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楔子 把手中准备好的汇报材料和自己的简历以及相关资料又仔细看了一遍,冯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东西他早已经印在脑海里倒背如流了,这么些天都在为这事儿准备,就等着今天了。 不容易啊,奋斗二十年才走到今天这个岗位上,为此他付出多了多少心血努力和代价? 根据他得到的消息,下午部里边领导就要找自己谈话了,如无意外,下一周可能就要上常委会研究了。 走到窗边,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冯铿仍然难以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紧张、激动,还有一些兴奋。 这种情形好多年没有了,上一次提拔自己担任市委常委因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自己虽然也很高兴,但是却谈不上多兴奋,而这一次几乎要算是破格提拔了,自己刚担任副书记没多久,就要接任市长了。 或许只有十一年前自己担任县长时才有这份感觉,嗯,的确如此,这么些年,自己从县长到县委i书记,再到副市长、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然后援藏锻炼,再回来接任市委副书记,突然就有这样一个机会了。 “冯铿,曾用名,冯紫英,男,45岁,1974年7月出生,籍贯山东临清,学历全日制大学本科,1996年参加工作,1998年加入……,现任汉溪市委副书记,……” 不过并非没有变数,冯铿也知道和自己竞争的人选不少,自己并非唯一选择,而且每个人都很有实力,所以一切都还未定,大家都屏住声息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不过他并不惧怕竞争,几十年仕途历练,从最基层的乡镇长到现在的位置,哪样工作他没摸过,什么世面他没见过? 起早贪黑,摸爬滚打,奋斗拼搏,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他觉得有些晕眩,摇了摇头,可能是昨晚加班的缘故,凌晨快一点才睡下,没睡好。 一只手撑着办公桌上,冯铿缓缓的坐下。 面前一本《菜根谭》,一本脂本《红楼梦》,冯铿下意识的翻了翻《菜根谭》,目光落在上面,“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需要怀廊庙的经纶。”。 他皱了皱眉,怎么这话好像不是一个好兆头? 随手合手,又翻开脂本《红楼梦》,这段时间没事儿他就在回味《红楼梦》,已经看到79回了。 书签夹在其中,冯铿随手打开,却看见水墨山水的书签上寥寥几句话,“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心中一阵烦闷,怎么这书签上也都是些不中听的话语? 随手合上,却落了几页,正好翻到第一回,“事上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今天这是怎么了?都是这些寓意不祥的东西? 心烦意乱之余,冯铿又有些不忿,谁最终不是一堆荒冢?既然如此,那凭什么不去努力拼搏一番,求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 贾宝玉那等无用之人,也都还有追求,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琢磨着宝黛兼收,一床几好呢。 一会儿觉得妙玉多么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会儿觉得那邢岫烟如野鹤闲云,葳蕤自守,最好还能把那啥史湘云、薛宝琴都留在身边,还觉得香菱归了薛蟠太可惜了,甚至那二嫂子和可卿可不也是风流妖娆让人迷?他还不是恨不能所有水都只能泡他这一摊泥 只不过他没有能力做到那一步,不是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而是能力限制了他的掌控欲,做不到或者根本没法做到罢了。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决定了人的层次高低,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追求层次,你越过了某个层次,自然就会追求更高的阶段,所谓淡泊名利看穿世情,那只是失意者无奈之下的逃避借口,谁不想醒掌杀人权,醉卧美人膝?曹雪芹真要当到纳兰明珠那一角,嗯,当然是前期,你觉得他会看淡生死荣华写这本《红楼梦》么? 冷笑着合上书页,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他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冯铿立即恭声道:“张部长您好,我是,好,好,我明白了,马上就到,……” 放下电话,冯铿竭力想要克制住自己狂喜兴奋的情绪,让自己淡定一些,但是却未能如愿。 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又是一阵晕眩,眼前发黑,本能觉察到不对,本来自己就有三高,尤其是血脂高,这是他最大的隐忧,没想到这个关键时候,一定要稳住,千万这个时候出不得差错,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软软往下滑。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只抓住那本《红楼梦》,哗啦一声,那本书被他抓住了封面撕落,攥住书皮,书皮上几个宫装仕女图案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人却慢慢倒在了地板上。 甲字卷齐鲁青未了第一节我来了 急促的马蹄声让斜靠在马车座上的少年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有些恍惚的环顾四周,依然如故,没有任何所希望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真正自己回去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血脂血压都高得吓人,真要一躺下去,估计就醒不来了,即便是醒来,那也太难熬了,而如果要让自己在那个病床上呆上一二十年,他宁肯在这个未知世界里跌跌撞撞的前行。 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衫薄裳,系在腰间的玉带略显宽松,让他很有些不适应,三尺五的腰围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等模样? 虽然减肥一直是他所渴望的,但是现在这等情形却委实让人难以高兴起来。 没错,穿越,俗不可耐的穿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如此。 冯铿,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字紫英,冯紫英,这特么是啥玩意儿? 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昏迷前正在看的脂批汇校本的《红楼梦》中那个冯紫英,只不过那书里的冯紫英不是英俊奋发,号称红楼四侠,早已弱冠了么? 看看自己这双手,怎么看都像是十一二岁左右孩童的,无外乎就是多了几分力气和渐渐消退的厚茧罢了。 还有这大周朝,大周王朝,天知道这个大周王朝是怎么钻出来的,居然还真的存在,不是东西周是两千年的事情么?就这几天里,冯紫英已经看过了官史,此大周非彼大周,而是张氏大周。 明正德五年,北直隶马户刘宠刘晨起义,席卷北直隶和山东、河南,正德六年,被判入狱的苏州机工首领葛贤越狱,率领苏州机户织工起义,席卷江南。 而同年五月,宁王朱宸濠在南昌举起叛乱大旗,而此时也没有了一代军神王阳明的神威笼罩了,江西沦陷。 八月,元末群雄之一,建立了大周王朝的张士诚之七代孙张定奎从苏州起兵,重新举起大周大旗,整个大明王朝终于在正德皇帝的荒淫游戏下,进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死局中去了。 正德七年十二月,张定奎攻占金陵,宣布正式定都金陵,国号大周,迅即北伐,席卷中原,最终完成王朝更替,建立大周王朝。 于是历史就这么毫无缘由的变了,于是,他冯紫英也就这么毫无来由的来到了这个大周王朝永隆二年的山东大地上。 冯紫英记不清楚明代正德年间换算成西元是啥时代了,但是他大概记得应该是十六世纪初期,而大周王朝建立大概已经有近百年历史了,换了三四个皇帝了,也就是说现在应该是十七世纪初了,而应该是1600至1610年之间,具体年代还得要找到来自西方的人才能知晓。 只是不知道大明朝覆灭了,而新崛起的大周朝有没有改变历史,利玛窦和罗明坚有没有来到中国,而澳门有没有被葡萄牙人所占? 这一切因为他来到这个时空时间太短,而消息的闭塞使得他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冯紫英不是工科狗,而是一个文科男,不是学历史的,但和历史有些瓜葛,师范政教专业,对历史有些了解,所以他对十六世纪末和十七世纪初的这段历史有个大概的印象。 还好得益于《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六年》以及《大明1566》掀起的明史热,他这个半吊子为了避免在和同僚们酒局饭局时找话题落伍,也假模假样的去看了看《明史》。 问题是那也纯粹就是走马观花般的蜻蜓点水,根本就是囫囵吞枣的凑合,好在记忆力还不错。 问题是现在大明王朝已经结束,万历王朝没有了,九千岁和木匠皇帝大概也不会出现了,那号称千古一相的张居正失去了大明王朝这个舞台,估计也应该没戏了,就算是有戏,也应该不是大戏,从时间来说也早就落幕了。 壬辰之战呢?丰臣秀吉和德川那个老乌龟呢?冯紫英思路似乎在纷飞,李成梁呢?建州女真的七大恨呢?这些历史还有没有? 冯紫英真的很好奇这个已经发生了偏转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根据他这战战兢兢一个月来的观察,恐怕大周王朝的情势还真的有些不太妙,起码从乡间城镇的点点滴滴就能窥斑知豹。 “铿哥儿,要到码头了。”车前传来冯佑的声音,“庆哥儿、保哥儿他们都在等候着了。” “佑叔,候着我干啥?还指望着我走之前抖落点儿?”冯紫英坐直身体,伸手拨开布帘,嗓子有些嘶哑,“我用不着他们,世道再不好,从这里上京也就是几天工夫,还能有啥?” 冯佑是父亲的亲随,此次是护送自己回老家。 “铿哥儿,带着他们也好,听说京里来的人就在码头边设立了衙门紧邻钞关,交了一道商税,还得要交一遍杂税,厉害着呢,到处都在闹腾,没准儿要出乱子。” 冯佑黝黑的面膛上左颊有一处狰狞的伤疤,冯紫英知道这是箭伤,是在大同镇与鞑靼骑兵的交锋中所伤,也幸亏偏了几分,但即便这样,冯佑的左半边脸估计也是伤了神经,表情都有些不自然,看起来有些凶戾之气。 “哦?来了多久了?宫里安排来了人?”冯紫英这几天一直在老宅里呆着,从下船开始就法开始发烧,烧得人迷迷糊糊,把护送他来老家的冯佑和一起来的僮仆吓得够呛,好容易总算是熬过了这几天才恢复过来,只不过冯紫英依然是二世为人,混合了前世灵魂的冯紫英了。 这冯家在京里这一支到冯紫英这一代就只有冯紫英一个了,大老爷和二老爷早些年都在北边打仗殁了,只剩下三老爷这一个独苗,如果不是族里的重要长辈过世,他受父亲的安排回老家来代表父亲吊唁,冯家是断断不肯让这根独苗回老家的。 “听说来了半年了,是宫里的一位伴伴。”冯佑脸色不动,“这几日里我出门都觉得街面上有些燥性,感觉恐怕要出事儿,所以咱们早走是好事儿。” 从冯家所在的永清街出来,要绕过两条横街才能走到去码头的大路上,这等用泥灰和条石铺筑的大路也只能在去码头的道路上才有,平顺稳当。 路上不时能看到阴沉着脸的小贩和低声诅咒的商人,还有几堆人站在那一片柳林下顶着烈日指手画脚的争吵着什么。 冯紫英抬起手遮在额前,打望着前方。 阳光刺眼,让人竟然有点儿睁不开眼,就这么一小会儿,冯紫英都觉得脸上有些刺痛。 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冯紫英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说实话,他内心甚至还有小侥幸,起码不用在病床上呆一辈子了,在这个世界里,好歹起码人生自由没问题,而且看似家境还不错,呃,一个官二代,虽然好像这个时代的武官不那么吃香。 所以他从身体恢复能够活动时起,就主动的开始融入这个世界。 融入这个世界,第一步就要了解熟悉这个世界,因为根据他从官史中了解到的一鳞半爪内容,这个世界发生了偏转,这不是自己这个蝴蝶带来的,估摸着本身就是再来历史运转的无数相似位面中的一个吧。 这是他的理解,但毕竟发生偏转的时间节点也就是几十年前,所以还是有很多东西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前世史书中的很多东西在这里基本上也都保留下来了,比如语言文字,风俗习惯等等,也就是说世界大致还是这个世界。 临清城从前明景泰年间始建砖城,州署、兵备道署、卫署、学暑、督察院行台、布政司分守行台均在砖城中。 前明弘治年间,随着漕运日盛,商贾流民蜂拥而至,砖城内那点儿地面越发拥挤不堪,很快南来北往的商旅们便在砖城与运河之间的中洲地界,依托着砖城四周开始滋蔓衍生开来,迅速形成了数倍于砖城的临清街市。 前明正德年间,山东刘六刘七马乱,为保卫临清日益繁盛的街市,方才在砖城外开建土城,与砖城连为一体。 大周立朝之后,周高宗广元帝即位之后随即亦效仿前明成祖迁都北京,将金陵定为南都。 于是乎临清城便成为南粮北运水次仓的要害所在,与济宁、德州成为山东地界三大转运所在,而三座一等一的水次仓——广积仓、临清仓、常盈仓更是连绵数里,加上钞关的设立,使得临清城更成为山东地界第一等的大城。 甲字卷齐鲁青未了第二节红楼大周的时代我不懂 临清冯氏老宅大院便在紧邻老砖城外的永清街横巷里,占去半条街。 先前奔驰而出的健马便是向北而去,不知道是往哪里报信。 大周沿袭前明规制,临清设卫所,但随着大周立朝已近百载,军备废弛,临清卫军名义上五千余人,但加上早已搬迁到砖城外和民户几无差别的军户,也不过两三千人,而且吃空额也成为卫所军将门养活一家老小的最大经济来源。 “佑叔,要出事儿?呃,不至于要动刀兵的份儿上吧?”冯紫英立即就怵了。 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不过几天时间,说句丢脸的话,才几天,他真的还没把这个时空的很多具体东西弄清楚,除了大略知晓这大周王朝是沿袭了前明的大致经历外,其他他都是满脑子浆糊,搞不明白。 就算是真正穿越到明代,自己又懂多少?真以为翻了一下《明史》,看了几本《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五年》就以为自己可以当一个明人了? 大周沿袭前明规制,无论是在官制还是军制上基本没有太大变化,按照冯紫英的感觉,这大周和大明之间的差别,更像是南宋和北宋的区别,有些变化,但基本照搬沿袭。 大周基本上承袭了前明的疆域和体系,除了周太祖始创本朝打天下那几年外,其他似乎和前明并没有太多差别,甚至从文官武官体系干脆就是整体接手过来。 但毫无疑问,这三个月的观察还是带给冯紫英很多东西,尤其是从京城到临清来替自己父亲吊唁这一趟,更是见识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 这大周王朝立国不到百年,但却已经有些末世征兆,文恬武嬉,而且据说北面蒙古鞑子和女真人都屡屡骚扰九边,虽然尚未成大患,但按照冯紫英对晚明那点儿不太多的记忆,如果历史大走向不改变,好像也就二三十年就要出大乱子了吧? 呃,好像出大乱子的还不仅仅是九边,更应该是陕西那边吧? 想到这里冯紫英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自己才十二岁不到啊,这就要赶上这种事情?甚至毫无反抗之力? 自己还想当一当纨绔,真正体会一下封建时代的人上人生活,呃,理直气壮的三妻四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咋就不能让自己如意一回呢? “哼,那可难说,听说这常伴伴手伸得长,连漕粮都敢碰,更别说他是奉旨收税,谁敢招惹他?” 冯佑显然是走南闯北见的多了,清楚这些宫中税监们的德行嘴脸。 “在京城里他们收敛一些,这一出京,山高皇帝远,谁能拦得住他们?就算是龙禁尉也得让他们几分。” 这龙禁尉其实就是前朝的锦衣卫。 大周立朝,周太祖废锦衣卫、东厂、西厂,合设为龙禁尉,但民间仍然多有沿袭前朝称谓为锦衣卫。 加之龙禁尉官服仍然沿用前朝飞鱼服绣春刀,只不过添了鱼鳞剑作为锦衣卫总旗以上官员随身配备的武器,变化不大,久而久之,连龙禁尉自身也将锦衣作为龙禁尉民间代称了。 冯紫英自身胆怯,但还要强自镇定,虽然这副身子骨自小习武,但是毕竟也只有十一岁的架子,真要遇上兵乱,估摸着也只有死路一条。 “那佑叔,咱们老宅那边……” “不至于此,无外乎就是那些贩夫走卒和商贾吆喝闹事儿,寻摸着要鼓捣点儿事情出来,逼那常伴伴让步罢了。”冯佑对这些事情也是看得清楚。 寻常地方也就罢了,但这临清城可是山东地界一等一的紧要所在,户部在这里有钞关,有漕粮水次仓,若是出了乱子,只怕又有嘴皮官司要打。 这大周王朝的士大夫文官们可不是好惹的,御史和给事中们那一旦发起飙来,管你是谁都得要脱层皮。 那常伴当虽然贪婪可恶,但是也非蠢人,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害关系,应该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这些商贾和贩夫走卒们也有些古怪,照理说不敢如此的,不过事不关己,冯佑也懒得理会,好歹砖城里还有数百卫军精锐,出不了大乱子。 冯紫英也知道父亲专门安排护送自己回老家的这位佑叔不简单。 他和其他几个人跟随父亲多年,甚至连姓都改姓冯,实际上是父亲在大同镇戍边时的亲卫角色,和蒙古人在边寨上打生打死多年,后来父亲因事免官,他们几个多年跟随父亲的老弟兄就跟着父亲回了京城。 好歹在宛平外家里也还有几个庄子,顺带就把家人都安顿在了那里,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但也能求个温饱。 冯佑平素和另外几个一起回来的轮番在京城神武将军府中住着,现在也充当起长随角色,对京城里朝中事儿多少也有些了解。 只不过有些事情又不是常人所能预测得到的。 “那依佑叔之意是不碍事的?”冯紫英心里有些担心,但是也知道自己才来这个时空没多长时间,虽然脑中已经接受了这个躯体原来的记忆和意识,但是要说对外边这些事情的分析判断,还是无法和冯佑这种走南闯北多年的角色相比。 不过冯佑原来在大同镇也主要是担负护卫父亲的职责,父亲免官回京之后才又学着当长随,对外边事情了解一些,但也未必有多深。 “呃,铿哥儿,这我也说不好。”冯佑僵硬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由于左颊受过伤,所以能有表情变化的也只能是右边脸,抽动了一下。 “左右我们今日便可上船,下午间就可以解缆北上,就算是有啥事儿也不怕,至于说老宅子,就在卫所眼皮子底下,再不济也得要顾点儿颜面吧,也没谁去虎口捋须。” “但愿如此。”冯紫英心里不太踏实,他总觉得自己这么莫名奇妙的穿越到了这个历史没有的红楼大周时空中来,没那么轻轻松松让自己当个纨绔子弟那么幸福。 老爹虽然被免官,但好歹神武将军的爵位还在,虽说无法和四王八公和一类显贵们比,但好歹也属于跟着周太祖打过天下的勋贵后代。 若是论道理,像自己这样冯家的独苗嫡子,三妻四妾,混吃等死的生活才是该自己这一辈子该过的,这不也是前世中自己因为工作身心疲惫时最渴望的生活么? 可问题是这种生活能持续么?冯紫英觉得有点儿悬。 京城里边还不觉得,但从这回山东老家这一趟,他就已经感受到了上上下下的种种躁动。 从通州乘船南下,一路上冯紫英就感受到了运河两岸生计的种种艰辛,运河两岸这十来年里非旱即涝,民不聊生,每年秋收之后便会有大规模的流民北上南下,到冬日里冻饿倒毙在河两岸者比比皆是,这也是冯紫英一行南下是所乘船夫言谈间所获。 每年京城大户们的管事都会到沧州、德州买奴,不少穷苦人家索性不要钱,只求能给自己儿女寻条生路。 沧州一带的私盐贩子甚至和本地流民勾结起来,直接哄抢官盐,去年年末甚至直接动了刀兵,还是出动了卫所大军才勉强镇压下去。 是役,杀得人头滚滚,光是沧州城头挂着的人头就有数十个,一直到蛆虫将头颅上的皮肉啃**光仍然在墙头木笼里晃晃悠悠。 冯紫英一行前些日子从通州乘船南下时路过沧州,还能看着悬挂在城墙垛口下木笼的森森头颅,那黑洞洞的眼窟窿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冯佑抽动了一下脸颊,嘴角上挑,青森森的下颌小幅度的扭动了一下,瞅了一眼还在四处打望的这位铿哥儿,总觉得这位原来还有些粗豪之气的少爷变得精细计较起来。 像往日里这等事情,哪里须得多问,只顾着闷着头走便是了,要问也不过是这临清街面上的有趣玩意儿,狮猫,画眉,这才是往日铿哥儿喜好的,哪管这等正经活计? 莫不是这几个月的国子监学读下来倒真的有些上进了? “瑞祥。” “大爷?”车外坐在车前的青头小子转过头来,“可是渴了?这里还有一葫芦酸梅汁儿,可得解渴镇暑,不过得要深井水镇一镇,方能爽口。” 冯紫英打望了几下,委实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摆摆手,缩回到车厢里。 冯家在这边虽然是大姓,但和外城的商贾之家并无太多往来,加之这段时间里那位其实关系并不太密切的长辈去世,大家都忙于办理丧事,所以也没太多人关心这外城之事,而且这常伴伴也来了大半年了,哪个月不弄出点儿幺蛾子来? 城里冯家人也多有知晓,哪怕是冯紫英在这呆了几日,也听闻这几个月里怕不是有七八家商贾和过往船只货主被弄得倾家荡产,甚至还有一家和龙禁尉有些瓜葛,也只能折了一半走人。 甲字卷齐鲁青未了第三节千载难逢的纨绔生活必须要保住 马车辚辚驶过。 外城商铺鳞次栉比,人烟稠密,赶上时候,便是堵上半个时辰都未必能走出一里地来,所以一行人索性从外城东门威武门绕出,走城外去码头。 “铿哥儿,你怕是第一次回来吧?”冯佑见车厢里冯紫英似乎有些不安,也觉得有趣,往日的铿哥儿可不是这样的。 这位爷现在是冯家一脉三家单传,上一代三兄弟也就只有只有三老爷留得命来,大老爷和二老爷,一个在和蒙古鞑子的交锋中坠马连囫囵尸身都没能抢回来,而二老爷则是命不好眼见得要以军功授官,却患了时疫,在床笫上挣扎了几个月最终还是殁了。 “三四岁时不记事儿,随母亲回来过一回,这一次也是第二次。”冯紫英老老实实的道:“只是听母亲说过,全无印象了。” “这临清城是个好地方,若是老爷日后想要寻个清闲,倒是个好地方。”冯佑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前方,前边就是外城的西门了。 贴着城门边儿上是一大溜子布幡,用竹竿撑起,更多的还是用苇草和竹木支棱起架子。 消渴的茶水摊子,乌枣堆子,素荤的小食摊子,几辆驮车歪斜着靠在两株有些年成的柞树边儿上,一个驮夫正卖力的舞着手里发暗的汗巾吆喝着什么,估摸着隔着几丈远,都能闻到那股子汗酸臭味儿。 一大堆子力夫在柳树下,似乎是在吵吵嚷嚷着什么,偶尔蹦出几句声调高几拍的叱骂声,俄而又是一阵哄闹。 码头上似乎有些乱,不过往日里也不清静,只是今天情况倒有些不太一样。 虽然觉得这码头上的情况不大对劲儿,但冯佑对这边情况也不熟悉,往日里他也没来过临清这边几回,只是在边塞上呆的久了,那股子有些不安分的躁动气息让他格外敏感罢了。 他紧了紧胯下的健马,手扶了扶腰间用布质刀囊裹住的窄锋腰刀,不动声色的回头道:“铿哥儿,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 “啊?”手嗖地一下从雪白的猫身上收回来,冯紫英身体猛然向前探出来,“佑叔,咋了?” “嗯,现在不好说,看样子这码头上要出事儿。”冯佑也有些紧张,老爷只有这么一个独苗嫡子,这就是回一趟老家而已,本以为一路安泰,即便如此都还是把自己安排来照顾,就是担心有啥意外,没想到真还被自己赶上了。 “来得及登船么?” 冯紫英很清楚自个儿的情形,十一岁的少年,甭打算能有啥翻天覆地的本事,这年头到处都不安泰,得场病弄不好都就得要把命要了,更不用说遭遇什么战乱。 自己两位伯父也有三个儿女,但没一个能长成人,就算是自己也有一个兄长未足岁就夭折了,也就是自己命大才算是熬过了一场风寒活过来,成了临清冯家在北京城里的一个独苗儿了。 这等情况下,自己来一趟山东老家,原本母亲是坚决不答应的,也是父亲因为开复的事情走不开身,才不得已让自己跑这一趟,也是想着这从京城到临清,一路走运河水道倒也无虞暑热辛劳,所以才勉强答应,可未曾想到会在这老家门上也能遇上事儿。 冯佑没有作声,只是摇摇头。 码头上已经围着很多人了,三五成群的簇拥着几个似乎是其中带头者,其中一个正在挥舞着胳膊叫嚷着什么,还有几个人分别在几个人堆中嘀嘀咕咕的串联着。 靠着路这边码头上被乱七八糟的扔着几堆用草袋装着的杂物把路给堵上了,两个褐衣短衫的汉子一边抹着汗咒骂着,顺带着把衣襟拉开,露出一撮黑毛的胸脯,一边坐在草袋上四处打量。 路头上已经有两拨人被挡了下来,一拨是用两头驴子驮着的几捆三梭布,看样子是一个小布商,还有一拨人估摸着是两兄弟,粗胳膊壮腿的,赶着两辆骡子拉的货车,看样子是拉了一车乌枣,这是临清州特产,看样子是要去码头交货。 “马二兄弟,可怪不了我们,牙行的管事说了,今儿个码头上一律不能动,甭管装船卸船还是入仓出仓,都不行,至于这一位,也别想过,那边儿一样都堵上了。” “鲁三哥,究竟出了什么事儿,闹得这么大?”送乌枣的两兄弟显然是熟人熟路了,一边陪着笑脸,一边随手从漏了一个窟窿的草袋里探进去抓出一把乌枣来,递给对方,“不值几个钱,尝尝。” “二兄弟,不好说,这码头上的人都闹腾起来了,咱也不知道,只知道把这路口给封住了,当家的,管事的都在那边,成没头苍蝇了,……”接过乌枣顺带丢了两枚进嘴里,口水顺着嘴角溢出来,声音却压低了几分:“若是不着急,就先回去吧,怕是要出事儿。” “咱们可是和货主约好了时间……”另外一个年轻的汉子显然有些急了,正待说话,却被自家兄长一把拉住,扭过头便低声道:“谢了,走,回去!” “大哥!”年轻汉子急了,这两趟乌枣出货拿回货款才能说得上自己娶媳妇的聘礼钱,都到码头边儿上了。 “赶紧走,看那边!”年龄长的汉子脸色已经有些微微变白,目光却追逐着远处,一缕黑烟已经从西南角冒了出来,这才是他最惧怕的。 冯紫英的目光随着早已经站在车辕上以手遮额向西南方向眺望的冯佑而动。 冯佑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嘴角细微的抽动和转动的眼珠似乎在做着艰难的抉择,尚未等他做出决定,地面上已经有了一些轻微的震动,拉乌枣的两兄弟显然也是经常在外边儿跑动的,迅即把目光转向西面。 透过低矮的土墙,能够大略观察到东面的半天上隐约滚起一片浮动的黄尘。 大上午的烈阳高照,河边上都没有半缕风,看看河道边上被晒得蔫下去的柳枝,这等土尘除了大规模的牲口或者人流移动,便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野地里滚动其这么的烟尘。 冯佑早已经一个疾窜踩在车辕上纵身上了车棚顶,从车棚顶直接跃上了土城墙,站在墙垛口上,踮起脚尖打量着远方。 冯紫英和他身旁的僮仆瑞祥都有些失色,哪怕冯紫英心理年龄已经超过四十岁,但是在这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异时空里,你就是胸藏万里锦绣又如何?谁信你的,谁听你的? 一刀掠过,大好头颅便要落地,自己渴望的纨绔生活尚未开始就要结束,想到这里冯紫英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佑叔,出啥事儿了?” 甲字卷齐鲁青未了第四节乱起 一个鹞子翻身,冯佑已经轻盈的从土墙跃上车棚顶,再一个鹞子翻身翻了下来。 虽然面色依然如先前冷峻,但冯紫英还是能从对方的眼眸中觉察到一些先前没有的森冷决绝。 “走,铿哥儿!再不走来不及了,怕是起匪了!” 冯佑久在边境之地厮杀,站在墙垛口只是简单的一望,就能窥测出一个大概。 山东素来就是响马丛生之地,当年刘六刘七起家于北直隶,但实际上真正壮大还是得到了山东响马的支持之后才真正起势起来的。 黑压压的一片人虽然混乱不堪,也没有骑乘,但是人数至少在一两千人以上,再加上他也发现到了东南角升空而起的黑烟,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有接应的里应外合之举。 问题是让冯佑感到不可思议而又难以抉择的是怎么会在临清州这样的运河腹地起匪? 要知道临清卫再是不济,卫所的游击将军也能拉得出几百精锐来的,像这等未经战阵的乱匪要想和卫所精锐交锋,那几乎就是白送死差不多。 但是这城里举火,却又让冯佑感到不可思议了。 城里举火可不是一帮乱匪能做到的。 这临清城内豪商大贾云集,几乎大一点儿店面商家都少都要几个护卫,要想在城内举火接应,若是没有城内人的掺和,冯佑是不信的。 这里的牙行和里正结保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这也是他最难以想通的。 先前其实他也就觉察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但在临清州呆了几天,加上来临清之前他就听说了宫中派出的税监在临清州折腾得天怒人怨,所以也没有太在意。 他不信谁还敢在卫所眼皮子底下寻死。 但这世道还真的让他没预料到。 “走!”从车上下来的冯佑,一只手提起还站在车辕旁发愣的小厮抛上车,然后马鞭疾扬,健马吃痛,猛然扬蹄奔行。 站在那两堆货旁的浑人也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懵了,城里边烟火大作,码头外则是人潮汹涌而来。 “还不滚开,各寻出路,真要等到这里找死不成?” 冯佑怒喝一声,这才把一干人喊醒,两名浑汉这才忙不迭跌跌撞撞的向码头上跑去,估摸着是去寻管事的人去了。 而冯佑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手中连连扬鞭,健马吃痛狂奔,驱车直入。 “佑叔,现在怎么办?能上船么?”冯紫英顾不上跌在车辕上痛得眼圈都红了的小厮瑞祥,吸了一口气问道。 “来不及了。”冯佑虽然不知道这临清城里究竟出了什么幺蛾子,但是久在边关和鞑靼骑兵斗智斗勇让他能够嗅出这里边隐藏着的浓浓阴谋味道。 敢于在临清卫所眼皮子下造反,如果这背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他不相信。 “那我们先进城?”冯紫英看了一眼已经乱成一锅粥的码头上,此时头脑已经开始飞速旋转起来,“我们进内城?” “怕是进不去了。”冯佑摇摇头。 换了是他是守将,此时只怕也早就把内城城门封死,在没有摸清楚外边底细之前,没人敢轻易开内城门。 那里边从州署、兵备道署、卫署、学暑到督察院行台、布政司分守行台,七古八杂的一大帮子人,还有林林总总一大堆家眷,还有内城的粮仓,这种情形下,哪里敢轻易开门? 若是被乱匪趁机抢了进去,那真的就是成了丢失城池祸及全族的祸事了。 码头上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了。 一帮子四处奔走的力夫挑夫,还有那惊慌失措的货郎小贩,各家商铺货行的管事人等,都如同炸了营的麻雀,四处奔散。 有的想要上船,而之前早就封了航,不准片板离岸,一干水手也都被赶到岸上,急切间哪里还来得及? 先前过来的时候还觉得这市面上比起以往清静了许多,但此时一见,陡然间又是一片熙熙攘攘,只不过这个却变成了狼奔豕突,乱成一锅粥了。 临清州城和其他地方还有些不一样,原本沿袭前明,洪武年间以砖城为城,但是随着会通河的开通,漕运和商贸日盛,迅即在砖城西南面的中洲地界上,也就是被会通河环抱的那一处所在形成了繁盛的集市。 但在前明正德年间,山东刘六刘七起兵,波及繁盛一时的临清,山东响马冠绝天下,将原本仅有土墙围城的临清城围攻而下,得到了大量粮棉丝布茶和军资补充,声势复振。 按照某位野史作者所言,若非刘六刘七攻下了临清城重振了声势,只怕前明大军便不能被刘六刘七牵制在山东河北,而大周也不能游好整以暇的拿下江南湖广,最终才奠定了大周王朝的根基。 碎皮街那边涌出一股人流,开始沿着大宁寺和竹竿巷一线点燃了几家店铺,乌黑的浓烟伴随着闪动的火苗开始肆虐。 这里是中洲最繁华的街市,很多都是木质结构的店面,一旦烧起来,恐怕就会连绵成片。 “走,先走东面,看能不能喊开永清门进城!”冯佑也有些着急了。 他已经意识到今日这临清城里怕是不能善了,这等声势,那巡检司衙门一帮酒囊饭袋怕是早就缩了,只是他不知道砖城中的卫军为何不出来。 冯家老宅就在永清大街旁的横巷里,紧邻蝎子坑,从横巷里出来可以直接上永清大街向北就是永清门,但是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不知道此时此刻能不能喊开永清城门了。 冯家在临清城也算是望族,但是这等危险时候临清卫军却未必会买冯家的面子。 冯唐三年前被解职归家,一直在家赋闲,当下正在谋求复起,所以冯唐才未能来这一趟,让冯紫英代替。 “走永清门那边要绕开进德会那边,我看从大宁寺那里出来的乱匪就是从大宁寺那边过来的。”冯佑其实对临清城里的情况也不太熟悉,但是起码比冯紫英和小厮瑞祥清楚一些,大略知道路线方向,“可能只能走弘济桥那边了。” 街面上越发混乱,一些机工织工装束的人也从南面街市冲了出来,四散奔逃,加上宾阳门棉花市集里也有人在纵火,整个中洲四处起火,浓烟四起,喊杀声阵阵。 “走!”冯佑催马疾奔。 马车绕过前面一堆正在燃烧的门板倒塌下来形成的路障,然后再往前行已经能看到一堆人正在抬起巨木撞击一处商铺的铺门。 而另外两个泼皮正纠扯着一个乐伎打扮的年轻女子怀里的包袱,恶狠狠的将其打倒在地,抢走对方的包袱。 看见冯佑一行过来,两个泼皮眼睛发亮,打了一声呼哨,正在撞门的那群人中顿时分出来七八个人便往这边涌来。 甲字卷齐鲁青未了第五节如坠冰窖呐喊求票 换了寻常时候,这几个人哪怕是一拥而上,冯佑也不在话下。 在边塞上风里来雨里去,这般交锋都算不上的搏杀,对付这些破皮无赖,易如反掌。 但问题是现在局势越来越乱,很显然之前以为的只是民乱逼税监让步的想法有些偏差了。 城外已经有乱匪围城,城内的情形更混乱,更为关键的是卫军居然看不见,这就太蹊跷了。 若是被人拖在这里,一旦被乱匪围住,冯佑自己倒好说,这铿哥儿就麻烦了。 没等冯佑多想,两名扑在最前面的泼皮一人持着一条一人高的哨棒,一人在拿着一根手臂粗一丈长的竹竿猛冲而来。 冯佑知道此时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从车辕上跃下,径直向前一侧身,已然让过气势汹汹的哨棒劈头一击,腰间窄锋腰刀凌厉的向上一撩。 刀锋过处,颈项上的血顿时溅起一尺多高,喷了旁边的白墙一墙,触目惊心。 没等那竹竿横扫而来,冯佑欺身而进,左臂一圈便将那汉子的头颅勒住,趁势便是一丢。 嘎嘣一声,大好头颅便撞在了白墙上,半句声音都没有便委顿在地。 跟随在二人身后的四五人大惊失色,顿时刹住脚步,叫嚷着挥舞着手中的木棍、竹竿,当先一人居然还有一支装了铁矛头的木枪,色厉内荏的叫喊着:“兀那汉子,还不赶紧放下刀,留你一个全尸!” “哼,不怕死的就上来,爷在大同府杀鞑子的时候,你这厮怕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吧?” 冯佑不在意的挥刀直入,寒森森的刀锋透露出来的杀意让对手身体几乎要发僵,下意识的丢下竹枪扭头就跑。 一帮人一哄而散,冯佑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这帮破皮无赖虽然不值一提,但是从城外涌来的乱匪可不简单。 就那么大略一瞅,冯佑也知道千余人虽然也是乌合之众,但是人多为王,狗多占强,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那帮人气势正凶,当头几个怕也是有些来头的,若是进了城,只怕是要出大乱子的。 但至今未见卫军出动,城内乱成一团,而各家商帮照理说也该有些护卫力量,但是让人惊讶的是也未见到几个,顶多就是铺门前有那么几人持刀弄枪的守护。 问题是在面对城外那帮明显是有组织的乱匪时,这种零敲碎打的护卫力量济得了什么事儿? “快走,走横街柴市那边绕过去,穿过棉花市,往宾阳门那边走。”冯佑来不及多想,一旦城外贼匪进城,再要想找到脱身的机会就难了。 “走不得!” 冯紫英和冯佑二人都是一怔,不知道何时已经从旁边夹墙中钻出来一个黑瘦少年,一声油腻混合着泥灰的无臂短褂,已然看不出原本颜色,半条腿已经被撕裂得稀烂的裤腿,似乎是才从哪里跑出来。 黑瘦少年一边狠狠的踹了那早已经被冯佑摔在墙上撞个半死昏迷不醒的泼皮一脚,然后从其怀中摸索一阵,找到一锭银子,然后才顺手搬起旁边一块墙砖,狠狠砸在对方头上,脑浆顿出,眼见得不能活了。 冯佑倒是不在意,在边寨上这等你死我活的厮杀多了,比这残酷狠辣十倍的事情他也司空见惯,只是略微惊讶这小乞丐居然如此凶悍狠毒,但冯紫英何时见过这般血腥的场景? 先前冯佑那一刀已经让他全身冰冷,此时就在自己面前一个比自己似乎还要小一两岁的小乞丐居然敢下毒手杀人,不能不让他突然间意识到今天所见到的这一切可能才是这个世界中最真实的一面,而前几天自己呆在冯宅中养病的时日里那份优哉游哉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假象。 “小叫花子,为何走不得?”冯佑越发急躁。 越来越重的危机感让他急于离开这个危险地方。 那帮泼皮虽然退了过去,但是却距离不远,或许稍微得到接应支持,就又要围过来,到时候自己脱身倒是不难,铿哥儿和那瑞祥就难了。 “我不是叫花子!棉花市那边已经被那帮子心狠手黑的窑工给占了,你们这几个过去就是寻死。” 黑瘦少年一边将银子塞入自己怀中,一边却将那泼皮从那乐伎怀中抢来的包袱拿在手上,似乎有些犹豫,这让冯佑和冯紫英也是大为奇怪。 一锭银子视若拱璧,而这包袱里也有些绫罗绸缎和值钱物事远胜于那区区二两银子,为何这厮却爱要不要的模样? 只是二人现在也无心询问,只是关心这厮所说的不能走横街柴市去棉花市的话,该如何绕道永清大街上去,唯有上永清大街才能到永清门寻找到一丝进内城的机会。 “那你知道如何走去永清门?”冯佑一边紧张的四下打量,一边问道。 此时城中依然四处火起,街面上店铺尽皆关门闭户,三五成群的泼皮无赖和成群结队的乞丐、流民都开始搅合在一起,吆喝着打砸商铺门店,一个个红着眼珠子,如同疯魔一般开始放纵起来。 “从这边沿着河边跑,走鼓楼街,那边是粮帮各家的所在,城里这些个人没有谁敢去惹山陕粮帮的人,他们厉害得紧,也许那里还能求个安全。” 山陕粮帮便是临清州城中势力最大的晋商中经营粮食中的人,即便是对临清这边情况很陌生的冯佑和冯紫英,也知道临清州城里两大商帮,势力庞大。 本朝太祖出身商贾,所以立朝之后对商贾态度与前明有所不同。 虽然士绅对商贾歧视态度依然如故,但是从朝廷法令上来说,已然放松了许多,而很多地方士绅以借此机会参与经营商业,谋取巨利。 以晋南商人为主和山陕会馆为根据地的晋商,以南直隶徽州商人为主和徽州会馆为根据地的徽商。 这两大商帮基本上控制了临清州城中主要商业贸易,哪怕是临清本地商帮和来自南直隶商人中的洞庭商帮和浙江绍兴商帮也难以和这两大商帮抗衡。 晋商主要以盐、粮食、丝绸、木材、药材、煤炭、铁器、钱庄为主,而徽商则主要以棉布、茶叶、水果、盐、南货、典当、药材为主,尤其是棉布行业和茶叶贩售更是徽商居于垄断地位。 “你是说这些乱匪不敢去招惹山陕粮帮的人?” 冯佑虽然来过临清几次,但因为都是替老爷送信送人,倏来倏往,没有多少时间在临清呆,顶多也就是在城里歇一晚,有时候和伴当一块儿出去放松一下,对临清城里情况并不熟悉。 但他也听说过临清粮食贩运主要是被山陕商人控制着,山陕粮帮的势力很大。 “不好说,但粮帮那帮人几乎家家都有护卫,人人都有刀枪,有些老爷还有火铳!”黑瘦少年显然对临清城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果我是他们,何必去和那些人过不去,这中洲街面上能抢的地方多了去。” “好,那我们就走鼓楼街,你带路!”冯佑脸色见黑瘦少年似乎还有点儿不情愿,厉声道:“若是能把我们带到永清大街,少不了你银子!” “我才不稀罕你的银子,你帮我杀了仇人,我愿意帮你!”黑瘦少年迟疑了一下才道。 “但你们是想从永清门进内城么?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卫军前两日就出城去了,内城里没剩下几个兵,他们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开门,谁去都不行!先前我看到席家老爷想要从广积门进城,若是往日城里军爷早就迎了进去,今日却是死活不肯开门,……” 黑瘦少年的话让冯佑和冯紫英都是如坠冰窖。 甲字卷齐鲁青未了第六节小荷才露尖尖角 卫军出城去了,这个城肯定是外城。 前两日刚走,今日就出现匪乱,其中隐藏阴谋气息太浓了,而且这内外同时发动,若是里边没有猫腻,傻子都不相信。 “你怎么知道卫军出城去了?”冯佑还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若城中卫军主力真的出城了,那就真的大祸临头了,问题是他这几日也在城中,却从未听闻卫军出城的消息。 “哼,信不信由你,卫军是夜里连夜出城,从东门码头分批乘船走的。”黑瘦少年见冯佑意似不信,又补充道:“这几日里,城内卫军将爷的相好都好几日未见着人了,若是往日……” “那托庇粮帮的人行否?”一颗心直往下沉的冯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怕是不行。粮帮的人素来护短,但只顾自家人,旁人是断然不肯帮的。”黑瘦少年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不管了,佑叔,先走那边再说!”冯紫英此时沉声道:“实在不行,再回老宅里做计较。” 冯佑也没想到此时冯紫英却突然变得如此果决,也没多想,一挥手,冯紫英和瑞祥早已经下车跟着冯佑,在黑瘦少年的带领下先退出这条横街,向东跑去。 此时的城内早已经是烟火升腾,不时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帮人在街面上相碰。 不过在冯佑手中仍然在滴血的窄锋腰刀威迫下,一般人倒也不敢来招惹这一行人。 “走,赶紧,从那边穿过去就是观音嘴,再过去就是上湾街,背后就是蝎子坑,过了蝎子坑就是永清门了。” 黑瘦少年对临清城里道路情况异常熟悉,连续从几个横巷里穿过,躲开了沿着大街横扫的一帮子窑工打扮四处打砸破门的乱匪。 “糟了,玉带桥被他们占住了!”刚一露头,黑瘦小子立即就缩了回来,转过头来惶急的道:“过不去了。” 冯佑微微侧身靠墙,示意跑得如同拉动的风箱一般剧烈喘息的冯紫英赶紧贴紧墙根,那瑞祥更是直接就匍匐在地上起不来了。 距离玉带桥还有十丈,但一丈多宽的桥面上早已经被十来个敞胸露怀扎着白布头巾的乱匪所占领,而且其中其中两名乱匪明显不同于其他十来个人的打扮,一身青色袍衫,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只是二人面部却被枯黄色脂粉涂抹,看不出真实面目。 探头一瞥之下,冯佑也是吃了一惊:“白莲教?” 他在大同镇可是见识过这帮白莲教匪的厉害的。 大同边镇城墙外的白莲教众多达数万人,这帮人这么多年来依托俺答汗和三娘子控制下的土默特人而不被大周军所追剿,获得相当自在,已然成了鞑子突入边墙的最大帮手。 现在俺答汗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其孙扯力克和三娘子依然控制着蒙古右翼与大周关系时战时和,并且也把赵全那帮白莲教徒作为和大周讨价还价的砝码。 他印象中塞外白莲教中有些身份地位的角色便是这般打扮,或青袍或白衫,很有些侠意仙气。 “罗教?!”那猫着甚至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的黑瘦少年却低吼了起来。 冯佑脸色大坏。 若是这白莲教起事,那便真的要天下大乱了,不过再仔细一观察又有些不像,那两人和其他十来人显然不是一伙的,而且相互之间似乎还有些隔阂,他心里略略放下一些。 若真是白莲教起事了,哪有这般轻松,只怕早就一呼百应,蜂拥而起了。 听得黑瘦少年喊了一声“罗教”,冯佑一时间还没有明白过来,瞅了对方一眼,但现在却没有多少心思去理会,“怎么办,过不去了,能绕道么?” “那就只有往上走江坝桥,从药王庙那边绕过去,但是不知道药王庙那边会不会也被堵上了。”黑瘦少年脸上也是一脸懊恼,“我们再来早一步就好了,之前桥上都没人,……” “行了,赶紧走,多说无益!”冯紫英打断对方,一挥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左,叫……”没等黑瘦小子说完,冯紫英又道:“佑叔,你带着他,我和瑞祥跟在你们后边。” 冯佑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冯紫英,惊讶于这位小少爷怎么有些不一样了,但也没多想,点点头:“好!” 有些不忿于冯紫英连名字都不愿意听自己说完,黑瘦少年瞪了冯紫英一眼,却也没有反对,点点头跟着冯佑身后。 四个人倒回去,绕出小巷,冯佑按住小黑子,四下观察之后,这才带着身后的几人快速通过横街。 江坝桥尚未封堵,但是来往混乱的人流已经证明这一片开始失控,一些原本还在观望形势的市民在发现街面乱成这种状况下,砖城里的卫军却一直未曾出现,而州中的巡检衙役也一人都未见,都开始加入到了趁火打劫中来,尤其是那些窑工,本身很多就是来自外地的流民,其中不少甚至还是隐姓埋名的匪人。 一行人刚跑过江坝桥,从南面便涌来一队人马,向着这边来,显然是要控制这江坝桥,众人心中暗自侥幸,忙不迭从江坝桥冲入江坝街,这里连带着附近的药王庙街,这一带住家大多为卫军军户浆洗缝补为业,亦有一些私窑子做那卫军的生意,此时也早已经关门闭户。 从药王庙中间的一处僻巷便可查到冯家老宅背后的蝎子坑附近,蝎子坑其实就是一个大池塘,原本几十年前汶水涨水是漫灌形成的一个湖沼,面积足足有一两百亩,冯家老宅后围墙便是沿着蝎子坑湖边而建。 沿着蝎子坑绕一圈,便可直接到冯家老宅所在的横街上,距离永清大街也不过区区百十步距离。 蝎子坑是一个长条形的湖沼,从南北两边都可以绕过。 “走南边还是北边?”一到蝎子坑边上,冯佑心里已经踏实许多。 这一带苇草遍布,这七八月间正是草木葱茏,便是一二十人钻进去也怕是难以寻觅,若真是遭遇乱匪,便可潜入苇草中暂时藏身,想那乱匪又不是专门来自家晦气,何必非要在自己几人身上花偌大力气,有那工夫还不如在街面上随意寻两家铺子砸开,也能有些收益。 “走北边!南边火神庙挨着鼓楼西街,若是贼匪要去寻粮帮晦气,定然吃瘪,我们走南边却容易被撞上。”黑瘦少年急忙道。 甲字卷齐鲁青未了第七节粉墨登场 冯佑和冯紫英都是瞥了对方一眼,心里都在嘀咕。 这家伙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没准儿比冯紫英还小些,居然脑瓜子却如此灵性,加上先前表现出来的凶悍,还真有些不同寻常。 “走北面关帝庙,钻出去就是南门街了,那永清城门正对南门街,面挨着面,纵然进不去城,但那城楼上也有些官军把守,若是不知死活的贼匪要去撩拨,怕是也要挨一顿箭矢。” 黑瘦少年的一番话也是说得有理有据,让冯佑和冯紫英二人都是刮目相看。 便是冯紫英自认为若非有穿越来的灵魂,哪怕是自幼家世熏陶,怕也难以有这般逻辑分析能力和见识。 “那也未必,万一那贼匪就守在那南门街口以防官军出来,我等不是枉自寻死?” 说话的却是那瑞祥,脸有不忿之意,约莫是对这一个不知何处来的野小子有些不服气。 年龄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居然能在人面前这般显摆?倒显得平素机灵活泛的自己不如了。 冯佑冯紫英二人都不搭话,却要看这黑瘦小子如何回答。 对方倒是不在意,自顾自的道:“关帝庙和南门街对面就是石牌坊,那一片敞露无遮,要设伏唯有在那魏家胡同口上。只是那魏家胡同忒短,与那卧牛巷并排,而卧牛巷几乎就在那永清门上了,若是官军出来,只消沿着卧牛巷向西出来再拐过来,就能把贼匪赌个正着。这帮贼匪多不过是些城里的无赖泼皮,熟悉地况,却无甚胆量,如何敢这般行事?” 这一番话说得连久经战阵的冯佑都是大为称奇,瑞祥更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这番说辞虽说是仗着地理情况熟悉,但是能分析得如此透彻,而且还是一个十余岁的小丐,无论如何都不同寻常了。 冯紫英还自诩穿越而来,依仗着自己头脑智慧能混出个纨绔样,没想到居然被眼前这乞丐般的小子给打击了。 莫非自己真的和瑞祥一般,也是个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角色? “那边走吧。”冯佑也不废话,一挥手,黑瘦小子前头带路,沿着这湖沼边的苇草丛里,便快速向北游走而去。 这蝎子坑水面甚大,略呈琵琶形,北小南大,中间那长颈处,不过区区十余丈,抬眼望去,便能透过苇草缝隙看得到冯家的院墙,白色的粉墙上桶瓦泥鳅脊,偶有一两处隆起的所在,也是地势略有起伏,倒显得冯家老宅地势不凡。 一行人只图逃命,却也能听得城里城外喧闹一时,浓烟蔽日,显然是整个外城都乱了起来。 也不清楚这冯氏老宅里情况如何,冯佑心里越发焦躁。 好容易绕过湖沼北面,沿着那苇草丛里,贴到院墙北段,冯佑探手便按住那黑瘦小子的肩头,由不得黑瘦小子挣扎,扭过头来:“铿哥儿,你和瑞祥在这里伏着,切莫出声,我和这小子先去看看。” 冯紫英也知道过去也是无用,白白让冯佑担心,只得应道:“佑叔小心。” “哼,放心吧,你佑叔还死不到这里。”扶了扶腰间的窄锋腰刀,冯佑傲然俯身,一只手推着那黑瘦小子便沿着院墙悄悄过去了。 冯紫英和瑞祥二人便缩在在院墙边上的草丛后,先前紧张之下,倒也不觉得,这个时候一放松下来,顿时觉得全身酸软。 冯紫英胳膊和手背上都被那草叶锯齿割伤不少,血丝遍布,此时方才感觉到疼痛。 “大爷,可要包裹一下?”瑞祥这方面倒是机灵,见到冯紫英靠在院墙边上闭目养神,涎着脸过来问道。 “哪有那么娇贵?此时拿甚包裹?”冯紫英没好气的道。 这瑞祥也是父亲替自己选的小厮,小聪明不少,从京里一路上行来,倒也是鞍前马后甚是殷勤,这几日里冯紫英也是慢慢回忆起自家事情, 这冯家好像也不像《红楼梦》里说的那么光鲜,虽说与贾家是世交,但很显然是落了几个面儿的。 那贾家人家是一门两国公,冯家先祖却不过是一子爵。 按照大周袭降规制,到冯紫英父亲这一代便之落得个勋贵之家的名头再无爵位,父亲一门三兄弟拼死在边塞苦熬二十年,大伯二伯为此捐躯也不过为父亲挣得个不入流的杂号神武将军的虚衔。 而贾家虽然也是日趋没落,但却已然觉察到了这般变化。 那贾敬、贾珠都是读书人出身,两人都中了一班进士,这贾家显然都是要从勋贵往那文官路径走了,一门心思要转换门庭博个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 而这冯家显然就还不太清醒,仗着这勋贵头衔,一门心思还在这军功武勋上挣扎。 自己这个便宜父亲好像现在也还在谋划复起,希冀重返大同镇,却没见到这大周朝沿袭前明之势不变,对武人百般猜忌制约。 随着文官越发势大,武官地位越发卑下,便是勋贵出身也一样难以与文官抗衡。 眼下每每出征都是那文官担任主官,再是高几个品秩也一样只能为副,打了胜仗,头功归他,打了败仗,背锅归你。 “爷,佑叔怕是不会出啥事儿吧?咋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有些抖抖索索的探头向去向打望了一番,瑞祥吞了一口唾沫道。 “你就老实呆着,佑叔水里火里去过无数了,这对他来都是寻常事儿。”冯紫英一边给对方打气,一边也是自我鼓气。 这等兵荒马乱,真要遭遇上那乱匪,只怕容不得自己卖弄嘴皮子就得要命,原本在前世倒是不觉得,到了这边冯紫英才是越发感觉到这个世道的危险。 冯佑他们回来的很快,招呼冯紫英二人立即起身,压着院墙便从侧面绕了过去。 “佑叔,永清门……?”冯紫英望向冯佑的目光在冯佑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迅即暗淡下来。 “铿哥儿,永清门早就关闭了,上边的卫军根本不理,谁要靠近瓮城,他们就要放箭。” 冯佑语气里没有多少感情色彩,换了是他,这等情况下,也只能先求自保,怎么敢开门放人进去?“我们恐怕只能先回老宅了。” 好在老宅这一带距离永清门瓮城较近,虽然早已经是关门闭户,街面上空无一人,可见这混乱局面尚未波及到这边来,但人人都已经觉察到了危险,躲藏了起来。 贾雨村几乎要绝望了。 本身就手无缚鸡之力,却还带着一老一少两个妇道人家,怎么就赶巧遇上了民乱? 若非是见机得快,只怕先前就要被那帮暴民给掳掠走了。 只是这躲得了初一,如何躲得过十五?眼前这临清州城里乱成一片,几拨暴民险险撞上,且不说那码头上的包船是否还等着,就算是还在,这却如何能过得去? 想到这里贾雨村也有些气恼的看了一眼这一老一小。 婆子早已经脸色煞白,瑟瑟发抖,且还好,把女孩子紧紧搂住,一身淡素脂粉色裙装的女孩也是满脸惊骇,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做声。 若非这丫头听说这临清狮猫有名,想要选个上等狮猫,自己也不能陪着上岸来走这一遭,若是还在船上,见势不妙便能解缆走人,可现在…… 新书打榜求推荐票,兄弟们支持一下! 甲字卷齐鲁青未了第八节还有抢先的 “贾先生,我们现在如何是好?”那婆子虽然惊惧,但好歹也还有些担待,把小丫头死死抱住。 “怕是难得回去了。”贾雨村缩着身子藏在这夹巷中,小心翼翼的将两堆秸秆遮掩在三人身前,先前已然有两个无赖奔过,全赖这两堆秸秆作遮掩,方才躲过对方视线。 秸秆碎末粘在身上,加上这一路逃命奔行下来,汗水几乎浸润透了整个衣衫,那滋味是真不好受,但要想逃得性命,却是半点都不敢妄为,只能死死的藏匿在这秸秆堆中一动不动。 贾雨村目光落在前方那一处两尊石狮的乌黑大门上。 青条石的门槛倒是打扫得干净,这一家看似大户人家,只是大门紧闭,先前却敲门也无人应答。 再想要去寻别处,这一段几乎都是院墙,再无舍门,若是要再往前去,又怕遭遇不测,只能蜷缩在这夹巷里暂时存身。 “先生,您是想要到这家大宅里去藏什么?”躲在婆子怀中的小丫头突然怯怯的开口问道。 贾雨村略感诧异,给这丫头当了一年多的先生,也知道这丫头虽然话语不多,但是却很有主见,不愧是世家出身,只是再怎么的也只有七岁,遇上这等泼天的祸事,连自己都没有了抓拿,遑论一个小丫头? “嗯,这民乱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停下来的,咱们这一路逃来,可曾看见半个兵丁?” 把身体微微向内里挤了挤,紧贴在夹墙上,贾雨村捋了捋颔下一缕黑须,沉吟着道。 “不知道为何这本该有几千兵丁的临清卫竟然这等情形下也不出兵,坐视这民乱蔓延,纵然钞关和官署都在砖城内,但这临清城里的坐商只怕也都是有些来头的,便是皇商也有几家才对,为何这卫军却不肯出城?若是这卫军始终不肯出城的话,这城里边哪里都不得安稳,……” “先生是说这等大户人家难道就能安稳?”小丫头巴掌大的粉嫩面颊上目若点漆,眼瞳如墨,眨了眨,显然不太认可先生的看法。 “怕是先前那些乱匪迟早要找上这等大户人家才是,我们若是寻上门去,只怕才是自投罗网吧?” 贾雨村知道这丫头脾气素来执拗,倒是很有些体着他那个有些孤傲不群的父亲,却没想到如此情势下居然也能有这样一番思量。 贾雨村惊讶之余也没多想,也只是苦笑着解释:“莫小看这等大户人家,临清城乃是北地有数的水陆码头,豪商巨贾云集纵然比不得苏扬,也不比寻常州府了,这等大宅,要么就是豪商居所,要么就是本地大家望族家宅,狡兔三窟,估摸着多少还有些许藏身之道,匿身之所,但求能拉上几分关系,予我等一条生路。” “若是如此,我等和他们素不相识,这等人家岂肯轻易予我等方便?”忽闪着明眸,小丫头牙尖舌利,倒是挺多疑的性子。 “总得要试试才行,莫不是就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你小小年纪,事关身家性命,还真以为这是过家家?” 贾雨村心中也是有些懊恼,脸色一肃,平时授书时也是觉得这丫头灵动机敏,所以便有些放纵,却养成了这般性子。 见老师脸色不好看,小丫头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言了。 冯佑转过身子来,手中窄锋腰刀悄然出鞘贴在背后。 冯宅正对着街面大门,骄阳似火,晒得地面滚烫,虽然现下看起来这一片还算冷清,但是没准儿就有那等窥探之徒藏匿在这街面上某一处,就等着你露出破绽,只是现下他也没有多耽误的时间,只能硬着头皮博这一把了。 健步而出,几个起落冯佑便已经贴紧大门,猛地晃动兽头铜环,“老福,老福,快开门!” 冯家祖籍扬州,但这一大支前明正统年间便已经搬迁到临清,于是扬州冯氏便分为南北两支。 后大周立国,临清冯氏的一支,也就是冯紫英曾祖父这一辈因为太祖北伐时主动投效,立下战功后被封爵,便自此留在了京城。 只是这一支却在冯紫英父辈这一代中在边塞战事里折损惨重,一门三兄弟冯秦、冯汉、冯唐三人,仅存冯紫英之父冯唐一人,而冯唐膝下更是只有冯紫英这嫡子一人, 现今这冯唐一支在临清的老宅早已经无人居住,便是京城冯家人也经年难得回来一趟,只留下老福这一对老儿守门,寻常倒也无甚事。 朱漆大门迅速打开,苍头老儿忙不迭应道:“冯佑,少爷呢?” “在后边。”冯佑也懒得多说,一个箭步蹿下台阶,手中按刀游目四顾,保持警戒姿态,另一只手早已经挥手招呼躲藏在夹墙小巷中的冯紫英一行人赶紧过来。 冯紫英三人立即疾步跑来,刚来得及上台阶,却见从对面的小巷内也窜出了两人奔行过来。 冯佑大吃一惊,窄锋腰刀陡然扬起,便要收买人命,却听得对面二人中当先一人忙不迭的抱拳哀求:“英雄且慢,我等不是匪人,因街面匪乱无法返回,只求一藏身之处,定当厚报。” 冯佑没想到居然还能遇上这种事情,很显然冯家大宅也是招人耳目的所在,想到这里冯佑就更是心烦意乱,这意味着恐怕冯家大宅是难以躲过乱匪的光临,迟早要有一劫。 见冯佑阴沉得吓人,手中的窄锋腰刀更是微微扬起,稍不留意只怕就要横刀相向,那中年男子越发谦卑哀求,几乎要跪下来了。 “求行个方便,我等本是金陵客商,久闻临清盛景,专程来看一看,没想到一来却遭遇此等祸端,……” 冯紫英等人已经踏入门槛,福伯忙不迭的准备关门,却没曾想到遇上这个情况,冯佑也不好做主,毕竟这冯宅主人还是铿哥儿,这要放人进去日后出了什么事情,他也不好交差。 正迟疑间,冯紫英已经沉声发话:“佑叔,先让他们进去再说,堵在门上反为不美。” 冯紫英见那冯佑眼露凶光,估摸着是担心对方泄露了机密,但这等时候,你在这门上大开杀戒,只怕更是麻烦,真要断绝祸根也该把人引入院中再说。 冯佑一想也是,让这二人哭哭啼啼的在门口纠缠不休,被外人窥探了虚实,那才是祸事。 听得小主人发了话,福伯也心里虽是不愿,也只能让开大门,让二人进门。 新书打榜,求推荐票支持!兄弟们能否给点书评章评,加入你们的书单?老瑞致谢了。 甲字卷齐鲁青未了第九节第一次偶然相逢 贾雨村在看见那从对面小巷里冲出来的二人上门哀求时,就知道机会来了。 这等大户人家,等闲不会让外人进门,纵使去敲开门,也未必能获得庇护,未曾想到这却先有二人打头阵,居然还获得了应允入内。 有些后悔的同时贾雨村却是半点都不犹豫,健步如飞奔上台阶,一边示意婆子牵着小丫头赶紧跟上。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一开口子,居然就来了两拨人,这特么敢情都把自己家宅当成了庇护所不成? 冯佑和福伯脸色都不好看,只是这个时候却不是犹豫踌躇的时候,冯紫英也懒得多说,甚至没等后来者开口,便一挥手:“让他们都进来,赶紧关门!” 谅这后来三人也做不了什么,一个青年男子带着一老一少两名妇孺,若是那乱匪真的有如此周全的准备要来卧底,他也认了。 伴随着大门嘎吱一声关闭,一行人才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冯佑把腰刀入鞘,目光凌厉的在外来的几人身上逡巡。 先前哀求的一人此时又是抱拳一个鞠躬作揖,这才言辞恳切的道:“多谢贵家出手相救,薛峻无以为报,若是……” 贾雨村也没有多言,只是上前微微躬身,拱手作揖一礼。 冯佑看了一眼皱着眉头一时间没有说话的铿哥儿,这才沉声道:“你们是何等人,为何来此地?” “在下乃是金陵人薛峻,世代经商,久闻临清盛名,本欲来临清打探一番,看看是否有合适的营生,未曾想到却遇上这等事情,……” 冯紫英站在游廊处观察着这个中年男子,一身灰绸长袍,说起话来虽非咬文嚼字,但是也算斯文有礼,看得出来不是寻常商贾之流。 本朝太祖便是商贾出身,对商贾歧视态度远好于前明,但毕竟商贾之流上不得大堂这一观念根深蒂固,所以士绅阶层对商贾依然有先天的轻蔑鄙视。 江南乃是商贾云集之地,徽州、苏州、龙游等地商贾势力颇大,徽商和晋商也是大周势力最大的两大商帮。 “尊驾呢?”冯佑目光落在眼前这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身上。 他也算是久见世面之人,在京城里厮混几年,也多少见识过些大场面,一看此人剑眉星目,直鼻方腮,气度儒雅不凡,冯佑的观感便好了几分。 “在下湖州贾化,此趟本是送东翁女公子上京,久闻南有苏杭,北有临张,欲登岸一观,顺带购些物件,未曾料到光天化日之下……”贾雨村并未暴露林家小姐的身份,只谈自己。 东翁林海乃是扬州巡盐御史,官尊位显,且执握盐引大权,虽说这北地盐多来自山陕,但这运河一线水运极便,亦有不少胆大盐贩私下运盐到这临清州。 虽说这家人不类商贾,但也说不得有亲朋故眷干些商贾营生,若是知晓这林家关系,免不了又要替林家无端招些纷扰。 自己此次上京本来就是要借助林贾两家关系再谋起复,自然不能再添麻烦。 冯紫英还在观察着贾姓男子,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还琢磨着此人怕是读书人出身,更有几分官宦气息。 却听得他说送东翁女公子上京,这等人居然还有东翁,难道是某个官宦幕友? 大周沿袭明制,尤其是周太祖一族商贾出身,所以对读书人更看重,从立朝开始便新开科举。 县试府试乡试会试殿试,基本上是和前明一脉相承,县试府试为资格试,过了府试基本上就是秀才,确定了读书人身份,但却仍然和做官无缘。 乡试最为激烈,过了乡试便是举人,确立做官资格,一般说来只要稍微磨一磨资历,基本上都能做官了。 一旦过了会试,那就真的是鱼跃龙门截然不同了,哪怕是最落魄的,都能弄个七品知县一当,至于说能不能留京进翰林或者搏一把庶吉士,那就要看机缘和人脉了。 大周惯例,非翰林不能入阁,也就是说未曾在翰林院打磨过的,便是无缘进入大周朝最核心的内阁任职,哪怕能任六部或者督抚,但要跨入内阁学士,却是不能。 冯紫英凭借着这具身体遗留下来的在国子监浸淫下来的感觉,觉察到这位贾雨村恐怕不是一般的童生秀才那么简单,最起码都应该过了乡试的举人,这从对方流露出来那种不卑不亢气势就能感觉得出来,哪怕是这等危难光景,居然也能保持着一番风范,不简单。 “看来贾先生还是读书人哪。”冯紫英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贾雨村也是一愣,虽然知道这少年当时此宅主人,但毕竟是不过十一二岁的稚气少年,这等情形下,显然当是这一位气势生猛的壮年男子做主才对,没想到却是这少年先行接话了。 “不敢,的确读过几年书,不过半生颠沛流离,不提也罢。”贾雨村不愿意提及自己以前过往,实在是有些羞于提起,进士出身居然为官一年便被罢免,也破了该科同年中的记录。 “那如何证明你们不是乱匪一党?”冯紫英却没有轻易放过对方,起码也要摸摸对方的底。 贾雨村也没有想到对方小小年纪却是若此咄咄逼人,楞了一下,才缓缓道:“今日城中匪乱小哥也应该有所知晓才对,我若是乱匪内应,岂会带着一老一少两个妇道人家?而且小哥怕是也能听得出来在下口音,吾观今日城内贼匪皆为鲁地口音,贼匪再是愚笨,亦不可能选在下这等江南口音且带着一老一少者来充当内应吧?” 其实冯紫英也从未想过这三人是乱匪内应,他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多了解一下对方的底细。 只是这厮倒也是巧舌如簧,把自己瓜葛洗得干干净净,却又让自己不好深问其来历。 “那你们二位呢?”冯紫英转头向另外二人。 “我等二人系金陵人士,临清为北地商贸口岸,本欲考察一番,但刚来几天就遇上这等事情,我们暂居碧霞宫胡同的汇福楼,今日本打算到果子巷和马市街了解一下行情,没想到……” 那名自称叫薛峻的中年男子气度也很雍容淡定,只是缺少一些书卷气,给冯紫英的感觉更像是久历商场的人物。 这二人一看就是一主一仆的搭配,自称是金陵商人,但在临清的南直隶商人中金陵商人还排不上,徽商和洞庭商帮才是其中翘楚。 徽商不用说,自然是来自徽州府的,而洞庭商帮可不是来自湖广洞庭湖,而是来自太湖洞庭山,尤其是洞庭东山人稠地窄,东山人南北转毂,四处设肆,有“钻天洞庭”的美誉。 一时间吃不准对方所言是否属实,虽然也基本能确定对方应该不应该和贼匪有瓜葛,但不了解对方底细,始终难以释怀。 他总感觉这个薛姓商人气概还是不同于等闲商贾,虽说可能和乱匪无关,但应该是有些来历的角色。 甲字卷齐鲁青未了第十节“成熟” “薛先生到临清来是准备做些哪方面的生意啊?”冯紫英不为所动,继续问道。 院中大槐树下,倒也阴凉,冯紫英站在游廊上,而这几人则站在槐树下。 冯佑则靠在大门和院墙边的台阶上,一直没做声,只是手压在腰间窄锋刀柄上,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 说实话,铿哥儿的表现让他很惊讶,印象中这位小少爷完全不是这样的。 虽说在老爷的强压下跟随着自己几人自小习武,但说实话毕竟就这个年龄,而且也吃不了多少苦,花架子居多,倒是那位和三老爷关系密切的张太医很是喜欢铿哥儿,平常倒是传授了一些医术给铿哥儿。 这练武么,顶多也就是强身健体勉强打了一个基础罢了。 给冯佑的感觉冯紫英今日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知道冯紫英去了国子监几个月了,但是几个月国子监就能让冯紫英脱胎换骨? 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谈吐应对,都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似的,似乎前几日路上也不像是如此,难道大病一场就让铿哥儿醒悟了? 这一问一答间,铿哥儿还真的有些有条不紊有理有据,所以冯佑也就由得对方去。 反正这几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若是有啥变故,自己可以随时以一招制敌。 薛姓商人对于一个小孩子的质问倒是不太在意,好歹人家给你提供了一个庇护之地,尤其是这等情形下,有些要求也很正常。 “嗯,哥儿这么一问,我还不好回答,不瞒哥儿,我们薛家在金陵也算是小有名气,只不过近年来生意不好做,我们薛家也希望另外开拓一些门路,北地这边我们接触一些,这临清素来是北地水旱码头之最,以前我们也曾经来路过,但未曾多接触,这一次家里也希望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看看有那些生意可做。”薛姓男子回答也中规中矩。 “虽说是来打前站,但起码也应当有一个大概范围吧?粮食,布匹,盐,铁器,骨董,丝绸,药材,……?”冯紫英随口问道:“总不成你们薛家样样都做吧?” “哥儿说得也是,金陵家里那边银钱和绸缎营生素有薄名,另外在药材营生上也和湖广巴蜀那边有些门路,所以……” 薛姓男子一拱手,坦然回答道。 冯紫英略作思索,却看见那黑瘦少年站在一旁,便一招手。 那少年愣怔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冯紫英的态度不容拒绝,想到这偌大冯宅主人,便是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过来了。 “那果子巷和马市街是做些什么营生的?”冯紫英的问话声音不低,周围人都能听见。 少年略加思索,便道:“果子巷都是卖绸缎的,马市街就卖得杂了,皮货,果子,还有那海味,当然马市街街头那一段也是当铺最多。” 冯紫英微微点头。 银钱生意无外乎就是钱庄和当铺,若是新来临清,便说要开钱庄那是不现实的,没有几年的生意交往和名声积累,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倒是当铺相对简单,这临清城典当一行大大小小少说也有七八十家,一年开门关门的起码也有十家八家。 果子巷是临清城最负盛名的绸缎一条街,来自金陵和苏杭两地的丝绸买卖都云集在这条街上。 冯紫英初来时也曾经买了五匹织金妆花缎,足足花去四十金,也是为了回京孝敬父母。 这问话不能说明什么,但起码能证明对方没撒谎。 如果说这些小细节上都撒谎,那只能说明此人肯定有问题。 没撒谎不能说对方没问题,但撒谎则肯定有问题。 “佑叔,我这没事儿了。”冯紫英不再多问,径直道。 “那铿哥儿,这几人如何安顿?”若是往日,冯佑便直接安排了,但今日,他觉得时候应该征求一下铿哥儿的意见。 “佑叔打算如何做?”冯紫英略作思索,“这城中匪乱,何时能休?” 冯佑摇头,“铿哥儿,这却不知,但我以为不易,卫军不在,光是巡检司那帮人怕是城门都不敢出的,况且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折腾出这么大一场乱子来?” 冯紫英观察到薛姓商人欲言又止,便目视对方:“薛先生可是知晓?” “呃,略知一二。”薛姓男子倒也没有遮掩,“这几日里我本来就在城中走动,听闻宫中税监意欲再加一成杂税,为年底太后贺寿,原本自常公公来临清这几年里,榷税日增,来往生意萧条,城中机工和城外砖工生计难以为继,便是怨气甚大,未曾想到现在又要再加杂税,不少机房和窑场便只有关门,直接影响到无数人生计,所以……” 临清并非单纯的水旱码头,本地亦是特产著称,临清北花(棉花)和临清贡砖便是最大的两大货物。 自前明以来,冀鲁豫交汇之地的棉花种植便是日益兴盛,棉纺业也有所发展,但却不及江南松江,所以棉布北运,北花南输便成惯例。 而临清贡砖自前明便是京城宫城首选,但随着大周立朝,临清贡砖日益出名,与苏州烧制的金砖齐名,规模越发庞大。 沿运河一线,从自南边的戴家湾到北面的王家浅一路窑场不计其数,窑户(窑主)极盛时期多达两三百户,而以烧制贡砖为生者不下数万人。 “苏州金砖”和“临清青砖”成为皇室贡品,金砖墁地和青砖砌墙更成为皇家宫殿和陵寝用砖的惯例。 临清青砖固然是京城宫廷御用大户,但是一样也为京城和其他地区的豪门望族们烧制青砖,每年输往运河沿线各地的青砖也为临清钞关带来丰厚的收入。 可以说一旦棉花和贡砖生意受到影响,不仅仅是商人们怒火中烧,包括棉田田主和农户,窑场场主和窑工,码头上的力夫,沿线的船主,都受到了极大影响。 听得薛姓商人这么一说,冯紫英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只是商人们因为生意受到影响,那也罢了,好歹他们也能忍受,但像是农户和窑工、力夫这些一家人全靠力气养活一家人的,那就真的是把他们往死里逼了。 真要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再有一些别有用心者从中煽动,只怕就真的难以控制了。 “若是这样,这场祸乱怕是难得收尾啊。”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佑叔,要不就让他们现在外院屋里歇着,不得喧哗出声,只是……” 冯佑也不多言,指挥福伯安排这些人找房间安顿,这才和冯紫英道:“铿哥儿,只怕这场祸乱一时半刻还真收拾不了,而且我担心一旦城外乱民进来,只怕还要更乱,到时候被这些乱民窥破了虚实,只怕咱们这里也难以幸免,我打算出去看一看虚实,顺带找一找能否出城的门路。” 甲字卷第十一节路人甲·真小弟——临清左良玉 冯紫英一时间没有作声。 现在冯宅中这么多人,福伯两口子是年老体弱了,自己和瑞祥却都是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人,而这几个人,薛姓商人和他的伴当一看就是久在外闯荡的,而那叫贾化的看起来像是读书人,也应该是有个来历的。 问题是这两拨人都不清楚底细,虽然大略估计应该和乱匪无关,但出于这等情形下,真的不好说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只是处于这等情势下,不让冯佑出去打探情况,难道自己亲自出去? 冯紫英瞅了一眼身旁那个不怎么说话的黑瘦少年。 若是这小子能出去帮忙打探一些情况就好了,但问题是这家伙所处的角度不一样,未必清楚现在需要掌握哪些情况,虽说人熟地熟,却只能是打个下手。 “佑叔,也只有如此了,只恨我难以帮上忙,让佑叔受累了。”冯紫英拱手一礼。 冯佑诧异之余,也赶紧拱手回礼:“铿哥儿太客气了,这本来就该是我做的事情,只是这院里的事情,我观察过,这几人虽然都来历不明,但应该和乱匪无关,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有,也需要小心为上,我争取一个时辰之内赶回来。” 又看了一眼黑瘦少年,冯佑斟酌了一下:“本想让这小子跟我一道去,他熟悉情况,但我担心……” “这临清城里没人有我熟悉,我也不怕那些人,大不了钻小巷,或者下河,他们没弓箭,逮不到我,……”黑瘦小子显然有些不服气。 “哟,不服气啊,你叫什么名字?”冯佑也乐了,上下打量对方。 “临清左良玉!”少年一挺胸。 一直到冯佑带着黑瘦少年出门,福伯重新关上门,冯紫英都还有些恍惚。 左良玉?!临清左良玉? 冯紫英虽然不是学历史的,但是对晚明那段历史也一度很感兴趣,《万历十五年》加《明朝那些事儿》一度风靡的时候,也曾经当做消遣书看过,前世中他籍贯虽然是临清,实际上从未在临清生活过,只是父亲是临清人,但父亲当兵出来之后就再没有回过临清。 不过他作为籍贯临清当然对临清的名人还是知晓一些的,这明末一度执掌南明大军的左良玉的确就是临清人,如果这永隆二年真的是1600年左右,似乎这年龄也就有点儿对得上了。 问题是大明早就没有了,现在是大周了,难道历史的车轮惯性依然会继续向前滚动碾压一切,该出现的,该来的,都会出现,都会来? 恐怕也未必。 起码冯紫英有印象的晚明临清民乱就是由一个姓马的税监给折腾出来的,但那是万历皇帝的税监,和当今大周的皇帝毫无瓜葛啊,或者是历史车轮一样行进,无论是哪个皇帝也都一样要碾出这样的历史车辙? “夫子,都怪我,若不是我想要一只狮猫,也不会如此,……”就在冯紫英还在琢磨着这完全颠覆自己形象的左良玉与现在究竟处于哪个时代的时候,站在厢房内的女童小声的道着歉。 “好了,别自责了,遇上这种事儿,谁也预料不到,谁会想到这临清卫眼皮子下边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贾雨村也是摇头叹息不止。 丫头才丧母不久,一路行来虽有婆子照顾,但是心境一直抑郁不堪,他也是想要替这丫头开解一番,才说这天生一双琥珀眼的临清狮猫乃皇家贡物,甚是招人喜爱,逗起了小丫头的性子,所以才上岸求购。 他也是当过一任知州的,作为进士出身的文人,又一直谋求起复,对当下政局并不陌生。 印象中山东一直较为安泰,既无三边宣大蒙古人寇边之危,,也没有江南沿海倭寇袭扰之患,亦无辽东声势日大的建州女真威迫之忧,堪称北地最为富庶安稳之地,这从临清城的繁华壮观就能略窥一斑。 未曾想到这刚上岸不到一个时辰就突如其来的民变一下子就戳破了这虚幻的假象,这让贾雨村内心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忧惧。 难道说这大周立国还不到百年,就已经有倾覆之危?但这种念头贾雨村也只是在心里一闪而过,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毕竟大周现在仍然是海内共主,无论塞外的蒙古人还是辽东的女真,亦或是朝鲜和日本,南边的安南(交趾),仍然对大周保持着恭敬,没有人敢说他可以凌驾于大周帝国之上。 此次进京谋划起复也是酝酿多久,终于找到了机会让林如海为其主动写信联系其郎舅贾家。 如冷子兴所言虽然贾家已不复有三代前宁荣二公时的那种盛况,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底蕴还在,而且贾家的姻亲王家现在更是盛极一时。 王家家主王子腾现在更是高居京营节度使之位。 这个职务可不得了。 京营节度使正式名称是总督京营戎政,掌管整个京师地区的防务,京师的三大营——神枢营、神机营、五军营皆受其节制,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京营节度使,例由皇帝信任的勋臣充任,位居大周武将中最显赫之中的几位之一。 虽说这年头武将受制于文官,但是像京营节度使已是武臣中的顶端人物,事实上除了兵部尚书和左右侍郎之外,已经无人能居其上了。 甚至很多时候这个职位甚至还要加挂兵部主事甚至兵部右侍郎职衔,便是阁臣亦要尊重几分,若是圣上崇信,更是能在许多武将升迁中有足够的建议权。 “夫子,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小丫头还是有些畏怯,头一次出门,就遇上这样的事情,而且还是因自己而起。 “且看那位侠士出去打探消息之后再做道理吧。”贾雨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这临清城现在乱成一团,自己三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出去之后被乱匪遇上那就真的是只有任凭宰割了,但呆在这里也很难说会不会被乱匪看中,又成了坐以待毙了。 “夫子,这等大宅,怕是迟早要被匪人盯上吧?到时候我们退无可退,……”小丫头蹙着眉,嘟着嘴,明知道这不是办法,但是又该如何? 贾雨村也曾经想过出门奔行到永清门去,打出扬州巡盐御史女公子的招牌来叩门,但是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风险太大。 他亲眼看到了城中某大户去叩门被拒,而扬州巡盐御史的招牌在临清卫这个地方的守军眼中有多大分量不好说,而且人家也未必相信你的一面说辞。 “现在唯一的出路恐怕还是在这冯家人身上。”贾雨村已经搞清楚这家人的来历。 这等本地豪门大户多半是有些逃生路径的,暗道、地窟或者密室,像这样占地极广的大宅,怎么可能没有?只不过人家愿意不愿意让外人来知晓就不好说了。 所以届时恐怕最终还得要把林如海的招牌打出来,求个机会。 甲字卷第十二节走投无路为盟主昵称懒得取名加更 与此同时薛姓男子和仆人也在另外一间房内叹息不止。 “二爷,谁曾想到这临清城里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怕是被倭寇作践糟蹋的松江、宁波都没有这样凶险吧?听说现在倭寇不及前几年那么厉害了,但还是经常有船在外海被掳掠,说来说去还是咱们金陵好,若是大爷还在,……” 仆人显然是一个有些喜欢绕嘴弄舌的,先前在冯佑的刀锋下吓得不敢作声,现在觉得危险消失,顿时就开始止不住嘴了。 薛姓男子脸色也有些黯然,若是兄长还在,薛家又如何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江南那边生意也陷入了困境,原本合作多年的伙伴在兄长过世之后便有了二心,这几年里吞没了不少本该属于薛家的生意,只是对方在江南势大,薛家还只能忍气吞声。 若非如此,自己又何须这般不辞辛劳的来北地另外寻找营生? 想到薛氏一族,薛峻心里就有些发苦。 兄长嫡子不成器,自小顽劣不堪,若非父亲和兄长在时根基厚实,只怕这几年里也就败光了,即便这样,长房一支现在也不好过,听说自己那位嫂嫂也要准备带着一家人上京找自家娘家和姻亲贾家攀援些关系,看是否能维系长房一支的生计。 自己一对儿女倒是聪慧机敏,只是这几年,想到这里薛峻摇摇头。 原本以为这山东素来是北地富庶之地,临清、德州、济宁素来为运河要冲,人烟辐辏相连,这几日里看临清城中的确颇有些营生可做。 像那钱庄和当铺也是薛家在江南就做得老的,还有绸缎铺这里数量虽多,但是薛峻觉得亦是有机会。 只是没想到这税监如此势大,不管不顾的苛索竟然会引发这么大的风波。 ******* 冯紫英有些着急。 冯佑二人已经出去了一个时辰了,仍然没有回来。 他站在中庭侧面的假山石上向外眺望,除了西南角烟火大起外,东南角东水门方向也是喊杀声阵阵,让人心里发慌。 这等混乱的局面,你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难以作为,三寸不烂之舌在面对刀剑的时候,只怕人家根本不给你机会就让你见血封喉了。 