该交代的,为师已交代了,为师就只有你们五是六个门生,为师是最看重你们的,这一点,就不必赘言了,好好的干。” 方继藩对着几个门生慎重的交代了一番,另一边,龙泉观真人李朝文也眼巴巴的来了 听到师叔传唤,他毫不犹豫的推掉了几个京里大户请去做法的事,带着一干道人,马不停蹄的赶来了西山。 一见到了方继藩,即便只是在田埂上,他也不顾这田埂里的污浊,拜倒在地,恭敬万分地道“小道拜见师叔,不知师叔有何吩咐,还请降下道旨。” 方继藩踹了一下他的屁股,李朝文哎哟一声,却忙笑着道“师叔气力比从前大了,小道心里甚喜。” 方继藩则是对他毫不客气地道“才做了一年真人而已,你看看你自己,从前还瘦得如竹竿一般,而今却是大腹便便了,哪里有真人的样子,死去带着人给我干活去,将道路清一清,铺上碎石。” “好”李朝文笑吟吟地道“好的,小道谨遵师叔之命,些许小事,交给龙泉观上下即可。” 说着便站起来,挺着他的大肚腩,愉快的干活去了。 到了次日一早,天才亮白,宫里就已忙碌起来了。 侍驾大臣以刘健为首,接着便是一干翰林官,早早的在大明门外等候。 这大明门乃紫禁城正门,平时是不允许开启的,只有皇帝和皇后出入,方才打开。 而朱厚照早早的就自午门入宫了,直接到了张皇后的寝殿。 今儿其实对于张皇后和朱秀荣而言,都是大日子。 毕竟作为女眷,几户足不出户,想要出宫去,对她们而言,都是千载难逢的日子。 朱秀荣今儿施了粉黛,却是吓了张皇后一跳“怎么胭脂抹得和猴屁股一般,去洗了。” “噢。”朱秀荣脸上闪过一丝别扭,却很快低下了头,只好连忙去清洗。 朱厚照则是在旁急得跺脚“快一些,快一些啊,父皇等得急了,生了气,那也是揍儿臣的,时候不早了,妹子,你又搞什么怪,你是去瞧病的呀,你换什么簪子,什么簪子都好看的,快快快,急死我了” 朱秀荣却是不疾不徐,只对着西山送来的玻璃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有些忐忑,放心不下,便蹙着柳眉。 朱厚照在旁急得抱柱子摔脸“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别磨蹭了” 他是急性子,尤其等不得女人这般磨磨蹭蹭,气得要死。 好不容易捱到朱秀荣满意了,于是起了辇,才随着浩大的队伍匆匆出宫。 刘健等诸官在大明门外候驾,等圣驾自宫里出来,他们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尾随着圣驾出行。 一个多时辰之后,先遣的宦官和禁卫已抵达了西山,西山这里,虽是装束一新,可事实上,变化也不大。 方继藩带着一干门生在此等候,远远的看到圣驾来了,方继藩才激动起来。 他最受不了这些虚礼,繁琐而无用,可是他不得不遵循呀,毕竟小命很重要 等圣驾停稳了,方继藩便上前道“臣恭迎圣驾,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自圣驾中由人搀扶着出来,眺望着四周,心情颇为愉悦“好,这里不错,山清水秀,宫里也有山石,可雕琢的成份多一些,带着匠气,还是这儿好,一切浑然天成。” 这就如城里人到了农村一般,带着猎奇心理。 方继藩道“臣斗胆,想要” “你说罢。”弘治皇帝自步辇中出来,背着手。 方继藩道“能否请陛下将这些禁卫和宦官们都撤了,陛下既然来了,这何须这些人在旁伺候,臣和几个门生在此招待即可。”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左右顾盼,没有急着回答。 萧敬便趁机道“方继藩,不得无礼。” 方继藩看了一眼萧敬,却是道“既是做客,自是客随主便。” “”这样的话也敢对皇帝说 萧敬也是服了方继藩,顿时瞠目结舌。 弘治皇帝的确是有个气度的皇帝,没有半点恼怒,反是笑了笑道“好一个客随主便,既如此,那么朕便准了,萧伴伴,将人撤出三里,只你留下,其余人等都撤下吧,朕要做一回客人,且看方卿家这东道主如何招待。” 萧敬无奈,只好乖乖的去传旨了。 张皇后和朱秀荣同辇,张皇后看着外头,不解地道“怎么人都撤了” 朱秀荣也好奇地隔着纱帐看着外头,这西山,她是闻名已久,对她来说,一切都带着新鲜。 “走吧,出去走走。” 张皇后拉着朱秀荣,朱秀荣忙捋捋自己的鬓发,才下了辇。 一下子,这西山顿时清净了不少。 本来就因为靠近年关书院放学了,而这里的匠人、矿工、庄户也都带着今年的结余返乡,屯田千户所的校尉、力士们也都休沐了,所以西山这儿,只有方继藩和五个门生,还有一些特意留在此负责款待的人员。 弘治皇帝上前一步,张皇后带着自己的一对儿女也上前来,伴驾的大臣,以刘公为首,一行人纷纷围拢 方继藩道“陛下能够光临寒舍,臣” 弘治皇帝很有经验地摆了摆手道“别说这些无用的,接下来,该找地方坐坐吧。” 方继藩笑了,他眼睛瞄了朱秀荣一眼,朱秀荣有些心怯,却还是朝方继藩抱以微笑,却冷不丁的见自己皇兄直勾勾的朝自己盯来,看看自己,又看看方继藩,朱秀荣便连忙将目光错开,身子微微偎着自己的母后。 方继藩诧异道“坐这个这个回禀陛下,西山这里的许多人员都回乡了,所以陛下想要坐倒也可以,不过就怕没有饭吃,臣听太子说,陛下一直想要体验民间疾苦,因而臣倒想了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他早知道方继藩会来搞怪的,并不觉得吃惊。 方继藩道“陛下和诸公们不妨自己摘菜摘果,想吃啥就摘啥,摘完了,臣和太子,还有找几位会庖厨的人,一道给陛下蒸煮一番再送上” “什么”翰林大学士沈文领着一干翰林,来之前,他心情是不错的,陛下对西山书院越来越看重了,自己的儿子还在书院里呢,于是他怀着过年之前来此陪着圣驾歇一歇,且寄情山水的心情来此 可谁知,方继藩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咳咳,我们是什么人,陛下就不说了,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可都在呢,还有老夫,老夫是啥人,老夫是清流,是翰林,是读书人中的精英,你说什么让我们自己去摘菜摘果 这这是将我们当做什么了 他顿时厉声道“新建伯,你不要放肆,陛下在此,可不是你开玩笑的时候。” 方继藩很直接的两手一摊道“臣没有开玩笑啊,臣就是这样安排的。” 弘治皇帝也是哭笑不得。 在他的想象中,此时,自己应当是舒服的躺在某个山涧之间,看着哗啦啦的溪水,清澈见底的水中,有几尾鱼,而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依偎在自己身边,翰林官们在不远处看着山水,看着这无尽的田垄,他们诗兴大发,为自己吟诗作乐。 可谁曾想方继藩居然玩这一手 朱厚照笑嘻嘻的朝方继藩挤眉弄眼,却笑着道“父皇,来都来了嘛” “” 来都来了,算了吧,总不能把方继藩剁成肉酱吧。 朱厚照虽是帮着方继藩说话,可觉得自己是被方继藩坑了,你自己都说你安排,结果本宫眼巴巴的入宫去请人,招惹了这么多人来,你方继藩居然来这一手 这一下要糟糕了。 弘治皇帝沉吟着,良久,他徐徐道“女眷们去歇一歇,朕去采摘吧。” “不可。”方继藩道“娘娘和公主殿下身子康健,来此,若是歇了,反而无趣,不妨也可以试试。” 方继藩很是作死的道。 本书第十个盟主,逍遥傲狂同学诞生,恭喜逍遥傲狂老板喜提盟主一个,恭喜老虎,集齐盟主十枚。 对老虎来说,每天最愉快的时候,大概就是更完第五更的时候了,大家有书看,老虎也能好好的歇歇好了,最后例行求点票票和支持 , 第三百六十七章真好 来都来了嘛! 这是方继藩最大的理由。 其实他倒也不担心陛下因此而大怒。 弘治皇帝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这一点,从明实录里,大致可以看出些端倪。 以至于在弘治朝,积攒了许多作死的人,各种花样的作死,没死成,等到朱厚照,还有朱厚照那个坑爹的堂弟朱厚熜登基之后,才将他们一锅端了,也算是死得其所。 此时,弘治皇帝皱眉道:“女眷也要去采摘……” 方继藩带着甚为天真烂漫的笑容道:“臣反正是听太子殿下说,陛下是来体验民间疾苦的,在民间,女眷岂有吃闲饭的道理?” 反正是听……太子殿下……说的…… 弘治皇帝便看向了朱厚照。 朱厚照有点懵,他有说过吗?就算说过,和这有关系吗?有吗? “父皇……”朱厚照踟躇着想说点啥。 一旁的张皇后却是嫣然的笑了,朱厚照是孩子,孩子不懂事,信口胡说,方继藩呢,也是孩子,太子说啥,他当真,这是实心眼,还有什么可说的。 此时……作为母亲,自是该要为自己的儿子解围的! 于是张皇后温和地道:“陛下,继藩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一切就依着他的规矩来吧。何况陛下为了让宫中给天下人做表率,臣妾和秀荣不也在宫中纺织和缝补衣物吗?在宫里可以,来了这里,又有何不可呢?” 朱秀荣小心翼翼地看着方继藩,颇为方继藩担心。 她觉得方继藩确实是个很有风骨的人,就算是在她这个万万人之上的父皇面前,也如此的坚持。 只是……采摘什么来着? 她倒是有些担心,不是怕脏怕累,而是怕到时被人笑话,更不想在某人跟前丢脸了,毕竟她这个长居深宫的公主,对这些事情是半点都不懂的! 有了张皇后的劝说,弘治皇帝自是应允了方继藩的安排! 西山的蔬果暖棚里种植了各色的蔬果,有西瓜,有萝卜,有葱,自然也有红薯,还有梅子。 这里的各种蔬果,所需的条件都不同,所适合的土壤,所需的温度,各有千秋。 因而,这一个个的暖棚里,为了模拟各种气候,花费了极多的功夫,都是张信带着人,通过无数次的调节,慢慢摸索而出的。 有人拿着钓竿来了,呼道:“谁要去钓鱼。” “我……” “我去!” 十几个脸皮厚的伴驾大臣,争先恐后的。 不过一般年轻的官员,脸皮薄一些,而如刘健这样的,却总自持身份,总不好去跟人争抢。 于是乎,这十几个脸皮厚的,大抵属于官场中的老油条们,便美滋滋的得了钓竿,跑去远处的湖里钓鱼去了。 事后有人反应过来,心里不由得叫苦,钓鱼多好啊,坐在舟上,安静的垂钓,看着远方的雪景,看着粼粼的湖水。 剩下的,便都去采摘蔬果去了,还有人不得不去地里刨土豆。 这采摘梅子之类的好事,肯定是轮不到这些大臣的,那是张皇后和朱秀荣包揽的事。 刘健开始蹲在地上,跟着皇帝陛下趴在地里,灰头土脸的刨着土豆,慢慢的抚开一层泥土,一面感慨,一大把年纪了,还来这体验民间疾苦,民间到了老夫这样年龄的,也不至于在地里刨食吧!这个方继藩啊……细细一想,自己儿子因他立了功劳,想来很快就会回京,算了,这家伙总算也是做了好事的,懒得说他了。 “陛下,要不……您歇歇。”刘健不由道:“这等事,还是让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来吧。” “这像什么话。”弘治皇帝对刨土豆有些心得,看着一群老臣趴在地上,一个个滑稽的样子有些可笑,他心情却是大好,便笑着道:“君臣同乐,哪里有朕在一旁看着的道理,何况你们年岁这样大,尚且劳作,朕岂可甘居人后。” 另一边,有人哎哟一声:“腰断了,腰断了,我的老腰,我的腰……诶……诶……” 叫唤的人是沈文,有人忙去搀扶沈文,沈文好不容易才站直了,呼呼的喘气,心里琢磨,老夫好歹也是翰林大学士,那可是清贵之躯,方继藩,这是做的过了啊,过头了。 年轻的翰林们,运气则就不太好了,他们每人给发了一把杀猪刀。 然后看着一头大肥猪,就这么捆绑着,发出嚎叫。 这么大的猪,这猪是他们不曾见过的,比平常的猪要肥上三四成,肉嘟嘟的,看着就吓人。 于是这群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不知所措。 一边的方继藩在大叫着:“杀啊,砍他们脖子,放血。”一面后退几步,躲得远远的! 方继藩有点晕血,不过这也不妨碍他继续扯开嗓子:“那个那个谁,端好盆子,待会儿放血的时候,你拿盆子接好了,来啊,快杀啊,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还等肉下锅呢……” 翰林们,战战兢兢的,一个个想哭。 他们都知道方继藩底细的,自不好得罪方继藩,换做是其他人,早就丢一句君子远庖厨,转身走了。 可这位新建伯……身份有些特殊,据说脾气不太好。 他们就这样傻站着,良久,同样在旁的王守仁受不了了,很干脆的往一个翰林手上抢过了一把杀猪刀。 随即上前,嗤的一声,直接隔断了肥猪的大动脉,鲜血倾盆而下,落入了盆里,手法娴熟,一滴血水没有溅射在王守仁的身上,宛如庖丁解牛一般,接着,杀猪刀便又塞回了那翰林手里! 转眼一看,王守仁又安安分分的站到了一旁,脸上如常!一旁的唐寅给他递了一块汗巾,擦了擦手:“好了,把内脏清一清。” 方继藩虽然站得远,可王守仁动作太快,随着那肥猪一声嚎叫,方继藩的眼神还没躲开,顿时,头有些晕晕的,太残忍了! 他连忙背过了身去,不敢再看。 方继藩不免在心里吐槽,这家伙,杀猪之前也不打一声招呼。 其他的翰林们,都吓尿了。 王编修是他们的同僚,平时看着他虽然古怪,可还算很好相处的,何况他的父亲乃是少詹事王华,在翰林院里,很有人脉,因而有不少翰林都愿意和王守仁相处。 只是…… 此时,大家这才意识到了,王守仁竟还有如此恐怖的一面。 更可怕的是……人家杀完了猪之后,面色若常。 这家伙…… ……………… 有人领着张皇后和朱秀荣去了一处种植梅子的暖棚里。 此时,张皇后采着梅子,额上已渗出了汗珠,朱秀荣只能跨蓝跟在母后的身后。 张皇后不允许她采摘,这令朱秀荣有些沮丧。 今日,张皇后的精神气格外的好,在这暖棚里,只有母女二人,门口有个宦官把风! 张皇后的样子显得很有兴致,边摘梅子,边道:“当初母后还没有入宫的时候,偶尔也会采摘院里的果子吃,不过咱们北方却没有梅子,瞧瞧,这梅子很甜的。母后那时啊,可不是大户人家,你的外大父只是一个寻常的举人,家里呢,是有几百亩地,可日子却比今日差得远了……” “那时候母后还未出阁呢,不要吃,还没洗……”张皇后说到一半,回眸看到朱秀荣捡篮里的梅子吃。 张皇后便蹙眉道:“不洗干净,你也吃,母后没出阁的时候,也不似你这般。” “很甜。”朱秀荣喜滋滋地道:“这儿真好,真愿意一辈子住这里。” “胡说。”张皇后斥责她。 朱秀荣便乖乖的不敢做声了。 张皇后的心便软了:“那时候啊……”她一面继续采着梅子,一面絮絮叨叨地继续道:“那时候母后记忆最深的,就是你外大父揍你的两个舅舅,诶……说来……你的性子像你的父皇,永远都是温文有礼,可是呢,却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你的皇兄,现在越看,性子越像你那两个舅舅了,真是令人操心啊。” 朱秀荣便道:“母后放心,方继藩会教他做个好太子的。” “……”张皇后抿嘴一笑,摇摇头:“难得你那皇兄身边有个伴,方继藩这孩子,本宫看着挺忠厚的,你看这西山,这是做正经事儿的人啊,京里的大多公子哥,都仗着祖荫,哪里肯做什么事,个个就知道飞鹰走狗的,看着就教人生厌。” 张皇后随口说了两句,外头朱厚照却是匆匆的从外面进来,边走边叫着:“母后,母后……快看……” 却见他手里提着一根又醋又长的藕,浑身都是污泥! 他往朱秀荣的身边凑过去,朱秀荣连忙嫌弃的后退两步。 “怎么像泥猴子一般。”张皇后不禁蹙眉:“你父皇见了,保准又要生气。” “这是儿臣在湖边挖来的,一根藕有几斤重呢,这藕很是可口的!那儿还有好多,母后要不要带上妹子去看看。” “不去。”朱秀荣嫌弃地看着他道:“别碍着我和母后摘梅子。” 朱厚照便绷着脸道:“你有脑疾,我不和你计较。” 于是带着他的藕,怏怏的去寻方继藩去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有滋有味 西山这儿,蔬果都是现成的,还有猪,有马,有鸡鸭,不只如此,西山南麓那儿,还有一片湖泊。 这湖泊占地不小,像是一眼看不到尽头,北方的连绵群山挡住了自北而来的寒流,使这里比别处温暖一些,即便下雪,也不会上冻。 此时,十几个官员正坐在湖上之舟上垂钓,虽是在这冬日里,大家却没有表现出不适,甚至个个脸上带着几分安逸,正百无聊赖地说着闲话。 “这儿倒是有一些意思,泛舟湖上,很是难得,就只是可惜了这儿没有一副好茶。” “是啊,是啊,就缺一壶茶了。” “倒有几分北地江南的意味了,呀,有鱼了,有鱼了。”一人牵动着鱼竿,果然,一尾鱼钓了上来! 此人乃兵部某主事,摇头晃脑,甚是得意,这可比自家池子里钓鱼有趣,身边这么多同僚垂钓,每钓上一条,都觉得面上有光。 他心情愉悦地道:“哈哈,此鱼甚肥,若拿来熬汤,定是鲜美无比,哈哈,待会儿献给圣上。” 其余人都羡慕地看了他一眼,个个虽没有做声,却都憋了一股子劲。 “刘兄,兵部近来还在为朝鲜国的事烦恼吧。” 这钓上鱼的兵部主事,一面将鱼放进了鱼篓里,一面又开始上鱼饵,气定神闲地道:“兵部倒是一点都不烦恼,讨伐李隆,章程早就拟定好了,恼的是户部,户部看了兵部送上的钱粮数目,直气得跺脚,说这是挖他们的脑髓,日子没法过了。” “近来,兵部倒是蒸蒸日上了。”有人羡慕地道:“伐朝鲜且不说,这下西洋,乃是国策,刻不容缓,这造船、操练的事,都是兵部主导,下头送来的冰敬、碳敬,想来不少吧。” “胡说,什么冰敬、碳敬……” 兵部的两个人都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道:“我等两袖清风,岂是这样的人。” ……………… 在暖棚里。 