早知道早走一日就好了,再不会遇上这种破事儿,回到京城继续龟缩在国子监里去装样,看看能不能混出一个名堂来,无论如何小命无忧。 大门终于被急促的擂响,冯紫英咬着牙藏在门后,一挥手。 薛姓主仆也都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握着两根硬木门闸在一边,而贾雨村则也是寒着脸举着一条锦凳,全身却是筛糠似的颤抖不止。 这也是冯紫英强迫三人如此这般的,若真是遇上贼匪撞门,人多,也就作罢,人少,那就要想办法博个你死我活。 薛姓主仆和贾雨村先前都不愿意,只是在冯紫英冷冷的几句分析之后,便只能接受了这般安排。 还好,福伯哑着嗓子问了之后,是冯佑的声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冯佑急速侧身进门,而跟随而进的黑瘦小子却是满脸桀骜不驯。 冯紫英瞥了一眼就知道只怕他们这一趟出去也不清净,看看冯佑的右腿膝裤一道明显破缝,应该刀剑类利刃所致,估计又是遭遇了一场恶战。 “佑叔,如何?”冯紫英急声问道,其他几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似乎还有些气息不定的冯佑身上。 冯佑倒是显得很淡然,掸了掸右臂上的泥灰,挑了挑眉:“出不去了。” “啊?!”几个人异口同声,倒是冯紫英早有心理准备:“乱匪进城了?” “嗯,我在鼓楼东街那边遇上了粮帮的人,他们被围在了东水门,如果不是靠着几条船接应,只怕粮帮那几十号人都得要撂下。”冯佑双眼微微眯缝了一下,眼角更是抽搐不止,这是他紧张情况下的表现,摇摇头:“粮帮护卫能打,但人太少了,经不住乱匪用人命填,他们不敢拼。” “那别处也不行么?”冯紫英明知道这句话是多余的,但是还是有些不甘的问了一句。 若是出不了城,那呆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这条命就只能是看人家脸色了。 “玉带桥倒是没人了,但是过桥的南面和东面都是乱匪,根本过不去,都被堵死了。” 黑瘦少年插话,但却没有多少惧怕之意,也不知道是烂命一条无所谓,还是觉得自己排不上号。 一堆人都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薛峻主仆倒是就在外边闯荡,见识不少,但是顶多也就是遇上税吏或者官府敲诈折些钱财罢了,偶尔遭遇土匪强梁,只要奉上钱财,也能保一条命,但像今日这样如此规模的民乱,就真的没有抓拿了。 至于贾雨村三人更是脑瓜子一片空白,那婆子更是早就搂着小丫头抹起泪来,只是见冯佑满脸寒霜,不敢哭出声来。 如果冯佑所言是真,也就是说这些乱民中混杂有白莲教匪,那这场民乱就不是一场简单的民乱了。 任何民乱只要混入了这类教匪,都绝不会轻易平息,而宗教狂热裹挟的乱民其战斗力也不能简单的用寻常暴民来判断了。 想那么多毫无意义,现在该怎么办? 冯紫英十二岁不到的小脑袋瓜子也开始急速转动起来。 在场的这几位显然都是些靠不住的主儿,估计是都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儿,事实上冯紫英也一样从未遇到过。 冯佑倒是在边寨上厮杀惯了,并不惧怕这类刀兵之事,问题是他若是一个人想要脱身倒是有些机会,要拉上冯紫英就不好说了,还不说有个瑞祥在边儿上。 冯佑擅长厮杀,但是他单枪匹马,面对这数以千计的乱匪,一样束手无策。 冯紫英从来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现在也无人可倚。 暴民也好,乱匪也好,数以千计,已经进城,这就不可能像刚才那样还可以在街面上脱逃了。 估计很快这大街小巷都要被乱匪折腾一番,如无意外,这冯氏大宅肯定会遭遇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洗劫。 届时这一帮子人怕是无人能逃脱。 “铿哥儿,得早做决断,我们遇上的乱匪距离这里不过两三里地,最迟半个时辰之内,我估计那些乱匪就会蔓延到我们这边来,……”冯佑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但是言外之意其他几人都听明白了。 薛姓商人和贾雨村都是面色煞白,他们当然知晓冯佑的意思,这没说出口的话大概就是要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意思了,问题是这怎么飞?只怕走出去遇上乱匪就是死路一条,留在这里或许还能多苟活一会儿。 冯紫英也明白冯佑的意思,他要保着自己冲出一条血路出去,觉得留在这大宅里只有死路一条了。 “冯公子,我家女公子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公独女,此次在下也是奉林公之命送其女去其舅舅家中,其舅乃是当朝荣国公宁国公二公之后,一为当朝一品神威将军,另一位任工部员外郎,……” “冯公子,我乃是金陵薛家薛峻,家嫂乃当今京营节度使王公之妹,……” 贾雨村和薛峻都绷不住了,若真是这冯佑要带人一走了之,把他们给扔在这里,那他们就只有抓瞎束手待毙了。 兄弟们多给点书评章评一下啊,别光看不说啊,也请加入你们书单,嗯,有什么建议也可以进qq群581470234来探讨。 甲字卷第十三节幼萝莉·林,真名士·冯 冯佑面无表情,但目光微动,但是内心却也有些犹豫。 他没想到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临清都能遇见府上老爷的世交之家。 荣宁二公所在贾家和冯家却是世交,虽说家主在京中时间不多,但是冯佑也知道家主和贾家兄弟都素有往来。 大家都属于武勋后代,当然冯家比起贾家来还是要逊色许多,这两年因为家主不在京中,所以来往渐少,不过这层关系却不是随便能割断的。 至于说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倒是一个厉害人物,京营节度使这个位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坐得住的。 家主正在谋划起复的大同镇总兵一职,虽然王子腾只是加挂了一个兵部右侍郎职衔,但是却也算是武勋中的顶级人物了,在兵部中也算是能说上话的人。 冯紫英却是被大大的震动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自己穿越而来的是一个事实而非的世界。 大周朝,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冯紫英,貌似有些和《红楼梦》里的世界相似,好像京中也的确荣宁二府,甚至也知道有贾赦贾政和贾珍等人。 但因为这具身体的记忆中这几年冯紫英因为一直在大同跟随父母在一起,今年才返京就读国子监,基本上和这些同为勋贵的世家们没什么往来,并无太多印象。 所以对这些书中的东西还是抱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没想到这么快居然就能碰上一个能够印证这个世界的人物了。 只不过这个时机真的是不凑巧,赶上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不确定自己一时心软会不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什么,但此时此刻要真的让冯佑痛下杀手,无论是从感情还是理智来说,他都觉得不可行。 冯紫英虽然还不太清楚这大周官制中的上下尊卑究竟有多少制约权力,但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红楼梦》所说的那样,无论是贾家还是王家,还都是一个不太好得罪的。 除非这几个人都在匪乱中彻底闭嘴,否则只要有一个人逃出生天,只怕都要给想要单独脱身的自家留下莫大后患。 若是说为了断绝后患就要痛下杀手把这几人一并灭杀于此,这才来这个世界几天的冯紫英还真的做不出这样绝情灭性的行径来,更别说,这丫头,好像还真的是阆苑仙葩绛珠仙草林黛玉啊。 冯紫英忍不住又瞄了一眼那个躲在贾化,嗯,应该就是那个葫芦案里边的主角贾雨村背后的小丫头。 这个时候可半点看不出这丫头有什么绛珠仙草的气象,顶多也就是一个模样生得娇俏一点的小萝莉罢了。 而且这福伯两口子和瑞祥如何来处置也是一大难处,而冯佑也绝无可能护得住几个人逃命,能保得住自家一命,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冯紫英知道冯佑为难,他也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丢下这几人肯定不可行,哪怕是自己再渴望逃出生天,但是后续风险实在太大,而且从感情角度来说,他也难以做到一下子就舍弃掉福伯两口子和打小跟着自己的瑞祥。 至于说贾雨村,也就是应该是《红楼梦》中的一大主角贾雨村了,还有就是那位未来的林黛玉小萝莉,以及这个应该是薛蝌薛宝琴的父亲的主仆二人。 之前他倒还真的没太在意,连自己的性命都旦夕难保的时候,他哪里还有那么多心思去想其他? 但现在这几人只要有一人活下来,那对自己对冯家都可能是巨大的威胁,所以这条路不可行。 既然不可行,那就只能另寻他途了。 “佑叔,你估计贼匪什么时候会袭扰到我们这边?”冯紫英沉吟了一下问道。 没有什么悬念,像冯家这等大宅,必定是贼匪首选之地,在确定卫军不在或者不敢出城之后,这是必然的,所以冯紫英没有再问这个多余的问题。 冯佑目光流动,欲言又止,但是想到两边的难处,委实难以决断,这铿哥儿似乎却有了一些主见,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一听。 “大概就是一个时辰以内吧,弄不好半个时辰也有可能,要看这帮贼匪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唔,福伯,咱们宅中可有藏身之地?”冯紫英直截了当的问道,这个时候没有必要还藏着掖着,始终都要知道,而且这大户人家哪家没有一两处藏身之地? “这,……”福伯脸色一僵,显然没想到自家少爷会直接当着外人面问这个问题,目光下意识的就要往一边儿瞟。 “福伯,这等时候了,你就直说了,我回去会和我爹交代的。”冯紫英不耐烦的道,时间宝贵,容不得再拖下去了。 “福伯,铿哥儿问,你就说吧。”冯佑在一旁插话道,他意识到冯紫英似乎已经有了主意,这位铿哥儿真的是给他越来越多的惊奇。 “呃,有两处,一处在二进院内夹墙中,一处在后院的花园地窖里。”福伯能被留在老宅守屋,自然是被冯家信得过之人。 “唔,我知道了。”冯紫英心中一定,有两处就好,若是只有一处还真的麻烦。 “佑叔,依你之见,若是贼匪闯入我家,要找密室,会首先在哪里动手?”冯紫英沉声问道。 冯佑没想到冯紫英会突兀的问这样一个问题,歪着头迟疑了一阵之后才道:“怕是要在后花园找寻吧?若是我是贼匪,便要如此,一般说来都会认为大户人家藏匿金银当是在后院才对。” 这是常理,冯氏一族虽然在临清立足百年,开枝散叶甚多,但也是良莠不齐。 真正冯家主支发达了的也就是冯紫英祖父这一支,但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随军搬迁到了京里,而现在的冯宅不过是冯紫英祖父衣锦还乡时置地重修的宅院,但实际上并无几时居住。 宅院虽大,但家什却也不多,更谈不上什么藏金存银了,只是这却不被外人知,在外人眼中,这冯宅如此广大,没准儿就是冯家从京里往老家藏银所在。 “那能否藏下我们这些人?”冯紫英手指向外指了一圈,显然是把所有人都包括进去了。 “铿哥儿,那倒是藏得下,只是……”福伯有些犹豫,冯紫英却不等对方多说,径直道:“藏得下就好,这等时候,不须计较其他,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冯家素以忠义持家,便是寻常妇孺,但有余力,亦当扶助,更何况冯家和宁荣二府亦是世交,岂有危难时刻却要分内外之理?” 冯佑内心暗自称奇,这铿哥儿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这等话语说出来,虽然不确定会带来什么,但起码场面上是很有排面的。 贾雨村和薛峻二人都是微微动容。 他们二人一个在科场官场浸淫数年,对世情早已堪破,一个在外经商多年,更是见惯了翻云覆雨朝秦暮楚的故事,这冯佑和老福头明显都是想要保着这少年脱身为己任,对自己几人是毫无记挂。 这也是应有之意,谁也不能说二人半点不对,但没想到这少年却是一番铿锵言辞掷地有声。 站在贾雨村旁的小丫头更是目放奇光,一双妙目幽瞳落在少年身上,一动不动。 甲字卷第十四节进入状态,刮目相看 见冯紫英已经打定主意,冯佑也不再纠结,沉声问道:“铿哥儿,藏人简单,但是只怕这贼匪入宅找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会轻易罢休,就算是我们把后花园地窖放引让其发现,若无收获,他们怕也会起疑,若是仔细查勘,未必不会发现端倪,……” “福伯,地窖中有多少银子?”冯紫英知道宅中虽然藏银不多,但是肯定也有些。 福伯嗫嚅半晌,方才道:“怕是有五六百两。” 冯佑皱眉摇头:“铿哥儿,不是这个,这帮贼匪不能以道里计,他们和寻常强盗马贼不一样,不担心时间,便是寻得金银钱物,只怕更会疯魔,没准儿便要把整个大宅弄个底朝天。” 冯佑这话不假。 若是寻常马贼盗匪,入宅掳掠,要担心巡检司和卫军,肯定是得手便要谋求脱身,但这些贼匪不一样。 他们是乱匪,已经控制了临清外城,不须担心卫军和巡检司,时间宽裕,当然要穷尽可能,所以真要入宅,便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冯紫英皱眉不语,一双手却如同小大人一般背负身后。 “若要让贼匪舍弃,便要让贼匪相信这宅中已无价值。”冯紫英沉吟半晌方才抬起目光,“只是这冯宅怕是遭些劫难了。” ******** “来了,他们来了。”伏在那桶瓦泥鳅脊上的左良玉扭头低吼道:“他们已经到了鼓楼下,正在点火。” 冯紫英站在墙下深吸了一口气,“他们的行伍如何?” “乱糟糟的,各行其是,但是人很多,有些已经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左良玉呼吸急促,一张瘦脸略微有些潮红,手指紧紧扣在墙上,过度用力之下指甲盖都有些发白。 “不用紧张,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扛着。”冯紫英安慰了对方一句,“真要被他们攻进来了逮住,你也可以说你是这附近进来躲难的,把其他一切推到我们头上,没准儿人家就放你一条生路。” 左良玉是也为自己的紧张感到有些羞愧,强撑着道:“我不怕他们,不就是一条命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么些年来,小爷我风里来雨里去,见得多了,也没谁把我怎么地了。” “看见佑叔没有?”冯紫英更关心已经独自出门去的冯佑。 “看不见,先前看他贴着往鼓楼西街过去了,但现在看不到了。” 左良玉咬着牙尽量让自己壮起胆子,虽说长期在外厮混,但是这一次还是不一样,稍不注意只怕就真的要命了。 冯紫英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赌。 冯紫英判断现在乱匪如此势大,其中背后若是无人操纵,说不过去,而且也绝非一帮白莲教或者罗教教徒就能掀起这么大声势,特别是能准确的调动城内卫军离城,这显然有黑手。 冯紫英没有心思来关心这临清城内外的种种,那和自己,和冯家没有丝毫关系。 冯家也就是在这里有一个院子而已,几年也难得回来一趟,只要自己能逃出临清回京城,那就一切都不重要了。 至于冯氏一族其他人,和自己家关系谈不上多么密切,大难来时各自飞也很正常。 问题是现在自己出不了城去。 贼匪已经控制了外城,如果按照这个架势下去,内城卫军毫无反应,弄不好贼匪起了势就要动手攻打内城了,内城有粮囤,除非被调虎离山离开的卫军能及时赶回来。 把命运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不是冯紫英的习惯,他已经开始逐渐以前世为官时很多思维来考虑问题。 正因为如此,他的表现才会让冯佑越来越吃惊,但是却在下意识的服从他的安排。 乱匪中肯定是有了解城内内情的人,那么冯宅就注定难逃这一劫,既然摆脱不了,那么就只能以保人为主了。 冯紫英疾步跑进后院。 整个内院都已经按照他的安排动了起来,家什家具都被四处推到乱扔,花盆花瓶也被打烂了几个,零散扔在游廊和房间里。 后花园里的假山被推倒,露出了地窖的洞口,一两锭散碎银子洒落在洞口和石板道上,既不显突兀,但是又能让闯入后院的人一眼就能看见。 “福伯,瑞祥,准备好了么?” “少爷,都按照你说的,准备得差不多了。”瑞祥脸色潮红,全身却如同筛糠般的哆嗦个不停。 “瞧你那德行,连那小子都不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还有爷陪着你呢。”冯紫英撇撇嘴。 “那边呢?”冯紫英走进厢房,“福伯?” “少爷,真要泼油点火?那一点燃怕是就救不了哇。”福伯脸上露出痛苦犹豫的表情。 这等自家辛辛苦苦守了这么多年的宅子,却要自己点火烧掉,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福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不能看着我们都死在这里吧?房子烧了以后还可以重建,我还琢磨着回去和我爹说,把背后蝎子坑这一片买下来,淘一淘,弄成咱们家宅的内湖,把这里建成一座咱们冯家日后回来避暑的庄园呢。”冯紫英宽慰对方。 “而且福伯你看,这不也是避开了荣华堂这边么?就是把两边厢房烧了也不打紧,这边隔着内墙,所以大部分还是能保留下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贼匪已经席卷而来,很快就会波及到这边了,再不下决断,贼匪一旦闯入,就来不及了。 果断举火点燃整个冯宅两边的厢房,损失不会太小,但是这却是值得的,起码对冯紫英来说,只求保得一条性命即可。 大门被猛地撞开,吓了院子里尚未准备好的一群人一大跳,林黛玉那小丫头甚至尖叫起来,全无先前的矜持傲娇。 是冯佑,两边胳膊下一边夹着一具尸体,皮肤黝黑,手脚粗大,褐衣短衫,看那打扮应该是城外的窑工,当然也就是贼匪了。 这一场骚乱据说就是因窑主承受不起税监定下的杂税而不得不停工,而失去了生活来源的窑工们在苦熬了几个月之后终于熬不住了,加上有人教唆煽动,迅速就演变成了今日的大乱。 甲字卷第十五节套路高手为月未央QD盟主加更 “赶紧!老福,把你们衣物拿出来给这二人穿上!”冯佑也有些着急,哑着嗓子吼道。 时间太紧了,他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没办法,贼匪太多太乱了,他要不动声色的解决掉两名贼匪,还要把他们带回来,不容易。 老福显然是没有干过这等凶险事情的,颤颤巍巍的拿着几件半旧衣衫站在一旁,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此时的冯紫英也顾不得许多了,上前三五两下就把两名窑工的外衫剥落下来。 夏日里这些窑工大多是短衫麻衣,倒也简单,然后将老福拿来的家里青衫直裰替二人套上。 只是这二人一个是胸前吃了一刀,血水早已经把褐衫浸润透了,另一个则是被冯佑硬生生扭断了脖颈,整个面部表情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痛苦之色。 来帮忙的薛贾二人都是骇得不敢近身,面色青白的瑞祥也是被冯紫英蹬了一脚才险些干呕起来的帮冯紫英打下手。 倒是那自称左良玉的黑瘦小子半点不惧,径直将那全身是血的家伙给剥了个干净,然后替他套上老福拿来的衣衫。 冯紫英也几乎是咬着牙关,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外强中干的情形被人看出来。 前世从未经历过这一切,也让他之前一直对这个世界有些疏离感,但现在,他发现自己似乎有一点一点在融入这个世界,开始有了几分真正的这个时代中人的感觉。 这给死人穿衣还真不是一件简单事儿。 这二人都刚死不久,身体尚未凉透,还算软和,心急火燎的冯紫英发现自己居然连那黑小子都不如,这还有瑞祥在一旁打下手。 自己刚来得及把外衫替那家伙裹上,那黑瘦小子居然都已经把那血糊糊一身的家伙给打理完了,甚至还把那家伙在地上摆了一个造型姿势,似乎是要让这家伙死得很惨烈的样子。 “铿哥儿,快点儿,贼匪看样子要往这边过来了。”早已经上了墙的冯佑在院墙墙脊上打望着南边儿,一边道:“老福,去点火,差不多了!” 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被调动了起来。 冯紫英带着瑞祥和黑瘦小子与贾雨村、薛峻以及他的仆人一道把两具尸体分别拉到门内门槛处和内里堂屋往后花园走处,然后顺便将那家伙身上尚未凝结的血在院子里和往花园处走的游廊里抹了一阵,有意留下印迹。 老福两口子则开始在左右厢房点火,由于有桐油浇泼在廊柱和窗门上,很快厢房便燃烧起来,黑烟瞬间就冲上了天际。 安排完这一切,冯紫英才站在门口台阶上,细细打量观察,看看还有什么破绽。 那具被扭断脖颈的尸体就放在台阶下,摆出的姿势就像是想要逃走却被人一把抓住然后用胳膊勒住最终用错骨手法扭断脖颈倒地的模样。 一抹被拖地拽曳而走的痕迹混合着血迹,可以清楚的发现沿着游廊向右厢房而去,然后堂屋里一片狼藉,一直到后院,都有血迹分布,完全是遭遇了一番洗劫之后的景象。 “铿哥儿,如何?”冯佑从墙脊上跳下来。 此时他真的有些看不懂这一位原来怎么看都还是像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爷怎么在这等情况下却变得处变不惊起来了,莫非有的人真的是要在这等危急时刻才能显出不一般来? “差不多了,好了,福伯,要委屈你和福婶了。”冯紫英示意冯佑用麻绳将福伯两口子榜上,然后一呶嘴巴,示意黑瘦小子去帮忙,“你帮佑叔打结,注意要用临清本地码头上惯用的打结手法,这难不倒你吧?” 冯紫英和这黑瘦小子左良玉已经说过一会儿话了,大略知道了这后来前世历史中被很多明史中誉为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家伙是啥来历。 父母早亡,跟着叔叔在一铁匠铺里混日子,这家伙也不太安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叔叔也不怎么管他,惯在城里和码头上厮混,胆大手黑,倒也自在。 “哼,小瞧人么?”左良玉早已经一个箭步窜到福伯两口子身旁,那一堆麻绳在他手里甚至比冯佑更为活泛,三五两下,便已经将福伯两口子捆得结结实实。 冯紫英抚摸着下颌思考了一下,然后突然想到什么道:“福伯,你身上还有钱物么?” 福伯一愣,点点头,“还有些散碎银子和些许铜钱。” 冯佑也反应过来,立即把福伯身上搜罗了一遍,把一二两散碎银子和一百多文铜钱连带着一个钱袋都收罗起来,然后又让那带着林黛玉的婆子过来,赶紧替福婶身上搜了一圈,不过是二三十文铜钱。 “好了,让他们先进夹墙暗室。”冯紫英又在内外院细细走了一圈,确保没有什么遗漏,这才松了一口气。 “福伯,很快贼匪就要来了,他们必定会进来,拿住你二人后,记住不要多说,只管磕头,若是实在不得已,也尽量抖抖索索的少说话。按照我和你们交代的,他们要问先前的情况,你们就翻来覆去颠三倒四的说,但就那几句话,若是问起我们冯家的情况,那倒无所谓,随便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一下子起的贼乱中,必定有熟悉这临清城中情况的熟贼,对冯宅的情况肯定大体知晓。 老福两口子在冯宅守了这么多年,人却突然不见了,肯定会让人起疑,但若是没有点儿动静,又说不过去。 好在这贼匪从观察到的情形来看,应该不是一拨,而是几档子人纠合在一起,所以这也就给了己方可趁之机。 冯佑一直在观察着这位铿哥儿。 给他的感觉,从回临清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原来还有些意气用事的铿哥儿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整个人变得沉稳了许多,这几日里也话不多,偶尔也问一些问题,要不就是寻些书来看,似乎是在国子监里打磨了几月之后再经历了这一场病就脱胎换骨了,而今日的表现就更是让冯佑刮目相看。 跟随老爷这么久,冯佑也知道这冯家独子对于冯家来说的重要性,以他先前的考虑,只要能保着铿哥儿安全脱身,其他人的死活他便顾不得了。 但铿哥儿的表现却让他不得不多掂量一番,先前还有些担心对方囿于道义而不惜身,但现在看来却并非那么简单。 “老福,你就按铿哥儿说得去作。”见老福仍然有些惧怕,冯佑沉声道:“你也知道这帮贼匪就是图财,若是看到家里这副情形,肯定以为这里遭了洗劫了,你们俩一对老儿,也没人会为难你们,你只管多磕头少说话,不会有什么问题。” 老福也知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事到临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一遭。 好在以前年轻的时候也在冯家里边跑外闯荡过,所以不算是那种完全没见过世面的,也知道这本地起匪,都是求财,只要不作反抗之事,估摸着还是能保得一条命的。 甲字卷第十六节乌合之众 “嘣!”的一声传来,半掩着的大门被一下子撞了开来。 泼喇喇的一群人挥舞着竹枪和柴刀冲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躺在门槛下血肉模糊的那名青衣男子,脸上被砍了两刀,狰狞的刀伤让人不敢直视。 “怎么回事?” “银子!” 散落在石台阶下的一锭五两元宝一下子被率先抢入的那一人给发现,一个饿虎扑食抢在了疾步而入的另一伙伴之前按在怀里。 “我先发现的,胡二,赶紧拿出来!” “谁看到就是谁的?那永清门上的东西你都能看见,都是你的?你咋不去抱着呢?”扑倒在地的男子起身,珍惜的把银子攥在手上,侧身用牙咬了咬,这才小心放入怀中,“想要也行,把你背上那几匹绸缎分我两匹,这锭银子便归你!” “胡二,你在做清秋大梦!”那名男子眼珠子都要红了,他知道对方一直在打自己背上这几匹绸缎的主意,这可是自己拼着挨了一刀才从那名绸缎行护卫手中夺下的,一匹便能值上十两银子以上,怎么可能分于旁人? “哼,赵苍松,也不知道谁在做梦?有本事自个儿去找去,少在我面前发癫!” 一把推开对方,那胡二领着背后几个唯他马首是瞻的兄弟便大大咧咧的闯了进去,看见早已火势升腾的厢房,忍不住摇摇头:“直娘贼,是谁先下了手?冯家这大宅怕是花了不下五千两银子吧,真是可惜了,便是拆了也能卖不少钱吧?” 压了压手中的薄铁腰刀,赵苍松略微有些苍白的面孔泛起一抹红潮,眼眸中掠过一丝阴狠。 背后几个跟随他的汉子早已经按捺不住,就要上前,但是却被他拦住了,“不急,祖师爷和师傅他们都在后边,刚进城,看这样子冯宅也是早就被人洗劫一空了,这锭银子怕就是人家走得匆忙落下的。” “会头,那咱们也得要占个先,把气势拿起来,否则传头他们到了,怕是会觉得咱们连一帮窑工都不如,岂不是坠了我们弥陀的威风?”跟随在罗苍松身后的一名魁梧男子兀自不忿。 罗苍松便是那名被叫做“会头”的人,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暂时还是不要撕破脸,传头的意思还是要借助他们,小不忍则乱大谋,等到传头和掌经他们到了,自有计较,不过咱们也不能示弱,若是真要欺上门来,也不须退让。对了,有人在的时候,不得叫我教中职务!” 很快两拨人便在后花园地窟门口刀兵相向,险些就要火并起来。 只可惜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明显有主事者,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看得在东侧暗房透过飞檐下一处隐蔽的瞭望孔向外观察的冯佑和冯紫英都是扼腕不已。 被捆绑在一起的福伯两口子也很快在角落里被发现了,带了出来,几个头目首领般的人一番粗略审问之后,也没有多大价值。 冯紫英都不得不承认福伯绝对称得上是影帝级别的,那份涕泗横流呼天抢地的表现真的是把一个年迈体弱的门房老者在遭遇贼匪之后的惧怕、惊吓和不甘表现得淋漓尽致。 冯宅夹墙背后的暗房建造得相当隐蔽精致,不得不说这等豪门大宅在设计建造这类密室暗房上是下了大功夫的。 从最不起眼的石磨坊内的一处石柜旁边有一个完全看不出的活动门推开,便可进入一处夹道,而夹道可供一人通行,需经过两个曲折方能抵达密室,而密室还可向上沿着一处楼梯通道直抵半掩着的一个暗房内。 暗房用飞檐挑瓦遮掩得十分隐秘,从外部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即便是走到面前也顶多是觉得这大宅围墙和间隔略微厚实宽敞了一些,完全想不到这其实是一处夹墙所在。 飞檐下一连串用木雕绘出的彩色暗质图案,因为久经风雨,已经斑驳不堪,甚至也还有许多苔藓长在上边,黑黝黝的孔洞在木雕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来,这却是冯宅这暗房的观察孔。 这一处l型的飞檐不太起眼,但是略微高于周围厢房的高度可以走好沿着游廊看到内院所有动静,而另外一面则可以看到从内院到前院的整个情形。 这也是当初冯宅在设计时专门有针对性的布设安排。 福伯两口子被这一大帮子贼匪围住威吓半晌,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话,倒是问起这冯宅之事,福伯倒是断断续续的说了一个大概明白,只是究竟是谁抢先一步来把这冯宅洗劫一空,却说不清楚了。 眼见得这入院的人越来越多,冯佑和冯紫英也都有些紧张起来,这前面进来的数十人里慢慢都被赶了出去,随后又有几番交涉,才慢慢安静下来。 大门上加了双重门禁,而甚至在院墙四角上也都加派了岗哨,而且各个都是满面精悍,孔武有力,一看就和先前遭遇的那些窑工、力夫和泼皮一类的角色不类。 后面进来的人一看身份都不一般,相互之间都是拱手行礼,“会头”、“传头”、“掌经”之类的称呼不绝于耳。 半弓着身子的冯佑脸色难看得吓人。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匪乱,白莲教匪! 根本就不是什么窑工或者力夫为了讨生活的寻常闹事儿! 或许之前引火索的确是宫里来的税监恣意勒索,但是到现在肯定不是单单的为了生计而闹事儿那么简单了。 在大同镇和边墙外的蒙古鞑子打生打死十多年,自己脸上这一箭就是拜蒙古鞑子所赐,而助纣为虐最为厉害的就是板升地区的白莲教徒! 当年那些从内地逃亡板升地区的白莲教徒在俺答汗和三娘子的庇护下已经成为蒙古鞑子最凶恶的爪牙,其武装起来的精锐“白莲圣军”对边塞的危害性甚至已经超过了鞑子骑兵。 毕竟鞑子骑兵来去如风,占着也就是机动能力,而白莲军中的精锐在板升地区胡化数十年,不但善骑射,对于自家老本行的攻城拔寨本事一样精熟。 正因为如此,冯佑才是对这些教匪如此忌惮。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怎么白莲教在山东大地,尤其是在这运河两岸堪称大周精华腹地也是如此猖獗? 临清卫所究竟在干什么? 刑部山东清吏司和兵部职方司又在干什么? 龙禁尉又在干什么? 甲字卷齐鲁青未了第十七节困境 虽然暗房内光线不好,但是凭借着屋檐下的缝隙,冯紫英还是能清楚的看到冯佑面色的变化,“佑叔,是不是很麻烦?” “铿哥儿,你是不知道,这些教匪和寻常盗匪响马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这临清州也能起如此势大的教匪!”冯佑是真的不明白。 他也算是在大周军中厮混了二十年的老角色了,兵部职方司即便是在板升地区都有眼线细作,对那边的白莲教匪的动静也都能掌握,为何却对这山东大地上的教匪一无所知? 还有刑部山东清吏司,号称仅次于南北直隶清吏司,与浙江清吏司并列第三大清吏司,据说手下线人数百,岂能对这等规模的匪乱一无所知? 纵然这匪乱不是刑部主业,但是这里边肯定多有江洋大盗,刑部岂能不闻不问? 更不用说还有专以刺探官吏隐私和民间匪情为首任的龙禁尉。 虽说太上皇登基之后就开始整饬龙禁尉,龙禁尉日渐势衰,但瘦死骆驼比马大,发生这等大事,龙禁尉焉能脱责? “那又如何?”冯紫英还是不太明白。 “铿哥儿,这白莲教匪和寻常响马不一样,内里显要人物极善勾连,素来与各色人等交好,怕是隐匿有不少本地豪绅富户于其中,没准儿还和这城中贵人们有些牵连,否则岂能如此轻易就攻入城内?” 冯佑连连摇头,“这等大事本来和我等也无关,只是咱们如何脱身回京却成了难事儿了,我看他们这一时半刻似乎都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佑叔,你是说这些白莲教人真的要扯旗造反?”冯紫英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自己怎么就能卷入一场造反大乱中去了,而且还成了可怜的弃子,随波逐流,弄不好就要命丧黄泉。 冯佑迟疑了一阵,才缓缓摇头:“看他们这副情形又不太像,若是真的要扯旗造反,岂会如此愚蠢?既不攻打砖城拿下整个临清州城,又不迅速整顿队伍,收集粮草财物,却在这里不紧不慢的磨蹭,不是在等死么?” “或者是这些教匪自己内部也不统一,七拱八翘,所以拿不定主意?”冯紫英又浮起一抹希望。 “也有可能,但是这帮教匪看起来和板升那边的教匪委实相差甚远,我也搞不明白他们究竟是不是属于一伙子了,想要干什么,难道就是打算在这城里边捞一把就跑路走人?那他们该去鼓楼街和中洲才对,那边才是好去处,为何却来这永清门外?却又不去攻打内城?” 冯佑疑惑的以手按在墙壁上,注视着瞭望孔外,不解的道。 暗房密室是分成了两段,低处是一处半潜式的密室,所谓半潜,就是一半修在地下,一半在地面,长一丈半,宽六尺,往上走就是几级木梯,进入夹墙紧邻石磨坊所在。 这一处设计较为繁复,从里外都难以看出端倪来,只有站在飞檐之上才能看得出来这一段夹墙格外厚实,比起一般的院墙夹房要宽厚许多,但在内外却因为曲折蜿蜒,难以观察出不同来。 冯紫英和冯佑便是站在这密室斜上方的暗房中,这里可以从两面观察到前院和内院的动静,只是不能看到堂内的情形。 “我看那窑工、力夫还有那棉花巷的织工好像并不是和这些教匪一伙儿的,这些窑工、力夫大多都是咱们临清本地人,这些教匪更像是来自夏津和武城那边,像先前那个更像是郓城、巨野那边的口音。” 黑瘦小子左良玉不知道啥时候钻了上来,也佝偻着身子向外看。 “哦?你能听得出来他们口音?”冯佑也是对这小子刮目相看。 “我在这临清码头上混了这么多年,这山东地界上哪个地方的人我没见过?”黑瘦小子傲然道。 “先前那个姓赵的铁定是巨野、郓城那边的口音,他们和我们这边的口音差别不小,跟着他的那些人都是,但是最早的那个胡二就应该是这夏津、武城这边儿上的,那胡二我虽然没见过,但是我也听码头上那帮力夫提起过,应该是渡口驿那边上的力夫头儿,据说号称恨地无环,力大如牛,很有些勇武。” 渡口驿属于夏津,正好处于临清州和武城县之间,沿着运河,向西南距离临清州城北面的王家浅也只有五十里地,向东北距离武城只有二十里地,而距离夏津县城也只有四十里地。 这里地理位置优越,隔着运河与北直隶的清河县隔河相望,清河县诸多粮食布匹和水果均通过渡口驿转运,而夏津县里的特产乌枣也通过这里登船南运。 不得不说这运河两岸真的是山东最精华所在,沿岸地区人烟稠密,集镇众多,各路特产物产都是通过这条堪称关乎生存的水道来运出运入,也养活了无数人。 临清州除了州城码头最大外,沿着运河,北有王家浅,南有戴家湾和魏家湾,尤其是魏家湾更是临清州和东昌府之间最繁盛的市镇。 清平、高唐、茌平等地的粮食、棉花和生猪均在这里进行交易和外运,极盛一时,即便是渡口驿、王家浅和戴家湾也一样不差。 这些镇甸码头上少则百余人力夫,多则数百人,像魏家湾的力夫便分成了三拨,每拨都有百余人,担粮的担粮,背棉花的背棉花,扛盐的扛盐,然后其他几类大宗货物有分别被这三拨人给各自瓜分把持。 甭管你哪来的商户,都得要按照他们的规矩来,这里边自然也就有领头的人物,要么就是本地有些背景的无赖头儿,要么就是一些仗着有几把武力和本地豪绅做后盾的泼皮。 “这胡二既然是大小是个人物,渡口驿距离这临清城多远一点儿?只怕这城里不少人都认识他吧?胡二就不怕日后被官府拿住,开刀问斩?”冯佑更不明白了。 这个问题的确有点儿大,也把自诩无所不知的左良玉给问住了,嗫嚅半晌,也难以自圆其说。 冯紫英也有些不明白。 若真是头脑简单因为一时激愤受人利用的力夫,那也罢了,但像胡二这种早已经在江湖上打滚多年的角色,岂有不明白其中利害的? 可今日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执仗的扯起了白莲教的幌子,真的是打算要造反不成? 这不合常理,但是不清楚这其中究竟有些什么内幕的冯佑和冯紫英自然也难以知晓。 甲字卷第十八节总要面对为火娃盟主加更 “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冯佑摇摇头,目光仍然通过瞭望孔向外观察着。 院子里仍然很热闹,但这边隔着一个石磨坊,所以在一开始来人搜查检视了一两遍之后,便再无人往这边来,倒也不虞被发现。 “不知道卫军出城究竟是干什么去了?照说,卫军出城,砖城内顶多也就是能剩下百十人吧?”冯佑也在分析。 “现在入城的贼匪起码在数千人,哪怕再是乌合之众,那要拿下砖城,靠人堆都能把那百十人卫军给堆死,为何这帮家伙却止步不前了?是怕打不下来,白白折损了人马舍不得?” 在大同和鞑靼人打了这么多年,冯佑对军务这一块他还是很熟悉的,内地卫所驻军情况他也是了解的。 除了江浙沿海卫所因为需要御倭,尚有几分战斗力,其他内陆地区的卫所真的就是外强中干徒有虚名了,一个卫所指挥使手下能有三五百能拉得出来一用的士卒已经很难得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冯紫英思索了一阵,“既然要造反,岂会惧怕折损人马?这白莲教惯能蛊惑人心,煽动无知愚夫愚妇为其效命,这砖城虽然高峻,但若是从西南两面同时发起进攻,估计要不了一两个时辰就能拿下来,能折损多少人?” “那铿哥儿你觉得这里边有什么古怪?”冯佑搓揉着下颌,他对这位铿哥儿的变化是越来越好奇,越来越惊讶。 “佑叔,你注意到没有?这里边有几个问题,一是这帮教匪和城内那些起事的泼皮无赖以及那些个寻常力夫、窑工都还有些不一样,要有纪律得多,而且也有他们自家的规律,那啥掌经、会头和传头,分明就代表他们内部的尊卑高下,也算是他们内部分工吧。” 冯紫英话语也放慢了不少,这个时候贾雨村和薛峻二人也都悄悄的来到了楼梯边上,听着冯紫英和冯佑二人的对话。 “有这样的气象,怕也就成了气候,要打下这砖城,不是难事,更何况他们能准确的了解卫军出城时间,甚至可能卫军就是被他们调动出去的,如果真想要攻城,怎么可能拿不下一座只有百十人守的砖城?” 冯紫英的语速也越发缓慢。 这段时间他也从左良玉那里知晓了一些临清卫的情况,对这临清左近的情况也了解了一个大概,他也开始恢复了原来前世中的逻辑思维,开始用这个时代人的观念思维来考虑问题。 “铿哥儿,你的意思是……”冯佑搓揉着脸颊的手动作也越发慢了。 “只能说明两种可能性,要么他们内部还有分歧,对打不打砖城还有分歧,要么就是他们还在等什么。”冯紫英字斟句酌的道。 “有分歧?等什么?”冯佑不解,“这都扯旗造反了,还有啥分歧?要等谁?” “佑叔,我们现在就了解到这点儿东西,只能凭借着这点儿东西来推断,至于分歧是啥,等谁,这就不知道了。”冯紫英语气低沉,“我看到他们先前在内院堂屋里声音忽高忽低,显然是在争吵什么,但是听不清楚具体说什么。” “那铿哥儿你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冯佑也有些着急,“总不能就在这里一直窝着吧?天知道这帮该死的什么时候离开?” 冯紫英也有些犹豫。 他感觉这帮白莲教匪的行径也有些古怪。 就算是城内那些个力夫窑工和泼皮无赖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但是凭着他们从城外带进来的这些人,要拿下砖城应该不是问题。 那些个临清城边儿上的窑工、力夫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进了城就已经没多大用处,从刚才那个赵苍松的一些举动就能看得出来,这些白莲教匪还在忍耐,但为何忍耐,有什么图谋,就不好说了。 再有高超的智慧,再有敏锐的思维,问题是才懵懵懂懂的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哪怕是继承了这个冯紫英的记忆,但是一个十二岁不到的男孩,哪怕有家庭因素的影响,你要说对这个时空中的种种内情了解多少,也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而冯佑虽然也精悍可靠,但是他更多地还是跟随父亲在大同打仗,对朝中情况略有知晓,但是对山东这边的“社情民意”恐怕就知之不多了,甚至可能还比不上左良玉这小子。 问题是左良玉也因为年龄原因,只能是一些表面的感性的认知,再深层次的东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低头垂眉苦苦思考,无意间看到了同样满脸焦急紧张的贾雨村和薛峻,冯紫英心中微微一动。 他印象中《红楼梦》里贾雨村送林黛玉进京时已经是他考中进士并被授官干了一段时间之后因为贪酷被免职的事情了。 这厮是个官迷,当过一段时间知府,哪怕是在给林黛玉当家教西席时都还随时了解朝中情况,不也就是通过和冷子兴的闲聊才知道了林如海的背景么? 也才那么卖力的替林如海教授女儿,无外乎也就是想通过林如海替他牵线搭桥,攀上贾、王二家的门路么? 这家伙在官场上浸淫过,要说估计还是有些本事的,敢贪酷,没点儿能耐不行,大概运气不好,遇到了某位铁面御史了。 这厮又在京中考过进士,在扬州林家府上也随时在了解京中朝里的情况,应该是一直存着要谋起复的事儿,对各地的社情政情恐怕也多少有些了解,没准儿还能对这山东这边情况知晓一些。 还有这薛峻,他也问过了,应该就是那薛蝌薛宝琴的父亲才对。 按照《红楼梦》所书,这家伙应该是一个短命鬼才对,没几年就要病死,比薛蟠薛宝钗的老爹也多活不到几年,怎么现在看起来这家伙似乎身体状况并不差啊。 按照《红楼梦》书中所写,这薛峻走南闯北做生意,连薛宝琴都跟随着他跑了不少地方,见识不浅,说不定也能对临清这边情况有什么了解。 “贾夫子,薛先生,你们二位觉得我们现在当如何是好?” 冯紫英把目光从瞭望孔中收回,落到二人身上,缓缓道。 此时已经贾薛二人都再没有敢把他当做小孩子了,冯紫英先前表现出来的种种,足以让人信服。 “现在我们需要同舟共济,群策群力,外边贼匪盘踞,我们却又不知其意图何在,既不攻打砖城,也不转战他方,不知二位可有什么见解?” 甲字卷第十九节漕兵 贾雨村迟疑了一下,瞟了一眼身旁的薛峻。 他是湖州人,读书做官当先生都在江南,嗯,扬州不算江南,但也紧挨着江南边儿上,对山东这边的情况委实不太了解。 这突发的匪乱让他也是心神大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拿不出多少应对方略来。 但见冯紫英问到他头上,若是连一个应答都没有,怕是要被人小觑不说,没准儿到真的走投无路时被人用来当替罪羊垫背也未可知。 “冯家哥儿,我等也是初来乍到,对这山东地界情况不熟,不过我也知道这运河一线乃是山东腹地,素有驻军,就算是这卫军被调动,不知道这沿运河一线可有营兵?” 大周沿袭明制,除南北二京外,以卫所军为主要军事力量,但大周承平八十载,除了北面九边和南面的闽浙海疆需要面对蒙古、女真游骑和海上倭寇外,内陆地区总体来说还算是平静。 即便是偶有匪乱,但也一扑即灭,所以卫军在近一二十年里因为军资不足便日渐裁汰和孱弱。 像临清卫按照大周编制该有五千六百人的卫军,但是大周沿袭明制,实际上三分之二以上皆沦为屯兵,也就是所谓军户,以屯田为主,早已不习军务,只是充作兵员额定来源罢了。 而真正保留编制的不过一千余人,而这一千余人中也是老弱并存,能有一半拉得出来上阵的士卒便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但在内陆各省除了各卫所的卫军外,都还在要害之地驻有营兵。 这营兵基本上是从各卫所的精锐抽调出来的,由带兵总兵、副将和参将、游击、守备这一类的坐营官来执掌带领。 换句话说,这些力量相当于各省驻军的应急力量,才是真正可以用来打硬仗的军队,既要接受兵部命令随时抽调戍边打仗,又要负责一地的安定,而像现在的卫军已经沦为一般的治安力量,很难撑得起大局了。 冯佑瞅了一眼贾雨村,这贾雨村倒也厉害,一句话就问到了关键。 以现在临清城中的匪势,怕是那几百卫军回来也济不得事,若无镇守营兵来剿灭,只怕这匪乱还会越闹越大。 冯紫英当然不知道这山东一省驻有几处营兵,不过冯佑却知道。 “沿运河一线,只有济宁和德州有营兵驻扎,东面济南也有。” 冯佑没有提登莱等沿海之地,第一路途遥远,二来防守海疆的营兵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触及得到的。 “这营兵怕是不那么容易调动吧?” 薛峻也算是官宦出身,先祖是紫薇舍人嘛,只不过到他这一代没落了,全然变成了商贾人家。 当然,好歹也算是皇商一脉,对官府中的事儿多少也是知晓一些的。 大周定例,京中三大营和营兵调动均属于兵部直管,若是地方上寻常事务,营兵是不会介入的。 便是一般的响马盗匪,也不能调动营兵,那是地方上衙门和巡检司的事情,再不济也还有兵备道召集各地卫所士卒协助处置。 对于营兵来说,只有两桩事儿可以动,一是兵部下令调动戍边打仗,二是都司和行都司请调,而都司请调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有乱匪造反或者倭寇入侵内陆。 山东地界几十年都没有倭寇寇边了,只有前明时代才有过,所以可以忽略不计,至于造反,这山东腹地就在京师眼皮子下边,偶有民乱那也是瞬间即灭,根本用不着驻镇营兵。 没有都司的行文,一般人就想去跑到驻军营兵那里去学着衙门那样擂鼓敲门说动营兵出动,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冯佑显然也知道这一点,驻镇营兵和九边驻军一样,一般说来根本不会听地方上的,即便是都司和行都司的行文他们也要斟酌一二,视情况而定。 更别说民间求援求救,那一句话就可以推到地方卫所那里去了。 要动营兵也不是不行,那得要说动山东都司。 问题是要去济南报告,山东都司得知消息肯定还要派人打探,不是你说起匪了就起匪了。 就算是真正映证了的确起匪了,遇上一个没担待的,没准儿还要请示兵部,那时间就不知道是多久了。 有点儿担待的,也需要行文让德州或者济宁抑或是济南的营兵发兵临清,这一来二去怕是没有十天不行。 万一这帮贼匪真的盘踞在这冯家大宅中不走,这密室中所存干粮和水根本难以支应,就算一切顺利,将官兵逐走,这密室里的人怕是都活不了两个了。 “贾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营兵调动很难,时间肯定来不及。”冯佑断然摇头,“要等到营兵来,只怕都水过三秋了。” “可是临清卫军都被调走,也不知是何人下令,何时能归也不知晓,难倒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贾雨村也有些着急了,自己还有大好前程眼见得攀上了贾王两家这条线,就能大展宏图,怎么能在这临清城里命丧黄泉? “佑叔,除了营兵和卫军,这周边可还有能求救之兵?”冯紫英也是束手无策。 这等涉及到大周内部的军事调动事宜,他也知之不多,这还是因为他算是出身将门之家才算知晓一些,寻常人根本就不清楚这些。 “还有就是漕兵了。”冯佑叹息了一声。 漕兵倒是就在这左近就有驻扎,但是谁都知道漕兵是些啥货色,名义上是保护漕运的卫军,但实际上早已经沦为了一帮靠着水道为生的垃圾,甚至比那些卫所士卒尚有不如,根本不值一提。 冯紫英虽然不清楚漕兵的情况,但是也能从冯佑、贾雨村和薛峻等人的表情中能感觉得到这漕兵是根本不能作为依靠的所在。 漕兵的任务就是守卫水次仓,然后押送漕粮入京,头年12月漕粮入仓,漕运总督负责监押漕粮入仓,并启动漕粮运往京城,次年9月完成漕运,便算是大功告成。 五大全国性的水次仓所在淮安、徐州、临清、德州,再加上一个海运的天津,就成了保障北京城百万人口粮食供应的最大倚仗。 所以对漕兵来说,天大地大不如漕粮大,只要不危及漕粮安全,他们都不会参与任何其他事务。 由于漕粮乃是大周京城百万人的生命线,所以这几十年来倒也无人敢打漕运安全的主意,这也使得运河沿线的漕兵日益沦为和民户无异的所在。 别说拉出去打仗,就算是真正遭到了匪盗袭击,只要事情不是太大,都更愿意把它压下去。 大不了以“漂没”这个由头来搪塞了事,这都成了惯例。 甲字卷第二十节救命稻草,义不容辞 “漕兵怕是没啥用处,我不知道山东这边情况如何,但我知道这倭寇一度闯入嘉兴一带,把那水次仓洗劫一空,那一千多漕兵面对不到三百倭寇便仓皇逃跑,后来那名卫指挥使被军法处置,但也有人说进了大监之后便被换了人头,可见这漕兵的情形。”贾雨村连连摇头,“这临清砖城里也有漕兵吧,外城乱成这样,也没见他们有啥动静。没用。” 三年前他便是嘉兴知府,那漕军的表现让他简直难以忍受,甚至自己被弹劾免官固然有言官攻讦自己为官贪苛的缘故,但也未尝没有这件事情的影响。 当时自己也就是低估了漕兵的孱弱到了这种地步,才会没有来得及及时组织起巡检司和乡兵阻截,酿成大祸,最终被人拿住了把柄。 一帮子言官御史借势把自己给掀翻了,否则以自己作为三甲进士,怎么也不可能因为些许钱银常例上的事情就把自己免官了。 冯紫英见冯佑毫无表情,估摸着贾雨村所言属实,也有些失望,倒是那薛峻脸色有些异样,被冯紫英看在眼里,“薛先生可是有话要说?” “呃,若是寻常漕军倒也罢了,和贾先生所言无异,不过我从清江浦过来时,听闻漕运总督李督帅正好启程从淮安北返,我二人先李督帅一步北上,若是论时间,李督帅此时怕是也已经过了济宁才对。”薛峻见冯紫英似乎还有些不解,便进一步道:“那李督帅随身带有一营亲军,想必是和寻常漕军不一样的。” 冯紫英这才明白归来,原来薛峻的意思竟然是去向那漕运总督求救。 贾雨村也有些意动,若是能借此机会博得漕运总督青睐,那倒也是一个机遇。 且不说漕运总督这一职务炙手可热,按照大周惯例,漕运总督历来都是由都察院要员兼任。 都察院历来是阁臣磨砺之地,一般说来翰林出身的阁臣都会在六部中尤其是上三部和都察院以及六科中打磨一番,方能有资格入围内阁,而漕运总督所兼任的左右佥都御史便是其中最佳的锻炼岗位。 当然贾雨村这也只能是幻想一下罢了,这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管漕运是何等人物,其实自己这等被免官的角色能轻易攀附上的? 冯佑迟疑了一下,“且不说我们现在如何能出得城去,便是能出得城去,如何能见到,在哪里能见到那李督帅?就算是能见到那李督帅,李督帅又如何会相信我等言辞?” 三个问题,冯佑都问到了点子上。 出城是第一道难题,现在整个临清城已经被乱匪所占,要想出城,只怕就要冒着被乱匪捕杀的风险,以这群人中,只怕除了冯佑一人敢说可以在面对贼匪是可以侥幸脱身,其他人都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第二就是要想见到那李督帅也不容易。 李督帅现在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过了济宁也只是薛峻的估计,万一那李督帅就在济宁城里逗留呢? 从临清到济宁,再从济宁引兵来临清,这一来一往,得多少时间?只怕不比向那都司求援来的快。 可以说只有李督帅过了济宁到了东昌府聊城这一线,这个设想才算是有价值。 而且李督帅是正四品大员,二甲进士出身,岂是寻常人可以见得的? 以在座这群人里,怕是没有人有资格能一见对方,贾雨村是个被免官的妄人,薛峻不过是一商人,而冯佑更不过是一介武夫,如何能让对方一见? 第三就是如何能说服对方了,哪怕是真的能见到那李督帅,如何能说服对方相信临清危局? 而且这漕运总督只负责漕运安全,并不承担地方治安,只要临清内城不失,三仓不丢,便与他无关,他又如何肯来冒险一搏? 贾雨村和薛峻都未曾想到这冯佑居然有如此清晰的分析判断,大为讶异。 之前他们虽然见识过冯佑的勇武,但是这年头偃武修文的风气在大周上下都是如此,文人对武夫素来看不上,所以先前虽然表面客气,但是内里贾雨村是看不上对方的。 而且对方不过是冯家亲随家仆类的人物,更是不放在眼里,但这当口的一席话,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贾雨村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李督帅此人我倒是听闻过其风评甚好,勇于任事,胆魄极高,若是能面见阐明原委,未尝不能博得对方信任,……” 贾雨村也说得很委婉,成功几率的确太小,但若是不这样一说,岂不是在这里坐以待毙? 薛峻见贾雨村这般一说,也捋须道:“我也听闻李督帅和那巡漕御史乔应甲同行,乔御史亦是一位嫉恶如仇之人,若是……” 冯紫英也一直考虑。 若是要独自逃生,难度不小,但是却未尝不行,问题是却多了这么些人的拖累,而且你还真的无法丢弃,所以这条路行不通,那么就只能死中求活了。 坐以待毙不行,就得要找援兵,临清卫的兵被调动出城,这边匪乱便起,按照冯紫英的猜测,这里边有猫腻,所以不敢再指望卫所兵能在两三天之内赶回来,而且纵然能赶回来,也未必能抵挡得住这帮乱匪。 驻镇营兵倒是够分量,但德州、济宁和济南都距离太远,且需要向都司报告,由都司作出决定之后行文,最后还要看驻镇营兵的参将游击们是否接受。 中间哪怕完全一路顺风,时间都非常紧,稍有差池,而且按照冯紫英对当下大周这种上下规制的理解,这个差池是肯定有,所以无论如何时间都会来不及。 漕兵,先前也说了,寻常漕兵连卫所兵都不如,所以算来算去希望竟然还只有放在这个看似有些碰巧北上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管漕运的李督帅及其率领的亲军身上了。 救命稻草。 见冯佑的表情,冯紫英就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他没有多少发言权,也无法拿主意,这是对方身份所限,倒非冯佑无能。 不过冯紫英倒是高看了贾雨村和薛峻几分,不愧是《红楼梦》书中的三四号男主角,还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当然人品问题不提。 这薛峻么,能养出薛蝌薛宝琴这等聪慧机巧的人物,多少也还是有几分遗传基因问题,看样子各方面能耐也都不差。 确定了必须要去抓这根救命稻草,冯紫英的心思也慢慢就清晰起来了。 既然要去,那么现在首要问题是谁去? 冯佑无疑是最合适的,武技在身,真要碰上三五个匪类,也能对付脱身,但是他的最大问题就是就算他出了城,见到李督帅,如何说服对方,这是最大问题,甚至李督帅连见都不会见他,一个四品武将且是被解职的四品武将的长随要见一名正四品文官,这在这个时代是不可想象的,除非这名两名官员有私交,但很不幸,冯唐和这位李督帅毫无瓜葛。 一个勋贵之后,一个是二甲进士出身的文臣,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 而且冯紫英也不认为冯佑见到李督帅就能说服对方。 贾雨村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也是进士出身,当过一任知府,但他的问题也不少,一是因贪苛被免,李三才又是素重风评之人,怕是根本不会见对方,另外贾雨村如何出城更是一道难题。 薛峻也是一个人选,口才不错,但是商人历来被文臣所鄙视,要想见到李督帅更难。 算来算去,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似乎还只有自己才勉强合适一些,好歹自己也是国子监贡生。 “佑叔,贾夫子,薛先生,依我之见,再拖下去恐怕于事无补,我不清楚这帮教匪为何迟迟不攻打内城,但观其行迹,怕是会在这临清城逗留,所以若要寻援,今夜便得要出城。”冯紫英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终收回,沉声道。 “那便由我去,铿哥儿你们就在这里藏匿不出,我力争三日之内便回。”冯佑略加思索便道。 “不,佑叔,你不合适,即便是你冲出去,见到那李督帅,也未必能取信与他。”冯紫英摇头。 “那铿哥儿的意思是……”冯佑有些疑惑,目光落在贾雨村和薛峻身上,倒是把二人吓一大跳,倒不是怕去见李督帅,而是怕出不了城就被贼匪拿住,那就真的是自投罗网了。 富贵险中求,一瞬间贾雨村也还是有些动心的,若是因此能攀上李三才,那真的是比找王家更靠谱,毕竟王家也是勋贵,而李督帅则是文臣,天生就和进士出身的自己亲近,而且据他所知,李三才也不是那种古板拘泥之人,钱财上那点儿事情并不太在意,但是贾雨村很快就知道这不可行, “贾夫子和薛先生也不合适,他们这样出不了城,一旦被拿住,……”冯紫英可以断言这二人一旦被贼匪拿住,只怕只需要一番威胁,就得要把自己几人给供出来。 “那谁去?”冯佑意识到冯紫英的想法,连连摇头,“不行,铿哥儿,不行,你不能去,那太危险了,……” “佑叔,难道留在这里就不危险?我们都出不去,那才最危险。”冯紫英自顾自的道:“我打算混出城去,让左良玉跟我一块儿出去,他地头熟,人也机敏,我和他一起混出去,另外我是国子监贡生,想必我的言语李督帅或许能入耳一二。” 贾雨村和薛峻都微微点头,不得不承认冯紫英的话有道理。 甲字卷第二十一节兄弟 冯紫英和左良玉从密道里钻出来时,已经是亥时了。 那帮贼匪仍然盘踞在大宅中,先是吵吵嚷嚷,后来慢慢归于平静。 冯紫英一直希冀听到一些什么内幕消息,但是却未能如愿,一来岗哨林立,二来他们都在内院正房中闭门商议。 密道是一条四尺高的暗道,两个曲折之后,通道了东面围墙外一处灌木从中,几块乱石和灌木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很好的出口,从外向内很难看出什么,但从内出外,只需要用力向上一推,一块石头脱落,便能留出一个出口。 呼吸到清新的空气,让还有些紧张的冯紫英稍微放松了一下,倒是左良玉这小子一出来便恢复了活力。 “冯大哥,现在我们怎么走?”在获知了冯紫英的身份之后,左良玉内心是充满了艳羡和喜悦的。 他自幼失怙,母亲也在五岁时逝去,一直依靠在铁匠铺里打铁的叔父为生,也受尽了白眼品足了人间辛酸。 因为自幼无人管教,也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悍野骁勇性子,但又善于隐忍,所以也才有之前在小巷中用砖块怒击那个抢过那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两银子的泼皮。 左家是卫所军户出身,不过早在左父那一辈就已经被卫所裁汰,沦为了主要为军户服务的匠户,好在左良玉的叔父打铁倒也是一把好手,倒是也能对左良玉照拂一二。 在获知了冯紫英乃是神武将军嫡子、国子监贡生之后,左良玉的心思也热了几分,对他来说,大概是他长到十一岁以来能遇上的最大的贵人了。 论年龄他只比冯紫英小月份,论身份他只能称呼冯紫英为铿大爷,但冯紫英却不太在意这一点,或许是穿越而来的这份人生而平等的心境尚未完全消退,所以他也只让左良玉叫他冯大哥。 冯紫英根本没想到这一做法会让左良玉刻骨铭心感激涕零。 自幼尝尽人间冷暖的左良玉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殊遇,别看他年龄小,但也算是这临清城里的顽劣少年了,只不过内心的自卑敏感却一直深藏。 面对临清城中其他同类时或许还没什么,但是在面对冯紫英这种标准大周军三代加官二代,甚至还是“中央党校”在读生,左良玉是真的有些想要跪拜的冲动。 “该怎么走,该你来帮我策划才对。”瞥了一眼左良玉,冯紫英稳了稳心神。 冯紫英一离开大人们的视线,内心也还是轻松了许多。 毕竟在冯佑、贾雨村和薛峻的视线下,自己一个十二岁不到的男孩要真的表现得出太过妖孽,委实让人起疑。 尤其是冯佑,这几乎是伴随着自己长大的,也就是这半年自己到国子监混日子才算是稍微脱离了对方的视线,即便这样这半年国子监生涯就不可能让自己脱胎换骨。 先前冯佑就不断的用一种探究的目光在观察自己,这让冯紫英也有些毛骨悚然。 倒不是担心冯佑看出自己的来历,毕竟魂穿这种事情,放谁身上都不可能相信,他只是担心冯佑突然觉得自己是大言不惭不靠谱,不肯接受自己的这个建议了。 “冯大哥,那薛先生说漕运李督帅估计应该已经过了济宁,我盘算过时间如果,李督帅日夜兼程,怕是应该已经到了咱们临清,但看现在的情形肯定不是,那李督帅恐怕就只是白日里行船,这么算下来,如果李督帅走得快,应该也已经到了聊城,就算是走得慢,也应该过了张秋,呃,大概在七级,周店或者李海务这一带。” 见冯紫英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左良玉也是振作精神,殚精竭虑的思考一番才说出自己的看法。 冯紫英却摇摇头,“呃,二郎,李督帅总管漕运,七级、周店和李海务这一线,虽然是河运码头要处,但是却非他必须要驻留之地,东昌府聊城和张秋均有水次仓,尤其是张秋水次仓,乃是储运北直隶和山东粟麦紧要所在,李督帅过济宁北上视察,要么在张秋驻留,要么在聊城停驻。” 这个观点他也和冯佑、贾雨村以及薛峻探讨过,冯佑不太清楚这漕运事宜,但是贾雨村和薛峻,尤其是和漕粮颇有瓜葛深知内情的薛峻却是大为赞同。 漕运总督只负责漕务,但这漕务所辖甚宽,只要是和漕粮储运相关的事宜,他都可以过问,所以这才有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这一职务的兼任,否则这总管漕运,何以服众?尤其是沿运河一线的地方官员岂肯低眉折首? “那冯大哥的意思是李督帅要么在聊城,要么在张秋?”左良玉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在码头边上长大,这运河上下他是经常爬船嬉玩,最远北边出省到过沧州,南边最远到过夏镇,上半年春荒的时候他还爬船去过德州,所以对这条水路他是相当的熟悉,只要能在码头上登船,其他就不是事儿。 “这是我估测,不过究竟是不是如此,还要待我们去了聊城才知道了。” 冯紫英估算了一下,如果晚上能趁着夜色出城,那么走水路到聊城一百里左右,估计步行走陆路,起码要一天一夜才能抵达,这还要在十分顺利的情况下。 如果是走水路倒是要快一些,一艘山梭来得快,一个时辰能跑出十多里地,三四个时辰就能到聊城。 问题是水路需要船,这个时候哪里去找船? 不过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如何出城才是最大的难题。 “冯大哥,如果我们要出城,最便捷的路径是沿着永清门的东梯街那一带走,但是我担心那帮狗贼肯定要也担心卫军出来,所以肯定在沿永清门一线埋伏有暗哨,我们去恐怕就会被逮个正着。” 左良玉这个时候就显示出来他的优势了,从小到大这临清城大街小巷都被他钻了一个遍,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他也意识到冯紫英是在有意考察他,所以也是格外尽心卖力。 “不能北边,就只有走南边,南边有两条路,一是沿着永清大街出去,走鼓楼钻过去,但是鼓楼肯定有贼匪把守,过不去,那就绕着走火神庙那边,可以到运河边儿上,那一线原来都是粮帮的码头,只不过之前我们看到粮帮的人都被贼匪给围着砍杀,死了不少人,退下河坐船跑了,估计码头都被贼匪占了。” 冯紫英有些焦躁起来,“那岂不是我们走投无路了?” “也不是,还有一条路,只不过就要冒些险了。”左良玉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可以走还没到鼓楼前时,不走火神庙那边,而是走另一边的板井街,那边后面都是寻常穷苦人家,我估摸着这帮贼匪若是有内应,肯定不会花心思在那一片,我们从板井街背后的胡同里钻过去,一直可以潜行到鼓楼东街的街口,也就是东水门边儿上,……” 冯紫英立即明白过来,“你是说,咱们从东水门潜出去?可是鼓楼东街和东水门贼匪会不守么?” “肯定有贼匪把守,但是贼匪没船,即便是他们从粮帮手里抢得几条船,但他们也绝对不敢出东水门去和粮帮搏命,粮帮养着那帮人水路旱路都能行,若不是贼匪太多,只怕他们还不肯退走,鼓楼街上的店铺粮食可是粮帮的身家所在,所以只要我们从东水门潜出去,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左良玉很有把握,“只是冯大哥,你水性怎么样?若是不行,便得要寻块木板。” 冯紫英本尊水性一般,但前世他读大学时却是游泳健将,这游泳就讲求一个习惯,换了一具身体也根本不是问题,更别说现在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身板儿,那就更没问题了。 “还行。”冯紫英点点头。 时间太紧,出门之前二人也没有多商议,现在也是一边走一边商议。 “坏了!怎么贼匪都跑到这边来了?”刚一出横街,左良玉一探头,就赶紧缩了回来,惊声道:“之前他们根本就没敢到这边来,我还以为他们怕城里卫军出来呢。” “哼,他们肯定知道城里卫军是不会出来,怎么可能不会沿线布防?”冯紫英也有些懊恼,再早一点儿出来就好了,可是出来太早,天还没黑尽,很容易被人觉察,所以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险。 “二郎,有没有其他办法绕过去?”冯紫英皱起眉头打量。 “那就只有试试石牌坊那边了,可我们得倒回去绕一大圈儿,走蝎子坑背后的关帝庙那边,时间可能来不及了。”左良玉也没有把握,摇摇头。 冯紫英心里一沉,绕关帝庙那边一样可能被贼军控制了,走过去没准儿还得要退回来。 “还有其他办法么?”左良玉垂头丧气的摇摇头,“就只有这两条路。” 甲字卷第二十二节倭寇 冯紫英靠在墙壁后,望着黑魆魆的天际,急速思考着。 “二郎,那边的宅院是任家的吧?”任家也是临清有名的望族,任园更是临清左近闻名的园林。 任家上一任族长任正林曾经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其三弟任正山也曾经担任过安庆知府,另外一支也有一位中过二甲进士,并且现在还在南京礼部任侍郎,所以这任家算是真正的临清名门,不过任家在东昌府也有宅邸,大部分家族成员都居住在东昌府,这所宅院也和冯家相似,只有寥寥几人守屋。 “呃,是的。”冯紫英吞了一口唾沫,立即反应过来,“冯大哥,你是说我们从任家后园翻过去?” “嗯,我们冯宅都被贼匪占了,想必任家也已经差不多,但是这后园即便是贼匪占了,估计也不会有人关注,所以……” 左良玉立即兴奋起来,“任家后园围墙外有一株大槐树,我原来就从那里翻上去过,……” “那正好,我们就从任园翻过去,沿着任园的后围墙一直可以走到石牌坊对面,从他们的东耳房翻出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到板井街那边。” 之所以冯紫英对任园有印象,实在是冯任两家都算是临清的望族,但冯家除了冯紫英祖父这一脉算是遗留下来了外,其他几支都不太争气,不像任家在这临清枝繁叶茂,还在东昌府也开枝散叶,远胜于冯家。 冯紫英才来临清时就注意到了这和冯家比邻而居的任家,感觉这任家比老冯家更牛,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大名鼎鼎的任园就是这任家的,占地百亩,堪称豪奢。 转过拐弯处,冯紫英意见就看见了任家宅院外一株起码有三丈高的大槐树倚着院墙,他也有些好奇这样一株明显对宅院可能产生治安威胁的槐树为什么会没有被任家给砍伐掉,而是任其在这里保留。 那左良玉似乎也看出了冯紫英的疑惑,低声道:“据说这株槐树是任家的风水树,必须要保留在宅院外,让其能在院墙外为人家遮风挡雨,方才能使任家一族长盛不衰。” 左良玉指了指那株树,又特别画了一个弧形。 “您瞧见没有,这院墙原本是可以把槐树包揽进去的,就是听了风水先生所言,才有意把它放在墙外,但是又不能挨着太远,否则就不能替任家遮风挡雨了,好在任家在这边也没有怎么住人,寻常蟊贼也不敢去招惹任家。” 这年头无论是豪绅望族还是诗书大家,对这风水一说都是相当重视的,所以有这种情形也很正常。 “走,管他什么风水树,今日我们都要把它踩在脚下。”冯紫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难道这任家就对此没有半点防备?” 黑夜里看不见左良玉脸上有什么表情,但是冯紫英能感受到对方肯定很是得意:“冯大哥,怎么可能?任家后园的獒犬厉害可是尽人皆知的。” “啊?”冯紫英陡然止步,但迅即反应过来:“你有办法?” “嘿嘿,在外边闯荡岂能没有一点儿防备?”左良玉嘿然一笑,从腰间拔出一管竹管,小心翼翼的倒出几滴液体在自己身上涂抹一番,然后又替冯紫英涂抹上,这才道:“这是我去年从一家在咱们临清关帝庙摆码头的戏班子那里弄来的大虫尿,这皮囊袋里还有几撮虎毛,都是避犬的上佳物事,管他什么獒犬,闻之都要退避三舍。” 冯紫英不得不承认自己把这个家伙带上真的是最明智的抉择,只怕冯佑跟自己都没有这家伙这么方便。 伴随着爬树,悄然翻阅围墙,沿着围墙滑入任园,一阵低沉的呜咽声后,几道黑影慢慢退后消失了,想必这就应该是任园留守在后园的獒犬了。 “走!”冯紫英示意左良玉跟上,两个人半弓着身子沿着围墙旁边的小径疾步前行。 任园很大,而且是呈现出一种月牙形的形状将整个宅院的后半部全部包揽起来,其间既有池塘回廊,也有假山庭院,只是晚间看不清楚这等美景,二人也没有那么多心思。 “二郎,你来过这里?” “来过几次,外边都说这里都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我就进来看了两回,但是连半个铜钱都没见着,啥镶金嵌银的东西都没有。”左良玉连连摇头,“反正我是看不出这里有啥好的。” 冯紫英倒也不在意,这等园林自然不是左良玉这等军户子弟所能欣赏得来的,换了自己,也一样。 “那边就是靠东墙耳房了,咦,有人过来了。”左良玉比冯紫英灵活得多,熟悉路况的他在这任园中轻车熟路,显然是来过多次“寻宝”未果,一直不甘心。 看见两个人影漫步过来,两人都未料到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从那边游廊里走过来,纵然是岗哨也不该在这后园了来巡逻才对,只是避无可避,好在一旁便有一处假山,二人便一闪身藏匿于假山后。 两个人步伐有力,但是却走得不快,走到假山附近时更是放满了速度。 有些急促的话语低沉而有力,但是却听得冯紫英和左良玉大吃一惊。 左良玉是因为听不懂,冯紫英则是听得懂零碎的只言片语,这是倭语。 他在京师国子监时曾经和四夷馆的通译有过接触,这倭语和现代日语一些词法语句还是有些很大差别的,但是总体来说已经一脉相承大体一致了,这二人的对话他只能零碎的听到一些词语,其中一个人提及到了“刚毅大将阁下”,这让他有些耳熟。 前世中他也比较喜欢读书,《红楼梦》早就读过了,只是后来需要调整情绪,才又把脂本《石头记》拿来重新好好温习了一番,山冈庄八写的《德川家康》他零碎看过几本,但都没看完,就看了一个大概,不过德川四天王他还是知道的,神原康政号称“刚毅大将”,这两个倭人居然能提及神原康政,不得不让他感到惊讶。 “健次郎,我等在中国之地不能再以故土之言交谈,秀次阁下再三叮嘱我等,以防露出行迹,……” “嗨!”另外一人立即应道:“利吉,我……” “我怎么和你说的,不能再用故土之言,也不能用故土的风俗语气!”声音严厉起来,“这帮白莲教徒虽然总的来说不值一提,但是中国之地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这数千人中大多碌碌,却其中只要百人中有一二杰出之士,汇聚起来都不可小觑!我等若是稍不小心,被他们窥出端倪来,我等身死事小,耽误了将军阁下大事才是百死莫赎!” 语言已将变成了字正腔圆的汉语,只不过带着一些南直隶那边的口音,却不知道这两个倭人究竟是何来历,居然如此小心,而且一口流利的汉语甚至还能带一些地方口音。 “我知道了。”另外一个语速更慢的声音应该对自己伙伴很尊重,语气也有些恭敬,“只是秀次阁下要我们混入这帮白莲教徒中有何意义,这帮家伙从鲁南过来,先前还以为他们要起事造反,但现在看起来又不像,那内城虽然坚固,但是城中卫军已出,不过区区几百人守城,纵然这帮人也不堪,也当轻易拿下才是,……” “我现在也不确定他们的意图,咱们是以南直隶松江府大传头代表来观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被唤作利吉的男子似乎是在沉吟思考,“他们的高层我们尚未见着,按理说,那教主从北直隶而来,这边临清的传头和掌经一类的角色未必能见着,倒是那徐姓的总传头十分精明,在巨野、郓城那边传教居然把手伸到了这边来,倒是一个人物。” “你是说那半遮面的男子?”那名叫健次郎的男子沉声问道。 “嗯,那厮异常谨慎精明,周围随时有人遮护,我听闻此人便是那教主的嫡传弟子,只是不知道此人籍贯何处,真实名字,而且我估计就算是他身边人,除了一二心腹外,只怕都未必知晓其真实身份。” “利吉,我等要在这中国之地呆多久?这等漫无目的的漂泊,何时才能返乡……” “哼,才两年你就厌倦了?秀次阁下为何选我们来中国之地?文禄庆长之役犹如昨日,至今我也不能忘记碧蹄馆一役我身畔健二、俊生、京隆他们就在我身边呼号呻吟中死去,蔚山之战,若非清正大将一力苦守,若非秀元和长政将军及时赶到,我等早已成为冢中枯骨,蓄水池里堆满了我的同伴尸体,连求一块马肉都不得,活生生饿死者不可胜数,可我等回乡,又有谁还能想起我的袍泽们?败者不配有被记起的资格,所以……” 男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厉而高亢,但是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又低沉了下来。 甲字卷第二十三节找路 这一番话听得冯紫英胆战心惊之余又是越发震撼。 文禄庆长之役?这就是壬辰倭乱了。 难道这段历史也没有改变,丰臣秀吉最终还是启动了他的大陆战役?碧蹄馆之战?蔚山之战? 碧蹄馆之战那不是李如柏和小早川隆景的一场胜败难论的恶战么?蔚山之战冯紫英也知道,杨镐、麻贵加上朝鲜的柳如龙恶战日本方面的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等悍将,也是打得尸山血海。 这么说壬辰倭乱已经结束了,在冯紫英印象中,壬辰倭乱之后,由于丰臣秀吉的死去,丰臣秀赖的无能,加上德川家康实力丝毫未损,所以德川迅速成为日本的新领袖。 虽然遭到石田三成的反对,但是这没有影响到德川家康迅速向日本第一人地位的攀登,而这个时候的德川家康现在差不多应该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意愿来过问中国之事吧? 中国之事也轮不到他德川家康来过问才对,但这只是建立在前世的历史前提下,今世历史大变,大明已经变成了大周,而壬辰倭乱虽然结束,但是情况还是不是像前世那样,其中有没有一些不一样的变化,就真的不好说了。 而一旦有变化,以倭人的野心,未尝不会再度把魔爪伸向大陆,嗯,当然更大可能性应该是伸向朝鲜半岛。 联想到现在关外正在迅速崛起的女真人和塞外仍然不断袭扰大周九边的蒙古人,冯紫英真的有些头皮发麻,这个世道真的和前世完全不一样了。 “利吉,中国太大了,这几年我等四处游历刺探,虽说中国兵事虚弱不堪,但是太大了,一旦他们动员起来,我们没有希望的,……” “哼,你以为将军他们不清楚这一点?”被叫做“利吉”的男子轻哼了一声,似乎已经从先前的激动情绪中慢慢恢复过来了。 “可若无中国之支持,几年前我们就该在平壤城里耀武了,或许将军他们只希望让中国无暇他顾,我们才能重新进军朝鲜,……,好了这不是我们考虑的事情,我们只需要按照秀次课下的要求完成我们的任务就行了,比你这样在中国游荡,我宁肯回到军中,但秀次阁下也告诉我,我们在中国的任务比我们自身的生死更重要,……” “但秀次阁下的设想太遥远,呃,太宏大了,我觉得……”那个叫做“健次郎”的家伙被对方打断,“你不需要你觉得,你只需要服从命令,你以为你比秀次阁下更聪明?” “嘿!” 健次郎不再言语,而另外一人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冯紫英和左良玉都屏住呼吸,双方相距的距离实在太近了,隔着假山的一个斜弯处,由于天色太黑,这个斜弯正好如同一个拱形把冯紫英和左良玉二人遮掩住,两人都尽可能的把身体贴紧假山石,虽然硌得人难受,但此时却是半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 “走吧,咱们是客人,还是要讲规矩的,也顺便在了解一下他们京畿那边来观摩的人,正好可以接触一下,……” 两个身影慢慢伴随着脚步声慢慢消失,冯紫英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如果被对方发现,他相信自己和左良玉二人立时就得要变成两具身体,也幸亏这二人应该不是什么文学小说中传说的伊贺或者甲贺忍者,否则只怕早就察觉自己二人藏身之所了。 一直看到两个身影消失在池塘对岸的灯影中,左良玉才松了一口大气道:“冯大哥,这两个人像是倭人啊。” “你也知道倭人?”冯紫英颇感吃惊,若是南直隶和闽浙那边知道倭人不足为奇,但是这临清地处山东内陆,左良玉居然也知道倭人,就让他大为惊讶了。 “冯大哥,这临清码头上啥人没见过,还有那红眉绿目的西夷,漆黑的昆仑奴,我都见过,何况这倭人也不新鲜,早些年我听我叔父说,咱们临清卫的卫兵也曾经在那朝鲜和倭人打过仗,也没见什么大不了,说他们就是关起门来逞威风,其实也就那样,……” 冯紫英再度吃了一惊,临清卫的兵都能去参加壬辰之战?这么牛? 见冯紫英意似不信,左良玉赶紧解释道:“咱们临清卫的兵也有被德州和济宁抽去轮值为营兵的,听说当年正好赶上了去朝鲜打仗,……” 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这驻镇营兵都是从各卫所精锐中抽调,这也是为啥卫所兵现在也发孱弱凋落的缘故。 隔上几年,各军都督府的调令就要来割一茬韭菜,要么到边镇上去戍边,要么就到各镇营兵,前者随时都可能上战场和蒙古人或者女真人交锋,后者则是一旦有大的战事,立马就要抽调上前线,不管天南海北,都得要去。 二人一边说一边沿着围墙继续前行,很快来到了任园的东墙耳房旁。 耳房旁边的门廊下一个抱着一支竹竿枪的贼匪正在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很显然一天的兴奋之后还是让这些远道而来的农夫或者窑工们有些吃不消了,再加上这一日里无比顺利也让他们放松了许多。 二人不敢太靠近,但是东墙这边找不到合适的可以依托上墙的地方,好在旁边有一堆废置的石头,二人想要去搬过来却又怕弄出声响,只能悄悄的等待着那个一直在不停打着呵欠的家伙看看是否会入睡或者离开。 天从人愿,那家伙最终还是没能熬住困顿,找了个合适的门柱背后靠着睡觉去了,二人这才赶紧搬起几块石头小心叠好,悄悄爬出墙外。 一翻出门,沿着横巷悄悄溜出去,对着就是石牌坊斜对面,这个时候石牌坊那般已经开始有人影在走动了。 左良玉对这一片情况太熟悉了,从永清大街到板井街,只是两个躲闪,绕过了在石牌坊已经开始布防的贼匪,便钻进了板井街后面的破烂胡同堆子里。 从对方开始在石牌坊布防也能看得出来,贼匪中还是有些动军事的人才,如果自己二人再慢一步,只怕石牌坊那里就绕不过了,而且贼匪虽然也对板井街那一片的穷人街区不感兴趣,但是却也知道那里是一个不安全的所在。 城内情况并未完全肃清,尤其是内城还在卫军手中的情况下,一旦卫军潜处藏匿于板井街内,随时都可能给驻扎在石牌坊和永清街这一线的贼军以突袭,所以他们迅速在石牌坊到板井街这一线布设哨卡。 终于钻进了板井街背后的胡同里,二人才可以终于松一口气了。 到了这里,起码相对安全许多了,贼匪也不会轻易进入这一类道路复杂、情况不明的区域。 说句不客气的话,三五个人进来真要遇上什么事情,被人堵在里边被闷死了估计都未必能有人发现,而且这一片都知道是穷人居住区,没有油水,谁愿意来? “冯大哥,这边是魏家胡同,我一个朋友就在这里住着,要不……” 冯紫英摇摇头:“二郎,不用了,我们要急着出城,还是不要去拖累别人了,再说了,你现在找你那位朋友干什么?” “嘿嘿,冯大哥,那可有大用,从这一路到慈育庵他路况最熟悉,而且沿着慈育庵走外城墙内,我估摸着他肯定知道这一路哪些地方有贼匪,我们得想办法避过贼匪,走东水门溜出去。” 左良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多幺蛾子,但是自己人生地不熟,还真的不敢冒险,想了想道:“你这位兄弟可靠么?” “绝对可靠,王和尚他爹去年殁了,她娘慈育庵当了姑子,他就跟着他大伯生活,他大伯王朝佐可是咱们这边最有名的柳条筐编制匠,这边的编织户都奉他为尊,……” 左良玉话语里没有半点儿难受或者痛苦,或许是多年这样的生活,或者周围太多这样的情形让早熟的他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了。 冯紫英觉得王朝佐这个名字也有些耳熟,但是却想不起来了,或许自己是真的有些敏感了,随便听到一个人名字都觉得是历史上的名人,没准儿其实就是自己前世中遇到的一个普通人名字。 “嗯,你觉得没问题那就去找一找,不过这个时候都子时了,你能喊得应?”冯紫英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别把他家大人给惊动了。” “这几天他那个大伯好像不在家,在外边儿忙乎着什么,我和他有暗号,……”左良玉兴冲冲的带着冯紫英在小巷里穿行着,很快就到了一处破败不堪的矮围墙外。 一个轻盈的翻身就进了院子,把冯紫英就丢在了外边儿。 甲字卷第二十四节出路 一炷香时间,两个黑影便从随着门咯吱一声响窜了出来。 “冯大哥,这就是,你叫他四郎或者安哥儿都行。”左良玉一边替自己伙伴引荐,一边道:“四郎,这是冯大哥,蝎子坑那边冯家知道不?在京里当将军,冯大哥就是他家嫡子!” 冯紫英也有些好笑,这家伙也学会狐假虎威了,先把架势撑起来,拉起虎皮当大旗。 “见过冯大哥。”论个头这比左良玉还要高出半个头,居然给冯紫英唱了一个肥喏。 “安哥儿不必客气,你我年龄相仿,就以兄弟相称吧。” 冯紫英可没这个世界里这些人那么多讲究,能多结交一些有用之人都是好的。 起码左良玉在前世历史中也是一个人物,哪怕是南明军阀,但人家能混到执掌几十万大军的份儿上,肯定也是有几分本事的,现在给自己当小弟,自己又凭什么仗着家世不能折节下交的? 这个时候一切以保住性命为主,只要能脱得了身,哪怕是真的遭遇了贼匪,下跪作揖都没问题,谁让自己现在这么脆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其他的一概不论。 “四郎,赶紧前头带路,咱们要出城去。”左良玉见冯紫英对甚是礼遇,心里欢喜,觉得是自己面子够大,所以更加卖力:“这城里不安全,冯大哥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必须要出去,你有啥法子?” “二郎,现在要出门恐怕只有走东水门出去了,傍晚粮帮的人和进来的那些人打了一仗,粮帮死了十几个人,这边也倒了一大片,我都没敢过去看,我看我我大伯好像也在那边,……” “你大伯也在那边?”冯紫英吃了一惊,站住脚步,他大伯怎么会在那边,难道也是白莲教匪?那自己岂不是自投罗网? 左良玉也吃了一惊,瞪大眼睛,双手握拳,差点儿就要上前揪住对方了,“四郎,你大伯怎么会在那里?莫非……” “二郎,你也知道我大伯他们这半年来过的是啥营生,稀粥都喝不上了,这税监天天守在码头上,过往的船要么深更半夜来偷摸着下货,但这还是经常被逮住,那就是得活剐一层皮,可要纳税要交杂税,就别想生活了,这没人来,编织匠户们咋过?” 虽然都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郎,但是冯紫英觉得无论是这还是左良玉都表现出了超出他们这个年龄段的成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缺爹少妈的孩子要想生存下去,那就更得要学会适应这个世道了。 “那你大伯就敢去造反当贼匪?”左良玉脸色不善,语气更是狠厉。 “二郎,我大伯是肯定不会去当贼匪的,先前他大概只是想要帮着这魏家胡同背后的一大帮子人求个生活吧。”被左良玉有些凶戾的语气给逼得有些胆怯,嗫嚅着道:“我大伯不是那种人,你知道的,……” “我知道有个屁用,他和那帮贼匪搅在一起,卫所兵一来,就只有死路一条,……”左良玉恶狠狠的道。 “我大伯听人说卫所兵南下去兖州了,听说兖州那边也起了匪乱,所以兵备道柳宪台才调动卫所兵一起南下了,东昌府千户所的兵也南下了。”显然是从他大伯那里听到一些消息,而他大伯的消息也肯定是从一些有心人那里获知的。 临清兵备道管东昌府和兖州府两府军务治安,一旦有匪乱,地方衙门和巡检司弹压不住,那边要向兵备道禀明情况,兵备道就需要做出对策。 这一次显然是兖州方面匪情严重,方才会动用了临清卫和东昌府千户所的卫军,只是没想到这究竟是该巧了临清还爆发了更大的匪乱,而且是教匪,还是中了白莲教的调虎离山之计,就不好说了。 “柳宪台也南下了?”冯紫英心里更是担心,柳宪台就是临清兵备道兵备副使,负责整个临清卫以及东昌府和兖州府两府的军务治安。 “我听我大伯说是南下了,已经走了好几日了。”王培安也有些惴惴不安。 他感觉眼前这一位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冯大哥身上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压气质,或许是神武将军之子的地位,又或者是国子监贡生的特殊身份,让他下意识就有点儿胆怯。 “也是走水路走的?”很多情况冯紫英都是一无所知,现在才来临时了解,加上对这个大周朝官府内部的运行规制也不甚了解,只能依靠原来这具身体中残存的一些记忆来做出判断,委实太为难了。 也幸亏算是家学渊源,自己便宜父亲好歹算是大周王朝高级军事官员,大同镇总兵可不是寻常兵备副使所能比的,所以耳濡目染之下,也算对这些方面有所了解。 “是,听说是夜里乘船走的,是从东昌府那边来的船。”王培安回答道。 冯紫英现在也顾不得想许多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城,去找漕运的李督帅。 这兵备道副使都被调到了兖州去了,这一去一回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别想,现在唯一寄希望就是李三才已经到了聊城或者张秋了,只有这样时间才来得及。 “算了,四郎,你最好找机会去告诉你大伯,这可不是一般的民变,有罗教和闻香教的人搅和在里边,朝廷不会轻易放过。”冯紫英盯着对方,“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到时候我找人替你大伯疏通一下,或许还能免罪。” 冯紫英不得不说这一番话。 让人家替自己带路卖命,却又不给人家半点念想,这说不过去。 至于说托人去疏通倒也不是假话,冯家在临清这边也还是有些人脉的,只不过他没那能耐,只能等时候托父亲从中说和疏通了。 左良玉一听也是心中大定,踢了一脚王培安,狠声道:“还不谢谢冯大哥,你还真想你家大郎二郎也和你一样?” 王培安也赶紧作揖道谢,冯紫英倒不在意,摆摆手:“走吧,想办法出城,出不了城说这些都是白搭。” 三人转出胡同,便沿着小巷潜行,时而走沟边,时而走墙后,总而言之尽可能的避开大街和十字路口,这样可以减少遭遇贼匪的可能性。 “冯大哥,那边就是慈育庵了,我们可以绕过慈育庵,沿着城墙边上的下去,就可以到东水门,那样最快,但那边肯定有人把守,要么我们就走蟋蟀胡同钻出去,那边岔路多,要绕来绕去,就得要半个时辰才能过得去。” 走到一处矮房背后,王培安伏下身体,“而且我担心蟋蟀胡同口肯定也有人把守,而且……” “而且什么?”冯紫英听出对方话里有话。 “蟋蟀胡同对着就是鼓楼东街了,先前他们在那里打了一仗,死了不少人,都是您说的教匪在那里把守,怕是很难过去,如果我们走慈育庵南边,城墙边上我倒是也许能过,……” 王培安的话让冯紫英心中生出一丝希望,“城墙边上可是你大伯他们在把守?” “冯大哥,我大伯他们真的不是要造反,他们也是被那常税监给逼得没办法了,我们魏家胡同这一片都是靠编织柳条筐和草袋为生,好几百户,两三千人靠这个吃饭,原来都还靠着生意好凑活着过,现在我听我大伯说,现在来了客人连前两年的三成都不到,这让大家怎么活?” 官场养成文,就是主角的成长过程,请兄弟们多支持,多发表意见,qq群581470234里欢迎多建议。 甲字卷第二十五节死中求活 王培安倒是口齿伶俐,让冯紫英颇为侧目,但想一想,他和左良玉都是码头上跑江湖的,年龄虽小,但是见识却未必差了,只怕比自己继承的这具冯紫英身体还要强一些。 也许唯一差一点儿的就是这两人现在都还没怎么读过书,只不过历史上左良玉偌大的名声,这王培安却半点名气都没听见过,也不知道是何故。 历史早在大周王朝建立之时就发生了改变,现在又因为自己这意外因素加入进来,还会继续演变成什么模样,谁又能说得清楚? 也许本身每个人的历史就是充满了不确定性,左良玉或许会因此不再在历史留名,而这王培安说不定就会因此而成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呢?谁又说得清楚? 冯紫英自己对能不能成为历史留名的大人物兴趣不大,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的观念对他来说没那么强烈,前世中他就是一个无神论者,关注当下,过好今生好像更符合实际一些。 就像现在,他只想好好的活下去,别连这花花世界都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纨绔子弟的生活都还未来得及感受一番,就被这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白莲教也好,闻香教也好,罗教也好,给灭了,那就真的太冤了。 “四郎,我能理解你和你大伯的苦处难处,但是这恐怕不是他可以挑起民乱的理由,尤其是官府肯定不会理睬你这些说辞。”冯紫英字斟句酌,“如果他想要把自己从这桩泼天大祸里摘出来,恐怕唯一的办法就是,一要证明自己和那帮白莲教匪没有关系,二还需要立功。” 王培安毕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很多问题自然无法像装着一个几十年现代官场经验灵魂的冯紫英相比,迟疑了一下,“我大伯的确不是罗教的人啊,这周围大家都知道,甲首也都清楚,……” “很好,街坊邻里和里正如果能证明,这可以有一些作用,但还远远不够,因为这桩事情已经闹得了这么大,而且你自己也说粮帮死了那么多人,粮帮有多大势力你应该清楚,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你大伯还需要立功来洗脱自己罪名。” 冯紫英言辞恳切,他已经意识到如果这一趟自己和左良玉要想安然出城,恐怕还真的要落到这个王培安和他的大伯身上。 “这……,冯大哥,我该怎么做?”王培安紧握着手中的木棍,满脸纠结的问道。 他现在已经把冯紫英当成了救命稻草,大伯一家对他不薄,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不愿意看到大伯一家人出事儿。 “你大伯对这一次教匪叛乱的事情怎么看?”冯紫英思考了一下才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昨晚去看他,他就一直在说这事儿闹大了,不知道该如何收尾,他也很害怕,我觉得他是不想发生这种事情的。”王培安瘦小的脸颊上满是忐忑,“他现在肯定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这种事情的确不是王培安一个小孩子能说得清楚的,王朝佐的想法王培安也未必能完全清楚。 但是从王培安的说辞来看,起码王朝佐肯定不是罗教,也就是白莲教中人,那么这还有回旋余地,而且如果王培安没撒谎的话,王朝佐应该也没有料到局面会演变成这样,从常理来说,王朝佐肯定不愿意如此,也不应该想要造反。 冯紫英脑子里也在激烈的思考,敢不敢冒险去见一见王培安这个大伯?他对王培安这个大伯一无所知,万一去见了对方,对方却突然翻脸,把自己交给白莲教那边,自己可真的就太冤了。 可不见这个王朝佐,能不能出得了城? “四郎,你这个大伯为人如何?”冯紫英一边思考,一边慢声问道,目光却望向左良玉。 “我大伯平素在这魏家胡同可是有口皆碑的,他为人特别仗义,大家都特别敬重他,……”王培安提起自己大伯还是格外自豪的,一听小胸脯昂然道:“咱们这一片家里出了点儿啥事儿,都是找他帮忙,他也了很乐于帮大家,……” 左良玉也注意到了冯紫英的目光,连忙点头:“冯大哥,四郎他大伯是咱们这边有口皆碑的,吐口唾沫一颗钉,说啥就是啥,大家都都很信服他,愿意听他的,……” 二人的说辞也符合冯紫英的判断,若非如此,这王朝佐也不可能如此得人心,若是天性如此,倒是可以冒着一回险。 “嗯,四郎,我愿意帮你和你大伯这一回,但是我想和他见一面。”冯紫英的话语里充满了让人信服的力量,连左良玉和王培安都下意识的愿意相信对方,“如果可以的话,四郎你去找一下你大伯,我们找个地方见一个面,我和他谈一谈。” 王培安有些迟疑,看了一眼左良玉,左良玉也有些紧张,“冯大哥,你要把我们出城的打算告诉四郎的大伯?” “嗯,既然是四郎的大伯,你们又如此夸赞他的为人,我想可以见一见,你们是我兄弟,我信得过你们,你们信得过他,那就没什么。” 冯紫英的推心置腹让左良玉和王培安胸中都是热流涌动,尤其是左良玉,他觉得王培安和冯紫英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冯紫英能如此态度,完全是建立在信任自己的基础之上,完全忘记了其实冯紫英和他也不过只是相处了一日而已。 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种能给人信任的魅力,而冯紫英前世灵魂带来的经验,加上他的神武将军嫡子、国子监贡生这些名头又为他的表现增添了一分光环,所以才使得左良玉和王培安都下意识的愿意相信对方。 “冯大哥,你放心,王伯肯定会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和四郎这一辈子都会记你的情,……”左良玉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咬着嘴唇道。 “好了,二郎,四郎,咱们都是兄弟,就不说这些了,那就走吧,找个地方,二郎和四郎一道去找王伯,嗯,届时,不要说太多,二郎你先问一问情况,看看王伯的态度,……”冯紫英沉吟着道:“不是不相信王伯,主要是王伯他周围肯定还有很多人,有时候你们也明白身不由己,是不是?” 冯紫英不得不想多了一些,性命攸关,别一不小心被人卖了,白白送了性命。 左良玉从现在来说是可靠的,而且此子机敏,让其和王培安一道去见王朝佐,起码可以做出一些基本的判断,看看王朝佐是否是真的不愿意和白莲教徒搅在一起,有什么状况,可以给自己一个预警。 冯紫英的话倒是没有引起王培安的什么反感或者不安,或许在他看来自己大伯本身就不是那种人,自然心底坦荡,“好,那冯大哥,你在哪里等我们?” “冯大哥就在碧霞宫,也就是南坛外边等我们。”左良玉想了一想才道:“那里虽然远了一点儿,但是稳妥。” 冯紫英的话还是对左良玉有些提醒,左良玉不比王培安那么性子单纯,虽然他也确不信王朝佐不会对冯紫英有什么恶意,但是如冯紫英所提醒的那样,万一王朝佐身边的人有不轨心思呢? 碧霞宫在慈育庵的东边,已经靠近了外城墙和内城墙交汇处不远了。 虽然在这一线也有贼匪布防,但是由于距离内城比较近,贼匪也不敢过于放肆,或许是不愿意过度刺激内城里的卫军和漕军,所以在这一带还是以暗哨为主,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如果真的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真要一口气冲到城墙下求救,未尝不是一个死中求活的路子。 王培安没想那么多,点点头:“也行,我大伯他们就在东水门往这边走的那处杂院子里,我去过,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那冯大哥你就先到碧霞宫藏身,我和二郎先去找我大伯。” 一行人绕过南坛,其实就是一个破旧不堪的祭坛,只不过这里紧邻碧霞宫,而碧霞宫再往下面走就是慈育庵,而在这几处之家是一个很宽敞的广场,应该是平素放社火赶庙会的聚居场所,只不过现在只有几个蜷缩在碧霞宫外的台阶下的乞丐外,便无其他人了。 冯紫英选了碧霞宫后的一处角落藏身,这两人才离开。 甲字卷第二十六节生存需要奋斗求推荐票 见二人消失在黑暗中,冯紫英才又摸黑离开这一处角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左良玉和王培安或许没问题,但王朝佐,他没信心。 他重新物色了一处地方,就在那祭坛斜对面的一处灌木丛后,这里正好可以观察到从外城墙过来的小路,也能看到从南面过来的胡同小道,而先前拿出角落虽然隐秘,但是却起不到观察哨的作用。 按照他和左良玉、王培安叮嘱的,只要王朝佐一个人来,甚至不妨透露一些内情,但必须要一个人来。 还是那句话,按照约定一个人来未必就意味着对方可靠,但是没有按照约定的情况,那么就肯定意味着对方有其他意图。 靠在草丛匍匐着,冯紫英却是思绪联翩。 说实话,莫名其妙来到因为看了这一本《红楼梦》就来到这个和与前世历史似是而非的世界,之前冯紫英是真没太多其他想法。 那些穿越小说中主角一个个,要么就都基本上是理工科的高手,各种发明创意信手拈来,要么就是文坛奇才诗词歌赋烂熟于胸,随便剽窃点儿东西都能名动四方,走到哪个朝代都能如鱼得水,但…… 他生病那两天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真的不是那块料子,或者说根本就没那种好事儿。 缺乏了社会政治经济基础的各种发明和剽窃,那就是耍流氓,这个世界耍流氓的结果要么就是被人家给吞得连渣滓都没有,要么就是直接被划入抄袭的无良文人。 什么改天换地所向披靡吊打无数历史名人的本事他恐怕没有,老老实实的蜷缩便宜老爹的羽翼下,先观察一段时间稳住阵脚才是正经。 求生,求活得更滋润一些,是他现在的唯一想法,所以他很看重自己这个国子监贡生的资格,或许在那里还能混出一个名堂来,不至于前途无亮。 这个世界让他有些迷惘,不知道是不是魂穿那两日高烧烧得脑子有些发昏了,前世中一些东西总是回忆不起来。 比如明代历史,好吧,其实是他这个伪明粉除了略微赶潮流走马观花的看了看几本《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五年》外,其他还真没太多历史记忆。 嗯,之所以对左良玉这么熟悉,那也是因为他这个籍贯临清的缘故,起码还是要对自己籍贯所在的历史名人知晓一些的。 问题是这大周王朝基本上是沿袭了大明,嗯,无论是版图还是各种规制,基本上就是依照大明的葫芦画瓢。 这张士诚的子孙看来也没啥能耐,基本上把大周和大明的关系就变成了南宋和北宋的关系,都是先占南京为都,然后迅即迁都北京,一样的南北两京体制,太有意思了。 所以对冯紫英来说,如果能多回忆起晚明历史中很多细节,嗯,这个可能会有变化,那么多回忆起一些这个时代的文武牛人,甭管是拉好关系还是结为兄弟,那都是一条条人脉啊。 这个时代的三同,同窗、同乡、同科,另外还要加一个同党,呃,这个同党可不一定是贬义词,晚明党争那是血雨腥风的,但都是极具战斗力的,这几同都是真正的老铁集中营啊。 只要处好关系,再玩一玩什么“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和“为万世开太平”的“壮志雄心”套路,那妥妥的可以有一段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的风流倜傥生活啊。 但残酷的现实立即抽了自己一巴掌,且不说塞外蒙古和关外女真人的虎视眈眈,现在似乎连山东这样的大周腹地里白莲教都如此猖獗,甚至连在江浙那边肆虐未止的倭人都跑到这边来搅风搅雨了。 这让人不寒而栗,也不能不让冯紫英好好琢磨一下这大周王朝能坚持多久? 别连平均年龄七十六的这个岁数自己都活不到,这局面就给崩了吧?呃,这个时代可能平均年龄就算是五十吧,那自己也还有将近四十年好日子呢,大周兄弟,好歹你也要撑过去让我别白穿一回啊。 ****** 王朝佐有些无奈的看着眼前这两个少年,一个是自己侄儿,一个是素有临清东外城孩子王之称的左家二郎。 之前这神神秘秘的要见自己,可自己这个时候哪有时间来和两个小孩子淘神?这都啥时候了? 但是没想到两个小孩子却格外固执倔强,而且非要自己避开其他人,这让他又气又恼又好笑。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居然也大言炎炎的要和自己谈正事儿大事儿,懂得起什么叫正事儿,什么叫大事儿么? 他现在本来就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来和小孩子计较这些,所以根本就不想搭理对方,如果不是左家二郎那一句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他早就扭头就走了。 左家二郎和自己这个侄儿不一样,别看只有十二岁不到,但是论心机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都未必能有他活泛,问题心思再活泛,对自己来说也没有多大意义,特别是现在,如果不是想要叮嘱自己侄儿赶紧回家藏起来,他真的懒得一见。 避开众人,王朝佐清了清嗓子,“左二郎,我知道肯定是你撺掇四郎来的,说吧,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我听着。” “不,大伯,是我提出来要见大伯的,不是二郎的意思。”王培安一脸倔强,抬起目光注视着自己大伯,“我怕大伯走错路。” “哦?”王朝佐大吃一惊,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这个才十一岁的侄儿,这不可能是自己这个侄儿嘴里能说出来的话,下意识的就想让人去查看两个少年郎还有无其他人跟着来,但迅即又克制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盯着对方:“四郎,这是谁教你的话?” “大伯,我……”王培安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王朝佐粗暴而又可以压抑下的低沉声音所打断:“我只问你,是谁教你说这话的?” “王伯,四郎说的话对不对?”感觉到王培安有些承受不住王朝佐的目光压力,左良玉咬着牙关道:“魏家胡同左近几百户人的生死就在王伯你手上,不是么?” 左良玉很想用文绉绉且有简练利索的话语来反击王朝佐,但“一言而决”这个词儿他愣是说不出来,他有些遗憾的想着,如果换了冯大哥来说,肯定会说得格外的精辟利落,让王伯无言以对。 和冯紫英接触虽然才一天,但是两个人几乎一直对话交流,他对冯紫英有些话语词语都有些不太适应,但他以为这应该才是国子监贡生的实力表现,嗯,读书人,士人,理当如此。 小时候他就曾经听母亲说起过,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能进州学,可父亲早逝,母亲后来也逝去,左家这么没落下来,便再无希望。 甲字卷第二十七节艰难时世,更需风雨 王朝佐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四周,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这两个少年郎背后还真的有大人物,是柳宪台,还是张府台? 作为魏家胡同左近这几条街面上编织匠户的带头大哥,王朝佐的确没想到局面会演变到现在这种局面,当罗教的教徒们卷入进来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出大事儿了,弄不好王家灭三族只怕都是轻松的了,问题是他现在能有退路么? 最早的挑头不就是编织匠户们、码头的力夫加上城外的窑工们闹腾起来的么?他这个时候已经觉察到这是有人极为隐秘巧妙的把自己引到了一条不归路上。 民变都不算个啥事儿,哪年收租收税不闹出点儿事儿来,只要有大户在其中遮掩调和,官府不会当真,顶多也就是囚枷几天,找几个人去州狱里去呆上一段时间,在上下打点一番,就了事大吉了。 他王朝佐手底下啥都没有,就是有人,好几百户人都在靠着这柳编糊口,可这常税监实在太可恶了,弄得天怒人怨,没有了客商来,就没有人要这柳编筐和草袋,这拖儿带女的两三千号人呐,要么就只有外出逃荒卖身为奴,要么就只有活生生饿死。 王朝佐不是没有经历过饿死人的光景,元熙十七年,山东大旱,饿殍遍野,三月初三临清城一下子涌入超过两万人的流民,光是三月十二一日便饿死数十人,城外野狗吃人,眼珠子都吃得由红变紫了。 话说回来,哪朝哪代不饿死人?当今太上皇亲政四十年,号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不也一样有元熙九年,元熙十七年,元熙二十九年,元熙三十三年,元熙三十八年的五次大灾么? 元熙九年北直隶起旱蝗并起,光是保定府逃荒到山东的就超过十万人,后来回去能有一半没?不是路上饿死,就是得病而死。 近的这元熙三十八年,河南发大水,紧接着又起瘟疫,逃荒者甚众,开封府和归德府灾民涌入山东,山东三司不得不在两省交界处设置哨卡禁止灾民入境,最后引发大规模民变甚至变了叛乱。 后来还是京城来了巡按,调动周近营兵,甚至差点就动用京师三大营的兵,才算把民乱压下来。 饿死人在王朝佐看来也很正常,可是要饿死自己这街坊邻居甚至包括自己一家人,就没有人愿意了。 有人出主意而且还能帮着打点斡旋,王朝佐知道自己没得选,只能去当这个出头椽子。 问题是他以为当个出头椽子也就是去经点儿风雨罢了,烂一截也就烂一截吧,他准备认命,几年牢狱饭吃得起,他也早就安排好了人,但何曾想到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这就不是出头椽子先烂的问题,这是要把整个魏家胡同所有匠户生计给毁了不少,还得要收多少人命啊。 他意识到了危险,但是却无力改变,这个时候他能怎么办?他无计可施,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手底下一帮人都是粗汉,而那罗教来人更是随时盯着自己,若非是两个少年,其中还有一个自己侄儿假托家事来寻,只怕还会跟着自己。 王朝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左二郎,我知道你些本事,但是这等事情不是你能插嘴的,你告诉我谁让你来的,意欲如何?” “王伯,我会告诉你,但只限于你一人知道,你得跟我走。”左良玉心中涌荡着一股子难以表达的气儿,在他心间四处乱窜。 让他王伯眼中那份郑重其事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起码从来没对自己如此过,好歹王伯也是几百户匠户的头儿,在外城也算是一个人物,平素从未正眼看过自己,但今日之后,王伯再不敢小觑自己。 “哦?”王朝佐惊疑不定,难道真的还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在左家二郎背后?“二郎,你若是不告诉我是何人,我如何能与你走?那人在何处?” “王伯,你若是信我,便跟我走,只是你一人,四郎也是见过的,你当相信四郎不会害你吧?”觉察到对方意动,左良玉心中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若是这王朝佐坚持要自己说是谁指使而来,他还有些犹豫,万一透露了冯大哥的身份,却又被王朝佐出卖,那自己可就百死莫赎了。 看见自己侄儿用力的点点头,却一语不发,王朝佐也有些好奇,是何许人如此本事,居然能把自己侄儿和左家二郎这两个临清外城的浪荡子如此折服住? 问题是自己一人跟随而去,这边的事情又当如何?还有那罗教来的人该如何应付? 思考再三,王朝佐有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少年郎,最终还是下了决心,“二郎,我顶多能以回家为名腾出半个时辰时间,那人在何处?” “半个时辰够了,半刻时间便可到。”左良玉迟疑了一下,“只是王伯万不可将此事向他人言。” “你这小子,这等事情还需要你来教你王伯么?”王朝佐冷笑道。 把手里的事情交代给魏相童,也是魏家胡同的老人,只说自己家里有点儿急事半个时辰就回来,对罗教来人则称是家里媳妇人不好得回家去看看,这也是实话,周围人都知道,罗教来人虽然也有些不情不愿,但是还是没说什么,只说要尽快回来。 王朝佐倒也不怕左良玉和自己耍什么花招,真要对自己不利,王培安不会这么坦然,这点儿底细王朝佐还是看得出来,他觉得应该真是有什么大人物在背后,只不过藏身在暗处,才会唆使这两个家伙来找自己。 只是不知道这隐藏的人物究竟是哪个来路。 这临清州乃是东昌府下最重要的州县,沿袭明制,临清州属于散州,隶属于东昌府,但是地位高于其他县,加之临清兵备道、临清卫和临清钞关设立于此,再加上临清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临清州的地位直线上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临清州的知州已经不比省属直隶州差多少了,朝中也有过建议要将临清州升格为直隶州,但一直未能如愿。 如若论权力,毫无疑问应该是兵备道柳宪台的权力最大,但是柳宪台已经率军南下兖州了,不可能是他;其次就是章府台,但章府台素来懦弱,王朝佐估摸着对方怕是没有这份胆魄。 其实临清内城中还有一个大人物,那就是常税监,可以通天的人物,可以说一切原委都是因他而起,只是这等人物根本不屑于和下边人打交道,便是宪台、府台和学台和卫所指挥使几位大人都难得结交。 这厮眼里只认银子,若非这厮在这里胡作非为,弄得天怒人怨,又如何会引发今日这场风波? 半刻时间不到,王朝佐已经跟着左良玉和王培安二人到了碧霞宫外的南坛处。 “就在这里?”王朝佐有些疑惑,这里距离魏家胡同不远,照理说如果是内城出来的人,是不应该选择这种地方作为见面地点的,反倒是更远一些的琉璃井一带可能还要更隐秘一些。 左良玉找了一圈,没见着冯紫英,也有些急了,约定在这里,也没有超时,怎么会人没见了?难道就这一会儿还出事儿了? 甲字卷第二十八节以势压人,以情“感”人 冯紫英其实就一直潜藏在灌木丛中观察着情况。 只有三人来的,后边也没有人,他甚至还等到这三人找了一大圈儿,差点儿争吵起来才走了出来。 火把下王朝佐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虽然这个少年郎竭力想要表现出他的雍容闲适,但是王朝佐还是能看得出来对方有些紧张。 “就是他?二郎,四郎,你说的就是他找我能解决我们几百户人的生死?”王朝佐忍不住想要暴怒,但是却又忍耐下来,变成了厉声冷笑,“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来打趣我么?” “王朝佐,你好大胆!”真正走到这一步,冯紫英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沉声道:“你觉得我是在戏耍你?你都可以把魏家胡同这一坊的几百人性命拿来作儿戏而不自知,这个时候却又来计较起这些微末之事来了?” 王朝佐吓了一大跳,眼前这个少年郎虽然年幼,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但是面对自己时竟然有一股子昂扬凌厉之意扑面而来,似乎在面见章府台时也不过如此。 “少年郎,你是何人?”王朝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虽然心下有些发虚,但是表面上却没露声色。 “我是什么人我会告诉你,但我想问一问你,你是否真的打算让这魏家胡同左近数百户人都一起为你殉葬?”冯紫英没有理睬对方,径直问道:“你打算带着魏家胡同几百户人和哪些白莲教匪一起造反?” 先划线,让其与白莲教徒区分开来,避免其觉得没有出路,真的要和白莲教合流,那自己出城就无路了。 王朝佐深吸了一口气,“王某和兄弟们只想讨一口饭吃,为了一家人生计,绝无造反之意,那白莲教徒为何会进城来,意欲何为,王某也委实不知。” “绝无造反之意?那你为何还与那些白莲教徒勾连往来?”觉察到王朝佐话语里的软弱,冯紫英立即追问道。 冯紫英知道对方此时应当是惶恐不安的,这个时候既要让对方觉得他不是和白莲教一伙的,并无造反之意,但是又要让其意识到他现在已经处于泥潭中难以洗脱自己的罪责了,要想脱罪,那就要找外援,就要想办法立功赎罪。 “我和他们并无勾连,……”话一出口王朝佐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示弱气虚了,迅即又道:“我们只想求个活路,这样下去,我们魏家胡同几百户人迟早要么离家逃荒,要么就得饿死!” 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他自然知道这常税监在临清城已经搅得天怒人怨,但是这是当今圣上派来的,寻常人又如何能置喙?这等寻常百姓的生死又何曾放在这帮阉人心上? 只不过他现在还得要为自己的生存挣扎,还顾不上那么多了。 “求活路不是这种求法,你这是在寻抄家灭族!”冯紫英狠声道:“现在你和白莲教纠缠不清,若是没有一个能让人信服的说法,恐怕真的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你们的忌日了。” “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是什么来头,想要我干什么?”王朝佐冷笑了一声,“我从来不信有什么善人来帮我们这些穷苦人。” 冯紫英不为所动,这个时候说其他的也没有意义,“我乃神武将军冯唐之子,京师国子监贡生,此番回老家来本是吊丧,未曾想到却遭遇这等事情,……” 王朝佐一凛。 临清三大家,周家,任家,冯家,冯家还要排在最后,但主要因为是冯家除了京师一支属于武家勋贵尚有些声势外,其余旁支都碌碌,而周家和任家都是士人出身,但这少年郎若是冯家在京师一支中那神武将军冯唐之子,而且还是那国子监贡生出身,那就不简单了。 “冯公子想要出城?”王朝佐委实想不出自己对对方有何价值,除了出城。 “出城对我来说不难,但是二郎和四郎都算是我的朋友,我亦不忍乡邻因此而受屠戮,所以我才会让二郎和四郎来寻你,我也久闻你在柳编匠户中颇有义名,所以也愿意为你等解此厄难,……” 王朝佐目光闪烁,脸色也阴晴不定,好半晌才悠悠的道:“解我等劫难?这世道还有如此善心之人么?冯公子你觉得我该相信你么?” 冯紫英摆摆手,“二郎,四郎,你们俩先到那边去,我和他单独谈谈。” 左良玉和王培安都是一愣,不知道该不该听,王朝佐似乎也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深吸了一口气,“二郎,四郎,你们先过去。” 见二人都是这个态度,左良玉和王培安只能离开,一直走到距离冯紫英和王朝佐二人二三十米开外的碧霞宫墙边上去了,王朝佐才冷冷的道:“还觉得不好当着他们俩说?这下可以了吧。” 冯紫英见状也知道恐怕王朝佐对外人成见很深,很难相信自己是帮他,这种情形下若是不能赢得对方相信,还真有些麻烦。 “我要保我家宅安宁,另外我也需要一些功绩。”既然如此,冯紫英反而态度越发强硬起来,“白莲教匪必须被剿灭,否则临清和东昌府便不得安宁,你,王朝佐,要想脱罪免责,就必须要立功赎罪,要协助官军拿下这帮乱匪,我可以保你一家老小性命,其他的我不敢保证!” 王朝佐的脸颊在碧霞宫大堂里摇曳的香火透出来的黯淡光下微微抽搐,似乎一下子就被这番话给压倒了,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我们没想造反,我们也是被逼的,而且……” “这些话和我说没用,而且我也可以肯定你对谁说都没用,所以还不如烂在你肚子里。”冯紫英粗暴的打断对方:“王朝佐,你也活了几十岁了,不会连着点儿事情都堪不明白吧?” 王朝佐整个精神都萎靡了下来,几乎要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可是……” “行了,你知我知就行了,没必要再让二郎四郎他们知道,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你要明白,你说出去,只会徒招祸端。”冯紫英牢牢的控制住局面,语气却变得越发冷淡,“我告诉你,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保你一家性命无忧,至于其他……” 火光下王朝佐的面色不断变幻,最终还是坚定下来,“冯公子,我王朝佐惜命,也想保住一家人性命,但若是要让我丢开其他兄弟邻居们的性命来求自家安全,我做不到,此事本身就是我为头,若是要论罪,那也该我去,……” 冯紫英死死的盯住对方,王朝佐没有回避冯紫英有些凶狠的目光,显得格外坦然:“冯公子,我知道你是将门世家,你想要立功,没问题,我也知道事情闹得这么大,左右是个死,但我不想我的兄弟邻居们都一起死,如果你能答应我的要求,那么你说的一切我都可以做到,包括我的性命,但我的兄弟和邻居们,你要保住他们……” 虽说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同情心泛滥的时候,但冯紫英内心还是有些微动。 讲义气很容易让自己身陷死地,但不得不说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可贵的品质,也是人格魅力的一部分,起码冯紫英是这样看待的,也难怪王朝佐在这柳编匠户里有如此声势和影响力。 冯紫英下意识的搓了搓下颌,这是前世带来的习惯,这看在王朝佐眼里却更衬托出对方神色的老练狠辣与年龄的不相符,显得格外诡异。 或许这就是将门世家子弟天生养成的狠厉和果决? 甲字卷第二十九节扑朔迷离,各有所 冯紫英也没太大把握,这事儿太大,没谁能遮掩得住,王朝佐的确是无意造反,甚至就是有些人利用来造势的一支枪,但既然士枪,却没有当枪的觉悟,又遇上了野心勃勃欲待借势而起的白莲教,这就悲哀了。 “王朝佐,我没法给你这个承诺,如果我给了,那也就是在骗你,我只能说,如果你们的确没有加入白莲教,那么你们就可能只算是附从,如果你们再能立功赎罪,证明自己不是造反,那么也许有一定机会脱罪。” 冯紫英斟酌着言辞,既要让王朝佐意识到自己没有欺骗他,同时也要给对方留一线希望,同时也要给自己留一些余地。 “如果你们再能提供一些其他方面的助力,那么我可以想办法借此帮你们斡旋,……” 虽然不敢全信,但是对方表现出来的态度还是要让好生对待的,而且这等情况下,他也自感走投无路,任何一个可能他都不愿意失去,自家一条性命也就罢了,魏家胡同周近数百人,还有自己的妻儿老小,这都是他难以轻言割舍的。 “冯公子,只是这等情形之下,我等还有生路么?”王朝佐语音也有些微微发颤,毕竟关系身家性命,饶是他早有一死了之的执念,但是还是免不了有求生的愿望。 “若是我说有,你是否会相信呢?”冯紫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然后才又道:“现在你没得选择,只能相信我,一切按照我刚才说得那样来作,这个世界没有谁无缘无故帮你,我也一样,但我这个人有个好习惯,讲规矩,守承诺,答应了的,就会尽力去做到,所以还是那句话我刚才说得,你要做到才有可能,……” “冯公子,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些白莲教匪不单是我们临清的,他们很多来自兖州那边,……”王朝佐迟疑了一下,“而且这一次闹出这么大的声势,肯定还有其他一些缘故,这临清城里想要乱一乱出点儿事情的人很多,……” 冯紫英当即制止了对方再说下去,“住嘴!你们要想活命,就把这一切吞进肚子里烂掉,从未有过这些,知道么?否则,谁都帮不了你们!” 冯紫英想都能想到这里边肯定有猫腻,但这绝对不是翻这张牌的时候,那只会招祸上身,哪怕是自己。 现在他也没有心思去考虑那么多,解决自家的事情,当然也顺带为王朝佐他们找一条出路,才是他要做的。 “王伯,我叫你一声王伯吧,你若是信我,我可以帮你们一把,嗯,我爹在左军都督府和山东都司以及提刑按察使司这边还有些同僚和朋友,还能说得上话。”冯紫英知道肯定要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才行,“但这个前提是你们需要有立功赎罪的表现,……” 王朝佐是真的不敢把眼前这个少年郎当做普通人来看待了,谋定而后动,肯定有所图谋,深知他也能猜测出一二,但是对自己来说,那又如何? 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愿意去博这一把,而对方的身份也让他增添了几分信心。 就在距离冯紫英和和王朝佐不到三里地之外的鼓楼东街一处临街宅院里,灯火通明。 厅堂里只剩下两个人,门岗也在院里大厅三丈开外,黑魆魆的暗夜里似乎隐藏着巨兽,欲待择人而噬。 “那王朝佐还在踯躅不决?”端坐在上方官帽椅的青衫儒生悠悠的道。 “首鼠两端,成不了大器。”站在下首的另外一名青年男子轻蔑的一撇嘴,“总掌经,这等人何须如此看重?” “应臣,教尊此次专门从北直隶而来,自然有其道理,我等应当向其展示我们山东东大乘教的力量,……”青衫儒生淡淡一笑。 “那总掌经为何不选择在我们郓城、巨野那边?”青年男子大惑不解,“那情况肯定要比在这边好得多吧?临清这边李国用大言炎炎,喜好浮华,看看他带的这些弟子教众,如何成事?” “应臣,我们弘法传道,为人行事,都要看长远,国用也很用心,不过不得其法而已,经此一役,他也许会汲取教训,嗯,教尊那边也自有安排,我等远来是客,就听国用他们安排就好,而且你也小看了国用,他也在东昌府这边花了不少心思,并非你我看到的那么简单。”青衫儒生折扇轻摇,目光却有些幽邃。 李国用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角色,但他徐鸿儒更不会让人,这一次倒是要让教尊看看,究竟谁更高明一着,这山东这边的教务还是得他徐鸿儒说了算。 “那王朝佐那边……”青年男子显然对青衫儒生很尊重,点点头问道。 “不必挂怀,教尊恐怕此次也没有多少心思在上边,不过是李国用和大公子一番心思罢了。”青衫儒生冷笑,“只怕他们最终会自取其辱,倒是让教尊大失所望了,我倒是不担心这场事儿,只是有些可惜了李国用辛辛苦苦在这边的筹划准备,却只是为了证明一下自己,太可惜了。” 话虽如此说,徐鸿儒还是对李国用在这边的潜势力颇为忌惮。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兖州府那边的经营可谓根深蒂固了,但是没想到在东昌府,李国用的渗透不比他逊色多少,只是李国用此人过于狂妄自大,做事太过毛糙,向这一次为了讨好教尊大公子王好礼之举就显得太过放浪,只怕教尊大人未必会喜欢。 日后倒是需要向这边伸一伸手,东昌府这边的富庶程度委实要比曹州、兖州那边强不少,大户林立,富绅云集,而且有运河码头之利,可谓得天独厚,这其中可资利用之处太多了,若是被李国用这厮所用就太浪费了。 青年男子还有些听不明白,但他素来敬重对方,总掌经这个职务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下来的,这杆大纛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扛得起的。 “应臣,你在这边还算熟悉吧?”青衫儒生的突然发问让青年男子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总掌经,我母舅便是东昌府人,幼年时候也曾经在母舅家住过一段时间,甚至也在这边寄寓读书,倒也认识一些人。” “教尊大人不远千里从滦州过来,足见对我们山东这边教务的看重,曹州、兖州那边我倒是有些把握,但是东昌府这边,李国用虽然有些手段,但是我担心他性子过于粗疏,倒是需要人替他帮补一二。” 青年男子高应臣听出了青衫儒生的意思,讶然道:“总掌经,您的意思是让我跟随李国用传道?” “倒也不必刻意追随,应臣,既然你对东昌府也熟悉,可以自行传教,若是那李国用找上门来,你亦可虚与委蛇,必要时便是跟随他传道也无妨,但却需要把持好自身,我等弘法传道非为自身,乃是秉承弥陀降世,缔造真空家乡,教尊亦言,内安九宫,内立八卦,此乃步入无极之乐的唯一途径,内立八卦,我等以曹兖为根,八卦要立,便不能局限于曹兖,东昌府只是我们的第一步,……” “那教尊那边……”高应臣颇为心动,但是又有些疑虑。 “教尊不也是如此么?滦州石佛口为根,我等为八卦之一,但卦生万象,滋养万物,何须拘泥?”青衫儒生笑吟吟的道:“教尊那边不会多说什么,一切有我,我等只要秉承教义,秉承弥陀降世真义,创建真空家乡,便是最大的福缘。你不知那顺天府张师姐下边收得两个好徒弟,刘米氏公然自称米菩萨,真定府只听菩萨之称,不闻王师之名;张海量在霸州称孤道寡,甚至把手跨过了河间府伸到了我们山东,呵呵,我也不知道教尊在想什么。” 青衫儒生还是忍不住在自己心腹面前发了几句牢骚。 高应臣若有所思,都在谋发展扩大势力啊。 他还以为自己跟随总掌经大人在这山东之地算是经营得法了,曹兖二州皆入己手,可谓一呼百应,但未曾想到这边东昌府李国用亦有如此气象不说,那北直隶更是风起云涌,看来总掌经大人说得对,还真的要早日做准备,未雨绸缪了。 “呵呵,总掌经,我只是觉得临清这边这一次如果就此作罢,就太可惜了,……”高应臣道。 “看教尊的意思吧,我们倒是也能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知晓这种事情不是那么寻常简单,李国用怕是囿于他在这边的各种羁绊束缚,这有时候是助力,但有的时候就会成为绳索,这倒是我们需要好好琢磨的。”青衫儒生徐鸿儒目光里多了几分沉静。 甲字卷第三十节野心,叵测 “前面就是东水门了。”王朝佐表面稳如狗,但是内心还是有些担心。 这一片已经是白莲教那边的控制区了,这一次进城之后白莲教和己方三拨人迅速达成了一致意见,但是仅仅是某些方面。 己方的想法很单纯,就是要一个示威行为,要求税监减轻过往税金,不能毫无标准的漫天要价,这样来往商家越来越少,商户生意也越来越清淡,临清城内城外这么多靠着来往客商吃饭的人就没法过了。 虽然知道这个行径是冒险,但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又能如何? 但白莲教这帮人卷进来就让王朝佐他们惊慌失措了。 他们不知道这帮人是怎么闯进来的,甚至之前根本就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一直到进城前一刻,他们才从某些人那里获知这个消息,但他们已经没有了左右局面的力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白莲教徒如洪水一般漫卷入城。 现在局面已经被对方控制,而王朝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现在他心里居然有了几分主心骨,而这份主心骨竟然是身旁这个少年郎带来的,王朝佐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猪油蒙了心会相信这个家伙的大言。 “王传头这是要往哪里去啊?”从侧面的小巷里传出来的声音让王朝佐竦然一惊。 火把下,几个身影从横巷里钻了出来,当先一人更是目光清冷,如毒蛇吐信一般寻找着什么。 见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自己背后的人身上,王朝佐只感觉一阵汗意从脊背上涌出,定了定神才漫声道:“原来是高传头,王某可未曾答应加入你们,怎么这么晚了高传头还没休息?” “睡不着啊,出来走走,王传头还没回答高某的话呢。”高应臣睃了一眼王朝佐背后的三个小孩子,都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只是这么晚了这厮却带着几个小孩子来着东水门干什么? “哦,我浑家又犯病了,这不让我侄儿来叫我。”王朝佐打起精神,这高应臣是曹州那边来的,还好一些,若是那李国用的人,就麻烦了。 “哦,怎么,高传头倒是个怜惜人啊,要回去一趟?今夜怕是不得清静啊。”高应臣目光如刺,始终不离他背后的冯紫英三人。 左良玉和王培安倒也罢了,那冯紫英明显不像是穷苦人家,虽然换了一身衣衫,但瞒不过久在江湖闯荡的高应臣的眼睛,这应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莫不是这厮要做人情,想要放人出城? “不敢,高某的确要回去看一看,也和李总传头打过招呼了。”王朝佐倒也不怕谎话被戳穿,他已经安排人在自己送冯紫英三人过来时去向李国用报备一声,等到李国用知晓,这边早已经出城,自己也假模假样回去一趟,倒也不惧。 这帮白莲教人不说自己是白莲教,却说自己是什么东大乘教,一会儿又说是罗教,什么传头总传头掌经总掌经,各色名号倒是纷繁复杂,那李国用已经几度撺掇自己入教,并隐约透露连济南府里和布政使司里都有人入了教,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呵呵,那高传头可要早去早归啊。”高应臣虽然起疑,但是却也找不出合适理由来刁难对方,存着某种心思,他也无意深究对方。 “谢谢高传头的记挂,某家知道。”王朝佐轻轻一甩手,径直而行。 冯紫英紧随其后,他已经感觉到了对面这个青年男子对自己几人起疑了,不过听口音对方倒不像是地道临清口音,更像是鲁南口音,而王朝臣似乎也并不太惧怕对方,所以他也只是装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跟随在王朝佐身后。 “传头,咱们跟上?”高应臣站定,看着王朝佐带着三人消失在东水门旁的路边上,若有所思:“让人去问问,高传头家住哪里。” “啊?”身后随从讶然,“不用跟上去么?” “哼,这是人家地盘,我们何须操心?只是这位王传头有点儿意思。”高应臣目光渐冷。 这个王朝臣在临清城里倒也有些身份和威信,尤其是在那帮编户和左近织工中,自己下午间一称呼对方为传头,便引起对方激烈的反抗,断不肯接受这一称呼,但今晚虽然也反对,但却没有那么激烈了,这绝对不是几个时辰就能转了性子,而是对方不愿意和自己再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争执纠缠,对方是在担心些什么。 担心什么?当然就是他背后那几个小孩子了,看样子应该是要送那个小孩子出城躲难。 高应臣背负双手一直注视着前方,这倒是一个契机,日后倒是要好好摸摸对方的底。 王朝佐不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露了破绽,此时他恨不能立即加快速度,但是却又不能不装出一副寻常模样,只是现在他不敢再直接让冯紫英和左良玉下水,还得要绕一圈回来,再在东水门旁找合适处。 “冯公子,记住你说的话。”王朝佐脸色复杂,看着对方,此时他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了。 “王伯,冯某年龄虽小,但是却也知道人无信不立的道理,只要你按照冯某所言,届时自然有你等一条生路。”冯紫英也冷声道:“只是这几日里却莫要去同流合污,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便不可活。” 话毕,冯紫英便和左良玉换好戏水短衣,悄然入水,左良玉还专门寻来一块泡桐木板以备不时之需。 夏夜的运河水依然凉意十足,一下水便打了一个寒噤,但很快冯紫英便适应了。 前世中他便是游泳健将,甚至在被双规之前一个小时才从温水游泳馆里出来,这也是他为数不多养成的良好习惯,烟酒茶,女人,过多的消耗了他的精力,所以即便是他很喜好游泳也没能帮助他摆脱三高的困境。 从东水门下水向东,水门上方有哨卡,但是这已经是下半夜了,只需要在城墙上和岸上布防,倒也不虞粮帮那几个人敢进来,所以防范并不算严密,而王朝佐也适时上了城墙头吸引了城墙上哨卡的注意力。 在听到城墙头上王朝佐的笑声时,一直潜伏在水边的冯紫英和左良玉便奋力潜游,连续几次扎猛子,一口气游出百十米开外,这才算是真正脱离了险境。 “你是说那王朝佐可疑?”灯下的青衫儒生徐鸿儒放下手中的那卷《叹世无为经》,挑眉问道。 “是的,总掌经,那王朝佐形色诡秘,跟随他的孩童中有一人不类常人,倒像是官宦士绅子弟,某怀疑其是要送那孩童去某处藏身或者出城。”高应臣躬身一礼道。“仅此而已?” 高应臣又说了自己另一点怀疑,青袍儒生徐鸿儒点点头。 “应臣,你的判断应该是对的,这王朝佐怕是有了异心,在为自己找后路了。”青袍儒生徐鸿儒摩挲着下颌,一字一句的道只是李国用已经有些对我们有了防范,我等若是再要插言,只怕他就要怀疑我们是不是在其中想要做些什么了。” “那是否需要禀告教尊?” “教尊此时正是想要大用李国用之际,这等言辞若无确凿的依据,怕是最好不要再提,否则只会徒招是非。”徐鸿儒摇摇头,目光闪烁,“也罢,我找机会提醒一下李国用,至于说他肯不肯信,就不好说了。” “那我们呢?”高应臣心中一紧。 “我们也得做些准备,别真的事到临头我等却没有任何准备,我本来就不看好这样一出,可教尊和大公子非要来这么一下子,又有李国用这蠢物一味逢迎,出点儿事儿也好,也让他们长长心,别以为朝廷就真的是一群禄蠡了,内里也还是有些人物的。” 徐鸿儒放下手,重新恢复先前的淡然,背负双手起身踱步一圈,“我们的人尽早准备离开,也算是见识了一番这边的动员之力,日后也好对照咱们那边逐一弥补。” 甲字卷第三十一节借力 刚来得及从水中爬上岸,就感觉到一点冰冷压在了自己颈项上,紧接着就是一个略感惊讶的声音:“是小孩子?咦,这不是琉璃井那边的左家二郎么?” 冯紫英没想到左良玉在临清城里还真有些名声,这在城外都能有人认识。 紧接着就是一阵吵闹对话,然后就是一个浑厚的声音:“怎么回事儿?” “回东家,这二人刚从水里上岸,应该是从城里东水门游出来的。”冯紫英已经被人紧紧压住了肩部,他没有反抗,自己虽然习过几年刀棍拳脚,但那不过是强身健体之术,要么专门吃这碗饭的成年人来较劲儿,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哦?城里游出来的,这是左二郎?”那个浑厚声音的中年男子应该是也认识左良玉,话语里似乎轻松了不少,“左二郎,为何深更半夜从城里潜水而出?莫不是你也加入了罗教?” “哼,爷从不和那些妖言惑众之人为伍。”妖言惑众这个词儿还是冯紫英说的,立即就被左良玉记住了,现学现用。 “哟,挺傲气啊。”一个声音调侃道:“那你为何如此行迹鬼祟的出城?” “小爷有大事儿。”左良玉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不妥,立即住口不说,任凭周围男子挑逗都不在言语,只是把目光放在冯紫英身上。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来得及观察周围情形。 几名劲装短衣的精悍男子各持刀剑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半弧形包围圈,拿住自己的是一名矮壮汉子,而站在圈外那名男子一袭灰袍,面若冠玉,一枚玉簪挽住头发,背负双手冷然注视着自己。 这大概就是那个所谓的东家。 左良玉带着的鱼皮包装着二人衣衫,这是水上讨生活的必备用具,二人一身短衣在这等情形下委实有些狼狈。 不过冯紫英倒不在意,这几个人明显不是白莲教的人,倒像是商贾人家和他们的护卫。 略加思索,冯紫英就能猜测出一个大概,山陕粮帮。 这是临清城中势力最大的商帮之一,几乎垄断了整个山东的粮食市场,甚至是北方粮食市场,九边的军粮提供也几乎是由这些山陕商人垄断。 而且这些商人和漕运瓜葛不浅,在朝中也是人脉深厚,每年新粮陈粮之间的把戏总会在这些粮商和水次仓储粮里边上演,已然形成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注意到那名锦衣男子上下打量自己,冯紫英倒也不怵,确定了对方身份之后,他反而不怕了。 粮帮这一次恐怕损失也不小,虽然不确定白莲教这帮人意欲何为,但是对粮帮肯定是不利的,这倒是一个机会。 自己和左良玉两人要这么走路到聊城,起码也得要一天时间,而如果能够得到粮帮帮助,那就要轻松许多。 虽然粮帮现在被白莲教这帮人给撵出了城,但是冯紫英也早就听闻过粮帮这些人势力很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甚至怀疑王朝佐的柳编匠户以及码头力夫、城外窑工这些人的闹事儿也许就有粮帮在背后使劲儿。 税监在临清设卡对整个临清的商业打击都是致命的,所有生意都起码锐减了三成以上,尤其是像粮帮这种大宗生意,更是锐减了一半以上,恐怕任何人都难以忍受。 而且这税监一设似乎还有长期化的模样,再这样下去,只怕粮帮就真的只有喝西北风了,那么有些小动作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了,只不过大概他们也没有想到会让白莲教这帮人找到了机会钻了进来。 锦袍男子的目光只是略微在左良玉身上停留了一下就重新回到了冯紫英的身上,阅人良多的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少年郎恐怕才是二人中的为首者,而且表现出来的那种淡然风度还真有点儿不俗。 “少年郎,你和左二郎为何出城?” “教匪作乱,当然要出城。”冯紫英也很简单的回答道,他知道这不过是些过场话,很快就要步入正题,粮帮遭此大劫,恐怕也是心有不甘,多少也要有些打算。 “哦,城门早已经被封,就算是那东水门,也有乱匪把守,你如何能出来?”锦袍男子声音有些阴柔,配合着面白无须的形象,若非这人分明就是粮商一脉,冯紫英简直就要怀疑对方是否就是那位常公公了。 “偌大一条运河横亘过城,哪里找不到下水之处?”冯紫英无意和对方斗嘴皮子,但是他也清楚若是要赢得对方的信重认可,却又只能在嘴皮子上花些工夫了。 锦袍男子轻笑,背负双手更是悠然,“哟,说的这般轻巧,小郎君莫不是浪里白条?” 鼓楼东西街这一段就有二三里,而这一段乃是粮商云集所在,也是教匪驻防重点,要想在这一段下水可不容易,而且在这运河中要想游出来,也极易被贼匪觉察,只能是在东水门附近下水才有可能。 冯紫英知道这《水浒传》在大周上下还是很流行的。 这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截取其中一段来作为自己经典曲目来说书者甚众。 这具身体的记忆中也还保留着一些,啥武二郎、花和尚、黑旋风和鼓上蚤这类英武角色是颇受下层百姓的欢迎,便是这临清城中亦有不少茶馆中的说书人讲这《水浒传》段子。 冯紫英也没想到对方如此牙尖嘴利,略作沉吟便道:“尊驾可是粮帮主事之人?” 锦袍男子略感惊诧,但是随即转念一想,此子气度不凡,能看出自己身份也属寻常,点点头:“算是吧,不知小郎君是何人啊?” 冯紫英也不客气,径直道:“家父神武将军冯公,小可现在京师国子监就读。” 锦袍男子微微一震。 临清三大家的名头他还是知晓的,这冯家之所以能名列三大家之中,就是因为其一支在本朝初建时追随太祖皇帝打江山,成为当年的从龙一族。 只是这冯家一支好像从龙时间晚了一点儿,所以远不及当年的四王八公那么风光,但也算武家勋贵了,起码在这临清州算是遮奢豪门了。 “在下倒是失敬了,原来是冯公子。”锦袍男子面色变得温润亲和,“在下洪洞王绍全,忝为临清山陕会馆执事。” 果然是晋商,冯紫英心情有些复杂。 历史上明清易代时的晋商名声可是臭名昭著了。 冯紫英虽然对其具体情况不太了解,但是也知道晋商一直是中国商帮中的一股重要力量,而其与塞外的鞑靼人和关外的建州女真免不了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同样像自己老爹当大同镇总兵时,不也一样要和晋商打交道? 没有他们运来的粮食,这九边之地几十万边军吃什么? “哦,冯紫英有礼了。”冯紫英倒也不敢轻慢,山陕会馆也是临清山陕商帮的核心,冯紫英不清楚其内部架构,但是想必那执事也不是寻常角色了。 “冯公子可是才从城中脱困?这可真是邀天之幸。”王绍全对冯家并不陌生,毕竟冯唐也是当过多年大同总兵的人物,知道冯紫英是冯唐嫡子。 山陕粮帮和九边军将皆有很深的渊源,每年开中法运送到边镇上的粮食太半皆是山陕粮帮承揽,哪怕是皇商也未能从中抢下他们的主导位置。 只不过近一二十年来皇商和一些与朝中重臣瓜葛勾连颇深的巨贾开始渗入盐引发放权,使得开中法效果大打折扣。 这也极大的破坏了边塞地区的商屯积极性,运粮积极性也大受打击,所以局面日紧。 “侥幸脱身,但是我还有一些家人受困于城中。”冯紫英一边揣摩对方,一边问道:“鼓楼东西街皆被教匪占领,仓库中的粮食亦被教匪据作粮秣,不知道王先生可有应对之策?” 王绍全打了个哈哈,“卫军都毫无反应,王某不过是一介商贾,奈何?” “山陕粮帮可不是寻常商贾,执掌临清乃至北地商贾牛耳,难道说就这么任由教匪肆虐?”冯紫英知道肯定是觉得自己小孩子,不愿意和自己多谈这些,现在和自己废话,也就是看在冯家的面子上而已,所以他也直接步入正题,“小可可否与王先生单独一谈?” 王绍全诧异之下一时间居然没有回应,直到冯紫英稚嫩的面孔上都有些不耐,才反应过来:“哦,冯公子有何事?可是要王某帮忙,但这教匪势大,我等也无能为力啊。” 冯紫英不语,只是微笑,王绍全这才讪讪的道:“当然可以,……” ****** 甲字卷第三十二节尔虞我诈 当冯紫英坦然的把自己的意图和盘托出时,王绍全陷入了惊疑不定的沉思之中。 这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想出的办法? 纵然时有人为其出谋划策,但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居然就敢冒这样大的风险,从东水门游泳而出,而且还成功的说服了王朝佐为其帮忙打掩护。 这简直有点儿神乎其神了。 还有这个王朝佐,自己也早就料到此人怕是不稳,拖家带口,还有魏家胡同那帮人几百户,只不过这么快就开始转向,还是让他有些不舒服,好在己方也早有准备,倒也不惧。 而且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本身也已经超出了先前的可控范围,再下去未必是好事了,倒要看看此人究竟能有多大本事。 冯紫英没有隐瞒什么,在略做思考之后,便略作保留的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和意图和盘托出,他认为对方或许会认可自己的想法,有一定合作空间。 “冯公子,李督帅的确已经到了东昌府,但是你觉得能说服李督帅动用他的亲兵营来行险一搏?” 良久,王绍全才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狠狠的搓揉了一阵道。 “没有太大把握,但是我以为如果粮帮愿意出一把力,也许可能性会大很多。” 冯紫英语气很淡然,但言语中却透露出很强的信心,这让王绍全很是郁闷。 “冯公子,恐怕有些情况你不太了解,我们恐怕帮不上什么忙。”王绍全表情仍然很平静,但是话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冯紫英费解:“哦,山陕粮帮在这运河上下偌大名声,且与漕粮关联甚深,为何却如此一说?” 王绍全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冯公子有所不知,我们粮帮和漕粮的确有些瓜葛,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李督帅才为了避免瓜田李下,对我们山陕粮帮一直颇多……” 王绍全作了一个有些隐晦的守势,冯紫英立即就明白过来,只怕这山陕粮帮和这位李督帅之间是有些龃龉的,至于说具体原委,恐怕也不是王绍全所说的瓜田李下那么简单了。 粮帮在城外依然很有势力,这一处所在便是三里铺的一处大宅,与钟公祠隔河相望。 见此情形,冯紫英也不废话,“既是如此,小可倒是冒昧了,不过哪怕有一份可能,也当去尽力一番,小可决定去东昌府求见李督帅,恳请他立即发兵浇灭白莲教匪,不知王先生能否为我二人提供一艘小船,送我等去聊城?” “冯公子客气了,纵然公子不提,王某也会如此,从这里到聊城,若是以山梭不停歇疾驰,一日可达,请工资尽管放心。”王绍全立即拍了胸脯,“只是王某也想提醒一下公子,那李督帅乃是文臣,而且上任时间不久,其人素来对我等商贾轻视,如何说服他,冯公子恐怕还需要仔细琢磨,或许冯公子贡生身份能有所助益。” 冯紫英又问了关于这位李漕总的情况,这方面王绍全倒是知无不言,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情况。 把冯紫英二人送出门,安排了船只,王绍全才回到厅堂。 “二叔,为何对此子如此看重?”一直跟随在王绍全身旁的年轻人忍不住问道:“莫不曾二叔真的认为他能说服李漕总?” 王绍全背负双手在厅堂中来回踱步。 “此次民乱有些出乎我们预料,这罗教中人竟然如此势大,我们也未曾想到,而且还有外人掺和进来,让我们始料未及,现在也需要认真应对,如今我等亦是骑虎难下,若然难以压制下来,粮食损失倒是小事,若真是毁了这一切店面,伤了元气,那该如何是好?” 他身旁的年轻人也是沉吟不语。 “而且我感觉这个少年恐怕远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只想救民水火,冯家在临清虽是望族,但是神武将军一支其实已经很少顾及这边了,他们的根基在京师,在大同,但此次此子甘冒奇险而出,而且先前我与他的交谈中,他并非对此次民变因由一无所知,甚至可能还隐约察悉一些其他,这才是我有些担心的。” 王绍全的话让青年男子也有些吃惊,但是随即便又强硬起来。 “那又如何?只是猜测而已,现下尽人皆知乃是税监苛索引发民变,罗教借势趁机作乱,我们粮帮也是最大的受害者,这城中店铺商货尽皆被洗劫一空,要论罪魁祸首,那也是那常公公,而罗教和力夫、编户、窑工中的一些人当是附从为恶。” “三郎,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那冯家子虽然年少,却非可欺之人,当然我们也不会承认。” 王绍全目光闪烁,似乎是在细细掂量其中的分寸。 “我只是好奇,这位冯家嫡子会如何来说服那位李漕总?那一位也不是好打交道之人,若是那冯家子自恃武勋之后,只怕要吃个闭门羹,没准儿还得要被戏谑一番赶出来也未必,连我等想尽一切办法要想见那李漕总一面也不得,这位冯家子还是太稚嫩了一些。” 王绍全的话让青年更是大惑不解,“那为何二叔不提醒他?” “为何要提醒他?成也好,不成也好,与我等有何关系?”王绍全目光在灯光下越发幽邃闪烁,“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样轻易湮灭,我等付出了如此代价,总要有一个结果才是,且看那李漕总如何应对吧。” “二叔,你是说那常公公和李漕总……” “哼,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等就坐山观虎斗吧,无论哪一方得手,都只会对我们有益,最好是……”王绍全轻轻一笑,似乎胸有成竹,但是却又总觉得忽略了一些什么似的。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凝神思索了一阵,还是觉得须得要谨慎一些。 “嗯,我们恐怕也还要做一些准备,你再派人去东昌府走一遭,抢在他们前面。如果他们一到,那边就安排人盯着,看看这这个冯家公子能有什么花招。” 甲字卷第三十三节坐困愁城 就在冯紫英和左良玉登上山梭小艇南下时,在冯家宅院内的夹墙密室里却是陷入了一种无言的沉寂中。 冯佑实际上在送走了冯紫英之后就有些后悔了。 主家只有这么一个嫡子,若是有了一个闪失,自己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家主交代了。 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太明白怎么就会被铿哥儿给说服了,没错,那些理由都是有道理,但是说一千道一万,那都是要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一旦出一个意外,那落入白莲教徒手中,该当如何? 想到这里,冯紫英就觉得还不如直接当机立断保着铿哥儿闯出城去,那会儿教匪刚刚进城,尚未完全控制住城区,未尝不能找到一个机会把铿哥儿送出城去。 至于说其他人的死活,他就顾不得了,就算是日后有啥祸患,那也总胜过冯家绝后,想必家主也应当是领会得到的。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铿哥儿已然出去,虽说这等小孩子被拿住未必就会有性命之忧,这黑夜里有个闪失却也说不清楚。 这种纠结忐忑的心绪一直困扰着他,让他难以平静下来,便是在塞外被蒙古鞑子骑兵围困,他也没有这般心烦意乱。 贾雨村和薛峻一直在观察着冯佑的举动。 在冯紫英离开之后,整个密室里就如同一具活棺材一样,大家就这么悄然无声的龟缩在这里,等待着命运的决断。 这种时间是最难熬的,不知道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唯一的办法就是等。 像自己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一旦被贼匪拿住,其结果不问可知,而且这还有东翁林公的独女,若是有个闪失,只怕自己这一辈子都别想在踏入仕途了。 薛峻一样辗转反侧,遭遇这样的厄运,谁也未曾预料,尤其是在这运河腹地号称北地头号码头的临清城,居然会发生这样的民乱,甚至已经不是民乱,就是叛乱了。 在获知贾雨村护送的林海之女上京之后,而薛峻所在薛家又是和贾王史家并称的金陵四大家之一时,贾雨村对薛峻的态度也亲善不少,同处这等环境下,两人更是很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 “润高兄为何孤身来此,江南富甲之地,金陵更是繁华,何须来此生疏之地?”贾雨村颇为不解。 贾史王薛四大家之名他也是在获知了林海要为其谋官之后才开始去打听了解的。 虽说四大家只是金陵四大家,而且也远不及三五十年前那等风光,但是毕竟四大家也是当年从龙武勋之后,即便是迁都京师之后,金陵四大家在京师一样是簪缨之族。 那王子腾贵为京营节度使,执掌京师三大营,得宠之势不言而喻,那贾家一是一门两贵,更有嫡女入宫,这薛家再说没落,也算是皇商一脉,为何这薛峻好歹也是薛家嫡支,纵然是二房,也不该如此才对。 薛峻脸色微微一变,本不想说,但却又想到此人既是能蒙林海看重托付送女进京,又是进士出身,日后怕也是要有一番造化的,若是虚言诳骗,日后为其获知实情,反为不美。 而且这薛家这么些年来的情形也并非什么隐秘之事,此人下来略一打听便能知晓,还不如坦然相对,顺带结一份善缘,没准儿日后也能有个照应。 “雨村兄有所不知,自我兄逝去后,家中长房便无能主事之人,这年头世态炎凉,许多生意也是人走茶凉,原本一些人脉便也渐渐淡了,……” 薛峻叹息了一声,“江南固然富庶,但徽州、龙游、洞庭等地商贾抱团排外,而且经营数十年,若非有绝大人脉,便难于其匹敌。” 薛峻虽然只是简单一说,但贾雨村也就明白了。 江南商帮势大,徽商、洞庭、龙游等地商帮在各地都颇为势大,而且经营多年,其背后皆有大人物为其靠山。 便是自己当年当知府时,亦有遇到过这等情形,更有前来攀附者,只不过自己为官时日太短,尚未真正深入便被罢官,若是这一次能得偿所愿,定要好好经营一番。 这薛家长房缺了主心骨,这薛峻显然有些力有未逮,所以才意欲来北地寻找商机,只是哪里的生意怕都不好做,条条蛇都咬人,未必就能如愿,现在还遇上了这种事情。 “润高兄无需气馁,生意也是有盛有衰,我倒是觉得这临清若是寻常时候,怕是难有机会,但是经此一劫难之后,没准儿还能有些机缘。”贾雨村沉吟着道。 “哦?雨村兄何出此言?”薛峻毕竟是商人出身,便是身处险地,也不忘这生意上的关节。 “剿匪叛乱,朝廷总是要剿灭的,但这临清城何等繁盛,教匪势大,官府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拿下,这战火一旦绵延,兵灾牵连甚广,先前那一位不也说了粮帮也死了数十人,店铺粮食尽皆被洗劫一空,而这临清城中其他诸如钱庄典当、机织绸庄怕都难逃此劫难,只是这临清城地处运河要道,漕仓皆屯于此,这却是改变不了的,便是毁于兵灾,朝廷和地方上都一样要让其重新恢复生机,或许这便是一个机缘,……” 薛峻大为心动,不得不承认这读书人就是厉害,连这等商贾形势都能看得如此深远精准,难怪人家能考中进士还能当一任知府,只是不知道对方因何贬官。 若是此番能脱身,还真的……,想到这里却才反应过来,这现在还生死未卜呢,禁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贾雨村却以为对方还在发愁,继续道:“润高兄,我也知道这里边肯定也有一些难处,临清城乃是北地有数商贸大镇,纵然有此机会,若是无有力奥援,怕是难得立住脚,这却须得要仔细掂量。” 薛峻连连点头,此言正解,这般大城,怕是无数人觊觎,纵有机缘,若无靠山,一样也会被本地豪强吞得渣滓皆无。 “多谢雨村兄提点,但愿此番我等能逃此大难,逢凶化吉。”薛峻郑重其事的拱手一礼。 这边二人相谈甚欢,那边萝莉对小子,却是针尖对麦芒。 “我家大爷便是在国子监里也是百里挑一,国子监,知道么?全国的读书人都得要……” “啐!小心风大闪了舌头,你家铿大爷怕是荫监入监吧?谁不知现今这国子监里龙蛇混杂不说,若是那寻常州府岁贡拔贡送入,倒也罢了,你家大爷难道还是这东昌府临清州抑或顺天府的拔贡?” 小丫头轻蔑的撇了撇嘴,虽是身处险地,但也不肯弱了气势,“我看倒是纳贡或者例监居多吧。” 一番话把平素嘴铁善辩的瑞祥给说得目瞪口呆。 虽说也知道自家主子去了国子监坐监读书,但是究竟是如何去的他却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和老爷有关,什么纳贡例监或者岁贡拔贡这些词儿,他却是一概不懂了。 见那瑞祥如同一只呆鸟般无言以对,小丫头傲娇的一仰头,“看你也不懂这些,日后好好问问你家主子,别动不动就充大头蒜,没地害臊人。” 瑞祥气急败坏。 甲字卷第三十四节呸,登徒子 这丫头先前还好,瑞祥也有些怵对方是什么巡盐御史林公之女,不敢放肆,所以说话也是小心翼翼。 倒未曾想这丫头却是舌尖嘴利,怼人也是不留情面,动辄冷笑蹙眉撇嘴,看得人没地生出气恼,所以才会想要抬出自己主子来炫耀一番压一压对方。 未曾想这丫头却恁地尖酸刻薄,虽说不明对方话语中的意思,但是察言观色便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而且更让人郁闷的是自己还完全听不懂其中奥妙。 “哟呵,小丫头嘴巴挺硬,那为何却要蜷缩在这里要我家大爷冒着性命危险去替你们求援?你为何不去?” 被这小丫头给噎得实在忍不住,瑞祥也终于爆发,开启了毒舌功能。 “还巡盐御史之女呢,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吧,怎地却如此不知好歹?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也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句话,莫不是以德报怨倒成了林家祖训?” 这瑞祥六岁就跟随着冯紫英,从大同到京城,不说亲如兄弟,但二人也基本上是形影不离了,冯紫英在家中就学,他也跟在一旁,几年下来,也识得不少字。 他还在大同便经常跟随冯紫英和一帮子武勋子弟四处厮混,到了京城之后更是如此,这嘴巴早就操练得铁齿铜牙。 先前也是碍于小丫头年龄太小还有巡盐御史嫡女的身份才不敢放肆,但这会儿被对方给怼得头脑发热,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林黛玉也没想到冯家一个小厮也敢如此放肆,而且口齿伶俐丝毫不弱,抢白起人来半点不饶人。 想一想先前那冯家哥儿出行求援的确让人动容,她之前也有些感动,连贾夫子都一直称对方不愧是虎父无犬子,果然胆力过人。 “哼,不过是暴虎冯河,徒逞蛮勇,……” 话虽这么说,小丫头也知道自己这话不在理,受人恩惠却要背后非议,非正人君子所为,声音也低了下来。 更何况之前冯紫英和几人对话她也听得清楚,虽然不是太明白,但是也清楚连贾夫子和薛家叔父都赞叹不已,绝非自己所言的“暴虎冯河徒逞蛮勇”。 见对方堕了气势,瑞祥倒也不为己甚。 当然最主要原因是他先前就发现自家主子时不时的偷窥这小丫头,脸上神情也甚是怪异,而这丫头又是巡盐御史林公之女,而林公和贾家又是姻亲,冯家与贾家乃是世交,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儿。 在来临清之前老爷就已经和夫人在商议主子的婚配之事,若是主子真的对看上了这丫头,虽说这年龄尚幼,但却也可以上门先行议亲。 虽说婚姻之事乃是老爷太太做主,但京师冯家一脉三房仅此一个嫡传独子,视若珍宝,尤其是太太对主子更是言听计从,日后真要和这小丫头成了一家人,那自己就惨了,想到这里瑞祥心里反倒是有些发虚了。 见原本气势如虹的小子这会儿突然又一下子怂了,小丫头片子也有些奇怪,瞥了对方一眼,觉得自己之前一句话好像并没有多少攻击力,怎么对方反而就颓了? 见对方突然不吭声了,小丫头抿着小嘴琢磨半晌,才又道:“你家铿大爷在国子监坐监多久了?” “有小半年了。”瑞祥越想这种可能性越大,说话也就更加谨慎,他年龄虽小,但却是冯唐专门物色来替冯紫英照顾寻常生活的,冯家也是专门调教过的,所以在这些方面也格外精细。 “那你家铿大爷可是要去乡试还是肄业后直接授官?”小丫头见对方其实弱了许多,也没有再咄咄逼人,只是想要多问一些对方情况。 “这却不知,大爷才去半年,这半年里读书颇为辛苦,原来在大同亦有塾师专门教授,称我家大爷笃学不倦,囊啥雪,……”想不起词语,瑞祥有些尴尬,挠了挠脑袋。 小丫头也是一愣,但随即笑了起来,“怕是囊萤映雪吧?” “对,对,就是这个,……”瑞祥嘿嘿笑起来。 “囊萤映雪那是形容穷苦人家读书的辛苦努力,冯家何以至此?牛头不对马嘴,也不知道是哪个读书人会这么阿谀逢迎你家那一位?”小丫头耸了耸鼻子,“那个塾师有意讨好神武将军也不至于如此吧,想让神武将军多给他点儿束脩?” 瑞祥急了,“怎么可能?我家大爷在大同府便是以好读书著称,便是书院里的教谕都对我家大爷赞不绝口,我家大爷是肯定要去参加会试的。” “哦?会试?你家铿大爷这般有信心?”林黛玉显然不太相信。 国子监里出来的监生们几乎都是奔着肄业授官而来,要么就是捐个好名声。 她听父亲说起过,现在国子监是一年不如一年,若是二三十年前倒也能有几人能从顺天府乡试里考上举人,但现在怕是一科都未必能有一人了,真要有意参加乡试的,要么在府学里,要么就是自己聘请塾师。 “我家大爷昨日里还在说,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他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瑞祥昂首颇为自豪,他以为这两句诗是自家公子所作,却不知其来源。 林黛玉眼睛一亮,那“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半句句她自然是知道来历的,但那半句话“胸藏文墨怀若谷”却不知道是何人所作,似乎是有意与苏东坡那句相对,而后面那一句就有些俗了,虽然情通理顺,但却没有什么韵味。 “这可是你家铿大爷所作?”林黛玉含笑而问。 “那是自然。”瑞祥摇头摆尾,满脸得意,“我家大爷读书六年,老爷为其聘请塾师皆是饱学之士,其中还有一名落第举人,岂是寻常人可比?” 林黛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个冯紫英的小厮倒是挺有趣。 她素来早慧,在家中求学,那贾雨村倒也惊讶于她的慧黠,加之林如海珍爱过甚,除了闺阁规矩外,其他方面倒很有点儿散养的意思。 这丫头也喜欢看杂书,疑问颇多,贾雨村也未将其视为等闲小丫头,时常向她提及其他杂务,所以她才这般大胆机敏。 “哟,那看不出你家那一位大爷还真的挺好学啊。”林黛玉抿了抿嘴,“四五岁就开始读书,莫不是读成了一个书呆子?” “哼,林姑娘你这可就说错了,先前你也该看到我家大爷和你家夫子、薛先生商议,书呆子有这个本事?”瑞祥轻轻哼了一声,一心要维护自家主子的形象。 说实话这几天铿哥儿病了一场之后似乎人变化不小,不但性子变得沉稳了许多,话语也少了,但每一句话出口好像都挺有道理,连冯佑都要琢磨一番,这放在以前是根本没有的。 这么些年冯佑虽然对铿哥儿很看顾,但是大事情上是绝对不会任由铿哥儿胡来的,这一次让铿哥儿独自出门,铿哥儿居然把冯佑给说服了,这就太让瑞祥觉得不可思议了。 自己原本要阻拦,但是被铿哥儿眼睛一瞪,感觉就像面对老爷一般,让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一般人遇上这种事情,只怕都吓到瑟瑟发抖,不知所措了吧?我看连你家贾夫子都脸色发白,话都说得不利索了,那薛老爷还说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呢,不一样没了抓拿?但看看我家大爷,怕过么?那得用啥词儿来形容,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吧。” 瑞祥一副与有荣焉的得意模样,让林黛玉很是不屑。 不过林黛玉也要承认,先前自己不也是吓得六神无主?自家婆子更是哭哭啼啼抹泪不止,贾夫子和那位薛老爷也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倒是那冯紫英一副气定神闲,泰然不惧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天生木讷,还是真的大将风范? 呸,怎么可能?!也不过比自己大上三四岁,却一副老气横秋的小大人模样,尤其是在贾夫子介绍了自己身份之后,更是贼眉鼠眼的盯着自己看,让人生厌,真想把他那双目光灼灼的贼眼珠子给挖了。 想到这里,林黛玉只觉得自己俏靥发烫,呸,登徒子! 