经过了一番劳作,弘治皇帝也觉得累了,气喘吁吁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些许的细汗,他也不甚在意地里脏,直接坐了下来! 萧敬见状,便朝还老老实实地在那挖土豆的欧阳志道:“欧阳侍学,去,给陛下斟杯茶水来。” 叫他倒也不是为难他,而是欧阳志毕竟是方继藩的门生,这儿,他熟。 欧阳志沉默了很久,方才道:“是。” 说着,走了。 暖棚里诸公便不无欣赏地看着这位欧阳侍学,个个暗暗点头赞许。 这样的年轻人,真的太少了,在此的诸公,那都是久经宦海之人,看着现在的年轻人就觉得讨厌! 要嘛是太子、方继藩这样总是咋咋呼呼的熊孩子,要嘛就是那等动辄想要成名的年轻翰林、御史,说穿了,就是不够稳,举手投足都令人看不惯。 弘治皇帝也掠过了一丝欣赏之色,忍不住道:“这欧阳卿家,倒是可塑之才。” 萧敬绷着脸,有些话他不知当讲不当讲,可憋着实在受不了,根据他多年掌握东厂的经验,他的见解还真跟这里的其他人不一样。 他终究忍不住的道:“陛下,奴婢倒是觉得他总是有些呆滞。” 言外之意,这人不会是个智障吧。 当然,智障没有这么严重,大抵可以说他是脑子里缺了一根弦吧。 于是乎,这话听进了一些人的耳朵里,就不美好了。 那也坐在地上稍作歇息的沈文,不由冷笑着道:“欧阳侍学若是呆滞,如何能中状元?若非大智之人,那你中个状元公来开开眼。” 沈文是清流,历来和萧敬这样的人是不对付的。现在萧敬居然诽谤一个翰林,作为翰林大学士,自是理应为自己的佐官鸣不平。 “这……”萧敬自知自己失言了。 沈文看着萧敬,眼中带着自是带着嘲讽,继续冷笑着,很不客气的痛打落水狗:“若欧阳侍学呆滞,又怎么会锦州之战中,用他的坚韧不拔固守锦州,使得小王子饮恨退兵?萧公公,你倒是去锦州试试看呀。” 众人纷纷颔首,有道理。 这欧阳志,一看就是有大智慧的人啊,平日就显得稳重,更别说凭着他中状元,守锦州,全天下也挑不出这般聪明的人。 刘健扶了扶酸痛的老腰,直接一锤定音道:“所谓大智若愚,便是如此。” 萧公公觉得自己被围攻了,于是从善如流地连忙道:“是,是,是咱说错了话,瞧咱这张嘴。” 弘治皇帝只是微笑着,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刘健说到大智若愚时,他也下意识的颔首点头:“生子当如欧阳志啊。” “起来吧,再挖一些,想来也够了。”说着,弘治皇帝站了起来! 还得干啊,方继藩那个小子也不知跑去了哪里,他胆子是真的肥,把他们丢在这儿,支使着君臣们给他挖土豆。 不过……最坑的,还是太子。 这家伙,嚷嚷什么体验民间疾苦,方继藩竟还真信了,虽说体验民间疾苦没有错,却可怜了朕的腰。 ……………… 众人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在饭堂那里,一群杀完了猪的年轻翰林们被分配到了饭堂! 众人站在这个宽敞的厨房里,看着锅,眼睛都直了,这……是让他们下庖厨吗? “大家炒个蛋便好。”刘文善赶过来,指了指桌案上用篮子装着的鸡蛋道:“这是恩师的吩咐,厨子已经去请了,不过怕时间来不及,就请大家帮忙炒十几盘蛋,也算是出过力了。” 说罢,刘文善似乎还有事要忙碌,又匆匆的走了。 一群翰林大眼瞪小眼,老半天后,终于有人率先道:“炒蛋是先放油乎,还是先放蛋乎?” “……” 没人能回答。 倒是有一个翰林道:“蛋者,卵也,卵中有白,粘稠状,于油无异,卵白,不就是油吗?依我浅见,放卵即可,不需用油。” 有人抽冷子鄙夷道:“吾吃蛋时,便闻油星,可见蛋中是放油的,油者,浮滑之物也,《礼记·玉藻》有言,礼已,三爵而油油以退,可见这油字,有和悦、恭谨之意,添之,便有中和润滑之用,既是炒蛋,岂可不用油乎。这天下万物,讲究的都是中和,炒蛋亦如是也,放油罢!” “不然,《史记·宋微子世家》中,有‘禾黍油油’这个典故,可见,油并非只是中和,也有光亮泽润之意,譬如油光可鉴,因此,油的本质,不过是饰物而已,用了,可使炒蛋好看些许,若不用,亦无妨碍。这倒是令吾不禁感慨,当今天下,人心不古,崇尚华美之物,却不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圣人有云:‘,与其奢也,宁俭。’,可见似油这等不过使佳肴增色之物,实是害人,我辈当慎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摇头晃脑的引经据典,说到精彩处,有人不由得一拍大腿,两眼放光,龙精虎猛。 这厨房,瞬间成了明伦堂一般。 倒是有人想起什么来了,道:“且先不问下蛋,还是下油,不如先烧火。” 众人这才从如痴如醉中醒悟过来,对啊,还没烧火呢,做菜,得有火,这第一步,该烧火才是。 好不容易,火烧起来了,有人感慨道:“火者,日气也……哎呀,这火烧的有些大呀……” “哎呀,救命……救命啊,起火了……” ………… 方继藩想杀人,这真是一群人间渣滓啊,真是让他们去炒个蛋,本是想这是最简单的事了,谁料,竟是差点把厨房给烧了! 也幸好抢救得及时,总算没有引起灾难,可他也再不敢麻烦这些老爷们玩炒蛋这种需要技术含量的事了,于是将他们全部驱去了洗土豆! 倒是有人胡子被烧了半边,甚为狼狈,口里反复的念着:“君子远庖厨,君子远庖厨也,圣人所言,是极。” 厨子总算来了,立即开始生火热锅,这刚刚差点酿成了火灾的厨房里,堆砌着各种食材,有土豆,草鱼,猪肉,泥鳅、藕、萝卜,白菜……琳琅满目! 没多久,阵阵诱人食欲的香味从厨房轻轻飘散开来! 而弘治皇帝,此时正用手按着自己的腰,好不容易到了千户所的正堂坐下,歇下来,众臣一个个气喘吁吁,尽都赐座。 张皇后和朱秀荣则去里屋里坐了,不过她们采摘了许多的果子,让人洗干净了,众人正吃着瓜,或是含着梅子,倒也觉得惬意。 “陛下,臣钓了一尾大鱼,有尺长……” “陛下……” 那十几位负责钓鱼的大臣也终于回来了,纷纷愉快地向弘治皇帝奏报着自己的功绩。 虽然很累,可现在坐下来,事后回想,竟颇有几分成就感。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吃着自己女儿亲自摘的瓜,也觉得这滋味就是比别人送进宫里来的更加爽口一些! 现在回想他今儿亲自挖出来的这么多土豆,也很有几分成就! 他含笑着道:“此瓜有滋味,这是朕女亲自采摘的。” 众人纷纷夸赞:“果然爽口。” 第三百六十九章确实很香 这些瓜果都是新鲜采摘的,自是可口! 吃得差不多了,其实肚子还是觉得有些饿,毕竟这果子和瓜都是不饱肚子的,上午做了这么多事,真把人累得够呛,也饿得够呛。 弘治皇帝甚至觉得自己已前胸贴了后背了,只是又不便说什么,自然等着方继藩去张罗和安排。 好不容易,饭菜终于上来了。 七八张桌子,数十条长条凳,也没专用的椅子。 弘治皇帝一人坐着一条长凳,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两三人挤着长条凳,有些施展不开。 平时这些官老爷们,个个都是坐在官帽椅上,有板有眼的,现在却和同僚们挤在一起,不免显得有些狼狈不堪,不过……稍稍适应了后,却也有一种不同的体验,反正大家都没好到哪儿去,也不怕丢面子了。 最激动人心的,却是上菜。 这一道道菜送了上来,许多人的眼睛都放着光:“诶……诶……这是臣钓的鱼,就是这一尾,虽是蒸熟了,面无全非了,可臣还是认得。” 我钓的! 虽这只是小事,却似乎别有一番满足感。 于是其他人也放开了:“这蕨菜是臣挖的……” 这可是自己千辛万苦挖出来的,想想多狼狈呀,为了采摘,浑身都是泥星,真是不易啊。 等一盘盘土豆泥也送了上来,弘治皇帝也来了兴趣,脸上带着几分欣喜,用筷子指着那土豆泥道:“这可是朕与刘卿、沈卿家等人亲自从地里刨出来的,都来尝尝。” 其实大家是真的饿了,只闻着那诱人的菜香就一个个食指大动。 最后,压轴的菜自是在最后端了上来。 嗯……方继藩亲自发明的菜。 杀猪菜! 这杀猪菜在后世是有名堂的,乃是东北名菜,原本是农村年每年接近年关杀年猪时所持的一种炖菜,一大锅里,直接用猪的全部部位都丢进锅里,有猪骨,瘦肉、五花肉、猪血,猪肠、猪腰子等等。 只一下子的,一股肉香便在这屋里里弥漫开了。 方继藩兴奋地道:“这是臣亲眼看到杀的猪……” 众人一听‘猪’字,顿时有点忌讳起来,都不免看了看弘治皇帝。 后世之人,以讹传讹,总认为明朝皇帝姓朱,所以不允许吃猪肉,这其实是天大的误会,不过虽然允许,可老是杀猪、杀猪的喊,似乎……总有点……怪怪的…… 好在这人就是如此,许多人都没往心里去。 同样的话,有些人说,这叫别有所图,意有所指,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甚至可能是包藏祸心,居心叵测。 可有的人说出来,就是少年人不懂事;得了脑疾的人,真是可悲啊;这小子居然不懂察言观色;童言无忌之类。 方继藩,显然是属于后者! 不过……看到这杀猪菜端上来,虽是肚子饿得很,可许多人还是微微的皱着眉。 要知道,贵族除了东坡肉之外,是极少吃猪肉的。 当初苏东坡之所以发明了东坡肉,并且流行,就是因为这猪肉腥臊,难以入口,而东坡肉不一样,它放了大量的酱料,三斤猪肉里得放二两葱、二两白糖、还需放四两绍酒、一两姜块、三两酱油。 因而在明朝,这东坡肉属于富人不想吃,穷人吃不起的系列。 富人嘛,至多拿这菜来点缀一下,可他们可选择的菜品多,自然也就不稀罕这东坡肉了。 而穷人呢,我特么的好不容易买几斤肉,准备高高兴兴的过个年,你还要让我去买白糖、酒水、酱料……且还是大量的放进肉里,这各种的作料,都已经不比肉便宜了。 因为大量的作料,可以去猪肉里的腥臊,可作料在这个时代,其实也算是奢侈品,许多人连盐都买不起呢,得买掺着沙子的劣盐,怎么可能还放这么多作料去做一顿肉? 在大明,则是吃羊的多,养羊的也多,猪,即便是在乡下,也是较为罕见之物。 因此,众人一听竟是猪肉,而且还是猪肉大乱炖,顿时……都觉得没啥兴趣了。 倒也不免好奇的看了看这菜……这肉……却是令人感觉有些奇怪。 平时他们也是看过猪肉,猪肉便宜嘛,所以祭祀孔圣人的时候,往往都用冷猪肉,因为廉价。 而像这么个猪肉的炖法,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说实话……这怎么入口? 众人都不做声,只是默默的看着这杀猪菜。 这反应自是早就在方继藩的预料里,他暗暗地捅了捅同座的朱厚照。 其实朱厚照也很别扭,看着这猪肉,也很是望而生畏的样子。 不过……这猪肉还真是和他们从前所见的猪肉不一样。 大明这个时候寻常的猪肉,倒是和后世的所谓仔猪肉和羊肉差不多,都是皮带着瘦肉的,而眼前这瓮里的猪肉,肥肉却是极多。 毕竟,方继藩将它们割了嘛,因而脾气也不会暴躁,不会乱跑,这猪的运动量极小,几乎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自然就养德满身肥肉了。 看着这白花花的一片,方继藩便怂恿着朱厚照道:“殿下先来尝尝。” 朱厚照没想到老方点到了自己。 这是兄弟之义吗?这是害他啊。 他有些不愿意答应,可当着父皇和这么多人的面,何况大家都怪异的看着自己,朱厚照只得硬着头皮,他小心翼翼的举了筷子,颇有几分要上刑场的样子。 这时站在一旁伺候的萧敬道:“且慢,先用银针……” 弘治皇帝则是摇摇头道:“在这里,便和宫里一样,无妨。” 而这时,一片半肥瘦的肉便已到了朱厚照的筷子上,朱厚照咬了咬牙,下了很大的决心后,倒也很爽快的将肉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口里。 他想着索性一口吞下好了。 老方不厚道啊。 他心里这样想着,不过……渐渐的,他面色微微的变得怪异起来。 这肉居然……没有腥臊味?反而……有一股浓郁的香气? 轻轻一咬,那肥肉中的肥油连带着瘦肉一起,口感软绵而有滋味,给朱厚照一种异样的风味。 这时代,其实几乎没有大块的肥肉的,无论是牛羊马猪,都是皮沾着精肉或是骨头,朱厚照应当是第一个尝到后世那种大块肥肉的人了。 或许对于后世的人而言,肥肉过于油腻,很不好吃。 却殊不知,对于从未尝过肥肉的人而言,这种满口油脂的味道,却是另一番其他肉食无法带来的口感。 朱厚照开始细细的咀嚼起来,脸色越来越怪异。 不得不说,这肉质,越嚼越是感到鲜味十足,比之羊肉的微微腥臊,比之马肉的老,似乎也只有驴肉可以与之媲美了。 只可惜,这驴是稀罕物,又可以作为畜力,价格也是不菲,寻常人是不舍得吃的。 “真香!”朱厚照将一块肉从令他心有抗拒到细细咀嚼下肚后,这一句话,完全是出自肺腑。 是真的很好吃,尤其是这浓郁的肉香气息,肉质鲜美,还带着油脂的滑嫩,最重要的是,朱厚照本就饥肠辘辘。 这一口杀猪菜,真是再合胃口不过了。 “太好吃了!”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难免有些浮夸的,可这又确是他的直观感受。 弘治皇帝不禁一脸诧异。 这样做的猪肉,竟然好吃? 其他大臣,依旧一个个不敢动筷子,毕竟太子殿下以往的黑记录太多,令人感觉不太靠谱啊,谁知道这是不是和方继藩二人联手的恶作剧呢? 朱厚照的反应,自是令方继藩很满意,于是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可以尝一尝。” 虽然看着儿子吃那肉的样子像是很美味,可弘治皇帝听到方继藩的话,不免老脸抽了抽! 他瞪了方继藩一眼,这眼神里,似乎意味着,方继藩,你休要和太子玩什么花样,否则,朕绝不饶你们。 弘治皇帝毕竟还是那个有气度的人,虽是给予了方继藩足够的威胁,心里也是半信半疑的,他却还是举起了筷子,寻了一块半肥瘦,小心翼翼的塞入了口里。 这肉一入口,弘治皇帝顿时给惊到了。 竟……和他想象中的炖猪肉完全不同? 爽口,鲜美、嫩滑、而瘦肉中又带着几分筋道,实是令人难以想象,只这么一股脑的将食材丢进去乱炖一番,而且几乎没有添加太多的作料,反而故意用清炖来展现肉质的鲜嫩爽口,这确实是其他肉无法比拟的。 弘治皇帝的脸,渐渐的舒展开了。 呼…… 一口肉下肚,胃口顿时大开起来。 宫中倒不是缺什么美味佳肴,弘治皇帝惊叹的是,就这么个食材,只放少许盐,便能有此滋味,何况他是真的饿了,这浓郁的味道,更令他难得的有一种惬意的感觉。 弘治皇帝终于忍不住的道出一句:“确实很香。” 方继藩笑开了,弘治皇帝的这句话才是他最需要的呀! 于是他趁机道:“陛下,这肉羹的味道更佳。” “是吗?”弘治皇帝笑了起来,他左右四顾道:“众卿们也尝尝。来,给朕盛一碗肉羹。” 第三百七十章利国利民 一旁的萧敬,只能在旁站着,得伺候完了陛下,方才能吃点残羹冷炙! 只是此时,他也已饿了,听到太子和陛下说真香,也不禁有点儿垂涎欲滴,他正要给弘治皇帝盛汤。 方继藩却是道:“陛下,来了西山,还是自己盛汤为好。” “……”弘治皇帝一愣,随即古怪地看着方继藩:“西山有这么多规矩吗?” “是的。”方继藩理直气壮地道:“太子和臣,因为农人们辛苦,因而想在此让京里的勋贵和富家子弟们也尝一尝这儿的艰辛,打算到时在此挂牌一个农家乐,招揽人来此游玩,到了这里,无论任何人都需自己动手……” 农家乐…… 弘治皇帝觉得这名儿很俗。 可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俗气之中,不由带着几分别样的雅趣。 是啊,京里这么多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来此锻炼一番倒是好事。 何况这里也并不糟糕嘛,朕平时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吗?方才挖土豆的时候是真的累,可回过味来,却也觉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 至少在这大明,这西山算是独一份了。 不对……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渐渐的回味出一点东西来了! 难怪方继藩怂恿着太子来了,莫不是,就是想借此机会将他这农家乐推而广之? 这个家伙,还真是滑头啊。 可转念一想,弘治皇帝显然对此乐见其成的! 他没有揭穿方继藩背后那似乎隐藏着的目的,反而朝大臣们道:“你们的子侄,也要来此多走走,有好处。” 说着,他便起身,亲自盛了一碗汤,随即轻饮一口,眼睛却是顿时亮了。 刚入口,是淡淡的咸味,而后夹杂着一股浓郁的肉质鲜甜味儿。 猪肉……是这样的味道吗? 他越发觉得离奇了,忍不住向方继藩道:“这当真是猪肉?” “陛下,这就是猪肉。”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臣一向童叟无欺,臣可以用臣积攒多年的名誉担保。” 弘治皇帝更加觉得奇怪了,显然在他的认知里,猪肉不该是这样的味道的。 弘治皇帝看着眼前的肉汤,不无惊讶地道:“此猪和别处的猪有所不同。” 说话之间,大臣们已经开动了,既然陛下觉得这杀猪菜好吃,众人自然也纷纷动手起来! 果然一尝之下,味道竟是极佳。 或许后世之人打小就以吃猪肉为主,所以并不觉得猪肉有多鲜美,反而觉得牛肉、羊肉更有滋味。 可在这个时代,却是倒过来的。 这尝了第一口,食欲就真正的被打开了,有人特别喜欢吃这肥肉,一口下去,满口油膏,快哉,都忍不住想要吟诗了。 弘治皇帝却继续问道:“朕从未吃过这样的猪肉,你来说说看,此猪,是从何而来?” 弘治皇帝这样说,也是有所本的,这猪,有蹊跷。 方继藩便笑吟吟地道:“屯田所既是屯田,当然就不只是种植了,这蓄养畜牧也和屯田有关,臣为屯田所千户,自然对这畜牧之事极为关心,尤其是这些年来,一直受陛下鼓舞,陛下对屯田所可谓是……” “说重点!”弘治皇帝打断了方继藩,一脸嫌弃的样子。 方继藩只好尴尬地道:“这猪确实与众不同,乃是特殊的方法养殖而来,不只肉质鲜美,而且……肉生得比寻常的猪要多一些。” “肉还多一些?”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倒也没有多在意。 可方继藩下一句却是惊到了许多人,只见他道:“同样是一头猪,旧有的养殖,四个月下来,可从仔猪生至七八十斤,可若是屯田所所养殖的猪,同样是四月,可直接生至百五十斤出栏。” “百五十斤……” 所有人虽口里都还在吃着东西,却都给惊得呆住了。 刘健等人错愕地抬头。 百五十斤的猪……这可真不小了。 而且还只是养四个月而已。 他们或多或少知道养羊的事,毕竟朝廷得派大臣负责马政之事,这马政之中就包括了在边镇里养羊。 就说这养羊,一年下来,也不过长出七八十斤的肉,便算是不少了。 就这,已算是难得了,许多羊,其实都是皮包骨,肉少,五六十斤的也多的很。 而这猪肉长得如此迅猛,岂不是同样的驯养时间,生出来的肉,是羊的六七倍? 弘治皇帝一脸呆滞,他显然还没明白这里头的蹊跷! 萧敬见状,连忙低声在弘治皇帝的耳畔密语,耐心的解释。 弘治皇帝这才恍然大悟,猪原来长得这么快的啊。不只如此,产的肉竟还这么多? 方继藩道:“何况猪乃杂食牲畜,和羊不同,而今臣推广土豆、番薯,想来未来……百姓们的土地定会大量的增产,这一增产,只怕粮食要过剩了,所谓谷贱伤农,此话不是没有道理,可若是多余的食物,或者是一些多余的辅粮,要是实在吃不下,就可用来喂养牲畜,用这些余粮换来大量的肉,岂不是好?” 真真是一言惊醒,刘健等人,已是眼前一亮了。 红薯和土豆出来,确实引发了地价的下跌,在座的大臣,不少人都亏损了不少,只是这等事无法避免,就算是有苦,那也只是心里藏着。 粮产增多的本质就在于粮食过剩,囤积起来,还需耗费成本,人人都有饭吃了,谁还稀罕粮食呢? 因而,势必大量的土地要荒芜。 可若是这些粮食有用呢? 天下人不缺粮了,可这肉,天下却是奇缺啊。 吃饱是一回事,可要做到吃好,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们都说,民有菜色,何谓菜色,说穿了,其实就是营养不良而已,不但吃不饱,也吃不好,和草原上的鞑靼人比起来,虽是靠着蔬果和谷物,勉强可以使人填饱肚子,可为何许多百姓,虽是每日劳作,可实际上却没多少力气呢? 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吃不上肉。 对这一点,方继藩是深有感触的。 在这个时代,吃不好,真的和体质有极大的关系,譬如一般的大富之家,如方继藩这般,因为营养丰富,蛋白质完全可以得到保障,所以方继藩虽然才十六岁,却已有一米七了,和其他贵族相比,其实也不算太高。 而同样,若是寻常的百姓,一米七,就已算是‘巨人’了,许多人不过是在一米五六之间,即便男人也是如此。 上一世,在方继藩生长的时代,也几乎是一代人比一代人更高。 身高是一回事,体魄也是来了大明,方继藩才知道,一个熟悉弓马的人,其实是完全可以凭着拳头揍十几个人的。 理由很简单,能熟悉弓马,一方面是经过了专门的锻炼,而另一方面,能玩弓马的人,家境绝对属于富户之列! 营养充足,体质自是比那些一日两餐只能靠着黄米为生,且整年都不见肉星而面黄肌瘦的人,不知要强上多少倍,这简直就是来多少人打多少人,犹如猛虎进了羊群。 只是在这个时代,粮食转化为肉的效率,实在太低了,要改善,就必须得先利用红薯和土豆,先养活了大量的人口,使他们得到了温饱,而后有了余粮,同时开始大规模的进行养殖,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养猪……实在是利国利民啊。 弘治皇帝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的眼眸微微一张,眼中的光多了份璀璨的光泽,紧紧地盯着方继藩,带着几分迫切地追问道:“当真可以使肉产提高这么多?” 他依旧有些不可置信,可心里更多的是期盼! 若如此,那么可就解决了大问题啊,尤其是粮食盛产的情况之下,肉类本身就可以替代粮食进行食用的! 不只如此,土豆和红薯其实都不易储存,与其专门花心思去储存,不妨用来生肉,若是百姓们也能隔三差五的吃上一些肉,这……得是多大的善政。 “朕不信,你带朕去看看。” 方才还饥肠辘辘的弘治皇帝,已没有心思再吃东西了,因为现在有了比饱腹更令他觉得重要的事情。 他已经豁然而起。 刘健等人也纷纷站了起来,他们的脑子已经开始飞快的盘算! 这养猪,显然比养羊要划算,而更重要的是,养羊要吃草,吃草就必须得带着羊四处放牧,大明不是草原,没有这么多草,因而养羊的规模自然就小了。 可而今,未来粮食势必盛产,那么…… 在弘治皇帝的催促之下,方继藩只得领着众人移步猪圈。 这猪圈被一分为二,一边是没有阉割过的猪,它们的体型,明显要小了一大圈! 此时,这些猪也恰好到了发情期,已开始暴躁起来! 有的猪开始茶不思饭不想,因为没有得到发泄,因而开始口吐白沫,甚至懒得吃食了,细细的看,这猪其实和羊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是皮包着骨头罢了。 还有的猪,甚至暴躁不安的撞着围栏,显得极为焦虑,来回的在圈中奔走。 第三百七十一章风靡天下 这群长得皮包骨似的猪……都是一群尚未脱离低级趣味的猪啊! 就如人一样,吃喝已经不是主要它们生存的意义了,繁殖才是,为了繁殖,人可以做到不吃不喝,可以做到耗费大量没有意义的时间去勾三搭四,乃至于将大量的精力用在毫无意义的各种情绪上。 这样的人……不,这样的猪,它们是不会长肉的,运动量太大,经常不愿吃喝,想的太多,吃的太少。 而在另一边的猪圈,则显得安静了许多,一头头大肥猪趴在泥泞里,一副动弹不得的模样,偶尔哼哼两句,然后继续翻身睡去,若是饿了,不需叫唤,便有猪自行去石槽里,咕噜咕噜的大吃一通,随即勉强走两步,又重新趴下。 它们对这个世界,显然除了吃和睡的事,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的兴趣了,一个个宛如哲学家,如思想者,永远的吝啬着自己的体力,除了觅食之外,再没有任何事能令它们动弹了。 它们的体型,明显的大了几圈,一身的肥肉,最重要的是,它们还很乖巧! 此时,方继藩侃侃而谈道:“陛下,这肥猪圈里的猪,其实根本不需人特殊的照料,和养羊养马不同,养羊需要羊倌,养马需要马倌,而这些猪,即便是十几头,也只是需有人到了饭点提着一些吃食来喂养即可,无需带着它们漫山的跑,大大的节省了人力。” “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啊。”弘治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猪圈里的猪,脸上洋溢着欣喜! 他已经不需让人去给两个圈子里的猪去称重了,只看肥猪们慵懒的样子,几乎可以想象这些猪将可以提供多少肉食。 刘健等人也激动得不得了,除了这猪圈实在有些点肮脏,令他们忍不住想要掩鼻之外,许多人甚至在心里暗暗嘀咕,掌握了这养猪之法,倒是可以修书给乡中让家人也养一批这样的猪,粮食即便不值钱,肉……至少还是能值钱的,怎么看,都是一本万利。 弘治皇帝长长的吐了口气,才道:“屯田千户所,实是令朕大开眼界啊,好,此猪不但生的快,养的易,且还肉质鲜美,这些猪,你给朕养好了,到时,朕自有封赏。” 他激动得眉飞色舞,就恨不得冲进猪圈里好好研究一番了。 方继藩便笑道:“多谢陛下。” 弘治皇帝此时,却与刘健对视了一眼。 此时,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别样的意味。 屯田千户所,已是越来越重要了。 ………… 此时,在千户所的里室。 张皇后和太康公主正在里头闲坐,她们的饭菜也都已端了上来,毕竟是女眷,即便再尊贵,也决不可轻易抛头露面的。 本来外头还闹哄哄的,慢慢的,外头却是没了声音。 张皇后微微一楞,这是怎么了,她抬眸看了一眼身边的宦官。 这随侍的宦官会意点头,便转身走了出去,老半天,才气喘吁吁的回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张皇后见他神色有异,不由追问。 朱秀荣也不禁担心起来,她没有做声,却是凝神倾听。 “陛下和方继藩他们……他们去看猪去了。” “看猪?”张皇后有点发懵,什么时候,陛下居然有此‘雅趣’? “不只如此,陛下看过了猪之后,龙颜大悦,狠狠的夸方继藩这猪养得好,实是利国利民,还说要重赏呢。” “……” 张皇后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一旁的朱秀荣则是嫣然一笑道:“母后,这方继藩总是能讨得父皇的喜欢。” 张皇后哑然失笑,她虽不知这猪和利国利民有什么关联,不过,似乎这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于是她取了筷子,目光落在了桌上的杀猪菜上。 这菜,显然没见过,张皇后是不喜荤腥的,难道……这是猪肉? 张皇后幼时是吃过猪肉的,她毕竟不是大富之家的出身,对猪肉,可是历来没什么好印象。 可似乎陛下和方继藩关切到了猪,张皇后还是动了心思,夹了一片肉,一面道:“这方继藩,何止是讨你父皇一人的喜欢?” 朱秀荣听罢,顿时像是被触及到了什么似的,一抹嫣红飞上了脸额,直接红到了耳根! 她的俏脸上带着窘迫,仿佛天大的秘密被自己的母后发现一般,嚅嗫着,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好不知所措的低着头。 张皇后眼角的余波看了自家的女儿一眼,继续不露声色地道:“你看,他不也很讨你那皇兄的喜欢吗?” 朱秀荣一怔,随即舒了一口气,却又更加难为情起来。 可谁知下一刻,张皇后却是微微阖目,那猪肉入口,张皇后轻轻的咀嚼,片刻之后,取了丝帕擦拭了唇角,道:“真香啊。” “好吃吗?” 朱秀荣好奇地张大眼睛,竟是笑了,露出少女的憨态:“儿臣也吃。” “肉毕竟是油腻之物,可不要吃多了。”张皇后慈和地嘱咐着。 ………………………… 这一顿饭,几乎是弘治皇帝吃得最香的一次! 不只是因为这杀猪菜,令他身心愉悦,更重要的是,这桌上吃光的土豆泥也是自己亲手挖出来的,这种莫名的成就感,让他心里觉得奇怪。 朕乃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做的决策,影响这万千人的身家性命,为何却会因这区区小事,竟也有一种特别的满足? 这种微妙的心理,他无法给自己做出解答,可这不重要。 猪肉很好吃,这就够了。 “方卿家的猪养的很好。”弘治皇帝继续道:“看来用不了多少年,这养猪便要风靡天下了,不过……这猪叫着不雅,往后还是得叫豚,都记着了,要抄录进邸报里。” 这哪里是不雅,想想这杀猪菜,天天杀猪,以后这全天下到处都这么叫唤,弘治皇帝也接受不了啊。 所以,得叫杀豚菜。 “陛下圣明,臣也觉得很不雅,叫豚,一下子就好听多了,这猪,自古以来便以豚相称,也不知哪个俗人竟以猪为名,臣……” “好了,好了。”弘治皇帝打了个嗝:“朕在此和众卿们坐坐,你去给公主看诊吧。” 方继藩却是道:“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言无妨。” 方继藩咳嗽一声道:“公主殿下的脑疾近来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实在令人担忧!最近臣发现,原来在这西山,这里山清水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对这脑疾有莫大的好处,臣在想,公主殿下要复诊,非要心旷神怡为好,南麓那儿有一片湖,在哪儿诊视公主殿下,或许效果更佳,只不过……臣是一个正直的人,所谓男女授受不亲,臣在想,臣断然不可以和公主殿下孤零零的跑去,若如此,臣成了什么人了?不如……陛下陪同,如何?”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方继藩心里有些小小的紧张。 弘治皇帝若是看出什么,知道自己打朱秀荣的主意,说不定在今日就做一个杀方菜了。 当然,方继藩虽是邀请弘治皇帝同去,其实是有小心思的,这里这么多臣子,陛下怎么可能走得开身呢? 而张皇后,毕竟也是女眷,跟着去南麓,怕也不妥。 所以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弘治皇帝命刘嬷嬷陪同着去,对于刘嬷嬷,他可一丁点都不怕的,到时正好和公主二人去那湖畔走走,散散心。 哼哼,本少爷可是蓄谋已久,这可是天赐良机。 其实说起来,公主长期身居于深宫中,除了有锦衣玉食外,这样的日子跟在囚牢没什么区别,方继藩偶然想着,都不免为朱秀荣感到心疼! 此时,弘治皇帝微微一愣,摇头道:“朕忙碌了一日,早已乏了,不妨……令太子陪同吧……” “儿臣遵旨。”朱厚照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好生陪着妹子,妹子已经许多日子没有和儿臣相处了……” “……”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有一种无语的感觉。 这……与你何干? ………… 湖水粼粼。 朱厚照脚在湖床的淤泥里,兴冲冲地捉着泥鳅,时不时的回头道:“老方,可别乱走啊,就在这儿别动,好好看诊。” “臣知道了。”方继藩勉强堆起笑,而后笑容逐渐消失。 他能感受到,捉着泥鳅的朱厚照,时不时会将目光朝这里看过来,那目光,如电一般。 方继藩背着手,一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模样,朝朱秀荣矜持地笑了笑道:“公主殿下,冷吗?” “不冷。”朱秀荣披着一件内里衬绒的披风,嚅嗫着回答:“你……冷不冷?” 方继藩摇头道:“不冷,臣让殿下多出来走走,这是因为这里的景色对殿下有莫大的好处。” 朱秀荣看着方继藩永远荣辱不惊的样子,心里微醉,她想了想道:“我……其实并不畏脏的……” “什么?”方继藩目不转睛看着朱秀荣,眼带不解。 朱秀荣却是失笑起来:“我是说,其实我不畏脏,我也可以养猪。” ……………… 今天还算早吧,好吧,今天老虎理直气壮的求月票,看在老虎如此勤奋上,也该鼓励一下吧,好了,有票就尽情砸吧,老虎接着! 第三百七十二章虽千万人,吾往矣 “啥?” 方继藩不禁一愣,他万万想不到公主殿下竟还有此等恶趣的爱好。收藏本站 方继藩抿嘴,而后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 其实认真的样子,挺好看的。 前提是,不坑人的时候。 方继藩道:“殿下,养猪很苦的。” 朱秀荣正色道:“我不怕苦。” 方继藩却是摇了摇头道:“可是我怕。” “……”朱秀荣沉默了一下,而后眨了眨眼,不解道:“既如此,可你为何养……养猪……” “为了天下的百姓。”方继藩遥望着远处,眼眸中却是带着几分认真道:“殿下久居深宫,却不知在这宫外,多少百姓面有菜色,他们的辛苦自不必提了,可我认为,这世上,百姓们就该辛苦,他们不耕作,我们吃什么呀?” “……”朱秀荣脸上更显得疑惑不解了。 方继藩背起了手,继续道:“可你不能让人白白辛苦,得让人劳有所得,让人辛勤耕作,辛勤做工,得有饭吃,不能让他们一年到头都见不着荤腥,因而得让他们吃肉,养猪固然是辛苦,固然那猪圈里的味道实在令人喜欢不起来,可非养不可。” “就如一个不怕死的人,外战而死,人们通常称呼他为浑身是胆。可若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不得不拿起武器去大同,在锦州,明知有死无生,却依旧得要不惜此身,此……大义也。” 许多话,方继藩若是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思,不是被人当做脑疾复发,就一定是怀揣着什么阴谋了。 在别人眼里,方继藩是个俗人,俗不可耐,浑身充满了铜臭,即便是养猪,人们也认为这家伙定只是为了挣银子,这家伙,想立功劳,这家伙…… 而唯有在朱秀荣面前,他感觉自己能说几句真心话,而不被揣摩成别的意思! 方继藩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自动忽视了糊床上抓不到泥鳅,闹着在泥里翻滚嗷叫的某人,今日难得是天晴之日,阳光普照,那行将日落的璀璨射入方继藩的眼眸里,这负手伫立,温润如玉的贵公子,霎时闪闪生辉起来。 朱秀荣凝视着这样的方继藩,每一次方继藩如此,都给她感觉这个少年郎身上仿佛藏着什么心事,自侧脸看去,方继藩的眉微微蹙着,只有眼眸是清澈的。 