甲字卷第三十五卷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登徒子却早已经在连夜南下的山梭小艇上辗转反侧了。 虽然小艇乌蓬下有一升铺可供人歇息,但是且不说汗酸味儿、咸鱼味儿加上那朽烂得难以入眼的破褥子,冯紫英此时那里还有多少心思睡得着。 看似逃出生天了,但是冯紫英却明白,李漕总那边这一面怕是不好见。 虽然只是简单介绍,冯紫英也能大略听出这位李三才李漕总好像是个不怕事儿但是却也不愿意惹事儿的精明人。 感觉这势力不小的山陕粮帮好像和对方关系处得并不太好,甚至可能被打压,但具体是否真正如此,什么缘故,却不得而知。 按照那王绍全所言,李漕总只管这漕务,其他和漕务无关的一概不论,但谁触碰到了他的权力范围,那就不会好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这不是虚职,等闲地方官是招惹不起的。 两个划桨壮汉是粮帮专门提供的,显然是久走这条水道的好手,两人划桨,整齐划一,气息悠长,完全看不出多费劲儿,而小艇速度却是相当迅捷。 如无意外,辰时就能赶到聊城,但估计早就有消息从临清这边传到聊城了,只不过不知道东昌府那边会有如何反应。 按照王朝佐的说法,东昌府千户所的卫军也一样被兵备道柳宪台与临清卫卫军一道都带到兖州去了,这就意味着东昌府这边一样是空空如也。 这等情况下,东昌府是根本无力也不敢来临清的,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飞报济南,看省里怎么应对了。 李漕总是元熙十四年的进士,据说深得太上皇信任,但卷入南北之争之后被挤出京师,到南京担任参政通议,元熙四十年方才正式启用担任漕运总督,不过当时的元熙帝现在已经是太上皇了,这李三才和当今圣上永隆帝关系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消息都是冯紫英结合了贾雨村和王绍全一鳞半爪透露出来的消息综合起来的。 来这大周王朝的时间还会是太短,而这具身体以前好像也从未对这些方面有过多的关注,老爹那边是走的军方体系,和朝中有瓜葛,但好像暂时还够不上,文官体系这边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但话说回来也是,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少年郎,到国子监都靠荫监,哪里对朝中这些事情会感兴趣? 也是自己这个穿越过来的老官迷才会对这方面的事儿如此感兴趣。 呃,冯紫英发现自己似乎代入感真的很强,尤其是对这些方面很感兴趣,起码在这些方面,几乎不需要任何人带,就能入门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都有些羞惭,难道自己真的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冯大哥,你也歇息一会儿吧,到府里怕是要辰时了。”左良玉一直坐在乌蓬口子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去东昌府,这么些年来,他在这码头上打滚,东昌府少说也去过七八回了,对东昌府并不算陌生。 “嗯,睡不着啊。”冯紫英叹了一口气。 估摸着这条命现在是保住了,但是看这大周王朝的形势是真的不太好,他这个外来人都跟着着急。 这个时候他还真有些后悔当初没多看看明史了。 虽说这大周和大明不是一回事儿,但是从自己所见所闻来看,大周体制和大明基本一致,也就是说,若是要在这大周朝里混得开,就得要明白这大周朝廷里的政治和政权运行模式是如何运行的。 怎么样才能混成像另外一位冯家名人——冯道那样的不倒翁,这就是冯紫英的大目标。 当然还有一些小目标,不是赚它一个亿,而是如何能让自己理直气壮光明正大的过上在前世中属于“骄奢**”但在这个世界属于在正常不过的生活。 比如想纳几个妾就纳几个妾,想梳弄几个通房丫头就梳弄几个,甚至还可以为所欲为的养外室,想得有点儿远,也有点儿羞耻,但男人好像一旦放开思绪还真的有点儿控制不住。 呃,要说这在《红楼梦》里似乎都是常规操作,想必这大周王朝都应当是如此才对,没理由自己不能如此啊。 想到这里冯紫英反而对这一次要去东昌府面见李漕总的心情更急切了,性命保住了,那么就该考虑如何更进一步,谋求更多的东西才对。 万丈高楼从地起,京师不是一天建成的,要想在这个世界混得好,那么就要从点滴细微开始做起。 比如今日里自己所遭遇的,那贾雨村虽然自己知道是个擅长见风使舵的角色,但不得不说他能混的好也是一个高手,现在还是落魄时候,有机会也要好好先结交一番,没准儿日后也能有用得上的时候。 还有那薛峻,应该是薛蝌薛宝琴的老爹,皇商而已,还是二房,看似没啥前途,但薛宝琴的未来公公梅翰林似乎也是一个政治人,哪怕可能会是十年后的事情,但未雨绸缪,先结交一番,也算打个埋伏。 而且这年头貌似资本主义已经在中国大地上萌芽,也就意味着资本的力量会越来越大,而且多了自己这样一个外来变数,资本会发生什么样的嬗变,还未可知,但是绝对是可资利用的一个因素。 这商贾人家就是资本的代言人,皇商也不例外,尤其是这种现在混的不太好的皇商,更是有利用价值的。 “冯大哥,你是怕李漕总不见你?”左良玉显然没有冯紫英那么多心思。 “嗯,未必吧。”冯紫英一时间也好这厮说不清楚,心理年龄严重错位,根本没法解释。 哪怕这几天里他不断的调适自己的心理状态,加之这具身体的记忆一股脑儿的灌入自己的脑海中纠缠在一起,再也难以分开,但是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不适感,还是让他经常有一种恍惚的状态。 毕竟,这十二岁和四十二岁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要慢慢将原来的灵魂和今世的这具身体和记忆融为一体,还得要段时间。 “那李漕总听说也是一个不好说话的。”左良玉突然冒出来一句。 “为何如此说?”冯紫英一愣。 “去年李漕总十月到咱们临清,七八个人挨了板子,毛贵他爹被打得浑身是血的抬了回来,差点儿丢了性命。”见冯紫英一脸疑惑,左良玉赶紧解释道:“毛贵他爹就是常盈仓的仓副使,分明是那仓大使的过错,那漕粮新粮保管不善,但那仓大使却赖在毛贵他爹身上,那李漕总根本就不听毛贵他爹的申诉。” 不问可知都是些烂账,陈粮新粮之间的转换,每年的固定“漂没”,免不了就是和那山陕粮帮勾结在一起做的手脚,谁有问题根本就说不清楚。 没准儿左良玉所说的那毛贵他爹也一样不是好货色,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三仓大使副使拉出去斩了绝对不会错。 甲字卷第三十六节求救 “二郎,很多事情咱们也不清楚里边底细,毛贵他爹为啥挨板子而仓大使没事儿,轮不到咱们这些外人置喙,他们自个儿心里明白。”冯紫英淡淡的道:“你还年幼,日后长大了就能知晓一二了。” 左良玉似懂非懂,只能点点头,冯紫英的话对他来说还是深奥了一些,但他隐约也能觉察出对方说的话里似乎隐藏着很多东西。 对这个意外“捡来”的名人左良玉,冯紫英还真没想好怎么来处理。 大明的一代军阀,现在还是一个小萌新,虽然也露出了一点儿乳虎气象,但还差得太远。 如果左良玉真的能成长起来,冯紫英是不愿意去揠苗助长的,听凭其野蛮生长才是最好的。 但冯紫英又怕这世界已经偏转,历史已经改变,这左良玉还能如那一个时空中那样茁壮成长一跃化龙么? 没人能确定。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需要考虑清楚,这有点儿算是本时空中自己收到的第一个小弟,而且有那个时空的模板,说明这左良玉是有这个成长底蕴的,那么自己凭什么就不能好好培养一下呢? 没准儿他这一世还能有更好的造化呢? “二郎,日后你打算干什么?”虽然现在说这些还有些为时过早,但是冯紫英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一下。 “日后?”左良玉有些茫然,摇摇头,“没想过,冯大哥,我现在白日里就跟着我二叔打铁,闲一点儿有机会就跟着码头上的人出去看看,要不我能干啥?” 这个问题对左良玉来说显然太复杂了一些,这个年龄的少年,以他现在的家世条件,似乎也没有什么能供他选择的,就是混日子,填饱肚皮,能顺利的长大成年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思考了一下,冯紫英也觉得有些棘手。 若是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倒也可以替对方安排一下,问题是现在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要想替左良玉如何安排一下,家里铁定不会答应。 而如果让左良玉变成和瑞祥一样当自己跟班儿,这是冯紫英绝不愿意的,那没准儿就会耽误了左良玉的成长。 “二郎,若是可以的话,这一次事了之后,我希望你能去读读书,未必要去考中秀才举人啥的,但起码你要能看懂兵书将策吧?”冯紫英沉吟着道:“你家是军户,你现在年幼暂且不说,待几年后你也许就要入军,……” 左良玉有些兴奋,“冯大哥,我早就想入军,可就是年龄太小,入军打仗可用不着读书识字,……” “混账话!”冯紫英怒声打断:“你不读书识字,如何能读懂兵书将策?莫不成你就指望着靠刀枪过活,一辈子当个戍卒?” 冯紫英的怒斥却让左良玉内心感受到一丝暖意。 他当然明白对方是为他好,只是他从小久未读过书识过字,而且也没有这个条件,现在骤然要让自己去读书识字,一时间也难以接受,而且也没听说当兵吃粮还要读书识字,这临清卫里上千号人,有几个人识得字? 至于说兵书将策,这就有点儿远了,根本不是左良玉现在能想的。 孤灯如注,伴随着摇曳的灯焰,挂在棚顶上的气死风时不时的摇晃一下,让两个人的面部表情若隐若现,左良玉的一脸不服气也看在冯紫英眼中。 “二郎,你若是只当个戍卒也就罢了,但日后你若是当上了小旗总旗,百户千户,难道你也当个睁眼瞎,大字不识?” 左良玉还真从未想过自己能当啥百户千户,在他看来,怕是一个总旗都能让人羡慕不已了,但冯紫英的话却让他内心的木屑念想顿时疯涨起来。 百户千户看似遥不可及,但是想想冯大哥的老爹是神武将军,日后自己若是入了军,只要肯搏命,没准儿还真能混出头,当个百户千户也许就不是白日做梦了。 见左良玉不做声,但面部表情却出卖了他,冯紫英也不多说:“你自个儿好好想一想,过了这一桩事儿,找个法子,去私塾里去读读书识识字,日后从军也能博个出身。” “哥,可是我叔父怕是……”纠结了半晌,左良玉才幽幽道。 “哼,我会和你叔父好好说一说,想必他也乐意见到你有出息,日后你要出息了,未必不能给他们一份照应。”冯紫英其实也想到了这些问题,这在以前可能还是个事儿,但如果过了这个坎儿,那就不是事儿了。 山梭小艇速度很快,巳时三刻,小艇便已经停在了聊城码头上。 冯紫英和左良玉便径自寻那漕运总督所在。 如何去面见漕运总督,冯紫英也一直在琢磨。 这事儿不那么好办,漕运总督不管地方事务,这等造反民乱和漕运无关,但你要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也不完全对。 临清内城里三仓关乎漕运大计,若是被毁被洗劫,这对整个漕运来说都将是一大灾难。 当然现在各地的粮食尚未送至,三仓里可能也就是一些存粮,新粮尚未运入,所以对漕运总督来说,哪怕是真的临清内城被叛乱教匪攻破,三仓被洗劫甚至被毁,他的责任也不算太大。 毕竟这地方教匪叛乱,责任更大的应该是山东都司和临清兵备道以及东昌府和临清州这些地方官员。 王绍全还是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消息,和漕运总督李三才一道同行的还有二人,一个是漕运总兵,一个是漕运御史。 漕运总兵陈敬轩,合肥人,合肥陈氏子弟,乃是前明漕运总兵官陈瑄的后裔,后大周建立之后,陈氏并未受到影响,依然颇受重用。 漕运御史乔应甲,陕西猗氏人。 思考再三,冯紫英还是决定先拜访陈敬轩。 陈敬轩曾经在天津卫担任指挥使,和自己父亲有过交情,这一点也是冯紫英从冯佑那里获知的。 元熙三十五年,鞑靼骑兵寇边,冯紫英父亲冯唐时任大同镇总兵率兵应战,几番血战,损失惨重,虽然击退了鞑靼骑兵,但是大同镇折损不少,后从内陆各卫所抽调卫军补充九边,天津卫便抽调了八百人补充大同镇。 在获知冯紫英登门拜会时,陈敬轩也吃了一惊,但随即便将其代带入后堂。 东昌府也是漕运重镇,论理漕运除了在淮安府清江浦驻节处有官衙外,其他地方是没有的,但实际上在东昌府、临清、德州、济宁、徐州等地,皆有工部的分司,而这些分司虽然名义上也受工部管辖,但实际上漕运总督在分司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常驻地点。 漕运总兵官自然也就有一处并不算太大的官邸了,小巧而精致,前面临街小院是办公厅堂,后面两进院落则是临时居所。 “贤侄为何如此形象?”见冯紫英一脸疲惫憔悴情形,身上的青衫也是狼藉不堪,陈敬轩皱起眉头,一边命令看茶。 他和冯唐有些交情,但是远谈不上多么深厚,对方是武勋之后,和自己这种出身地方军镇世家并不属于同一体系,不过就是打过几次交道,觉得冯唐此人倒也是一个精明人物,只是名利心重了一些。 “唐突拜见,还请叔父恕罪。叔父救我!” 按照规矩拜访长辈都是要拜帖的,但冯紫英此时哪里有?所以他一进门就深躬作揖,连连恳求。 甲字卷第三十七节没那么简单 陈敬轩吃大吃一惊,连忙扶起冯紫英,“贤侄为何出此言?” 冯紫英也不客套,临清民变已不是秘密,便将昨日临清情况和盘托出。 他也清楚对方和自己父亲不过就是寻常交情,要一味指望对方帮忙,也不现实,若是能引来对方的兴趣,倒还有些机会。 听得冯紫英把临清民变叛乱情况娓娓道来,陈敬轩也是越听越震惊。 之前其实东昌府这边已经接到了消息,称临清民变,临清城已经封城,现在城中什么情况却不得而知,而东昌府方面已经向山东三司禀报情况。 但由于临清兵备道已经将临清、东昌卫军全数带领南下兖州剿匪,三五日之内根本无法将兵重新调回,而且以获知情况来看,临清民变乱民气势正盛,等闲三五百卫军要去出镇未必能一战而胜,若是引发战火连绵到诸如东昌或者德州,只怕为祸更甚。 漕运这边也已经得到了情况,但是这不是漕运的主责,总督尚未召集议事,究竟如何处置,也不清楚。 “贤侄,你是说你是从东水门潜水出来的?”陈敬轩没想到才十二岁不到的冯紫英竟然有如此胆魄,在贼匪围困之下,居然敢潜水而出,这一旦被贼匪抓住,那就是性命之忧了。 冯唐只有此子一子,而且还是嫡子,却又如此胆大之举,不能不让他感到震惊。 “叔父,贼匪肆虐城内,我等虽然藏身密室,但若无官军尽早平乱,三五日就只能饿死在密室内,否则就只能屈身于匪。” 陈敬轩皱起眉头,一时间沉默不语。 “叔父,可是有难处?”冯紫英急切的道。 “贤侄,你有所不知啊,我这漕运总兵官虽说名义上管着漕军,但实际上你也应该知道,李漕总也在,乔御史也在,轮不到我说话。”陈敬轩也不遮掩什么,坦然道:“凡属漕务大小事务,尽皆须得要李漕总和乔御史并处。” 这漕运总兵官三十年前还算是武职中的要员,位高权重,但是现在,真的就很尴尬了。 随着漕运总督的设立,先前和漕运总兵官还算是文武分设,并行不悖,但是随着文官势力日大,朝廷以文御武的格局日趋明显,漕运总督便凌驾于漕运总兵官之上了。 后来再加上都察院势力日盛,漕运御史从临时派遣几乎要变成常设性职位了,整个漕运事务几乎就是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联手之局了,作为漕运三巨头之一的漕运总兵官实际上连敬陪末座都很勉强了。 冯紫英对这里边的情况不是很清楚,陈敬轩这么一说,他才有些明白过来。 难怪当时自己向王绍全问及漕运总兵官的情形时,王绍全语焉不详,不怎么提,原来是这个职务已经成为位高权不重的鸡肋了,在漕运事务里边根本做不了主了。 “那可怎么办?”冯紫英大失所望。 之前之所以觉得来聊城有希望,就是觉得有陈敬轩这层关系,自己求见李三才,陈敬轩能帮着说说话,但现在看陈敬轩的态度,似乎是李三才为主,乔应甲为辅,而他这个漕运总兵官根本说不上话。 “贤侄,不是叔父不肯帮忙,若是换了一位漕总,或者御史,不是他们两位,叔父也能帮忙说几句,但是他们这两位,嘿嘿,……”陈敬轩连连摇头,一脸苦笑。 “叔父,何出此言?”冯紫英来了兴趣,既然已经来了,他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哪怕陈敬轩帮不上忙,他也准备要去求见李三才,定要将此事有个结果。 “这位李漕总和那位乔御史很不对付,李漕总是元熙十四年进士,乔御史是元熙二十六年进士,但李漕总一直在户部和南京,而乔御史一直在都察院,他们俩在京师的时候就有些嫌隙,所以这到了漕务上,那就更是针尖对麦芒了,……” 陈敬轩话一出口,冯紫英就大致明白了,这是两位较劲儿的总督御史呢,没准儿朝廷把这位乔御史安排都漕务上来,就是有意为之。 这可就麻烦了,而且现在御史权力极大,便是漕运总督也要让三分,否则便会是无休止的攻讦,甚至引来整个都察院的攻击打压。 “那叔父,这要动漕兵,究竟是李漕总为主,还是乔御史……?”冯紫英要把这个问题问清楚,这关系到他下一步的动作。 “当然是李漕总,毕竟是他总督漕务提督军务,嗯,听说朝中还有意让其兼管河道,此次回京之后也许朝中就会就此商议。”似乎是觉察到冯紫英的一些意图,陈敬轩皱着眉道:“但乔御史风骨极硬,怕是不会因为这个而……” 陈敬轩言外之意也很清楚,乔应甲这个人是不会因为李三才还要重用就会轻易低头的,他这个御史就是来制约对方的,若是不合他意,便是争得个头破血流,他也不会退让。 从陈敬轩处出来,冯紫英就一直在思考如何打破这个僵局。 陈敬轩还是为其介绍了一些情况。 李三才是个敢于做事的,但是此人工于心计,他觉得值得做的,才会奋力去做,若是觉得不值得的,便会妥协,也就是说出兵临清可以做,但是一旦有人反对,而他又觉得因为此事和乔应甲翻脸不值当,便有可能放弃。 冯紫英算是看穿了,这陈敬轩在这漕务中并非毫无话语权,想想也是,好歹也是一任总兵官,纵然是被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重压之下抬不起头,但是品轶还是摆在那里的,几分薄面还是会留的。 但是以他和自己父亲的交情,大概他觉得不值得去卷入这一趟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之间的浑水中去,这也能理解,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肚子咕噜咕噜一阵叫,看着左良玉的表情,冯紫英也知道肯定饿了,折腾了一宿,铁人也经不住,何况还是两个正在长身体的牛犊小子。 冯紫英点点头:“二郎,你寻个好吃的所在,咱们先把肚子填饱,然后再寻思如何办事。” “哥,是不是不好办?”左良玉精神一振,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先前冯紫英拜会陈敬轩,他自然没资格进府,只能在府外逗留,身上也没钱银,便只能忍着,谁曾想到冯紫英一进府便是一个多时辰,愣是把他饿得眼冒金星。 “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冯紫英抬脚就走,一边四处打量,这东昌府城亦是一处繁华所在,并不逊于临清州多少,论理这是才是府城所在,但临清由于特殊地理位置,所以工商更是繁盛,但东昌府这边亦是可观。 寻了一处寻常饭馆,先要了一些笼饼和蒸饼,这也是这等寻常饭铺最常见的饮食,当然也还有一些奢侈一点儿的东西,比如羊肉,冯紫英自然也不会亏待自己,来上两斤,再来了两碗面汤,先行对付。 看着左良玉狼吞虎咽的架势,满头大汗加上噎得直翻白眼,冯紫英也是摇头,这模样简直有辱斯文,但不得不说这才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一面。 好容易咽下一块羊肉,左良玉深深的吐了一口气,觉得有个半饱了,这才开始放慢进食速度,“哥,你咋不吃哩?这家味道不错,羊肉忒嫩,香着哩。” “嗯,你吃吧。”冯紫英也慢条斯理的撕着羊肉,一边思考着对策。 甲字卷第三十八节政治雏儿,摸索前行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之前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之所以他觉得由此把握,很大程度就是考虑到陈敬轩担任漕运总兵官。 按照他的理解漕运总督管漕运日常事务,而漕运总兵官就该管漕兵,甚至包括漕运总督的亲兵营才对,没想到这大周的漕运总兵官竟然沦为了鸡肋般的虚职。 话语权严重不足的陈敬轩纵然有意,也不愿意去毛触怒李三才的风险行此策,这也是自己一个大大的失策。 这就是对大周现行政治体系内的运行规制的不太熟悉得出的结果,包括这巡漕御史居然能制约漕运总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漕运总督的行动,这又是一个没想到的意外。 陈敬轩不愿意出面,那该如何来突破?自己的命现在倒是保住了,可目的却还遥遥无期。 直接求见李三才? 李三才会搭理自己么? 就算是见了自己,那又如何? 怕是随便几句话就把自己打发了,要博得对方的动心,那就得“危言耸听”才行。 另外如何让乔应甲不会从中阻挠? 乔应甲作为巡漕御史,也就意味着他下绊子的能力不小,但是做事情却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他更多地就是一个监督约束的职权。 一句话,他或许自己办事儿的权力不大,但是却能让你办不成事儿,简而言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听闻那李三才也是一个讲究人,居移气养移体,日常颇为奢侈,不过乔应甲应该盯得他很紧,正因为如此,两人才形成了这种僵局。 但李三才又是一个胆子不小敢于做事的人,所以要让他出手,就要有足够的诱因,或者说动力。 临清内城内有三仓,这是漕粮储运最重要的所在,无论现在仓中有无存粮,一旦被毁,都会给今年漕运储粮带来影响,这都应该算是一个理由但,这能否让李三才动心? 当然内城里还有数百漕兵,但以当下这大周朝文官对这类漕兵的态度,恐怕根本就没打上眼,不值一提。 最关键的还是因为这帮乱匪却一直没有向内城发起进攻,而只顾着洗劫外城了,所以可能毁坏三仓的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也可以说真要等到教匪攻入内城,就来不及了,关键在于李三才是否接受这个说法。 如果排除教匪入城的可能性,这种情况下,如何镇压剿灭这帮教匪,恰恰不是李三才这个漕运总督的职责,而应当是兵部和山东都司所辖营兵的职责,或者说是临清兵备道下辖卫所军的职责。 算来算去,冯紫英都没能琢磨出一个更合适的办法来。 在离开陈敬轩处时,冯紫英也恳请对方在商议此事时能予以助言,但冯紫英却没有把握。 此人也是大周官场上厮混多年的老油子了,岂会轻易得罪人?雪中送炭是肯定不可能的,但是锦上添花倒是有可能。 也就是说若是李乔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或者说李三才一时间还难以下决心时,或许对方会帮一帮腔,其他就不能多指望了。 左良玉看着冯紫英吃着笼饼和羊肉的速度很慢,满脸思索之色,知道对方是在想事情,也不敢打扰,悄悄的喝着面汤。 对左良玉来说,这两天的经历实在是太惊险刺激了。 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怕乱匪。 像他这种码头上厮混的少年,多少也认识一些人,无论是码头上的力夫,还是魏家胡同的编户,甚至是城外窑工也有些认识。 至于说教匪,他也大略知晓这些人其实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城外窑工、城内织户乃至码头力夫里边其实都人或明或暗的是那罗教中人,甚至连衙门里也有些官爷知晓这个情况。 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折腾出大事儿来,就都相安无事。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谁也未曾想到王伯他们原本只想要闹腾一下让那位无数人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的常公公收敛一些,那罗教的人却卷了进来,而且明显有不少都是城外甚至是外地来的教众,表现出来的狂暴势头也是前所未有的,几乎就是要公开的扯旗造反了。 特别是看看整个临清城在这些陷入狂暴而难以控制下的教匪暴民肆虐下,已经不可收拾,左良玉再是不晓事儿,也知道这是出大乱子了。 内城里的卫军和漕军都不敢出城,而这一趟出来报信求援,看冯大哥的深色表情似乎并不顺利,这让左良玉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这官军就眼睁睁看着临清城沦陷,大家却还优哉游哉的在这里满不在乎,甚至不肯出兵去教匪平乱? 左良玉的小脑瓜子肯定还想不明白这里边究竟有啥问题,但是一颗怀疑的种子已经不知不觉的在他内心深处种下,好像官府也不像自己最初想象的那么让人信任了。 “二郎,你拿这张名帖去山陕会馆,找一位姓楚的管事,嗯,暂借三百两银子。”终于冯紫英下定了决心,始终要去试一试,虽然知道难度很高,但是不去尝试就这样坐等这帮子人在这里扯皮,只怕三五日后就只能去替他们收尸了。 “啊?我去?”左良玉又惊又喜又担忧,三百两银子?!他连五两重的银子都未摸到过,这骤然却让自己去拿三百两银子,让他有些不敢置信,“哥,我行么?” “你不去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不行?这是那位王执事交给我的,没时间了,我要先去见人,你去山陕会馆找那位楚管事,嗯,准备三百两银子,然后让他带你到东昌府最好的骨董坊等我,我会来找你们。” 凭借着前大同镇总兵、神武将军冯唐嫡子的身份,冯紫英还是成功的从那王权手里获得一些帮助,山陕粮帮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不敢和李三才接触太深,或许就有乔应甲的原因,但是对于冯紫英来说,这却不是问题。 “可是哥,我……”左良玉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手中的笼饼都被他捏成了一团二不自知。 “怎么,找不到山陕会馆,还是不敢见人?你不是自诩跑过这东昌府好几回了么?不知道,难道不会张嘴问?”冯紫英也不客气,“让你去见人,不是让你去上法场,你怕什么?你就这么怕见人?” “不是,哥,我去!”被冯紫英一激,左良玉黑脸闪过一抹红潮,一挺胸膛,一把把笼饼塞进嘴里,接过冯紫英交给他的名帖,珍而重之的放进怀里,“哥,那我等你。” “嗯。”冯紫英也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店家,结账。” 没办法,现在就只能如此。错估了形势,现在就要行险一搏。 现在的冯紫英无比渴望能有一个对当下这漕运衙门里情形了解的人来帮自己介绍规划一下。 陈敬轩虽然也说了一些,但是很显然交情没到那个份儿上,不可能把一些深层次的东西都告诉自己,而且自己的年龄也的确难以让人信任,很多东西冯紫英都只能自个儿揣摩。 哪怕是有着前世为官的几十年宦海经历,要说这古往今来这当官为吏其实很多东西并没有本质性的变化,但他对大周目前行政体系内尤其是具体各个行政权力衙门里的各种运作模式实在不甚清楚,所以很多东西他真的是没辙,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甚至就只能瞎碰。 总得要去试一试。 甲字卷第三十九节精心构思,妥帖准备 和左良玉分手,冯紫英就径直去了一家售卖纸品的店铺。 这东昌府不愧是山东有名的商贾之地,随便一处街巷亦是店铺琳琅,这万寿观旁边的古棚街便是繁华所在,有好几家售卖文房四宝的店面,看上去都丝毫不比那京城里的店铺逊色多少。 冯紫英选择了一家店面最典雅庄重的铺子进去,见有客人来,一名伙计早已经招呼起来,但一瞧冯紫英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便有些失望,不过看在冯紫英的打扮装束份儿上,倒也还是恭敬。 “小郎君可是要些物事?”伙计是个十**岁的青年。 “我要做几份名帖。”冯紫英也不客气,“让你家掌柜出来,我有事吩咐。” 见冯紫英年龄虽小,但是气势却足,伙计也不敢怠慢,赶紧招呼自家掌柜。 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鼠须男子,一身紫褐色的曳撒,腰系小绦,看上去倒也精神。 “小郎君可是要制作名帖?是自家拿回去制作,还是要请本店代为制作?”掌柜一边小心的打量着冯紫英,一边笑着招呼:“本店纸品品种甚多,品质上优,若是要自行制作,小老儿推荐白录罗纹笺,这是青檀树皮所制,乃是江西铅山名品,……” “可还有更好一些的?”冯紫英对这玩意儿其实并不在行,但是如果陈敬轩所言不虚,这乔应甲尤重礼节,但他又是都察院出身,这第一次见面倒是如何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进而让自己能一见其面,也是让其破费周章。 掌柜的略感吃惊,这白录罗纹笺不敢说是这东昌府最好的纸品,但也绝对称得上是上佳之物了,便是寻常生员士绅一般也不会轻易用此纸,他也是觉得对方年龄虽小但气度不凡,加之又是要制作名帖,方才这般推荐。 “倒是还有,松江府所产五色蜡笺,只是花费要贵许多。”掌柜沉吟了一下。 “还有更好的么?”冯紫英索性挑明,“将你家店里最好的拿出来,若是没有,我便到隔壁去,……” 掌柜的见冯紫英如此,只能苦笑着道:“这位小郎君,再有便是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了,只是这等纸品若是只用来作名帖,委实……” 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乃是店里的镇店之宝了,寻常人根本就用不起,若非大家墨宝,根本不可能用此物,没想到这个少年郎却是恁地摆谱。 听得对方念了一大串啥青花鸟格眼,冯紫英也估摸着这应该是这家店里最好的纸品了,也不多废话,“我要制作几份名帖,你店中或者这左近可有精擅此道者,若有,便替我请来,……” 掌柜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冯紫英,见对方口气如此之大,也有些吃不准,这几份名帖用纸倒是不多,便是加上外边锦纸封袋,也不过一二两银子,换了寻常人自然让人咋舌,但对宝云轩来说,却又不算什么。 这等在外的生意人眼光自是不俗,眼见冯紫英这般气势,倒也存着一些别样念头,笑着点头:“若是小郎君信得过,这万寿观中便有箬山居士一笔丹青称得上我们东昌府大家,这制作名帖,倒不是自夸,宝云轩若是说第二,东昌府便无人敢称第一,……” 冯紫英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他自然也能明白这等商人的心思,点点头:“那边如此,这是十两银子,无需找还,便替我制作五份名帖,,我便在这店堂里等候急用,且让我看看这东昌府宝云轩的水准。” 冯紫英是真急。 按照陈敬轩的说法,李三才重要事务一般会是放在午间,也就是寅时到午时之间来议,越重要的事情越放在最后。 届时,他可以帮自己提一提,但是具体李三才会怎么来做出决断,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陈敬轩甚至觉得这事儿很难有一个比较快的结果。 按照李三才的习惯,弄不好就会拖上一两天,看看济南那边山东都司会同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那边有没有什么态度,不太可能这么遽然拿出什么动作来。 这也是冯紫英的判断,但他不能容忍这种情形的发生。 济南那边三司要拿出解决办法来,估计也是两三天后要摸清楚临清城内情况之后的事情了,然后再来请兵调动,等到出兵临清,那真的就是水过三秋了。 所以他才准备兵行险招。 如陈敬轩所言,关键在于巡漕御史乔应甲的态度,而这人又恰恰是和李三才不对路。 这也意味着李三才如果态度不太积极,可能就会因为乔应甲的反对而作罢,等一等看一看是最稳妥之举,这也符合这些官员们的心态,反正主责不在自己。 从陈敬轩那里得知乔应甲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时冯紫英就有些想法了。 林如海也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这是贾雨村所言,应该没错,那么借这个缘故去游说一番,未必就没有希望。 这些御史也并非清白无暇不近人情的角色,而且尤其是像乔应甲这种在科道里打滚了一二十年的人物,岂有不通人情世故的道理,这一点冯紫英很肯定。 乔应甲很讲究,一般人要见他很难,甚至比见李三才更难,他是御史,很注意这一点。 以冯紫英现在的身份,很难见到对方,所以更谈不上递话了,所以他才煞费苦心的要来精心制作一份名帖。 据说乔应甲很看重第一印象,这也是陈敬轩所言,似乎他已经意识到了冯紫英不肯罢休,是要去见李三才和乔应甲,虽然不太看好,但是还是给了他一些提点。 一份名帖二两银子,这绝对是天价了,寻常三分银子一张名帖,当然是自己手书,但论材料也就是一二分银子就算是非常顶级的材质了,当然加上名家手书论价了。 其实冯紫英的毛笔书**底不浅,前世中他就很喜欢闲暇时习练书法,但这一世却不行。 这手都要比前世小许多,十二岁的手,你能和成年人大手相比么?估摸着要把这笔书法本事捡起来,还得要好好磨合一段时间。 掌柜所说的箬山居士肯定专门和他们这间店铺有往来的文人,这年头文人也不好混,尤其是乡试不过而又不愿意再回去守着家里的清苦营生的秀才们,很多就要自谋生路。 这北地还要好一些,江南那边据说此类雅风谋生的风气更甚。 那位箬山居士来得倒是挺快,一身道袍,听得有十两银子相酬,原本淡定的表情顿时变得眉花眼笑。 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假道士一手书法委实让人叹为观止,在问了冯紫英的要求之后,立即挥笔,居然是典型的瘦金体。 冯紫英前世好歹也是习练过书法的,这瘦金体据他所知好像在元代以后就不怎么流行,没想到居然在这临清城里还能遇上一个大家。 见冯紫英大为震惊,这假道士颇为矜持的道:“小郎君,值得这十两银子吧?” 冯紫英无声的点点头,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配上瘦金体手书,委实看上去格外醒目。 对于这类非自己手书的名帖制作这位箬山居士大概也是见惯不惊了,要见上官,要拜会重要人物,但一笔字又拿不出手,甚至有些商贾人家连字都写不来几个,怎么办?那就只有请人了。 给点儿润笔费,留个好印象,也算物有所值。 冯紫英一笔字倒不至于拿不出手,但是乔应甲是第一次见面,要给人家留下一个深刻印象,才可能面见自己,那么这名帖就要做得格调不俗才行,所以他才行此下策。 至于说日后戳穿,那是以后的事情,自然有其他办法来弥补,但现在就只能如此了。 打发走了那箬山居士,这掌柜也是格外殷勤,显然是在知晓冯紫英是要面见那漕运御史。 漕运御史何许人,这东昌府自然无人不知,等闲人怕是连门都不敢过,便是东昌府府尊同知这等老爷,只怕也轻易见不到,这小郎君居然要去晋谒,虽说这花头不少,但那也不一般了。 见那掌柜又是奉茶,又是陪在一旁,冯紫英何等聪慧,自然也明白对方心思。 这年头商贾人家状况要比前明好许多,但是毕竟也是四民之末,而且在这运河沿岸某营生,无论是哪一行,若是能攀附上漕运衙门里的人物,那都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即或是攀附不上,若能结一份善缘,也是好事。 这小郎君看年龄不过十二三,名刺上却用词“晚生”,自然非同凡响,若是真蒙那巡按大人一见,那可真的就不简单了。 这般人物最是能观风辨色,见缝插针,所以有此机缘,自然是要伺候得妥帖无比。 这店中自有专门制作之人将那手书的白录纸好生裁剪,封贴,然后装袋,不到一炷香时间,几份容色艳丽制作精美的名刺便双手奉上。 冯紫英也不客气,略微点头,便转身就走,那掌柜也是欲语还休的模样,倒是颇为让人好笑。 最终冯紫英还是留了几句话,那掌柜才喜滋滋的恭送冯紫英离开。 这一番光景,冯紫英是越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这个世道正在和自己的生活融为一体。 甲字卷第四十节大言不惭,老谋深算 巡漕御史乔应甲的宅邸也就紧邻着陈敬轩的居所不远。 这漕务衙门三大佬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工部东昌府分司所在而居,所以走了一圈之后,冯紫英整理了一下衣冠径直去门前道名递贴。 那门房上的亲随倒也是一个有些眼力的角色,并没有因为冯紫英年幼又是亲自来递贴就小觑,特别是拿到锦纸裁制的封袋,又有一番掂量。 冯紫英递上名帖封袋的同时自然也要奉上一封银子,那长随倒也实在:“小郎君,来拜谒我家老爷怕是也有所知晓我家老爷规矩,名帖我可以替你送进去,但能不能见,嗯,我劝你尽早回去,不必在此多等。” 冯紫英拱了拱手:“有劳足下了,乔公与家岳乃是同科,如今又皆巡按畿外,若非寻常,并不敢来叨扰。” 长随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一番冯紫英。 冯紫英这具身体虽然不过十二岁,不过武家出身,在大同也是常年打熬身体,长得倒也英挺不凡,看似也有十三四岁的模样。 这年头十三四岁婚配者虽然不多,但是也不算少,订婚者便是更多了,所以冯紫英这么一说也没问题。 “不知小郎君令岳……”长随显然也是多年跟随自家主人在外的了,对家主情况也很熟悉,若是熟悉的同僚,断无不熟之理,但他还真想不出自家主人有哪位熟悉的同科还都在京畿之外巡按。 “家岳林公,忝为扬州巡盐御史。”冯紫英提起“家岳”时,也还是很谦虚的一礼。 “哦?”长随颇为吃惊,赶忙回礼,然后延请对方入内,在外房稍事歇息,“请小郎君稍候,我家老爷还在后房看书,我这边去禀报。” 长随疾步入后,扬州巡盐御史林海的确是老爷同科,但是往来并不多,老爷也没怎么提起过。 虽说同为巡按御史,但是巡按漕务和巡按盐务还是颇有差别的,漕务事务繁杂,却责任重大,颇为劳心,而那位李漕总又是一个不省心的,若非朝中安排,自家老爷其实并不太和李漕总共事的。 那巡按盐务就不同了,想想驻节之地那是天下一等一的繁盛之地——扬州,那和漕运驻节之地淮安简直没有可比性,那大周朝盐商的豪奢更是天下闻名,这巡盐御史何等美差,那林海如何能坐上这个位置,自然非比寻常。 “你说是林如海的女婿登门?”坐在官帽椅中的乔应甲沉吟不语。 这封袋倒是精致,居然用锦纸,足见对方也是有心了,拆开名帖,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这是花了心思的,一笔瘦金体更是让乔应甲连连点头。 这笔字端的不凡,丰瘦适度,力道遒劲,侧锋如刺,委实有些让人赏心悦目。 “嗯,小的也问过,他没说,只说希望拜谒老爷,不过观其形貌,倒也有些气度,但其鞋冠亦有……”长随是跟了乔应甲多年的老人了,话语未吐,乔应甲便已明白:“是否有些仓促唐突之意?” 长随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冯紫英本就是泅水而出,便是有水靠换了,又坐了一夜的小艇,哪里可能还能收拾打扮得多么利索? 能有这形象已经是花了心思了,在那文墨纸品坊中,那位掌柜还专门提醒了冯紫英收拾了一番,否则还要不堪一些。 本来对方还想借此机会请冯紫英入内稍事收拾,但是时间是在来不及了,冯紫英婉言谢绝并感谢了一番才算脱身。 乔应甲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这位“林如海”的女婿来拜会自己所为何事。 要说大家虽然同殿为臣,又皆为都察院体系之人,甚至一并巡按地方,更有同科之谊,再怎么也该是有几分交情的,但这林如海却是三鼎甲探花,自己不过是一个三甲进士,散馆之后却未能进入翰林院而是到了工部,然后辗转才到了都察院。 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性格,不愿意去阿附谁,所以和一甲进士乃至那些个庶吉士们都有些隔阂。 这林如海虽说也进了翰林院,但是后来不知怎的却也在户部迁延甚久,后来虽然从都察院巡按扬州盐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有些成了圣上的私臣。 这朝里朝外谁不知道这巡盐御史意味着什么? 但现在太上皇逊位,当今圣上对盐务这一块尚未插手,也不知下一步会如何,这林如海未来的前景也有些不好判断了,这也让乔应甲颇费思量。 “去请张先生来。”乔应甲略做思考便道。 很快一名清瘦老者便到了书房中,乔应甲摆摆手,那长随知道这是家主要和张先生商量事情,便知趣的出门去候着。 “这么说那林公的女婿以前和东翁也从未交道,可知其来历?”张姓老者捋须沉吟道。 “他本人未提,不过乔怀说其身长体健,却自称在国子监读书,一口京里口音。”乔应甲回答道。 “唔,这倒是不好估测了,国子监里现在龙蛇混杂,观其年龄不太可能是贡监,举监更无可能,若是例监,林公岂会如此不堪?只有荫监方有此可能。”张姓老者抽丝剥茧,分析得很细致。 “唔,我也是如此想法,只是我有些不解此子为何如此突兀来登我们,我与那林如海虽然是同科同僚,却素无交情,而且先生亦知现今圣父隐退,圣上新政,朝中尽皆观望,那林如海贵为巡盐御史,格外引人瞩目,……” 张姓老者自然知晓自家东翁的心思,他给这位东翁当幕僚也是十多年了,对方什么事情也从未避讳他,所以也清楚对方的担心。 略做思考之后,老者才道:“东翁,以我之见,这巡盐御史一职若是迟迟未动,要么就是圣皇和圣上已有计议,要么就是林公已入圣上法眼。听闻林公巡按扬州为圣皇分忧甚多,当下户部亏空甚大,可圣皇方退,许多事情只怕也不好深究,九边要饷甚急,这等时候只要谁能替圣上分忧,怕是就会独得圣眷吧?” 乔应甲眼睛一亮。 “再说了,这林公女婿登门拜谒,若是东翁避而不见,日后传出去,怕是也会有碍东翁清议的。”张姓老者微微一笑,“不妨一见,若是一些小事儿,不妨顺手为之,若是为难之事,亦可挑明,这等子侄辈的后生小子,东翁自有办法应对才是。” 乔应甲点头首肯。 这话在理,对付这等晚辈少年,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说实话他对此子这般精心准备登门还是颇有好感的,虽然对林如海并无多少好感。 “也罢,就见一面吧。” 甲字卷第四十一节点到即止,心照不宣 “晚辈拜见乔公。”见一名身着青色便袍的男子进来,冯紫英知道这就是乔应甲了,赶紧躬身行礼。 “贤侄不必多礼,坐吧。”乔应甲也在打量冯紫英。 他觉得自己长随说对方有十二三岁怕是说笑了,虽说这面容稚嫩,但是那双眼睛却是恁地沉稳,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怕是没有这等气度的,或许就是此子面相偏嫩罢了。 “我也有好几年未见令岳了,近来可好?”乔应甲含笑问道。 “家岳情况尚好,但岳母已然过世。”冯紫英故作黯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乔应甲一怔之后也只能安慰一番,然后才道:“贤侄既然在国子监读书,为何却来山东?我记得当下国子监祭酒是周公吧?他铁面无私,你如何能轻易出监?” 冯紫英赶紧起身又是一礼,“回禀明公,家中有长辈去世,我父亲患病不起,特遣我代他回临清吊唁,只是未曾想到昨日临清民乱,白莲教匪亦卷入其中,……” 乔应甲微微一惊。 临清民乱他已经知晓,估计午间李三才便要就此事商议,临清内城有漕粮三仓,关系重大,但乱匪却只是在外城掳掠,并未进攻内城,加之临清卫军和东昌府卫所兵尽皆南下兖州剿匪,所以局面也是颇为不利。 “贤侄,你是从临清城来?” “是。”既然开了头,冯紫英便抓住时机一气呵成的把情况和盘托出,“我父和家岳已然有意约为婚姻,但是因为年龄缘故,所以尚未订亲,先前小子妄行,还请明公恕罪。” 乔应甲没想到这个小子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拿林如海独女的声誉来当诳语。 这要传出去,林氏清誉受损,只怕这小子和他父亲也脱不了干系,连自己恐怕都要背些骂名。 至于说一个武勋之后的神武将军还根本不放在他这等文官御史眼中,内心虽然恼怒,但是念及对方的苦心孤诣,若非打着林如海的招牌,自己恐怕根本就不会见对方。 “哼,你却是如此大胆,这等毁人清誉之事,纵然有些苦衷,却如何行得?” 见乔应甲虽然声色俱厉,但是却没有将自己逐出的意思,冯紫英内心稍微舒了一口气。 这一关终于过了,林黛玉作为林如海的嫡女,现在又被自己这么一造势,乔应甲恐怕还真需要好好掂量一下。 不过乔应甲还是奇怪林如海怎么会同意和冯家这种武勋之后结为婚姻? 放在士林中来看,那无疑是一种自降身份,但一想林如海的岳家贾家也是武勋之后,乔应甲又释然。 这贾家大概和冯家也是世交,若是有这种层关系,倒也勉强可以接受,只是委屈了这林家女了。 “冯贤侄,你说那白莲教匪和城中无赖匪类纠合在一起为乱,为何林家小姐又会在冯家府上?”不问清楚这些问题,乔应甲是不会轻易做出判断的。 冯紫英最怕就是对方什么都懒得问,只要发问,就说明对方是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也意味着对方还是很重视林如海的这层关系或者说这条线的。 他又把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九真一假,“谁曾想到如此凑巧,他们本是进京到其舅父家中,顺带要过临清,刚巧到我家府礼节上的过访,就遇上这种事情,……” 一切都是真的,唯独这么巧就赶上了,虚晃一枪就蒙过了。 林如海和贾家关系乔应甲也是知道的。 贾家一门二公,也算是武勋中的翘楚,而且贾家也是出过进士的,宁国公之子贾敬便是比乔应甲早一科,元熙二十三年的进士,只不过这贾敬好丹道,居然辞官隐入道观修行,倒是让很多人大惑不解。 “当下临清城中匪势日大,明公怕也是知晓一些的,宫中来人苛索过甚,民间困苦不堪,这怕也是教匪趁势而起的引子,若是任由教匪作大,先前或许他们还在惧怕卫军,但是若被其窥出虚实,只怕那临清内城难保,而三仓若是被毁,只怕……” 冯紫英没有再说下去。 乔应甲轻轻哼了一声。 宫中税监在临清设卡苛索来往客商的情况他自然是知晓的,但圣上此举倒也并非完全为私,九边军饷欠饷日多,户部库中空空如也,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若是继续这般欠饷,只怕边军就要生变了。 乔应甲虽然一直在外,但是对这些情况还是了如指掌,朝中为此事已然争吵不休,但是涉及到太上皇的故往,谁又敢较真非要折腾个底朝天?只怕圣上脸上不好过不说,还得要惹来太上皇那边盛怒吧。 “冯贤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这漕务乃是李漕总掌管,旁人是难以置喙的,我虽是肩负巡按漕务职责,但也不能越俎代庖,……”乔应甲清了清嗓子。 “明公所言甚是,只是这剿匪平乱之事关系重大,而其中又与宫中来人有些瓜葛,晚辈担心……”冯紫英也没有说下去。 “哼,也未必。”乔应甲脸色一板,“漕务关乎京师大计,漕台自有定计。” “是,是。”冯紫英心中一喜。 见乔应甲抬手拿起茶碗,冯紫英便知道这就是要送客了,赶紧起身。 从乔宅出来,冯紫英觉得自己背上衣衫都被汗水打湿透了,到现在他也没有真正拿稳那乔应甲的心思,只能说约摸猜测到对方一些意思,但这也就足够了。 **** “这一位便是冯公子?”齐云斋外,冯紫英见到满脸兴奋自豪的左良玉,便知道这一趟差事左良玉办得自我感觉不错,既是对完成了自己交办的事情,估摸着还在对方那边也赢得了些许认可,方才有这般表情。 这一趟也的确是冯紫英有意要锻炼一下左良玉,接洽一下山陕会馆那边的人而已,纵然真的办砸了也没有太大关系,大不了就直接找陈敬轩出面了,相信在搞定了乔应甲这边之后,陈敬轩也要掂量一下自己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的因素了。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需要了,王绍全并没有欺瞒自己,他在山陕会馆里还是有些话语权的。 这份善缘看来还真的要结下了。 “正是。”冯紫英没有客气,会馆来人自然就是山陕商人的代表,大不了日后自家老爹在大同镇那边关照一下便可,现在自己要渡过难关,可没有那么多精力来浪费时间。 “冯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安。”来人也颇为知趣,不废话,直奔主题,“若是需要拿得出手的骨董,这家齐云斋便是东昌府翘楚。” “唔,我需要一方古砚,劳烦尊驾替我选好。”冯紫英语气温和,但是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最好是唐宋名家所制,钱银多少不论。” 来人也倒吸一口凉气,这制砚名家本朝倒也不少,前明亦有,但这唐宋要称得上制砚名家的却真的少见了,而这家齐云斋虽说名气不小,但是却未必能找得出合适的物件来。 这一位手持王绍全的名刺来,点名要人来陪同办事,先前自家倒也没太在意,无外乎就是一些官宦子弟有些不方便的事情需要处理,商帮见得多了,只要是值得,都不是事儿。 但后续得闻一些消息之后,方才知晓非同小可,所以他也才亲自前来。 “冯公子,唐宋名砚这齐云斋一时半刻未必能有,若是本朝……”话语为出口,来人就被冯紫英打断:“想必足下知道我的来意,若是寻常物事,我也不比求上你们山陕会馆。” 见冯紫英如此斩钉截铁,来人便闭口不言,径直带着冯紫英入内。 好在这齐云斋委实算得上东昌府的头号骨董铺,倒也找出一方北宋吕道人亲手制作的澄泥砚。 三百两银子不二价,饶是冯紫英已经做好了被斩一刀的思想准备,依然咋舌不已。 这还是看在了山陕会馆来人的面子上,打了一个折扣,几乎是以收购价加了点儿佣金售出,否则便是五百两银子的天价了。 不过赶到总督衙门时却吃了闭门羹,无论如何厚言卑辞,那门房管事都是淡然拒绝。 这排队候着想见漕总的人如过江之鲫,岂会因为你一个小小国子监贡生便能入眼? 红包和名帖都收下,但是却根本不给一个准信,知道没戏,冯紫英果断离开,直奔山陕会馆处。 甲字卷第四十二节胸藏万壑 冯紫英想见之人此时的确无暇见客。 从一大早便得知临清民变情形时,李三才就一直在琢磨该如何应对。 民变不属漕务,哪怕是有白莲教匪加入,那也不是他这个总督漕务兼提督军务分内事儿,那是山东地方上的事务。 山东都司可以上报兵部,若是一个有担待的,与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会商之后,亦可先行调动卫军和营兵,反正轮不到他这个漕运总督来操心。 但他也不得不考虑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旦临清内城的三仓被毁该怎么办? 内城那几百漕兵李三才很清楚底细,都是一帮酒囊饭袋,若是乱匪真要攻城,怕是挡不住。 即便是主责不在自己,但后面的烂摊子还得要自己来收拾,重建三仓只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银子,只怕当今圣上又要肝火大盛了。 想到户部和工部那帮人的嘴脸,李三才就忍不住冷笑,这么大的事儿,只怕兵部和刑部没谁脱得了干系。 事情引税监苛索而起,但圣上却不会管这些,九边尤其是辽饷所需已经逼得圣上乱了阵脚,哪怕是饮鸩止渴,圣上也顾不得了。 这临清不出事儿,也得有其他地方出事儿,李三才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甚至他还可以肯定,哪怕是这桩事儿被压下去,圣上也一样不会取消税监,除非谁能替他解决户部国库空空如也的问题。 当然出这么大的事儿,总得要有几个替死鬼得丢出来,科道那帮人只怕又要欢腾起来了。 现在的问题是自己该怎么办? 背负着双手在房中来回踱步,他需要好生考虑清楚这里边的利害关系。 首先要把自己摘出来,早知道就晚一些在启程了,想到这里李三才又有些后悔。 若是在徐州在多逗留两日,也就能成功避开这烫手山芋了,可现在自己在这聊城,距离临清城不足百里地,若是袖手旁观,只怕那些个疯狗一样的言官又会扑上来撕咬不休,纵然最终脱得了身,但是只怕也要沾一身晦气。 但想到自己身边那个虎视眈眈的家伙,李三才又是一阵头疼,这厮也是油盐不进,一直把自己盯得颇紧,若是自家要有什么动作,只怕这厮又要跳出来了。 如何行事,却需要考虑周全,断不能让别人拿住了自己的把柄。 **** 冯紫英赶到山陕会馆时,王绍全已经到了。 得知冯紫英未能见到李三才,王绍全眼中也掠过一抹失望之情。 冯紫英看在眼里,却不在意。 商人们的心思都很浅显直白,投资要讲回报。 昨晚自己的一番话,到最后的一些交待,估摸着让这个山陕粮帮的执事是生出了某些心思的。 富贵从来就是险中求,山陕粮帮固然势大,但是漕运总督换人了,他们至今未能和李三才建立起以往那种和谐的关系。 再加上徽帮虎视眈眈,他们危机感更甚。 危机某些时候也就意味着机遇。 临清城出这么大乱子,乱成一团,山陕粮帮损失惨重,如何化危机为机遇赚回来,就要看他们舍得不舍得冒险了,这也是冯紫英最后离开时撂下的话。 看样子这王绍全动心了。 “王先生,临清城内情况如何?”冯紫英一拱手之后,便泰然坐下,早有仆从送上茶来,左良玉下意识的就跟着站在了冯紫英身后。 王绍全点点头:“冯公子所料不差,乱贼乃乌合之众,据称一直争吵不休,对于是否攻打内城争执不下,嗯,那白莲教匪主张攻打拿下内城,但是其他人却不愿意,只说要求驱逐那常公公,实际上据我所知,那常公公早已经出城跑到德州去了。” “那这些乱匪欲待如何?总不成就一直这样吵吵嚷嚷拖下去吧?”冯紫英也搞不明白这些乱匪的想法,但是这却是这些草草起事的常态。 意见纷纭,僵持不下,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人马,如果那王朝佐还能按照自己所教授的那样在其中搅和,那就太有意思了。 “嗯,教匪内部好像也有些分歧。”王绍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顺着面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话题转,整个主动权似乎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上,这让他很不适应。 本来来之前他就想好了对策,如果对方未能面见李三才,那么就基本上可以放弃了,那冯唐也不过是过气总兵,几百两银子打了水漂,粮帮也算是对得起以前的交情了。 “我们发现已经有些教匪今早就悄悄离开了,但是大部分教匪仍然在城中掳掠,……”王绍全脸上表情阴晴不定,“若是这李漕总那里难以说通,……” “王先生,先前我就说过了,此事我自有定计。”冯紫英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你稍安勿躁,再有一个时辰,便有消息。” “哦?那我便静候公子佳音了。”王绍全不以为然轻轻一笑,若是那陈敬轩都能做漕兵的主,那自己又何须这般煞费苦心? 这漕务上的瓜葛勾连太宽,李三才和乔应甲像一对乌眼鸡一样瞪着对方互不相让,若非如此,粮帮还能等到今日?陈敬轩连敬陪末座都算不上,敢口出大言,莫不是戏耍这小子? 昨晚这边便已经有人去打探了几方口风,那陈敬轩哼哼哈哈,什么话都没敢说,乔应甲那边更是连人都见不着。 王绍全并不知道冯紫英从陈敬轩那里出来又去了乔应甲那里,而冯紫英也只交代左良玉告知山陕会馆那边自己去了漕运总兵官那里。 “该来的始终会来,不过届时还希望王先生遵守承诺,若是粮帮能在此次民乱中协助官府处置,想必李漕总和乔御史乃至陈总兵都会领情的。”冯紫英也表现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架势。 其实现在他也一样没底,关键就要看陈敬轩和乔应甲了,若是能见到李三才还能多两分把握,但是现在,也就是对半开了。 陈敬轩步入后堂时,乔应甲已经到了,这让陈敬轩心里一凛之余,也又多了几分把握。 莫非这冯紫英还真的有些手段,能说动乔应甲?若是如此,倒真是一个机会。 先前他就提醒过冯紫英,但冯紫英不置可否,没有明说,只是表示希望自己在商议之后可以适当进言,不过他暗示若是真有机会,那么粮帮以及他提及的那王朝佐,都可以作为内应。 陈敬轩对冯紫英的话也是半信半疑,虽然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已然和一个十**岁的成年男子无异,加之个头也不矮,但那稚嫩的面孔和故作低沉的口音还是在提醒陈敬轩,这就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他并不知道冯紫英还不满十二岁,否则还要更觉得不可思议。 有感而发,说几句,请入内 先说重点,今晚会有加更,兄弟们给几张推荐票啊! 老瑞一直猫在家里码字,门儿都没出,历史官场小说可能和其他现在比较流行的轻松诙谐类历史文略有不同,呃,老瑞会尽最大努力写出一份不一样的历史官文,重点在官文,^_^。 请兄弟们放心收藏,多多投票,加入书单,给点儿有内容的建议书评章评,有书单的加入你们的书单,老瑞有信心把这本书写好。 历史官文,重点肯定是主角官场的成长和庙堂的权谋争斗,既要符合历史走向,又要符合官场政治规制,还要具有一定的可看性,涉及到更多的历史背景,所以不能一蹴而就,兄弟们多几分耐心,相信老瑞的功底,会让你们看到一份不一样的历史官文! 最后再说一遍,投票章评点赞加书单,帮老瑞宣传一下本书,历史类和官文类都是小众,适合老白们,但前途远大,毕竟人都要成长! 求支持! 甲字卷第四十三节四方云动,皮里阳秋为水中客盟主加更 李三才出来的时候,乔应甲和陈敬轩相对无言。 对乔应甲来说,陈敬轩没有多大意义,他没多大兴趣。 这等敬陪末座的武将,纵然将其掀翻也捞不到多少政治资本,相反还会激起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那边的激烈反对,一句话,意义价值都不大,当然若是对方露出什么破绽可以顺手拿下,那另当别论。 两人也没什么交情,而陈敬轩也对乔应甲是敬而远之。 跟随李三才进来的还有一名锦衣卫千户,他的飞鱼服加松纹剑太明显了。 乔应甲就像是嗅到血腥味道的鬣狗,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那名锦衣卫千户身上,目光骤然阴冷了不少。 似乎是感受到了乔应甲闪烁的目光,那名锦衣卫千户赶紧一拱手:“巡按大人,总兵大人。” 乔应甲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有理睬对方,倒是陈敬轩微笑着点头应道。 “汝俊,我得到消息,临清外城已然沦陷,被白莲教匪伙同当地乱民所占,但所幸临清内城尚好,现下临清城中教匪乱民约有二三千人,裹挟的民众也有五六千之多,内城卫军加上漕军不过千余人,……” “这边是龙禁尉后知后觉得来的消息?”乔应甲冷笑着道:“出如此大的篓子,我听闻龙禁尉无孔不入,兵部职方司和刑部山东司都瞠乎其后,为何却未侦悉此事?” 大周虽然沿袭明制,但是亦有变化,随着大周外有虏寇袭扰,内有各类教匪滋生,所以龙禁尉和兵部职方司与刑部诸司在侦悉外寇内匪这些事务上都有配合,只不过各自侧重略有不同。 那位龙禁尉千户似乎对乔应甲的风格早有领教,不以为忤:“巡按大人,您可就冤枉我们了,据我们所知,教匪活动我们是早就通报给了刑部,至于说刑部为什么迟迟未动,下官就不好妄测了。” 乔应甲冷哼了一声,不用想都能知道这又是一桩扯皮事儿。 刑部自然也拿得出来一大堆他们行文给兵部的东西,毕竟若是寻常教党传教滋扰地方归刑部侦察,但涉及到反叛那就是兵部和龙禁尉的事宜了,要说还是龙禁尉责任更大。 他也懒得多问,“漕总大人,当下该如何?” 李三才迟疑了一下。 他原本是真有些不太愿意过问,但是锦衣卫插手了,虽说主动权仍然在自己手上,但是这毕竟有些影响了,不过反过来,有锦衣卫的人插手,乔应甲也要掂量一下。 唱反调过头,就意味着圣上也要知道这些龃龉。 这是他和乔应甲都不愿意见到的。 可锦衣卫这帮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盯着这儿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不表明态度。 自己也提及这该是山东都司那边出动营兵,但这厮却说济南那边已经上报兵部,时间上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可问题是自家接手这破事儿,成了功劳也得被锦衣卫这帮家伙分走大半,而且关键在于风险极大,一旦失手,自己就要摊上大事儿了。 可这又是一个态度问题,愿不愿意替君上分忧,愿不愿意勇于任事,没准儿这就是京察的时候都察院那帮人咬住不放的软肋,更重要会在皇上那里留下一个不佳印象。 新皇登基时间不长,正处于一个观察期,做不做事,做什么事,任谁都要仔细琢磨掂量一番。 不做,态度有问题,可作了未必对的,甚至做得多,也许就错得多,两难啊,李三才踌躇不决。 或许可以以进为退?他瞥了一眼一脸冷笑似乎和张千户对上了的乔应甲。 这厮是见谁都要喷几口心里才舒坦,否则就显不出他御史身份的不同凡俗似的,正好。 至于说陈敬轩,以他对陈敬轩这个万事不理的总兵官的了解,只要一说出兵,这厮只怕也是要找出各种充分的理由来推托的,尤其是这本身就不是漕务的事儿,真要惹上祸事儿,陈敬轩也跑不掉。 那么问题就简单了,思前想后,李三才觉得心里有了把握,这才启口。 “汝俊,张千户也对临清情况有所了解,现我等麾下尚有一营亲兵,是否可以由登之亲率进兵临清?临清面临这等劫难,我等也需要替圣上分忧,那山东都司的援兵怕是近日里赶不上的,不能指望,你觉得如何?” 李三才面色一肃,又把目光转向陈敬轩:“登之,临清三仓关乎我们漕运大计,今年漕运发送在即,出不得半点差错,所以登之,怕是要有劳你辛苦一趟了,那贼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张千户那边已有人潜入其间,届时可以和你联络一二,为你策应。” 面对李三才笑吟吟的表情,乔应甲自然清楚对方的意图,他没想到冯紫英居然还真的打通了李三才的门路,但据自己亲随所言,冯紫英并未见到李三才,莫不是这冯紫英和锦衣卫这边还有瓜葛? 自己倒是小觑了冯紫英这小子了,林如海还真的有些眼力,物色了一个这等女婿,只可惜是个荫监监生。 思念百转,乔应甲表面上却是漫不经心的道:“登之,你意如何?” 乔应甲话一出口,李三才内心就是咯噔一响,糟糕,这厮今日为何如此? 难道是畏惧锦衣卫威势? 怎么可能? 以李三才对乔应甲的了解,别说来个锦衣卫千户,就是来个指挥使,乔应甲一样不鸟你。 大周龙禁尉(锦衣卫)虽是沿袭前明锦衣卫,但是无论是太上皇还是当今圣上都对其控制很严,而御史言官更是只要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便会把龙禁尉(锦衣卫)拿出来作为靶子一阵狂喷。 尤其是那些个新晋御史言官,更是把锦衣卫和武将当做练手的最佳陪练,想方设法都要“寻衅滋事”一番。 这等情形下,纵然伤不了其筋骨,但也让这帮在其他官员面前耀武扬威的角色要收敛几分。 先前张瑾找到自己时,他便已经在考虑此事,但张瑾再三表示自己只是通报情况,要把漕运衙门这边情形上报,逼于无奈李三才才出此策,没想到这第一步就踏空了。 李三才暗叫不妙的同时也把希望寄托在了陈敬轩身上,这厮平素如弥勒佛一般啥事儿都不闻不问,这等事情只怕也应该推三阻四才对吧? 陈敬轩也在乔应甲一开口的时候就知道事情真如冯紫英所言那般了,他真的搞定了一切! 李三才那里冯紫英没见着面,陈敬轩一样清楚,都有人盯着总督衙门。 李三才这态度也不过是表面文章,信不得,但锦衣卫掺和进来,已经让陈敬轩觉得震惊了,没想到冯紫英还摆平了乔应甲,这就真的太难了。 看张瑾的表情,似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乔应甲今日态度如此爽利? 回想起冯紫英那稚嫩的脸上那股子沉稳自信,陈敬轩对冯紫英的话已经信了大半,比起那些个内应之类的许诺,陈敬轩更看重对方能让锦衣卫出面和摆平乔应甲的本事。 一帮乌合之众,没有内应,陈敬轩一样有把握横扫,自己老虎不发威,还真以为自己是病猫了。 “若是张千户那边有些消息,那倒也不妨事,一帮乌合之众,漕总大人吩咐下来,下官敢不从命?”陈敬轩长身而起。 陈敬轩一起身遵令,此事便成定局。 李三才内心无比憋屈,拂袖而去。 乔应甲也再度对冯紫英刮目相看,陈敬轩和锦衣卫,这厮还真是好手段。 同样张瑾也是倍感惊奇。 他已经做好了今日在这漕务衙门里盘桓半日的准备,甚至也考虑到可能真的要搁浅,而且概率颇大,谁都知道那乔应甲的尿性和 若真是最终漕兵不出,那么他也要把这个情况如实向上报告,黑锅也得要大家一起背,谁也别想跑。 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的不对路尽人皆知,他久走山东,自然清楚,而陈敬轩这个漕运总兵官更是一个闭眼佛,啥事儿不问,没想到今日实地一见,却是恁地干净利索,雷厉风行,哪里像其他人所言那般不堪? 看来回去之后倒是要向指挥使报告,传言不足信,这漕运衙门里三位的同心协力将帅效命勇于任事是实打实的,与外界传言大相径庭。 或许是圣上新御,这般臣子都要在皇上面前挣个表现?只能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了。 几个人内心都百味陈杂,看对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一番寒暄之后端茶送客,却又都是云淡风轻。 接下来就是陈敬轩的事情了,张瑾自然要去和陈敬轩好好商议一番。 既然确定了出兵,那就要兵贵神速,陈敬轩也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在被打发到漕运衙门里投闲置散才让他歇息下来,这个时候得到机会,自然不在话下。 甲字卷第四十四节手腕,手段为水中客盟主加更 回到内堂的李三才始终难以释怀。 虽说此事已成定局,而一直装死的陈敬轩和从不对路的乔应甲竟然前所未有的联手,还有张瑾这厮在其中有否扮演角色也可未可知,这种失控的情形是他难以接受的。 “来人。” “老爷。” “去查一查,昨日到今日,陈敬轩和乔应甲那边见过哪些人,还有,山陕会馆和徽州会馆那边也问一问,他们陈敬轩与乔应甲这段时间有无来往?如果有,谁在其中主事?嗯,锦衣卫那边,也找人问问,张瑾和他们有无联系。” 李三才可以容忍一次失手,但是却绝不会容忍自己被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古怪。 自己还是有些大意了。 作为一任漕运总督,他自然也有自己的门道和人脉关系,哪怕是在都察院那边,他也一样有自己的底气。 事实上今日这事儿算不上什么,他只是不想蹚浑水,但是看陈敬轩的态度,他就知道这事儿应该是稳了。 这厮敢出头,肯定不会只是依赖于锦衣卫那帮人,而是有其他奥援,基本上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要说这也不算坏事儿,自己回京极有可能要兼管河道事务,今日之事,也算是一个勇于任事的姿态了。 想到这里李三才心中略作安慰一些。 “是,老爷,还有么?” “暂时就这样,到临清之后,再做计较。”李三才还是没能压制住怒气,到时候倒是要好好看看是谁在里边出了幺蛾子。 在另一边,张瑾微笑着和陈敬轩相谈甚欢,都是武人出身,没有文官那么多客套弯弯绕。 “登之兄,那愚弟就在这里祝贺你马到功成了。”张瑾微笑着与陈敬轩并行,“只是这教匪和乱民虽然不值一提,但是却也有人多势众,登之兄也要小心,愚弟这边有些人手,希望能追随登之兄一并杀敌。” 陈敬轩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 对武人来说,唯有这等事情才是最容易得功的,不比文人这等事情除非上边明令文臣挂帅,但那都是要泼天大事才轮得到他们,所以事情一敲定,李三才和乔应甲都是拍拍屁股走人,懒得多问。 张瑾铆足劲儿来这一趟,自然也是要有些想法的,下边兄弟们都是伸长了脖子等着这个机会。 这临清城富甲一方,好容易等到这等机会,单凭他们锦衣卫自然是没戏的,但现在有一营漕总亲兵,那也是一等一精锐,拿下这等功劳,不敢说泼天富贵等着,起码也能捞个钵满盆满,他这个千户自然也得要为下边百户、总旗们出出头。 “老张,咱们都是一起厮混过的老兄弟了,你有啥想法趁早抖落出来,怎么,你不去沾点儿荤腥?”陈敬轩似笑非笑。 “嘿嘿,巡按大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我就不去趟这趟浑水了,对了,老兄你是怎么把巡按大人那边给说通了,我看漕总大人脸色不太好看,你们俩可是联手把漕总大人给得罪狠了啊。” 张瑾小眼睛里透露出精明,一门心思想要寻摸出点儿东西来。 这大周朝的御史和武将是最难得合拍的,陈敬轩怎么这一次却能把乔应甲这边给搞定了?真的很让人好奇。 “得,甭给我说这个,巡按大人那边我可高攀不起,他有什么想法我可不知道,真以为他不明白漕总大人的心思?带着你来存着什么念头,我估摸着巡按大人怕也是早就看出来了。” 陈敬轩打了个呵呵,内里的底细就没必要挑明了,你锦衣卫不是牛么?自个儿查去。 见陈敬轩不接话茬,张瑾也不在意。 对方不提,他也会安排人查,巡漕御史若是和漕运总兵官走太近了,那没问题也有有问题,锦衣卫就是吃这碗饭的。 漕运三巨头,谁都不能和谁走太近,相比之下,漕运总督和漕运总兵官走近一些倒是说得过去。 冯紫英见到陈敬轩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大军要动,再说兵贵神速,好歹也是几百兵,兵器甲胄,粮秣船只,各色杂务都需要准备起来。 陈敬轩是军务老手,总兵官下边自然也有几个幕僚长随,平素帮闲无所事事,关键时候立即就能顶上去发挥作用。 这就是这些长期浸淫军营的老手自带的优势,换一个文官来,光是这里边的套路就能让你两眼一抹黑,一两天都未必能开拔。 总兵府内堂,陈敬轩眼光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 还真被他给办成了,内里有什么稀奇古怪,他不想去多问,问估计对方也不可能撂实话。 日后有的是时间来琢磨一下这小子,冯唐倒是生得一个好儿子。 “戌时出发,卯时破城!”陈敬轩没有多少废话,“贤侄你和锦衣卫赵百户他们几个随我一道出发,届时如何联络那王朝佐,你有方略吧?” 这个时候陈敬轩已经完全把冯紫英当成了一个成年人来对待了,能够花这么大心思运作如此一局棋,没谁敢小觑对方,便是站在陈敬轩斜对面的三十多岁的飞鱼服男子也都忍不住挑了挑眉,打量着冯紫英。 “叔父放心,我自有安排,要到临清外城时,不妨安排一艘小艇送我的人带叔父的亲随先行入城,举火为号,……”冯紫英平静的道。 先入城者必然首功,尤其是去联络内应,更是如此,那赵百户眼中闪过一抹艳羡之色,忍不住道:“总兵大人,不如由我带人跟随这位小郎君一道……” 陈敬轩却知道冯紫英是不会亲自去干这种事情的,冒险的事情可一不可再,别看这小子年幼,这些方面却考虑恁地周全。 “这位是……”冯紫英其实知道对方是龙禁尉,那身飞鱼服太明显了,除了俗称锦衣卫的龙禁尉会穿,没谁会去套上这身招人厌的衣衫。 “锦衣卫百户赵文昭。”陈敬轩淡淡的道:“这位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嗯,国子监贡生,此次临清贼乱,全赖他孤胆突出,勾连策划,方才有此奇计,赵百户若是愿意先行入城也行,你带个人,与我手下牛把总一道去如何?” 赵百户大喜过望,这是送个自己大功了,赶紧躬身道谢:“末将谢过总兵大人。” 点了点头,陈敬轩没有再理睬对方,却又扭头深看了冯紫英一眼:“贤侄,这等安排你怕是早就预料好了?” “叔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我既然冒险泅水而出,若是不做好完全准备,岂不是对不起我自己的努力?”冯紫英的话让陈敬轩和飞鱼服男子都是忍不住微微点头。 对于冯紫英来说,接下来的事情反而和他没多少关系了,无论是山陕粮帮这边如何与陈敬轩甚至锦衣卫这边勾连,迅速整军背上,这都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现在的他就当一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 甚至和那王朝佐的联络,也是在来东昌府的时候便已经约好,自然有左良玉来代劳。 这小子也可以借此机会立下一功,未来也能为他赢得对他叔父的主动权大有裨益。 起码他能在陈敬轩和锦衣卫赵百户那里挂个号,日后再要有人想要干什么,他也可以有个倚仗。 甲字卷第四十五节这个时代的政治 冯紫英睡得很香。 从东昌府北上临清,选择的是戌时出发,煎熬了两天一夜的冯紫英是在是熬不住了,直截了当的就在船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快船过了戴家湾,抵近临清州城只有几里地时,左良玉才把他唤醒。 无论是陈敬轩还是赵文昭,都对冯紫英的坦然入睡感觉不一般。 面临这样大一场难以断言祸福的战事,此子居然敢在大战之前酣然入睡,若是没有一点儿胆魄,是真做不到,而且此子才十二岁啊。 甘罗十二能拜相,他就能十二出征?但无论如何冯紫英的表现还是让陈敬轩和赵文昭在心里的感觉又提升一个层次。 “就在这里了?”冯紫英站在大船头。 船速慢慢放缓,一艘海鳅迅速的靠近,这是山陕粮帮提供的,比山梭小艇容纳人更多,速度略微慢一点儿。 “嗯,赵某和一位弟兄,加上秦把总,与这位小兄弟一道。”赵文昭很客气:“冯公子请放心,赵某保证这位小兄弟的安全,……” 对于锦衣卫来说,他们可以对御史言官客气,也可以对文官客气,但是对武将,对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脸色了,但赵文昭对冯紫英还是保持着礼节上的尊重。 这种尊重甚至让另外一位跟随他的总旗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就算是这人能为此役提供一些帮助,那不也是那帮乱民立功赎罪的好机会么? “赵百户大人,我预祝此役之后,赵百户下一次我能喊赵千户,不过我也希望赵百户会遵守诺言,不仅仅是我这位兄弟的安全,还有之前我们提及的那些事情,我不希望事情到最后演变成不可收拾,嗯,临行前,巡按大人也专门和总兵官大人提过,本年度漕运启运在即,若是因此而耽搁了漕运,恐怕谁也讨不了好。” 冯紫英不得不提醒一下喜形于色的赵文昭,这厮有点儿忘乎所以了,弄不好就要逾越底线。 陈敬轩专门提醒过对方,但是效果不佳。 张瑾走了,唯一能制约对方的人走了,陈敬轩是喊不住了,一旦控制不住,这临清城就要毁于一旦,钱物东西损失了都还好说,一旦举火,那就难以控制了。 他就只能扯起乔应甲的虎皮来当大旗了,其实乔应甲何曾和他商讨过这些事情? 赵文昭微微一凛,陈敬轩对这少年郎颇为礼遇,而千户大人也是暗自叮嘱人要查此人底细,足见此人的非比寻常,单单是背后有一个乔应甲就不得不让人掂量几分,据说因此而让漕总大人都吃了一个暗亏。 “冯公子放心,千户大人有吩咐,赵某不敢逾越。”赵文昭点点头。 不敢逾越才怪,这帮锦衣卫在文官面前倒是会收敛几分,今日这等机会千载难逢,岂会轻易罢手? 连陈敬轩手底下那帮漕兵都是摩拳擦掌,遑论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他也只能尽尽人事,让对方不至于太过于放肆,但愿陈敬轩能勒住这些个脱缰野马。 “二郎,你带着赵百户和秦把总他们去,记住,不要多事,让王伯他们按照我们原来商定的行事。” 冯紫英此时也没有太多的话语。 照理说他去也许更能让王朝佐放心,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还没有高尚到可以无视自己安全的份儿上。 昨晚那一趟泅水而出也是迫不得已,他再也不愿去冒这种风险,好不容易魂穿一趟,连林萝莉都见到了,岂能轻易把命丢了? 伴随着三十余艘大船逼近临清外城,整个临清外城在某一瞬间似乎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这是凌晨卯时不到,也是一天中人类睡意最浓的时候,虽然乱军也派出了暗哨,也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从未经过战阵的这支队伍都难以做出正确的应对。 伴随着外城内阵阵鼓噪喧哗,还有那冲天的大火,整个临清城的形势立即就崩坏而不可收拾了。 漕兵只有一营不过区区数百人,但对于这帮乱匪来说足够了。 冯紫英根本就没打算去逞什么英雄。 这种情形下一支流矢都可能收买性命,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一个蟊贼随手一刀也能让自己陷入死境。 所以,乖乖的跟随着陈敬轩、赵文昭一行谈笑风生间,樯橹灰飞烟灭才是最适合的。 陈敬轩手底下的两名参将各带一队,南路从南水门和景岱门突入,而东路则直接沿着东水门闯入。 乱军在东水门上和漕兵展开激战,但是伴随着王朝佐率领的柳编户突然溃逃,整个东水门立即大开。 而南面的力夫一帮人更是呼哨一声便作鸟兽散,只是引发了整个外城区内的混乱,不少地方被匪徒趁势放火,引发大乱,但这对战局的扭转毫无用处。 可以说整个战事基本上乏善可陈,没有任何值得让人兴奋的亮点。 这只是在冯紫英看来而已,实际上冯紫英也很清楚在他成功说服了漕兵出战之后,这场战事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这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打仗,就是一帮官兵撵强盗的游戏。 根本没有时间来得及整合,甚至还在为下一步该如何争吵不休的乱军遭遇超高效率的漕兵趁夜突袭,再加上内部还有内应的刻意“溃散”,这场仗,你想输都不行。 白莲教匪的狂热战斗力只有在从西雁门和靖西门逃离的时候爆发了一回。 上百名狂热的教徒在石胡同和三官庙一带与漕兵展开了激战,但是在有组织的漕兵面前,这些几乎全是靠竹竿枪破柴刀等武器支撑的教匪没有能坚持太久,或许他们唯一的想法就是保住西雁门能让大部分人逃出临清城罢了。 “赵百户,在下就告辞了。”看见王朝佐有些迷茫而又仓皇的跟随着一名锦衣卫离开,冯紫英心中也忍不住暗叹。 没办法,做错了事儿,就要付出代价,要想保住这数百魏家胡同的草柳编织匠户们,那就只有和官府合作。 好在白莲教匪已经溃散逃窜,一切都可以推到他们身上,而草柳编织匠户们不过是被人利用,踏错一步而已,有王朝佐这个头儿的幡然悔悟,反戈一击,算是为这几百户人摆脱了厄运。 左良玉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先前的兴奋、畅意、满足,还有一些说不出的狂放,这个时候都在慢慢消退,进而变成了一种略带陌生的彷徨、迷惘,进而归于沉寂。 冯紫英甚至能够理解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心灵在一天之内遭遇了无数种情形冲击之后带来的逆变,或者说这就是一种成长需要付出的代价。 “冯大哥,王伯那里……”左良玉嗫嚅许久,最终还是开了口。 “二郎,我说过,我承诺的,不会变。”冯紫英看着左良玉那张稚嫩中已经有了几许狠厉的脸,“赵百户那里我已经说好了,总兵官大人那里也没有问题,临清州府这边,可能稍微麻烦一些,但我和粮帮的王执事那边打了招呼,请他代为疏通。” “那赵百户为什么还要……”左良玉倔强的抿着嘴唇。 “二郎,做错事不是承认错误就能行的。”冯紫英叹了一口气,“锦衣卫介入这其实是一个好事,对临清州那边也算是一个交代,既然锦衣卫最后都没有说什么,临清州府这边便不会太追究,王执事那边在打点一下,基本上不会有大问题。” 左良玉似懂非懂,毕竟他以前从未和官府,或者说这个层面的官府中人接触过。 从前晚到今天,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他这个小脑瓜子里接受了太多的以前从未见过从未听过从未想过的东西,再加上兴奋、恐惧、激动各种情绪交织,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但是又完全没有睡意。 王朝佐临走时的茫然无助眼神让他意识到问题肯定不是那么就简单,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唯一的依靠也就是现在面前这一位把自己当做兄弟的冯大哥了,虽然这个冯大哥其实也就只比他大半岁。 王朝佐的问题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解决掉,民变上升到了匪乱,这就是一个质的变化,哪怕后续王朝佐意识到了问题而转向,但你做过就是做过了,这个烙印要化掉,没那么容易。 “那冯大哥,王伯不会有事吧?”或许只是想要给自己内心一个交代,左良玉执着的问道,目光一动不动的留在冯紫英脸上,似乎只要冯紫英一句话,就一切没问题。 “二郎,不会有大问题的。”