此时,只见方继藩接着道:“害怕死亡的人,为大义而死,为国而死,为民而死,无论是任何理由,这都是值得令人尊崇的事。我……也一样。我爱干净,我懒,我只爱吃,可是我知道,这个世上,总得要有人去做这些事,别人也会懒,也会嫌脏,也不愿做,可这又将置天下万民而何?是故,虽千万人,吾往矣!” 朱秀荣颔首点头道:“我明白了,你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哪里。”方继藩觉得浑身都轻松,在朱秀荣面前,自己再不是脑疾少年了,而是一个大夫,看着这个患了脑疾的可怜少女,方继藩道:“你也很了不起。” “啊……”朱秀荣有些诧异。 方继藩凝视她道:“殿下堂堂公主,天潢贵胄,自是贵不可言。我虽未见过其他未出阁的千金,可料来多是有些刁蛮的性情的,人嘛,养尊处优久了,自然就轻易不将人放在眼里了,殿下的性子却是憨厚可爱,凭这一点,就很令人敬佩了。” 逮着了优点,自是厚着脸皮,使劲的夸了。 但是一切的前提是,不能瞎胡扯,需言之有物才可,否则你说殿下聪明伶俐,人家细一琢磨,怎么听着像讽刺,或是过于刻意的夸奖,反而开始怀疑你的人品了。 朱秀荣不禁俏脸绯红,道:“我……我……父皇和母后是这样教诲的。” 方继藩感慨道:“嗯,陛下和娘娘,实是可敬啊。” 远处,朱厚照哇哇叫道:“好了没有,好了就回去了,这该死的泥鳅,我不捉了。” “……” 方继藩没搭理他,而是侧目凝视朱秀荣。 朱秀荣连忙别过目光去,不敢与之对视,可又不知方继藩的目光是否还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又偷偷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触及到方继藩那专注的目光,朱秀荣脸上的绯红又浓郁了几分。 她不禁莫名的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像是想要掩盖点什么似的,连忙道:“我哥的性子就不是这样。” “殿下也很了不起。”方继藩看着她的娇唇,差一丁点就想要作死了了,好在心里还存着理智,便背着手,笑着说。 “他……” 方继藩笑了笑道:“殿下只是没有找到机会证明自己罢了,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迟早有一日,天下人都会被殿下所震撼的。” 朱秀荣不禁失笑,道:“这可不敢,他隔三差五的便要吓父皇和母后一回,你倒是总帮他说好话,你对每个人都会由衷夸奖吗?” 方继藩没说话,只是带着微笑,依旧看着朱秀荣。 朱秀荣感慨道:“我听说,一个人背后不说人是非,便是君子,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总是忍不住在母后面前……” 方继藩轻轻摇头道:“这样不好。”自然,这话并没有怪责之意的。 朱秀荣却是乖巧地道:“嗯,我以后会改。” 方继藩便道:“我有五个门生……” 想了想,方继藩才觉得自己好像记错了:“噢,六个,这六个门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却也有自己的缺点,我批评他们,都是当面批评的,宁愿当面言人恶,也绝不背后说人是非长短,不过殿下在我面前,说一说倒无妨,你们女儿家多是心事重,当是排解烦忧吧。” “嗯。”朱秀荣脆生生的应承,唇边轻轻勾起了一个俏丽的弧度,在那湖面粼光的折射下,更显得柔和。 方继藩久久地看着这张娇柔的脸,也不是不是光线的错觉,竟觉得有些醉了,一时间竟难以移开眼睛。 倒是那朱厚照,终于提着自己的靴子,气咻咻的自淤泥里跑出来,边走边不耐烦地道:“好了吗,好了没有?” 方继藩终究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则是一脸嫌恶地看了朱厚照一眼,而后才对朱秀荣道:“殿下是不是觉得好了许多。” “是呢,来了西山,便觉得病情好了不少,像正常人一样了。”朱秀荣语带愉悦地道。 朱厚照便眯着眼道:“这样神奇?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朱秀荣道:“方继藩说,你是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朱厚照笑了,不得不说,这老方确实是个实人啊,没白交这个朋友! 朱厚照则是得意地看着朱秀荣道:“楚庄王算啥,我乃冠军侯是也,妹子,你信不信,他日鞑靼人敢来进犯,我定砍死一两个鞑子给你看。” 朱秀荣却是吓得花容失色。 方继藩一看,心疼了,连忙厉斥道:“太子殿下,住嘴!” “为啥?”朱厚照不服气。 方继藩肃然道:“我思来想去,公主殿下的病情,十之**就是因为你口无遮拦而起,你吓着她了。” 朱厚照不禁大怒起来,道:“这是什么话,我做啥了?我捉泥鳅给自己妹子吃,竟还说我惹了她?哼,你是不知道,我这妹子便是如此,心机深沉得很呢,肚子里有许多弯弯绕绕,她最喜欢告人状了!打小的时候,她随我去御膳房里偷吃的,总是最后我偷来给她吃了,她再将我供出来。她和我说没听过人唱曲,便怂恿着我去绑了个唱曲的人入宫唱曲她听,最后也是我挨揍,被骂荒唐,凡事都成了我的错!我至今还想不明白,当时东窗事发的时候,为啥妹子你哭的那般厉害,明明就是你唆使,你要听曲,你哭个啥,哭得那般撕心裂肺的,吓得母后一个劲的安抚你,最后却是我遭殃。” 朱厚照叉着手,越说越是暴跳如雷:“还有……” “诶呀,你不要说了,你不怕人笑话。”朱秀荣连忙制止他。 朱厚照大声咧咧的道:“我不吐不快,我不怕人笑话,笑话个什么?有什么可笑话的。现在我问你,究竟是不是我让你得脑疾的?” 朱秀荣一脸窘迫:“不,不是。” “这就对了,好事就没我的份,坏事便推我身上,我欠了你的?”朱厚照气势汹汹的。 可看朱秀荣眸里雾水腾腾,又是一副想哭的样子,朱厚照终究又心软了下来,随即便耸拉着脑袋道:“好了好了,别又哭了,哥不说了,还不行吗?泥鳅没抓着呢,气死了!妹子,看完了就该回了,你还没出阁呢,大家闺秀不能和男子说太多的话,现在外头坏人太多了。” 方继藩便咳嗽一声道:“殿下是在说我吗?” 朱厚照想了想道:“我是以己之心,推人之腹,想想自己,再想想别人,再想想自己的妹子,吓都吓死了。想着未来妹子要嫁出去的,便整宿睡不着,男人……太可怕了。” “……”方继藩有点懵! 这脑回路真不简单! 总算三人一路平和地回到了千户所。 第三百七十三章日进斗金 此时,在这千户所里,原本君臣们气氛融洽的喝着茶! 不过很快,众人又为即将而来的朝鲜国之事担忧起来。 刘健心很疼,舍不得钱粮啊。 这朝鲜之战,其实没有多少意义,一旦开战,死这么多军民,就为了大义? 可不打,却又不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藩国们都在看着大明朝廷呢。 面对李隆此等的丧心病狂,若是朝廷没有丝毫的举措! 那么,势必离心离德。 兵部尚书马文升坐在这里,显得很没有底气,他所奏报的章程里,所需钱粮是不计其数,还需七万大军! 为了供应这七万大军,朝鲜国距离关内甚远,那么至少需要发动三十万民夫负责运送粮草,警戒后方。 三十万啊。 马上就要开春了,三十万青壮,耽误了农时,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李东阳今日也伴驾来此,从没有做过声,他是户部尚书,可来西山,却一点心思都没有,马文升所提出调拨的钱粮和民夫,不是户部可以接受的。 此时,李东阳终于忍不住道:“陛下,户部这里是真没有粮了,为了下西洋,京师中的几大仓俱都出现了亏空,这亏空要弥补不足,本就不易,现在又要拨付如此多的钱粮,非是臣不知马部堂的难处,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弘治皇帝沉吟着,也觉得头痛。 他心里想到了方继藩曾有过一份奏疏,方继藩认为李隆在朝鲜国已是天怒人怨,汉城中的兵马有不少对李隆心生不满和怨恨,倘若朝廷一面传檄剿李隆,再有人带逃亡至辽东的朝鲜宗室和勋贵们入朝,有了这外力的推动,那些蛰伏于汉城的卫军,势必动手!可是…… 这靠谱吗? 弘治皇帝在心里摇摇头,倒不是不信方继藩,不过想来,他若是提出这个观点,在座的诸卿都认为可行性不高吧。 毕竟方继藩的一切理论基础都在于李隆是个大傻的前提之下,否则怎么可能在连汉城的军马都没控制住的前提之下,居然敢做这样的事呢?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今年这个年,实是难过啊。” 呷了口茶,发出了感慨之后,确实觉得在这西山风虽是休闲了一日,可很快却又发现,他这天子,依旧是堆压着许多烦心的事。 众臣都是相顾无言。 所谓的国事,其实说穿了就是银子和粮食的事,这满天下到处都是一张张的嘴,哪里都在等着朝廷雨露,赈济的时候多一点,战争就得少一点,下西洋多一点,其他地方就都匀一点。 但凡是谈到了钱,话就不太好说了。 众人只是心里唏嘘。 看着天色渐晚了,弘治皇帝便预备起驾回宫! 方继藩则带着几个门生,提着土豆、鱼、瓜、猪肉,统统包裹了起来,分成一份又一份,给弘治皇帝塞了几份,其他人纷纷送上,每人给两斤肉,几斤土豆,一尾鱼,一个瓜,还有一些西山稀罕的瓜果。 “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方继藩努力地表现出一副洒脱的模样:“且都是大家伙儿自己挖出来、钓上来的,吃不完,自然该带回去,大家都不易啊,有闲要常来。” 嗯,重点在于最后一句,有空常来。 当然,方继藩很想说,下一次来,咱们农家乐可就要收银子了啊。 这句话就快被方继藩憋出了内伤,可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并没有说出口。 不打紧,下次来了再谈银子的事吧,现在说,显得太俗,好不容易这些大爷们被伺候的如此愉快,不能煞风景。 方继藩人畜无害的样子,让许多人颇有感触:“好好好,此地确是休闲之所,很有裨益,新建伯放心,会来的,家里那不成器的孩子,也该让他们来见识见识。” “慢走啊,慢走!” 众人很愉快地提着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居然受了某种触动一般,或许是因为这确是自己刨出来,摘下来的,钓上来的东西,才格外的觉得珍惜,虽是烦心事多,可想到今日的收获,劳累之余,手里提着的东西,却觉得甚为珍贵。 众人又将烦恼们抛到了脑后头,一个个喜笑颜开的。 对许多人而言,他们总算明白,原来土地是从地里刨出来的,西瓜竟是在蔓藤里长出来的。都说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可实际上,他们平日虽是经常吃瓜,土豆出来之后,他们觉得稀罕,亦是叫下人们采买了不少来吃,可若非亲眼所见,还真没见过这样的。 “往后这里的农产会越来越多,过些日子,会尝试一下在暖棚里种种葡萄,到时请诸公一定来摘葡萄!” “会来的。”刘健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这家伙,其实挺懂事,上次误会了他,还以为他送自己儿子去死,现在误会澄清了,不得不对方继藩另眼相看。 朱秀荣与张皇后都上了凤驾,张皇后没有问关于看病的事,倒是朱秀荣,自袖里取出了洗干净的梅子道:“母后,这都是母后亲手摘的,儿臣洗干净了,顺道也带了来,给母后路上吃。” 张皇后笑盈盈地道:“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啊。” 她尝了一颗:“自己摘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这方继藩,是个有真办法的人。你得留着一些,给太皇太后送去一些。” “是。”朱秀荣露出了几分遗憾地道:“可惜曾祖母身子越发不好了,否则让她来此走一走,她定也很喜欢这儿,心情也会很好的。” 张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是啊,她老人家……” 张皇后没有继续说下去。 ……………… 农家乐,这俗的不能再俗的词儿,而今在这京里,竟风靡起来。 次日一早,便有不少人赶着去,这可是陛下来过的地方啊,连陛下都说好,能不好吗? 京里富贵人家如过江之鲫,来的人不少,这些平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贵公子们,而今竟也以在西山刨出土豆为荣。 甚至,在西山的农家乐大院,还专门挂了一个黑板子,上头记录了来客们钓鱼、摘菜的名次。 每一个活动取头十名,榜单随时更新,其中一个丧心病狂的,钓了三十五条鱼,这记录,连续半月都没有人破掉。 接下来,便是破记录的奖励了,凡是能破纪录的,奖银二十两。 二十两真的不多,因为想来西山,都得三两银子,可许多人却都乐此不疲。 其实对于许多人而言,他们在乎的,不是几个土豆,不是几个反季节的西瓜,这些东西,对他们而言,真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一种感觉,一种自己亲自摘出来的东西,吃在口里的滋味。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的,甚至口里大骂,花银子找罪受啊,可等苦尽甘来,那种油然而生的满足感,占据了他们的全身,舒服。 当然,在农家乐里,许多人也有了吹嘘的资本,毕竟这些富贵公子们,谁家没有地? 就如来的次数最多的张家两兄弟,这两兄弟听说只需交了三两银子,钓多少鱼,采多少红薯,就都可以直接带走。 一下子,要疯了。 他们大清早就来,晨雾还没散去,天气又冷,他们哆嗦着,交了银子,便往土豆地里冲,累成了狗一般,结果连拖带拽,傍晚时分,气喘吁吁的拽着一袋袋的土豆上车,一车车的拉走。 一脸美滋滋的样子,也懒得算盈亏了,一想到自己家的粮要吃不完,便开心得不得了。 以至于,在挖红薯的记录板上,寿宁侯和建昌伯二人一直居高不下,二人相互地打破着自己兄弟的记录,短短半月,兄弟二人在挖红薯这一项,便已成了无数游客们眼里宛如珠穆朗玛一般高不可攀的山峰,无人可以项背。 如此一来,这些便成了谈资,有了谈资,不爱来的人也不得不来试试看,否则以后走亲访友,连话都插不上。 高峰时期,在年关前后,游客的人数竟是突破了七百人。 单单门票钱,便高达两千两,刨除各种开支,保证了足够的收益,不过这门票攒下的纯利,除了方家得了一部分,屯田千户所上下,人手却也会给一些! 虽不多,对许多人而言,不过是零花钱,却也让许多人喜笑颜开了。 他们屯田辛苦,这农家乐能有这么多有东西采摘,这些校尉和力士可谓功不可没。 而对方继藩而言,真正挣银子的却并非是门票。 有了游客,尤其还是一群大明朝最优质的游客,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家里有良田千顷,仆从如云? 这些公子哥们,就算不来西山的农家乐,那也是去销金窟里一掷千金! 现在游客有了,西山这儿的土特产店也开张了,卖一些手工艺品,价格嘛……黑,很黑,一个木匠雕的各种木人,都用银子来计价的。 当然,来都来了,不带点有特色的东西回去,难免会有所遗憾的。 除此之外,各种酒肆、客店也都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 ……………… 例行求支持求票儿!找本站搜索"CM"或输入网址:. 第三百七十四章师命 一个地方繁华起来,自是也带动着其他产业蓬勃的发展起来! 倒是王金元提议开一个那不可描述的场所,至于开门迎客的不可描述的女人,也不用担心,现在谁都知道西山这儿富贵人多,只要舍得银子,不怕没有不可描述的女人来? 可惜,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虽然在这个时代,此等不可描述之物,司空见惯!可方继藩心底深处的某个底线,却不容许他去做,他宁愿挣干干净净的银子! 这……就是方继藩,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为国为民,从不想着歪门邪道,有着青松和白雪一般的高尚品质。 西山热闹起来,读书人、贵公子、来了一拨又一拨,账面上银子,也是与日剧增。 张信自关外回来了,他开始尝试着在西山,种植各种南方或者河西之地的蔬果,譬如葡萄,除此之外,他还学会了嫁接,学会了更好的育种。 许多东西都是他一步步摸索而出,再渐渐掌握了各种植物的规律之后,他渐渐的开始摸透了许多作物生长的规律,用什么肥,多少温度,多少光照! 这些,统统记录在他的簿子里,那密密麻麻的簿子,便是翰林官去整理,怕都会头皮发麻。 他现在对嫁接术越来越有兴趣了,因为他发现,用不同品种的作物嫁接一起,若是成功,往往能提高作物的抗旱、耐寒性,若是嫁接的好,可能会产生一种更优良的品种。 这对粮食增产意义重大。 其实早在北魏时,《齐民要术》之中,就有关于嫁接的记载,不过只是记载而已,读书人们,对于农作物的研究,嗤之以鼻,偶有几本还算靠谱的农书,其研究也不过是点到即止,不会深入下去。 