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纵然有,我也会想办法解决,相信你冯大哥。” 甲字卷第四十六节风卷残云 临清外城已经逐渐安顿下来了。 伴随着漕兵的入城,教匪逃窜,而城里的那帮子浑水摸鱼的无赖泼皮也纷纷作鸟兽散,巡检司的人这个时候开始大肆出动,开始挨家挨户的检索漏网的蟊贼。 内城卫所残存的一个百户卫军也分成几个小旗出来开始巡逻,维持城中治安。 总之,城中的社会治安已然稳定下来。 当然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儿,里里外外城内城外死伤人数超过千人,即便是漕军在这场战事中大获全胜,一样有几十人阵亡。 战争就这么残酷,这种推枯拉朽的横扫,看起来让人血脉贲张,但最终一样会带来伤亡。 临清叛乱以一种前所未有而又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解决,无论是陈敬轩还是锦衣卫这边都觉得惊讶。 陈敬轩和赵文昭他们想到过会比较顺利,毕竟双方强弱易势,在官军尚未反应过来时,乱匪可以凭着一时血气之勇而祸乱一方,但是当真正成建制的军队碰上的时候,他们很快就会为意识到单纯的血气之勇不可恃。 乱匪们这一次为他们的稚嫩付出了血的代价,但是或许下一回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这是冯紫英和张瑾分别得出结论,但是谁也不在意这一点,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到那个时候,谁还在哪儿,谁能说得清楚? 冯佑一干人几乎是用一种难以表述的眼神看着冯紫英踏入冯宅大门的。 如此不可思议的一幕几乎是一天一夜之间就做到了,冯佑都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太小瞧了这位铿哥儿。 但看到锦衣卫的这一位小旗都亦步亦趋的跟随着冯紫英身后,一副保驾护航的模样,冯佑是真心弄不明白,一夜之间,铿哥儿是如何做到的? 冯佑固然是百思不得其解,而贾雨村和薛峻心中就更是震惊莫名了。 尤其是贾雨村。 他本来就对名利仕途极为热衷,此次进京就是抱着无论如何都要在搏一回,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讨好林如海,最终获此机遇,没想到眼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竟是这般本事,连锦衣卫都甘愿为其护卫。 哲这里边究竟有什么古怪他不清楚,但是毫无疑问这个少年郎来头背景不小,只是那神武将军别说是武勋之后赋闲总兵,便是现在在位,也不可能让锦衣卫这般恭顺啊。 贾雨村还是知晓这些皇家鹰犬的,眼高于顶,除了面对京中文官尚有几分收敛,寻常地方官员,都要忌惮这帮人几分。 至于说薛峻就更不用说了,商人,哪怕是皇商都一样是这帮锦衣卫借势找茬勒索的主要对象。 薛家在金陵时也没少被这类人盯上,虽说都没有大碍,但是这种时不时来这么一遭的事儿,总是让人心惊肉跳,而现在锦衣卫现在居然成了这一位的护卫了? 甚至连冯紫英自己都有些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什么局面就会变成这样。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狐假虎威有些过了,但即便如此,起码锦衣卫不至于如此这般吧? 真要被戳穿,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但是现在他也是骑虎难下了。 冯紫英所不知道的是他之前的一手骚操作却误打误撞的让几方都对他有些高深莫测了,不知道他背后究竟站着什么人。 被其他几方都视为其最大“靠山”的乔应甲刺史也在琢磨冯紫英如何会与锦衣卫牵上线?而那原本对事儿不是推就是拖的漕运总兵官陈敬轩为何一下子对此事又如此积极起来了? 陈敬轩一样心生忌惮,乔应甲的突然转变心性让人莫测,锦衣卫的介入是不是冯家小子的牵线? 同样,对张瑾来说,当查悉是冯紫英先后出入陈敬轩和乔应甲府邸之后,陈乔二人就态度大变,联手做局阴了李三才一把,让李三才大损颜面,冯紫英的形象就一下子深不可测起来。 甭管实情如何,现在冯紫英都只能挺着。 “铿哥儿,就这么结束了?”一席人在厅堂里坐定。 那位锦衣卫把冯紫英送到,打量了一眼冯佑,便告辞离开了。 经历了这一波,虽然也就是两天两夜,但是对于这群人来说,就算是生死与共同舟共济过了,那份感觉多少都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而且大家都算是知根知底了,冯家也是勋贵之后,而贾家和薛家也冯家都勉强算得上是通家之好,有了这样一番情谊,自然就不一般了。 “差不离吧。”冯紫英点点头,“佑叔,还有福伯福婶,辛苦你们了,贾夫子、薛先生,你们也没事儿吧?” 几个人都赶紧道谢。 “宅子里的这些教匪是什么时候逃走的?” “昨天白天就走了一些,剩下一些今早一有动静,这些家伙就像被捅了蜂窝的马蜂一样,立即爬起来就跑出去了,那个时候城里边已经乱了起来,大家都猜到应该是官军来了,但的确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冯佑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说,大概是觉得这种场合下不合适。 “大家没事儿就好,所幸官军来的及时。”冯紫英也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谁都知道这一天两夜里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情,漕军能够以如此迅猛之态出击临清,已经超出了苦守在密室中这几个人的最美好期望。 按照他们的讨论结果,如果能够在三天之内官军赶到那就是再好不过了,而这密室中的饮水和干粮都是按照七日来准备的。 但仅仅两日,一鼓而下。 他们都很好奇冯紫英是如何说服了漕运总督出兵,又如何还能与锦衣卫拉上了关系,而且这层关系似乎还不浅。 之前在冯紫英离开之后,贾雨村、薛峻相互探讨过都觉得难度太高,可能性很小。 漕运总督不是那么好见的,要说服对方出兵,更是难上加难。 他们更希望是这帮贼匪能自己呆不住而离开冯府,当然这同样希望不大。 未曾想到这种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如此顺利的实现了。 “贾夫子,目前城内还有些乱,如果你们要进京的话,最好能缓上一两天,码头上的过往船只都被暂时停航了,主要是防止教匪通过水上逃脱。”冯紫英介绍道。 已经发现有不少教匪来自鲁南,这也是一个比较蹊跷的情况。 锦衣卫安设在乱匪内部的眼线也映证了王朝佐的一些交代,这一次白莲教匪的安排有些混乱而草率,似乎根本就没有做好造反起事的准备,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而更像是一次炫耀性的尝试。 当然这可能有税监的苛索给临清周边的织工、窑工、力夫和商贾们带来了太大的影响有很大关系,这是引火索。 据说教匪内部高层对下一步怎么行动也有一些分歧争议,最终导致了迟迟未能做出任何决定,这才给了官军的可乘之机,否则他们如果昨日趁势攻下内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多谢冯公子提醒了,只要现在城中治安没问题了,我们心里也踏实了,多呆一两日倒也不打紧。”贾雨村微笑着应道:“只是需要和还在船上的人说一声。” 甲字卷第四十七节冯家 贾雨村和林黛玉除了婆子外,还有贾雨村的两个随从以及林黛玉丫鬟、奶娘,另外还有荣国公府遣人来接的几个家人。 只是当时本以为上岸不过随意看看,选一只狮猫慰藉林黛玉离家的孤单,所以才由一个婆子与贾雨村一道带着林黛玉上岸。 从内心来说,贾雨村其实更愿意多呆两天,冯紫英表现出来的种种都让他很感兴趣,这意味着冯紫英身上或者其背后可能有大人物,如果能交好冯紫英进而多那么一两条线,这可能对日后自己起复会有所帮助也未可知。 薛峻同样有此想法。 他是生意人,走南闯北,需要更多的结识各类人脉关系。 薛家现在已经没落了,四大家族其他三家现在都还能有表面风光,但薛家是连表面都撑不下去了,长房凋落,而作为二房的他,就更不可能指望其他三家能给他提供多少帮助,还得要靠自己。 有这层渊源在里边,而冯紫英此人虽然年幼,似乎也很有气象格局,薛峻有些可惜,若非自家女儿自小便与京中梅翰林之子订亲,他都要琢磨是否可以考虑这冯紫英了。 但自家兄长的女儿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配冯家也算说得过去,就怕自己那位嫂嫂眼光不怎么样,还指望着攀高枝,想到这里薛峻也忍不住摇摇头。 但无论如何,交好冯紫英都是很有益的。 “嗯,待会儿可以让佑叔去招呼一声,没的说咱们冯家缺了礼数,路过咱们临清,却又如此巧遇,还有这样一番境遇,总算是一个缘分。” 冯紫英此时已经完全取代了冯佑,成为在临清这边冯家的家长,小大人模样倒也有几分有趣,看得在一旁的林黛玉也觉得多了几分亲近。 “只是咱们冯家在老宅这边基本没有人了,若是要安顿委实有些寒酸,倒要请诸位莫要笑话。” 一番话哪怕是拽文,倒也说得像模像样,贾雨村和薛峻倒不觉得什么,倒是冯佑和瑞祥都是惊讶之余也慢慢接受了这位小主人的变化,毕竟更大的惊奇都已经感受过了,这也不算什么了。 刚从密室中出来不久,因为几乎是一夜未眠,大家都有些困顿,现下局面也已经安顿下来,冯紫英也就安排福伯和福伯家里的赶紧去收拾荣华堂那边尚算良好的房间,为大家准备休息。 这虽然放了火烧了房子,但是对冯府来说偌大几进院落,也算不上个啥,多的是房间可供休憩,倒也无碍。 “佑叔,你说咱们这边府上是不是人太少了一些,就福伯福婶两人,没地这般冷清,照应也不方便。”冯紫英想想自家京中府邸人口虽然也不多,但是好歹也是百十口人,当然这当然没算城外宛平那边庄子里的人。 “也不是只有福伯福婶两人,这农忙在即,府上也还有几个本地打杂的花匠、婆子,都被打发回去,原本是要等一段时间才回来,未曾想出这等事。” 冯佑也不清楚这里边的情况,也是听福伯说的。 “铿哥儿,这边老爷几年难得回来一趟,而且老爷还是希望能回大同府,大同府那边的宅子都还留着,所以这边老宅……” “哦?”冯铿也才知道原来还是有人的,但都是按照季节忙闲来帮忙的,不算固定人,“我看这样,这临清老宅日后怕是也要用起来的,嗯,不如让福伯去物色些家世清白干净之人,为府里添些人,免得这一来二往的,没个照应,也不方便。” 冯佑迟疑了一下。 在他看来这临清老宅委实没啥大用,像老爷都七八年未曾回来过了,当然这也是因为一直在大同的缘故,但就算是老爷赋闲在京,也未曾动过回临清的念头,这边再要增添人手,实在没太大必要。 再说了,这府上这等事情多是太太做主,老爷是不管这等事情的,以铿哥儿的想法,怕是要好生经营一番,免得没了排面,丢了面字,这就涉及要增添许多人口。 比如婆子、小厮、妇人、丫头,外加木匠、花匠、泥水匠等,这一算下来怕是要一二十人。 若是要寻那干净人家,小厮、丫头找人帮忙买,倒也便宜,而其他人也可以从这本地冯家枝叶里边寻些本分人来,只是这每月的例钱工钱可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起码也得要三五十两。 这还没算日常花费,估摸着一月下来也要一二十两才是。 另外这宅邸也需要扩大,加上这烧掉的几间房子肯定也需要重建,这林林总总算下来怕是千两银子都打不住,这一趟回去,太太那里怕是还真不好交差了。 冯佑也是第一次跟着铿哥儿出这趟远门。 以前都是跟着老爷出门,日常行事拿主意都是老爷定,这一趟却是跟着一个十二岁的小郎君,啥都得要自己来操心。 那也就罢了,原本以为这山东地界,运河边儿上,临清也是北地水陆码头大城,还会遇上这等事情。 铿哥儿这一趟行险之举,或许老爷不会说什么,但冯佑知道太太知晓了内里肯定是恼怒的,弄不好老爷都得要吃一顿排头,在自己怕也要在太太那里被记上一笔。 当时那等情况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摸了头,同意了铿哥儿放荡了一回,想在想一想也都还后怕,铿哥儿要真出了事儿,自己还不知道该如何像老爷夫人交代。 现在还要去和太太说这添人修房的事儿,只怕太太就更没有好脸色了,他才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想到这里冯佑便连连摇头,直接扫冯紫英兴致:“铿哥儿,你就别为难你佑叔了,这一趟回去佑叔怕是都要挨责罚,至于说添人修房,府里都是太太管家,你要说自个儿说去,不过我估摸着太太怕是不会同意。” 说到这里,冯佑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大概是也意识到这一趟回去怕是不那么好过,尤其是要面对夫人,这把铿哥儿当命一样看着的,出这么大事儿,岂能没有个说法?免不了自己就要吃一顿排头,受些责骂了。 甲字卷第四十八节仕途经济,为官之道 冯紫英愣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家府里好像还真是如此。 老爹这等日常开支上是从来不管的,这也是这个年代的正常情形。 家里都是老娘持家,还有三个姨娘,一个协助老娘管城外庄子里的收成事务,一个则协助老娘管京城里几个铺子的收租。 另外一个姨娘算是自己真正姨娘,母亲的堂妹,庶出的,替母亲管府中日常事务,倒是大同府那边的一些营生是老娘自己过问着,一个娘家表兄在负责替老娘奔走。 这么慢慢一回味,冯紫英才意识到好像这个时代都是如此,无论文官武官,光靠着那点儿俸银是甭想养活一家人的,而要想日子过得宽裕,都得要有些自己的营生。 对官员们来说,最稳妥的莫过于在老家置地,有几百亩上等水田,便能支应起一个不算太大的官宦家庭营生,若是大家族,而且还要为子孙谋,那么没有百顷良田那便休提。 若是想要日子过得更滋润的,除了这田产外,免不了还要经营一些其他营生。 风雅一些的,书坊、文墨、古董铺子,又或者买些店面收租,不讲究的那便是什么都可以,钱庄、金银铺、皮货铺、南货铺、布庄、绸缎庄、药铺,都是官员们经常经营的行当,船运、车马行、酒楼也有不少官员采取半遮半掩的方式入股。 当然像当铺、放贷这等就是些不入流的了,免不了会有些纠葛,容易坏名声,若是文官士绅一般是不屑于此道的,倒是一些武将或者捐官出身的颇好此道。 冯家在宛平县有几个庄子,大概有一千多亩地,在大同那边也有几百亩地,另外在大同城里还有一处金银铺和一个生药铺。在临清这边也有两百亩地,不过临清这边都是委托福伯两口子管着,每年安排来人收一次租子和带点儿土特产回去。 “既是如此,那我便回去回禀我母亲,这边我便擅作主张一回,先让福伯去办。”冯紫英想了一想,还是觉得难得来这边一回,有些事情需要安排妥当。 事实上在经历了这样一番风波之后,冯紫英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事情,前世中为官的很多观念意识是不能带入到这个时空中来的。 这地方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就是去送个名剌,都得要给门子一个红包,半吊钱也好,一个金瓜子儿也好,半锭银子也好,你都得要打点,否则没准儿你的名剌就会被压在最下边儿,达不到你的目的效果。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句话真不是吹的,这地方上督抚门槛也都一样。 没有交情想要去登门拜会,再没有点儿打点,你便往饭点儿等吧,没准儿到了时间便是一句老爷乏了休息了,不见客了,明儿个请早。 若是那乔应甲的长随没收自己那锭银子,就不会帮自己提起自己是林如海的“女婿”,若是自己送上的名帖不是精心制作引人瞩目,弄不好那乔应甲看了也就看了,也就懒得一见了。 这年头就是那么讲究,像李三才那里,自己就算是递上红包,人家也收了,至于说名帖送到没有,你不知道,或者说送到了,身份太不起眼,人家直接丢在最下边去了,弄不好李三才连看都没看到。 既然已经摆脱不了这个环境了,那么你就要学会适应,只有在适应并如鱼得水之后,你才能真正融入,而要想改变规则和环境,那么就请你先在这个规则和环境下生存壮大之后,达到一定级数和实力再来说。 这一轮波折看似自己就这么渡过了,但是回想自己在出城时的艰险,在翻越任园时面对獒犬的胆战心惊,在被粮帮拦截时的危险,还有在以为稳操胜券时却被李三才拒之门外时的意外,如果不是锦衣卫适逢其会的介入带来的某些“误会”,这场风波有没有这么轻易了结,还真不好说。 被动的面对这一切未可知的风险从来就不是冯紫英的性格,前世在为官时他就从从来不会坐等靠要,素来都是主动出击,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机会就那么多,你要不奋起角逐,真以为官帽子会落到你头上,你想太多了。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意识到在这个时空中也一样,古今中外,仕途上前行皆是如此,自己现在因为年龄原因或许还暂时够不上,但是最初那种只想要优哉游哉当个纨绔混日子的观点在经历这一次之后就可以打消了。 这年头,没实力你就得有背景,既没实力又没背景,那你要混的好那就难了,怕是当个纨绔,都会经常被更有实力背景的纨绔打脸。 一旦遇上个什么事儿,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让你身陷险境。 如那左良玉所言,那临清城中有名的巨贾席家老爷要想在民乱时入内城藏身,便被拒之门外,但是换了周家老太爷带着家人想要入城躲难,那便允了。 无他,周家是本地正宗士绅望族,一门几兄弟有两个都还在为官,还有孙辈两个子弟一个已经乡试中举,虽然进士落榜,但是估计还要继续会试,直到考上进士。 还有一个也已经中了秀才,据说也是天资聪颖,没准儿也是一个进士料子。 这等家族,几乎没有什么悬念会在这几十年里继续兴旺发达,也许哪一天就入阁拜相也未可知,无论哪个地方官员也不敢轻易得罪。 要想当好官也没那么容易,正如贾雨村一样,旁人只看到他贪酷,可他为啥贪? 他这等贫苦人家考中了进士,授官之后本来就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但官不是那么好当的。 每年各路上官节假日的冰炭孝敬,各种同年同科同僚之间的应酬,房师座师那里逢年过节的拜访,人可以不到,书信和节礼你能不到么? 这幕僚长随一大堆,你得自个儿掏腰包养着,朝廷可没这个花销给你。 如果娶妻纳妾,传宗接代,免不了还要养一大家子,包括侍候他们的下人奴仆,这些耗费你算过么? 既要讲体面,又要要清誉,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这些大量花销哪里来? 没有一个好家庭背景,那就要找个好营生,嗯,好营生你也得有本钱才行,两样都找不到,你就只能在自己手里的权力上打主意了。 这久走夜路必闯鬼,有时候免不了把柄被上司或者御史拿住,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哪个朝代的官都不好当,古今一也。 眼见得同科同僚同年同乡这个入京了,那个左迁了,这个获得上官好评了,那个京察叙优了,这个又有地方士绅送万民伞了,甚至传到京中阁老们的耳朵里,那个又蒙皇上下诏亲自召见了,几年下来你却在位置上纹风不动,你能安如泰山稳如狗? 上官对你冷言冷语,士绅对你不冷不热,你心里不发慌,脸上不害臊,还能坐得住? 前世冯紫英能干到市委副书记差点儿接任市长,自然也是有些本事的,若是没有点儿情商和对人情世故的领略把握,他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现在他重新回味眼下这个崭新的世界,发现很多东西其实一脉相承,如何来玩转,内里还有很多值得慢慢细品的东西。 甲字卷第四十九节撸猫萝莉 只可惜自己年龄太小了一些,再是“早熟”,在官场上,也很超越这年龄限制。 不过总的来说,大周王朝对于读书人来说,特别是能过科举的读书士子来说,在年龄上反而放得比较宽。 嗯,只要你能中举,基本上保证你能入仕无忧,当然职位优劣另说。 如果考中进士,最不济都相当于中央党校青干培训班结业,可以混个州府太尊了。 在大周朝当官,没本事是肯定不行的,但是光有本事也是不够的,有背景,最好还能经济无忧,那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但这一切都得靠你去努力。 对冯紫英来说,现在他就需要开始规划了,几方面要素自己都远远不够。 背景,要说自己算是官二代,但是这大周朝武官不吃香啊,文官鄙视你,御史言官盯着你,锦衣卫随时可以折腾你,自己老爹现在连个总兵官复起都还没能谋划得手,祖辈的余荫正在慢慢消失,再这样下去,再没有改变,自己这一辈弄不好都要混成破落户。 本事,这要看什么本事,如果不想过科考,可以说无论如何你都难以真正进入大周王朝的政治权力中心,这个态势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是某一个人能改变的,冯紫英觉得自己也不能。 你不能,那就得去适应。 经济无忧,现在看上去冯家还过得去,但是京中为官消耗大,看看贾家怎么入不敷出最终黯然跌落神坛的? 家中子弟没出人才,难以在政治上支撑偌大两府,经济上营生不善,两府阖府上下上千人人吃马嚼,谁能支应得起? 支应不起就只能捞偏门出歪招,贾赦结交边镇做生意,王熙凤放高利贷乃至为钱财通过说和干预司法,不都是没钱的过么? 或许还有啥站错队,自己作死等等原因,但冯紫英觉得那都是次要的,即便是没有这些因素,光是最主要的那两条你实现不了,一样也只能慢慢破落下去。 这一次事件其实已经就能看出来自己是多么的虚弱,整个这一局大棋,若非假借林如海女婿这个名头打动了乔应甲,这是棋眼,那么一切都是空谈。 拿现代的话来说,要干大事儿,或者说要混得好,庇护一家平安,首先你自己得有本事,嗯,比如三甲进士就是基础,再说得上其他职位。 再其次,你的要人脉背景,除开家庭自身的,你自己也要经营,这个年头,人脉背景真的就是生产力,足以转化为政治资源,让你如鱼得水。 再其次,说句时髦的话,你得实现财务自由,嗯,这一点很多人或许要忽略,觉得这年代好像授受各种孝敬不是很正常的么?不一定。 那得看,得分,看人分人,看事论事,甚至看时间分时间。 如果你自己家资丰厚,起码就可以很大程度避免了一些高风险的伤害。 有些利益,你可以很淡然的处置,游刃有余,而不必像有的人那样患得患失。 冯紫英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捋一捋思路,尤其是对自己的下一步规划,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浑浑噩噩了。 对自己来说,看起来时间似乎还很充裕,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是他前世中为官的格言,未雨绸缪才是节节高升的先决条件。 那么就要从现在开始。 就在冯紫英独自沉思的时候,趾高气扬的左良玉正在炫耀无比得意的炫耀着这一行的惊险故事。 “我和冯大哥泅水而出,……,那粮帮的人就在东水门外把我们给堵住了,那弩箭险些就扫射过来,若是不我们反应的快,只怕就会被当场射杀,……” “……,我不知道冯大哥是怎么办的,我只知道冯大哥去了那位陈总兵那里,后来又和我去了总督衙门,……” 对于冯紫英具体是如何操作这一场游说李漕总的过程,左良玉就说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跟着冯紫英去了哪里,干了啥,如何总兵官大人就挂帅了,锦衣卫百户又如何与自己一道入城了,其中最关键的关节,他却一无所知了。 让贾雨村、薛峻乃至冯佑最感兴趣最关心的,左良玉说不清楚,但这件事情无疑是冯紫英一力而为促成,光是这份本事,也足以让人侧目而视了。 一干人在冯府歇息了一晚之后,贾雨村他们终于要启程北上了,而薛峻则打算再留下来观察一下。 临清城经此一个风波,也幸亏漕兵来得快,但即便如此,整个临清城商业也受到了重创,没有一年半载无法恢复过来,尤其是不少街铺被烧毁,相当多的货物被洗劫一空,而且人气的影响更是致命的。 冯紫英也想尽早离开临清返回京城,但是这边的事情还有不少,要解决好他还必须要留在这里。 比如王朝佐的最后结局,还有左良玉的安排,以及另外一些事情。 “那就祝贾先生、林家妹妹一行一路顺风了,等到回到京师,我再到赦老爷和政老爷府上拜会。”冯紫英还真有点儿不太适应十二岁少年那种做派,要想一下子将四十多岁男人的心态扭回来有些难度,但他还是竭力让自己再适应。 “你说的,你会到我舅舅家来?”小丫头的目光清冷中多了几分不舍。 毕竟这两天的“患难与共”还是给从未出过门的小丫头以太大的刺激了,这两日里冯紫英自然不会去炫耀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左良玉却哪里忍得住,略显夸张的绘声绘色描述,无疑让少有接触同龄人,尤其是一个异性少年的林黛玉对冯紫英多了几分与有荣焉的亲近感和崇拜之心。 当然最拉近林黛玉和冯紫英之间关系的无疑是抱在少女怀中的那只狮猫了。 这是冯紫英想办法替林黛玉弄来的一条临清狮猫。 这猫通体雪白,慵懒胆怯,鸳鸯眼一蓝一黄格外迷人,冯紫英觉得似乎还真有点儿符合林黛玉的性子。 看见少女爱不释手,随时都抱着小猫撸猫的样子,冯紫英总是没来由的想起一些二次元动漫的画面,真的很唯美。 没有哪个小孩子是自小喜欢孤独的,作为巡盐御史的嫡女独女,林黛玉在扬州也是孤寂的,既没有兄弟姐妹,林家也是单传,又远离自己母家,没什来往,加之母亲去世,林黛玉一直是郁郁寡欢的。 这也是贾雨村为什么会带其上岸想要买一只临清狮猫作为玩物来逗林黛玉开心,他也实在是看着林黛玉一个人孤寂无聊,有些怜悯对方才如此。 贾雨村和薛峻自然不会太关心这些,但是对于瑞祥和林黛玉这种年龄段的人来说,一个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几岁的同龄人却能够有如此辉煌耀眼的表现,那“出生入死”,又“深入虎穴”,那才是他们最关心的精彩故事。 这两天冯紫英和林黛玉接触多了,倒也没有觉得这丫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聪慧敏感,言辞锋利,如一头刺猬,稍微不对,就要竖起猬刺保护自己,至于说娇若病西施,现在还看不出来,的确身子骨有些瘦弱倒是真的。 见到这样一个流传数百年的人物原型,多少还是觉得有些错位感,有点儿不敢相信,唯一可能做解释的就是现在对方委实太小,也许三五年之后,就要在贾府那腌臜的所在慢慢出淤泥而不染了。 “我自然是会去的,我们冯家和你舅舅家是世交,嗯,我父亲和你舅舅们也算是熟识,论理逢年过节我都该到府上拜会的,只不过我原来一直在大同,今年才回京里读书,这几个月也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就去的少了。”冯紫英温言而笑,耐心解释道。 “那我们可说定了,你一定要来。”林黛玉又有些黯然的把头扭开,“京里我也没有朋友和熟悉的人呢,……” 甲字卷第五十节玲珑剔透心 冯紫英心中微动,这丫头好像还是有些不愿意去贾府。 寄人篱下的日子本身就不好过,而且这丫头有如此敏感,想到这一波脱身还全靠自己这个林家“女婿”的身份,他内心也有些歉疚,忍不住道“那我可以算一个喽,瑞祥也可以算,就怕到时候我来你舅舅家,你要闭门不见了。” “嗯。”小丫头幽幽的应了一声,手里下意识的撸了猫一把,小猫幽怨的抬起头看了主人一眼,不知道怎么主人心情又不好了起来,委屈的摇了摇头。 林黛玉也想到贾家不是自己家,很多事情未必能轮得到自己做主,只怕冯紫英来了贾府的人也不会叫自己,男女授受不亲,再有几年只怕就更难见面了。 “还有你舅舅家其实也有不少和你同龄的人呢,到时候你就不会寂寞了,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冯大哥?”冯紫英笑着打趣。 “你对我舅舅家很熟么?”小丫头剪水双瞳忽闪。 “跟随父亲去过两回。”说实话都是两三年前的事儿了,他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不过《红楼梦》里描述他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你大舅舅,也就是赦世伯有一个儿子,你怕是喊哥哥,贾琏,可能要比你大十来岁吧,已经娶亲了,人挺不错,不过他那个媳妇儿,就是你二舅母的侄女,是个厉害人物,还有一个姑娘估计比你大几岁吧,政世伯那边长子珠大哥,早些年殁了,可惜了,考上了秀才,据说是很有机会中举人进士的,还有一个比你大点儿的,听说有些惫懒不成器,经常犯浑,……” 他倒是对贾家的人没什么恶感,三春也好,贾宝玉也好,书中人物,现在正在一步一步变成现实,但是自己的路注定是和他们不同的。 他们对大厦将倾没有感觉,但冯紫英却不会坐视冯家的跌倒。 《红楼梦》书中没提到冯家的结局,但是想必是不太好的,作为武勋之后却在未来的新老交替中站错了位置,其结果可想而知。 至于说什么书中提及的“铁网山打围”甚至被红学专家们翻来覆去的研究,有无数个推测,莫衷一是,现在冯紫英自然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回回去之后,他倒是要找机会好好问一问老爹。 既然有了自己,自然不会在允许一些作死的事儿再发生。 “你说我那个表哥兄是个浑人?你认识?”林黛玉显然也听闻过自己有一个比自己只大一岁的表兄,据说顽劣异常,连舅舅都管不住,又颇得外祖母的喜爱,却未曾想到冯紫英会用一个“浑”字来形容。 “浑人倒说不上,怎么说呢?”冯紫英瞅了一眼林黛玉,沉吟着道。 想到这丫头一进贾府可能就要面对贾宝玉的纠缠,本身就没有什么朋友,而且更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其他异性,几年时间里一直呆在贾府里,和他年龄相仿的,可能除了贾宝玉就只剩下更加不堪的薛蟠和贾环了,这种情况下,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又没有父母照拂,那种环境下,有几个真正替她考虑的?上下污浊的一潭脏水,能有一个勉强对自己的同龄异性,长得也不算差,恐怕她也真的没什么选择了,只不过这个时代,哪怕是她选择了贾宝玉这个下下选择项也未必能如她所愿。 “嗯?不敢说?”小丫头片子很敏锐,抿着嘴盯着冯紫英。 “呵呵,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只是人后说人不算是一个好习惯,但我又不愿意撒谎。”冯紫英笑了笑,摊摊手,“这么说吧,你二舅舅家这位宝哥儿呢,大概是家里太宠溺了,养成了一个太自我的性子,家里人大概啥都由着他,古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本该是政世伯未来的希望,可若是这么着不管不顾的犯浑,日后怎么继承家业?对了,我还忘了这荣国公府未来怕是该赦世伯的琏二哥来承袭才对,还轮不着他,那你这位表兄还成天浑浑噩噩的混日子,日后打算就这么混一辈子?” 这番话若是换了被人对林黛玉说,她未必信,但这几日里相处下来,林黛玉很容易就被冯紫英这种“与生俱来”的平等、坦荡和大气的性格给吸引住了,内心对冯紫英的信任度成几何倍数的增长。 这些年来,和林黛玉相处的人,要么就是有些大人那样动辄教训劝诫的口吻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小丫头不屑一顾,要么就像是其他下人那样对自己敬而远之,这都恰恰是小丫头最反感的。 冯紫英这种不失分寸而亲和坦率恰恰是最能吸引缺乏朋友的小丫头,尤其是冯紫英的表现让贾先生、薛先生这些大人都叹为观止。 来往的龙禁尉和漕运衙门的人也都几乎没有谁敢把冯紫英当做小孩子看,这种特殊的形象汇聚在一起就更增添了林黛玉内心对冯紫英的某种崇拜和仰慕,只不过她一时间没有意识到罢了。 贾雨村远远站在一旁看着冯紫英和林黛玉道别。 这两日里,林黛玉明显和冯紫英亲近起来,那只狮猫发挥了很大作用,而冯紫英对林黛玉的态度也很特殊,这既让贾雨村有些担心,但他又不愿意去搅合。 他有一种感觉,冯紫英此子绝非池中物,造化非同小可,日后怕是要成大气候的。 若是自家东翁这位女公子日后真的与冯紫英有一份姻缘,那日后自己也算是这份缘分的牵线人了,未尝不能有几分好处。 他本身功利心就很重,所以也不惜一切代价要抓住林如海推荐他给贾政的这个机会上京,眼见得此次冯紫英怕是也要声名大噪,纵然他现在年龄太小,但对其日后也会大有好处。 再想到冯紫英父亲好歹也是三品的神武将军,冯紫英也并无其他逾越之处,所以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反正这一送到贾家,日后再有什么要不关他的事情了,何必得罪人? 再说了,冯紫英这一次的表现委实让人心折。 连他和薛峻私下里说起这事儿时都赞不绝口,里边很多细节他们也不清楚,但结果已经说明一切。 小丫头清泠的性子贾雨村授书这么长时间早就有领教,对任何人都是冷冷清清的,但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和她如此投缘,让他啧啧称奇。 当然这些豪门大家公子小姐的事情,都很难说,而且林如海也未必看得起这类武勋之后,尤其是还只是一个虚衔的三品将军之子,除非这冯紫英日后能在科场上有所突破。 小丫头明眸一转,瘪了瘪嘴,“你是说我那位表兄不成器?” 见小丫头一脸坏笑,冯紫英也不在意,“换了寻常人家,这等子弟只怕早就被爹娘打得皮开肉绽了,一般家庭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不过你舅舅家么,……” 冯紫英耸耸肩,没说下去,但林黛玉何等聪慧,“那我舅舅家就能经得起折腾了?” “呵呵,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赦世伯家的琏二爷才是荣国公继承人吧?所以你这位表兄或许觉得自己可以靠着父辈余荫无忧无语的享乐一辈子吧?”冯紫英淡淡的道“这是这等生活却非我等所愿意的。” “那冯大哥你觉得你的生活又该是如何的呢?”小丫头晶钻般的黑眸直盯着冯紫英。 guanyuwochengleliaotianqunzhejianshi 。 甲字卷第五十一节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冯紫英扬了扬眉,“我么,自然要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那种靠着父辈余荫成天在自个儿家里混日子肯定我是无法接受的,现在我在国子监读书,或许下一步我还会找一个书院读读书,参加乡试和会试吧,人生这一辈子总要去搏一把,不去奋力一搏,怎么对得起这一辈子呢?若是能考中,也能上不愧于朝廷,下不愧于父母家人,还能按照自家的想法去做一些事情,……” 没再说下去,但林黛玉其实已经明白了,这位冯大哥是想要像自己父亲一样,科考高中,然后为官一任,为民一方,所以言语间对自己那位表兄大概也是很看不起。 “冯大哥,那可说好了,你要回京里,定要来看我。”小丫头也不为己甚,见那边贾先生已经等候许久,便咬着嘴唇道。 “唔,若是有机会,我自然会来看你。”冯紫英也不确定,回去之后再去登门看望这样一个小丫头合适不合适还真不好说,再说是通家之好,再说年龄还小,但也有男女大防,冯家和贾家也没有熟络到如贾史王薛那般姻亲程度。 “哼,冯大哥不想来看我就直接说,不用找借口。”小丫头娇俏的撇了撇嘴,脸又冷了下来,不过倒是把冯紫英的话记在了心上。 “哟,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冯紫英也笑了起来,“好,说会来就会来,不过我要晚几日才回京里,到时候自然要到你舅舅府上拜会,嗯,要说我好歹也是救了你一条命吧,你舅舅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和小丫头逗乐倒是也挺有意思的,冯紫英尽量让自己这个四十岁的灵魂去适应十二岁的心态,不过有些可以,有些事情上却是不能。 “施恩望报,非君子所为。”小丫头这些方面倒是很是傲娇,耸了耸小鼻子,“不过你要来,我舅舅自然会有所回报,我也会给我爹写信。” 写信自然就是要说这事儿了,没准儿巡盐御史也会有所回报。 “可别,那我可真的就成了施恩望报的小人了,我可不想破坏我的光辉形象。”冯紫英眨巴着眼睛。 若是林如海知晓了此事,万一要写信问起同科的乔应甲,乔应甲会信里免不了就要提起这“未来女婿”,那可就麻烦大了。 从现在看来乔应甲和林如海似乎没多少交情,两人要碰面的机会也不多,起码近期不会,这等事情便是拖得一日算一日,也许拖上几年,很多事情也就随风而逝了。 “冯公子可是还要在临清这边处理一些后续事情?”贾雨村终于过来了。 他其实很好奇冯紫英居然和锦衣卫以及漕务总兵官之间的特殊关系,这两日里锦衣卫来这边很频繁,而连那漕务总兵官陈大人也遣人来和冯紫英说些事儿,这让简直觉得难以理解。 “嗯,贾先生也知道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儿,我们冯家在临清也算有头有脸,我父亲也不在,只有我勉为其难应酬着了,这城中烧毁的房宅甚多,一些人流离失所,州府有意赈济,也希望大家支持,我们冯家自然义不容辞。” 冯紫英笑着应道。 他自然没有提王朝佐的事儿,这才是他留下来的关键,如果他不盯着几日让事情有个结果,只怕锦衣卫的人又要出幺蛾子,这是他对左良玉、王培安和王朝佐的承诺,也是他来这个世界上对外的第一个承诺,自然要做到。 贾雨村也知道对方恐怕多有未尽之言,但也深问:“那就预祝冯公子心想事成了,嗯,贾某到京可能要寓居一段时间,若是冯公子回京,贾某也打算到府来拜会令尊……” 冯紫英才十二岁,贾雨村自然不可能去拜会,但作为三品神武将军的冯唐,他拜会就没问题了,尤其是他现在还是闲人一个,攀上这份交情,日后没准儿也能用得上。 “贾先生太客气了,您是进士出身,纵然一时蒙尘,朝廷迟早也要大用的,若是贾先生要在京中暂留,那晚辈回京之后自然要先来拜会您才对。” 冯紫英的应答很得体,也表现出了几分亲近的态度,这让贾雨村心里很舒服,脸上的表情也生动了许多。 此时的贾雨村已经完全把冯紫英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成年人,丝毫没有意识到对方实际上连十二岁都不到。 冯紫英很清楚这贾雨村未来得王子腾的庇护,又善于钻营,也是要大用的,现在结交好自然没坏处。 一直把恋恋不舍的林黛玉和贾雨村一行人送上船,冯紫英方才回到府中。 薛峻已经在等候着他了。 这两日里薛峻也在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冯紫英的行事。 冯佑已经完全退回到了一个随从的角色,取而代之是冯紫英完全以冯家下一代家主的身份在冯家在临清这边的事务了。 安排福伯去找人选些丫头小子,很顺利。 今年春旱,从北直隶那边逃难过来的人不少,德州、临清这边城外不少流民,要买几个丫头小子小事儿一桩,另外也安排福伯在冯家旁支中的小门小户里选了些人手来帮忙。 冯家在临清一百多年来早已经开枝散叶,林林总总也分成几大家了好几十户人了,全族起码也有好几百号人,只不过没聚居在一起,有些在城外,有些在城里,真正成器的没几家,所以听得选人,日后更有进京的机会,自然是欢呼雀跃。 几百两银子暂且足够使用了,而山陕粮帮的人也专门登门拜会冯紫英,而且明显是一名主事者,这也让薛峻怦然心动。 虽然冯紫英没说什么,但是薛峻还是能感觉到对方应该是想要和自己接触一下,或许是有什么事情相托,又或者是自己错觉。 不过在接到冯紫英的邀请时,薛峻知道自己这不是错觉了。 “请坐,叔父。”叙过交情,薛家虽然和冯家之间的关系不及冯家与贾家、史家那么密切,但主要还是因为薛家从大周迁都北京之后就开始跟不上趟的缘故,但渊源还在。 紫薇舍人这个管制本身就与其他三家相差一截,再加上后续薛家基本上都是走皇商的路子,而不像这三家多少还在官面上,也就有点儿黯淡的味道,而冯家一直在军队体系里拼搏,要论倒是和王家瓜葛多一些。 “我就托大叫你一声铿哥儿了。”薛峻坦然落座。 甲字卷第五十二节营生,拉拢 内堂里只有二人,冯家这边老宅显得有些素淡,虽然官帽椅和茶几都是黄花梨的,但是屏风、灯饰这些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如果是大家祖屋,理论上这些每年四季都需要更换的。 薛家也是大家族,珍珠如土金如铁,哪怕是几十年前的辉煌,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气象格局仍在,自然也能看得出冯家是真的没怎么经营这边了,这让薛峻也有些可惜,以冯家在这边的影响力,若是要做些生意,那收益应该是相当可观的。 虽说来这临清两天遇上这么大的事儿,但薛峻还是好生考察过临清的,虽然来自全国各地的生意人都在这里云集,各行各业都相当发达,若非这税监的影响,生意还要繁盛几成。 “薛叔父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冯紫英微笑着道:“我听闻叔父有意在北边来做些营生,不知道感觉这临清如何?” 戏肉来了,薛峻心中道,脸上却是一脸平静。 “铿哥儿,叔父我也算走南闯北十多年了,原来主要是在江南那边,但这几年生意不好做,薛家经营的一些行当也不太景气,加上外边竞争也很大,所以才萌生了到北边来看看的想法,我看了徐州、济宁和东昌府,才到的临清,应该说这几个地方都不错,但是已经相对固定了,要想插足任何一行,都比较难了。” 薛峻说的是实话,像运河沿线的生意基本上都已经形成较为稳定的市场,在没有新的变动或者产业出现下,你要涉足肯定会压力比较大。 “那叔父有什么打算呢?”冯紫英这几日里也和薛峻闲谈过几次,觉得薛峻总体来说还算是这个年代里商人中较为开通的,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而且也有危机感,觉得薛家现在这样下去恐怕会坐吃山空,长房那一支他管不到,但是二房这一支他还是想要摆脱这样日益没落的局面。 “铿哥儿,说实话,我也没想好。”薛峻没有遮掩什么,“以前薛家什么都能干,但是这几年你可能也知晓,我兄长去世之后,薛家情况就不尽人意了,我那个侄儿惹了不少事儿,我大嫂也管不住,折腾下来赔了许多,不少生意已经歇下了,兄长在世的时候我们长房二房两家也已经在生意上分了家,嗯,像京中和金陵城内的一些产业归了我大嫂他们,我这二房也就落了一些在苏州和扬州的生意,但总的来说都不太好,比如金银铺、首饰行、绸缎庄等。” “哦,薛家也还经营金银首饰行当?”冯紫英略感惊讶。 首饰行当可不简单,一来压货重,投入大,二来对口碑要求高,也就是技术和信誉都要求高,三来要有稳定的高端客源,这几点也决定了这个行业需要和官府有很密切的关系。 没有足有雄厚的官面人脉背景,稍微一个贼赃污水泼到你身上,就能让你关张,甚至身陷囹圄。 但首饰行业利润高却是都知晓的,江南富庶,士大夫的家眷们都喜好奢华,消费能力更胜于京城,所以历来是首饰行业的重头,薛家在金陵颇有声名,经营这个倒也合理。 像金银铺、首饰行、典当加上票号基本上都是连为一体的,也可以形成一个较为稳定的贵金属与货币之间的交易链。 冯紫英还不清楚大周王朝目前的票号、钱庄发展状况,但是从临清的情形来看,起码已经有了一些初始的萌芽了,也就是说这类业态已经出现了,但是还不太流行,也许这未来会是一个机会。 现在自己这点儿小胳膊小腿儿还撑不起这个行当。 “嗯,薛家的丰润祥也算是有些历史了,从天平九年就开始经营,至今已经有五十载了。”薛峻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对首饰行当感兴趣略感惊讶:“江南那边女眷对首饰要求颇高,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很挑剔,薛家能维系此行也不容易。” “那叔父可曾考虑过到北地来经营这一行当呢?”冯紫英挑明。 这两日里他也通过一些渠道了解了这首饰行当,山东这边济宁、临清、东昌府加上德州和济南,运河沿线主要就是这些码头城市,这二三十年来随着运河发达,商业日趋繁盛,这些码头城市也云集了大量的商贾人群,一些本地士绅也纷纷迁移到城中居住,使得这些城市更为兴盛,也带来了消费的提升。 但北地的消费水准和层次始终落后于江南,尤其是像这类高端消费更是落后江南甚多,无论是在时尚的流行还是技艺的精湛程度上都比江南如苏杭甚至扬州、金陵这些城市相差较大,在冯紫英看来这就是一个机会。 晋商和徽商现在更多的目光集中在大宗货物的经营上,像这类消费性的生意尚未真正介入,这也许就是像薛家这种在江南面临对手激烈竞争而举步维艰,但是放在北地却又有相当优势的商家机会。 薛峻郑重起来,想了一想才缓缓道:“铿哥儿,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丰润祥搬到山东这边来?” “论城市繁盛程度,北地这边,除了京城只怕没谁能和江南那边比,但是如叔父所说,江南可不止只有一家丰润祥,甚至和丰润祥实力相当的,甚至高出丰润祥的,都有不少,而且叔父也说薛家现在情况不太好,这年头人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丰润祥肯定在江南那边也很难,山东这边这些城市比起苏杭扬金这些城市肯定相差比较大,但是这边城里对这方面的需求还处于一个刚萌芽的状态,而这边人对江南那边的这些个花式样式的金银首饰也很仰慕,这种情况下,叔父为何不扬长避短,在这边来落脚呢?” 冯紫英可不是信口开河,之前他也是认真思考过,甚至也还和山陕会馆那边的有些人聊起过,现在山陕商人和徽商势力都不小,薛家要想这边来经营,起步阶段你还只能避着点儿,那么就要好生考虑了。 薛峻提起首饰行让他想起了连自己母亲都很喜欢江南那边风格的首饰,甚至有时候不远千里也要托人到江南一些名家坊店打造几副首饰,由此可见江南那边的时尚在北地是多么的受欢迎。 薛峻点了点头:“听铿哥儿的意思,冯家也有意在临清这边经营一些生意?这是令尊的意思?那为何之前冯家却一直守着这样的风水宝地迟迟未动呢?” “薛家叔父,我也不瞒您,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以前我没怎么来这边,这边事情也大体是我母亲在过问,您也知道我父亲一直在大同,所以这边过问的少,这一次回来,我觉得临清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另外也就是觉得薛家叔父在这方面是有些经验和人手,这才动了这个念头,……” 甲字卷第五十三节家族,影响力 冯紫英的话让薛峻又有些迟疑了。 冯紫英虽说看起来有些能做主的模样,但这要开首饰行恐怕就不是三五百银子就能打住的了,动辄可能就是要说上万的银子起步,三五万银子砸进去也未必就能见得到多少收益,别一时兴起,结果到最后冷场,那可就把自己给害了。 但对薛峻来说又的确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 他一路行来,其实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绸缎庄生意已经被徽商所垄断,典当一行也相当多,唯独这首饰行虽然也有,但是基本上是本地小门小户,与苏杭扬那边的坊店没法比,丰润祥要过来,应该是能站得住脚的。 而且关键是冯家在这边也是世家望族,看冯紫英的气势,也是和这临清地面乃至山东这边的各路神仙十分熟稔,尤其是和锦衣卫这边关系非常不一般,而这恰恰是薛家现在最缺的,缺失了这一环,根本就没法在这边生存。 “薛家叔父可是有什么担心,不妨说出来,我既然专门找您商谈,自然就要开诚布公。”冯紫英似乎也觉察到了薛峻的一些犹疑,坦然笑道。 “铿哥儿,那我就直说了,你在国子监读书,怕是没有这么多精力来过问,如果这门生意要想做得长久,这耗费投入可不少是一回事儿,而且这上下官面的打点,也是很紧要的,……”薛峻沉吟着道。 “薛家叔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要不这样,您先拿出一个条陈来,另外你也再四下打探一下,琢磨琢磨。”冯紫英也不勉强。 他知道这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年龄上,十二岁,你就想管你家的事儿,动辄几万两的银子,你能做主? 这上下关系的疏通打点经营,你要能一直维系? 这一点薛峻其实觉得冯紫英很有潜力,但是人家是不是看在他老爹的面子上呢? 来日方长,还有的时间来琢磨这事儿。 什么炼钢造玻璃配制炸药这些高科技冯紫英是想都没想过的,一来没这能耐,二来,你真要弄得出来,估计在这个环境中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未知数。 在冯紫英看来多半都是保不住的,或者还会引发一些不可预测的风险,如小而持金行于市,可以想象得到有多危险。 起码现在冯紫英是不考虑这些的,还不如利用自家现有的资源,好生规划一下,积累一些,那才是正经。 从自家的状况来看,冯家肯定是不忌讳做生意的,京城和大同都有生意,当然都是比较原始的商业,即便是在临清也有几百亩地,在大宁寺那边有几处店面,只不过是租给人家吃点租金罢了。 既然已经扎根冯家了,冯紫英知道自己以后要想在这个世界“茁壮成长”,少不了就得要依靠家族的力量。 像冯家现在在临清的状况不容乐观,如一盘散沙,基本上没有凝聚力,也没有能出几个像样的人才,和紧邻的临清三大家之一的任家相比,都有差距,更不用说和周家比了。 这冯家给冯紫英的感觉就是自己那个老爹好像没什么像样的长远规划,一门心思想要盯着要回大同复起。 当然估计是大同那边的确对在那里混了十几年的老爹来说人熟地熟,是个好去处,但在冯紫英看来还是太短视了一些,或者说起码计划不周全。 武将地位日下,文官上升势头很猛,连龙禁尉都要让几分,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势头不会减。 就算是自己家出不了读书人,起码你也得要去培养一下冯家旁支啊,看看有无能读出书来的人,好生培养一番,若是能出几个举人进士,如那周家一般,那起码也能让这个家族有新一代主心骨不是? 再不济,出不了读书人,那你也得考虑一下冯家在临清这边的影响力,如何把冯氏一族人心凝聚起来,真正到了连这些族人都戳自家脊梁骨的时候,恐怕冯家也就不成其为临清三大家了,冯家影响力就会崩塌了。 这一点冯紫英实际上已经觉得有些先期征兆了,再不动手挽回,就真的要从三大家里出名了。 这么一想来,临清这边还真的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冯大哥,百户大人来了。”冯紫英急冲冲的进来,“可能是要说王伯的事儿,四郎先前就找过我了。” “哦,你怎么没带四郎过来?”对王培安的印象冯紫英也很不错,没有左良玉那么桀骜悍野,但更踏实可靠。 “我怕他不懂事儿,说话冲撞了你。”左良玉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 冯紫英也想得到,这两天王朝佐肯定是不好过,锦衣卫,州衙刑房捕快们,屡次三番的传讯他,早上下午到晚上,几乎就呆在州衙里了,王培安难免会觉得自己失言了。 不过冯紫英心里很坦荡,这样大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家通过锦衣卫以及王朝佐确有立功之举,只怕他早就要被打入死牢秋后问斩了。 现在也只是限制了自由,衙门里例行公事的问些话而已。 而且冯紫英也还替他打点了不少,锦衣卫那边不需要,但州衙那边的捕快们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角色,好不容易捞上个事儿,石头里都要榨出几两油来,岂有轻易放手之理? “嗯,四郎年幼不懂事,日后他就知道了,我问心无愧。”冯紫英起身,左良玉紧随其后:“我已经和他说了,到时候王伯若是能回来,自然也就没啥了。” “怎么,连你也不相信王朝佐能回来?”冯紫英反问,他听出了左良玉话语中的一些犹豫和担心,还有一些不自信。 左良玉一时间没答话,紧走几步之后才道:“外边都说那是谋反的死罪,王伯是柳编户的头儿,怕是脱不了干系啊。” “这话也没错,但是事在人为,总有办法。”冯紫英淡淡的说了一句,“你也和四郎要讲清楚,别帮了忙还没有落得个好,我答应了的事情会做到。” “不会,不会,四郎是个实诚人,不会的。”左良玉还是很维护这个伙伴的,这一点冯紫英倒是很欣赏。 甲字卷第五十四节根基,基本盘 内厅里赵文昭已经到了,见到冯紫英之后丝毫没有把冯紫英当成小孩子,拱手一礼,冯紫英也还礼:“百户大人请坐。” 已经有仆从把茶送上来,这也是福伯紧急从冯家族人选了几个人丁单薄家境穷困的选了几个小子来临时听用。 “冯公子,你委托的事情也差不多了,我和推官大人说好了,千户大人也专门来和李知府交代了,还有两日,王朝佐便可归家,但是须得要好生约束这些柳编户,不得再生事端。”赵文昭是来回话的。 “不知道那帮教匪追剿如何?”冯紫英也很好奇,这帮教匪来势汹汹,但是却又以如此不可想象的态势土崩瓦解,简直让人目瞪口呆,难道这个时代的反叛大多都是如此? “具体情况可能要千户大人才知晓了,不过教匪除了本地之外,很多来自鲁南兖州、济宁那边,甚是庞杂,临清卫和东昌千户所的卫军都去了兖州,不知道是否和此有关系,这里边……”赵文昭摇了摇头,显然也是知道这里边水太深。 如此大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就闹起来了,纵然起先是因为税监而起,或许还能说官府无能为力,甚至可能纵容,但当教匪卷进来,恐怕无论是州衙还是锦衣卫甚至是兵部、刑部都说不过去了。 不过这类事情只要压了下去,该立功受奖的自然跑不掉,但要说追谁的责的时候自然大家都有道理,锦衣卫和漕军都立了大功,那临清州这边就有些灰头土脸了,若是朝廷中哪位御史心气不顺,免不了就要开始喷了,山东提刑按察使司和临清州都是跑不掉的,这就要看各家如何来处理了。 估摸着这个时候山东提刑按察使司和临清州衙已经在和漕运衙门与锦衣卫这边协商,除了漕运衙门,这几家要说责任都逃不掉,既然如此不如给漕运衙门那边些许好处,事情尽可能的化小压下来。 这几日里张瑾、李三才、乔应甲、陈敬轩和山东提刑按察使司的副使都已经到了临清州,估摸着就是商量后续处置事宜以及如何向朝廷报告这一事情,现在估计也就是差不多了有了一个结果,赵文昭才会来通报自己一声。 “百户大人,我和你提起的倭人……”这个情况一直梗在冯紫英心中,眼见得这件事情就要如此平息下去,那潜伏在白莲教中的倭人绝对所谋乃大,如果不尽早搞清楚,未来肯定要出大问题。 “这个事儿我已经向千户大人禀报,他也很重视,但目前白莲教匪四散而逃,而且很多都已经逃离了本地,潜回到兖州、济宁那边,还有一些人潜伏在乡间,所以你提到的这两人如果是操南直隶口音的话,我们怀疑会不会已经逃回南直隶那边去了,毕竟那边倭寇的活动更为猖獗,……” 赵文昭还是很重视冯紫英的消息,但却显得有些无能为力。 “百户大人,这两个倭人恐怕不是简单的海上走私倭寇,从他们的言行来看,他们应该是有更大的图谋,否则怎么会潜入白莲教中?” 冯紫英有些遗憾,眼前这些锦衣卫显然和自己想象的那种谍报精锐有些差别,说起捞钱平事儿,能耐不小,但是像在这种真正关乎军国大计的事儿却不怎么来气了。 “的确是如此,但目前我们还没有找到线索,这事儿千户大人会盯着的,不会轻易放掉。”赵文昭也不逗留,说完话便直接走人。“好了,冯公子,我就是来通报一声,千户大人还在那边等着,我就先行告辞了。” 倒是冯紫英让福伯奉上一封银子,不过却被赵文昭婉拒了。 “冯公子,此次事情千户大人都说还要全赖冯公子从中使力,方才如此顺利的得以处置,我们锦衣卫也也非蛮横无理之辈,日后若是在山东这边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忙,打个招呼,能办的一定办。” 冯紫英也不坚持,将赵文昭送到了外院。 此人还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打打交道。 至于张瑾的话他是不敢信的,没准儿现在张瑾已经在安排人查自己底细了,对外边而真正需要查的,比如倭人,张瑾未必有那份能耐,但是像自己这样反而会让她起疑,也更感兴趣。 不过冯紫英也不担心什么,因为没什么好担心的。 到冯紫英离开临清北上回京时,薛峻也没有给冯紫英一个明确回答。 很显然冯紫英的年龄成了最大障碍,无论他在这一次临清叛乱事件中表现得多么突出引人瞩目,但是他毕竟才十二岁。 涉及到要让薛家相当大一部分资产和人员向北方转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十分重大的举措,若是没有冯家掌舵人的支持,薛峻当然不敢轻易允诺,所以他也称会在完成对山东这边的考察之后进京一趟,届时回来冯府拜会。 从临清启程北上回京,仍然是乘船。 大船缓缓行驶在水上,在封航几天之后,运河终于又开通了,这几日里由于税监常公公暂时回京,经历了一场风暴之后的临清税监暂时歇停下来,一些阿附在常公公身旁的无赖恶棍们也在没有了主子的情况下悄然无声了。 在税监究竟会怎么办没拿出结果的情况下,大家都在静候,不过这却成了来往的商贾货船最大的利好消息,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利用这段空档期上下过船,赶得一时算一时。 靠在船舷边上,冯紫英也浮想联翩。 回去将要面对父母,这个世界这具身体的父母,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在慢慢和这具身体和灵魂融为一体了,前世中的许多意识和习惯正在慢慢的被这一世所同化。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好事,但是冯紫英也习惯于用笔记下前世中的许多东西,现在也许没用,但是也许多年以后某个时候会突然需要,他怕自己那个时候已经记不起这些东西了。 左良玉留在了临清,思前想后,他觉得还是要给左良玉一个更自由的成长空间,跟在自己身旁沦为像瑞祥那样的角色,那就太可惜了。 他愿意给左良玉提供更多的机会,比如读书,为以后真正可以从军入伍的时候打好基础。 临清清源书院是原临清兵备副使齐之鸾捐资和支持下建立起来的,也是临清最著名的书院,周、任、冯三家都对此很支持,主要是周家在派人主持管理,冯紫英为此专程拜会了周家主事,获得了同意,让左良玉和王培安二人能入学。 他都给了机会,但至于说他们能不能抓住,那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至于王朝佐,他临走的时候还是去见了一面,也有一些安排。 这是他早就有考虑的。 临清,乃至山东,恐怕未来几年后都不会安静,白莲教不会就这么轻易烟消云散,他也不相信锦衣卫这样的散漫态度可以根除这种风险。 而冯家的根基还在临清,这也算是冯家的潜在基本盘,在山东,如果这里未来真的可能演变成一片混乱之地,那就不能预先做一些准备,这个准备需要是各方面的。 甲字卷第五十五节回家为沧海一场风盟主加更 注意到冯佑也是一脸复杂表情的坐在船舱内另一头,冯紫英忍不住笑了起来:“佑叔,我说了,不用担心,我会和老爷太太交代清楚。” 冯佑叹了一口气,这铿哥儿变化实在太大了,就这段时间,变化大得让人难以相信,难以接受。 若是这么回去一交代,只怕别说太太了,就是老爷都能乍然变色,只不过当时自己怎么就听信了铿哥儿的话呢? 虽说事情圆满解决,而且是在铿哥儿的一手努力下解决的,结果也想象中最好的结果还好,但是老爷太太会信这个么? 他们恐怕只看到了铿哥儿在这般情况下如何冒险,如何九死一生,这才是关键。 见冯佑愁眉苦脸的模样,冯紫英也只能摇头:“别把我爹和我想得那么脆弱,我爹和佑叔你不也是在大同和鞑靼人打生打死,你们都不怕,我难道就做了点儿这等微末之事,就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冯家也并不希望冯紫英走父辈的道路,所以才会他送进国子监,在边境上戍守实在太危险,哪怕是位居总兵高位,真要到了上阵的时候一样跑不掉,该拼命还得拼命。 老爷这一辈三兄弟,老大老二一个战死一个病殁,要说都算是死在战场上,又没留下个男丁,连袭爵的人都没有。 现在冯家在京师这一支就只剩下铿哥儿这一个男丁,所以冯家才是打定主意不会再让铿哥儿走军职的道路,宁肯让他一辈子荫监走杂科,甚至就混个闲职的龙禁尉,不求其他,起码能保住这冯家一脉香火安安稳稳传下去。 “铿哥儿,回去之后,你也别再老爷太太面前说太多,不过这事儿老爷太太已经知晓了。”在事了之后,冯佑已经派人上京送信,这么大事情,不可能不让府里知晓,“回去之后老老实实,别再像出来这么疯,我都不知道当时怎么就信了你,哎,……” 冯佑满脸苦涩,想象得到回去之后太太那一关怕是不好过,自己和铿哥儿都得要吃排头。 这事儿冯紫英也没辙,父亲母亲那边也只能回去之后好好替冯佑分解了,啥责任都得要自己一下子揽到身上,本来也是自己的主意,但也没得选择。 只不过对父母来说恐怕感情上难以接受怎么你冯佑不去冒险,专门分派你去保护他,却让我儿子这么小就去闯生死关? “佑叔,你说我爹那事儿现在怎么样了?”冯紫英只能岔开话题。 “不太清楚,这事儿老爷自己在办。”哪怕是面对冯紫英,这等话题,冯佑便是知道也不会搭话的,事关机密,这点儿规矩冯佑是懂的。 “怎么佑叔在我面前口风这么紧,还觉得我年龄太小,不能过问这些事情?”冯紫英斜睨了冯佑一眼,还把自己当做小孩子? 冯佑愣怔了一下,似乎意识到眼前铿哥儿不是来临清之前那个万事无忧的铿哥儿了,看看他这几日里的表现,所以犹豫了片刻,还是摇摇头:“铿哥儿,你就别为难我了,老爷的事情素来不许外人插嘴的,你若是有意,回去之后自个儿问老爷去。” 冯紫英也不为难对方,笑笑不再言语。 船在码头上靠了岸,早有马车来接,就这么入城。 冯紫英觉得虽然这才过去不过十来天,却恍如隔世,若论起来,也的确算是隔了一世,自己就是在临清才算是完成了魂穿和蜕变,真正让两具身体和灵魂性格都融为了一体,也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马车入城,冯紫英甚至还专门让马车先行绕着宁荣街走一圈儿,他印象中对这条街已经没太多记忆了。 的确敕造宁荣二府,果然气派辉煌,比起冯家的神武将军府要强太多了,四王八公的威风至今不坠,只是不知道这股子气势还能维系多久? 冯紫英看罢,这才让马车沿着宁荣街由西向东绕出,径直奔自己府上去了。 神武将军府在丰盛胡同。 这处宅邸是原来前明丰城侯李彬的宅邸,大周立国迁都北京之后,这一片陆续被大周从龙之臣们纳为己有,神武将军府便在这里,距离宁荣街其实也就只有两里地,这一片大多是武勋宅邸的所在,四王八公中大部分都在这方圆十里地之内。 “见过父亲母亲。”在内厅里一见到那张阔面浓眉的脸,冯紫英就赶紧低头行礼,旁边的中年妇人毫无疑问就是母亲段氏了。 论相貌除了眉毛和眼睛外,脸型和鼻嘴,冯紫英无疑更像母亲,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典型的上下结合综合了优点的一张高颜值俊脸,难怪能号称红楼四侠,和以容颜俊美的柳湘莲和蒋玉菡齐名。 至于说那倪二,冯紫英完全没有印象,如果真的如电视剧中形象,那他的这一“侠”就真的是侠了。 “小畜生,你可真是大胆妄为,可曾想过一旦出事儿,家里怎么办?”饶是冯唐看到自己儿子毫发无损,甚至精气神状态比去临清时更好的独子,还是忍不住怒声呵斥。 冯家京中这一支就此一个啊,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难道真要让冯家绝后? 当接到冯佑让人带回来的信之后,冯唐便坐卧不安,好在那时候冯紫英已经安然回到临清,若非如此,冯唐真要丢下一切赶到临清去了。 “父亲,其实并不像佑叔说的那么凶险,……”冯紫英知道这一趟只怕冯佑免不了要受责罚了,他得要解释几句。 “住嘴!凶险不凶险是以你说么?你爹我和白莲教匪打交道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知道他们的底细?”冯唐怒喝,猛地一拍桌案,“你才多大?如果万一被贼匪拿住,怎么应对?贼匪既然起了造反之心,便是无所顾忌,弄不好就要哪一些人头来立威,你以为你能掌控得住这些人的心思?” 冯唐已经先行问过冯佑了,对此也十分不满,但冯佑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亲随,而且还救过自己的性命,但这等事情还是让他心里很不高兴。 想一想,那等情况下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少年和另外一个同龄少年在乱匪围城的情况下冒险出城,还是泅水而出,也不知道冯佑这脑袋里怎么想的。 冯唐也知道冯佑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当然不是怕死,而是欠考虑,这一旦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冯唐就不寒而栗,至于说后面冯紫英如何说通了漕务总督,虽然也让冯唐感到惊奇意外,但是对于他来说,儿子的性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可以丢在一边了。 甲字卷第五十六节父母心 冯紫英也知道当时自己的行为的确是在冒险,看似很顺利,但其实有很多机缘巧合。 如果不是左良玉通过王培安搭上了王朝佐这条线,如何出城还真的是一个大问题,但处于那种情况下,你不去搏一把,那又当如何? 当然这个时候他肯定不会去和父亲争论,再怎么父亲也是为自己安危考虑,也是一颗爱子之心。 “父亲,我明白了,以后一定不再如此。”低头认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冯紫英垂头。 冯唐深吸了一口气,还欲再言,却见自己妻子已经面露不悦之色,只得改口:“我先到书房,你先和你母亲说说话,待会儿到我书房里来。” 待冯唐拂袖而去,段氏早已经按捺不住,一把拉过冯紫英揽入怀中,手也在冯紫英头上脸上摩挲着,“儿啊,你可吓死为娘的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该怎么办?” 也的确让段氏心惊胆战,这几日里寝食难安 她三十岁才生下这么一个独子,可以说是视若拱璧,整个冯家只此一子,香火全靠他了。 本来让其到临清去吊唁长辈她就不太乐意,但想到这山东地界也是一片安泰,冯佑也是一个精细可靠之人,这船来船往也就是几日的事情,未曾想到一去先是患病,后是遭遇匪乱,差点儿就要把她给吓得魂飞魄散。 “母亲,其实没有冯佑说得那么吓人,您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汗毛都没丢一根,您也知道我的性子,若真是凶险无比,我哪里敢去?”面对母亲的真情流露,冯紫英也有些感动,这种源自血缘的关怀任何时代任何时候都是不带任何其他色彩的,“不过我还是答应您,以后一定不这么做了。” “儿啊,咱们冯家只有你这一根独苗,冯家日后就全靠你了,你爹你妈年龄也大了,你那几个姨娘也是不争气的东西,这么些年来我忍了她们许多,却也没见过生个一男半女。” 段氏话语里也不无骄傲,唯有自己这个正妻才生下一个嫡子,其他几个,包括自家堂妹都没能结出一个果来,这既让她得意,同时也有些担心,真要自己这个独苗儿子出了点儿什么状况,那冯家就要绝后了,这是冯家都无法接受的后果。 “母亲您说哪儿去了,您还年轻着呢,身体也好,和爹都能长命百岁,日后你们俩还是得要抱孙子呢。” 安慰父母最好的话就是这个,果然这话一出,立时就让段氏精神好了不少,话题立即转开。 “铿哥儿,冯佑说你救了扬州巡盐御史林大人的小姐,莫不是你对那林家小姐有意?” “母亲,您这说到哪儿去了?那时候只顾得如何逃得性命,哪有心思去想这些?”冯紫英一愣之后也啼笑皆非,这林黛玉才多大?七八岁吧,自己也才十二岁不到,哪里想得到那方面去? 但对于段氏来说,却不那么想,她立即摇头:“铿哥儿,你也不小了,马上就满十二岁了,再有两年满十四岁,就要考虑婚姻之事,便是现在你爹也和我商量过,要寻个合适的人家,我听那冯佑说林家小姐身子娇小怜弱,我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她怕是不合适的……” 冯紫英扶额无语,这都考虑到这么深远了么?生养问题都纳入议事日程了? 不过林丫头的身子骨好像的确有些瘦弱,这种身体估计在哪个大户人家都不会受欢迎,尤其是那些个人丁单薄的家族,更是婚姻考虑中的必备要素,你不宜生养就意味着嫡子欠缺,须得要庶子承担家业,这又容易带来很多麻烦。 “母亲,这个话题说得有点儿远了,我还从未考虑过,……”冯紫英只能硬着头皮道。 “铿哥儿,这等事情也不是该你考虑的,你爹和我肯定会替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也定要能生养,否则我们冯家开枝散叶咋办?” 段氏并没有征求儿子的意思,她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这婚姻之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啥时候轮到孩子自己做主了? 纵然自己这个儿子好像这一趟出去回来变化很大,长大不少,但是也不可能由着他性子来。 面对母亲执着的目标,冯紫英只能是败退,这话题无论如何都是争不赢母亲的,为了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一切都可以抛开。 “母亲,我还要到父亲那里去,我先过去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 段氏有些舍不得的又拉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阵,无外乎就是老爹就只知道想重返大同,兵部那边关系如何走不通,只是语焉不详,但无外乎就是谋求起复不顺的意思。 “父亲,起复的事儿不太顺利?”为了防止老爹继续纠缠自己在临清的事情,冯紫英决定主动出击,先找痛点,让父亲的精力转移,果不其然,一击必中。 “唔,又是你妈和你唠叨的?妇道人家,懂什么?”冯唐很有威势的背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兵部那边心思都都放在辽东和闽地,哼,九边之事他们懂得多少?倭寇那点儿勾当,不过是癣疥之疾,可兵部却视若大敌,也不知道浙江和福建都司一帮人在干什么,畏敌如虎,……” 成功的转移了父亲的注意力,冯紫英也就顺着话题向下,“父亲,也不尽然,倭人虽然是癣疥之疾,但是如果处置不好却能对我们江南财赋重地带来极大破坏,不可不防,朝廷税赋十之八九来自江南,若是江南持续为倭寇袭扰,只怕会影响整个国家财税,引发更多的事端,这一次临清民变不就是因为朝廷设立税监引发么?听说就是为了九边军饷朝廷才开始在各地设立税监,……” “哼,这可不是朝廷设立的,是皇上亲自派人下去的,没见着都是些公公么?”即便是武将也对这些没胡子的阉人没多少好感,冯唐也不例外。 突然想起什么,冯唐才发现自己差点儿就被自己儿子把话题带偏,忘了正事儿,立即恶狠狠的道:“小畜生你此次胆大妄为,若非上苍庇佑,岂不是要我冯家绝后?!” 有几句话需要呐喊一声,最后一周完整打新书榜了,兄弟们请进 很多兄弟都没有养成看书后投票的好习惯,投票是一种鼓励和激励,能让作者更感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起码老瑞是如此。 章评和书评是一种认同,有某种志同道合或者心有戚戚焉的共鸣,或者是一种有待商榷的争议,这恰恰能让许多读者思路更开阔或者脑洞大开。 加入你们的书单更是一种难得的鼓舞,这意味着你愿意把作者的书推荐给更多的人来认识了解。 所以,兄弟们,先投票,再书评章评和加入书单,嗯,为咱们《数风流人物》中的风流人物如何在晚明和红楼双重背景下从横捭阖,叱咤四方支持一把吧! 本书是一本半架空背景的历史官场养成文,庙堂争锋,权谋博弈,人情世故,历练成长,皆是本书的看点,欢迎兄弟们多品鉴。 老瑞的书友qq群:581470234,欢迎探讨本书未来走向,角色安排,是在晚明时代里浓墨重彩,还是在红楼生涯里精耕细作,无论如何,这段历史中的官场人生,将由您而定!^_^ 甲字卷第五十七节复杂,渐入 “父亲,此事皆由我一人独断,与佑叔无干,佑叔之前也不同意,但是我一力坚持,佑叔无奈,方才不得已,……”冯紫英见自己父亲虽然恼怒,但是也没有太过于计较,便继续道:“不过此次老家一行,却让儿子心中颇忧,常思长此以往,我们冯家怕是真的要一蹶不振啊。” 冯唐对于自己儿子的话很不高兴,但是先前冯佑就已经专门就此事向他做了一个细致详尽的叙述,屡屡提及铿哥儿的惊人表现,力陈铿哥儿决不能再以往日的小孩子来看待,对冯紫英的表现更是赞不绝口。 之前冯唐对冯佑的话还将信将疑,觉得是不是冯唐是为了减轻此次冯紫英自作主张的行为而免受责难,但之前这一番交谈也让他大为惊奇。 自己这个儿子去了半年国子监,因为这段时间他忙于复起之事,也没怎么管,然后是就这一趟临清之行。 回来之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话语条理清晰,而且句句都言有所指。 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是却和以前那种漫不经心或者言之无物完全不一样了,这种感觉变化太大了。 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冯唐迟疑了一下,才道:“紫英,你这半年在国子监境况如何?我听你母亲说,国子监那边情况也比较复杂,很多荫监都不到校?挂一个号就溜回家?还有很多举贡根本就不到监里?” “父亲,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人耐不得清苦寂寞,有的呢本来就没打算靠这个,贾家的蓉哥儿不也是在监里么?这半年我就没见他去过一次。”冯紫英摊摊手,“这就要看个人了,这祭酒那边还是看,对像蓉哥儿这种,可能也懒得管,但是若是想出监为官的,那你想要偷奸耍滑,那就别想了,到时候肯定不会给你开具文书的。” “看你的样子,恐怕不是只想在监里混日子吧?”冯唐沉吟着道:“你娘打死也不愿意让你再走我的路,才让你走荫监这条路,但你也知道荫监在大周朝算是杂途,日后顶多也就是一个佐贰之职,看你这气兴,怕是不想在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冯紫英到时没想到自己父亲这么快就看出了自己的打算,微微点了点头:“父亲,这国子监里呢,龙蛇混杂,太浮躁,不是一个沉下心来做学问的地方,但亦有些才俊,我们冯家世走武途,但恐怕您也看到了咱们大周文臣才是正份儿,以文驭武也是咱们朝廷心照不宣的规矩,连贾家都知道让子弟读书参加乡试会试,我当然也想走这条路,便是考中举人也能让我们冯家不至于被视为粗鄙人家,……” 冯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示意冯紫英坐在自己对面。 他真正意识到自己儿子这半年多来变化太大了,简直判若两人,这国子监就这么不一般? 还有这临清之行怕是也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先前他说的忧虑,自己还不在意,现在看来还得要问问。 “紫英,先前你说此次回临清有很多感受和担心,说来听听。” 冯紫英知道自己先前的一番话已经成功的在父亲面前确立了一个不一样的印象了,自此以后怕是不会再把自己视为孩童了,现在他就需要再好好给父亲加深巩固一下印象,让他深刻认识一下子自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从南下见闻开始,德州的民乱,税监的苛索,商贾的怨言,百姓的困苦,还有白莲教的蔓延,甚至也包括倭人的渗透,还有卫所军的捉襟见肘,锦衣卫的力不从心,一一道来,听得冯唐是心潮起伏。 对冯唐来说,这些情况他并非一无所知。 像卫所和锦衣卫的情况,他比冯紫英自然更清楚,而税监的刻毒和白莲教的势大,他也有所闻,只是没想到自己儿子这一趟才短短十来天,居然就有如此深刻的认识,这才是让他最为惊喜的事情。 倾听良久,冯唐一直没有插话,一直到最后,才站起身来,拍了拍冯紫英的肩膀,“紫英,你长大了,我真的没想到,嗯,咱们大周朝啊,才短短几十年,就变成这样,内里原委一时间也难以说得清楚,但税监的事情,没得谈,户部空空如也,边饷从何而来?” 见冯紫英张嘴欲说,冯唐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税监收的税银不少都落入了别人腰包,你以为皇上就不知道?可现在朝里,……” 又摇摇头,似乎不想给自己儿子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但儿子先前的表现又让他心生期盼,也许早点儿让儿子了解一下这些没有坏处:“现在朝中的事情不太好说,皇上御极刚一年,嗯,很多事情都要请示太上皇,朝中大臣们也都……,所以……” 冯紫英立即就明白了,“此次父亲某起复,可是因为这中间有牵扯波折?” “唔,有些瓜葛,兵部那边右侍郎是王子腾,为父早就疏通好了,尚书萧大人目前兼任刑部,主要心思在刑部那边,但左侍郎张景秋那一关却迟迟难以说好,为父打算想办法再去疏通一下萧大人那边,若是萧大人那边点了头,便是张景秋也难以……” “王公兼任右侍郎了?”冯紫英凝神思索,“张景秋可是皇上信任之人?” 冯紫英后边一句话就问到了关键。 冯唐惊讶的一扬眉,他没想到自家儿子居然连这个也知道:“王子腾是去年年中才由兼任的,张景秋皇上年初才新近提拔起来的,原来是南京都察院右赴都御史。” “父亲,此事不妥。”冯紫英缓缓摇头。 “哦?”冯唐讶然不解,“为何不妥?” “王公不是一直是京营节度使么?为何突兀的兼任兵部右侍郎?”冯紫英冷静的问道。 “紫英,你有所不知,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也早有惯例,并非罕有。”冯唐皱起眉头:“不过……” “那是在太上皇逊位之前,还是逊位之后兼任?”冯紫英再问。 冯唐竦然一惊,细细品味。 他当然不是一个纯粹的武人,自然明白儿子这话问的意思。 “是皇上即位之后任命王子腾兼任兵部右侍郎的。”略作思索之后,冯唐很肯定的回答道。 甲字卷第五十八节浑水 冯紫英略微一愣,他以为这应该是太上皇逊位之前确保自己仍然可以控制局面之举,但没想到却是新皇登基之后的任命,这却有些意外。 毕竟对朝中之事了解太少,但冯紫英还是可以肯定,这王子腾起码现在应该不算是皇上的亲信,太上皇时候能执掌京营三大营,那肯定是太上皇的心腹才对,除非他用实际行动向新皇效忠,否则他这个兼任兵部右侍郎不能说明什么。 “然后皇上又任命了张景秋张大人接任兵部左侍郎?”冯紫英进一步问道:“那父亲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在萧大人主要心思放在刑部上时,皇上先任命了王公兼任兵部右侍郎,然后又让张公接任兵部左侍郎,这意味着什么?” 冯唐沉吟不语。 兵部尚书并未易人,但实际上兵部左侍郎已经主要负责兵部事务了,而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更像是一个荣誉和安抚。 事实上在左侍郎比较强势且兵部尚书又不怎么管事儿的情况下,右侍郎是很难有多少发言权的,而且这还是一个兼任的右侍郎。 大周规制,京营节度使例由武勋亲贵担任,但由文臣中的兵部尚书或者侍郎协理戎政,实际上掌握着京营三大营的实际调兵权。 王子腾兼任了兵部右侍郎是一个比较奇怪的任命。 以前的确有先例,但那都是兵部尚书或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情况下,为了安抚武勋亲贵给的一个兼职虚衔,以示荣宠,但现在兵部尚书目前明显不可能负责兵部事务,而左侍郎需要负责兵部日常事务情况下不可能再协理京营戎政,王子腾这个任命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 冯唐慢慢将头转过来,看着冯紫英:“你的意思是皇上有意如此,以示对王子腾的信任?” “我不知道。”冯紫英轻轻的道:“但儿子知道,需要特别向朝廷上下显示的信任,往往就是一种不信任的表现,真正的信任往往是不用什么来证明或者昭示的。” 冯唐目光一动,话语在嘴边又咽了回去,儿子隐藏的话就是这是在做给太上皇看,安太上皇心,但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摇了摇头,冯唐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手掌按在书桌上,“紫英,那你觉得我如果要复起重返大同,该如何行事?” 这个时候冯唐终于相信了冯佑所言,自己这个儿子某些方面的本事似乎突然在经历了这半年的种种之后开始迅速展现出来了。 “父亲,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如果兵部左侍郎张景秋那里没有说和好的话,那么您这个大同总兵不做也罢。”冯紫英很冷静的道:“我知道您肯定有门路能找尚书大人同意,再有王公的支持,复任不是问题,但日后呢?您这绕过了张大人,而张大人却是皇上钦点的左侍郎,以后您可能会更难熬,也许明年您就又得罢官,甚至结果会更糟糕。” 冯唐脸色冷了下来,“那依你之见是如果我要出任大同总兵,就必须要让张景秋点头,但紫英,你不明白这里边的情况,这很难。”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有什么不明白? 冯家并不得皇上信任罢了。 这种情况的确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武勋历来是太上皇的基本盘,现在新皇登基,自然也要开始培养属于自己的基本盘,原来的要么投效,要么边缘化,要么就成为眼中钉除而后快。 要说投效不是不可以,问题是现在太上皇还在,而且皇上很多事情还要仰仗,很多人还在观望,同样对皇帝来说很多事情的处置上也就有点儿投鼠忌器了,所以这种尴尬局面才是最让人煎熬的。 不过冯家还暂时算不上要除而后快的眼中钉,因为层次略微低了一些,而且还是在太上皇在的时候就被罢官免职了,现在谋求起复也是冲着太上皇这边的关系去的。 只不过现在皇上已经开始着手培养自己的班底人手,恐怕任何重要一些的位置,尤其是涉及到军权方面,就难免要慎重了。 “父亲,我的意思,咱们还是先缓一缓,您是在太上皇时候被免职的,太上皇那边肯定多少对您有些不太满意。”冯紫英斟酌着言辞,“虽然我不知道您因为什么缘故被罢职,但像九边总兵这样的位置,没有太上皇点头,内阁和兵部肯定是罢不了的。” 冯唐被免职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冯紫英也才十岁不到,自然不清楚里边的实情,不过冯唐现在觉得有必要向自己儿子透露了,自家儿子今日表现出来的早慧,完全当得起神童了。 “紫英,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爹我当大同总兵的时候,挡了某些人的财路。”冯唐冷冷的道:“边墙内的有些人和塞外的鞑靼人眉来眼去有些不清不楚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兵部职方司和锦衣卫也都知道,但大家心里都有一道线,都得守着这个规矩。” 冯紫英心中暗叹。 “可有的人却屡屡要破坏这个规矩,这几年鞑靼人虽然不及关外女真人那么猖獗了,但仍然不能掉以轻心,你不是说这次民乱也有白莲教掺和么?板升那边的白莲教更是大患,若是放任这种情况下去,我担心日后这大同镇都快要成筛子了,哪天被别人彻底捅烂都不知道。” 父亲没提是谁,但是冯紫英也大略能猜得到,这不是一个两个人,背后肯定有一个甚至几个很大的群体。 谁都知道和塞外关外的贸易油水极大,塞外的马匹、牛羊皮、金银来换内地的盐巴、茶叶、绸布、瓷器、铁器乃至箭矢武器,以及其他一些生活消费品,关外的皮货、金砂、野参和各色药材来换内地的盐、茶叶、丝绸、瓷器、铁器乃至武器等,这一二十年里早已经形成了规模。 但是按照朝廷定下的规矩,一般性的生活消耗品,没关系,有些要控制数量,比如盐、茶,还有些要严控,比如铁器,还有就是严禁了,比如武器。 只不过利益面前,总有人忍不住要想多捞一点儿,跨线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事儿,一次两次,也许还要更多。 你这要挡人财路的,就免不了会成为有些人的眼中钉,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父亲也非那种拘泥不化的人,连父亲都难以忍受,恐怕就真的是很严重了。 免不了就有人觉得换你一个冯唐可能会更方便,找你点儿问题,安排一个御史言官告你一状,而自己父亲也不是什么纤尘不染之人,这年头这种人也找不到,在九边武将里这种人也不可能生存得下去,上边顺水推舟,自然你就下来了。 甲字卷第五十九节掺和不起 “父亲,目前朝中的情形扑朔迷离,贸然掺和进去,恐怕有害无益。”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大同那边边镇上牵扯利益太多,人家也未必愿意让你再去,或许你换一个相对没那么紧要的地方,说不定人家也就允了。” “换一个地方?大同镇可是你爹经营了多年的地方,岂能说放手就放手?”冯唐连连摇头,“而且你爹在那边还有那么多同僚和兄弟,他们都还指望着我呢。” 冯紫英叹气不已,自己老爹这个脑瓜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很明显几方都不是很愿意让自己父亲再回大同,王子腾不过是做顺水人情罢了。 那兵部尚书萧大亨乃是太上皇心腹,再怎么说不管兵部的事情了,但他毕竟是兵部尚书,若是他真的有意,那张景秋岂能阻挡得了? 自己老爹在没有获得皇上认可之前想要去大同,只能徒增皇上怀疑,而那边太上皇一系的人也不满意你,你说你能行么? 冯紫英甚至可以打赌,就算是自家老爹找上萧大亨,估计萧大亨也会以各种理由推诿,最终也没戏。 说句难听一点的话,那托人疏通关系的银子就是白白打了水漂了,还不如拿给自己经营一点儿自己的产业还能产生一些收益呢。 “父亲,我明白您的想法,但摆在我们面前的情况就是这样,这大同总兵关系重大,无论是谁都不会轻易让步。”冯紫英字斟句酌。 得把话说透,把父亲的心思戳穿,恐怕才能让他清醒。 “您现在既非太上皇所看重之人,皇上对您也不是那么信任,这种情形下,您觉得像大同总兵这样的位置能让您去么?您信不信就算是你费尽心思让人家勉强点头,没准儿明天那位御史言官的弹章就能放在皇上面前?” 冯唐咋然色变,一只手却无力的从书案上落下来,半晌没有说话。 其实有些问题他不是想不到,只是还总是抱着一份希望想要自欺欺人罢了。 太上皇那边真的认可自己,萧大亨岂能这么不闻不问?甚至连面都找各种托辞不见?至于皇上那边他也从未抱希望。 见父亲颓然沮丧的模样,冯紫英也有些不忍,但若是不点醒对方,只怕还要花上不少冤枉银子去砸入那个无底洞。 从现在开始这份家资也算是自己一份了,虽然不清楚这份家资究竟有多少,但肯定要花到刀刃上才行。 “父亲,此事不妨稍缓,天无绝人之路,东边不亮西边亮,我觉得么,有时候你过于强求反而不成,而有时候您放宽心,也许就有意外收获呢。”冯紫英宽慰自己父亲。 “紫英,问题是你爹还能有多少时间经得起这么耗下去呢?”冯唐稍微振作了一下,喟然道:“也罢,你说的也有道理,看来太上皇和萧大人他们是看不上我这个老朽了,怕是他们心目中有更好的人选了吧,可恨王子腾还在我面前装疯卖傻,糊弄于我。” “爹,不必介怀,王公在这事儿也做不了主,他挂衔右侍郎恐怕也未必是好事,没准儿转过头就是一个坑也不一定。”冯紫英冷冷一笑。 “紫英,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样,咱们祖辈都是一起打生打死拼过来的,都是一体,现在四王八公里边没几个能撑得起头面了,王子腾算是咱们其中顶梁的几个了,若是他都倒了,那咱们恐怕都不好过。” 听得自己儿子这种口吻,冯唐心里有些膈应,他无法适应儿子一种外人的身份来评价这个群体,哪怕他对王子腾也有些怨言。 “一体?什么叫一体?您现在的情形是一体的样子么?”冯紫英不以为然,“父亲,现在是皇上不是太上皇秉政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我们冯家也许该好好考虑一下有些事情了。” 冯唐脸色骤变,“紫英,这种话千万不可传入外人耳。” “父亲,我肯定不会在外人面前说,但我说的不无道理吧?”冯紫英觉得自己父亲似乎有些紧张过度了。 “紫英,有些事情你不清楚。”冯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儿子还是太年幼了,再说他现在表现成熟,但万一哪天口风不稳,那就要招来弥天大祸了。 冯紫英不清楚这里边究竟还有什么,但他知道肯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还是关乎到整个家族乃至整个武勋群体的秘密,这个秘密也许还只是一些最核心的人才知道。 “对了,紫英,冯佑说你和那林如海的女儿……” 这冯佑如何会变得如此八卦了?冯紫英简直有些无语了,感觉他不像这种人啊,怎么却在这个事情上变得这么碎嘴子? “父亲,绝无此事,那林家丫头才七岁,我也才十二岁不到,怎么可能会……” “你还有一个多月就满十二岁了。”冯唐正色道:“我和你母亲商量过,要尽早替你订亲,最好十四岁就成亲,我和你母亲的心思你应该明白。” 冯紫英是真的被吓住了,十四岁就要成亲?这特么究竟是要谁的命?弄不好要不了几天就要形销骨立,一命呜呼吧? “父亲,我暂时未考虑此等事情,也真准备就此事要和父亲商议,我打算好好读读书,后年参加秋闱。”冯紫英沉声道。 冯唐眉头一皱,但听到冯紫英说要参加秋闱大考,心中又是一惊一喜,“紫英,秋闱大考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有把握么?” “父亲,我已经下定决心,哪怕考不中,那么再下一科我也会继续考下去,我们冯家要出头,要摆脱被别人左右,还得要走这条路。”冯紫英态度很坚决。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最终还得要回到科考上来,否则自己永远不可能进入大周王朝真正的决策层,更谈不上改变什么自身命运和历史轨迹了。 “紫英,如果你不想这么早成家,那也需要先把婚姻定下来,我听冯佑说,那位林家小姐的情况,她不合适,身体太瘦弱,另外咱们这一群人,一般都要选门当户对的,林如海是文官,是御史,和咱们天生就不对付,人家也不可能同意和我们这样的门庭联姻,……” 甲字卷第六十节冯府生活 冯紫英对自己父亲的观点很是不解,怎么还老是抱着这种囿于小圈子的故步自封心态? 他对林黛玉针没兴趣,这丫头现在看来纯粹就是一个学龄儿童,半点都看不出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妖娆风流,以他现在的心态也委实没那个兴趣。 但是自己父亲的这种自我封闭心态很反对,忍不住插嘴道:“父亲,恐怕不是吧,贾家去了的珠大哥好像就是找了金陵国子监李祭酒的女儿吧?贾家怎么就能如此开通?” 冯唐却想偏了,皱着眉头道:“紫英,你莫不是真的看上了林家小姐?只怕是人家林家也未必愿意同意这门亲事,你别看到贾家女儿嫁了他,那不一样,那个时候林如海也不过是一个举人,祖上也不过是没落的列侯,现在他官居巡盐御史,便不一般了,要么就是和朝里某位同僚结亲,要么就会寻个有出息的文人士子招赘为婿,……” “父亲,你想太遥远了,那林公也未必如你所想这般狭隘。”冯紫英也懒得多分解,“这事儿就不必再提,我现在的心思就是读书,还有两年时间,我打算好好的去寻个好老师,读读书。” 在父亲书房了呆了半个时辰,冯紫英才出来。 他能感觉得出来,老爹对自己的一些意见不太认可,但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变化了,起码已开始正视和重视自己的意见了。 万事开头难,前世中他对红楼中的这些家族和人物还是略有知晓,冯家似乎是和四大家族同气连枝,结果都不太妙,尤其“铁网山打围”事件更是成为红学中的一个争论焦点,衍生很多版本。 但今日他已经看出来了,老爹已然坚持武勋贵族这一个群体不放,哪怕是这个群体内部其实嫌隙甚深,冯家也有点儿被边缘化的感觉,但老爹还是没有跳出这个窠臼的意愿。 这可能是已经养成了习惯,难以摆脱对这个群体的依赖性了。 老爹最后欲言又止的神情让冯紫英意识到恐怕这里边还有一些隐情,老爹也非那种毫无头脑的粗汉,从自己的感觉来看,他其实也意识到了一些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愿意做出改变,或者说还对有些东西抱有希望,这也是冯紫英最疑惑的。 不过现在他也没太多心思来像这些,四大家族也好,武勋群体也好,短时间内还不会一下子就垮下去,自己还是忙自己的前途才是正经。 记忆中的冯府印象在船上的时候都有些模糊了,但是一回到府中,很多印象就一下子清晰起来了。 冯府规模不大,但是格局依然沿袭了许多贵族大家的架子,毕竟都是传统武勋家庭。 石狮子大门,两边也都有角门,平常出入都是从角门。 东角门进去靠右边就是就是马房和车院,用一顺桶脊青瓦檐的白墙隔开,外边更是栽了一排一丈多高的青檀树,一个拱形大门可供进出车院,平素要出门套车便是在这里。 西角门进去之后是一顺厢房,则是夜里轮值守夜的仆役们的临时歇息之地,在往后便是一处双扇木门,这是冯父的书房院,背后这一片便是冯氏宗祠。 冯紫英对此印象颇深,小时候犯了大错便会被父亲拎着到宗祠里好生教育一番,免不了皮肉之灾。 正面大门一个半箭之地的仪门,进入之后便是二进院了,正对着的是大厅,正厅背后处有暖阁,穿过暖阁,便是内厅。 这一处内厅便是先前冯父冯母召见冯紫英的所在了,这是冯家主要人物商量重要事情所在,寻常仆役一般是不允许随便进入内厅的,只有冯父长随亲随和冯母的贴身丫鬟以及冯紫英身边人和专门负责打扫的人才能进入,其他人都只能从内厅两侧小门绕行。 再往后就是三进院,内仪门旁边有一处穿堂,可以直通右面的侧院,冯母、三位姨娘的居所都在这侧院里,除了冯母有一处规模较大的院子外,三位姨娘亦有自己的小院,其中最疼冯紫英的段姨娘,也就是冯母堂妹的小院紧贴着冯母的院落。 冯紫英的居所也是一个小院,在母亲和姨娘们院落的前面,与仆役们的院房隔着一道狭窄的夹道。 “你就听任少爷去疯?走的时候我怎么和你说的?你耳朵里塞棉花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正在小院里斥责着谁,“枉自少爷平素对你那么好,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去?连人家一个小乞丐都知道知恩图报舍命一行?你呢?” “云裳姐姐,连佑叔都被少爷给说服了,我,我真的……”瑞祥的声音显得狼狈不堪,甚至还有点儿哭腔了。 “你,你什么你,你就是胆小如鼠,怕死!少爷都能去,你不敢去?你不是平素上树掏鸟下河捞鱼啥都敢么?怎么这个时候就缩着脑袋了?” 那个悦耳的声音在空气中蹦跳着迸发而出,让整个小院里没来由的多了几分清凉爽利的感觉。 “专门让你守着少爷别出事儿,这可倒好,出去一趟,就弄出这么大动静来,佑叔都被老爷责罚去城外守庄子去了,我看你甭想在府里呆了,趁早打发出去,城门洞里去要饭吧!” “云裳姐姐,真不是我不去啊,我去了也不行啊,佑叔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那小乞丐是本地人,他地头熟啊,没他少爷也出去不了啊。”瑞祥真的着急了,几乎要哭出声来,“我不是没想陪着少爷去,但根本就不行啊。” 冯紫英也有些好笑,这瑞祥其实就比云裳小月份,平时在外人面前可是吆五喝六,人模狗样,但是在云裳面前几乎就像是老鼠见了猫。 云裳也比自己还小一个月,但是这教训起人来可是半点不饶人,冯府里边是有名的泼辣精细。 “哼,我看你是根本没胆去,怕是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了吧?”少女语气里充满了轻蔑,“你就是嘴尖皮厚腹中空,平时闹腾比谁都厉害,真要上阵了却是半点儿都帮不上忙,少爷这一次也是所幸没出事儿,若是出了点啥差池,我看你还有脸回来不?” “云裳姐姐,我知道错了,下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跟少爷走到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皱皱眉头就是小鳖养的!”见少女口气略有松动,瑞祥赶紧递话:“云裳姐姐的话我已经记在心上,再也不会忘记,哪怕少爷打死我,我也得跟他在一块儿。” “这次就绕过你一次,再有下次?根本没有下次了,你记清楚了。”少女心里又有些担忧起来,“听太太说,少爷又被老爷叫去书房了,这么久都还没出来,莫不是老爷还在责怪少爷?” “云裳姐姐,不至于吧?少爷不是平安回来了么?”瑞祥也有些惴惴不安,冯佑都受了惩罚,他这个随身小厮只怕也跑不落,云裳姐姐骂一顿都是轻松的,老爷太太要惩罚起来,那就难受了。 “你以为平安回来了就行了?少爷这一次如此鲁莽行事,这一次侥幸没事儿,下一次呢?哪有每一次都能幸运的,我倒是觉得老爷好好教训一下少爷也是好事儿,……”少女声音突然提高几度,“谁让他和你一样都是不听话不省心,……” 甲字卷第六十一节云裳 “哟,我这一进院子就听见有人诅咒我该受教训责罚?”冯紫英踏进院子,似笑非笑的摇着手中折扇,“有这么当丫头的么?” 哪怕是已经有了一些印象,但是见到少女的面容时,冯紫英也忍不住赞叹一声,这丫头绝对天生一个美人坯子。 一张略尖的锥子脸,嗯,换了现代说法就是网红脸了,只不过因为年龄原因小一号,一双眼睛特别大,甚至有点儿动漫美少女的那种双瞳幽光莹莹的味道,不过鼻梁过于高挺有些破坏了女孩原本很柔润的俏靥,让女孩的面部特征更明显的同时也显得有些锐利的感觉, 朱唇绛点,眉若春山,还有那和寻常丫鬟有些不一样的斜梳双髻,加上之前还没听到冯紫英声音时背对冯紫英,暴露在冯紫英眼前那白皙细润颈项上的淡黄绒毛,给冯紫英一种很萌动的惊艳感。 照理说这不该发生在一个不足十二岁的小丫头身上,而且对冯紫英来说,这丫头也是六岁就跟着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这一走十多天之后,这种略感陌生和变化的心态让他的心房在那一刻也有些颤栗。 “少爷,你回来了?”差一点儿就要蹦到冯紫英的怀里,但很快又意识到了一点儿什么,傲娇的耸了耸鼻翼,双手一抱在右肋下福了一福,脸色却沉下来:“少爷便是不爱惜自己,也当替老爷太太想想,这样鲁莽行事若是出个差错,老爷太太怎么办?” 看见对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冯紫英忍不住就想要揪住对方那高挺的鼻梁,似乎是早就预料到冯紫英会有这般举动,少女向后退了一步,冷着脸道:“少爷放尊重一些,婢子虽然轻贱,但也……” “云裳,是不是来劲儿了?”冯紫英蛮横的打断对方话,“我爹我娘才分别训了我一顿,少爷我现在正是气闷想要放松一下自己,怎么你又打算再来强调一遍?你比我爹我娘还厉害?” 被冯紫英挤兑得脸有些发红,少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方,对方拿老爷太太来压自己,若是要反驳似乎又对老爷太太不敬。 冯紫英也就是有意抬出自己父母俩压对方,否则以这丫头的舌尖牙利,只怕这一顿埋怨责怪又得要好一阵,现在见堵住了对方的嘴,冯紫英自然也要给对方台阶下,否则自己这后边的生活就不好过了。 “好了,云裳,我知道我这一次行为有些草率,我以后一定记住你叮嘱我的,不会轻易犯险,不过你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我也是迫不得已,……” 顺水推舟的把台阶给对方递上,少女脸色才慢慢好看起来,跟着冯紫英进了房,又狠狠睃了一眼也松了一口大气的瑞祥,唬得瑞祥赶紧闪一边儿去。 看见少女坐在书桌边上,双肘撑着脸颊听得自己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日在临清的历险故事,冯紫英突然意识到恐怕现在的生活才是自己的日常生活。 临清历险记不过是特定情况下自己的头脑发热之举,虽然的确换来了成功,但是失败的几率更大,弄不好就要身陷囹圄,甚至死于非命。 “啊,少爷你是说你用你和林家小姐订亲才算是打通门房让人家帮你通传?”少女有些着急,“这合适么?女孩子的名节很重要的,你又说那乔御史是林家小姐父亲的同科,这日后如何是好?” “情急之下,应机权变也是不得已之举,否则你以为以那位乔御史的性子,他会见我?”冯紫英其实也知道这事儿有些不妥,但那时候也是没得选择。 乔应甲估计再有半个月就得要进京,到时候若是这话从他嘴里传出去,只怕很快就要传到贾家,然后就是林家的耳朵里去了,所以他还得要想办法在乔应甲进京时去把这个漏洞给堵住。 “少爷这样做虽说是事急从权,但是也要考虑人家林家小姐以后怎么办。”少女似乎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忽然间又想到什么:“那林家小姐父亲是御史,和少爷也算是门当户对,我也听太太说要尽早和少爷你寻一门亲事,少爷你说这算不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呢?” 冯紫英似笑非笑,再也忍不住在对方脸颊上扭了一把,“你就这么希望少爷成亲?就不怕少爷寻个喜欢拈酸吃醋的恶婆娘,到时候你可就惨了,怕是每天不是挨骂,就是被去罚着刷马桶,弄不好就被拉出去配个小子,……” 前面两句话少女倒也没什么,但是最后那一句被拉出去配小子,却让少女脸上掠过一抹惧色,但是随即少女便强作精神:“日后少奶奶若是不喜欢云裳,云裳便回太太那边去,……” “哦?我听母亲说,你是从后房里挑出来的,难不成你也要回后房去?” 后房是负责浆洗和打扫清洁干杂活儿的统称,云裳是六岁时候被给冯紫英母亲挑出来给冯紫英当贴身丫鬟。 先前还不觉得,但后来云裳越长越出挑,倒反而让冯母有些担心了,担心自己儿子太过年轻就被这些狐媚子勾搭伤了身体,所以也是百般防备,甚至有意要换云裳,若非冯紫英坚决不同意,只怕云裳早就被换了。 “回去就回去,我也不是干不了那些活儿。”云裳猛地一仰头,连带着耳际的发丝都飘洒起来,眼圈都红了,“只要少爷说一句不愿意云裳跟在身边了,今日我便去禀了太太,回后房去,也省得太太记挂!”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和母亲之间的争执,居然云裳也知晓了,但这丫头聪慧机敏,自己母亲的心情脸色怕是早就被她洞察,所以也摇摇头:“那若是我说愿意你跟着我呢?” 冯紫英的话如同一股甘霖注入已经有些动摇的少女心房中,紧紧抿着嘴唇:“若是少爷愿意云裳跟着,云裳便是跟着少爷一辈子做牛做马都愿意。” 冯紫英刮了一下对方鼻子,“你这话可别对外说,省得我娘听了又要起疑,你也别怨我娘,她也是怕我和你年龄太小,不懂事儿,……” “婢子哪敢怪太太?只是婢子自家持身正,为何却总招闲言碎语?生得标致一些也不是云裳的错,为何……”少女低垂下头。 “好了好了,再等几年,没准儿我娘就反而喜欢你长得标致了。”冯紫英逗弄着对方笑道。 云裳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愣怔了一阵之后才回过味来,顿时霞飞双颊,站起身来,恨恨的一跺脚:“少爷,你怎么出去一趟也学着这些浑话胡话?若是让太太听见,那还得了?” 冯紫英越发好笑,“所以只要不让太太听见就行了,嗯,好了,不提这事儿了,去替我泡一碗茶来,我也乏了,看会儿书,该用晚饭了。” 见冯紫英扯开话题,少女气鼓鼓的其出门去替冯紫英把茶泡来,实在不放心,又叮嘱道:“少爷,日后这些话可千万别再说了,外人听见真的就害了云裳了。” “行了,我知道了,没谁害得了你,除了你家少爷。”冯紫英也知道云裳是担心母亲身边的那个万禄家的。 那是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对母亲倒是忠心耿耿,自家一张马脸,却见不得别人生得标致。 家里几位姨娘里,除了母亲堂妹她不敢招惹,便是另外两位姨娘有时候都免不了要受些闲气,若是这府里的小丫头片子们,那就更是畏之如虎了。 甲字卷第六十二节京城居不易 以前冯紫英到时没多少感觉,因为万禄就是府中的二管家,除了冯寿那是父亲昔日的奶兄,现在是大管家外,但冯寿一般只管父亲身边的事务,平时也是跟着父亲在大同那边,现在这边府中的日常事务基本上都是万禄在管。 这家庭大了也的确是个麻烦事儿。 要说冯家算是比较单薄的了,冯父这一辈,冯秦冯汉冯唐三兄弟,上边两个要么战死疆场要么病殁,都没有能成家立业,只有冯唐算是熬出来了,袭爵,把神武将军个牌坊给接了下来。 但冯紫英的祖父早在十年前就离世,祖母去世更早,所以人丁单薄,几个姨娘里除了苏姨娘生了一个女儿才五岁,也就只有冯紫英这个嫡传独子了。 即便这样,阖府上上下下也是百十号人。 除了几个主子外,冯父的长随亲随就有四五个,冯佑就是其中一个。 还有冯母和几个姨娘各自从娘家带过来的丫鬟仆从,零零碎碎又是十来号人。 然后就是府中日常的仆从了,养马赶马的,架车的,花匠石匠泥水匠,浆洗房,负责日常清洁卫生的,还有负责厨房的,守夜的护卫等等。 别小看,这一算下来,全府上下主子把姨娘们算进来,也就是六个,但几乎每个人都得要摊上十来个人伺候,每个月光是这笔月例银子开销都高达两三百两。 这还没算日常吃穿住行的花费。 除开日常常规开支,这平素的娱乐性和社交性的开销也不小,时不时还得要看看戏,踏踏春,进进寺庙道观礼佛崇道,得打赏吧? 今儿个这个姨娘要摆一局,明儿个哪个府上的太太姨娘又要回请,后日里,那位世交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又要祝寿过生了,这零七八碎的,只有你想不到的。 原来冯紫英没计算过,但是现在想一想这京城居不易恐怕是从古代就已经开始了。 手里持着书卷,冯紫英却是想得很多。 家中财政状况他不是很清楚,但是应该还算是过得去,否则父亲也不可能有余力来谋划起复。 这年头起复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像冯父这种武勋,位置就那么多,人人都盯着,个个都有背景,那就得既要说关系人脉,又得要银子。 在离开京城赴临清时冯紫英就隐约听父亲和母亲说估摸着要花一两万银子来打点,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个意识,但现在算下来,这可真是一笔不可小觑的数目了。 一个中等人家年开销不过二十两,要打点复起这么一桩事儿,就得要花费这么大,这大周王朝的内部贪腐问题有多大。 光是一个虚衔的神武将军,每年光是应酬打点就消耗不少,而没有了各种冰炭孝敬和其他隐性收入,这冯家就真的很难再支撑下去。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这应该也是父亲一门心思要想尽早起复的缘故。 只有身处其中,冯紫英才深刻感受到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也并没有那么简单,哪怕自己这还是在一个颇有底蕴的家庭里。 蛇大窟窿大,各种花费就少不了,而且你还得把场面撑起来,否则一点被人窥穿了虚实,只怕跌落就还得更快。 冯家用饭是各用各的。 即便是冯紫英也基本不跟父母一起用饭,而冯父冯母以及姨娘们也是各自在各家院内用饭,只有太太相招才会和太太在一起用饭。 用饭没有想象的那么奢侈,但也不简单。 三四个菜里,包含内容丰富,小酱瓜,腌鹅脯,清蒸鱼,炖乳鸽,那端出来的砂锅里白涟涟的鸽脂如乳汤一般,看得冯紫英胃口大开。 在临清这十多天里,几乎就没怎么吃好过,福婶能做,但是哪里比得上家里这般顺心? 这都是些自己平素喜欢的,哪怕是穿越了的这个灵魂,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奢靡的生活,就冲着这个,冯紫英都觉得自己该好生努力一番。 侍候着冯紫英用饭的自然是云裳,像瑞祥这等小子都是在下院里去吃,这也是大户家的规矩。 冯家固然无法和贾史王薛四王八公这些豪门大家比,但也是几代养成,多少也已经养成了一些规矩。 冯紫英到时候很想让云裳来陪着自己一块儿吃,但是他也知道云裳绝对不会接受,自己也会被视为另类,所以也就索性放下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自个儿享受了。 吃饭了送来一碗消食汤汁,喝了便放下,云裳递上热毛巾擦拭嘴巴,然后便把东西收拾起来送出去,自然有人在外边把这些接走,几乎是没有半点阻滞,如行云流水一般,显然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如此。 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的生活。 冯紫英觉得穿越这么就来,怕是今日是自己最舒坦的一日了,日日都是这等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怕是做皇帝都不换,只是这等生活也需要奋斗。 不但要奋斗,而且要拿出自己的智慧和经验,从现在起就要全力以赴,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整个冯家的资源,都需要在自己有效调动起来,围绕着冯家的命运来奋斗,当然自己则首当其冲。 坐回到书房里,桌案上摆放着上好的竹材罗纹纸。 这种竹材罗纹纸要比青檀罗纹纸略微粗一些,但是更具韧性,吸水性不如青檀罗纹纸,但一样价值不菲。 提起狼毫,冯紫英活动了一下手腕,已经很久没有写毛笔字了。 这具身体其实也略有基础,但比起前世的自己来,肯定要不如许多,而且这只手也显得要小许多, 云裳早已候在了一旁,替冯紫英磨墨,待砚台里的墨汁合适,冯紫英这才提笔。 写什么?当然是写下一步的打算和计划。 魂穿这十多天来,冯紫英一直想要好好把自己未来捋一捋。 自己这具十二岁身体装的灵魂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现代灵魂,那么迫不得已要在这个世界生存,甚至想要生存更好,那就得融入,并利用前世的智慧经验来谋求最好的机遇和状态。 甲字卷第六十三节仕途经济 思考了一阵,冯紫英先写下了两个字,读书。 读书是最重要的,这是这个时代唯一进入政治权力核心的根本。 像自己这样的单个人,意图一下子靠自身力量扭转乾坤,那是不现实的,而想要利用和整合更多的资源,无论是政治资源还是经济资源,那都要自身先壮大起来,你才有资格吸引、招揽和利用别人的资源。 资源都是相互的,从来没有说你只索取而不付出,你要让人家跟附骥尾,或者你想要跟附别人的骥尾,你都得要表现出自身的价值来。 读书,过乡试、会试关,举人和进士资格,只有取得这两项资格,你才可以说你具备了踏入大周政治中心舞台的基础,所以冯紫英哪怕明知道科考对自己的难度有多大,也要准备去搏一把。 要读书,就得要选择好的老师或者书院,甚至需要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这都很重要,尤其是对自己这种本身基础较差的。 好在自己也并非没有优势,大周的科考比起前明的八股取士已经有了比较大的变化,那种纯粹靠经义论述的格局已经不再,尤其是格式不再那么拘泥,而相对来说务实性的策论比重大大提升。 这也是太上皇时代就开始的一些变化,这一度让很多读书人不满,但是这个变化终归坚持下来了。 这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好的趋势。 好歹自己前世也算是政论高手,当过多年领导秘书,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多年,写文章是拿手好戏,尤其是这种政论策论性的东西更是小菜一碟,当然这还需要针对大周当下的实际情况来,不过这不是大问题。 从读书延伸,那就是要积累足够的资源,房师座师和同年同科同乡,这些都是在实打实的资源,在这个世界里这些资源的作用更大,所以都需要通过各种方式来汲取和积蓄。 读书是第一要务,但是并不是说其他事情就不能并行了。 像一些人脉和关系需要慢慢铺设和积攒起来,甚至要利用各种机会不断加深巩固,比如陈敬轩和乔应甲,比如张瑾,甚至也包括贾雨村和薛峻,以及衍生出来的贾王薛三家。 自家年龄是个大问题,很多事情还不能参与,但冯紫英也已经打定主意要插手父亲未来的仕途之路。 谋起复可以,但不能胡乱站队,那关系到未来长远利益格局。 更没必要乱砸银子,好钢用刀刃上,真要用银子的时候,不会吝啬,但是这样见人就撒就毫无意义了。 自己老爹在政治嗅觉和视野上还是差了一点儿,极有可能是囿于身份传统,也有可能的确还有一些自己未掌握的秘密,但无论如何都不可取。 除开这些,那就是经济上的经营也要开始先行做起来,坐吃山空,等到最后真的需要花钱的时候却捉襟见肘了,那才糟糕,只不过这一点上,父亲似乎不怎么管,还得要在母亲那边下点儿功夫。 云裳就这么看着这位少爷在这里有一笔没一笔的写着东西,跟了冯紫英几年,她好歹也能认些字,甚至一般书信都能凑合写着,但今日里少爷写的这些东西他却看不明白。 读书她知道,但接着写国子监和书院,她也大致明白,紧接着写了一个“历事制度”,她就不懂了。 然后就写了什么“人脉”、“资源”、“经济”等等就更是她不懂的东西,而且还划线把它们连起来,中间更用一些看不懂的符号标注,到最后呆呆的看了半晌,似乎在想什么,最后却要自己把这些拿去烧了。 云裳觉得这一趟出去回来之后,似乎眼前这个昔日还有些青涩稚嫩的少爷有些变了,虽然依然对自己很亲昵,甚至还多了几分怜惜的感觉,但是他全身上下总萦绕着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气息,怎么说呢,就是很神秘,让云裳完全看不穿猜不透了。 想想他在临清干的那些事儿,如果不是从素来严谨的冯佑嘴里出来,而且又得到了瑞祥的证实,打死云裳都不相信这是那个对什么事儿都还有些漫不经心的小少爷。 真的变了,躺在外房床上的云裳一晚上都辗转反侧,而内房里的那个少年似乎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 这一夜冯紫英睡得很不踏实,一夜无数个梦混杂在一起,充斥在脑海中,而在临清这么多天,却从未有过这种情形,反倒是回到家里却成了这样。 到第二天早上云裳侍候他穿衣洗脸,他似乎一下子也就开窍了,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些原本还有些不太适应的服务。 “老爷昨晚回来晚了?在哪里歇的?”洗漱完,用了早饭,冯紫英凝神运气。 照理说自己该去国子监报到了,但是国子监的制度其实已经有些沦为摆设,像冯紫英这种专门请假的都属罕见,具备了专门手续,而且还请祭酒签了字,而有些人则是不屑于在国子监读书了,只是因为需要这个资格,每月一考的考例也必须要到。 云裳惊了一惊,这谁敢去打听老爷昨晚在哪个姨娘或者太太房中歇息,活得不耐烦了? 怕也只有少爷敢这么问,但也属唐突了。 见云裳不敢回答,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摇摇头:“算了,我去太太那边。” 到了母亲那边请过安,冯紫英知道父亲应该没有在母亲这边歇息,估摸着在哪位姨娘那边,或者就直接在书房那边歇了。 “父亲昨晚回来晚了?” “你爹昨晚去赴宴,好像是哪位兵部员外郎母亲祝寿吧,回来晚了,在你姨娘那里歇的。”冯母对于家里的情况还是了如指掌的。 冯紫英知道母亲嘴里这个姨娘肯定就真的是在姨娘那里,若是在苏姨娘或者谢姨娘那里,必定是要提姓氏的。 “父亲还没起来?”冯紫英随口问了一句。 “你姨娘打发人来说了,昨儿个可能喝多了,估计这会儿差不多也该起来了吧?”冯母倒也不在意,看着自己儿子小大人一般在自家面前,也觉得有趣:“儿啊,往日你可是难得来我屋里一坐,问个安就像火烧屁股一样要走,今日却如何能安稳下来?” “唔,是有些事情要和父亲母亲商量。”冯紫英瞥了一眼母亲身边的丫鬟明珠,但见母亲毫无反应,知道明珠肯定算是母亲身边的贴心人,便道:“儿子是想问问家里现在的营生和花销情况。” 冯母吃了一惊,这个儿子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事情来了?以往可是从未半句提过这些东西,也从来就不感兴趣,甚至还有些不屑一顾,怎么现在还专门问起来了? 甲字卷第六十四节家族 “儿啊,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家里的事情我也没怎么问,都是你姨娘在管,你苏姨娘和谢姨娘也各管一摊,每季报账,每年算账,怎么了?”冯母笑了起来,“莫非准备让娘要把家里这些交给你不成?就算是你要成亲,那也得要两年,新妇要接手,也要学学吧?” “不是,儿子是在考虑,咱们在京里坐吃山空,尤其是父亲那边近期消耗甚大,若是再不开源,怕是这等生活是难以维系太久啊。”冯紫英想了一下,还是和盘托出。 “另外儿子这一趟回了临清,发现冯氏一族在临清已然没落,虽说还名列三大家,但实际上与周家、任家相差甚远,冯氏其他几房已然沦为了寻常人家,从事贱役、帮佣者甚多,甚至不少子弟有鸡鸣狗盗之行,临清州府章府尊和何推官言谈间都甚是遗憾,这还是当着儿子的面,没准儿转过背,恐怕就是轻蔑和不屑了。” 冯母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冯家虽然离开临清多年了,但是谁都知道冯家能名列临清三大家,就是公公这一支从龙打下了偌大基业,但是公公已经去世,而大伯二伯都已经过世的情况下,冯家家门振兴其实都落在了自家丈夫身上。 这冯氏一族要振兴其实那么容易的事情,这就涉及到大量的开销,祖宅的修缮甚至兴建,冯氏宗祠的扩建,还有冯氏一族子弟的读书求学乃至上进,这些都是事儿,可冯家在临清那一两百亩地和几个商铺哪里撑得起那么大开销? 冯佑回来之后已经隐约提起过自家儿子在临清的所作所为,这让冯母就很不高兴。 当然她不会怪自家儿子,而是怪冯佑为何不阻止铿哥儿的行为,现在儿子又提起这事儿,不能不让冯母感觉到有些不一样了。 冯母也知道这等情况下,怕是有些事情也是回避不了的,若是临清三大家的名头在自家丈夫身上失去,只怕日后丈夫走到哪里都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这也是不能接受的。 见母亲不语,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的话是打动了她的心思,继续道:“父亲算是咱们这临清冯氏一支的头面人物了,大伯二伯都不在了,苏州冯氏那边太远,我们好像也没太多联系,日后无论是临清这边还是苏州那边提起咱们北地冯氏,恐怕都会先把父亲盯着,所以这事儿父亲和母亲还是需要斟酌一下。” 冯母犹豫起来,似乎也觉得儿子的话语不无道理,这北地冯氏一族似乎就看着自己丈夫这一支了,若是冯氏就此没落,日后怕是所有族人都要骂的。 “儿啊,现在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你爹现在还赋闲在家,想要重回大同遥遥无期,这银子水一样的使出去,却没见个回音,若是单靠着现在家里这点儿支撑,怕都难以持久,若是再有其他花销,只怕就更难了。” 冯母叹了一口气,“要说咱们家里都算比较省的了,你看看人家家里,不说其他,就说锦乡侯、寿山伯、景田侯这些家里,哪个家里不是一两百号人养着?出门风风光光,哪像咱们家里这般省吃俭用,出门精打细算?我还琢磨着实在不行,就再放点儿人出去,也省几个。” 冯紫英无语,就自己家里这样,还叫省吃俭用精打细算? 当然你要和贾家王家这些家里比肯定不如甚多,但是人家枝蔓繁多,又是一门两国公,或者人家现在就是京营节度使兼兵部右侍郎,你能比么?真不一样啊。 “母亲,咱们也不能和别人比,俗话说好,看菜吃饭,量体裁衣,父亲现在还赋闲,家里也有百十号人要养着,而且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随便裁减人,否则这流言蜚语出去,还得把咱们冯家埋汰得更不像话。”冯紫英赶紧道。 这个时代可不比后世,打发人走人简单,但是这背后酸话那可就真的相当毁人了。 这要传出去冯家连仆人婆子丫鬟小厮杂役都养不活了,那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你这家要垮了,尤其是你是簪樱之家累世几代的勋贵,不是某些想要沽名钓誉的文官,就更容易被视为家族没落的征兆。 冯母没想到自己儿子居然想得这么深远,好生一想,还真的是如此,让她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还真打过这个主意,家里**十号人,吃闲饭的恐怕也不少,打发出去一些也说得过去,但却没想到这一层。 “儿啊,以你之见,现在当如何?”段氏慢慢琢磨出来自家儿子怕是有些想法才会专门来找自己说这番话。 丈夫不管事情,也只知道家里每年营生收入和开销的大概,都是她和妹妹在管,但丈夫现在开销大,营生却不比原来有什么变化,这就不得不多考虑了。 若是丈夫真能复起也就罢了,但现在看起来还没有准信儿,而且两三年自家儿子又说要面临这议亲成亲的事儿了。 若是娶了新妇,这宅院肯定就小了。 原来也和丈夫商量过,把后边再扩一扩,隔壁的那一处破落院子如果可以的话也买下来最好,加上重新修建布设,这一来二去花销可就海了去,估计没十万八万打不住。 想到这里段氏也有些犯愁,这都是摆在明面上实打实的花销,还没算各种预想不到的支出,每年这一大家子的开销那么大,收入却始终不增,这就是大问题了。 “母亲,其实也很简单,开源节流,但节流对于现在咱们家来说,很容易出问题,若是父亲被朝廷大用的时候节流裁人都都还是个好事儿,但现在绝非合适,甚至咱们还得要适当添补的人手。”冯紫英不慌不忙的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开源,咱们不能老是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的营生上,还得要另外找些门路谋划营生,才能维系冯家不倒。” “看来你是找到什么路子了?”门外传来冯唐的声音,显然是刚起床就过来了。 冯紫英赶紧起身行礼,“父亲。” 甲字卷第六十五节深谋远虑 冯唐背后还跟着一个女人,模样倒是和母亲段氏有些挂像,但脸要尖一些,也要年轻许多,颇有几分姿色,那便是段姨娘,也算是冯紫英真正的姨娘。 大周婚制和前明也有些不同,张氏崇信古制,推崇姬氏所建大周,婚姻制度也略有不同,尤其是在贵族士绅中,除了妻妾制度之外,还有一个媵制。 所谓媵,往往都是家族联姻的时候嫡妻嫁过来的时候可以陪嫁庶出、同宗姐妹或者侄女,因为是庶出或者同宗,身份肯定不会太高,特别是在男方人丁单薄且嫡妻无子的情况下,这种庶出或同宗女子所生的儿子可以最大限度避免妾出子继承夫家家业,保护妻家家族利益。 当然这主要是指贵族士绅的婚嫁才能出现这等可能涉及到双方家族联姻利益牵扯面较宽的问题,也才会有这种近似于婚姻补充的制度。 比起纯粹的纳妾,这种媵妾地位明显要高于一般纳来的妾,甚至可以在正妻身故之后接替成为正妻,若是正妻无子的情况下,其子也可以视为嫡子,即便是在正妻有嫡子的情况下,媵子女的地位也要高于一般的妾生子女。 媵既可以是嫡妻嫁过来时就陪嫁过来,也有可能是嫡妻嫁过来之后多年无出,然后再物色自己庶出或者同宗姊妹、侄女嫁过来。 这种情形在战国秦汉乃至三国时代都比较流行,倒是在唐宋并不多见,但在大周王朝建立之后,推行许多古制,这种制度又有恢复。 冯母嫁给冯唐之后几年一直无出,后来冯母才将这一个堂妹纳入为媵,但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嫁过来依然无出,倒是自己又等了几年生下了冯紫英。 “见过姨娘。”冯紫英这个姨娘虽然无出,但是一直很喜欢冯紫英,几乎是一手把冯紫英带大的,现在这位姨娘也不过三十岁出头,比冯母要小十岁。 “我的儿,来,让姨娘看看,昨日回来你也不来见见姨娘?”小段氏在自己姐姐和丈夫面前就没有其他两个姨娘那么拘束,对自己这个一手养大的“儿子”很亲热。 “没事儿,姨娘,没冯佑说的那么夸张,再说了,我翻了年就十三岁了。”冯紫英故作不满的道:“而且我也有朋友陪着一道,他对那边情况很熟悉。” 他的生日是九月初二,马上就要满十二岁,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制,翻过年过了春节就算是十三岁了。 “哼,你那个朋友比你年龄还小,能济得什么事儿?若非冯家祖上积德,上苍庇护我冯家,你怕是早就……” 冯唐昨日赴兵部员外郎的宴,这才在席间听到了很多关于自己儿子的传言,这让他又惊又喜又忧,席间免不了就多喝了几杯,所以回来也就有些晚了。 “老爷!”段氏和小段氏同时发急,只有这一个独苗,可当不起这等晦气话。 冯唐自然不会说下去,只是哼了一声,这才坐进椅中,小段氏也就挨着自家姐姐下手坐下。 “说吧,你又有啥主意?”对自己这个儿子,冯唐是真的不敢小觑了。 昨晚席间兵部员外郎和一位兵部主事都提到了从山东那边传来的消息,称漕兵能顺利剿灭山东剿匪叛乱,得益于几个原因。 一是漕运衙门上下一心,总督、御史和总兵官勇于任事,将士上下效命;二是龙禁尉消息灵通,抢得先机;三是地方上士绅通力支持。 其中也专门提到了冯紫英的情况,称他甘冒奇险通过山陕粮帮与龙禁尉合作,成功的策反了部分附从乱匪,这才能够如此顺利的一举解决了临清叛乱。 这个消息是从兵部要员们嘴里传出来的,自然不假。 更让冯唐又惊又喜的是按照兵部和山东方面上报的这份战绩里,自家儿子的功劳几乎就是铁板钉钉跑不掉了,尤其是称他智勇双全,少年无双,这般夸赞若是能当得起,只怕就真的要传入皇上耳朵里去了。 当然这里边也有几分担忧,自家儿子才十二岁就落下这般名声,日后若是没能混出一个好前程,只怕又要落下一个小时了了大时未佳的方仲永名头了,这是冯唐决不能接受的。 这意味着儿子恐怕单单要走荫监这条路都有点儿过不去了,如他自己所说,恐怕还真的要走乡试会试的路,不考出一个举人进士来,还真不好交代。 正因为如此,冯唐这一夜过去,心态也就有些变了,甚至一大早醒来之后还在床上想了好半晌,这才起床过来,没想到儿子已经在这里游说其母了。 “儿子现在已经和母亲说了,如今冯家情况不同以往,得有一些改变。” 冯紫英见父亲也如此关心,也更为高兴,相比于说服母亲,若是能让父亲点头,这事儿就要好办许多。 “一是临清那边咱们冯家不能再这样下去,应当像周家和任家一样,一方面要把冯家其他几房人给好好梳理一下,若是有资质有潜质的少年和年轻人还是应当要想办法予他们一些机会,甭管是读书也好,做点儿营生也好,还是为吏也好,总比他们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强,还有不少人沦为帮佣甚至更为不堪,该接济还得要接济,该帮补还得要帮补,不能放任这样下去。” 冯紫英的话让冯唐有些难堪,但不得不承认儿子的话很有道理。 之前他要么长期在大同,要么在京师这两年赋闲主要心思也是放在自己起复的事宜上,没心思管其他,现在看来自己这方面竟然还不如儿子看得深远。 “唔,那这事儿你准备怎么做?”冯唐问道。 “我的意思是家里出资捐建或者助建族学,又或者书院,让冯家子弟从蒙学到经学,都要办起来,如果条件允许的话,甚至还应当吸纳一些外边的贫寒学子来就读,这样既有助于我们提升我们冯家的在本地的名声和形象,也能为国家培养人才。” 冯紫英侃侃而谈,“另外这学中若是能考上秀才、举人和进士固然好,若真是学业无成的,起码也能识字明理,若是我家有些营生需要用人,亦可从中选择,便有其他意愿者,如为吏,从医等等,我们亦可资助其达成所愿。” 冯唐和大小段氏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能不说冯紫英这个构想非常好,但却太宏大了。 助建捐建族学私塾,甚至还要建书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是每年都需要投入的不小开支。 少则每年两三千两,多则五六千两,若是书院,怕是要上万两,而且这是每年的固定开销,若是遇上冯家这边有个闪失手头不宽裕,难以支撑,这反而要毁了冯家名声。 甲字卷第六十六节营生 “紫英,支助族学私塾,我觉得可以做,但需要量力而行。”冯唐不忍心打击儿子的积极性,能想到这么远,已经让冯唐很欣慰了。 “咱家的情况你未必清楚,能否支撑这么大的开支,还要细细斟酌,另外你说支助贫寒学子读书这没问题,但咱们家营生,还有支助他们为吏从医,这合适么?” 冯紫英最后的这个提议有些少见,冯唐也觉得好像不太符合现下流行的做法。 现下士绅望族要扩大自家影响提升声誉,都是支助读书人,哪有支助搞其他营生的? 嗯,替自己家营生招募人也勉强说得过去,肯定都局限于冯氏一族,但那为吏从医就没听说过了。 为吏从医虽然不能说是贱业但肯定称不上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比起读书人来说要差太远,也很难得到外人称赞。 “父亲,话不是这么说,您也注意到现在和以前情况有些不一样了,许多地方,尤其是州县一级实际被吏员把持,朝廷原本有观政历事制度,但终因各种弊端而时停时启,导致后来的进士举人和监生们授官之后不通政务,要么依赖幕员,要么便被吏员所制,而不少进士举人监生碍于面子而不愿意熟悉政务,宁肯委于他人,其结果就不问可知了。” 冯紫英顿了一顿,“吏员熟悉本地情况,如果再谙熟政务,那么如果忠心为国者,可为上官得力臂助,若是囿于私利德行有亏者,便成猾吏狡员,为害一方,但无论如何这吏员的作用也日益重大,若是在难以在读书上有所成就者,不妨善加培养,也是一大功德,而从医者亦属此类,所以儿子以为可以根据事情分类处理。” 冯紫英这番话有理有据,让冯唐竟然找不到辩驳之处,这的确是一个提升冯氏一族在临清乃至东昌府那边影响力和话语权的好办法,但…… 好一阵后冯唐才既满意又有些烦恼的叹了一口气:“铿哥儿,但你算过这样做,我们冯家每年要花销多少?” “父亲,儿子知道,所以儿子才和母亲说,我们需要开源,此次儿子回临清,觉察临清商业日盛,虽有税监影响,但儿子以为此次民乱之后,朝廷在税监上恐怕要更为慎重,除开临清,临近的东昌府、德州和济宁都是运河沿岸的商贸繁盛之地,而且城镇人口日多,也带来了各类的需求,所以儿子以为我们可以利用冯家的影响力,在临清、聊城乃至济宁、德州这一线,谋些营生,……” 冯紫英把自己的一些设想和金陵薛家薛峻的情况做了一个介绍,冯唐也有些意动。 薛家是皇商,但是薛峻却是薛家的二房。 虽然不算旁支,但是在其长兄有子,而且其嫂又是王氏嫡女的情况下,薛峻所在的二房也不算是多么特别了,这从薛家两房分家就能看得出来,没准儿长房就是担心在没有顶梁柱的情况下被二房给吞没了,所以才会分家。 这种情形下,冯家和薛峻这一支合作,倒是一个很可行的设想。 薛家有资金有技术人员有牌子信誉,冯家在山东这边有名声有影响力有人脉,加上北地这边的金银首饰行当本身就是跟着江南潮流跑,所以这一合作堪称天作之合。 “具体方略,还得要等薛家那边答应之后再来徐徐计议。”冯紫英做了一个结论,“但我以为这是非常合适的,如果经营得法,日后这丰润祥完全可以沿着运河发展,未来到京师里来落地生根也未尝不行。” 不得不说这最后一句话最能打动人,若是那薛家丰润祥与冯家合作最终能深入到京师来有所证明,那无疑对于冯家影响力也是一大提振,未来要做很多事情都会方便许多。 “若是薛家同意合作,铿哥儿你觉得我们需要拿出多少银子来开办?”这是关键。 “起步阶段恐怕也需要三五万银子来开办,单单只是临清这边倒也简单,但若是想要在济南、德州、济南、济宁乃至东昌府都逐步开设,那就不容易了。”冯紫英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父母表情。 看父母都是微微皱起眉头,但是却也不至于断然否定,这说明家里可能是拿得出来这笔银子,但肯定是比较困难了。 “父亲,此事现在还只是处于一个策划商议阶段,就算我们家有意,也要等到薛家那边有动作才行。”冯紫英进一步道。 “嗯,此事暂时说到这里,待薛家那边登门再说。”冯唐一锤定音,“但临清那边的事情倒是的确可以先行做起来,这事儿紫英说得对,我原来有些欠考虑了,具体如何做,再议。” “对了,先前荣国府贾琏亲自专门来送了帖子,可能是代他父亲对你表示谢意吧,你抽时间去回拜一下,别弄得感觉咱们冯家是缺了礼数的人。”冯唐想起什么似的道。 “哦?琏二哥人走了?”冯紫英略微吃了一惊。 “嗯,走了,我刚过来就遇上冯乾来禀报,就去见了,还以为你还没起床呢,和他说了一会儿话,说他父亲和叔父都很感激你在临清作为,史老太君也专门发了话,对你嘉誉有加,说要好好感谢你,我说了咱们都是通家之好,那等情况下肯定要倾力施以援手,不必挂怀。”冯唐抹了抹下颌,显得很高兴。 贾家和冯家关系还算密切,只不过前几年自己在大同,这两年刚回来自己又忙于谋划复起,走动稍微少了一些,自己的身份也不好过多去贾家走动。 倒是自己儿子这个身份和年龄多去走动走动正合适,特别是现在贾家姻亲王子腾如日中天的时候,有些时候这层关系还真的能发挥作用。 “那儿子就抽时间过去一趟。”冯紫英也在慢慢适应京城这个圈子。 在大同时年龄太小也没在意,但回到京城之后马上就是虚岁十三的人了,基本上也都应当走动走动。 勋贵是冯家的基本背景,想要脱离这个圈子是不可能的,就目前来说,除非自己能考中进士,而且还能迅速干出点儿名堂来,上达天听,又或者有其他特殊机缘,否则都只会被视为勋贵一脉,难以为文官群体所接受。 甲字卷第六十七节贾家 却说贾琏回到府中,回禀了自家父亲和叔父贾政,也顺带把这情况向史老太君作了回报。 若是寻常事情,贾赦和贾政倒也不在意。 冯家这两年走下坡路,冯唐被罢职之后一直赋闲在京,估计也是因为觉得与四王八公这几家隔得越发远了,所以反倒不如对方在大同时那么亲近了。 但这一次人家不计生死救了自己嫡亲外甥女,而且小辈,就不一样了,起码也要表示一下谢意,免得说贾家失了礼数。 所以才专门让贾琏登门表达意思。 “父亲,二叔,那冯世叔也专门见了我,说可能昨日冯紫英太过疲惫,睡下尚未起来,待到起床之后便让冯紫英来府里回拜。” “唔,也是,那冯紫英毕竟才十二岁,恁是胆大毕竟也是一个少年,怕是也受了不少惊吓。”贾赦捋着胡子,点点头,“二弟,此时就交给琏儿他们去处理好了,母亲那边若是着意,琏儿你便带冯紫英去见过母亲便是。” 贾赦做了决定,贾政也点头附和,“也是,咱们长辈就不去了,母亲见了他也算是表达了咱们的心意,不过大哥,我这两日也听闻工部这边也在说这漕总李大人此次处置临清民变果决有力,勇于担当,皇上十分高兴,这几日里李漕总就要抵京,原本说他兼任河道总督一事还有争议,但现在基本上也就没有什么悬念了。” 贾政每日在工部签到,虽说自身无甚能力,倒也勤勉,日常里在衙门里无事也会和其他同僚说些这类消息。 李三才原来在南京担任通政参议时,金陵贾家那边便有信件来往提到此人颇为精明能干,没想到如此快就做到了漕运总督。 而漕运总督虽然名义上是由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任,但实际上许多事务都是和工部这边交织,没准儿哪天李三才就有可能要到工部担任要职,便是不能直接接掌尚书,起码也要担任左侍郎,便是右侍郎都有些压不住他现在的势头了。 贾赦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 他觉得自己这个二弟成日里在工部厮混,明明是一个颇有油水的所在,这么些年来却未见其从中为贾家这些子弟谋到些许好处。 贾琏、贾蓉、贾芸这些正旁几房的子弟们都渐渐大了,读书不成,那就得要谋个营生,但他这个当二叔的却要么在衙门里撞木钟,要么就是回到府中和一帮清客闲混,半点没有为家中子弟某些营生的想法,贾赦也很是看不起,但是却不好多说。 今日听贾政说起李三才,他心里便更是不屑。 甭管谁来当尚书侍郎,就自己二弟这副模样,有好事也轮不到他头上。 若是那贾珠还在,倒也还可以好生琢磨一下,但现在看宝玉和贾环那胚子,估计都不是读书种子,特别是被母亲视为拱璧的宝玉,也就是个关在家中当混世魔王的主儿。 只是贾琏读书不行,贾琮倒是年幼,还看不出来,须得要好好管教好,看看能不能为贾家添一个读书人。 这边在获知冯紫英会来拜会的时候,贾府上便已经热闹成一团了。 那婆子回到贾府中时便早已经把在临清州所经历的种种活灵活现的说了个够,连带着冯紫英出府赴东昌府求援之后杀回临清的故事也被她夹杂着瑞祥的吹嘘和自行脑补之后添油加醋的绘编成了一个传奇故事,差点儿就能拿到街上茶馆里去让说书人来说一场了。 贾府里的人多是没怎么出过门的妇人孩童,一个个自然都被这鲜活的传奇故事给弄得悠然神往,对前两年还曾经来过的那个冯家孩童的印象似乎也模糊起来了。 “这位冯家哥儿我却是没有半点印象了,未曾想到居然能做出这样一般本事来,现在连朝廷里都知晓了,没准儿就能是一场造化呢。”坐在下首的妖娆妇人探手拈起一枚葡萄塞进嘴里,嫣红的嘴唇光泽润洁,“老祖宗倒是看得准,前几日里就说他有造化,没想到连我叔父昨日里也提起了这冯家哥儿。” “冯家也是一门忠勇,冯家哥儿倒真有这份性子,那冯家三郎往日年轻的时候也曾来见过我,只是这些年来一直在大同那边吧,来得少了,来了也是和老大老二他们叙礼。”史老太君也在回忆,“我记得那年冯家大朗战死塞外,朝廷也给了赏赐,后来冯家二郎也得病殁了,因为也是在疆场上,也给了一个赏赐,只是这神武将军爵位就只能由冯家三郎来袭了。” “不过听说这冯老爷好像这两年却有些不得意,上月我在叔父府上还曾听得叔母提起过这冯老爷一门心思想要回大同,只是朝廷尚未批准。” 妖娆风流少妇自然就是那王熙凤,缕金粉蝶戏蕊洋红大绸褙子彩衫上一枚熠熠夺目的蜻蜓玉型对扣,下着翡翠兰花九幅裙,身材修长曼妙,轻笑声中,风韵十足。 这一番话说得史老太君和坐在另一侧的邢夫人、王夫人乃至李纨都听明白了些许意思,便是那冯唐现在还是赋闲在家,想要谋个职位而不能,而作为京营节度使兼兵部侍郎的王子腾也曾帮忙。 倒是下边几个年轻女孩子都未曾听懂,只是抿着嘴含笑听着几个长辈的说话。 “唔,冯家三郎怕也不比老大老二年龄小多少吧,还要赴边?纵使勇武,也不必这般吧?”史老太君有些疑惑的问道。 “兴许是习惯了那般生活,这闲在家里反而难受了吧。”贾琏赶紧搭话,“我看冯家世叔的模样倒是精神得很。” 上边说着话,下边几个也在嘀嘀咕咕。 “林妹妹,你见过那冯家兄长,可是如府里那些婆子所说,身高八尺,如同那二郎真君一般英武过人?” 束发紫金冠加二龙抢珠抹额丝带的少年自然就是贾宝玉了,一张面若冠玉的大脸盘子,笑起来到还真的有点儿惹人爱,不过落到林黛玉眼中却多了几分天真幼稚。 不过在舅舅家,这一位就是天,其他人都得要围绕着他转。 虽然才来十多日,但是有了冯紫英提醒的林黛玉已经逐渐适应了在舅舅家寄人篱下的生活,好在家中几个姐妹倒是很是合得来,所以多了这一个每日说些不着调蠢话的惫懒表哥,林黛玉也能忍耐。 “哪有此事?也就是比寻常那个年龄的人高些,还不及琏二哥高呢。”林黛玉淡淡的道:“不过是些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罢了,舅舅不是常常教育宝二哥莫要听着风就是雨,多花些心思看些正经书才是。” 知道自己这个表哥对舅舅甚是畏惧,林黛玉也就时不时的把舅舅名头抬出来,倒是让这位表哥经常“清醒”过来,不至于犯浑。 有些时候懒得和这位表哥多纠缠,便径直让已经改名紫鹃的贴身丫头谎称见到二老爷回府,吓得那宝玉赶紧溜走去那家学里。 甲字卷第六十八节斗嘴 “想想也是,也不过就比我等大上几岁,哪有如此本事?怕也是以讹传讹的居多。” 见自己这个表妹话里话外都是有些维护这冯家哥儿,虽说这年龄还不懂男女之情,但是这位宝二爷还是有些不忿。 “我说的以讹传讹是指他的个头,但他所作的一切那可不是假的,在那临清州里,漕运衙门和龙禁尉的人都是赞不绝口,先前老祖宗和二嫂子不也说连朝廷里都知晓了么?” 林黛玉语气越发素淡,摇了摇手中团扇,“莫不是宝二哥觉得小妹我也在信口雌黄不成?” 语气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听在贾宝玉耳朵里却是格外不得劲儿,但是见这位天仙般的林妹妹目光却早已经望向老祖宗和二嫂子那边,半点也不落到自己这边,心里也越发觉得没趣。 若要拂袖而去,却又有些舍不得,大脸盘子只得讪讪一笑的应道:“妹妹说的是。” 旁边在一旁的少女见自己兄长在这位林姐姐面前吃瘪,心里好笑,却也有些不悦,假意笑着插话。 “二哥这话就没的分寸了,冯家哥儿是林姐姐救命恩人,怎地这般说话?林姐姐,你也莫生气,我二哥其实早两年也是见过冯家哥儿的,我也见过,当初也没见着他如何,没想到如今却做出这般大事来。” “我生哪门子气啊,信不信也由人。只是那等事情摆在那里,朝廷自有道理。” 林黛玉何等聪慧,自然听出了这位探春妹妹维护自家兄长的意思,语气也越发平和。 “想想也是,那等年龄,一般人都还在父母膝下承欢,嬉笑玩闹,何曾想过有如此壮举?自是难以让人信服。” 前一句话有些刺人,但是后一句话却又圆回来,但圆回来的话语里也隐含着几分其他意思,让人既有所悟,又难以多说其他。 贾宝玉还有些懵懵懂懂没听明白,只能陪着傻笑,倒是探春却已经听出了这位林姐姐话语里的机锋,眉头一簇,却又不好再接话,再要说下去没准儿就要伤了二人情谊。 她已经看出来自己二哥哥怕是对这位林妹妹极有好感。 虽说现在年龄还早,但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自己这个当妹妹的若是掺和其中,只怕反为不美,这对欢喜冤家也就由得他们去,索性就闭口不言。 冯紫英到贾府时,已经是巳时了。 贾琏亲自到门口接到。 要说冯紫英对贾家里也就是对贾琏最熟悉了,前两年来贾家也是和贾琏接触。 当然那个时候冯紫英年龄太小,贾琏也未曾将冯紫英放在心上,但现在不一样了,尤其是听闻连朝廷都知晓了冯紫英的壮举,而且这一两年不见,冯紫英个头猛长了一截,已然不比贾琏矮多少了。 尤其是那股子渊渟岳峙的气度,更是让贾琏很有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 一番寒暄之后,贾琏才算是真正接受了这个现实。 现下看来这冯紫英言谈举止甚至比起隔壁府里比冯紫英还大上几岁刚娶了亲的蓉哥儿更见气度,啧啧赞叹之余也是先行道谢,也代表自家父亲和叔父表达了心意,点明说老祖宗要见一见这位冯家三郎之子,小时候也曾经是抱过他的。 冯紫英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自己小时候居然还被那位史老太君抱过,这却真是一件稀罕事儿。 看样子冯家原来的确和贾家还是走得比较近乎,只不过这么些年来才渐渐少了下来。 贾琏代贾赦和贾政表示了谢意,而现在却要引自己去见那贾家的老祖宗——史老太君,也不能说贾家没给足礼遇。 贾赦、贾政是长辈,且有官身在身,专门来见自己这个未成年的小辈,的确有点儿不合适,有贾琏这个捐官同知的平辈来表示谢意,另外还有府里的最尊长一见,倒显得贾家在这方面很是讲究。 “琏二哥太客气了,一晃有两年了,二嫂子可还好?” 冯紫英对贾琏印象不坏,起码觉得他比贾宝玉强,好歹也能帮荣宁二府做点儿事儿,林如海病故之后也只有贾琏能帮着林黛玉回苏州办理丧事,换了向贾宝玉之流,便是年龄和贾琏一样大,只怕也是束手无策的。 “还好,待会儿你二嫂子也在,几个姊妹都在呢。”贾琏也不经意。 听闻冯紫英要来拜会老太君,几个女孩子都想要看看两年前毫无耀眼之处的冯紫英怎么就能一下子如此熠熠夺目了,加上冯紫英年龄也小,又是通家之好,倒也无碍。 “哦?”这年头礼教大纺虽然不及前明前宋那么严格,但是在大户人家还是很讲究的,不过年龄还小,又是一大家子相见,有长辈在场,所以也没什么。 冯紫英只是没想到贾家屋里的几个姊妹都会在,也就是除了林黛玉外,三春弄不好都在。 “走吧,老祖宗都等急了。”贾琏一挥手示意,“这边走,大朗怕是许久没来我们府里了吧?” “有两年了,路都有些不记得了。”冯紫英一边左右打量,一边紧随而走,“好像是两年前跟随父亲来过一回,那时候年幼也还有些懵懂,不懂事儿,还是琏二哥带我过去的。” “呵呵,你记得就好,日后若是大郎发达了,可莫要忘了你琏二哥。”贾琏笑呵呵的道。 “琏二哥说笑了,再怎么也不能忘了琏二哥的情谊。”冯紫英也打着哈哈。 从荣国府西角门进入荣国府大院,沿着青石板径,偌大的正院怕是有一射之地,敞亮无比。 和仪门平行有两处小角门,再进入就算是进入二进了,但贾琏却没有领冯紫英进二进,而是沿着东面的一处院落外一直向前,沿着一处小门进了一段夹道。 怕是走出了十余丈,方才看到一处垂花门,进去便是一处小院,又再过穿堂,又是一个格外雅致的院落,当面便是一处三间厅房,单从那窗棂木门的雕工漆色便能看得出端的不凡。 冯紫英估摸着也应该到了,这一路行来绕得他都有些眼花,而且这明显应该只是荣国府西面的一处,尚未真正进入荣国府的正院,这都走了好一阵,这算下来荣国府怕是占地不下百亩? 冯紫英看见屋外游廊两边站着一大堆丫鬟婆子。 婆子们蓝衣乌布,垂头屏息,丫鬟们却是一色青绸掐牙白的装束,但在花色细节上又各有各的不同,姿容俏丽,婀娜娉婷,单单是这一出就要比自家府里的气象格局高出不少。 甲字卷第六十九节寻衅 贾琏带着冯紫英刚走到门外,门外悬挂着的鸟笼里鹦鹉便早已经叫了起来,“来客了,来客了!” 冯紫英也有些诧异的瞅了一眼,这大户人家都是这样么?鹉哥儿都养成了招呼客人的习惯。 早有丫鬟打起了帘子,贾琏先行进去打招呼,然后在招呼冯紫英入内。 一踏进屋,映入眼帘的便是在那正房榻上被一堆粉妆玉琢的女孩子簇拥在中间的皓首银发的富态人。 果真是一副宽面荣丰的富态相,精神也是颇为健旺,一袭生藕荷色的福寿衫群外带罩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 来不及看其周围的女孩子们,冯紫英赶紧躬身跪下行了大礼,“见过老太君,冯紫英代父亲母亲向老太君问好,……” “快起来。”史老太君声音也很清润脆利,面部气色极佳,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妪,乐呵呵的招呼着冯紫英。 “让我看看冯家哥儿,你爹娘当年带你过来时,你连路都还不能走,我约莫还有些印象,没想到一晃就是十来年了,……” 见老太太这么一说,冯紫英也只能硬着头皮起身走到近前,这老太太拉着冯紫英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眉花眼笑的向周围人点着头道:“果然是有些冯家三郎的模样,难怪能这般勇武,老身还要感谢你救了我这孙女,……” 冯紫英赶紧躬身一礼:“可当不起老太君这般说,林家妹妹是老太君嫡亲外孙女,也是赦世伯和政世伯的嫡亲外甥女,冯家和贾家也是通家之好,遇上这等事情,紫英自然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 一番话也是说得在情在理,听得在座一干人也都是连连点头,连声夸赞冯紫英虎父无犬子,英雄了得云云。 这个时候冯紫英也才有余暇来大量这屋里其他人。 那琏二嫂子王熙凤冯紫英倒还是有些印象的,哪怕是没印象,但见那风流妖娆的模样和柳眉含威艳中带煞韵味,便也知道除了王熙凤也就没有别家了。 贾琏也这才引着冯紫英见过其他人,邢王二位夫人面前,冯紫英也不敢失了规矩,老老实实的行礼问好,紧接着才是琏二嫂子王熙凤,倒是被王熙凤好生打趣调侃了一番,不愧是凤辣子。 接下来的那俏寡妇李纨,倒是端庄冷艳,却没什么话语。 那个站在黛玉身旁的女子看起来应该是四女中年龄最大的了,身材已经有模有样,肌肤白皙,怎么形容的,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估摸着就应该是那贾迎春了。 没想到贾赦那般猥琐模样,生出来的贾琏和贾迎春倒都是很有几分人才。 至于旁边那个个头颇高,一双凤目含霜顾盼神飞的女子,估计应该和林黛玉年龄相仿,怕就是贾探春了,而另外最后一个一看年龄尚小,还是稚龄,不用问就是贾珍的妹妹贾惜春了。 冯紫英自然一一招呼到,几个女孩子都是落落大方的与冯紫英见礼,好在大家年龄都还小,所以倒也没什么尴尬。 倒是到了贾宝玉这里,冯紫英却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屁孩脸上的不忿,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对自己有些敌视的情绪,但冯紫英也没有太在意。 本身也没打算和这熊孩子有啥纠葛,所以也很平静的打了招呼,顺带夸赞了对方两句。 对于冯紫英大人般的口吻,贾宝玉是很不舒服的,虽然也觉得自己的不悦有些莫名其妙。 要说这位冯家兄长无论从哪方面都应该是值得交好的,而且还救了林妹妹,可这个家伙尚未出场就已经夺走了很多人的关注,其中既包括老祖宗,也包括林妹妹在内的几个姐妹,这种滋味让习惯了自己被视为太阳般被围绕的贾宝玉很是不爽。 而且这个冯家兄长对自己也缺乏应有的“关注”,嗯,还有“尊重”,那种轻描淡写的笑着和自己打招呼,还顺带夸赞自己长得俊的口吻,简直让贾宝玉难以忍受。 只是这等情况下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发作,甚至连冷着脸都不好意思,没的让其他姊妹尤其是林妹妹觉得自己心眼儿小,那就更糟糕了。 这种憋闷的情绪困扰着贾宝玉,连带着话语也少了许多,全无往日那种活泼顽笑的“风姿”。 倒是王熙凤敏锐的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是却未明白这位宝兄弟的心思,笑着打趣道:“宝玉,你瞧你冯大哥只比你大三岁,这身子骨却是恁地健硕,要说都是武家出身,咱们不求上阵杀敌,但也要求个身体康健,少生些病痛才是,冯家大郎倒是可以好好教一教宝玉。” “大郎现在在国子监念书,怕也没有多少精力再在这方面花心思了吧?”贾琏接上话,言语里倒是对冯紫英颇是推崇,“这习武一道倒也不必太过计较,壮壮身子可以,但若是能读得出书,那才是正经。” 贾琏自家也是读过书的,自然明白读书的清苦。 书院苦读生涯的确难熬,前几年他也曾读过几年,只是连秀才都未曾考过,这里边的艰辛他自己也是深有体会的。 加之后来娶了王熙凤,又把王熙凤房中的丫鬟平儿收了房,这书哪里还能读得下去?也就顺势回了府中帮着府里打点事情,再无心思读书了。 “我听闻那国子监也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内里也是乱七八糟,那蓉哥儿不也是在国子监读书么?我也只见他成日里饮酒斗鸡玩蟋蟀,未曾见他去过几日。”贾宝玉总算是找到了机会,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淡定一些,“听说那里边的祭酒和老师,只需要奉上几封银子,每月去应一次卯,便了事大吉,这等书,怕是不读也罢。” 贾宝玉这话一出口,立即就让整个厅堂里安静了下来。 虽说这话并不直接指向冯紫英,明里也是在说东府里的蓉哥儿,但贾宝玉这话也的确不是虚言。 那贾蓉成日里走马斗鸡,胡吃海喝,两府上下男女都看在眼里,他老爹贾珍也从来不管,甚至犹有过之。 爷俩一个比一个浑,把个东府搅得乌七八糟,那东府里的尤氏,还有那新妇秦氏,也经常过来,难免要说起这等事情,只是当家爷们儿的事情,女人家又如何能插上手? 那贾珍更是在东府里说一不二的横人,连那蓉哥儿说得不好也是要竹条子伺候的,这西府自然就更管不着了,只能让西府这边把细一些,莫让宝玉、环哥儿这等小主子被哄了去学坏。 只是这两府紧邻,源出同根,平日来往繁多,又哪里能禁绝得了? 把贾蓉的这番表现一说,立马就能让人觉得冯紫英的这荫监怕也是差不多的挂羊头卖狗肉的货色,只怕姊妹们尤其是林妹妹心里就不会再言必称冯大哥如何如何了。 贾宝玉此时的心里简直比三伏天喝了一杯冰镇酸梅汁儿更爽利,眼睛却斜瞟着那冯紫英,且看他如何狼狈尴尬。 甲字卷第七十节吊打,碾压为往来如风盟主加更 冯紫英也没料到贾宝玉这厮居然还能如此临场发挥一下,给自己来一招背刺阴招,若非自己对此事早就有打算,一时间恐怕还真的不好分说。 “宝兄弟说得也是,这国子监不比二三十年前了,嗯,用一个词儿来形容吧,龙蛇混杂,祭酒大人还是很敬业的,只是这国子监里生员来历复杂,不少捐监荫监和贡监的确都不是冲着来读书的了,不少举监也是心不在焉,所以请假者众,很大程度也沦为了一个混日子的所在。” 冯紫英很坦然的回应让厅堂里的一干人都吃惊不小,连贾琏也是侧目而视。 “不过,我倒是觉得,这在哪里读书其实主要还是在于个人本心,若自家心中全无读书心思,只图厮混享乐,便是把三鼎甲请来日日守着陪着授课教书,只怕也是无济于事,若是自身志存高远,心有忠君报国之念,我想那便是荒郊野地,凿壁偷光,囊萤映雪,那也是能读出来的。” 若是要玩心灵鸡汤和高大上这一类的玩意儿,冯紫英上辈子可真的是没输给人过,随便信手拈来也能吊打十个贾宝玉。 这还没说贾宝玉自己本身就持身不正,成日厮混嬉玩,哪有资格来说别人。 冯紫英这一番话说得恢弘大气,无暇可击,连史老太君都忍不住轻轻点头,那邢氏王氏也是默然无语。 如李纨、迎春、探春和惜春几女都是目放奇光,望向冯紫英的神色都不一样了,至于说林黛玉更是一双妙瞳已然锁在冯紫英身上难以放开了。 倒是那王熙凤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似乎是觉察到了这番话好像也有点儿针对贾宝玉的味道,娇笑一声打破有些凝滞的气氛:“看样子大郎是准备在国子监里好生读书,日后也要考个功名出身?” “考个功名出身固所愿也,只是却也未必一定要在国子监里读书,我去国子监也是父亲的意愿,但如今国子监情形,允许各自回家或者到书院里读书,只需每月月考和需要历事时再回去便可。”冯紫英淡然笑道:“所以我此次回来之后有意就近寻个书院,好生读书。” “哦?大郎也要寻个书院读书了?”贾琏不愧是好兄长,立时来一记神助攻,“先前二叔也在说要为宝玉寻个读书的合适地方,在家里塾师始终不尽人意,……” “是么?宝兄弟这个年龄也的确可以读书了,不如与愚兄一道,愚兄先寻个合适书院,你我两兄弟一并入院读书,你看如何?”冯紫英一脸期待,笑着关心的道:“到书院里,你我两兄弟亦可悬梁刺股,并肩苦读,没准儿也能成为一番佳话,不如我去禀告政世伯,……” 贾宝玉背心一阵恶寒,他是自家知道自家事,这也要让他关在书院里苦读,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他听过琏二哥蓉哥儿说起读书的苦处,哪里有日日在府里和姐妹们顽耍来的舒心? 只是这等情况下面对老祖宗和母亲的目光,他又不敢直接拒绝,心里更是把冯紫英恨得咬牙切齿,你要去当个饵名钓禄的禄蠹,为何却要把自家拉上? 倒是王熙凤心思剔透,一眼就看出了脸色煞白的贾宝玉心里想什么,再看到自家姑母脸色复杂却又不忍的表情,自然明白姑母所想,笑着插言道:“冯家大郎怕是都要十三岁了吧?这宝玉尚未满十岁,这也太小了一些,若是到那书院里去苦读,只怕身子骨弱了点儿,一旦染个时疫疮病,这身子骨也吃不消啊,还不如等几年,再来安排,……” 王熙凤的话无疑给了贾宝玉一个极好的下台台阶,只是面对冯紫英和林妹妹,他自己却不能怂了,昂着头道:“我身子骨倒也没大病,若是去那书院也不是……” “那宝兄弟真的愿意去?我可就去向政世伯禀说了,……”早就看穿了贾宝玉色厉内荏的底子,冯紫英也知道此时贾府是不可能让贾宝玉外出去书院读书的,便是走读都不可能,所以也只是逗笑戏弄对方。 贾宝玉脸一白,身体一僵,还真怕这冯紫英不依不饶的去找上自己父亲说道此事,自家父亲希望自己读书的迫切心情贾宝玉再清楚莫过了,万一真的要让自己跟着去书院读书,那才真的是装逼不成日了狗了。 瞥了一眼贾宝玉,冯紫英内心狂笑,让你装,再敢装逼,自家就真的涎着脸去找那贾政说和一番,定要把这贾宝玉吓个半死才行。 还是王熙凤出面解围,她倒是这个表弟兼小叔子十分看顾,“宝兄弟快莫说这等浑话了,这身子骨的事儿岂能当儿戏?真要有个头疼脑热的,岂不是让老祖宗担惊受怕?” 史老太君何等人,自然也明白其中故事,摆摆手道:“宝玉读书的事儿还是等两年再说,这两年还是就在府里读书吧,让他老子再去请个好些的先生便好,……” 这一番暗含机锋的说话下来,无论是王熙凤和几个老的,还是几个年轻小姐妹都见识了冯紫英的厉害。 想想也是,这等人能在临清民变危难之际处变不惊的应对下来,而且干得如此漂亮,岂是一番言语能难倒的? 贾宝玉在他面前装逼挑衅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而冯紫英似乎也完全感觉不到这内里的其他,仍然笑着和贾宝玉拉着家常,勉励他待几年大一些便一道来书院读书,这份气度倒是让史老太君和王熙凤都更高看了冯紫英几分。 面对冯紫英居高临下却又“亲和热情”的“鼓励”,贾宝玉再无复有先前的挑衅姿态,只能唯唯诺诺的勉力应和,其内心的苦涩却是无人能知。 这个话题扯开不提,老太君问起了当日的情形,冯紫英也实实在在的简单介绍了当日情形,他倒也没有刻意夸大自己如何勇武过人,只说当日那种情形下,若是不去寻救兵,那教匪若是长久不走,只怕密室里的人要么就得要饿死,要么就只有屈身从贼,所以他也是迫于无奈只能这般冒险。 至于说到了东昌府如何说服漕运衙门一帮人,冯紫英就没有多说,只说找了与自己父亲有交情的总兵官,说动了总督和御史,便出兵了。 这厅中都是妇道人家,自然不太清楚朝廷尤其是漕运衙门中的运作,而贾琏也从未在衙门里干过,一样不清楚内里的实情,所以冯紫英这番话倒也合情合理。 冯紫英也提及了那薛家的薛峻,免不了也引来了王氏的一阵询问,了解到薛家近况,不无唏嘘感慨,大概也是在为那丧夫的妹妹薛王氏担心。 几个妇人七嘴八舌的问了一些事情之后,老太君才让林黛玉正式起身道谢救命之恩,免不了又是一番推让,终究还是让林黛玉正式的行礼致谢,冯紫英也只能受了,毕竟这救命之恩非比寻常,再是通家之好,也要另说。 甲字卷第七十一节淡然处之 过场走完,冯紫英也起身告辞,那史老太君倒很是喜欢冯紫英的知趣懂礼,专门叮嘱冯紫英要多来走动,约莫也存着让自家孙子能跟着冯紫英学学的念头。 冯紫英和贾宝玉二人不过相差两岁,但是这之间一对比差距就太大了,而想到冯紫英前两年来贾府时,也并不出色,所以也是希望能和冯紫英多来交往,以便日后能提点贾宝玉能走上正道。 冯紫英自然没兴趣和贾宝玉这等顽劣之辈多打交道。 他已经看出贾宝玉已经是定型,对读书也好,走所谓“仕途经济”也好,没有半点兴趣,或者说用现代语言来形容,就是一个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只想享受却又没有半点吃苦耐劳精神和行为能力的纨绔,和他打交道也就是浪费时间。 或许这个人本性不坏,甚至也称得上是一个好人,但是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窝囊废。 生在这等人家,若是其兄长贾珠还在,他的优游日子还能勉强过着,但贾珠早亡,这荣国府二房就只有他是嫡子,这份振兴家业的重担本该他来扛起,他却是个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加上一个今日没出现但在书中也表现极为不堪的贾环,只怕这荣国府二房就真的要没落下去。 冯紫英其实对贾琏倒是颇有好感,认为此人虽然未读过多少书,但是本性不坏,且也能勉强做点儿事情,纵然能力不算太强,但若是能给其出出主意,指点一番,未尝不能算是一个帮手。 至于说贾琏贪花好色,这在当下这个时代,在贾家这种家族,根本不算什么,连那贾政如此食古不化的“方正”人,都还有两房妾室,若是像贾琏这般正是年少慕艾之际只有一妻,恐怕反而要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 不过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去交恶贾家,对贾宝玉也不会有什么多少情绪,淡然处之即可。 这贾宝玉算是荣国府的心头肉,别看史老太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但实际上却是对这个嫡孙在意得紧,若非自己应对得当,只怕也得不到对方的这般青眼相加。 衔玉而生就以为真的能成才,还不知道那块玉是从哪里弄来的呢,无外乎也就是想弄出一个天降祥瑞的好兆头,为自家孙子或者儿子造造势,为整个家族添添彩罢了。 这等事情在这个时代其实并不少见,没见什么“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这等花哨玩意儿玩一出,都能掀翻偌大的蒙元帝国。 贾琏陪着冯紫英漫步而行,一直送他到西角门。 “大郎,老祖宗也说了,你我两家亦属通家之好,还当多多亲近才是,老祖宗也专门发了话你来咱们府里,只管来,我看老祖宗也希望你能多点拨一下宝玉,我这个年龄读书怕是不行了,但宝玉老祖宗和二叔二婶那里怕是都还存着让他上进的心思,所以你也多来走动走动,提点提点宝玉,……” 冯紫英估摸着这应该是那薛王氏让王熙凤来叮嘱贾琏说这番话的,倒也不在意,笑着道:“琏二哥,你我兄弟何必这么生分?你要我来我来便是了,至于宝兄弟那里,我怕他是没这份心思读书的,咱们这等家庭,便是不读书其实也能过,再说了,琏二哥你是赦世伯的嫡子,赦世伯才是荣国公的当家人才对吧?你又何必……” 贾琏忙摆摆手,看了一下左右,他也看出冯紫英不太喜欢贾宝玉,刚才贾宝玉那一出明显就是针对冯紫英,好在冯紫英大度没和宝玉计较。 “咱们府里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父亲也是一个忠厚人,……”贾琏肯定多少也对府里边对贾宝玉这般宠溺有些看法的,但话语里却不敢乱说,交浅言深,虽说和这冯紫英很是投缘,但还没有到那个可以随意推心置腹的地步, 但放在府里,都是嫡子,自己还算是长房这一门嫡子,却没有人多在意他,都把心思放在了宝玉身上,连自己媳妇儿平素都是宝玉前宝玉后的,一门心思讨好老祖宗和二婶,贾琏心里要说没半点膈应,肯定不可能。 不过贾琏也知道自己没宝玉那么招老祖宗喜爱,而自己父亲也一样在老祖宗那里不受待见,所很多事情还得要求着自家媳妇儿去圆转。 贾赦是忠厚人?!冯紫英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不过贾赦在史老太君面前的确说不起话,这倒是真的,也连带着贾琏在荣国府里也没那么受尊重了,若非王熙凤得力,只怕还要黯淡一些。 “琏二哥,其他话不说了,老祖宗发了话,我自然是要常来的,宝兄弟那里我会多说说,但听不听得进去,那就由不得我了。”冯紫英笑了笑和贾琏道别:“日后有机会,约琏二哥一起喝酒。” “好啊,那可就说定了,到时候我来约你,再找几个朋友一道,……”说起喝酒贾琏便来了兴趣,而且他这个人也喜欢结交朋友,冯紫英现在这般受人瞩目,连媳妇的舅舅王子腾都点评了几句,自己和媳妇儿结婚几年可从未入过王子腾的眼,足见现在冯紫英的人气。 冯紫英便和贾琏道别离开。 