可寻常的农人,即便以务农为生,每日都和作物打交道,可奈何他们所凭的都只是肉眼可见的经验,即便发现了什么,也难有什么启发,产生什么深入的思考,更不可能发动大量的人力物力,继续深入研究下去,并且记录在册了。 张信和屯田所的校尉、力士们不同,他们都是读过书的良家子弟,而今拿着俸禄,专门研究作物以及畜牧,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为了研究需要,他们可以专门搭起棚子,让人在天下各处采不同的土质,设置烟道,调节土壤的温度,耐心的对各种作物进行培植,却不需担心种出来的东西根本不能吃,会让他们饿肚子。 不只如此,在这屯田千户所里,已有一批人开始脱颖而出,他们成了张信的左膀右臂,有人专门研究饲料,有人专门与各种粪便打交道,研究肥料,还有人研究土质。 久而久之,整个屯田千户所,其实已经开始有了一套专门的研究方法,每年都要印刷推广而出的农书,也随时都在更新。 只是这农书,再不是从前那般之乎者也一番了,几乎都是屯田所将最新的育种、灌溉以及各种作物培植的方法进行更新,里头的文字,要尽力做到任何人都可以听得懂。 一开始,没有人看重这农书,可渐渐的,有士绅按着农书的方法去试了试,居然效果不错,同样的田,增产了竟有一成。 可别小看了这区区一成,一成的粮,这可是纯利啊。 于是乎,而今对西山农书趋之若鹜的人越来越多,这反而令张信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了! 他深切的感受到,自己每一个研究,更该慎之又慎,记入农书中的内容,万万不可出任何的差错,因为这关系到的不是他自己的一块试验田的产量,还有许许多多百姓的生计。 过年的时候,大家自是在自家热热闹闹的,等过完了年,西山书院就又开学了。 一百五十个生员,按时来此点卯。 方继藩便又开始忙碌起来,看着这一个个朝气蓬勃的生员,方继藩想到了自己,当初的自己,也是如此的单纯啊。 休沐了这么久,自是人心有些散漫,因而朱厚照和方继藩毫不犹豫的带着人去修水坝,开山取石,而后这些石头用竹编的袋子装着,建立堤坝!除此之外,一些需要灌溉的土地,挖出沟渠引水。 这修筑堤坝,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而一旦修建完了,却是造福四乡八里,能使荒芜之地变成良田,更可防备旱灾。 沈傲等人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他们跟着庄户们,将一个个石头搬上坝,咬着牙,甚至浑身俱都被磨得鲜血淋漓,满是青肿。 不过现在西山的待遇,显然比从前好了许多,几乎每日都有猪肉吃,西山还养着几头产不可描述的牛,能做到每日挤出不可描述的粘稠物,这不可描述之水,对于沈傲这些生员们,有着巨大的裨益,别看他们是书生,可如今却可都是铜皮铁骨,精力充沛。 越是吃了这些苦,沈傲和生员们便越是在傍晚时更奋发的读书,对他们而言,读书从前是最难的事,而如今,却成了最轻松的事,诵读着一篇篇的八股,提笔作着文章,实是再轻松不过的享受。 偶尔,朱厚照会带他们骑马,射箭。 他们养马,渐渐开始熟知马性,马骑得多了,越来越娴熟,如履平地,坐在马上越来越稳,他们现在气力越来越大,臂力惊人,稳稳的坐在马上时,弯弓搭箭,准头且不说,可威力惊人。 ………… 一条河水将辽东与朝鲜国一分为二,而在辽东一侧,大量的朝鲜国贵族与士人们建造了营地! 这里天寒地冻,虽是辽东都司送来了不少犒劳之物,可依旧因为过于苦寒,而造成了不少的伤病。 晋城君李怿乃朝鲜国宗室,李隆的异母兄弟!甲子士祸的当日,晋城君府的护卫们劝说李怿逃亡,一方面,是因为大明对于李隆的厌恶之心表现的十分明显,否则岂会出现那一道申饬李隆的圣旨? 有了大明做靠山,那么晋城君殿下便有了依靠,只要去了辽东,天朝上国一定不会将李怿交还回朝鲜国。 而另一方面,李怿与李隆虽为兄弟,可毕竟是异母,李隆曾诛杀了几个宗室的叔伯,可见他是个对叔伯兄弟都极为防备之人,晋城君若不趁早逃亡,最终也极可能要死在李隆刀下。 李怿其实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他只爱读书,在劝说之下,只得随波逐流。 可到了这里之后,他后悔了! 虽然大明给予了他不错的待遇,钦使刘杰也时常来安慰他,可远离了汉城的舒适,令他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唯一令他感到宽慰的,估计就是认识了刘杰。 李怿希望跟着刘杰去大明的京师,那是天朝上国的国都,对李怿而言,更是朝鲜国所向往的文化中心! 他希望在那里,得到上国的保护和照顾之后,能够安顿下来,远离是非,读着四书,欣赏着汉诗,煮酒、泡茶,就如史书中的名士们一样,对酒当歌,学习圣人经典,一辈子快乐的活下去。 可是很快,营地里流传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刘钦使可能要带着他们回到朝鲜国去! 于是,不安的气氛开始在朝鲜国的这些难民们的心里蔓延开来。 李怿一听,便害怕起来,他迫不及待的找到了刘杰。 二人相对跪坐,听着外头北风呼号,李怿道:“听说我将要被送回母国去,是这样的吗?” 李怿口语已经越来越熟练了,因为和刘杰交流得多,所以满口的河南口音。 刘杰倒不隐瞒,颔首点头道:“师公的书信中是这样的。” 李怿脸色更加难看起来,连忙又问道:“是要将我们送回到给我的王兄吗?刘上使,你要明白,如果到了我的王兄手里,我们一定会身首异处的。” 刘杰摇头道:“师公的意思是,我们回到汉城,杀死李隆,重新使朝鲜国回复平静。” 李怿的脸上顿时浮出恐惧之色,道:“想来你的师公并不了解朝鲜国的情况,现在有志之士,俱被我的王兄所诛杀,剩余的人,要嘛因循苟且,要嘛就是他的党羽,除非王师十万,征伐朝鲜国,我们回去,就是送死啊。” “师公什么都懂。”刘杰一脸坚定,纠正他道:“这个世上,没有他所不知道的事。” 刘杰是个传统的人,对于任何人诽谤自己的师门,都带着天然的反感。 关于刘杰的那位师公,李怿的耳朵已经听出茧子了,可他知道,这已不是什么都懂的问题了,这涉及到的,是无数人的性命啊! 他越想越感到惊恐万分,忍不住开始垂泪,哭告道:“我们来了辽东,便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都托付给上国,李隆的残忍,人所共知,我们只希望留下来,即便在这里成为一个庶人,也是心甘情愿。” 刘杰没有因为李怿这可怜的模样而心软,不容置疑地道:“师公的主意已定了,我们必须去朝鲜国诛杀李隆,大明决不允许受到册封的藩国国王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请你放心,李隆一定会伏诛的。” …………………… 推荐一本书《扛着ak闯大明》,望文生义,这是一本轻松向的爽文,书荒的小伙伴们,可以看看。 8) 第三百七十五章峰回路转 李怿听了刘杰的话后,顿时面露绝望之色! 他战战兢兢的道:“不可能的,我们回去,是找死。” 汉城的生态,他太清楚了,忠良都已被诛尽,其余如掌握了大权的领议政慎守勤、任士洪以及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副司勇成希颜等人无一不是对李隆忠心耿耿。 在这种情况之下,回去就是送死。 他极力争辩道:“上国应当考虑我们的意见。这样做,和勾结李隆,交还我们,让我们白白去死没有任何的分别。” “不。”刘杰深深的看了李怿一眼,才道:“我会和你们一起去,若是死,我们一起死。” 李怿愣住了。 他已知道刘杰的身份,虽然只是个举人,负有钦命,可这个人,是大明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的儿子。 他的身份,比自己这个藩国王子,更加高贵。 可是…… 李怿苦笑道:“为什么一定要去送死呢?难道送死才可以验证王兄的残暴吗?刘上使,王兄发明了许多的刑具,这些刑具都是从上国历史上,最知名的暴君那模仿而来的,如果我们落在他的手里,死且不算什么,可怕的是,我们会生不如死,他只会慢慢地将我们的血放干净,会让我们的每一寸肉都感受着痛苦不堪。” “因为这是师公的命令。”刘杰的意志却依旧没有一点松动,坚持地道:“他是这样说的。” “刘上使总是提到师公,在我看来,他远在千里之外,并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他……” 刘杰不喜的打断道:“他的学问,非你我可以揣测,既然他如此安排,就必有他的道理,事情已经决定了,两日之后,我们就出发。” 李怿忍不住道:“若是如此,我可以向上国皇帝上奏吗?” 意思是说,我要告状了,你们居然这样对待我。 “可以。”刘杰颔首点头:“但是两日之后,必须要走。” 李怿脸色惨然。 原本说上奏,是希望刘杰能够回心转意,可是……刘杰显得很平静,你爱打小报告就打小报告吧,不要紧,但是事情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此等坚决的态度,让李怿意识到,自己大难临头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许多的贵族都在此等候他多时,都希望得到交涉后的结果! 李怿苍白着脸朝他们摇摇头,于是乎,哀嚎遍野!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在没有大明大军的庇护之下,越过边界的行为,几乎等同于是在找死了。 他们……可都带着老婆孩子们来的啊。 好不容易以为躲过了一场劫数,谁知道接下来他们将要面对的,却是更加恐怖的事。 “我会上奏大明皇帝,我深信上国绝不会弃我们于不顾,大明皇帝恩被四泽,德被四海,这是大明朝中的奸贼所为,固死,也要揭发他们!” 李怿怒气冲冲的道。 打小开始,皇族的教育便使李怿深信朝鲜国是受大明所保护的,朝鲜国自开国国王李成贵开始,便奉行事大主义,事大主义出自,所谓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其核心思想便是,畏惧上天的威严,才能得到安定。 朝鲜国侍奉大明是自大明太祖高皇帝开始,为了防止国中出现夜郎自大之人,作为藩国,不只皇族们提倡事大主义,还大量的学习四书五经,推行汉字。 因此,李怿才认为大明朝廷绝不会这样残酷的对待他们这些忠心于大明的外藩臣子。 想到他们接下来就要面对的运命,他满心悲怆,却也知道他们此时根本没有自主选择的能力! 他心里更多的是愤恨,即便他没有了选择,即将入朝陪着刘杰一起回去送死,他也要揭发刘杰的师公。 众人带着悲壮,纷纷道:“我们愿与君一同上奏,即便是死,也不可留下遗憾。” 李怿眼里都是泪水,在自己大帐里,许多人挤了进来,他被围在中间,取了匕首,割破了小指,殷红的血,滴淌而下! 李怿道:“我们的国家出现了暴君,依礼,上国理应保护我们这些忠臣的藩属之臣,可现在却因为朝中出现了奸人,要使我们无妄去送死,我李怿已没有了生路,死则死矣,只愿这个奸臣会曝露在日光之下,无所遁形。” 说着,悲愤地用滴血的手指开始修书:“臣朝鲜国晋城君李怿奏曰……” ………… 刘杰没有理会那些朝鲜贵族和士人们的愤怒,甚至没有阻止他们。 他得到的命令是,带着这些遗民在小股军马的护卫之下,立即入朝! 于是无数的奏报,直接送去了大明鸿胪寺,而此时,刘杰已经带着人动身了。 他们跨过了边界的河流,开始南下。 朝鲜国所发生的事,北部各郡皆知。 可刘杰依旧是上国钦使的身份,各郡的长官个个心里惶恐,却还不至对刘杰动手。 只能一面派出了快马向汉城报告,一面为途径此地的刘杰奉上酒食,将其礼送出境。 而刘杰一路南行,抵达汉城不远之后,一个噩耗已经传来。 李隆在得知此事之后,命知中书府事副司勇成希颜率一万精兵截杀刘杰的队伍,并且发出了犒赏,谁能取刘杰的人头,赏万金。 李隆……果然是个疯子啊。 如此明目张胆的要杀死刘杰,这几乎已形同于彻底自断了自己转圜的余地。 刘杰的队伍,兵马不过千人,尾随而来的,只是当初逃亡的难民,携家带口,妇孺居多,贵族和士人们,个个孱弱! 完全可以预料到,那朝鲜大军一到,死期也就到了。 刘杰面对李怿的质疑的时候,态度很是坚决,可事实上,刘杰也是有些害怕的! 虽然师公的书信里说,不要害怕,你是大明钦使,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的儿子,李隆不敢拿你怎么样。 可是……生活总是生生的打脸啊。 李隆既发出了王诏,势必言出必践。 刘杰想到了追随而来的人中,传出的各种关于李隆如何恐怖的利用刑具来惩罚敌人的事迹,刘杰便也可是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炸开了一般。 ………… 汉城,军马即将出征。 得到了命令的成希颜寻到了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二人。 他们都是一脸焦虑,李隆做的事,在他们看来,败亡只是迟早的事。 可为了明哲保身,他们依旧依附李隆,在李隆面前,忠心耿耿的模样。 李隆对于他们的奉承,自然也就放了心,让他们各领军马。 本来他们认为,他们可以蛰伏起来,等李隆越来越不得人心,最后再进行反叛。 可现在…… 大明上国彻底要斩断他们的后路了。 李隆竟要杀刘杰,杀死了刘杰,就等于是彻底的和大明反目,再没有转圜余地了。 一想到如此,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还有即将带兵讨伐刘杰的成希颜,便开始不安起来。 成希颜道:“若我带兵杀死了刘杰,才可以让大王满意,可是一旦李隆败亡时,我们也必死无疑了,这是滔天大罪,不是我一人可以承受的。” “现在人心惶惶……该怎么办?” “动手吧,不能再等了。”吏曹判书柳顺汀阴沉着脸,却是下定了决心道:“再等下去,一旦上国钦使出了任何的意外,我们也难辞其咎,即便将来反叛,这污点也是无法洗清的。” 这话就像给了主心骨,其他二人于是再不犹豫的应道:“好!” ……………… 是日,汉城大乱。 数不尽的军队杀死了外戚慎守勤和任士洪,随后包围昌德宫,驱散宫中卫队,将李隆所在的宫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这一切来得太快,顺利得手的柳顺汀等人并没有丝毫的喜悦。 因为这一场叛乱,本就是他们蓄谋已久的结果,所有叛乱的细节,他们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推敲。 可是现在……这个结果来的太早了,原本是以他们为首的叛乱,现在却使他们成为了棋子,而在所有人眼里,这都是南下的刘杰以及晋城君的功劳。 而他们,则更像是恐惧遭受大明的讨伐,而不得不反正的一群李隆余孽,一切都只是屈服和畏惧上国的威严而已。 譬如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此时,他们应当以王太后,也即是慈顺大妃的名义发出命令,勒令李隆交出国王的金印,废黜他的王位。 可现在,他们却是按兵不动,只能耐心的等待,等待着天朝的上使,以及勇敢南下的晋城君李怿的到来,因为只有他们,才可以下达对李隆处置的命令。 这个叛乱的结果,令他们十分不满意。 可是……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与此同时,他们派出了官员和士兵开始北上,迎接即将南下的上国钦使以及晋城君。 整个汉城,都在等待着这两个大人物的到来。 第三百七十六章算无遗策 李怿是绝望的,这里距离汉城已不过是百里了。 每走一步,危险将更加迫近。 他无法想象,作为朝鲜国的宗室,自己最后会沦落至这个结果。 看着那看似坚定,但是实际上心里也打着退堂鼓的刘杰,李怿一次次的对他道:“我们一定会死在这里,我们会被折磨至死,你的师公远在千里之外,他救不了我们。” 刘杰想了想,这样回答李怿:“师公会有办法的。” 李怿惨然道:“就单凭这个信念吗?他对朝鲜国的情势一概不知,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到底传授了你什么学问,教授了你什么东西,你才对他如此深信不疑?” 刘杰又想了想,道:“事实上,他没有教授过我什么,我的学业,都是受恩师的教授。” “……”李怿真想立即找个歪脖子树,把自己挂在上面,然后伸长舌头,吊死自己给刘杰看。 刘杰则是又想了想道:“事实上,除了交代我出使朝鲜国的那一次,在那之前,我一共只见了他三面,两次是远远的看到他,还有一次是拜师的时候,和他一共说过四句话。” “……” “可是,我的恩师,却是个博学之人,精通文武,在我眼里,恩师是个有大才学之人。我想连我的恩师都如此推崇师公,那么师公一定很厉害吧。” 李怿哭了,抱住了刘杰的大腿:“就因为这样,就因为你拜师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因为你远远的看过他两次,因为他和你说过四句话,我们就来到这里?我们……现在即便是想逃也来不及了,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宁愿乘船出海,带着我的族人寻觅一个岛屿栖息,即便是饮毛茹血,也绝不跟你来。” “殿下,请放心,师公是觉不会抛弃我们的。”刘杰安慰他。 李怿依旧滔滔大哭,几乎要晕死过去。 “上使,上使……” 远处,有飞骑而来,有人高呼起来。 随来的大明官兵纷纷预备拔刀。 随后,那飞马旋风而至,刘杰心里紧张! 待飞马上的人下了地,跪在了雪地里,他高呼道:“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副司勇成希颜带着忠勇的士兵,杀死了国都中作恶的奸臣,围困了大王,请求上使与晋城君立即入国都,主持大局。” 刘杰听不懂这带有明显地方特征的汉话,可是李怿却是听懂了。 许多士人和贵族都听懂了。 他们纷纷围拢上去,一个个惊愕万分。 在得到了再三确认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幸福实在是来得太快。 方才,他们还是被通缉和要被诛杀的人,而转眼之间,却是天地翻转,那令他们惊惧不已的李隆,现在竟是成了阶下囚。 所有人难以置信,纷纷看向了晋城君。 李怿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泪流满面,随即,他拜倒在了刘杰的脚下,感动万分地道:“我终于领会了上使师公的深意……” 刘杰呆呆的站着,亦是有点还没反应过来! 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如此的轻易? 大悲大喜之下,刘杰的眼泪也不禁磅礴而出:“师公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 无数人抱头大哭,纷纷为自己还能活下去而庆幸。 李怿的心里已经播下了一颗种子,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在千里之外,竟能如此准确地做出判断和决定……… 而激动过后的刘杰则拍了拍晋城君的肩:“我们该立即前去汉城,晋城君,你的运气来了。” “您的意思是……”李怿似是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着刘杰。 刘杰沉默了片刻道:“整个朝鲜国,都需要一个宗室来主持大局,师公和我都认为,晋城君最合适。” “可是……” “不用可是了,这是师公的意思……” 师公的意思……这令李怿一下子吃了定心丸一般。 其实他是有些担心的,毕竟发动叛乱的人,从前是王兄的心腹,他们并不是自己的部下,这些人十之**是受到了大明的压力,才不得已发动叛乱自保! 且这些人手里还掌握着兵权,自己即便是被拥戴,也不过是被挟持的傀儡罢了。 可是,有了上使的保证,甚至还有那位能够算无遗策的师公的意思,那么他就有信心多了:“令师公,真是令人敬佩啊……” ……………… 方继藩几乎被人遗忘了。 满朝文武围绕着征朝鲜,而吵得面红耳赤。 弘治皇帝刚刚过完了年,随即便开始陷入了这场兵部要钱,户部哭穷,而后满天下的士子们嗷嗷叫的要求朝廷发兵的烦恼之中。 所以没有人搭理方继藩,而方继藩也只好本本分分的在西山书院授学。 朱厚照心心念念的,还是朝鲜国的事,他一再催问方继藩:“刘杰出发了吗?” 方继藩回答朱厚照:“想来已经出发了吧?” “如果他贪生怕死,不肯出发怎么办?”朱厚照的问题总是很奇怪。 而方继藩想了想,摇头道:“刘公的儿子不会要对刘公有信心。” 朱厚照便笑嘻嘻地道:“赶紧出发了好,若是那暴君李隆顺道将他杀了,更好。” “啥?”方继藩有点懵。 朱厚照振振有词的道:“假若如此,那么朝廷就更加会坚定不移的讨伐朝鲜国了,你想想看,刘杰可是刘师傅的亲儿子啊,刘师傅就这么一个儿子,到了那时,本宫敕封自己为讨朝鲜总兵官,偷偷出关,带兵杀入朝鲜国。” 方继藩忍不住鄙视地看着朱厚照,这人……脑子有问题。 朱厚照却又想起什么,转而道:“还有,本宫今儿是来道歉的。” 方继藩不解道:“殿下有得罪我吗?” “是更正本宫的错误。我不该胡说我妹子的是是非非,其实她只是个孩子,当时,我带着她胡闹的时候,她走路都走不稳呢,父皇和母后责怪下来,她便吓得哭了,哎,她什么都不懂啊,不哭,还能干嘛。” 方继藩便道:“是公主殿下让你来说的?” 朱厚照皱眉道:“不是,我为何要听她的话?” 方继藩白了他一眼:“那就是了,肯定是公主殿下气得不行,于是太子殿下乖乖来更正了。” 朱厚照乐了,拍了方继藩的肩道:“老方啊,还是你懂本宫,难怪说是兄弟,便如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她太爱哭了,真受不了,娶妻一定不要娶这样的。” 方继藩却是不做声。 朱厚照则是怒的要跳起来:“你为何不应声,怎么觉得你别有所图?” 方继藩懒洋洋的道:“对,娶妻是大事,一定要小心才是。” 朱厚照松了口气:“有件事和你说。” 说着,将方继藩拉到了明伦堂里,这明伦堂空空荡荡的,学子们都被拉去骑马了。 朱厚照认真地看着方继藩道:“父皇昨日下了旨,命兵部尚书马文升会同英国公张懋,阅试三军,你知道吗?” 方继藩故作一脸发懵的样子,摇头道:“不知道。” 口里说不知,可心里却是知道的,这场阅试,可是明明白白的记录在了明实录里。 弘治十四年四月初一日,兵部尚书马文升会同司礼监太监陈宽、英国公张懋等阅试各营候伯都督骑射韬略及把总等官骑射之术。及试,往往持弓不能发矢,甚至有堕弓于地者;及询韬略,俱不能答。马文升等请重加究治,或罚俸夺俸,或罢黜除名。并请刊印《武经总要》,颁赐在京武职大臣及各边将领,以资其智识。孝宗从之。 这个信息,方继藩早就倒背如流,因为这段史料,堪称为大明军队纲纪败坏的材料! 从土木堡之后,虽大明也曾开始整肃军队,可军队却越来越腐化,以至到了弘治朝,这种糜烂从这一场阅试中便可一窥一二了。 这一次阅试的对象乃是京营以及禁军,也就是说,这本该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而参加阅试的,却都是在京营中的勋贵,譬如有军职的伯爵、侯爵,还有他们的子弟,甚至还包括了许多的武官。 只是可惜,成绩十分惨,惨到了连弘治皇帝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大量的军官,居然手持着弓箭都不知道怎么射出去,甚至这射倒是射了,结果射出去的不是箭矢,而是弓。 此事,曾引发了弘治皇帝的震怒,而这些记录,竟也可以在倭国和安南国的史料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由此可见,当时这场阅试,应该还有各国的使节去观礼。 真是,丢人啊…… 朱厚照却是还不知道大明的武备已经松弛到了这个地步,此时,他凝视着方继藩,激动的道:“到时可精彩了,不过……本宫现在很担心你啊。” “担心我什么?”方继藩一愣:“和我有关系吗?” 朱厚照点头,一字一句地道:“当然有关系,你是羽林卫千户官,又是新建伯,平西候之子,你说呢?” 这意思…… 卧槽……那个……持弓不能发矢,甚至有堕弓于地者,不会就是我这样的人吧? 第三百七十七章威风凛凛凛 想到要参加阅试,方继藩便觉得有点悲伤! 早知如此,当初练一些弓马也是好的啊。 方继藩便怀着期盼,看着朱厚照道:“那个,我……我可以不去吗?我脑子……” 朱厚照似是看出了方继藩的心思,脸上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冷笑着道:“噢,你自个儿去和父皇说罢。” 方继藩只能幽怨地看着朱厚照! 关于这一场阅试,简直就是人间惨剧,这一点,方继藩太清楚了。 因为………想来没有人预料到,大明的武备,居然已经松弛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在此之前,弘治皇帝是满怀自信的! 当然……方继藩自己也有责任,作为一群人渣中的一员,固然知道法不责众,大哥不笑二哥,可没本事就是没本事。 这一场阅试,本是弘治皇帝预谋已久,他对勋贵和武官们的印象都不错,在宫中当值的武官,大多看上去孔武有力,虽然经历过土木堡之战的阴霾,可毕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想来,这些子弟们发愤图强,定当会令人刮目相看吧。 此时,弘治皇帝坐在暖阁里,手里捧着的,乃是各卫指挥的奏疏,里头都是吹捧当今圣上举办阅试,可以让下头的武官大显身手,使上下人等深受鼓舞,无数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云云。 弘治皇帝看着很高兴,他忍不住对一旁的萧敬道:“这些日子,被征朝鲜之事,搅的头晕脑胀,朕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啊。看看,我大明是不乏骁勇之士的,他们才是我大明的保证,此番阅试,意义重大,朕决定亲自观礼,阅试就在瓮城进行吧,那里地方开阔,也让军民百姓,好生的看看。” 萧敬见陛下心情不错,忙堆着笑道:“陛下说的是,三军将校,无一不希望在陛下面前大显身手。” 弘治皇帝颇为得意的颔首点头。 这一次阅试,已经多了一层不凡的意义。 其中最重要的是,震慑四方,好让各藩国知道,如朝鲜国李隆这般大逆不道势必不会有好下场,其次便也是近来天下士子们对于李隆口诛笔伐,抱怨朝廷为何不及早出兵的回应。 弘治皇帝将一封封的奏疏搁下,长吁短叹道:“阅试既比文韬,亦比武略,骑射乃是根本,可武略也不可松懈了,此番经略题,该出什么好?” 萧敬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眼下朝廷不是在为朝鲜国的事担忧吗?” 弘治皇帝便笑了笑,不置可否,现在自然不能将题目泄露出去。 他站了起来,背着手,边渡步边道:“朕上一次去了西山,心里便想,这大好的河山,却也需刀斧守护,朕要让全天下都如西山一般,自然也需厉兵秣马,使我大明无人敢侵犯。” “传旨英国公张懋,代朕告祭太庙吧。” 萧敬恭谨地应道:“是。” ………… 英国公张懋,又一次的代表了天子,前往太庙告祭。 消息一出,满京师便知道,阅试已是迫在眉睫。 至二月初九这天,天气渐暖了,今年的气候比从前稍好一些,阅试却已悄然的拉开了帷幕。 这第一场要考的,乃是骑射。 一说到骑射,张懋便激动得不得了! 大清早,他便穿戴妥当,同时系上他的金腰带,仿佛是要提醒陛下,当初他可是靠着骑射,而得到成化先皇帝的青睐! 张懋入了宫,见到弘治皇帝,便拜下道:“陛下,吉时要到了。” 弘治皇帝一身冕服,萧敬蹑手蹑脚地在弘治皇帝身后,捋着弘治皇帝的后襟,弘治皇帝颔首道:“免礼,勇士们,都预备好了吗?” “陛下,都预备好了!”张懋笑了笑道:“各候、伯子弟,以及禁卫武官,磨刀霍霍,只等陛下观礼,他们得知陛下要来,甚是激动。” 弘治皇帝笑了:“别人都说朕重文轻武,殊不知这文武,朕都是同等对待的,今日观礼,便是要让诸卿们知道,朕绝无偏颇,对了,方继藩……也去了吧?” “去了。” 话是这么说,可张懋想到这个小子,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他就怕方继藩装病,他是新建伯,陛下对他,肯定是有所关注的,所以别人可以不去,方继藩这傻小子,则非去不可!毕竟不去,这是态度问题,去了,丢了人,那只是能力问题。 因而今儿清早,在入宫之前,他便特意先跑去方家,将方继藩给提去了大营。 只是张懋不好跟陛下说方继藩是被人提去的,直到现在,张懋才发现,方继藩这小子长大了,再不是那个不要碧莲的臭小子了。 此时,他又道:“方继藩听说陛下观礼,喜不自胜,他说,自己骑射虽不好,可陛下既去亲自点阅,他龙精虎猛,精神百倍……” 弘治皇帝原本预备皱起眉头,因为在他的理解之中,这方继藩十之**是要找个理由躲懒的,没曾想,这个家伙居然还算懂事。 真是越发的稳重了啊!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于是道:“起驾吧。” 今儿的方继藩一身戎装,他身材高瘦,倒也显得英武! 可偏偏,他是花架子,他和许多勋贵子弟,不太认得,只有一些愁眉苦脸的屯田千户所武官和张信,一个个站在一起! 每天捉摸着种植蔬果,摆弄着花草,他们哪有心思练习弓马? 见了方千户来,大家大眼瞪小眼,一副很是尴尬的样子,就仿佛是一群学霸在体育课里相遇。 “见过千户。” 方继藩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准备好了吗?” 这么多年了,依旧改变不了装逼的心态啊。 张信等人很佩服方继藩,上次看方千户骑马,那马神骏,性子也烈得很,上蹿下跳的,方继藩在马上嗷嗷叫,几次都差点要摔下马来,可即便如此,方千户依旧是如此的淡定自若,此等镇定自若,不愧为方千户啊。 “准备……准备的还好。”张信等人一脸惭愧之色,脸有些烫红。 方继藩便勉励他们道:“要不骄不躁,不要丢屯田千户所的脸,骑射不是什么难的事,无非是骑在马上射箭而已,嗯,掌握好技巧即可,不要怕。” “是。” 瓮城的城楼上,弘治皇帝已经驾到了,诸官统统围拢了上来,个个前来见礼! 弘治皇帝笑容满面,远远眺望,看还有许多低级的官员,以及在京的使者都在远处的城墙上,又专门请了一些乡老前来观礼,弘治皇帝甚为满意:“鸣金,开始吧。” 禁卫营且不说,平时朝廷的给养充足,且又都魁梧,勋贵子弟都是武将世家,老子英雄儿好汉。 即便是京营,亦是大明的精锐。 于是乎,在兵部尚书马文升的号令之下,城楼上开始鸣锣,城墙上,鼓声开始响起。 这震天的鼓声之下,通往城内的城门大张,无数戎装,精神奕奕的勋贵子弟和武官列队,徐徐打马向前。 远远看去,甚是雄壮。 谢迁站在弘治皇帝一旁,低声道:“陛下,此威武之师也。”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颔首点头。 一旁的朱厚照远远眺望,却是看出了一丝端倪,唇边不禁勾起了冷笑,带着几分鄙视的语气道:“花架子。” 朱厚照原本是带着期望而来的,可看到那城门中出来的诸官,个个穿着的竟都是锁甲,头顶铜铁范阳帽,确实是威风凛凛,却一下子失望起来。 这声音,恰好被弘治皇帝听见了! 于是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训斥道:“尔是太子,岂可这般折辱将士?” 朱厚照似乎想要争辩几句:“儿臣……” “越来越不像话了。”弘治皇帝道:“储君要爱民如子,也要爱兵如子,这般苛刻,谁愿为你效力?” “儿臣的意思是……呀,方继藩来了。”朱厚照突的眼中一亮,朝城下一点。 方继藩打马混在人群中,催动着马,徐徐而动,心里松了口气! 原来就像游览车一般的逛一圈啊,好险好险,他故意放低马速,落在张信等人的后头,头顶青铜范阳帽,头上还插着雁翎,全身披挂,腰间斜插一柄御箭,身后背着箭壶,一张雀画角弓挂在腰间,一路叮铃桄榔,简直就将祖宗十八代的威风都显露了出来。 一旁有一个肥胖的武官气喘吁吁的打着马,仿佛要窒息的样子,口里大叫着:“走慢一些,走慢一些呀,诶诶……” “喂,前头说要射箭了,射箭了啊。” 后头发出了骚动,威风凛凛的家伙们,开始不自在起来,不少人皆是脸色惨然。 “是步弓还是骑射?”那胖子额上满是汗,低声询问 有人个头高,看得远:“马都骑来了,当然是骑射,哪里可能是步弓?完了,我害怕呀,马一跑快,我心便慌了。” “不要怕,不要怕……稳住!”有人低声道:“咱们慢一些,到最后再去。” 他们回头,却见那个最威风凛凛的家伙,一溜烟的,早就拉着马窜到了队伍的最后头。 第三百七十八章百阅试 这人……真不要脸啊。 众武官一脸懵逼的看着那个躲在门洞里不肯骑进瓮城的家伙! 可方继藩是有点都不在乎他们的白眼,只一脸淡然无常的样子。 那胖子倒是恼了,气呼呼的道:“小子,要点脸,小小年纪不学好,你打马上前来,到本军爷的前头,我这人脾气不太好,小心揍得你娘都不认得你。” 另一个亦是冷着笑道:“谁家的小子,敢占我们的便宜。” 方继藩便悠悠然地道:“我爹平西候方景隆……” “啥……” 几个武官个个脸色变了。 方继藩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道:“你们说要揍我?” 几个武官沉默了很久,脸色越加苍白了! 那胖子努力地挤出了笑容道:“呃,新建伯,咱们讲道理可以吗?” “来啊。”方继藩笑着道:“我最喜欢讲道理了,你是想断手还是想要断脚?” “我……”那胖子愣了老半天,突然,城墙上,一众唏嘘声传来。 那几个人趁着方继藩恍惚的功夫,连忙催马向前,逃了。 原来在这瓮城校场上,当先的一个武官飞马向前,还未搭弓,竟是生生的摔落下马。 第二个……箭倒是射了出去,却如某种不可描述的男性不可描述的病一般,只飞出数丈,便软哒哒的掉落在地。 弘治皇帝稳稳坐着,看着城墙上的众人唏嘘,而后看向了马文升和张懋。 张懋已是大汗淋漓,忙道:“陛下……这……他们平时操练还是很有样子的。” 很有样子,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花架子吗? 弘治皇帝不发一言,继续观看。 