先前离开内院的时候,小丫头便挤眉弄眼的偷偷做表情,显然是对这般见面很不满意,估摸着还得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果然自己刚拐出角门带着瑞祥走出没几步,后边便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冯大爷!” 冯紫英扭头一看,却有些面熟,一想,应该是那内厅里说话时站在一干小姐背后中某个女孩子中一个,当是某个人的丫鬟才对。 见冯紫英锐利的目光望过来,紫鹃心里没来由一跳,她是不愿意来的,这等事情弄不好就要沾惹是非,但是自家小姐却不依不饶,她拗不过对方,又不敢声张,只能硬着头皮前来。 “我家小姐让我给冯大爷带一句话,今日之事,不能作数。”紫鹃赶紧低垂着头道。 “你家小姐是谁,什么事儿不能作数?”冯紫英自然明白这丫头是谁派来的,倒是大胆,这大街上就敢缀着自己,他也怕被贾家人看着,连忙走几步拐进一条胡同,示意对方跟上。 “我家小姐就这么交代的,其他我也不知道。”紫鹃咬着嘴唇,只等冯紫英回话。 冯紫英见小丫头也很紧张,也不难为对方:“嗯,那行吧,你就带话给你家小姐,我明白了。” 紫鹃眨了眨眼,见冯紫英便再无其他话,愣了一愣,“冯大爷,就这一句话?” “是啊,你家小姐都只让你给我带一句话,那我当然也就回一句话喽,你就这么回吧。”冯紫英见小丫头还在犹豫,便挥挥手道:“赶紧回去吧,你家小姐来的时间也不长,别被人说闲话。” 见冯紫英这么说,紫鹃也只能悻悻而归,也不知道自家小姐和这位冯大爷打什么哑谜,内心却又有些担心这里边别有什么隐情就不妥了,回去倒是要好好和小姐说说。 甲字卷第七十二节余波 森冷的目光在座下逡巡,端坐上方的黄龙袍男子似乎在压抑着内心的怒气,案桌下面散落着几份奏折朱批,在一旁的近侍都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似乎对眼前这一切熟视无睹。 “卢嵩,你说,此事内里究竟为何引发如此大乱?”好一阵后,似乎才把怒气慢慢按捺下来,身体微微侧着,一只胳膊按在旁边的靠枕上,声音也放慢了不少。 “陛下,此事张瑾等已经有回禀。”身着微微躬身,“臣以为冰冻三次非一日之寒,此次临清民变名为税监设立引发商民不满导致民变,进而被白莲教匪裹挟利用,最终导致大祸,但以张瑾等密查所获,山东各地闻香教、东大乘教、无为教和罗教等以各种名头传教行事的白莲余孽层出不穷,鲁南和鲁西皆有蔓延之势,……” 端坐上方的自然就是当今天子张慎。 微微凸起的颧骨让他的脸颊显得有些瘦长,略微白皙的面部加上略显深凹的眼眶,使得整个面部在养心殿内明灭不定的光焰下看上去有些阴郁深邃。 “运河水道当下乃是山东贯通南北的重要通道,除漕运外,日常沟通南北直隶和山东、江南的各类民生物事尽皆通过这条水道南下北上,临清乃是必经要隘,……” 卢嵩话语中没有多少感**彩,虽然他也知道常宏是陛下安排去临清设立税监收税的,但是真正为陛下收回的税金和常宏本人及其他手下一党人所获相比,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民间非议尽皆归于常宏,但是在士林乃至朝中的指责却纷纷指向了陛下,这恐怕才是陛下最为恼怒的。 可问题是不考这些渠道办法收罗一些银钱回来,难道全都依靠纳捐来填补越来越大的窟窿? 只怕那些科道言官会更是攻讦如潮了。 九边要饷催得越发紧急,户部尚书一职迟迟无人接任,就是没有谁能解决得了眼下的难题。 面无表情,永隆帝张慎的目光却是有些飘忽。 缺银子,哪里都缺银子,但是这内外上下都需要银子,尤其是九边的军饷更像是一根绞索般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半年来,各地税监陆陆续续替他弄回来七八十万两银子回来,但是这点儿一直和九边的军饷所需相比,如杯水车薪,丢进去便没有半点声响。 可户部这边下边各省的历欠和皇室宗亲的借款却是迟迟收不上来,个中原因他自然也明白,问题是他这个当皇帝的却是无能为力。 而且即便是能够收回来,但在面临着九边日益增长的军饷需要,还有各处日益增多水旱蝗灾带来的各种饥荒,稍不留意就会酿成大祸,而像山东这种在张慎看来本该是最不该发生此类民变和叛乱的地方,却恰恰发生了。 正因为如此才让他有一种无力感。 上午就在早朝上已经与几位阁臣就临清民变叛乱一事作了一个商议,但是却没有能够得到阁臣们的认可。 裁撤税监是这些文官一致的意见,都察院的各类弹劾奏折已经如雨一般的递上来,口口声声要拿常宏示问,便是他一力表示这是自己亲自安排前往山东的,但是那帮人依然不肯罢休,这种感觉让张慎觉得很疲惫,却又无能为力。 裁撤税监说来容易,自己一句话的事情,但是所需的军饷从何处来?没有这税监所得,如何填补? 虽然是杯水车薪,但是好歹也能应应急,否则去年冬日里鞑靼骑兵说不定就要已经寇边而入了。 但若是不撤税监,如山东这等事情再次发生,只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想到这里张慎也不由得为之后怕,如果不是漕军果断出击。一举击溃了尚未完全整合好的教匪乱军,稍有迁延,只怕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运河两岸尽皆是北地的精华膏腴之地,一旦被毁,那就不是一两年能缓过气来的,而且这种战争引发的灾民外逃,扰乱周边,说不定就还会被那些教匪趁机坐大作乱,其后果更是不可想象。 “卢嵩,这山东民事便是这等不堪了么?”张慎的目光越发阴柔,语气却听出多少倾向。 “回陛下,若是以臣之见,山东算得上是北地情形不错了,北直隶和陕西近两年恐怕情况还要糟糕一些。” 作为龙禁尉指挥同知,卢嵩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潜邸故人,陛下私臣,所以他说话自然不会向一般文官武将那么多弯弯绕,纵使有些难听,他也不会忌讳,因为他知道陛下要听的就是这些云遮雾罩背后真实的一面。 陛下御极之后几乎没有对朝中诸臣作什么变动,便是阁臣中已经有些老迈不堪之人提出致仕,这本该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但是陛下为了以示恩宠和对太上皇旧臣的优遇有加,均下旨予以挽留,唯独在这龙禁尉指挥同知一职上专门提拔了自己,足以说明很多。 现在的龙禁尉指挥使因病已经在家卧床半年,龙禁尉日常事务实际上已经是自己在执掌,若是自己都还在陛下想要知道的消息上遮遮掩掩,只怕就真的无人能给陛下分忧了。 “哦?”虽然听着心烦不悦,但是张慎却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要面对的。 从卢嵩这里都得不到真实的情况,那自己对整个大周就要失控了。 大周这帮文官除了结党营私争权夺利之外,便只会不断的提出麻烦和问题,却拿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拿出了办法,总会有人从其他方面来提出质疑和攻讦,最后又陷入了无尽的争吵当中去。 张慎还真有些怀念前明廷杖制度,大周虽然没有废除廷杖制度,但是终其父皇四十二年天下,从未动用廷杖,若是自己一登基便要开启廷杖,只怕士林民间对自己的攻讦还会更加猛烈,这也是他不能接受也不敢承受的。 “陕西这两年水旱交织,尤其是旱蝗不断,民间颇苦,流民日多,……”见皇帝不想再听,卢嵩心中也暗叹。 怕是皇上也早就知晓这些,但摆在面前最紧迫的却还不是陕西,还是这山东民乱带来的冲击,连北地精华腹地都变成了这样,怎能不让人不寒而栗? “山东情况尚好,运河沿岸商贾发达,户部钞关收入稳定,……”卢嵩也只能捡些能让皇上心情勉强好一些的话题来,“此次征讨叛乱,漕运总督李大人和巡按御史乔大人与漕运总兵官通力协作,全无往日扯皮推诿之事,一日之内便下临清,乱匪一击而溃,可谓皇上洪福,……” “卢嵩,这李三才和乔应甲此次为何这般合契?”张慎揉着太阳穴缓缓问道。 制约成法乃是大周立国以来的规制,文武相制,内阁六部与都察院科道言官相制,总督和各省与巡按御史相制,这都是规制成例,就是为了防止一家独大,甚至在朝中文臣中各家争执其实也是一种异论相搅的规制。 只不过有得就有失,原来未曾坐上这个位置上,张慎还觉得朝中这等相互制约相互攻讦的局面很好,父皇在其中驾驭局面游刃有余,但是当自己坐上这个位置,才明白驾驭没那么简单,异论相搅一样需要付出代价。 甲字卷第七十三节只为朝廷,对事不对人 卢嵩迟疑了一下。 张瑾有报告送来,也详细介绍了此次临清民变前因后果以及处置情况,卢嵩也能大略了解其中情况,如何既要基本如实的向皇上报告这一情况,又要适度考虑皇上现在的心情,这也让卢嵩颇费心思。 “回禀陛下,根据张瑾所报,此次民变时,虽然乱匪未曾伤及漕运诸仓,但那临清三仓也在乱匪威胁之下,李大人和乔大人也是心忧国事,陈大人勇于任事,……” “嗯?”张慎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这个一直跟随自己长大的幼时玩伴,“卢嵩,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和朕来这一套了?” 卢嵩脊背一阵汗意,赶紧躬身一礼:“陛下恕罪。” “说吧,究竟怎么一回事?”张慎瞥了对方一眼。 “李大人和乔大人虽然往日有所争执,但在此次平叛事务上的确较为合拍,据臣查悉,其中亦有一些缘故,……”很显然皇上已经从其他渠道获知了一些情况,卢嵩也就不在遮掩。 “那冯铿乃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冒险潜出见了乔大人,……,陈大人应该是与冯唐有些交情,……” “你的意思是这冯铿说动了乔应甲?”张慎意似不信,“十二岁的少年郎,这般勇武大胆?乔应甲为御史,这等事情本该是李三才统管才对吧?为何他不找李三才却找乔应甲?” “回禀陛下,臣以为,此等情况或许是有人指点,……”卢嵩沉吟着回答道,言外之意也很清楚,有内行点拨了总督和御史之间的关系,不解决御史这一关,此事便难为。 “乔应甲不是轻易被人说服打动的人吧?”张慎还是对乔应甲有些了解的,这般都察院出来的御史,都非易与之辈,岂是能轻易说动的? “臣闻乔应甲虽然为御史,但自称他为人行事,只为朝廷,对事不对人,……”卢嵩回应道。 张慎略微一怔,细细咀嚼这句话,若有所思,却不知道这句话乃是冯紫英在告辞乔应甲时所言,而乔应甲也有所感,便在某个场合下酒后说了出来。 “些许情况,陛下可以等到李大人、乔大人入京之后,当面询问便可知晓。”卢嵩也不敢把话说死。 毕竟这也是张瑾他们从各方渠道打探而来,若是这些人在皇上面前又换了一番说辞,那倒还真不好说了。 皇上御极不久,朝中班底基本上还是太上皇留下来的老臣,卢嵩观皇上目前的做派,基本上还是大事都要送本到大明宫那边去,所以许多事情皇上也是难啊。 “朕记得那冯唐可是冯朝宗之子?”殿中安静许久,张慎才悠悠的问了一句。 卢嵩一愣之后,才道:“回陛下,冯大人正是前一品耀武将军冯殿伦之后,冯朝宗三子,其长兄冯秦元熙二十二年战死鞑靼人寇边的呼伦塞一战中,二兄冯汉在元熙二十八年因病殁于大同镇任上,冯唐方才袭爵,前年因御史弹劾其骄横跋扈,擅其边衅,所以免官,现赋闲在家。” 张慎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目光也变得有些悠远,“呼伦塞?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了,当年我奉父皇之命巡边,正赶上了呼伦塞一战,鞑靼七万铁骑席卷塞外,朝廷边军寡不敌众,多处关隘被突破,那冯秦率军阻击鞑靼人精锐三日,所率八千劲旅仅存两千余人得以回返,但全赖这一战挡住了增援鞑靼铁骑,朝廷大军方才能击退意欲突破的鞑靼人主力,……我记得此役冯秦虽然战死,但是朝廷也是赏赐了其一爵位?” 卢嵩在来之前就已经对冯家情况做过专门了解,他知道这位主子素来精细,这等细枝末节恰恰是这位主子最爱询问的,以显示他体贴下情,所以便径直回道:“当初朝廷赐其子云川伯,只不过其子当初年幼,后也不幸夭折,所以……” 张慎微微皱眉,这等绝后而导致爵位未能承袭可谓是最可惜的了,只不过一般人家都会从兄弟那里过继一个过去庶出子,“那冯家难道就没有过继一子给冯秦?” “回陛下,冯汉无子,冯唐亦只此一嫡子。”卢嵩回答道:“冯汉元熙二十八年病殁时,朝廷也曾追封,只是冯汉无子,后便由冯唐承袭神威将军并晋升为三品将军。” 张慎也有些感触,边塞宿将往往都是子承父业,但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这等事情也是难免,只不过冯家一脉三兄弟,两兄弟都死于疆场,现在只有唯一一个健在,而且只有一个嫡子都还尚未成年,还是难免让人有些唏嘘。 “那冯铿现在国子监读书?”张慎又道。 “是,今年初开始在国子监读书,听闻此子读书还算刻苦,有意要参加后年乡试。”作为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卢嵩对这些情况的打探早就做到了前面。 “唔,朕知道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张慎迟疑了一下,“你查一查,冯唐此人在大同那边口碑,不,算了,等等再说。” *******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就明显感觉到了府中的气氛不一样。 书院一事是当务之急,后年便是秋闱大比之年,对自己来说,只有两年时间的读书时间,虽说自己从六七岁时家中就聘请有塾师教授自己四书五经,但是乡试的竞争程度在前世中冯紫英也就知晓,相比于现代的高考,不可同日而语。 虽说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数量很小,但是仍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阵势,因为在这个时代,真的是考过了乡试,中了举人,基本上就是鱼跃龙门了,纵然考不起进士,但是一个举人身份,足以让一个人,乃至他的家庭发生彻底变化,直接从普通人进入了特权阶层。 这比起考起一个北大清华都更足以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冯紫英这具身体的记忆力和思维都不算差,五六年的四书五经学下来,基本底子还是有的,现在无外乎的就是要寻找到一个优秀的老师来有针对性的进行学习和复习,目的就是一个,为乡试做准备。 而且在顺天府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京师城下,乡试名额相对较多,主要是针对在寄籍在京的士人不少,这些人多是官宦子弟,亦有部分通过其他渠道来寄籍,这等情形下,顺天府每一科的名额就比其他要多不少。 京师书院不少,但以城外居多,像顺天府的宛平、大兴两县地处京畿,有几家书院都颇有名气。 甲字卷第七十四节识时务者为俊杰 “少爷,刚才佐叔来找你,老爷让你回来就去他书房里。”云裳有些惴惴不安的替冯紫英换衣,一边道。 “哦,说什么事情了么?”冯紫英也不在意,他已经觉察到这两日里他在府中的地位迅速提高,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以及府中其他人,都对临清之行取得了赫赫名声之后的他态度都大不一般了。 “没说。”云裳替换了衣衫的冯紫英整理了一下衣物,“少爷没在外边儿惹事儿吧?” “我能惹什么事儿?”冯紫英有些好笑,这丫头还把自己当成几个月的自己,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放心吧,难道还怕老爷再给我一顿板子不成?现在不一样了,怕是老爷找我商量什么事情吧,我马上就过去。” 一直到冯紫英消失在院门外,云裳都还在琢磨着那一句话“现在不一样了”的意思。 好像这两日里府里的确和以往不一样了,以往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围绕着老爷和太太在转,每每提及少爷,老爷太太都是让府里边儿少打扰少爷,让少爷一门心思读书,但现在明显不一样了。 老爷和太太找少爷的时候和次数一下子就多了起来,难怪少爷说要出去读书,省得在府里边各种繁杂事情影响他读书了。 “你真要打算出去读书?国子监这边你怎么办?”冯唐示意儿子入座,往日都是站在一旁听自己教训,但是现在冯唐觉得也许冯家光大门楣就真的要落到这个儿子身上,自己现在还得要好好听一听自己儿子的想法。 “国子监这边倒是简单,祭酒那边对我印象颇好,司业那边也清楚现在监里的实情,大家都是月考来点卯,很多人甚至月考都糊弄,只有在需要历事时才来。”冯紫英对这一点倒不担心,“我按照规矩来请假销假,考试时准时到,而且考绩也不差,他们说不到我什么,更何况大家都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 冯唐点头,他就怕自己这个字恃宠而骄,觉得临清这事儿办得不错,外边也有夸赞,就飘了,现在看来还是很冷静的。 “紫英,你明白轻重就好,今日王子腾到兵部见了我,对你评价颇高。”冯唐心情很好,“左侍郎张景秋张大人也问了我几句,也许……” “父亲,您这就有点儿想多了,我记得我和您说过了,这等事情其实没必要急于求成,弄不好就要弄巧成拙了。”冯紫英觉得自己父亲有些急躁的情绪似乎遮住了他平素还算不错的情商,怎么这事儿上就这么看不开呢? 太上皇这边你已经被边缘化了,然后又没有获得皇上那边的首肯认可,谁会轻易把大同镇总兵这样的一等一位置许给你? 王子腾不过是示好的一个姿态而已。 其实哪怕自己现在考中了状元,对王子腾来说,意义都不大,能影响到他起码也是十年八年后的事情了。 至于张景秋那里,那是皇上的一张牌,怎么可能轻易翻给你看? 无外乎就是张静秋此人很善于拉拢人心,手段高明,所以让自己老爹产生了误解了,在冯紫英看来,除非皇上明确表明态度,否则结果不可能有太大变化。 “紫英,我知道,……”似乎有些遗憾,但是冯唐还是迅速振作精神,“连王子腾都专门和我说起你的事情,我觉得临清民变的情形恐怕已经传到了朝中,传到了皇上和几位阁老那里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儿,日后甭管你走哪条路,皇上和阁老们对你有印象,那许多路就会平坦许多,也宽得多。” 从父亲的这一席话里冯紫英就知道自己父亲的心思又有了很大变化,昨日里他虽然不反对自己外出到书院读书,但是也不是很支持,大概还是觉得冯家突然要想摆出脱离武勋贵族这个群体的姿态,让嫡子去科考,这样的变化难以接受,也容易引来武勋贵族这个群体一些怀疑和敌视。 但现在,冯唐已经态度鲜明了,支持自己读书,支持自己参加科考,甚至支持自己通过科考踏入文官群体,哪怕耗时会很长,甚至也要遇到一些波折困难,但冯紫英清楚,冯唐也知道,这些都是值得的。 “父亲,我之前就说了,咱们家虽然是武家勋贵出身,但是都知道我们冯家是不能和四王八公他们比的,甚至像襄阳侯、锦乡候、川宁侯、平原侯、定城侯、景田侯这些人,都比我们家更底气十足,若非大伯、二伯和您这么些年来在边塞为朝廷厮杀效命,大伯二伯甚至马革裹尸,只怕您这个三等神武将军都未必能拿得到呢。” 冯紫英觉得是时候让自己父亲彻底清醒冷静一下了,不能再继续沉湎于往日的那种固有思维状态中了。 “您别觉得我要出去读书,要去科考就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就是要和谁划清界限,没那么夸张,贾家敬世伯不是二十年前就考上了进士么?政世伯的珠大哥不也早早就考了秀才,若非身体不佳早逝,只怕现在也早就是一门进士,最起码也该是举人功名了吧?” 冯紫英清冷的语气让冯唐兴奋的心情又平复了不少,默默点头,示意儿子继续。 “父亲,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武家勋贵若是放在六十年前,那肯定是被朝廷倚为泰山的,但是那时候大周初立,需要你们来稳住局面,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本朝君皇仁义,既没像先汉前明那般兔死狗烹屠戮功臣勋贵,也没像前宋那样杯酒释兵权,对功臣勋贵都还算仁慈,但是咱们当臣子的得看清形势,不能恃宠而骄,以文御武是本朝定例,若是还依仗着是勋贵便觉得可以为所欲为,那就离死不远了。” 这番言辞可谓诛心,听得冯唐都心惊肉跳,若非只有父子二人,冯唐真的要上去两个大嘴巴子,即便如此,也是怒气溢面。 “父亲,您别生气,今日之话只出儿子之口,只入您耳,出了此门,过了今日,我便不会再说,也不会承认。” 见冯紫英这般说,冯唐心中稍许放心,“紫英,这等话,便是对我亦不可再言。” “爹,您也不必如此,我知道轻重分寸。”冯紫英倒是显得很淡然,越是深处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了解越多,他越发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世界。 爱上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前瞻性的优势,无所不在的阶级特权和阶层特权,男尊女卑的秩序,这一切让他都有一种已然占据了一切先机天下大势尽在我胸的畅意。 当然他也很清楚,要把先机优势化为实实在在的胜势,自己还需要积攒和努力,一样存在着各种不确定的变数,甚至可能阴沟里翻船,小觑任何不了解的东西,都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这是他前世为官几十年得出的刻骨铭心的真理。 但这不正是最让人舒心畅快的一面么?只有奋斗所得,才值得最甘美的品尝,信手所得,反而失了几分味道了。 甲字卷第七十五节惊天秘密 “父亲,您其实也应该感觉到一些才对,咱们武家勋贵太上皇那边也还有些颜面,但是皇上那里恐怕就未必了。”冯紫英继续道:“但就算是太上皇那里,我们冯家也挤不进场,排在咱们前面的四王八公之外,都还有几个侯伯,他们可以优哉游哉的居高位享清福,子侄都能安排妥帖,但咱们冯家取得要去那性命去搏去换,纵使如此,也还要仰人鼻息,所以啊,……” 冯唐脸色严肃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紫英,此话不必再提,为父不会阻止,嗯,支持你去读书,能读得出来考上,是你的造化,但你先前提到的却不能,……,有些情况你未必清楚,……” 这已经是父亲第二次神神秘秘的说这种吞吞吐吐的话了,这让冯紫英很是好奇又有些不耐烦,“爹,你我亦属父子,我的性子你知道,不是那种嘴上不把门的人,只有你我二人,又有什么不能言?” 冯唐看着儿子,犹豫起来,好一阵后还是摇摇头:“此事我也不确定,不敢妄言,但是我只提醒你一句,纵使皇上对你青眼有加,你也需要把持好,莫要忘乎所以。” 冯紫英一凛,抬起疑惑的目光看着父亲:“爹,您这话什么意思?且不说临清一事儿还不至于入皇上眼,若然皇上真的看重,这本是我们冯家的福气,为何你却这般说?就因为我们冯家是武家勋贵?” 冯唐张口结舌,憋得很难受,呐呐半晌才道:“紫英,许多事请现在还轮不到皇上做主,哎,……” “爹,这我知道,皇上大事儿也还要请示太上皇,但太上皇和皇上亦属父子一家,这太上皇千秋之后,皇上便能独掌乾坤,……”冯紫英觉得这里边应该有什么古怪。 “紫英啊,太上皇龙马精神,只怕皇上想要独掌乾坤还有得等啊,况且,……,有些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冯唐最后一句话已经轻不可闻。 冯紫英悚然一惊,想起前世关于《红楼梦》故事的种种,盯着父亲,“爹,莫不是义忠老亲王……?” 冯唐色变,环顾左右,这才厉声道:“噤声!此事你我心里知晓便可,日后休得再提!” 冯紫英恍然大悟,迅疾连连摇头:“爹,此事我们冯家决不能参与进去,……” “我何尝不知?你以为你爹真的享受不了清福,非得要去那大同苦熬?”冯唐沉声道:“这等天家之事,沾上便是祸福难料,冯家沾染不起,我才想要回大同,留在这京里,迟早脱不了身,……” 冯紫英这才意识到自己老爹也非等闲之辈,早就看出了里边的凶险,但却不知道前世《红楼梦》书中所提及冯家为何最终还是卷入了这等犯忌讳的天家夺嫡之事中去? 义忠老亲王便是前太子,这不是什么秘密。 前太子是已逝的皇太后嫡子,而且还是嫡长子,原本稳坐太子之位,但皇太后逝去之后,诸子争夺大位激烈,连太上皇都难以压制,后来太子因恶了太上皇被废,才给了其他诸子的机会。 最终当今皇上在太上皇病重期间得传大位,只不过未曾想到太上皇最后却病愈而起,才形成了当下这种尴尬局面。 这样看来,只怕是那义忠老亲王还有心有不甘,或者太上皇又后悔废了义忠老亲王?只是这等事情还有反悔的余地么? 冯紫英心里发紧,他本以为自己现在已经可以握得一手好牌,进退裕如,未曾想到冯家与武家勋贵这一党关联如此之紧。 看样子书中所描述的也差不多,虽说冯家处于这一党边缘地带,但是却始终未能彻底摆脱,最终还是要被拖进去,但现在他就不能容忍冯家再卷进去了。 但父亲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现在皇上很大程度都还只是一个傀儡,大事都还是需要请示太上皇,甚至太上皇还有了一些其他心思。 前太子也就是义忠老亲王在太子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在皇上登基之前无论是势力还是影响力都远胜于如今皇上,虽然因为恶了皇上被废,但如今只消太上皇流露出些许其他意思,只怕阿附在义忠老亲王身边的势力就会死灰复燃。 那么这一局最终会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若是一味认定当今皇上才是真命天子,死抱当今皇上大腿,一旦义忠老亲王最终翻盘,如同前明景泰帝一般,正统帝复位为天顺帝,连于谦那等英雄人物都最终身死,其波谲云诡如何能料到? 冯紫英可不想当什么像于谦那样的大英雄,他只想好好的活下去,你别刚抱上皇上的大腿,那边义忠亲王又复位了,那可就惨了,或许不至于身死族灭,但没准儿就会被打入深渊,终其一生难得翻身了。 不过无论如何冯紫英都觉得历史起码还是《红楼梦》有这本书的脉络可循,义忠老亲王在书中并未能翻盘成功,那么当今皇上稳坐皇位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一些。 若真的是迫不得已二选一,冯紫英觉得还是宁肯选当今皇上,他不认为自己现在就有能力改变什么大势,起码十年内都没有这种能力。 最稳妥之举还是距离这场风暴远一些,如果实在避不了,那就必须要站在胜利者一方。 “父亲,若是这般,那你这外任就真的迫在眉睫了,若是大同镇去不了,其他镇如何?”冯紫英问道。 “大同镇若是去不了,估计宣府镇和蓟镇就更不可能了,山西镇和榆林镇有些远了,而辽东镇现在局势日趋吃紧,女真人现在野心渐露,你爹我去还有些担心吃不住劲儿啊。”冯唐在自己面前倒是很实在,没遮掩什么。 冯紫英皱起眉头。 大同、宣府、蓟镇是防卫京师的三大重镇,无论是谁当皇帝都首先要把这三镇军权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来。 如今朝中仍然是太上皇当政,那么冯唐却拿不到这个位置,其实也就意味着太上皇没有把冯唐当成核心圈子里的一员。 辽东镇倒是手握重兵,但那里直接面对羽翼渐丰的女真人,老爹有些觉得吃不住劲儿,山西镇和榆林镇太偏了,估计老爹不想去。 “爹,我倒是觉得,若您真的不想去辽东镇,那么不妨谋一谋山西镇或者榆林镇。”思考了半天,冯紫英觉得哪怕是去远一点儿,那也胜过在这京城里被浑水卷入,至于说自己反正年龄还小,倒是不怕这些,想那太上皇还关注不到自己这等人身上来。 冯唐也点了点头,“嗯,若是榆林或者山西,或许还有几分机会,不过现在也很难说,且看吧。” 说完了冯唐的事儿,父子俩又说起了冯紫英的事儿,既然打定主意要出去读书,那么就要尽早物设好合适的书院,只有两年时间,自然就要抓紧时间。 甲字卷第七十六节读书 从回来休息了几日之后,冯紫英就开始寻摸着找合适的书院。 顺天府书院集中在宛平县,大兴县也有,但却明显少于宛平,而且质量也不及宛平。 整个顺天府书院加起来不下三十所,但是真正有名的也不过就是几所,毕竟这些书院都是属于士绅官员所办,经费来源也来自士绅支持或者商贾捐助。 顺天府京畿地区的四大书院就有三所在宛平,而在大兴仅有一所。 四大书院通惠书院、青檀书院、崇正书院均在宛平县境内紧邻京畿,几所书院相距不过几里地,但是却是各有特色。 通惠书院规模最大,足有数百人,其中学员不局限于顺天府,北直隶其他府州亦有不少生员来此读书学习。 青檀书院规模不大,仅有百余名学生,素以学风严谨著称,而且多为贫寒士子较多,其学员更是遍布整个北地,甚至还有部分南方士子来学习。 该书院乃是大周广元帝在位时都察院一位风骨极佳的左都御史夏言所创,其亲自在书院中种下一棵青檀树,书院因此得名,该树至今已经有七十余载。 崇正书院则是本朝阁老方从哲十年前时任吏部右侍郎时创办,这所书院虽然规模比通惠书院略小,但是人员却是来自全国各地,其中南方来京寓居读书的士子占到了一半以上,而以各地士绅望族子弟尤多。 通惠书院如果单从冯紫英的国子监身份来说,无疑是最适合的,盖因通惠书院中亦有不少国子监监生在其中学习读书,而且京中文官武臣子弟亦有不少在其中读书,可以说从学生家庭出身来说,这里云集了京中相当一部分的官宦子弟。 其次则是崇正书院,崇正书院创始人兼捐赠者方从哲乃是当朝阁老,据传其极有可能要接任首辅,这所书院学生来源较为庞杂,既有南方的士绅官宦子弟,亦有北地商贾和贫寒子弟。 青檀书院规模小,校舍破旧,而且院纪严格,对官宦士绅子弟不太欢迎,这一点冯紫英也打听到了,甚至要进入青檀书院还需要特定举荐人推荐方能进入。 “你是说你想去青檀书院读书?”乔应甲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国子监这边呢?” “叔父,国子监这边情况您可能也知道,贡监和荫监中很多其实都只是去应卯,真正在其中学习的并不多,但是月考大家都还是参加了,另外就是历事期间大家自然就要回来,祭酒和司业大人他们也都采取了比较灵活的办法,我觉得其实这是好事。” 冯紫英仍然是以林如海“女婿”自居,当然是“未来女婿”,没办法,若是没有这一层关系,乔应甲根本就不会理睬他。 这般进士出身的文臣就有这么傲,哪怕是举人出身的同僚他们内心都有着很深优越感,更别说字这等武勋出身的人了。 也还是自己表明了一心要读书科考,这乔应甲才会给几分好颜色,否则即便是林如海“女婿”,一样难入他法眼。 “国子监这样行事,你还觉得不错?”乔应甲冷笑。 “叔父,国子监形成这种境况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原来朝廷里还要给贡监监生们一些膳食生活补贴,但现在朝中财政日益拮据,这等补贴早已经停发多年了,加之现在贡监若是只想谋个教谕或者州县佐贰杂官,便无须来参加季考岁考,只需在历事时来便可,这等情形下,除了需要参加乡试会试者还需来准时参考外,其他人何须再来?” 大周沿袭明制,但是在这国子监制度又有变化,凡是不愿参加乡试而欲直接授官者,只需要在贡监挂名二至三年,并参加历事,最后吏部廷试过关便可,这已经和举人相若。 只是举人底气更足,在诸如知县这一类地方亲民官上授官上,若是举人与贡生相比,仍然优先授官举人。 这种情形下,很多对乡试没有信心,又或者只图某个官职的生员们,便更愿意在国子监挂职,然后再定时历事,定时参加廷试过关便可授官,所以眼下国子监真正在其中读书的反而不多了。 乔应甲也知道这是陈年积弊,早已经形成定式,这在国子监真正用心读书的反而没几人了,倒是冯紫英这般执着的要读书,特别是还是武勋出身,就真的罕见了,起码乔应甲对其观感好了许多。 “若是你真想到书院读书,为何不选通惠书院或者崇正书院,却要选最简陋寒酸的青檀书院?”乔应甲注视着对方。 “叔父,通惠书院人多心杂,和国子监情况有些相似,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怕是内里朋友熟人太多,反而弄得我无心读书,失了本意了。”冯紫英半真半假道:“至于崇正书院,南人太多,怕是我这等武勋子弟又要受排挤了,徒扰人意。” “叔父,林叔父也曾对我有所要求,我自己也向林叔父承诺,若是考不中进士,和林家婚事便不必再提,我也能理解林叔父心意,所以……”冯紫英再度飙演技,“所以也请叔父莫要在林叔父面前提及这一事,若是小侄未能考取进士,而林叔父另结婚姻,小侄也无怨言,……” 乔应甲微微动容之余,对冯紫英求学上进之心倒是多了几分欣赏,这等武勋子弟还真的没有几个像样的读书人,都是一帮武夫,仗着先辈从龙余荫混世,若是这冯紫英真的一心求学,自己到还真要成全他这份上进心。 “也罢,既然贤侄你上进之心如此赤诚,我若是冷了你心,倒是我的不是了,青檀书院山长齐永泰乃是我同科好友,亦曾担任过兵科给事中,我这便修书一封,你只需去便是。” 从乔应甲府中出来的时候,冯紫英又是一身汗意。 和这等心思细腻嗅觉灵敏的御史打交道是最费心思的,但冯紫英感觉乔应甲对自己观感不错,而且今日心情也很好。 今日来拜访他也是迫不得已,若是不把“林如海女婿”这一篇圆满的翻过去,真的某天翻出来了,只怕林如海就要从扬州赶回来找冯家麻烦了。 今日他已经和乔应甲说了,乔应甲也很认可自己的志气,想必是不会在自己考上进士之前对外人说起此事了,至于说等到几年后自己考不考得上进士,那又另说。 未曾想到说到读书一事,却还能激起乔应甲的这般“援手”,想必乔应甲也希望自己真的能读书读出头,这等文官的心思到还真是如此。 青檀书院须得要朝中进士出身文臣或者民间口碑极佳的士人推荐方能入学,这等标准尽皆掌握在青檀书院手中,贫寒士子往往容易在本省本府找到士人推荐,反倒是朝中文臣推荐者甚少,没想到今日这一趟却意外收获。 甲字卷第七十七节看好,改变 在冯紫英离开之后,乔应甲又招来自家幕僚细谈。 “东翁很看好此子?”捋着几许山羊胡子,老者也在观察着自己的东翁。 这么多年,他还很少见到自家东翁向谁推荐什么人。 青檀书院的情形他也知道一些,都察院各科道有不少人便是出自青檀书院。 东翁虽然不是出自青檀书院,但是却和目前青檀书院山长、掌院有着很密切的往来,山长齐永泰乃是乔应甲同科,担任过吏部考功司郎中,掌院官应震则比乔应甲晚一科进士,同样当过庶吉士,也在都察院当过御史。 照理说像冯紫英这等武勋之后是绝不合适进入青檀书院的,那里生员一般都是选择家世贫寒清白的北地士子,便是士绅子弟都筛选苛刻,也是这几年官应震担任掌院之后,才开始同意南方士子进入。 “先生可知今日我觐见皇上,皇上问及临清民变一事,对漕运衙门此次果敢担当勇于任事十分欣慰,也详细问了许多细节。”乔应甲沉吟着道:“皇上御极以来,此次是第一次专门召见,全年我是和李三才以及工部诸人一并觐见,但此次却是单独问谈,我有一些感觉,恐怕皇上和太上皇对臣下的要求有些不一样啊。” “哦?东翁何出此言?”老者也慎重起来了。 “太上皇自元熙三十五年之后召见臣工日少,一切令出内阁六部,六科给事中封驳亦少,但六部和各省怠政情况愈多,朝廷规制运行日益疲慢,今日皇上便谈到若是漕兵不果断出兵,若是要等到山东三司上奏兵部再来议定,没准儿乱匪便成了气候,连东昌府甚至济南府都打下来了。” 乔应甲的话让老者也是一震,连忙道:“这等事情莫不是皇上是在对东翁您和李漕总之间……” “怕也是听到一些,只是我身为巡按,本身就是与总督并行而制,此乃定制,若是我一味听任总督行事,岂非违背了定制不说,一旦总督独行,何人能制?”乔应甲缓缓道:“我也向皇上禀明了我的担心,皇上却有些不以为然,提到漕运事务繁杂重大,须得要精细处置,不得贻误,……” 老者也是点头,朝廷规制岂是能轻易改变的?但若是皇上对此等情况不满,这又是一个难题。 “那东翁认为……” “皇上所言也有其道理,当下各地从各省到州府,对上推诿,对下拖延之风盛行,内阁六部与都察院空谈扯皮更是不堪,便是原来刚行锐进之士现在也是暮气沉沉,只怕是皇上看在眼里所以才有这般看法,……” 乔应甲心中亦喜亦忧。 喜的是此次皇上破格赏赐,李三才不但兼任河道总督,而且还从右佥都御史升任为右副都御使,这一步可谓分量极重,也为未来李三才日后进一步晋升打下了厚实的基础。 自己此次虽然未有其他变动,但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个巡漕御史怕是做不久了,不出三月,也就是今年漕运结束,自己恐怕就要左迁,至于到哪里,现在还不知晓。 但从皇上对自己此次谈话的态度来看,怕是会有殊遇。 至于说最大得益者陈敬轩就更是喜出望外了,据闻兵部有意让其出镇蓟镇总兵。 这蓟镇总兵和漕运总兵官虽然都是总兵官,甚至在品轶上也相同,但是论实权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东翁的意思是皇上御极之后怕是会一改以往拖沓疲怠之风,只是东翁想过没有,这等风气恐怕也不是一日两日形成,而朝中诸臣已然养成此等习气,要让他们改变,何其难?” 老者倒是对朝廷上下的这等风气看得很准,这么些年乔应甲也没对他隐瞒什么,所以许多事情也是坦然而对。 “除非皇上能独掌乾坤,对内阁和六部乃至都察院诸位堂官的职位予以大动,否则便是难以持久,甚至反过来还会损伤皇上威信,甚至可能……” 老者没有再说下去。 乔应甲点点头,“我也就是担心此等情况,不过我以为以皇上的性格,怕是不会仓促行事,他此次对李三才和我以及陈敬轩在临清民变中的表现嘉誉有加,怕是也就是有意要向朝中诸人表明一个态度,且看朝中诸人如何来反应了。” “可东翁以为皇上这般态度,其结果会如何呢?东翁又当如何?”老者紧追而问。 乔应甲笑了笑,“先生不是已经看到了么?我已经推荐了此子到青檀书院就读。” 老者也笑了起来,看来这位东翁已经打定了主意啊,只是这一路走下去未必平顺,没准儿还会波澜迭起啊,但他相信自己这位东翁也能预料得到这些。 ******** 在拿到乔应甲的推荐信之后,冯紫英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顺天府四大书院,大兴那边的浮翠书院略微远了一些,而且主要以卫镇军籍子弟为主,宛平这三所书院明显更适合来自北直隶乃至北地几省的士子们。 若是要以这些书院的教学质量和学风来说,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无疑要更好一些。 但崇正书院已经比较难进了,青檀书院更甚。 进书院需要先考试,考完试合格之后才成为预备生,一个月预备期学习之后,还有一次正式考试,合格之后才能成为正式学生,而一旦成为书院学生,就必须要严格遵守书院规矩纪律。 相较于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更为优越的办学条件,青檀书院更为简陋,学生不但没有多少补贴,而且还需要自己动手做一些农活来帮补书院经费开支。 也不是没有商贾或者士绅捐赠,但是青檀书院有很严格的要求,非青檀书院学子捐赠不得接受,也不接受外部商贾们的捐赠。 正因为如此,青檀书院办学就很拮据了,但艰苦的办学条件反而更容易凝聚学生的心气,砥砺他们心志。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选择书院的第一选择就是青檀书院,而其次才是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 但是要进青檀书院不容易。 如果是贫寒士子,那么你去拿到一封本省本府的著名士人的推荐信还相对较为容易,但是如果是官宦士绅子弟,则反而不易了。 那些士人们也很珍惜羽毛,如非真的是十分优秀的士子,他们也不会写这封推荐信。 乔应甲这一次居然如此主动积极的为自己写了这封推荐信,连冯紫英都始料未及。 他意识到这里边肯定有些不一样的内情,但是一时间也琢磨不透,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好事,他都不会放弃。 甲字卷第七十八节贾赦的盘算 “少爷,你真的要去城外读书?”云裳一边有些不舍的为冯紫英收拾衣衫,一边心情抑郁的低垂着头道:“那我和瑞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还不和原来一样?我去读书了,你们俩还能轻松一些了,我这个院子一样得替我打理好,每月三天旬假,我都得回来,真有什么事情,我也能请假。” 冯紫英也还是有些舍不得。 在家里住的条件可能就要好得多,到了青檀书院,那就得按照青檀书院的规矩来。 弄不好就是大通铺硬板床,一大堆男人挤在一块儿,想想那股子味道都能让人崩溃,吃粗茶淡饭,头悬梁锥刺股的彻夜苦读,哪里比得上在家里俏丫鬟侍候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干啥就干啥。 但为了以后的好日子,这眼下再苦,他也得去熬着受着,而且还得要熬出一番成绩来,否则这种苦就白吃了。 其实从家中到青檀书院的距离并不远,也就是三十里地,骑马的话也就是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就算是沿着驿道步行,也就是两个时辰就能回来, 冯紫英打算是过了十二岁生日之后才去书院。 他了解过青檀书院的情况,因为生员主要都是来自北地各省,所以在年龄上基本上都是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居多,当然也有事十五岁以下的,但是十二岁以下的,就真的很少了。 好在自己这份身板和样貌倒是给人一种要比实际年龄大两三岁的样子,走到外边儿,说自己十四十五岁很正常,就算是说自己十六岁,也还是有人相信。 “对了,少爷,门上送来一份邀贴,你不在,就放下了。”云裳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到书房那边把帖子拿了过来。 冯紫英一看,居然是贾琏的,邀请自己喝酒。 看来自己的确给贾琏留下了很深且很好的印象,才会让对方如此惦记自己。 不过和贾家这些四王八公家族的关系暂时还不可能就要撇清,甚至连淡化现在都还不能。 毕竟太上皇现在仍然是真正的幕后人,皇上这边还欠缺了一点儿火候,而四王八公则是太上皇的基本盘,若是过于露骨,反而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只不过自己才十二岁,贾琏就邀请自己去饮酒,莫非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十四五岁,可以参与某些“特定场合”的应酬了? 还是贾家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感谢和亲近? 抑或还有其他一些原因? “父亲,你要儿子邀请冯家大郎来家做客是何意思?没地太热切了一些吧?” 贾琏很是不解自己父亲怎么也一反常态的对冯紫英态度变得热络起来。 先前救了表妹林黛玉,父亲和二叔也不过就是让自己这一辈去表示了感谢,把老太太推出来见了冯紫英一面。 看似荣宠,其实这荣国府里两位当家人都没有出面,给人感觉还是有些不太重视,只是碍于礼节才会如此。 但时隔几日自己父亲却怎地态度大变,心急火燎的要让自己去邀请冯家大郎来饮酒了? “你懂个屁!” 对自家这个儿子贾赦是从来没有多少好脸色的。 他总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在娶了儿媳妇之后便再无复有往日那般唯唯诺诺听话了,许多时候都要回去和儿媳妇计议一番,这让贾赦很不悦。 但是儿媳妇是王家人,而王子腾现在又如日中天,他到还是不敢轻易朝儿媳妇发火生事,只能把怒火转移到自家儿子身上。 面对自己父亲的责骂,贾琏倒也习以为常,只是站在一旁听着。 “你整日里就知道被那妇人指使得团团转,做些油盐酱醋的破事儿,却有几个银子进账?”贾赦气哼哼的道:“没见着这几日里外边传得沸沸扬扬,说那临清乱匪叛乱被剿灭,朝廷大加赏赐,那冯家大郎在此事中立下大功,连带着他老爹冯唐都有可能沾光呢。” “哦?”贾琏也是眼睛一亮。 之前他不过是对冯紫英印象颇好罢了,冯紫英要去读书,而且很有胆识,日后怕是有一番造化,但是就目前来说,冯家也不过是一个赋闲在家的杂号将军,论家世,和贾家相比还是相差甚远的。 但如父亲所说,若是那冯唐因子得福,若是从赋闲变成出任某个边镇要员,那就不一样了。 自己父亲的心思他一直是清楚的,眼睛里只认得银子,为了银子,啥都敢做。 前几年冯唐担任大同镇总兵时,父亲便念叨过要去借助这个机会谋些生意,捞点儿油水,只是那两年间一直未等到合适机会,未曾想冯唐却又被罢官了,父亲心思也才冷了下来。 现在突然听闻冯唐又有可能外放授官了,自然不肯放弃这样一个机缘,尤其是冯紫英现在也是这般风光,没准儿日后这两父子都得有一番造化,自然要先把前期的感情铺垫好。 “父亲的意思是大郎的父亲可能要外放授官?”贾琏连忙问道。 “哼,你若是多花些心思在外边,莫成日围着你媳妇裙子转,早就该知晓此等消息。”贾赦哼了一声,“纵然不是当下,我估摸着也为时不远,纵然去不得大同,怕是也能去其他边镇。” “若是能去辽东,那边的皮子、参茸若能弄回来几车贩到京城里,那边是水一般的银子,若是能弄到金陵、扬州和苏杭那等地方去,只怕赚头还要翻倍,纵使去不了辽东,那山西、榆林这般边镇,也是大有油水可捞。” “父亲,若是大郎的父亲真能去这等边镇,只怕人家未必愿意和我们联手合作啊。”贾琏叹息了一声。 别看贾家貌似风光,但那也是相对现在赋闲在家的冯家而已,一旦冯家外放授官,那便顿时不同了。 贾家欠缺的就是真正在外做官的,唯一一个二叔却又是一个迂腐不堪的无用人,这话老爹在家里已经骂过许多遍,但都知道二叔就是那等人,你要让他去靠着工部谋些营生,那比登天还难,还不如靠自己去找路子怕是可能性还大一些。 “谁让你二叔是那等窝囊废?”贾赦便是当着自己儿子的面也毫不客气,“工部那等肥缺,他却愣是枯坐几年还是那样,瞧瞧家里这些人,谁曾在他手里沾了点儿荤腥油水?蔷哥儿、芸哥儿这等人难道就真的用不上?再不济不是还有你和蓉哥儿么?” 这话贾琏就不敢搭腔了,只能站在那里不做声。 “自家人靠不住,那咱们就只能找外人了。”贾赦也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冯家和咱们贾家也算世交,现在又有了这层关系,自然就要用起来,说起来咱们贾家也是簪缨之家,可现在府里情形你也清楚,就是一个坐吃山空的架势,若是不寻个营生,日后这荣国府就一个空架子交到你手里?” “父亲,我也知道现在府里不好过,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现在操持整个荣国府日常事务,虽说主要是王熙凤负责,但是贾琏多少也是知晓一些底细的。 几百号人人吃马嚼的,每个月花销那么大,但无论是庄子还是铺子收入就那么多,老太太和各房里开支是半点也减不下来,对外边儿还得要把场面撑足,这怎么办? 甲字卷第七十九节各怀心思 “哼,都是一些妇人之见,否则何须我来操心?”贾赦气呼呼的道:“总归都是些不上心的,到最后反正交到你手里,府里搞不转那不就是你的责任?” 见父亲又有些恼怒,贾琏便不敢再辩解了,只得道:“父亲,那您觉得和冯家合作能成么?我总觉得还是欠缺了一点儿啥。” 贾赦叹了一口气,沉吟着道:“若是那冯唐真的又起复当了一镇总兵,自然不会愿意再带着咱们家一起做营生了,那冯家三房只有冯家大郎一脉单传,冯家大郎和你妹妹年龄相若,你觉得若是把你妹妹许配给冯家大郎,如何?” “啊?”贾琏脑子一怔,但转念一想,迟疑了一下,“父亲,怕是冯家不会答应吧?大郎是嫡子,而且冯家亦有神武将军袭爵,……” 贾赦原本好转的脸色顿时又冷了下来,“他神武将军算是个啥玩意儿?若是他当不了一镇总兵,我才懒得多看他一眼。” 见儿子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贾赦更是冒火:“那冯家三房一脉单传,我听闻他们冯家也一直琢磨着要替冯家大郎寻个能生养的,你妹妹年龄和冯家大郎相仿,我听闻那周婆子说你妹妹体格就是一个能生养儿子的,这话若是递到那冯段氏耳朵里去,你觉得那冯段氏会不动心?” 贾琏微微点头,他得承认自己老爹这个主意还是挺正的,自己妹妹虽然年方十一,但是出落得漂亮不说,身子丰润合中,也是一个老实性子,若是能嫁给冯家大郎,的确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只可惜自家妹妹是庶出,若是嫡出,倒是一件美事儿,以冯家大郎现在的风光,恐怕冯家是不可能接受一个庶出女儿的婚姻的。 至于说宜生养,这年头哪里找不到宜生养的女子?纵然嫡妻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多纳几房宜生养的妾室就行了,对冯家这种三房一脉单传的,只怕是不敢过于苛求是否嫡出的了,只要能多几个子嗣延续冯家香火便是最大的愿望了。 “爹,您都说冯家大郎风光无比,这等时候去议亲,怕是……”贾琏还是很现实的,知道这难度很大,“若是林家妹妹和冯家大郎,倒是挺般配。” 贾赦脸色越发阴沉,“你妹妹嫁过去才能为我们贾家出力,林家丫头若真是嫁过去,你觉得日后还能帮我们贾家?” “爹,且不说妹妹的事情,冯家会不会答应,以妹妹的性子,您觉得她能拿捏得住冯家大郎?”贾琏连连摇头。 这个时候贾迎春虽然还没有得到二木头的绰号,但是那种胆怯害羞的性子在贾家并不是什么秘密,连贾赦都有些弄不明白自己这个女儿怎么就这般不像自己? 贾赦也有些沮丧,儿子说得也有道理,以冯家大郎表现出来的胆魄见识,自己那个女儿怎么可能降服得了? 但若是没这层关系,冯家凭什么带着自己挣钱? “父亲,其实咱们也不必太过于纠结这个,您都说冯家看样子是要走上风了,既然如此,咱们现在先和大郎拉好关系,日后若是真的能结为姻亲固然好,若是不能,那也有几分交情在里边,我看大郎也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未尝不能和我们一道做些营生。” 见自己父亲满脸不悦的模样,贾琏只能这般宽解对方,“再说了,咱们贾家和冯家是通家之好,在这京城和金陵,贾家也都还是有些人脉,日后冯家未必就没有求我们贾家之处,……” 贾赦精神一振,明知道这可能是儿子宽慰自己,但是还是让他多了几分信心。 “也是,那琏儿你便去好好招待那冯家大郎一番,有啥需要的,吩咐厨房里尽管捡好的做,嗯,席间,你不妨问问那冯家大郎,听听他的口风,我琢磨着这冯家大郎现在怕是在他家说话也是有人听的,那冯段氏没准儿还得要听她这个儿子的。” 贾琏也是无奈,见自己老爹如着了魔一般,一门心思要把妹妹许给冯家大郎,但这种一厢情愿怎么能行? “好吧,爹,到时候我也把芸哥儿和蓉哥儿都叫上,让芸哥儿帮我探探口风。”贾琏只能勉强答应。 林黛玉获知冯紫英进了贾府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这才几天,这冯紫英就这么顺溜儿的在贾府来去自如了?林黛玉惊喜中夹杂一些意外,只是冯紫英根本就没有来看自己,而是去直接赴宴了,这让小丫头又很是不忿。 说好的要来看自己,上一次是当着那么多人,连话都没能说上两句,这一次进府却又是去赴宴饮酒,难道没吃过酒呢? 就这么着紧一顿酒,比看自己还重要? “紫鹃,除了琏二哥外,府里边还有谁?”百无聊赖的小丫头倚在床炕上的靠枕上,一只手在蜷缩在自己身旁的狮猫身上撸着,一边问道。 “好像还有府外的芸二爷,东府那边的蓉大爷。”紫鹃也是奉命出去打探,好在贾琏请客并不是什么秘密,这后厨那边也要精心准备,所以一问就清楚了。 “就没有其他人了?”林黛玉很想知道为什么琏二哥突然要想请冯紫英,要说感谢也感谢过了,时隔了这么,又来突然请来吃酒,恐怕就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儿了。 “听说琏二爷也让人去请宝二爷了,不过说好宝二爷不能吃酒,就是不知道宝二爷愿不愿意去。”紫鹃抿着嘴笑道:“估摸着宝二爷还是要去的,他不是一直对冯大爷‘念念不忘’么?” 林黛玉听出了自己丫鬟调侃揶揄的味道,也轻轻的一耸鼻子,“他那哪是什么‘念念不忘’?纯粹就是小孩子脾气,心里边不服气,自个儿没本事,还觉得人家的都是吹出来的,谁都该依着他让着他,却不想想人家又不是府里人,凭什么依着他让着他?” “小姐,这话您可不能在外边儿说,若是府里其他人听见了,可不得了。”紫鹃在荣国府里呆了多年了,自然清楚宝玉在老祖宗和老爷太太心目中的分量,那便是谁都可以有错,唯独这一位干啥都是对的。 未曾想林黛玉来了之后,面对宝二爷的百般殷勤却是淡然相对,既不疏远也不热情,就是一个普通的表兄妹,而且随时都以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架势来约束宝二爷,这让宝二爷内心里怕是也憋屈得紧。 好在宝二爷这人性子倒也好,尤其是面对女孩子们倒也能忍得住性子,只是不知道这般对小姐的冷淡怎么个想法,久了还能这般容忍么? 紫鹃轻轻叹了一口气,跟随这位小姐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她能感觉得出来,小姐对府里这位宝二爷是看不上的,可这位宝二爷却是如牛皮糖一般,成日里紧随着小姐转。 要说宝二爷虽然不喜读书,但是人却也是一个极聪慧的,怎地却看不出小姐对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管风吹日晒的,总是换着心思来讨好小姐。 只不过紫鹃觉得宝二爷的心思怕是要白费,倒不是说小姐和那冯家大爷有什么私情,而是小姐这个人性子很正,她有些认死理儿,一旦认定的事情就很难改变。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小姐自打进府之后,虽然是个冷清性子,但是和姐妹们也还算处得不错,唯独对宝二爷一直很是疏淡。 若说是男女大防,但这年龄和表兄妹之间的亲戚关系,本不该如此才对,而且小姐甚至对琏二爷都颇为亲善,却为何对在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且颇得姐妹们喜爱的宝二爷这般态度,就让人费解了。 甲字卷第八十节再进贾府 紫鹃也知道自己既然是老祖宗给了小姐,自家命运就是和小姐捆绑在一起了。 自己比小姐大上三岁,在府里也呆了四五年了,对府里的情况自然也是清楚的,虽说老祖宗对小姐甚至珍爱,二太太也还算看顾,但若是要和宝二爷比起来,只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毕竟宝二爷姓贾,而且又是二太太嫡出,关系到贾王两家。 宝二爷在府里素来是唯我独尊的,除了老爷能治得了他,若是他恶了他的心意,只怕没有人能好得了。 纵使小姐在老祖宗那里很得欢心,怕是也很难让老祖宗偏向于她,弄不好就会要怪罪于她们这些下人,没把少爷小姐侍候好了,这一点紫鹃自家都是有些心理准备的,甚至也隐约和要好的鸳鸯、袭人透露过。 “哼,宝二哥本是个极聪慧的人,为何却这般行事?”小丫头和紫鹃接触了这么久,对自己这个丫鬟性子也还是比较了解了,是个实诚忠心的人,甚至比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雪雁更让人放心,所以在她面前也没有多少遮掩。 “舅舅舅妈若是为他日后好,怕是也当要好好规整约束一下才行,这般由着他性子瞎折腾,怕不是个长久的事儿。” 林黛玉这番话让紫鹃也有些微微色变,这就有点儿指责长辈的意思了,纵然只有自己二人,但做晚辈的也不敢说这种话才对,却不知道这话不过不是林黛玉顺着冯紫英当初和她说的那番话自然而然的带出来的而已。 实际上紫鹃也知道阖府上下只怕存着林黛玉这种心思的人不少,像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还有宝二爷妹妹三姑娘,甚至珠大奶奶,内里怕是都对宝二爷的妄诞腹诽不少的。 据说珠大奶奶便是对兰哥儿约束极紧,等闲是不许兰哥儿和他宝二叔在一起的,也就是怕跟着宝二爷不学好,珠大奶奶这辈子也就这么个指望,自然不愿意兰哥儿变成宝二爷这般的混世魔王。 “小姐,这话您可不能由着性子……”紫鹃欲言又止,但是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府里人多嘴杂,嗯,少不了有些爱搬弄是非的,若是让她们听见,只怕……” 林黛玉也是一个精细性子,自然知道紫鹃是为自己好,尤其是自己这等寄人篱下的,名义上是高高在上,但是实际情况她自己也清楚,最要紧便是谨小慎微,莫要授人以柄。 “紫鹃,我知晓了,只是我也是替舅舅舅妈担心罢了。”林黛玉寡淡的点了一句,便不再多言:“若是宝二哥能多和冯大哥在一起喝酒,顺带请益,未尝不能从中受到点拨,若是进而能醒悟过来有所改变,也许还真的是一件好事。” 还别说,贾宝玉接到贾琏的邀请时还真是纠结了, 对于一个刚要满十岁的小孩子来说,能受到家里边兄长以大人名义的邀请,无疑是让本利就喜欢热闹的贾宝玉十分高兴的,哪怕是不能吃酒,坐在一起也能热闹一番,对于成日和府里边姊妹丫鬟厮混的他来说,那又别是一番滋味。 只不过当得知琏二哥是专门请冯紫英,而自己作陪时,他就有些纠结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这位冯家大郎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反感。 要说冯家和贾家乃是通家之好,以前冯紫英和府里也不算太熟悉,来过一两回,自己甚至连印象都没有什么了,而冯紫英又救了林妹妹的性命,照说这层关系在这里,再怎么都应该十分亲近才对。 像琏二哥就和冯紫英很熟络,也很谈得来,咋自己就有一种没来由看对方不爽的感觉呢? 他分析过,应该是自己有些嫉妒,嫉妒林妹妹对冯家大郎的那种崇拜依赖感,这让他很不忿,可冯家大郎救了林妹妹一条性命,林妹妹感恩进而产生的那种崇拜感好像也说得过去,如果要博得林妹妹的好感,好像自己还真的不能和这个冯家大郎把关系搞得太僵才对。 正因为如此,贾宝玉还是觉得这顿酒自己还得要去。 酒席是设在荣国府内仪门外的东暖阁里。 荣国府虽然大,但是人口却繁多,尤其是在后面的东大院是一个杂院,并没有很好的利用起来,但是若是要将东大院彻底改造,那需要的银子又海了去,所以原来荣国府里也曾计议过,终究是因为囊中羞涩,也就这么搁了下来。 若是论请客的好地方,宁国府的天香楼无疑更为合适,但今儿个是贾琏请客,若说是安排在宁国府里倒也可以,但是却有些却排面了,所以就只能安排在东暖阁了。 东暖阁不大,好在这次饮宴的人不多,所以倒也合适。 贾宝玉到时,贾琏、冯紫英、贾蓉、贾芸都已经到了。 这台面上,贾琏无疑是最主宾,冯紫英是主客,而贾宝玉年龄虽小,但是辈分和身份摆在那里,倒是贾蓉和贾芸都要比在座几人矮一辈,不过贾蓉乃是宁国府嫡子,而贾芸则是外房子弟,无疑就是专门叫来凑趣的了。 “哟,宝兄弟来了?”冯紫英见到贾宝玉来时,也愣了一愣,但是转念一想也是,这荣宁二府里,能当家做主的就这么几个,老一辈的不可能来,小一辈的就是宁国府的贾珍,荣国府的贾琏、贾宝玉。 问题是贾珍年龄要比贾琏都要大十来岁,比自己大二十来岁,不可能来,只能是他儿子贾蓉,但光是贾琏、贾蓉加上自己,未免太冷清了。 贾芸年龄合适,但是身份却不够,外房旁支,当个帮闲凑趣的还行,挑不起大梁,所以剩下也就只有贾宝玉了。 只是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贾宝玉其实和自己不太对路了,大概是大家都下意识的把自己当成了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同龄人,却没想到要单从年龄上来说,自己和贾宝玉不过相差两岁多,自己和他们年龄相差更大,像贾琏比自己大六七岁,而贾蓉和贾芸也就比自己大上四五岁。 “琏二哥,冯大哥,蓉哥儿,……”贾宝玉礼数上还是不会欠缺的,只不过见到冯紫英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儿,但是他又很想再和冯紫英对一对。 一方面是要想再探探对方的底,看看这厮除了一身蛮勇外,还能有什么本事,另一方面也想如果可以的话也缓和一下关系,甚至交好对方,借用对方是林妹妹的救命恩人这一层关系来拉近自己与林妹妹之间的关系。 看着坐在自己位置旁边的这个俊俏郎君,贾宝玉觉得面熟,但是却又没太多的印象,贾蓉倒是很醒目,一下子就觉察出怕是贾宝玉不认识贾芸,赶紧道:“宝二叔,这是西廊下五嫂家的芸哥儿,你可能还不熟,……” “哦,我有印象了。”贾宝玉倒也不尴尬,笑着点头:“芸哥儿来我们府里走动时间不多,日后多来走动走动。” 甲字卷第八十一节徐徐图之 冯紫英抿嘴而笑。 说实话,贾宝玉并不傻,也非那种人情世故一点儿都不懂的蠢人,只不过可能就是太自我了一些,以至于很多时候就懒得想那么多了。 大概是觉得你们的看法意见对我没啥影响,所以我就懒得去多想了,我只关心我关注的人,嗯,我关注了他(她)们,那么他(她)们,他(她)们就该回报以我更大的关注。 这就是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完全不知道外边的风刀霜剑有多么残酷,很多时候你光靠嘴巴是很难真正说服他的,只能让残酷的现实不断打击他,才能让他慢慢醒悟。 当然也有可能一蹶不振就此颓废浪荡,只不过这很多却不以他自身甚至是贾府的自身意志为转移了。 见贾宝玉如此亲和,贾芸也颇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宝二爷在荣国府里的威势他太清楚了,那真的是任予任取,动不动把那颈项上的玉往地上一扔,府里上下谁都得吓尿。 今日未曾想到对方确实这般“平易近人”,委实出乎贾芸的意料之外。 贾芸就是荣宁二府的旁支了,真的算不上是荣宁二府中人,不过他这人知趣懂事儿,所以无论是贾琏还是贾珍、贾蓉,都还愿意提携帮衬一下他。 “来,来,宝玉,先说好,你不喝酒,吃点儿茶就行,这里也有酸梅汁儿,本来不该叫你来,这不过想到你也闲来无事,该出来多走动走动。”贾琏招呼着贾宝玉,“坐吧,大郎,这是府里新进来的鲈鱼,我专门让后厨里蒸了两条,还有这是专门从山东那边弄来的螃蟹,待会儿用姜葱醋碟子蘸一蘸,保管鲜嫩得连舌头都能吞下去。” “说起山东,铿叔,您这一趟可真是给我们这一拨人长脸了,前日里,我到监里去走一趟,可是听到无数人说您的好,说咱们国子监里也出了英才,连那王司业都在打听你什么时候回监里读书,看样子也是要好好找你说说话呢。” 搭话的是贾蓉。 声音柔媚悦耳,但不是那种女声的柔媚,而是一种长期刻意的调教保养下的美好腔调,抑扬顿挫,再配上那面如冠玉,满头的黑发用碧玉簪子一束,淡粉底色外加宝蓝绣带的一袭长衫,委实华丽夺目。 这份打扮,完全不是冯紫英和贾宝玉这类小正太能比的。 冯紫英还有些诧异,他在国子监里读了半年书,可从未见到贾蓉到监里读过书,不过估摸着应卯大概是来了的。 像贾蓉这等子弟,在国子监里不少,既吃不了苦读不了书,又不愿意出京外任佐贰杂官,所以这监生么恐怕也就是一辈子监生了,有个名头好听而已。 但这等子弟读书虽然不行,但是每日里饮宴冶游却是在行无比,这国子监从某种意义上也成为这等纨绔的一个社交平台。 只不过这些人自然不会在国子监里露出行迹,而多是以国子监作为一个结识的平台,至于说要勾搭在一起,自然也就是下来的事情了。 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无外如此,像冯紫英就从未和这帮人走在一起,而贾蓉大概也觉得冯紫英年龄太小,完全没有考虑过他。 冯紫英很不喜欢贾蓉的这份容貌腔调,一句话概括,娘炮。 但是他发现恐怕这个时代审美观却还是有些差异的,贾琏乃至贾宝玉都对贾蓉的做派露出或激赏或艳羡的神色,很显然是很欣赏贾蓉的这份姿容形态乃至腔调拿捏。 “蓉哥儿,哪有那么夸张,我也就是赶了巧。”冯紫英摆摆手,过分的热炒这事儿,对自己未来转型不太好,恃勇好武这个印象若是给朝廷要员乃至皇上形成了深刻印象,日后只怕自己考中了进士都会被他们的固有印象给掩盖了。 见冯紫英语气很郑重,贾蓉也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蹄上了,还以为冯紫英只是谦虚,赶紧道:“铿叔,哪有那么多赶巧的事儿?我说的您不信,那仇少华您知道吧?他儿子仇彦波不也在监里么?您该知道他是什么人,连他都在说山东教匪叛乱凶险至极,若非漕兵果断出击,只怕一旦蔓延开来,便会波及北直隶甚至危及到咱们京城里的安全,……” 对贾蓉的话冯紫英是不太在意的,不过贾蓉却提到了仇少华和仇彦波,这倒是让他稍微留了一下神。 仇少华是轻车都尉,仇彦波也是荫监入国子监,不过仇彦波要比冯紫英大四五岁,和贾蓉、贾芸年龄相仿。 但仇彦波和贾蓉他们却不是一路的,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的。 贾家和冯家都是周太祖也就是泰和帝时的从龙武勋之后,而仇家则是天平帝张临时开始崛起的,仇家跟随天平帝北征鞑靼,立下功勋,也成为另一派武勋,不过他们这一溜势力远不及从龙武勋这一拨,像仇家也就封了一个侯,而到仇少华这一辈时,已经成为一个没什么实权地位的轻车都尉了。 “那人家也是说得漕兵,和我没啥关系。”冯紫英笑了起来,“蓉哥儿,你也别奉承我,今儿个咱们喝一盅,今后一段时间我怕是都难得和你们在一起喝酒了,所以我还得感谢琏二哥了呢。” “不,不是那么说,那仇彦波对您可是吹嘘得劲儿,说您艺高人胆大,愣是千里走单骑,单枪匹马从临清到东昌府说动李漕总一举出兵,否则这事儿要拖延两天,那临清的水次仓就得要完蛋,山东都司和工部的人都得要吃不了兜着走,……” “哦?大郎要去哪儿?”贾琏和贾宝玉都很惊奇,冯紫英在监里也才半年时间,怎么就要走?若是要历事,那也还早才对。 “准备出去读书,监里这边准备和祭酒、司业报备一声,每月回来参加月考。”冯紫英笑着道:“在监里有监里的好处,但是却很难静下心来读书,所以到城外的书院去读书,可以更好的磨练一下性子,洗礼一下心性,另外我也打算后年准备去试试后年顺天府的乡试。” 论理冯紫英没必要和贾琏这些人说读书这些事情,这里有一个算一个,恐怕没一个是读书的料子。 贾琏和贾蓉大概就从未想过要读书参加科考,而贾宝玉论聪明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能沉下性子来,四书五经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就怕这一位是坐不住,也没有心思来读这个书,甚至就很反感读书。 不过冯紫英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贾家目前和冯家还属于一条船上,冯紫英在琢磨如何让冯家能够安稳的下船,而且是要想办法不激起这个阵营里其他大角色们的反感和猜疑,所以尽早挑明自己的意图想法。 让这些武勋贵族的后代们要意识到这一点,是自己本人意愿,而非冯家想要干什么,这样可以让武勋群体,乃至于武勋群体背后的太上皇不至于对冯家有过多的猜忌。 至于说自己一个人走科考文官之路,这是一条任何人无法反对和质疑的路,以文御武是大周王朝确立的原则,科举取士更是亘古不变的规则,冯紫英走这条路无人能说什么。 早一些把风放出去,也能让很多人慢慢接受而不至于事到临头难以接受。 甲字卷第八十二节震动 “啊?大郎,你真的打算要去参加乡试?”贾琏和贾宝玉语气里充满了惊讶,而贾蓉就是震惊中夹杂艳羡了。 国子监里不乏要参加乡试的,但那基本上都是来自各省和南北直隶的贡监,近十年来几乎没有听到过荫监还能有谁考中举人的,话说回来,真要有实力通过乡试考中举人,谁又愿意来占这样一个荫监名额和名声呢? “试试吧,反正我年龄也还早,趁着读两年书去试一试,若是再等两年,像琏二哥和蓉哥儿这样成了亲,恐怕也就没有心思来读书了。”冯紫英微笑着道,扭过头来,“宝兄弟,要不一起?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咱们共勉吧。” 贾宝玉脸色一僵,他可真吃不了这个苦,早上起不来,晚上还得要头悬梁锥刺股,那等四书五经读之无味,哪里有与姐妹丫鬟们嬉玩惬意? 但在贾琏和贾蓉面前他又不能堕了志气,只能硬着头皮道:“冯大哥,读书我是肯定要读的,但监里读书你都说了难以静心,可如果到城外书院里去读书,我觉得咱们贾家好歹也是簪缨世家,要去书院也不能丢了颜面,所以我还是打算现在府里边请两个中意的塾师打好基础,然后再去书院,……” 听得贾宝玉说得义正辞严,冯紫英暗自好笑。 这厮倒也还有些急智,没被自己话给套进去,只不过要让他在荣国府里把书读出来,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不过这厮既然大言炎炎,自己倒也不能轻易让他下台阶了,便假意一脸殷勤神色道:“也是,宝兄弟年龄也还小了一些,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两年后我在青檀书院里等你,怎么样?” “青檀书院?!”青檀书院四个字一出口,让在座几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虽说贾琏、贾蓉和贾芸都不是读书人,但是对青檀书院的大名却也是早就有耳闻了。 顺天府境内,京师内外大大小小几十家书院,最有名气的四大书院,若是论规模论声势论影响力,青檀书院都排在三四位去了,但是若是论纪律严明、学员素质状态,无疑青檀书院要排在第一。 但是正因为其内部相对严格的要求,特别是一条必须要相关人员的特定推荐,加上一旦触犯纪律,便会毫不犹豫的予以除名,所以很多京师内的官宦士绅子弟都望而生畏。 甚至也有不少其实各方面都很不错的优秀士人也不喜欢他们的这种风格,所以不愿意去青檀书院求学。 所以青檀书院规模一直在几大书院中最小,甚至连最大的通惠书院四分之一都不到。 光是一条必须要各地顶级士人或者朝官中文臣清贵的推荐就足以打掉许多人念想,而这些顶级士人和文臣清贵或许在其他方面不那么看重,但是在关系到自己羽毛名声时却是格外慎重。 “冯大哥,你怎么会去青檀书院读书?”贾宝玉都有些结结巴巴了。 一方面对冯紫英能去青檀书院充满了羡慕嫉妒恨,他深知自己是绝无可能到青檀书院去读书的,别说自己受不了那苦,但是找人推荐就是一大难事儿,去了一样熬不住得被除名。 另一方面他又对冯紫英怎么会突然要到青檀书院去读书感到震惊,莫非这厮真的要去科考?这更让他不是滋味。 “是啊,大郎(铿叔)你怎么会去青檀书院读书?”贾琏和贾蓉也觉得不可思议。 贾琏是觉得先不说冯紫英能不能读得出来,首先谁会替这等武勋子弟推荐? 在清贵文臣们眼中武勋大概就是和宫里的公公们一样是最不屑一顾的群体,尤其是那些个没有实职只有虚衔的勋贵世家。 在文臣们看来,勋贵就是一群国家的蛀虫,每年要吞噬掉国家大量禄米,而且还占着大量封田,这就是国家财政瘠薄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几乎每一次遇到财政困难的时候,都会有言官御史上书朝廷要求清理武勋们侵占良田的恶行。 这往往也是勋贵们需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这些弹章皇上都会留中不发,但是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皇帝看不顺眼或者跳得太欢的勋贵会被皇上顺水推舟的推出去,成为炮灰,退田认罚的,降爵减俸的,甚至禁足在家乃至投入大狱的,都不乏其人。 太上皇登基后那几年便是来了这么一波操作,一干言官御史风起云涌,便有四五家勋贵被打入尘埃。 现在新皇登基,倒是还能稳得住,估计也还是有太上皇尚在的缘故,一旦太上皇不在了,只怕这场风暴又要刮起来。 想到这里冯紫英似乎也能琢磨出一点儿味道,那就是为什么这等勋贵看似声势巨大,但是却被文臣们压得死死的,甚至随时都可能身陷囹圄,因为你有太多的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人家掌握着主动权,随手可以发起攻击,你只能被动的应对,完全要看皇上心情和对你观感如何来决定命运。 贾蓉则是真的震惊了。 国子监里贡监基本上都是挂号在自己本籍读书,即便是没回本籍,那也基本上寄居在书院里读书,这没啥说的,人家就是要奔着科考去的。 至于说像他和冯紫英这类荫监,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就只能是两个去向。 要么读书读不出来,但起码历事你得要去好好琢磨琢磨,起码要懂得下边州府运行规则,到时候寻个合适去处。 当然京城内外是别想了,京官永远不会有荫监的份儿,便是京外那也只能干佐贰杂官,但这也毕竟是一条出路,对于在家中非嫡长子袭不了爵甚至是庶子勋贵子弟们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当然这条路不会有多好。 另一拨就是干脆连下去历事这个苦都吃不了的了,就是纯粹在监里混,等到合适时候捐个官,然后托庇在父兄羽翼下,混个安闲生活罢了。 贾蓉一直以为冯紫英和自己一样,不过就是来国子监里混混日子。 他还觉得冯紫英在监里装得挺像一回事儿,一副要历练的样子,不过要下去历事却也还早,这等模样怕是做给他老爹看的,估计是不想再跟他老爹回大同去了。 毕竟边塞之地哪里有京城生活这般优裕,贾蓉估摸着等到冯唐一走,冯紫英怕就要原形毕露了。 未曾想到冯紫英山东一行闯出这么大名头不说,上上下下都还在赞叹的时候,他去要去读书了,而且是去青檀书院读书,还要去参加顺天府乡试,考举人,这特么也太让人不可思议了吧? “我怎么就不能去青檀书院读书?”冯紫英反问,“书院不就是让人去读书的地方么?青檀书院也没说不收什么人,只能收什么人,关键在于你自己愿意不愿意去读书。我既然要读书,青檀书院自然就愿意收我。” “不是,大郎,我的意思是,青檀书院需要推荐信,这可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你从哪儿拿到的推荐信?”贾琏最关注这个。 作为荣国府的嫡长子,虽然没有二房贾宝玉那么受老太太宠爱,但父亲是长子袭爵,自己是嫡长子,而且嫡妻是王氏嫡出,这就决定了他肯定会袭爵,未来荣国府是要交到他手里的。 哪怕他现在还不是很了解荣国府外部运作走向方式,但是还是很清楚武勋和文官是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的,朝中也不会有哪位清贵文臣去推荐一个武勋子弟到青檀书院读书,地方的士人领袖就更不可能了。 若是说想要靠走点儿其他门路,别的事情好说,但这种事情是要被士林戳脊梁骨的,没有哪个士人出身的文臣会这样做。 别说像冯家这种武勋中层次都偏低,就算是四王子弟要拿到这种推荐信都几乎没有可能,这些文臣士人在某些问题上就有这么“硬”,似乎通过这个就能显示出他们和武勋之间不同流合污。 甲字卷第八十三节各人的路 “巡漕御史乔公那里。”冯紫英抿嘴微微一笑。 “这场山东之行,和乔公也算是有缘,共渡厄难,也算是结下几分交情,乔公在知道我想去书院读书,主动推荐我去青檀书院,我本来是想去通惠书院或者崇正书院的,但是乔公直接推荐我去青檀书院,我也不好推辞了。” 贾琏和贾蓉都忍不住啧啧咂嘴不已。 这就是机缘,当然这份机缘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承受不起,那青檀书院不是他们能读得下来的,但光是这份推荐信就一下子把冯紫英和等闲勋贵子弟划分出来了。 这说明冯紫英这是获得了朝里文臣清贵,尤其是最难打交道的御史言官这帮人的首肯。 当然乔应甲不能代表整个御史言官群体,但是无疑也算是其中的中坚人物。 此次临清民变他和李三才联手果断处置,在朝中也大受好评。 不但内阁予以了嘉誉,而且据说皇上也很满意,认为他们勇于任事,敢于担当,这意味着没准儿乔应甲下一步还有上升空间。 而乔应甲已经做到了巡漕御史,如果再要升迁,若非不在都察院体系,那么就只能是那几个职位了。 左右都御史暂时还不可能,但是像左右副都御使、左右佥都御史,那那机会就很大了,那是实打实的朝廷清贵大员了。 冯紫英获得了他的青眼相加,那简直就是千金不易的机遇啊。 “大郎,莫非你真的打算去走科场之路?”贾琏毕竟年龄大几岁,考虑问题也要比贾蓉和贾宝玉更长远一些。 虽然有些艳羡嫉妒,但贾琏和冯紫英都清楚,冯家和贾家底蕴是没法比的,尤其是现在冯唐赋闲在家。 若是一直这么下去,只怕要不了二十年轮到冯紫英这一代,只怕就要没落下去,所以人家有各种想法都很正常。 “琏二哥,您也知道我爹现在煞费苦心的想要重回大同,这呆在京城固然安闲,但是这么一大家子人,我们家可不敢和你们荣宁二府家底儿比,我爹就一个空头的神武将军,一年那点儿禄米够啥?” 冯紫英见贾琏主动问起,心里也是一喜。 这正好是把话递出去的好时候,荣宁二府这一代的不成器,但是却还是和四王八公其他几家是有往来的,正好是传递的好渠道。 “我爹本来是想回大同,毕竟人熟地熟嘛,但现在看样子也去不了,眼见着我爹年龄也就渐渐大了,我不能就老在这监里混吧?” 冯紫英很坦然,“原来觉得我爹能回大同,我就在监里混几年,日后也就过个安闲日子,可现在就得靠我自己了,我琢磨着我这样混下去恐怕不行,总得给自己找一条路吧?不能等到我成家立业的时候,家徒四壁就剩下一个神武将军的光牌坊吧?那也不能当饭吃不是?” 说得很随意且自然,但是听起来倒是真的是大实话,让贾琏、贾蓉甚至贾宝玉都觉得很有道理。 神武将军听起来很牛,但实际上就是一个虚衔,这类杂号将军京城里少说也有几十个,在勋贵群体里边,排在中等,若是没有战功,袭降下去,没落也是很快的事情。 冯家家底儿如何,贾琏贾蓉他们不清楚,但是看看神武将军府的大小规模和起的院落模样,也能揣摩出一二来,比起宁荣二府来不可同日而语。 “可你们都知道这监生谋官就只能出京城到下边州府去,去就去吧,可还只能干个佐贰杂官,一辈子都别想混出个人样来,我觉得我这个年龄,再不济我也得去拼一把,考个举人恐怕日后才能在京里哪怕弄个六七品的朝官不是?” 冯紫英的话语对于贾琏、贾蓉等人自然没有太大的触动,但是对贾宝玉来说,却无疑是一个有意无意的撩拨,起码贾琏和贾蓉望向贾宝玉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说不出味道。 那贾芸当然不敢像贾琏、贾蓉那样,但内心一样也在琢磨。 宝二爷现在倒是风光,但都知道那是仗着老祖宗的宠爱,一旦老祖宗百年之后,这荣国府长房、二房分家就是必然,贾赦和贾琏这一支自然是要袭爵的,可贾政、贾宝玉这一支怎么办? 一旦贾政致仕,贾宝玉拿什么来扛起这二房这一房人的生计? 没人相信以贾宝玉现在这德行,还能抹得下面子吃得了苦去下边州县干佐贰杂官,可这样窝在家里成日和姐妹丫鬟们嬉玩,能一辈子? 贾宝玉的感觉也很复杂。 他倒是不觉得冯紫英是在针对自己,但是毫无疑问对方的这个姿态和自己形成了一个对比。 荣国府这上下算下来,能读书或者在读书这个年龄阶段的,除了自己、贾环、贾兰,大概就还有一个贾琮了。 贾宝玉知道贾环怕也是一个不中用的,倒是贾兰和贾琮,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信心毅力去读书。 自己是嫡子,尤其是上边还有一个读书有成十四岁就中了秀才的大哥贾珠这个珠玉在前,所以大家都对自己抱有很大希望,认为自己是一块读书料子,这种看法和期待的眼光就要把他逼疯了。 他压根儿就不喜欢读书。 如果说和姐妹们一道玩耍时附庸风雅吟诗作赋一番,他倒也还可以勉力为之,但现在乡试、会试可不是靠诗赋,经义和策论才是根本,尤其是策论更是在科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诗词歌赋更成了一种点缀。 如何治水,如何兴农,如何戍边,如何海贸,如何教化百姓,如何德化商贾,如何驯服蛮族处置边患,…… 从太上皇登基以来,策论的考试越来越纷繁复杂,而且日益跟随朝里朝外和时代变化而变,出题也越发刁钻,甚至连皇上、阁老们都要亲自参与评判。 可这些在贾宝玉心目中的“粗鄙不堪”的“杂学杂务”却成了策论的重头,他看到就觉得头疼,连四书五经他都腻烦,更谈不上去学习熟悉这些杂学杂务了。 贾宝玉就不明白,怎么冯紫英居然就能有信心去青檀书院读书了? 要知道青檀书院的风纪学规那可是其他书院更甚,那国子监更是不能比,他冯紫英何德何能就敢去? 弄不好十天半月恐怕就得要被赶出书院吧?或者自己觉得吃不消,灰溜溜的溜回来偃旗息鼓吧? 想到这里,贾宝玉心情才稍微宽慰了一些。 这冯紫英也许就是趁着这股子风头要显摆一下,给外界做一个自己要力求上进的模样,却也不想想那书是那么好读的么?乡试是那么好考的么? 琏二哥和蓉哥儿不都提都不敢提读书的事儿,自己也曾经听过自家兄长原来在世时是如何彻夜苦读,若非如此怎么会身子骨都给折腾坏了,才英年早逝。 这会儿嘴上说得痛快,真正进书院里去熬几日,只怕就知道其中味道了,还真以为国子监里厮混也叫读书了。 “冯大哥,这书院里日子听说可是清苦着呢,而且以读就是好几年,可比不得国子监里这么轻松了。”贾宝玉假意为冯紫英考虑的模样,“那青檀书院更是严苛,听说教席动辄以戒尺处罚,或者就是幽闭学生,我听闻不少学生都是受不了那个苦,逃出来呢,我倒是觉得若是那里边威逼过甚,冯大哥还是要以自己身体为重,可别……” 见眼前这张珠圆玉润的大脸盘子满脸堆笑,冯紫英也不得不承认这贾宝玉能博得阖府上下的喜欢还是真有点儿底气。 这份颜值即便是英俊如贾琏,多了几分世俗浮华,贾蓉则阴柔过甚,贾芸则少了几分锦绣富贵的昂扬之气,这荣宁二府里还真的没有谁能比得上,难怪人家在荣宁二府里都能要雨得雨要风得风。 这厮的意图冯紫英大体也能猜测得出来,这等小孩子浅显心思在自己面前就难以遮掩了。 既对自己要去书院读书充满了羡慕嫉妒恨,但是要让自己也去又觉得自己吃不下那个苦,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对方去了之后受不了苦也逃回来,特别是被除名,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这等愿人穷恨人富的心态很正常,冯紫英能理解。 