朱厚照已是唏嘘不已,忍不住道:“这群酒囊饭袋。” 张懋已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出去了,马文升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都说近来禁卫和京营军纪败坏,武备松弛,却没有料到竟败坏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一个侯爵之子飞马而出,倒是很有模样,可结果……这人刚要双手离鞍,取出身后的弓箭,却没有坐稳,直接人飞了出去,啪嗒落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其实骑射,最是考教功夫,没有长久的操练,不熟知马性,要做到双手离鞍,凭着身体来平衡,战马还需快步疾跑,在这颠簸的情况之下,取箭,弯弓,且还要在瞬息之间,靠近箭靶,一箭射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顿时之间,后头阅试的诸将人仰马翻,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心惊胆跳的表情。 以至于到了后来,竟没有人敢尝试了。 土木堡之变后,勋贵子弟再不以父辈们东征西讨为荣,优越的环境,早已养成了他们游手好闲的性子。 人们不再关心武备,尤其是崇文抑武之后,便连武官自己都嫌自身及不上那些朝上读书人出身的大臣,一个三品的指挥使,见了七品的翰林编修,既然都是大气不敢出,这一场阅试的悲剧,可想而知。 弘治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惨然。 他看过的奏疏里,那些号称忠贞果敢的勇士,还有那些骁勇善战的将军,而今日,让他亲眼看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表现,他已是气得发抖。 远处,诸多国使低声窃窃私语,虽不敢发出嘲笑,可是见到此景,连他们都不禁骇然,若非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些看似威武的军将,竟是衰败到了如此的地步。 这还是当年随太祖高皇帝北伐横扫天下,还是当初文皇帝一声令下,便横扫大漠的明军吗? 负责此事的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官员,个个已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兵部负责查验京营的操练情况,可显然,派出去的文臣更喜欢看花架子,只需看到营中的人,个个打着旗帜,穿着各色的旗甲,摆出各种所谓八卦阵、龙门阵、一字长蛇阵,便心满意足,认为这便是古书中的精兵。 而五军都督府,其实已名存实亡,虽是负责管理天下诸军,却早已被剥除了军权,成了一个空架子。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前行数十步,站在了女墙之后,他抿着唇,依旧凝视着瓮城中的诸武官,看着他们一个个滑稽的样子。 身后,张懋挥了挥额上的冷汗,随即道:“陛下,想来是平时极少操练弓马,所以将士们……” “那他们在操练什么?”弘治皇帝平静地道,可这平静的语气却令人能深深的感受到那潜在的怒火! 张懋自是被问得语塞,其实……他是无妄之灾啊,他每日的职责,都是代替陛下去太庙告祭祖宗,虽也偶尔巡视各营,却也只是蜻蜓点水而已,根本难有发现弊病的可能! 虽是这样,可他还是皇城惶恐地拜倒道:“臣……万死。” 马文升苍白着脸,上前道:“陛下,这……” 弘治皇帝扶着女墙,眼中闪过锐光,似悲似怒,口里道:“原本朕是想要壮我大明军威,现在看来,不过是笑话,可笑之至。” 就在这个时候,他正看着下头的一个武官从马上摔落,那马儿受惊了,他吓得赶紧翻身,想要重新骑上马去,可结果无论怎么爬,这马执拗的不肯让他上去,于是乎僵持着。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下面的一切,像是不敢相信,想要一次次的证实自己所看到的是真实的! 他是真的感到后悔了,后悔自己特意来观礼,也后悔让使臣们也随之而来。 数百个军将,个个滑稽无比……便如跳梁小丑啊。 “其实……陛下……边镇那儿的骁将并非如此,只是亲军和京营这边……”张懋想要解释,他数次巡边,对边镇上的武官倒是颇为满意。 弘治皇帝没搭理他,则是摆摆手道:“走罢,摆驾回宫。” 他甚至连苛责这些人的心思都没有了。 心里透着疲倦,和难掩的失望。 都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是哀大莫过于心死,只怕就算是狠狠斥责,也已经无用了吧。 真实,丢人啊。 他欲下城楼,朱厚照连忙跟着他一道去,其他文武大臣则是显得有些失措。 刘健也铁青着脸,恨恨的瞪了马文升一眼,拂袖要走。 却在这时,有人晃悠悠的骑着马进入了瓮城。 朱厚照看到了这人……方继藩。 “父皇,方继藩……” 弘治皇帝的身子顿了顿,目光朝着城下瞥了一眼,他沉默着,却是驻足,居高临下的看着那骑在马上的方继藩。 方继藩慢慢的打着马,其实以他的水平,就算是催促马儿快跑起来,倒也不算什么,可问题在于,众目睽睽之下,方继藩还是很要脸的,若是跑得快了,一时收不住,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这就糟了!毕竟自己还没娶妻呢,丢人的事传出去,没有女朋友的悲剧,难道要延续两世? 所以他不急,慢悠悠的样子。 当然,这种样子大抵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临危不惧。 另一种是,你这划水划的太明显了。 到了城楼之下,方继藩却是停了下来,仰起了脸,随即道:“陛下……” 弘治皇帝凝视着城下的方继藩,却没有做声。 朱厚照则是朝方继藩招了招手。 方继藩继续道:“臣今日身子不好,不便阅试……” “……” 弘治皇帝脸色冷漠,对身边的朱厚照道:“他不想阅试就不必试了,他是屯田千户所的千户,想来骑射功夫不过尔尔,别让他丢人现眼了……” 朱厚照忙道:“儿臣知道了,儿臣这就去劝他。” 可朱厚照还没探出女墙。 方继藩却又道:“可是陛下,臣有一些不成器的徒孙,平时读书之余,偶尔也会骑马,臣旧疾复发,可否容请这些不成器的徒孙们为臣代劳?” “……”朱厚照顿时眼前一亮! 对啊,还有那些生员啊…… 于是他忙道:“父皇,不如让他们……” 弘治皇帝觉得心口堵得慌。 原本一场好好的阅试,本以为可以为朝廷增光添彩,谁曾想,竟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道:“让他回去吧,朕摆驾回宫了,太子说的对,都是花架子,幸好这天下大体承平,否则靠他们,如何护卫社稷。朕……平时太纵容这些人了。” 方继藩喊得嗓子都冒了烟,看城楼上没有人回应,便大叫:“陛下不说话,便算是陛下已经默认了。” 来之前,方继藩就知道会丢人,历史上的这一场阅试,曾让弘治皇帝面色无光。 可毕竟,当时弘治皇帝没有亲自来观礼,这人没有亲眼所见,只听人转述,即便愤怒,可终究这愤怒还是有限度的。 谁想到,历史已经改变,陛下今儿居然亲自赶来了。 方继藩很无语,正因为如此,在这瓮城城外,他命生员们集结起来。 让生员们试试看吧。 再差,都比自己这些持弓不能发矢,甚至有坠弓于地者的强吧! 读书学艺哪家强来着? 朱厚照站在女墙之后,见父皇不愿理会,要下城楼摆驾回宫,却也豁出去了,扯着喉咙,大声道:“父皇有旨,命西山书院诸书院入校场,阅试骑射!” 第三百七十九章百英烈 周围的人有点发懵,纷纷看向弘治皇帝! 预备要下城楼的弘治皇帝更是身子一顿,回头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给这一眼看得打了个哆嗦,他有点怕挨揍,想躲。 弘治皇帝随即却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转过了身来,又回到了城楼,重新坐下。 这满瓮城上下都是窃窃私语,谁也无法预料,好端端的骑射,居然闹成了这么个笑话。 其实张懋和马文升也是懵逼的,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张懋还想要解释点什么,可看到弘治皇帝一脸冷然,便不敢再说话了。 弘治皇帝趁着等待的间隙,向朱厚照道:“你是如何看出这是花架子的?”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看了父皇一眼,犹豫地道:“儿臣不敢说。” “你说罢。”弘治皇帝道。 “武官地位卑贱,人们不愿练武,骑射,对于寻常的士卒而言,练出来了,也算是本事,可他们家贫,吃都吃不饱,吃的估计还没马多呢,也不会有操练骑射的机会。至于武官,还有诸公候伯,以及世袭武官们,骑射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一件荣耀的事,练了反而会被人讥笑是个莽夫,所以……” 弘治皇帝便纳闷地道:“骑射乃国家的根本啊……国家承平时,武官们尚可以糊弄过去,可一旦朝廷需要忠贞勇武之士呢?” 他远远地看了那左侧城墙段上的各藩国使节,幽幽地道:“而今我大明算是被人看了个透了,张懋、马文升,你们都起来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是有错,料来也是朕的疏失……” 摇摇头,一声叹息。 却在此时,早已预备多时的生员们来了。 他们清早拂晓时便已集结,由王守仁带队! 清晨虽是寒风凛冽,不过他们都是轻装,头上只是发髻一挽,身上一袭布衣,太子殿下一声令下,队伍便开始出发,自城郊入瓮城。 一看这一群凌乱的队伍,灰头土脸的,城上本就失望的文武官员,个个露出了轻视之色,那些角落里的国使们,虽是不发一言,在看到此前的武官阅试之后,依旧还是低眉顺眼的样子,不敢发出丝毫的嘲笑,毕竟对于他们而言,大明依旧还是大明,即便是武备松弛,其国力,依然不容小觑。 至多,也就是心里带着几分轻视罢了。 可当这些生员们出现,有人再也忍不住的噗嗤一笑,四顾左右道:“莫非读书人也可以骑射吗?”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了,众人都笑了,是啊,读书人也会骑射吗? 这大明的读书人,寒窗苦读,有的虽也声色犬马,可唯独和骑射不沾边。 ………… 城楼上,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他其实已经心灰意冷,坐在此,如坐针毡,恨不得拂袖而去,偏生这太子,实是胆大包天啊。 不急,回去慢慢收拾吧。 城楼下的方继藩已翻身下了马,徐徐登上了城楼,众人很是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环伺在天子身边的文武百官们,心里都是五味杂陈!今日阅试,实是大失所望,何况陛下龙颜震怒,别看陛下脸色平静,可越是如此,越不知接下来会有何等的雷霆之怒。 倒是方继藩泰然自若地徐徐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淡淡道:“生员也习武吗?” 方继藩道:“君子六艺,其中就有御、射,不学骑射,如何治国平天下?” 弘治皇帝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颔首点头,四顾左右道:“看着吧,连读书人尚且如此,可是亲军和京营呢?方继藩其心可嘉,不过这骑射,朕看哪,还是不必继续下去了,我大明已是颜面大失,继续下去,只会令人耻笑,方继藩有这个心,便好了。” 弘治皇帝狠狠的夸奖了方继藩一通,大抵意思是,方继藩的心思是好的,不过……读书人凑什么热闹呢,就别丢人了。 这一下子,却令许多人的心里酸溜溜的了。 英国公张懋倒没什么,可其公候,都在五军都督府职事,这一次算是丢了大人了,方继藩拉出一群读书人来,这不是生生打脸吗?这百无一用的书生,竟也被拉来耻笑自己。 “陛下……”站在弘治皇帝不远处的,乃是武定候郭珍! 这郭珍乃金吾卫指挥,专职卫戍宫中,此时他老脸有些搁不下。 武定候一脉,自然是及不上几大国公府的,可郭家自太祖高皇帝起兵之时,他的先祖郭华,便作为朱元璋的侍卫从龙,几乎寸步不离于朱元璋的左右,朱元璋对其信任有加,身经大小百战,伤痕编体,朱元璋对他十分的放心,亲昵的称呼他为郭四。 这位郭小……不,郭四的先祖,最终成为了朱元璋的宿卫,朱元璋睡觉就寝时,就命他守在外头,可见他是何等的受太祖高皇帝的喜爱。 乃至于太祖高皇帝时,不少功臣都因胡惟庸案、蓝玉案而遭到株连,而郭四不但平安度过,而且在死时,还被追封为陕国公。 郭珍就是其嫡曾孙,袭了其爵位,所负责的,也是宿卫宫中,地位可见一斑。 此时,他瞪大着眼睛看着方继藩,心里十分的恼火! 你方继藩乃南和伯之后,如今你爹成了平西候,你也有了新建伯的爵位,封爵,老子没话说,你的确为百姓做了些实事,这个我是服气你们方家的,可而今,你却拿一群读书人来此羞辱众将,这是啥意思? 他冷不丁的冒出一句:“陛下,新建伯挂有军职,却隔三差五的以病为由,极少参加点卯,每月的操演也不见他的人影,有了脑疾就可以视军法为无物吗?” “……” 于是众人便不约而同的看着方继藩了。 方继藩也有点懵逼了。 他觉得自己是该解释一下,很想说,其实我除了有脑疾,还是个孩子啊。 当然,这话他终究没说出口,毕竟他是一个三观很正的人,不能用这些客观因素为自己找借口。 方继藩便朝武定候一挑眉,道:“武定候说的是,卑下一定改正。不过武定候似乎对卑下看不惯啊。” “哼。”武定候冷哼一声! 他是宿卫,弘治皇帝的宠臣,老郭家世代为皇帝职守寝宫,地位非同一般,不过这人天天守在人家房外头,难免会有些变态了吧,脾气很臭,犹如茅坑里的石头。 方继藩心里想:“你祖宗叫郭四,他岂不是郭……小…………小……小四……” 这名儿好啊,喜庆,讲究。 心里吐槽一番,方继藩眨了眨眼,很认真地道:“我大父还在世的时候,亲口说过,武定候府和咱们方家是世交,那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 郭珍没有说话,却在心里道,你知道同穿一条裤子,还拉一群读书人来捣乱?狗东西,在西山教人读书,教傻了吧? 面对郭珍依旧不是很好友的态度,方继藩却是很真挚的样子,又眨眨眼道:“我大父还说,当初土木堡之战,武定候的爹可是卑下的大父自尸山血海里背出来的,当然,这都是陈年旧事,卑下的意思是,有什么话,好好说。” “……” 谁曾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扯出了一段公案,许多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事……有些年头了,谁也不知真假。 郭珍眼珠子都直了,怒气冲冲的道:“呸,胡言乱语,我爹那时不过十二岁,人在京师留守……” “啊……原来是这样啊……”方继藩倒是不尴尬,都是和那些臭不要脸的叔伯们学的啊! 他依旧一脸真诚的样子:“那……想来是记错了,不是你爹,是武定候的大父,卑下的大父将武定候的大父,自尸山血海里背出来,令大父摔伤了脚,被许多鞑子围了,倒在血泊之中,我大父带着亲卫杀过去,才驱散了鞑子……” 众人见他说的有鼻有眼的,连弘治皇帝也动容了,有这事? 只是,这个节骨眼上,你胡扯这些成年旧事做什么? 弘治皇帝脸色又不好看了。 土木堡给整个大明带来了巨大的伤痛,尤其是对勋贵们而言,当初无数的公候随英宗皇帝在土木堡罹难,上至公府,下至伯候,几乎家家都有人披麻戴孝。 又因为是一场大败,所以导致当时战争的场景极为混乱,几乎没有人能讲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继藩很认真地看着郭珍,意思是说,你武定候真不厚道啊,当初我爷爷若是不救你爷爷,你爷爷还能多活吗? 郭珍脸都气歪了,暴怒道:“吾大父扈从英宗先皇,在战斗中,战死沙场,人都仙去了,你大父是背我大父的尸首回来的吗?” “……”方继藩顿时真有点懵了,不过很快,他就眉开眼笑了,特认真地道:“不错,想来背回来的就是武定候的尸首吧,能令他老人家入土为安,总也算是恩情吧。” 第三神百八十章神箭 武定候郭珍已经想死了。 他觉得方继藩这厮在侮辱自己的智商,正要发作…… 下头,王守仁大呼:“西山书院师生百五十人,在此应卯,请太子殿下与新建伯点阅。” 弘治皇帝摆摆手,站了起来,徐徐上前,走到了女墙之后,远远眺望,便见着乌泱泱的师生们早已汇聚一起,文武百官也都追上来! 朱厚照大喝道:“鸣鼓。” 鼓声如雷响彻天际。 震破长空。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淡淡道:“你下令吧。” 方继藩颔首点头,朝城下大吼:“骑射,向前!” 王守仁一马当先。 平时在其他人眼里,他只是一个读书人,一个翰林,谁也没有料到,他的马术竟是精湛无比。 他催动着马速,马速越来越快,宛如乘风而起,座下骏马的四蹄扬起,溅起泥泞,在这风驰电掣之中,王守仁双手腾空,只凭着双腿夹紧了马腹,与此同时,取箭,弯弓,搭箭,只在这刹那之间,他已与箭靶相对! 这时,只要稍稍的迟疑,箭矢都无法正中靶心了,可王守仁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手松弦,牛筋般的箭弦发出破空的声音,箭矢在下一刻便疯狂的自旋,借助于箭尾的翎羽,呜呜仿佛鸣镝一般,下一刻,啪嗒一声,直入了箭靶的红心。 而此时,王守仁根本已经无法去追寻箭矢的位置,座下战马在他松弦的刹那,已是飞驰而去。 呼……… 没有人知道,箭矢中了没有。 可是单凭这漂亮的飞马和射箭,就足以令人欢呼了。 城墙上,却没有人欢呼,每一个人,死一般的盯着已如流星一般划过的王守仁,事实上,他们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弘治皇帝双目茫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张懋则是两眼放光了,他忍不住道:“漂亮!” 他乃老将,善长弓马,可已年纪不小,而今再不似从前了,如今见此英姿勃发的青年,令张懋的眼眸不由自主的透出了欣赏之色。 这不就是当初的自己吗? 自然,若是他敢把这话说出来,方继藩绝对怼他,年轻的英国公不过是在弓马上和王圣人各有千秋呢,可论起学问和瞎琢磨的精神,这城上城下,包括了方继藩自己…… 方继藩不是吹牛,王守仁足够将包括了自己所有人都吊起来,把脸打成猪头。 张懋说漂亮的同时,那武定候郭珍也不禁带着赞叹的语气道:“此人是谁?” 方继藩立即道:“吾徒王守仁,本事一般,让武定候见笑了。” “……”郭珍顿时老脸一红,气不过地道:“要射的中才好。” 下头已是有人匆匆的去看靶,随即大呼:“射中了,射中了,正中靶心,正中靶心!” 正中……靶心…… 城上顿时一阵阵惊叹之色响起。 靶心啊。 在如此高速的快马加鞭之下,人在马上不断的颠簸,上下起伏,而能中靶心的机会,只在刹那!因为马太快了,高速的移动,只有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抓准时机,射出一箭! 这实在太短暂了,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犹豫的时间,以至于之射中的难度极度的高。 若非是运气,这几乎堪称为神箭了。 武定候郭珍脸上已是红得有点泛黑了,嘴巴嚅嗫着,不知该说啥好。 方继藩却是汗颜地道:“惭愧,侥幸中的,只是侥幸而已,平时没有这个本事……真没有这个本事,这是运气,大家想来也看得出的吧。” “……” 弘治皇帝凝视着下头的青年,那方才挤压在心底的灰暗,像是突然找到了一盏明灯,令那黯然一扫而空,随之而起的,是希望。 朱厚照也忍不住喝彩道:“厉害,比本宫厉害一些。” 看武定候郭珍老脸憋得难得,方继藩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其后,那些徒孙们的水平就差许多了,都是一些不求上进的家伙,武定候可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郭珍怒气冲冲的回击。 方继藩则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却是令郭珍一口气提不上来,这家伙,真是不要脸的啊,若是方继藩说什么,自己还有反驳的机会,可这意味深长的一笑,就坐实了自己心胸狭隘,可自己若是喝骂几句……更惨,方继藩又没说啥,你还在此纠缠着做什么? 郭珍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的,难道我们老郭家,当真上辈子欠了他方家什么吗? 郭珍思绪飘飞,开始怀疑人生了。 而城下的鼓声愈来愈烈了。 随之王守仁的开门红,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终于有了一些阅试的气氛。 诸国使们一开始面上还带着含蓄的微笑,可随后,他们的脸色却有些不同了,那轻慢的眼神,渐渐变得慎重起来,一个个凝视着城下。 接下来,第一个生员催马向前。 是沈傲。 “是我儿子!”城下某人对左右的人道:“我儿子,叫沈傲,看到吗?就是他,哈哈……只是一个孩子,哪懂什么弓马啊,惭愧的很……” 边上的人不太愿搭理某人,一个个假装很认真看阅试的样子,这等爱炫耀的人,很讨厌。 可某人显然没有觉悟,满面红光,摇头晃脑的。 读书人练武,确实是可耻的事,可某人不以为耻,尤其是今日这场合,我儿子读书厉害,现在都能熟练的作八股了,还能弓马,咋的,丢人吗?不丢人! 只见那马背之上的沈傲已经开始加快马速,渐渐的,那久违的风驰电掣一般的感觉开始出现了。 他养了几个月马,坐下的马就如他的兄弟一般,而马儿似乎也了解了主人的脾气,等到主人双手开始离鞍,这么多日子以来,人马之间的相互磨合,这马跑动起来,尽力的平稳。 沈傲弯弓,撘箭,整个人随之马的上下起伏,动作依旧娴熟。 在西山,弓马的训练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一开始的时候,可谓是每一个人都无法做好,想要在战马高速的移动中,单凭双腿来控制马,这就需要人和马之间的契合了。 沈傲太清楚座马的性子了,这是一匹母马,平时性情温和,可对陌生人是极为防备的,吃马料时,慢条斯理的,可偶尔也会耍一些小性子,故意温顺的站着,等有陌生人到了它的身后,马腿啪叽一下,直接将人踹翻。 可对沈傲,这马见了他,却特喜欢黏着他,甚至很享受沈傲抚摸它鬃毛的感觉。 今日,它不需沈傲的催促,甚至不需沈傲刻意的用马绳告诉它方向,只从沈傲腿上传导而来的某些暗示,它便埋着头,平稳狂奔。 终于,到了…… 箭靶就在正前。 就在这一刹那,箭矢如蝗一般的飞出,一气呵成之后,沈傲立即收弓,双手扶住了马鞍,人已飞快的窜出。 …… 呼…… 城墙上,又发出了一阵喝彩。 某人得意的开始碎碎念:“我儿子,这我儿子……” 城下,有人大呼:“射中!” 射中,并非是射中的圆心,想要射中圆心,何其难也。 这不是沈傲随意就可以做到的,甚至能否中靶,对于沈傲而言,也只是概率的问题,今日算是超常发挥,是运气。 可这射中二字,顿时引发无数的喝彩,呼声似要冲上云霄。 人们可能在心底深处对武人不太瞧得上,可当真真切切的看到年轻的儿郎们飞马扬鞭,弯弓搭箭时,体内一种来自于原始的某种野性也不禁的催生出来。 弘治皇帝背着手,开始还绷着的脸,后来微微的缓和下来,再后来,挂上了微笑。 “此人叫沈傲……”朱厚照对弘治皇帝道:“弓马不算娴熟,在众生员里其实也不算出彩的。” 弘治皇帝则是不为所动,依旧看着城下。 定远侯也没心思和方继藩耍嘴皮子了。 他眼珠子瞪着,甚至唇边不由自主的浮出了笑意,忍不住和英国公张懋感慨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张懋心情不知如何,他作为五军都督府的中军都督,其实说起武备松弛,真的有他的责任吗? 没有! 这一点,他是不服气的。 五军都督府早已渐渐的形同虚设,表面上还管理着京营,可实际上,早已被架空。他这个国公,这个中军都督,每天的差事是一年到头给皇帝陛下祭祀太庙,去年,祭祀了九次,春祭、秋祭,纵有一身的弓马,祖传下来的韬略,又如何?还不是每天都是在太庙里,代表着天子,和列祖列宗们对话? 武备松弛,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张懋的失望在于,没有想到,这些武勋们竟是到了这般荒唐的地步。 而现在,这个朝中的祭祀小能手,与大明列祖们沟通的桥梁,大明的英国公,祖先所赋予他的热血却在此刻,只在霎时,无声的沸腾起来…… 他红着眼睛,目中有些湿润,在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祖宗,想到了文皇帝身边,那个骁勇善战的张玉,想到了金戈铁马,想到了大漠尘烟! ………… 还有一更,老虎在马不停蹄的写了,尽量快点送来! 第三百八十一章文武双双全 一个又一个的生员飞马而出。 他们疾驰,弯弓,飞箭射出。 一枚枚的箭矢,将那箭靶刺得千疮百孔。 “射中……” “射中……” “不中……” “不中……” 不中的有很多,而射中的概率不过是三四成罢了。 可就这样,方继藩还觉得他们已经超水平发挥了。 虽然每一次不中的时候,方继藩便有几分恼怒,恨不得想将人拖出来,爆锤一番。 你大爷,你们没有脑疾,平时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咋就不中了? 可即便如此,依旧让无数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喝彩声一浪胜一浪! 相比于此前那些丢人现眼的武官们,这些生员所爆发出来的骁勇,还有那骑马时的骑姿,乃至于弯弓搭箭时的稳重,都足以让人钦佩。 身边传出一阵阵的欢呼,即便没有射中的人,也得到了一阵欢呼声。 这些生员,其实射中和射不中有什么分别呢?他们只是一群读书人,他们已足以吊打那些武备松弛之下的武官和勋贵子弟,这……就足够了。 连那武定候也开始放飞自我了,一开始还尽力的憋着,免得长他人气焰,灭自己威风,可到了后来,也情不自禁的大呼起来。 弘治皇帝那脸上的落寞之色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红光,甚至开怀而笑! 他左右顾盼,眼中闪动着异彩,手轻轻的搭在了朱厚照的肩上,朱厚照下意识的身子矮了一截,想躲,可等到发现父皇只是亲昵的拍着他的肩,朱厚照才如释重负的长长舒了一口气。 另一边,那些国使们则是议论纷纷起来,拼命的打听着这些是哪里来的军马,一个个都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欣赏之色。 待所有人骑射之后,鼓声终于停了,弘治皇帝依旧还站在女墙之后,王守仁带着一干人飞马出了瓮城! 瓮城里,终于又恢复了空荡荡的! 此时,弘治皇帝道:“方继藩……” 方继藩连忙应道:“臣在。” 弘治皇帝的脸上不合时宜的露出了几分忧色,道:“这……不会耽误他们的学业吧?” 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读书人当然是将读书视为最要紧的事,虽是这一场骑射,连弘治皇帝都激动了,心里无数次的为这些骑士们喝彩,可当看着那些生员一个个骑马离场后,他终于又渐渐冷静了下来。 可不能让方继藩误了人家啊,毕竟是读书人,难道跟着方继藩,一辈子不进学了? 倘若如此,人家的爹娘特意将这些人送到书院去,你方继藩怎么对得住人家? “不会!” 方继藩还没有说话,某人就已兴高采烈的高呼一声。 某人很寂寞啊,祥林嫂一般告诉身边的人,第一个飞马出来的生员就是自己的儿子,那个英武潇洒,英姿勃发,棒棒哒的那个,叫沈傲,真的是自己的儿子,不但是亲的,而且还是嫡的。 偏偏,大家只顾着去喝彩,没人搭理他。 沈文就站在不远处,他很遗憾也很寂寞啊,就如自己一身爱马仕进了贫民窟,威风是威风了,可人家不知这叫啥马啥士,人家不看爱马仕,只看谁脖子上的金链子更粗。 一听陛下问起,他耳朵尖,自然激动起来,一脸神采飞扬的排众而出:“陛下,臣的儿子,沈傲,就在西山书院读书……” 他一开始还兴高采烈的样子,可说着说着,居然眼睛像进了沙子一样,红了。 比起大半年前,那不肖子放浪形骸,在南京不知多荒唐,再到命人将他送进京,想到这儿子当初那满脸涂抹了胭脂样子,沈文是噩梦连连,可偏偏管不住啊,他心里有着万千的感慨,儿子现在……更像个男子汉了。 “你不要哭,有什么话,但言无妨。”弘治皇帝凝视着沈文,见沈文擦拭着眼泪,哽咽不言,心里也甚是感慨,这全天下的父母,大抵都是一样的啊。 沈文稍稍的收住了点泪水道:“是。” 若非是他哭得真切,许多人怕都要认为他是个托了。 此时,他才道:“儿臣的儿子叫沈傲,自进了西山书院读书之后,学问很有长进,臣可都真真切切亲眼所见的,陛下若是不信,臣将他的文章带来了,陛下可以看看。” 说着,居然直接从袖子里抽出了数十篇文章。 众人不禁愕然,看着这一张张的纸,有的纸张陈旧,有的纸张簇新。 敢情这位翰林大学士走到哪儿,都带着他儿子历来所作的文章啊。 真是……服了。 沈文却激动得难以遏制,又喜笑颜开起来,他这等忽喜忽痛的样子,让身边的人都不禁有所触动! 而此时,他又开始念起了自己的口头禅:“臣的儿子沈傲这半年来,所作的八股,臣都留着,时常带在身上,公务闲暇之余都要看的,所谓一叶知秋,管中窥豹,从他每月的文章里,臣看到他的文章进步甚大,请陛下过目。” 还真看啊…… 可沈文很激动,他寻不到自己的知音,虽然这些日子,逢人就说自己儿子,可他自己也知道,许多人更多像是敷衍,毕竟这是别人家的孩子,管我*事? 今日在这御前,不赶紧推销一下自己的儿子,还等到什么时候? 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一副饥渴的模样。 可这是阅试啊,这翰林大学士,真的越来越不懂事了。 这个时候,谁有空看你家儿子的八股文啊。 弘治皇帝也是骑虎难下,看嘛,有些不妥。 可看到沈文一脸的期盼,弘治皇帝终究心里一软,转过身道:“朕坐下,来看看吧。” “多谢陛下。”沈文老泪纵横,随即又激动得不得了。 匆匆的随弘治皇帝回到了城楼,弘治皇帝升座,萧敬取了沈文手里的文章,沈文忐忑不安的看着弘治皇帝。 刘健是最能理解沈文的感受的,因而微微一笑,这一次阅试的骑射,总算……没有使朝廷的脸面尽失,虽然接下来该好生的整肃一番亲军和京营了。 倒是李东阳、谢迁等人,却对沈文甚为不理解,你沈文是翰林大学士,是大明清流中的清流,礼数是应该懂的,却在这个时候做出如此逾礼的行为,实在不妥。 方继藩不禁无语,站在了朱厚照旁边,朱厚照朝他挤眉弄眼,方继藩则给了朱厚照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朱厚照不甚明白方继藩这眼里的意思,不过无所谓,他傻呵呵的继续乐着。 十几篇八股文送到了弘治皇帝的案头。 沈文伸长着脖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切的道:“陛下,从最后的那一篇看起,那是大半年前的。” 弘治皇帝颔首,取了最后一篇,这篇八股文…… 嗯…… 只匆匆扫了一眼,弘治皇帝便觉得索然无味,此文……怕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中吧,写的啥玩意? 他轻描淡写的,开始看第二篇、第三篇、第四篇…… 这一篇篇的文章,大多时候,他都是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对他而言……这些文章和翰林们的文章比起来,实是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可慢慢的,到了第六篇的时候,这文章开始有了进步,越发的有模有样起来了。 到了第七篇,所引用的经典越来越熟练,破题也开始有了新颖之处。 第八篇…… 第九篇…… 到了最新近的一篇时,弘治皇帝开始认真的端详起来。 破题新颖,很好! 承题熟稔,承上启下。 此后……一股稳重的文风扑面而来,只看破题时,还只以为这篇文章是剑走偏锋,可此文居然很快就收敛了锋芒,变得朴实起来。 而这朴实,不妨说是老道,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用典,可能都看不到什么新意,可是你竟发现,此文竟是无可挑剔,你甚至找不到丝毫一点的错误。 呼…… 弘治皇帝有点恍然,他不得不又寻了最初的那一篇文章出来!这是大半年前所作的吧,两相对照……还真是云泥之别啊…… 有了从前的文章对照,这最新的文章,方才知其好,诚如鲜花需绿叶衬托一样。 此时,弘治皇帝终于长长的出了口气,忍不住拍案道:“好,此子大有可为,方才他骑射之中也射中了箭靶,是吗?” “是。”萧敬心里一动,随即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感慨万千,知道了此人半年前的水平,才知道他的进步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弘治皇帝忍不住赞许道:“文武双全,将来势必是大明栋梁之才啊。” “陛下……” 沈文心心念念的,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褒奖啊。 如今,陛下如此不吝夸奖之词,这溢美之词听在沈文耳里,犹如天籁之音。 突的,他又开始失声痛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向弘治皇帝一拜:“犬子不过尔尔,当不得陛下如此溢美之词,陛下圣明,吾皇万岁啊……” “……” 显然,这是激动得过了头,不过…… 许多人的心里也不免生出了几分羡慕之心,我儿子若也能文武双全,我也哭,脸算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