尤其是像贾宝玉这等在某些方面心性特别敏感的人,情感也特别细腻,能够敏锐的觉察出某些东西对自己的利弊。 像冯紫英和林黛玉之间的这种特定际遇可能给他希冀博得林黛玉的好感和喜欢就构成了巨大的影响和威胁,他就觉察到了,进而也就希望用一些小伎俩来消除这些“威胁”。 比如让他认为的冯紫英形象回归“真实”,贾宝玉是一直不相信冯紫英有那等能耐的。 当然,冯紫英上次也就意识到了贾宝玉的这等情绪和心思,不过他并不太在意。 林黛玉已经不再是未经风雨如无助孤苗一般的林黛玉了,临清民变历险这一波估计在林黛玉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痕,这恐怕不是靠寻常的耳鬓厮磨或者甜言蜜语就能磨蚀掉的。 更何况某些印象被自己特定固化,估计贾宝玉恐怕连耳鬓厮磨和花言巧语的机会都不会有了,甚至这种印象还有可能因为贾宝玉不得法的纠缠会变得更糟糕 只是不知道贾宝玉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了。 甲字卷第八十四节递话,贾芸的路 “宝兄弟,既然下定决心要读书,那么就要有这份恒心和决心。” 冯紫英笑了笑,摊了摊手,环顾四周,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样。 “我和你不一样,你上有政世伯还在工部任职,没准儿日后还能有更大的造化,下有琏二哥和二嫂子在府里边操持府里内外事务,再不济还有环老三和兰哥儿吧?自然可以无忧无虑,可我不行啊,我家就我一个,我爹老去,啥事儿都得靠我,没人能帮我,所以我必须要靠我自己啊,这书必须要读,读得出要读,读不出也得读,没得选择。” 一番话说得情通理顺,连贾琏、贾蓉以及贾芸都忍不住连连点头。 甚至连贾宝玉自己这么一回味好像都是这么回事儿。 是啊,老爹还在工部任职,府里边琏二哥对外,二嫂子主内,把府里内外打理得顺顺溜溜,自己好像还真的没什么值得多操心的,就这么无忧无虑的过日子好像真的很惬意。 不过若是再仔细一回味,恐怕就未必是那么回事儿了,起码贾芸就能品出一二来。 贾政能在工部干到多久?总得要致仕吧? 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是长房嫡长子正妻,执掌荣国府理所当然,可你贾宝玉现在仗着史老太君宠爱可以无忧无虑,史老太君总要走的,日后你这二房怎么办? 大房二房分家也是必然的,长子袭爵,二房顶多也就是分得一些家产罢了。 可这二房里边一样复杂。 贾珠虽早逝,尚有一个嫡长子贾兰,李纨娘家是金陵名门,也不是好欺负的。 贾宝玉还有一个庶出兄弟贾环,赵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乱七糟一大堆,只怕这荣国公的二房里边,日后比现在宁荣二府之前的杯葛还要复杂。 贾芸能想到的,贾琏和贾蓉自然也能想到,但是当着贾宝玉他们当然不会说出来。 这毕竟是以后的事情了,对贾宝玉来说,只要现在优哉游哉就够了。 这一页揭过,自然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贾琏、贾蓉等人自然要恭贺冯紫英能到青檀书院读书,而冯紫英也很豪爽大方,言语也是尽捡可心的说,贾琏贾蓉都对冯紫英印象大佳。 可能是考虑到冯紫英的年龄,贾琏也是备下了两种酒。 冯紫英和贾芸喝的是绍兴黄酒,而贾琏和贾蓉显然是长期饮酒的,便是那般劲道颇大的烧酒。 至于贾宝玉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几人喝酒了,一罐子醪糟汁儿也勉强凑合着助兴了。 那贾芸更是一个精明人物,觉察到这位冯大爷哪里像是十二岁的少年郎,这份城府和手腕,简直像是二十岁都不止。 这让贾芸暗自称奇之余,也是对冯紫英更加恭敬,免不了频频敬酒,而冯紫英也不推辞,态度上也甚是亲和。 贾芸在荣宁二府里也算是见得多了,虽说是旁支,但是人缘关系一直处得不错,贾琏、贾珍、贾蓉都还算看重他,否则今日饮宴也不会叫上他。 以前这冯大爷倒也没见出什么奇异之处来,可能也是因为年龄缘故,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好好结交一番,没准儿也能使一条门路。 一顿酒倒是吃得格外舒坦,与贾琏、贾蓉的关系拉近了不少,而贾芸这边也是熟稔起来。 贾芸惯是个会凑趣的,说话行事颇会察言观色,无论是贾琏还是贾蓉都被他逢迎得眉花眼笑,即便是冯紫英都觉得此人在某些方面的确有些本事 和几个人说话得时候,还能时不时得给明显有些插不上话的贾宝玉递上一两句话,让贾宝玉不至于被冷落,这些细节往往就能说明一个人的成长潜力。 这顿酒一直吃到接近亥时,冯紫英才告辞离开。 贾琏和贾蓉把冯紫英送到了角门上,瑞祥和驾者早已经把车备好,见冯紫英有些酒意,赶紧扶他上车。 冯紫英瞥了一眼一直陪在一旁的贾芸,朦胧着醉眼道:“芸哥儿也上来吧,顺带送你一程。” 贾芸和瑞祥都是一愣。 瑞祥虽然不认识贾芸,但是贾家几个主子却也是认识的。 若是那贾琏、贾蓉、贾宝玉一同乘车自然是没啥的,但这贾芸显然就不是贾府里的正经主子了。 瑞祥也是机灵眼,自然能看得出来贾芸怕是贾家的旁支,如何能与自家少爷同乘? 略微一愣之后,贾芸激动之后,便是恭敬的躬身一礼,“冯大爷,怎敢劳您大驾?您请,我自个儿走就行。” “怎么这么忸怩,没个男儿的气性?”冯紫英不悦的皱起眉头,“上来!” 连瑞祥都被自家少爷这一皱眉一提嗓子的气势给吓了一跳,以往可是从未见过少爷这般做派的,这一瞬间,瑞祥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是面对老爷了。 贾芸也被冯紫英的这番作色给震住了,乖乖的上车。 冯府的马车很宽敞,冯唐是武将出身,不习惯坐那精雕细琢的,所以冯家的马车都更接近于北边跑长途的大车,虽说看上去没那么华丽精美,但论舒适度却不差。 冯紫英靠在车里的靠枕上,伴随着车轱辘辚辚而动,冯紫英觉得酒劲儿上来,也有几分躁意,顺手就把胸前衣襟解开。 这却把刚上车的贾芸下了一大跳,莫不是这位爷喜欢那一口?那可不行! 别的府上贾芸不是太清楚,但是这京师城里达官贵人多如牛毛,历朝历代似乎就从未断绝过这一行道,前明就是如此,而到了本朝好像就更盛。 借着车厢前面挂着的灯笼光看见贾芸身子往后一缩,脸色都变了,冯紫英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儿放浪让人家误会了,赶紧大笑着摆摆手:“芸哥儿,别紧张,爷可不好那个调调,我家可就靠着我传宗接代呢,我要敢乱来,我爹能活剥了我的皮。” 贾芸这才松了一口气:“大爷说笑了。” 这年头要说好这一口的人还真不少,京里如此,据说那江南此风更甚,便是那贾琏贾珍贾蓉身边,哪个不养着一两个俊俏的小哥儿,没事儿便侍弄一番来助兴。 “呵呵,你说说笑便说笑吧。”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这年头这些富贵闲人们也真的是闲极无聊了,三妻四妾还玩不够,变着花样折腾,他可没那个爱好,“芸哥儿,你现在怎么着,就这么有一出没一出的晃荡着?没打算寻个正经营生?” 贾芸寻思着这位冯大爷好像是话里有话啊,但是一时间也琢磨不出里边有啥,只能含含糊糊的应着道:“回大爷的话,这年头要谋个营生也不简单啊,大爷也知道,我算不上正杆子的荣宁贾家,隔着远了一些,府里边正经爷们儿都不少,连东府那边蔷哥儿现在不也只有跟着小蓉大爷当帮闲?我算什么,就算是想做点儿营生,也没有本钱啊。” “哦?”冯紫英借着酒意斜睖了贾芸一眼,一只手却在靠枕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那若是有本钱,你打算做什么?” 贾芸一愣,这什么意思?莫非这冯大爷还要支助自己不成? 心念急转间,几个念头一闪而过,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摇摇头:“大爷,没想好,这生意不好做,我以前也没啥正经经验,可不敢胡乱造霍。” 冯紫英心中微微点头,还算是一个实诚人。 这贾府里边真正可用的人没几个,按照《红楼梦》书中所写,这贾芸勉强算得上是一个。 自家在京里边还真没有几个熟悉一些且可靠的人,在大同那边表兄又走不开,想要经营个什么都有些捉襟见肘,所以也才琢磨着寻找一个合适的人。 当然贾芸是否可靠可用,还需要时间来慢慢观察了解,但是这起码是一个备选人选。 有些事情可以先行让其做起来,今儿进行观察和考验,如果真的可靠,冯紫英也不会吝于给对方更多的机会。 甲字卷第八十五节家里家外 “哦?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向?”冯紫英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芸哥儿,东西两府偌大的摊子,难道就没有说给你们这些旁支一些营生?” 贾芸苦笑:“冯大爷,您知道这东西两府有多少人靠着两府里糊口么?我先前不是说了么?正经主子都还吃不饱,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外房的?” “那离了这荣宁二府,你们这些贾家子弟就再也讨不到营生了?” 冯紫英反问,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揶揄,“偌大一个京城,啥营生不能讨生活?就琢磨不出几条道儿来,非得要靠谁?” 冯紫英这么一反问,倒真的让贾芸有些愣神,好一阵后贾芸才抱拳行礼道:“请冯大爷教我。” ”我教不了你,路还得要自己走,这样吧,芸哥儿,你先自己琢磨琢磨,看看找得到什么路子,如果半年之后你都还没有头绪,我再来给你指条路,怎么样?”冯紫英靠在靠枕上,悠然道:“这北京城里百万人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难道还找不到营生么?” “冯大爷,您的心意我先谢了,不过……”贾芸踌躇着道:“我能不识抬举的问一句,大爷为何如此瞧得起小的?” “唔,这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吧?这么说吧,荣宁二府里边能让我看得上的人没几个,你贾芸勉强算一个,别的人我帮不了,我也懒得帮,所以么,你有兴趣,信得过我,就来试试,若是没兴趣,那也随你。” 交浅言深,冯紫英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至于贾芸信不信,那就要看他自己了。 这世界没眼力劲儿的人多了去,多贾芸一个不多,少贾芸一个不少。 下了车,贾芸脸色复杂的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马车,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这一位似乎对自己印象颇好,但是他又拿不准自己怎么就入了对方法眼了。 对方敢说这话,肯定是有些底气的,至于说做什么,贾芸没想好,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早有盘算。 但无论如何人家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没见着琏二爷在席间都是找着法子来寻摸着打探,显然也是有所图。 贾芸突然自我解嘲的笑一笑,自己有什么?一无所有,只要对方不是好那一口,自己又何须在乎什么? 想到这里,贾芸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轻松洒脱了许多。 ******* 回到冯府时,一头就碰见了一直守候在门前满脸不渝的云裳。 看见喝的有些高了的冯紫英,云裳下意识的就要想找替罪羊发泄,瑞祥早已经料到这一点,赶紧道:“云裳姐姐,少爷是在荣国府吃酒,是琏二爷作东,我连门都踏不进,少爷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被瑞祥把话给堵了回去,看见冯紫英朦胧的醉眼和摇摇晃晃的身体,云裳早把先前的不悦抛在脑后:“让厨房准备水,少爷要洗澡,……” 绍兴黄酒的酒后劲儿不小,这个时候才算是真正发作出来。 先前路上的时候冯紫英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儿小瞧了这个时代的酒,一直被某些误区所迷惑,觉得这个时代的酒不像自己那个时代都是勾兑出来的,以为这些酒都更像是度数高一些的醪糟水,但现在看来还是小觑了。 晕晕乎乎的洗了澡上床,昏昏入睡,一直到半夜才被渴醒。 外屋听见声响,云裳早已经披衣进来,温热适度的蜜水送到嘴边,一口下去,整个肠胃都顿时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舒爽感。 此时的冯紫英头脑却越发的清醒了,“啥时辰了?” “快卯时了。”云裳应了一句,又借着灯光观察了一下冯紫英的脸色:“少爷,这等应酬还是少喝些,昨晚你睡下太太和姨太太来了,很不高兴,您就算是为了您自个儿的身子也得要将息着啊。” 冯紫英不用想,只怕自己母亲和姨娘一来,首先不会是责怪自己,而是要责怪瑞祥和云裳没伺候好,免不了又是一阵责骂。 只是自己到贾府饮宴,轮得到瑞祥和云裳来插话么? 可当主人的不会管那么多,只知道自己儿子现在这样酩酊大醉,肯定就要恼怒,就要找人出气,你当下人的就得要受着,而且还得要心安理得。 “瑞祥没事儿吧?”冯紫英扶了扶额,瑞祥肯定好不了。 “太太和姨太太都生气了,要把瑞祥撵到马房去。”云裳迟疑了一下,嗫嚅道。 看云裳的表情,冯紫英摇摇头苦笑,这大家族里就是这样,没什么理由可讲,“没事儿,我待会儿起床之后到太太那里去和太太说说。” 云裳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随后又纠结起来:“那太太会不会不高兴?要不等瑞祥在马房里呆几天,等太太气消了少爷再去和太太说情,少爷若是先去姨太太那里说好,或许会让瑞祥在马房里少吃些苦头。” 见云裳小心翼翼纠结矛盾的模样,冯紫英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小瞧了这个时代一个家庭里主母的威慑力。 在内宅事务上,老爷一般是不会过问的,而主母几乎就执掌着生死大权。 别说把你一个小子打发到马房里去,就算是找个由头把你打杀,只要遮掩得当,也一样没啥。 这种事情在京城里大家族里还真不少,当然你若是被别人拿着实打实的证据,那又另当别论。 自己母亲是个粗疏性子,对冯府内宅日常事情过问并不多,大部分事情都是自家姨娘在管,所以云裳才让自己先去和姨娘说说。 如果先把姨娘说通,母亲那里就要好办得多了。 这等事情听在冯紫英耳朵里也是觉得好笑。 瑞祥连贾府东暖阁的大门都进不去,就在角门边儿上守着车,自己饮酒能轮得到他插话? 可你就得受这份委屈,连云裳都还得要瞻前顾后的觉得还是让瑞祥在马房里呆几日等太太气消了再说。 “行了,我知道怎么做。”冯紫英有些不耐烦,但看到云裳担心的神色,略一思索才回过味来:“你是怕我去找太太,太太又要怀疑是你在里边‘搬弄是非’?” 一句话说到了云裳心里边。 受点儿委屈不要紧,若是恶了太太的心情,日后怕是连这院里都呆不住了,这才是云裳最担心的。 看着云裳精致小巧的俏靥,双手纤指在小腹前扭在一起,一副欲言又止的踌躇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 也难怪这些高门大院里的丫鬟小子们一个个鬼精鬼精的,那也是被逼出来的啊。 被这等不讲理的主母小姐少爷们各种勾心斗角的反复折腾,你要没点儿过硬的心理素质和灵动的反应能力,你真的就是被玩死的命。 云裳这些经验估计都是在无数次吃亏受屈中总结出来的。 “我知道怎么做,云裳,你也甭担心,日后你好好把我侍候好就行,其他的,你家少爷能摆平。” 虽说不喜欢把心思花在这等大宅内的阴微之事上,但这毕竟涉及到自己亲人。 一边是母亲和把自己养大的姨娘,一边是自己最贴身的小子丫鬟,有些事情的处理上还真要讲求手段,否则弄不好就得要让有一方难受了。 冯紫英起床的时候已经是快卯时了,在云裳的侍候下洗漱完,用了早饭,冯紫英就径直去了母亲那里。 见到冯紫英进来,段氏脸色顿时又不好看起来了。 “我不是交代了云裳么?让你多睡会儿,昨晚喝那么多酒,你也不爱惜一下你的身子?这云裳是怎么回事儿,我的话也不听了?” 见母亲不满的矛头首先对准的就是云裳,冯紫英就觉得还真是不好处理。 这人心里有了成见,你要扭转过来,还真不容易,也幸亏自己是她的嫡子独子,否则换一个人,恐怕云裳就有的罪受了。 甲字卷第八十六节婚姻之事 “母亲,时间也不早了,我在床上也睡不着,自个儿起来的,云裳难道还能把我绑床上不成?”冯紫英假作没有感觉到母亲的不满情绪,自顾自的道:“昨晚儿的确喝多了一点儿,……” “哼,紫英,你母亲也是为你好,你年龄要说现在也不适合饮酒,这贾琏也是,怎么就……”冯唐也摇摇头,“贾琏这么专门请你赴宴,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事情,无外乎就是道谢,另外也亲近一些罢了。”冯紫英迟疑了一下,才又道:“琏二哥倒是问起我的年龄以及家里有否替我考虑婚事的情形,……” “哦?”冯唐和段氏都是一怔之后,交换了一下眼神,段氏才道:“老爷,莫不是贾家想要和咱们家结亲?” 冯唐也有些犹疑,贾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贾赦只有一个庶女,贾政倒是有一个嫡女,但是早就进宫当女史去了,年龄也不合适,自然不可能,剩下一个也是庶出女儿,要和自己结亲,这就有些不合适了。 段氏显然也是知道这些情况的,脸色垮了下来,“老爷,这贾家怎么能这样?我们家紫英如此人才,岂能娶他们家庶出女儿?” 冯唐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自家夫人的这个态度,换了在一个月前紫英还未去山东之时,只怕也不敢说这话,没准儿还得要掂量一番,甚至就喜滋滋的去找人说媒了。 但现在世异时移,自家儿子山东一行回来,声名大噪,据说连皇上和阁老们都知道了,现在更是要去书院读书准备考举人进士,段氏更是把儿子当成了宝,居然开始嫌弃起贾家女儿不是嫡出了。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自家儿子真的考中了举人,只怕这门亲事就真的不合适了。 “那贾琏没有明说吧?”沉吟了一下,冯唐问道。 “那倒没有,不过父亲,我暂时不会考虑这事儿,一切都要等到我考上了进士之后再来计议。”冯紫英态度很坚决。 “进士?!”冯唐和段氏都吃了一惊。 儿子要去书院读书,那是好事,如果能够考个举人回来,那就是冯家祖坟冒烟了。 要说进士,那就真的太难了,冯唐和段氏都从未想过。 便是冯紫英提及,冯唐和段氏也都是觉得那不过是儿子用来自我激励的一个噱头罢了,未曾想到儿子好像还真的有这个雄心壮志。 “父亲母亲,儿子此次去青檀书院读书,怕是要好几年,后年秋闱我是肯定要去考的,至于说春闱,我估摸着恐怕就比较难了,或许要靠两三次都未必能行,……”冯紫英对这个问题还是认真思考过的。 监生的优势就是直接跳过了秀才这一门槛,事实上考秀才并不比考举人轻松,多少人考到四五十岁都还是一个老童生,足见这里边的艰辛。 从六岁开始读书,这么些年冯紫英自认为基础还是有些的,但是科考其实就和现代高考相似,有时候不是你书读得好就能中举的,但这里边仍然要很多门道,这一点他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或者说对考举人,他略微有些把握,但是考进士,那就真的不好说了,还得讲运气,所以只能说花上几年时间来多试那么;两三次。 他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等事情上,但是当你了解到大周王朝的政治运作模式之后,冯紫英知道恐怕要最快速度融入并进入到最核心的政治中心去,恐怕考进士还是最便捷的渠道。 “两三次?紫英,若是能考上进士,便是花上一二十年来考,那也是值得的。”冯唐叹了一口气,“只是这进士恐怕不是那么好考的,爹是怕你考到后来自己都会没信心的,我可是见了太多你这种一开始雄心万丈最终偃旗息鼓回乡的。” “父亲,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冯紫英当然知道这里边的难度,但现在这条路他必须要走。 “好吧,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爹当然支持,你就好好去书院读书,其他事情不用多考虑。”冯 唐注意到对面段氏不善的眼神,又踌躇了一下。 “这样,你不是后年秋闱么?若是秋闱能考上举人,那爹答应你暂时不替你安排婚事,嗯,春闱,次年若是没把握,你十八岁时考第二次,那个时候恐怕也该有个说法了吧?” 这年头男子一般说来成亲也就是十四到十六岁之间,十八岁就算是比较晚的了,而超过二十岁尚未婚配的很少见了,除非是有特殊情况或者就是家境太差娶不起媳妇的。 冯紫英也懒得多争辩,五六年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那时候能变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了。 “爹,娘,我去书院读书,但是每旬都有一天假期,我都是要回来的,我那院里的一切都照旧,不动。”冯紫英看了一眼母亲,“云裳和瑞祥我用惯了,就让他们跟着我,昨日的事情是孩儿有些孟浪了,多喝了两盅,以后不会了。” 冯唐和段氏都有些惊讶。 儿子认错了,这可真难得。 自打儿子从山东一行回来之后,宛如变了一个人一般,成熟了许多,说话行事都自有一股风范了,弄得冯唐和段氏在与儿子商谈很多事情的时候也经常不知不觉的跟随着冯紫英思路在转。 有时候反应过来时,基本上都形成了定论了,再一回味,也觉得儿子所说的也的确有道理,于是对儿子的很多意见都格外重视起来了。 像这等主动认错,便是以往都极其稀罕,今日却有了,连冯唐都忍不住打量了一番段氏,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儿拿捏住了儿子的要害,逼得他认错。 段氏其实也一下子就回过味来,脸色复杂,轻轻哼了一声:“行了,你也别在我面前装了,瑞祥昨晚送你去贾府,都不知道叮嘱你?他就没错?云裳这丫头成日里嘴巴不饶人,日后怎么在你屋里呆着?我本说打发她去后房,……” “母亲!”冯紫英眉毛微微一扬,他可不是贾宝玉,面对长辈不敢据理力争,自家屋里的人都护不住,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可能是也感受到了冯紫英的不悦,冯唐睃了妻子一眼,淡淡的道:“好了,铿哥儿,你屋里的事儿都不动,不过你自个儿要管好,我知道你是个有定见的人,不过你自己有主意,不代表你身边的人也都行,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谢谢爹和娘了。”冯紫英赶紧起身道谢。 要说他这已经是侵蚀了母亲的内宅管理权了,府里的仆从小子丫鬟婆子,论理如何安排打发都是段氏的权力,轮不到冯紫英来插话。 不过冯唐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对瑞祥和云裳都很照拂,所以也才插话,免得妻子若是不醒眼和儿子僵起来就不合适了。 见儿子起身躬身道谢,段氏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她自然也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性子,尤其是这段时间变化。 不过纵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那也得讲规矩,这冯府里的事情,自己还没有交权,那就还轮不到儿子来指手画脚。 既然搞定了事情,冯紫英自然不会在父母面前多逗留,找了个借口便溜了。 “夫人,紫英大了,有些事情也得要照顾一下他的情绪和面子,我知道你是为他好,但他的性子你也知道,而且这段时间里他的表现你也看到了,所以么,有些事情只要不是太过分,就由着他吧,左右他也马上就要去书院读书了,平素也没几时回来。” 冯唐的话让段氏也是叹了一口气,“老爷,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疼他?你也知道我是为他好,瑞祥也就罢了,云裳那丫头生就一副狐媚子模样,都说那长大了更不得了,得刮骨吸髓,一般人哪里承受得起?张太医那边教的习练法子,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我们冯家就只有这一个独苗,可不能被这些个狐媚子给祸害了,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云裳进他的房!” 冯唐皱了皱眉,“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云裳那丫头也不过就是比府里其他人生得俊俏一些,怎么就成了妖精了?我看那丫头的性子不是那种人,还有,紫英的性子,我信得过,不必杞人忧天。” 新的一周,三江了,求推荐票 新书期已过,也有二十多万字了,兄弟们可以放心收藏阅读,帮老瑞宣传宣传。 本书就是历史官场养成文,注重一步一个脚印攀登养成,以正合,以奇胜,官场历练登顶,无外如此。 相信老瑞可以给兄弟们带来一本不同于其他历史小说的别样风味,老瑞有这个信心。 红楼小背景,晚明大背景的半架空,我相信这能符合很多人的口味,所以请兄弟们多给票,多书评章评建议,多点赞,加入书单! 甲字卷第八十七节自己的人脉 两口子拌嘴的时候,冯紫英已经出了府门。 张谨和赵文昭回京了。 一般说来,这等龙禁尉,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官都是敬而远之的,文臣是轻蔑不屑,皇家家奴,如何能入士大夫们的眼? 而武官观感要复杂一些。 一来龙禁尉这帮人是皇上的爪牙,眼里只有皇上,不会有任何交情可讲,二来这帮人也是善于寻隙探缝,找出把柄,作为自己立功晋升的台阶,武将们哪个敢说自己干净得很?所以下意识的武官们都不愿意与其打交道。 这也使得锦衣卫(龙禁尉)越发称为大周朝廷里边一支特殊的存在。 关于临清民变的相关军报早就报回了朝廷,但是一些更深层次的细节却需要一些时间才慢慢收集起来上报。 恰恰是这些后续的细节调查往往才能揭开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冯紫英自然不会有其他人那么多顾虑。 在他看来,锦衣卫(龙禁尉)既然是大周王朝政权架构中的一部分,而且运作了这么多年,自然也就有其存在的道理,既然回避不了,那就应当考虑如何让其为自己所用。 所以张谨和赵文昭进京消息一传来,冯紫衣就在第一时间准备去拜会。 龙禁尉沿袭前明锦衣卫格局,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南北镇抚司,几乎全部承袭下来,在十三省均设有半公开的办事机构。 像张谨便是龙禁尉负责山东地区的千户,而赵文昭算是其麾下的一个得力助手。 当然本朝龙禁尉虽然沿袭前明锦衣卫,但是在司法权力方面则大大缩水,甚至在权责性质上也有一些细微变化。‘ 比如监视地方,固然以地方官员为主,但是地方民情匪情亦属其工作职责,甚至也包括边境地区乃至敌境内的敌情政情,都在其工作职责范围之内。 “参见百户大人!是不是应该叫副千户大人了?”冯紫英的拜帖送进去没多久,赵文昭便迎了出来。 龙禁尉虽然在京师有衙门,但是其实很多时候龙禁尉却并不在衙门里办公,他们有许多半公开的办事地方,这在京师中也不是秘密。 当然更多的还是隐秘的办事点,这一处便是龙禁尉的非公开办事点,也是赵文昭留给冯紫英的联系点。 “呵呵,谢谢冯郎君的吉言了,不过千户大人那边已经有了消息,如无意外,年前可能就会下来。”赵文昭在冯紫英面前并没有多少遮掩,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得意。 龙禁尉(锦衣卫)升迁体制是单独的路径,职级晋升既不需要通过吏部,也不需要通过兵部,而是由锦衣卫内部自行决定。 除了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须由皇上会同内阁亲任,南北镇抚司和十三省负责千户,则由皇上钦点无需内阁同意,其他千户以下官员均由锦衣卫内部自行决定。 “那敢情好,未来赵千户怕是有机会接替张大人执掌山东啊。”话捡好听的说,说的人痛快,听的人舒服,冯紫英是信口道来:”听闻张千户有望回任北镇抚司?” “岂敢岂敢?千户大人倒是希望能回任北司,不过若是没有合适的位置,那也不必强求,山东距离京里也不远,人熟地熟,……”赵文昭打了个哈哈,涉及到顶头上司的趋向,赵文昭口风一下子紧了起来。 一番寒暄之后,赵文昭把冯紫英带到了张谨那里。 冯紫英送上了一份厚礼。 张谨也不客气,欣然收下,只是对方太忙,简短说了几句话之后冯紫英便知趣的告辞。 张谨甚至亲自把他送到了门口,冯紫英也是受宠若惊的连连请留步,才又与赵文昭一道回到赵文昭处。 “看来张千户是真有可能回任北司啊,我看来拜访的人不少啊,嗯,还有南镇抚司的人。”冯紫英笑吟吟的来了一句。 赵文昭讶然的看了对方一眼,难怪千户大人这个小家伙这么重视,此子是端的不凡,就这么一小会儿时间,都能看出些许端倪来。 龙禁尉内南北镇抚司分立,北镇抚司权力最大,但是南镇抚司则作为对内制约机构,拥有对北镇抚司的监察绳纪之权。 南镇抚司的人来拜会张谨,本身就意味着张谨已经具备了被南司纳入视线的资格,而一般情况下,南司很少直接对龙禁尉的地方千户予以太多关注,更谈不上拜会,而更多的是把注意力放在北司本部的机构人员中。 这些情况都是冯紫英在临清期间有事儿没事儿与锦衣卫这帮人闲谈中不动声色间摸出来的内幕。 锦衣卫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高深莫测,其内部更多的像是军方的一个分支机构一样,类似于现代社会里边某些强力机构的混合体。 其间一样混杂有很多纯粹的办事人员,甚至一些勋贵子弟混在其中捞资历和混功绩也不少,他们的警惕性和职业性都远不及其内部像赵文昭这样的精锐。 不过冯紫英这么“不经意”露了一手,也让赵文昭对冯紫英的更高看了几分,特别是他在回京之后已经听到了不少关于冯紫英的传言,什么内阁某位阁老又点评了啊,什么皇上又曾经亲自问过了啊,总而言之,这位小郎君非比寻常。 “小郎君,慎言,慎言。”赵文昭打着哈哈,“千户大人去向不是咱们能过问的,咱们要做的也就是把手里的活儿干好。” “当然,当然。”冯紫英的做派已经俨然一副资深官僚的气度,甚至让赵文昭都有点儿恍惚,“那百户大人,白莲教那边追查情况如何?” 朝廷关于此次临清民变处置的相关邸报已经下发了,但是那是看不出多少真实内容的,冯紫英更希望了解到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唔,小郎君,有一些情况,我只能和你透个大概消息,咱们内部有规定,理解一下。” 赵文昭有分寸,这也是冯紫英欣赏此人的一个主因,钱要捞,功要挣,人情要做,面子要卖,但都有分寸底线,这往往是锦衣卫内这些实力派精锐的做派。 “理解,理解。”冯紫英含笑点头。 “嗯,根据我们后期追踪查证,这一次白莲教的起事比较蹊跷,没有太多准备,更像是受到税监影响而闹事的本地力夫、砖工、织工刺激临时起意,否则难以用其它理由来解释他们为何不趁机攻下临清内城,如果他们真要起事,内城里有甲仗库,也有漕粮,还能裹挟官员,但他们却一直在外边争论不休,……” 这也是当初冯紫英最觉得疑惑的,拿下外城只知道抢掠,却迟迟不攻打内城,再说是乌合之众,若真是要造反起事,也不可能如此。 “那你们的意思是……”冯紫英看着赵文昭。 “现在就没法拿出结论,只能继续深查,但有一点还是比较明确的,此次临清民变引子是税监设卡,进而白莲教掺杂进来,而且涉及到鲁南和南北直隶都有白莲教徒裹进来,你提到的倭人操南直隶口音,我们也查过,的确有反映称南直隶那边的白莲教徒有过来的,但是最终这些人来自哪个府县,为何而来,这些就没有定论了。” 赵文昭也有些遗憾。 局面太大太乱,锦衣卫的力量也有限,只能查一些比较明显的有跟进价值的东西,而涉及到其他省那就需要北镇抚司来协调,可北镇抚司这边明显对于这个已经趋于了结的事儿缺乏兴趣。 同僚们谁也不愿意你都立功受奖了,我还得要来替你们擦屁股。 冯紫英也有些遗憾,但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锦衣卫也不是万能的,在没有更高层面或者更有力的支持下,锦衣卫不太了能会再派出多少精锐去核查这些线索进而深挖下去。 若是换了某个官员或者巨贾富绅,或许他们还能瞧在人家影响力或者身家的份上花点儿心思,但这些在各地其实都有存在的白莲教徒,就兴趣乏乏了。 没利益的事儿,没多少人会做,古今一也。 甲字卷第八十八节贾雨村 薛峻尚未来京,但贾雨村早就寓居在京里了。 贾政和王子腾如何为其谋官,冯紫英没问,但是也能从贾琏那里听到一些大略消息。 估计要等到年后才能有机会,只要不是京官,贾家和王家要为一个进士出身的士人谋划一下,还是很有底气的。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进士的分量有多重。 像贾琏、贾蓉这样的武勋子弟,背后也有贾王两家的支持,没有举人进士身份,你便是谋个知县都不能。 像贾琏只能捐个同知身份,贾蓉还得要等到秦可卿死的时候才从太监手里买个武品龙禁尉身份。 如果贾府中人你有了举人身份,只怕就能奢望一任知府,在朝里为官也大有可能。 如果是有进士身份,那妥妥的就能在朝为官,甚至有一番造化了。 这也更坚定了冯紫英要考进士的决心。 看见冯紫英亲自登门拜访,贾雨村真的是感觉到一股暖流在心里涌荡了。 他进京也快一个月了,登门拜访了贾家,王家他还没资格,冯家那边也去送上了拜帖,但那会儿冯紫英还没有返京,所以冯唐收了帖子之后也是简单见了一面,寒暄了几句就端茶送客。 在京城里贾雨村也是举目无亲,把林黛玉送到贾府,拜会之后,他便再无机会登贾家门,偶尔去一趟,除了送上几两银子给门房,打听一下消息,成日里便只能蜗居在这一处小屋里苦等。 冯紫英也是让瑞祥从贾琏小厮兴儿那里获知贾雨村居所的,所以才来这一趟。 贾雨村心性不良,但这和和自己没关系,他也并没有要和贾雨村结成什么生死之交患难与共关系的想法。 但此人进士出身,而且很快就能博得王子腾的信任,成为作为武勋的王子腾在朝中一大文官助力,足见其人还是有些能耐手腕的。 至于说后来贾家王家被其反噬,除了贾雨村本身品质问题,更多的还是贾王两家本身就已经处于衰落的趋势下,再有人推波助澜。 像贾雨村这等惯于见风使舵的人自然不可能为贾王两家陪葬了,落井下石也不过是做得过了一点儿罢了。 所以对贾雨村,冯紫英的想法是,可以用,可以合作,但是不能重用,要防一手。 “贾先生就住这里?”冯紫英皱起眉头,“那太委屈了一些,瑞祥,你替贾先生寻个更合适的地方,好歹也是患难与共过的人,在这京城里,当半个地主之谊,我还是当得起的。” “冯公子,您太客气了,住这里挺好的,真的,没事儿。”贾雨村赶紧劝阻,“京里边情况不比其他地方,我这在京里还不知道呆多久,……” “贾先生,我相信以你的本事,还有贵人相助,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也不过是暂时的,放心吧,我让瑞祥替你办好,你只管去住,其他不用管。”冯紫英大包大揽,摆摆手示意不必再多说。 贾雨村心中也是感慨,在临清就能看出此子的格局,现在看来还真没看错。 这般气度,寻常子弟如何能有? 便是那贾家号称四王八公的簪缨之族,其间也没几个像样的子弟,不如此子远甚。 “那我便谢过冯公子了。”贾雨村也就不再推辞。 说实话他现在经济状况还真的有些拮据,上京带了点儿银子,才发现这京城居不易还真不是一句套话。 哪里都要花钱,便是去贾府送个帖子都得要花销半吊钱。 这吃穿住行,样样少不了。 眼见得要入冬了,那就意味着还要添置冬衣。 这京城可不比江南,冬日里能冻死人,貂皮狐皮不敢想,但是羊皮袄总得备一件吧?棉袍总得准备一身吧,夹衣夹裤得准备两套吧? 这居处还得要说准备柴炭,要不这冬日里被冻死在屋里都还不知道,算一算这每天的花销,而且还不知道这等花销啥时候是个头,贾雨村就不敢在冯紫英面前矫情了。 想到这里,贾雨村心思也是越发热切了。 看来临清一趟还真的遇上了有缘,他也觉察出冯紫英对林黛玉是有些不一样,只是这等事情轮不到他来置喙,所以也只是视而不见。 “冯公子大名在朝中都有耳闻了,不知道公子是否有意要子承父业呢?”贾雨村的仆僮端来茶水,二人这才落座。 “暂时没那想法,贾先生,不瞒您说,我无意走武官这条路,现在我已经联系了青檀书院,乔公替我推荐,待下月我满了十二岁,便要去青檀书院读书了。”冯紫英笑着道:“您是科场前辈,论理我都该向您好好请教一下才是。” “哦?”贾雨村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冯紫英居然要想走科场之路,联想到冯紫英对林黛玉的特殊态度,心里似乎若有所悟,“你真的要准备参加乡试会试?这条路可不好走哇。” 贾雨村这番话倒是语出至诚。 科考之路几乎就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了,像冯紫英这等武勋子弟,完全没有必要去趟这条艰辛路,自己是贫家子弟,只有华山一条路必须走,但冯紫英似乎就没有必要了。 “贾先生,我当然明白这条路不好走,但是您也清楚我们冯家恐怕也不是外界看上去那么风光,和贾家、王家这些是没法比的,我觉得我自己读书还行,乔公也很支持我去青檀书院读书。”冯紫英笑了笑,“再难我也得走,贾先生若是有什么好的经验,还请多指教。” 贾雨村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这科考之路虽然难走,但是也并非毫无路径可循,青檀书院是顺天府乃至北地最著名的书院,自然有优势,我自己当年科考时也曾经总结过一些经验,只是都放在老家了,公子若是不嫌弃,我托人带到京里来,希望能对公子有所助益。” 冯紫英知道贾雨村在科举之路上是相当顺畅的,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几乎是一考一个中,十四岁中的秀才,十八岁中的举人,十九岁考进士未过,但二十二岁便一举中了进士,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了。 这等贫寒子弟请不起特别的教师授业,完全靠苦读要读出来,肯定也是善于学习总结的,而且人家敢这么态度淡然的表示愿意从江南把这些昔日书稿带来给自己,肯定还是有些底气的。 冯紫英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好意,而这其实也是加深双方关系的一种方式。 在冯紫英告辞离开时,贾雨村才轻声道:“公子,本来有些话我不该说,但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要说一说。若是公子有意要走科考从官之路,那林公那边不妨多联系一些。林公和乔公都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但是乔公是北人,林公是南人,当下朝中虽然朝廷也有意平衡南北,但是仍然是南人占主,若是得到林公的期许,又有乔公的青睐,或许公子的路还要走得顺一些。” 这番话可谓交浅言深了,能让贾雨村说这番话,冯紫英估计对方内心还很是斗争了一番。 朝廷中南人北人之争也是不公开的秘密,从前明开始,朝廷文臣便一直是南人占据主导地位,但京师却在北地腹地,而且边患也一直是以北方边境为主,哪怕倭患也未能改变这一态势。 这自然也引起了朝中北人文臣的不满。 这尤其是体现在每一科的科考中,每科的乡试名额,会试的进士籍贯,每科的总裁人选,都会引起很大的争议。 籍贯北地的朝臣自然认为北地御边付出了很大代价,尤其是像九边所在之地,每年付出巨大,在人口和经济上都无法和南方相比,自然在兴文之风上也无法相提并论。 同时由于京师乃是帝国首都,而大量从南方来京师为官经商者也带来了大量附籍人员,这又直接影响到了顺天府和北直隶的乡试会试名额,也引起了顺天府士子的很大不满。 而朝廷的以文驭武之策又是国策,这么多年下来,北方士子自然难以和南方士子相比,所以他们要求朝廷应当在科考取士上予以优待。 这种压力之下,朝廷也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予以平衡调整,特别是每科的取中名额以及主持科考的总裁和副手的确定上,都会慎之又慎,以免引起风波。 林如海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而且是探花,自然非比寻常,像乔应甲不过是三甲进士,比起林如海来尚有差距。 当然除官之后各有造化不同,乔应甲和林如海倒也各有机缘,但巡盐御史特殊身份决定了其与皇上的关系更为密切,所以贾雨村才会提醒冯紫英。 他知道冯紫英也是一个颇为乖觉之人,若是有这般机缘,自然不会拘泥,而且若是冯紫英日后真的与林黛玉有一份姻缘,日后怕是都忘不了他这个有缘人。 这也是贾雨村存着的另一份不能对人言的心思。 冯紫英都未曾想到这一出,但贾雨村这么提醒,这份情他还是要承,“谢谢贾先生提醒,若非贾先生提醒,我倒是忘了这一出了。” “其实以公子的天分机缘,倒也不必太在意这些,不过贾某琢磨,便是顺手之事,可资一用亦无妨。”贾雨村含笑道。 不得不说此人也是一个人才,只是心性差了一些,冯紫英离开时都还在遗憾,且看他日后造化再说吧。 甲字卷第八十九节狐朋狗友 回到家中,云裳又送来两份名帖。 韩奇和卫若兰的。 冯紫英一时间有些失神。 原本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似乎又慢慢开始清晰起来。 在京中国子监读书这半年里,冯紫英也还是有几个熟识的朋友,锦乡侯之子韩奇,建阳公主之子卫若兰,算是其中二人。 这二人和冯紫英一样都是荫监。 只不过韩奇几乎是从来未来监里读过书,而卫若兰呢,倒是时不时来一趟,不过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就是熬日子,等到时间一到就好除官。 卫若兰作为长公主嫡子,再是监生出身,也还是能在皇家宫廷里安排一个清贵闲职的。 文官们这点儿面子还是要给皇家的,只要别进六部和都察院,像什么龙禁尉、宗人府之类的地方,自然有他一个职位。 不过自打山东回来之后,冯紫英只到监里去打了一头,见了祭酒和司业,说了自己意欲到书院读书的事情,这倒是让祭酒和司业二人颇为高兴。 虽说是到书院读书,但是这名额毕竟是在监里,日后若真是中了举人进士,那也是国子监的几分颜面。 现在国子监情况每况愈下,也是让祭酒和司业等人即是心焦,但又无力改变,若是像冯紫英这等荫监生员能发奋图强考上一门举人进士,那当然就是国子监的门脸了。 毕竟那等各省贡监经年难得来监里一趟,无论考得多么好,那都只能算是各省名头,无人会认为只是国子监的功劳。 只有这等荫监捐监若是能考中举人进士,方能算得国子监的名声。 所以冯紫英提出要到书院读书走科考之路时,祭酒和司业也是大加赞许。 这半年冯紫英读书颇为用功,祭酒和司业都看在眼里,现在既有这般宏图壮志,自然要好生支持一番。 二人都是鼓励他好生读书,争取考上,至于这边点卯应到,一并不是是问题,便是需要历事时,也又其他周转之法可以调剂,总而言之,一切以科考为上。 见冯紫英拿着帖子出神,云裳也不打扰,悄悄蹩出门去,替冯紫英泡茶送进来,冯紫英这才惊醒过来。 一旦进了书院,只怕就要与原来的这等关系断了,这一旬才一日休息,而且冯紫英也希望彻底放下其他心思来好好读书,若非如此,要想考上举人进士,便是不可能之事。 迟疑了一下,最终冯紫英还是觉得需要把这些需要维系的关系维系下来,毕竟读书也是为了日后授官,而授官之后一样需要各种人脉关系,这个时候断了,日后再要接续回来,那就没那么容易了。 正好自己后几日便是十二岁生日,不妨在家中小规模设宴,也顺带把自己的去向和大家有个交代,想必大家也能理解。 ********* “真没想到,紫英真的要去书院读书,而且还是青檀书院!”有些酒意的锦衣少年踉跄着走到车厢边上,一只手扶着车厢,便开始宽衣解带,就要不管不顾的小解。 “是啊,谁曾想到冯家也要出读书人了,真正稀奇。”另外一个腰系玉带面若冠玉的少年郎打了一个酒嗝,迎着风险些就吐了出来,赶紧避开风头,“我还以为紫英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这半年他奋力读书是早就有打算了。” “你说咱们这勋贵人家又有几家真正读出书来?我看那冯大郎也不过是想要借此机会避避风头罢了。” 已经一只脚踏上车辕的男子年龄要比其他几人大几岁,摇摇晃晃的爬上车,靠在车厢门框上,斜着醉眼。 “他老爹前段时间不是折腾得厉害么?我听那王德说,大郎他爹一门心思想回大同,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正好赶上大郎这一回在山东弄出了一点儿名声来,又觉得有戏了,但又怕人家说他们家是风吹草动招摇,所以才会如此吧?” 这话就有些不厚道了。 其他几人脸色都有些复杂和不好看,望向此人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不悦和轻蔑。 怎么说都是才从人家屋里吃了酒出来,好歹平时都还是一副肝胆相照的朋友,怎么前脚才他出门,这就开始背后嘀咕起人家来了,甚至还把人家长辈都拖进来了? “别用这眼光看我,我这人实诚,不喜欢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王德什么人,你们不知道?”那年长青年一只手扶着车厢门框,一只手撑着车辕,吐着酒气,”他爹是兵部右侍郎,据他说,大郎他爹为了去大同去找过他爹,可最终这事儿还是没成,后来大郎在山东那边儿的事情传回来了,大郎他爹就没有去找了,听说是连皇上都知晓大郎的名字了,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 几个人虽然都是监里混世的,但是家庭出身摆在那里,对于很多事情那也是无师自通的。 “也俊,你是说皇上……”韩奇,就是那个在车辕边儿上尿尿的家伙,这个时候似乎清醒了不少,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至于吧。”卫若兰也脸色微变,连连摇头。 陈也俊,也就是那个最年长的青年耸耸肩,”谁知道呢?你不觉得大郎现在突兀的要去读书,有点儿不一样么?” “大郎从大同回来之后就一直刻苦读书,这咱们都看在眼里,他回来之前我们也有好几年没见着他了,听说他在大同那边就一直请得有塾师教他读书,……” 卫若兰就是那个锦袍玉带的少年,下意识的替冯紫英辩解道。 “呵呵,那说明什么?”陈也俊淡淡的道:“冯家叔父早有打算了嘛,算了,咱们不说这事儿了,和咱们也没多大关系,只是大郎去了青檀书院,怕是难得出来了。” 三个人加上冯紫英,都在国子监里混日子,陈也俊年龄最大,已经十六了,韩奇则刚满十五,卫若兰距离十四岁还差点儿,冯紫英虽然喊的是大郎,但是年龄却最小。 韩奇是锦乡侯嫡子,未来是要承袭爵位的,卫若兰不用说,长公主嫡子,陈也俊则是弘武将军陈道先之子。 “若大郎真的能读出来,倒也是一条路,就怕他在书院里熬不下去,没几天就被赶出来。”韩奇岔开话题,“只可惜我不是读书的料子,不然真要陪大郎去读一回书。” “你去?你从哪里拿到青檀书院的推荐信?”陈也俊冷笑,“你真以为这封推荐信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到?” 陈也俊的话让韩奇一愣,而卫若兰也若有所思。 “那也是大郎的机缘,正好和那乔应甲……”韩奇不服气的道。 “你想多了,乔应甲何许人?岂会轻易替人推荐?”陈也俊眼睛微微眯缝起,早无先前的酩酊模样,“大郎他们家怕是早就在谋划了吧?” “不对,你不是说那王德在说冯世叔一直想要去大同么?”韩奇立即质问道。 “哼,或许就是虚晃一枪呢?又或者人家早就寻好退路呢?”陈也俊目光变得飘忽不定,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摇摇头:“散了吧,早点儿回去休息,睡一觉起来,问问家里人,也许就能明白了。” 说完,便径直离去。 韩奇有些疑惑的看着辚辚车轮声消失在街里,转过头来问道:“若兰,今天也俊兄为何有些失态了?不明白他说的这些神神叨叨的话语是啥意思,你听懂了么?” 卫若兰也一直在思考陈也俊的话,他生在皇家,接触的东西更多一些,但是越是了解得多,就越是心惊胆战。 陈也俊的话里话外已经隐隐在指向着某些东西,牵扯到太上皇和当今皇上,甚至还有更深层次的一些东西,他不敢往下多想。 准确的说,韩奇、冯紫英、陈也俊都属于武勋子弟,卫若兰勉强可以算。 他的父亲是驸马,但是也算武勋子弟,不过多了母亲是长公主这一层关系,又不能完全算是武勋子弟了,所以以前他一直对这些方面不太敏感。 今日陈也俊阴阳怪气的话语却不能不让卫若兰深思,甚至他觉得陈也俊是有意在透露出一些什么来。 但为什么要当着自己二人说,却又在冯紫英的酒宴上闭口不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更耐人寻味了。 猛然间卫若兰意识到原来在国子监里这么久结成的同学情谊似乎在这一顿酒之后,就被某些东西轻轻戳穿,各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若明若暗起来。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一节锋芒初露 冯紫英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去青檀书院读书,并且获得了乔应甲的推荐信会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 特别是在自己这一帮算得上是同学兼“朋友”中有如此感受,如同在很多人心中扎入了一根刺。 之前他曾经考虑到过像冯家这样的武勋家族,自己作为嫡子兼独子突然要去读书参加科考,可能会引起武勋群体的一些反应。 但有像贾家贾敬、贾珠这样的先例在前,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冯家现在这样不上不下,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如果不找门路,肯定就会慢慢没落下去。 自家父亲的情形大家都能看得到,那么自己读书参加科考也勉强算是“走投无路”之举。 但是他没意识到自己去青檀书院读书,尤其是获得了像乔应甲这样的文臣清贵推荐,又恰恰处在了山东之行处置了临清民变之后,连皇上和阁老们都给予了好评,朝里朝外万众瞩目的这个骨节眼儿上,对某些人的触动有多大。 哪怕是父亲撤回了想要去谋大同镇总兵的想法,依然让有些人心里难以释怀了。 此时的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物资上的,思想上的,心理上的准备,蓄势待发的要去青檀书院读书了。 青檀书院位于城外宛平县东部一处的小集镇外。 名义上这里是宛平县管,但是宛平县和大兴县几乎是将整个京城瓜分,城里的坊,城郊的厢,再加上再往外的乡里,宛平和大兴两个县就是夹在这种复杂的管理模式最基层中。 城内城郊的坊厢自然是有权管的,但是县里有权管并不意味着你就能管完,还有更多的机构要插手,像五城兵马司,像工部,像龙禁尉,像……,很多。 冯紫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坚决拒绝了瑞祥和冯佐等人相送,冯紫英自己背着一个被卷和书箱,让府里马车把自己送到了小镇上,就步行前往书院了。 青檀书院学风严谨,而且士子多是来自贫寒家庭,冯紫英琢磨着恐怕这些人天生就对那富贵人家子弟有一种仇视感,尤其是一些心胸狭窄者恐怕更甚,没有必要去招人眼目。 虽说这些人日后一旦中举为官之后也很大可能性会变成富贵人家中的一份子,但估计很多人现在却还没改羡慕中却还仇富的“初心”。 柴门,土墙,平房,在不高的院门上方一副牌匾,青檀书院四个字遒劲有力,一看就是大家所书,而门口也有一副楹联。 “立功立德,说文九千字;问心问道,著书数万言。” 冯紫英咀嚼了一番,微微点头,口气不小,但是也当得起,毕竟是文人士子的楷模,这般夸口倒也符合那份气性。 看来这青檀书院还真的是有些风骨,想自己这等武勋子弟要进这书院里读书,只怕前期还得要受不少白眼和夹磨了。 双扇柴门半掩,板条青石垒砌而成的台阶只有三级,却异常宽厚。 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就是自己未来可能要学习生活几年的地方。 如果运气好,那么六年后自己可以考上进士,如果运气不好,甚至可能要九年甚至十二年才能登科。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要走这条路,要想在这个时代更好的生活和生存下去,其他路都行不通。 刚来的及走上台阶,门内已经有人的说话声传过来:“听山长说这几日还有新的同学入院?” “唔,好像是,不就是那个在山东民变里大出风头的纨绔子么?” 另外一个声音明显不是北地口音,南方口音很重。 但是究竟是哪里的口音,冯紫英也说不清楚。 怎么听起来不像南直隶和闽浙那边的口音,倒有些像湖广川滇那边的口音,不是说这青檀书院还是以北地士子为主么? “哦?真的要到我们青檀书院来?我还以为是一时传言呢?这等纨绔子到我们书院干什么?”那有些像是晋地口音的年轻声音有些不忿的道:“那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才该是他们这等人去的地方吧?” “那也不一定,山长不是提倡有教无类么?什么人来都没关系,只要能受得了我们书院的规矩,吃的了我们书院的苦,秉行我们书院读书的目的,那就没问题。” 就在冯紫英还觉得此人态度倒也中允时,却听的对方话风一转:“不过这等武勋子弟怕是仗着有几分蛮力,碰巧赶上了一场功名富贵,可能就觉得读书也能一蹴而就了,来几天就能明白读书和那等蛮勇之事是不一样的,非滴水穿石经年累月不行。” 这厮! 冯紫英又好笑又气恼。 自己人还没来,却已经被这帮人给诋毁得不行了,看来勋贵们在这些士子们心目中的印象已经糟糕得无以复加了。 那怪文臣们对勋贵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想一想这些人未来就会试大周王朝文臣中的中流砥柱,勋贵们怎么可能讨得了好? “那是,一帮子粗鄙武夫,觉得能使枪弄棒,就能平定天下了。”那南方口音更是不屑,“治国平天下,可不是靠耍刀弄棒,还得要靠《论语》。” 半部论语治天下?冯紫英轻笑,这厮口气倒是不小。 “我等十年寒窗苦读,便是要为君王治天下,岂能与那等坐享父辈余荫之辈为伍?”那晋地口音的年轻声音顿了一顿道:“若是来人能自省自强,倒也罢了,若是以为于朝廷有几份功劳便要傲岸自诩,我等便是甘受院规惩戒,亦要上书山长请逐此人。” 冯紫英简直要无语了,自己人还未到,这边就已经要驱逐自己了,至于么? 自己和他们也没有冤仇,就算自己是武勋子弟,但也不至于这般不受待见吧?这让他很不解。 “哟,青檀书院的风气便是背后道人是非?” 冯紫英从来就不是那种甘于平淡的人,在朝里朝外都关注自己的时候,他需要保持低调,那是因为自己的确没有那份实力来扛得住这份瞩目。 但是到了书院,这就不一样了。 这里边都还是一些尚未出仕的青葱士子们,要想在他们当中立住脚,甚至要想成为他们中的佼佼者,成为他们的领袖,自然不可能藏锋于匣,最起码也要偶露锋芒让有些人见识到自己的光芒。 “我一直以为青檀书院会以包容天下的心态和风气来面对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明道授业解惑,有教无类,被泽天下,否则何以领袖顺天府乃至北地?如何能与金陵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竞风流?” 一连串的反问让两个刚走到门口年轻士子脸红筋胀,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很显然这个站在大门上准备进来的少年郎就是他们提到的那个“纨绔子”。 背后说人本来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二人也是谦谦君子,本来只是一种随口的情绪发泄,却未曾想到会被当事人刚巧听到。 若是上升到了对青檀书院的学风院风的质疑,进而影响到学院的名声,那他们二人便吃罪不起了。 尤其是先前自己还在说有教无类,这会儿却被人拿住这句话反击过来,尤其是本身此子现在在朝里朝外就声誉甚隆,真要被他借势把这些言语抖落出去,被那正找不到合适机会攻讦打压自家书院的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逮住这个把柄,还不得要搅得乌烟瘴气? 那名操着晋地口音的少年郎也只是略微一迟疑之后,便主动踏前一步,一个深鞠躬拱手行礼。 “兄台说得甚是,鄙人德行浅薄,囿于门户之见,在此向兄台道歉,请兄台谅解!” 见同伴果断道歉,那个一口南音的少年也是赶紧上前,依葫芦画瓢,满脸诚恳的道歉。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二节难缠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一番强硬指责,居然引来对方如此坦荡率然的道歉认错,心里也是顿时对青檀书院多了几分期盼。 偶然相逢的寻常学子,也能有这般恢弘气度,足见此家书院端的不同凡响。 既然人家认错,冯紫英当然不会抓住不放,而且这也是树立自己良好人设的最佳机会,一把放下自己的被卷书箱,赶紧扶起二人。 “二位兄台无需如此,小弟也是一时不忿,而且若非小弟属于特例,两位兄台所下判断也非妄语,小弟也就是山东一行之后感悟颇多,方才决定摒弃以往浑浑噩噩之生活,来青檀书院自我砥砺,也承蒙乔公优遇,方才与我这等机会,日后还希望二位兄台不计前嫌,多多指教。” 若不是看到冯紫英满脸诚挚,目光澄澈,二人都要以为这家伙是在说反话了。 不得不说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冯紫英一身朴素青衫,又是自己背负被卷和书箱步行前来,加上生得相貌堂堂,剑眉星目,气度不俗,昂扬之气溢于言表。 而且态度在一番义正词严之后又一下子变得这样通情达理,表现出来的胸襟气度委实让人心折。 眼前这两人也不过就是十四五岁,再是怎么热血激扬,那也不过是瞬间情绪爆发,真要上了场,还得要抓瞎。 所以被冯紫英这一硬一软两招给弄得心情跌宕起伏,顿时对冯紫英的观感也变得不一般起来了。 “不敢,不敢,太客气了,……”晋地口音的少年下意识的拱手,另外一名南音的黑瘦少年也是讷讷拱手。 “小弟山东临清冯铿冯紫英,请教二位兄台尊姓大名。”冯紫英也拱手作揖一礼,温然道。 “山西保德陈奇瑜。”晋地口音男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坦然回答道。 另外那名南音腔黑瘦少年见同伴已经回应,也是拱手一礼:“云南府傅宗龙。” 冯紫英恍惚了一下。 陈奇瑜和傅宗龙两人的名字似乎耳闻过,但是却又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他可以肯定绝对不是《红楼梦》书中人。 像前几日里生日宴上的陈也俊、卫若兰和韩奇三人,他都有印象,都是和自己一样的武勋之后,和四王八公都属于一个群体,所以他记忆很清楚。 这二人年龄和自己相仿,若是《红楼梦》书中人,肯定是和贾府有瓜葛的人。 但这二人显然是贫寒士子出身,不太可能和贾家有什么瓜葛,所以只能是前世中这个年代里的人物。 只是不知道这二人是不是和左良玉一样都属于潜在的牛人。 他对晚明那段历史记忆的确没有多认真的了解过,如果是袁崇焕、洪承畴、史可法、熊廷弼、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郑芝龙父子等这些明末人物,他肯定有印象。 但除了这些人,甚至年代还要往前推一些的晚明,他就有些模糊了。 “陈兄,傅兄,小弟初来乍到,对书院读书学习规章制度一无所知,还望二位兄长日后多予照拂。” 既然二人都已经勉强“接受”了自己,冯紫英自然打蛇随棍上,没有给对方以推脱的机会。 两个人也没想到这冯紫英如此自来熟,三五两句话就能沾上来,让你想要脱身都不能。 院里边的同学对这个新来的“风云人物”都不太感冒,觉得这等勋贵子弟就不该来青檀书院,而学院接受这等纨绔子弟进学院,弄不好就会带坏学院风纪,届时遗祸非小。 自己二人当时也是极力支持的,现在却弄成了这样一副模样,还不知道回去之后如何向其他同学交代? 只是要让二人现在重新翻脸,这二人又委实做不出那等卑劣之事,所以这等两难之下,更是让二人如坐针毡。 想要拂袖而去,却抹不下脸来,要让二人就此接受此人并且还要和其他同学站在对立面,这又是二人所不愿意的。 见两人表情尴尬,冯紫英也大略猜测到了一些什么。 不过他可不打算就此放过二人,好歹也要把二人拖在一起,趁着对方还心存歉疚心里,就要把这份资源用足。 “二位兄长,我知道紫英在很多人印象中不太好,但是乔公是何等样人,纵然一些同学不知晓,但是陈兄肯定是了解的吧?”冯紫英好整以暇,“乔公不是那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所以如果有人非议冯某,某可不予理睬,但若是诋毁乔公,便是冯某也是不依的。 陈奇瑜和乔应甲都是山西人。 乔应甲现在身为巡漕御史,进士出身,也算是山西乃至北地很有名气的官员,也是陈奇瑜这等士子的科场前辈兼同乡。 而这等同乡之间的渊源关系在这个年代往往都是最需要珍而重之的。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节,便是陈奇瑜和傅宗龙二人仍然对这位有些忽冷忽热的冯紫英心存偏见,但是听到这番话之后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真的厉害,绝非外界传言所说只是凭着一时蛮勇和运气,才能在山东民变中剪了个头彩。 而且陈奇瑜的体会更深。 乔应甲是朝中山西籍官员的中坚力量,且口碑甚好,而自己作为山西士子,冯紫英话里话外虽然说无需对非议他自己的话语介意,只需对敢于诋毁乔应甲的言语作出回击。 但山东民变处置已经将冯紫英和乔应甲绑在了一起,而且也二人都因此事获得了朝廷嘉誉,加之乔应甲又为冯紫英给山长写了推荐信,这等关系就更见紧密,如何能分得开? 若是真的有人攻讦羞辱冯紫英,自己只怕也只能挺身出面辩解了,否则这话题便会轻而易举的转移到乔公身上。 到那时候,恐怕不仅仅是自己,学院里所有山西籍学子都无法坐视,立马就得要引发一场波澜。 越是深想,陈奇瑜便觉得眼前此子小小年纪,心机却如此深沉,弄不好这找乔公写推荐信也是对方早有蓄谋之举。 只是眼下此子表面上却是一片风光霁月的气派,落落大方,处处占理,让人竟然找不到理由来拒绝。 陈奇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吃瘪的感觉。 他年龄虽然不大,但是在北地士子占优山西籍士子一是一大群体的书院生员里亦是佼佼者,却未曾想到今日一开门就被人家来了一个下马威,而且这还是自己自找的。 有些懊恼,但是同时也对这样一个一看就知道不是简单人物的家伙要加入书院颇怀期待,陈奇瑜淡淡的道:“冯兄弟这恐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想若是冯兄弟在书院里能和其他同学一样,我想无论来自哪里,由谁推荐,这都不重要,我们青檀书院的同学这点儿气度胸襟还是有的,……” “哦?那可能是我刚才听错了吧。”冯紫英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但无论如何,还是要请二位兄长多多关照,如果可以的话,请叫我紫英就好。” 这可真的是沾着就来。 陈奇瑜和傅宗龙相顾苦笑,被人拿到了短处,这等时候还真的不好拒人千里之外,而且说实话,眼前此人也的确很难让人生出讨厌的情绪。 陈奇瑜这才站定,面对冯紫英,正式的一拱手:“保德陈奇瑜,紫英可以叫我玉铉。” 那傅宗龙也有样学样,一样拱手正式一礼:“云南傅宗龙,可以叫我仲伦。” “玉铉兄,仲伦兄!”冯紫英也正式回礼,然后展眉笑道:“鼎玉铉,无不利,大吉,玉铉兄好字!仲伦兄必定是个讲求规矩之人,紫英也是,日后必定要多多请教。” 玉铉和仲伦无疑就是二人的字了,冯紫英借二人字示好,虽说有些直白,但是冯紫英年龄比他们小,这般态度起码也是心存好意,二人倒不好不接受,都只能道谢。 这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在这柴门边上盘恒了半晌,这个时候陈奇瑜才猛然想起人家是背着东西来入学的,这样在门边儿上纠缠半天算什么? 二人才要帮忙替冯紫英拿起被卷和书箱,不过却被冯紫英竣拒,直言自力更生乃是书院规矩,从踏入书院第一天,就要遵守,他有此决心。 二人也不坚持,带着冯紫英先去书院宿舍门口将被卷书箱放下,然后带冯紫英去山长处报道。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三节山长 一踏进那间并不宽敞的房间,冯紫英便深深鞠躬一礼,然后递上推荐信:“冯铿拜见山长。” “你便是临清民变中一跃而起的冯家大郎?”良久,座上男子似乎放下了推荐信,低沉淳厚的声音响起:“汝俊兄先前就曾经与我来信,对你赞不绝口,这封推荐信我看了,亦是评价颇高,不知道你自己觉得你是否当得起这般赞誉呢?” 冯紫英心中略微一紧,又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心中也在默念。 齐永泰,字乘风,号白石居士,北直隶保定府人,元熙二十六年进士。 此人性格刚毅坚忍,大气过人,仕途却是颇多不顺,曾任兵科给事中、吏部员外郎、江西学政、户部右侍郎等职,元熙四十年被免官后就任青檀书院山长。 其在兵科给事中任上时名声最为有名,连续封驳时任兵部尚书和兵部左侍郎之上书建议,引发兵部尚书和兵部左侍郎以辞职相抗。 最终皇上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不得不下旨要求齐永泰撤回封驳,但遭到拒绝,后齐永泰辞官。 三年后齐永泰复起任吏部员外郎,后又转任江西学政、户部右侍郎,因与户部尚书在九边军饷上的观点分歧,最终被免官。 冯紫英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要来青檀书院就读,自然就要搞清楚这个书院的底细。 青檀书院核心人物目前来说两名,一是山长齐永泰,二是掌院官应震。 齐永泰是北人,而官应震则是南人。 官应震是湖广黄州府人,比齐永泰晚一科进士,曾任南阳知县和户科右给事中,后任南京都察院监察御史、陕西布政司右参议。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别看青檀书院号称风纪最佳,但是内部一样也有派系。 像齐永泰为山长,又是典型的北方人,北直隶保定府出身的进士,而掌院,也就是负责书院日常事务的角色,官应震则是典型南人,代表着湖广籍的进士出身。 青檀书院最初是以北地士子为主,但是以有教无类作为宗旨,如果你连地域之见都不能打破,何以服众? 所以,齐永泰执掌青檀书院之后就开始有意识的打破地域界限,欢迎南北各地士子到青檀书院就读,而官应震出任青檀书院掌院也是这一趋势加强的结果。 虽然从几年前就开始大力吸收南方士子来青檀书院就读,但是总的来说书院仍然是北方士子占多,只不过这种趋势正在慢慢变化,变得更加平衡。 当然有官应震这个湖广人在,书院在吸纳南方士子来就读的时候也就并未局限于学风最盛的南直隶、江西和浙江那边,而是更为平衡的把湖广、云南、贵州、四川这些地方的士子都纳入了进来。 这些情况冯紫英也是很花了一番心思才从各个渠道打探得来的。 贾雨村很是为冯紫英在这方面提供了一些渠道和消息。 他是元熙三十五年的进士,比乔应甲、齐永泰晚了三科,比官应震晚了两科,如果不是因为贪酷被罢官,此时亦有可能入朝担任京官了。 虽说他现在落魄,但是好歹也还是有些人脉关系,只不过他这一科的同年们因为他出事儿大多对他冷遇。 好在他还是能找到那么一两个熟识的同年,亦有消息灵通知道他攀上了贾王二家这条线可能即将起复的人,愿意主动交好他,所以冯紫英委托他打听消息,也还算是找对了人。 除了贾雨村外,冯紫英也委托卫若兰帮他打听了一些这方面的情况。 好歹卫若兰母亲是长公主,其父现在虽然只挂了一个闲散职衔,但却尤喜附庸风雅,门下清客甚多,甚至不乏秀才出身却又受不了外埠清苦生涯而宁肯窝在京中的老文人。 这些人平日里无所事事,便以八卦朝廷内外闲闻轶事为趣,冯紫英也就是通过卫若兰找到一二清客,一顿酒加上两封银子便能知晓不少科场秘闻。 齐永泰的这一句话就让冯紫英须得要好好思考一番,如何回答才能入齐永泰法眼,却又不能太过于出格。 “山长这个问题让学生不好回答,但尊者问,不敢不回答。”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这才回答:“是否当得起这份赞誉学生以为并不重要,此事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值一提,亦是朝廷可能觉得冯铿年龄幼小能行此举,或别有用意。” “哦?”齐永泰来了兴趣,微微颔首,“别有用意?那你觉得朝廷的用意何在?” “小子拙见,或许是朝廷用以鼓励地方为官者当锐意进取勇于任事,而非瞻前顾后疲怠推诿。” 冯紫英清楚虽然乔应甲给了自己这样一封荐书,但是只能算是把自己送进了门,但自己能不能在书院里站稳脚,还得要取决于几方面。 而齐永泰就是最关键的一环。 那么自己这道题的答案就必须要让齐永泰满意,而且还得要有新意和深意。 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很容易,齐永泰可能也会看在乔应甲的荐书上予以放行过关,但是这却不是冯紫英想要的,他需要给对方留下一个深刻印象。 齐永泰眼中掠过一抹激赏的光芒,难怪乔应甲在先前的信中称赞此子不但胆魄过人,而且对朝中形势的观风辩势能力更是超强。 这还让他很有些疑惑。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而且又是寻常勋贵出身,若说胆识过人说得过去,但观风辩势指什么? 是指对朝廷内外的格局气象的看法,甚至更深层次一些就是对朝廷未来走向的揣摩。 这是敢用在一个十二岁少年郎身上的? 所以齐永泰对自己这个同科用在冯紫英身上的谀词很是不以为然,甚至是很不满意,觉得乔应甲是昏了头。 但就是这么一个问题,就足以让齐永泰对冯紫英刮目相看了。 这等武勋子弟居然有这般水准?还是有人之前就指点了对方? 问题是谁知道自己会问他这个问题?难道还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显然都不可能。 那就是这个少年郎可能在临清民变之后的确有些领悟,可能也有人指点他,所以有了一些猜测,所以才能在自己面前这般,甚至不排除就是乔应甲本人的布置。 但能让乔应甲这般使劲儿的,肯定也不是易与之辈,齐永泰还是对自己这个同年有些了解的,不是那种蝇营狗苟之辈。 这只能说明乔应甲的确很看好此子。 冯紫英的这两句话几乎是点穿了当下朝廷面临的一些困境。 太上皇秉政多年留下来了“丰厚”的“政治遗产”,尤其是在后期的政务懈怠十分突出。 懒政怠政已经成了朝廷的一大痼疾,而很多朝臣也体会到了太上皇的一些心思,所以在政事上全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实际上很多政务工作都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 这种风气就慢慢遗留了下来,甚至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心安理得。 齐永泰在当给事中时候就很看不惯朝中一些衙门和主事的表现。 现在武勋子弟中居然走出来一个要读书的,而且一语点穿当下很多问题面临的困境,乔应甲推荐过来,应该就是有点儿要好好考察和培养的意思。 特别是太上皇的影响力会渐渐消退,当今皇上首倡忠孝治国,基本上沿袭了太上皇的治政风格,还不怎么看得出来皇上的心思。 但是齐永泰一直坚信这样的形势不可能再持续下去,否则大周王朝一旦再遇上一个像壬辰倭乱的大事儿,就真的要一蹶不振了。 只不过现在太上皇还在,皇上又提倡忠孝,不可能骤然推翻原来太上皇的许多东西,但齐永泰一直在观察,而乔应甲推荐而来的这个冯紫英,无疑就是一个风向标。 皇上专门嘉誉了李三才、乔应甲和陈敬轩的果决行动,也对冯紫英的勇武表现交口称赞,这个情况齐永泰自然有渠道能知晓,他就一直在琢磨。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四节政治天才? 而今日冯紫英的一番话更像是一下子拨开了一直半隐半现笼罩在自己面前的那层薄纱。 齐永泰认为皇上其实已经觉察到了很多东西,但是处于这种特定的情形下,他不可能做太多。 看起来只对李三才予以了晋升,但实际上就是从右佥都御史升为右副都御史,兼任了河道总督,而河道总督实则是早就议定了的事情,便是没有这次山东民变之事,也会让他兼任。 唯有这个右副都御史算是对其表现的认可。 可是对乔应甲这个“功臣”却没有动静,现在看来,这也是皇上有意在淡化这方面的影响,避免引来无谓的猜测,可是对冯紫英的高度赞誉就更意味深长了。 这家伙是武勋之后,谁都知道武勋是太上皇的基本盘,而他的表现朝廷无论怎么赞许嘉誉都不代表什么。 但现在这一位却又来青檀书院来读书了,这又能让人浮想联翩。 总而言之,这个家伙现在居然成了一个极其独特的存在,这家伙任何一个动作,都能引来各方的仔细揣摩。 想通了这一点,齐永泰也不得不佩服自己这个同科将冯紫英推荐到青檀书院来是极其高明的一手。 微微点头,齐永泰目光里虽然颇有欣赏之意,但是他也知道此子来到青檀书院就是一柄双刃剑。 现在看起来还没什么,但是齐永泰相信已经有很多人在关注着此子的青檀书院读书之行,未来此子在青檀书院的点滴恐怕都会传递到各方。 只不过齐永泰从来就不是畏惧这些的性格,既然来当了这个青檀书院的山长,他早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思想准备。 “那以你山东之行的这一趟所见所闻,可曾感觉到咱们大周的这些弊病?”齐永泰语气更见犀利,目光如炬,直视对方。 他还要考验一下此子的胆魄,这份胆魄可不是简单的凭着武勇搏一把的胆魄,而是要考验其在政治洞察力背后的政治胆魄。 这个问题问得刁钻而又厉害,让冯紫英有些不好回答。 若说没什么发现,只怕会让齐永泰有些失望,会觉得自己胆怯,若说有发现,只怕齐永泰还会更进一步提更多的要求,而一旦在书院里传开,也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冯紫英可从未指望过青檀书院就会是一潭静水,水面或许看似安静,但是水下恐怕一样隐藏着太多的波澜。 思考了一下,冯紫英也知道这个问题无从回避,但如何回答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他需要斟酌一番。 “山长,我想这个问题其实不算问题,哪个地方敢说它没有半点毛病问题?而且很多问题也绝非某一人某一任官员造成的,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造成这些问题的因素也很多,……” 冯紫英不敢说深了,再说下去就只用唯物辩证法的两方面来阐述了,那估计齐永泰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某个政治对手别有用心,专门派来讲这番话了。 没有那个十二岁的人可以对政治上达到这样的真知灼见,虽然对于学过政治经济学的冯紫英来说,很多道理在后世其实都是再寻常不过了,但放在现在,那就是振聋发聩的惊天之论。 但齐永泰对这番话却不满意,太过于含糊其辞,模棱两可。 如果是一个老官油子这么说,没问题,怎么这家伙才十二三岁也学到了这一套? 见齐永泰皱眉,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的话难以让其满意。 看样子还得要撂点儿干货出来,否则也对不起乔应甲在信中对自己推崇备至,同样不利于日后自己在书院里迅速打开局面,确立自己的地位。 “山长,那我就简单就我山东之行遇到的一些事儿说说我的一些看法,未必正确准确,您姑妄听之。”冯紫英清了清嗓子,“首先是朝廷和地方上之间的配合不协调,嫌隙日深,……” “……,以税监设立为例,不说税监设立理由是否正确合理,但既然朝廷设立了,那么如何和地方上协调好,嗯,完全没有一个沟通机制和应对机制,而是各行其道,否则临清民变的苗头其实早就有了,临清城中码头、织户、窑户、商贾尽皆不满,怨气积蓄已久,临清州和东昌府地方衙门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刑部山东清吏司也一样有所耳闻,不敢说是熟视无睹,但是起码是疏忽大意,龙禁尉则是轻慢自大,……,致使一场风暴从普通民变演变成教匪叛乱,……” 冯紫英没说太详细,对具体情形点到即止。 他相信齐永泰也是官场老手,对这些东西也是一点就透,无需多说。 “……,面对突发民乱的应对机制僵化,……,像这样的民变可能引发的匪乱,对承平已久的地方来说,如何迅速应对处置,应该有一个更灵活简便的机制,而不应当还要上报济南甚至兵部,这也是此次我和漕兵、龙禁尉的人在一起时商量得出的意见,……” “……,民间社情民意情报收集缺乏一个完整的体系,龙禁尉、刑部、州衙县衙乃至巡检司,原本都可能发现的可疑迹象,却都认为该是对方的职责,互相推诿和轻信,导致变乱发生,……” 冯紫英已经注意到了齐永泰表情的变化,他知道自己在这么说下去就真的要出问题了,但势成骑虎,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好在他还是很聪明的半句没提该如何如何,只是说这里那里有问题。 齐永泰则真的是震惊了。 如果是一个三十岁的官吏能在自己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会给予对方一个非常不错的评价,起码是通过这件事情看到了存在的许多弊病问题。 但问题是这是一个十三岁,嗯,虚岁十三的少年郎啊。 再说亲身经历了这一场风波,一个从未经历过官场政务的少年,也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吧? 齐永泰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但今天却真的要乍然色变了。 “紫英,这是你这一趟自己观察所得?以前你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齐永泰难以置信,他必须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呃,山长,我以前跟随父亲在大同时,也曾经常观摩他处置军务,亦有地方上来人和边军协调事务,另外此次跟随乔公和陈公一起出征临清,还有龙禁尉的张谨张千户和赵文昭赵百户,更是带着我一道,甚至包括后来与临清州衙对接处置,几日所见所闻,可谓感受极深,尤其是乔公和赵百户对许多问题的见解让我受益极大,……” 这也是一个幌子,如果没有这样的理由,无论如何都难以释去齐永泰内心的疑惑的。 乔应甲不用说,锦衣卫中也非都是酒囊饭袋,齐永泰也不是那种一棍子打翻一船人的偏激者,虽然对锦衣卫很不屑,但是也要承认锦衣卫中也有不少干练之人。 像当下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卢嵩就曾经与他在担任兵部给事中时合作过,那就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 此子在山东民变中恰逢其时,参与到了漕运衙门、龙禁尉和临清州衙对整个民变从一开始的镇压到后期的处置中去,恐怕的确是经历了不少,难怪能提出这么多见解来。 当然这其中肯定有乔应甲和龙禁尉那位百户的功劳。 但无论如何都足以说明眼前这个才是十三岁的少年和其他同龄人相比,大不同。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五节出世入世 “唔,看来你在这一次山东之行中受益良多啊,具体和我说一说。”齐永泰脸色变得好看了许多。 没让自己坐下,冯紫英也只能恭敬的站着把自己山东之行的种种娓娓道来,具体细节上也专门点评了几个,听得齐永泰也频频点头。 齐永泰虽然在之前的信中大略知晓了一些民变情况,但是这些具体过程和细节,却不甚明了,冯紫英也充分展现了一下的口才,将这一过程也描述得绘声绘色,齐永泰也是唏嘘感慨不已。 尤其是在听闻整个山东的鲁西、鲁南乃至北直隶的白莲教徒都卷入了这一场变乱中来了时,他更是长叹不止。 冯紫英又提到了倭寇亦混杂其中居心叵测时,齐永泰更是格外震惊。 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连倭寇都掺和到了内陆腹地的民乱中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壬辰倭乱之后,倭人图谋朝鲜乃至大周的野心仍然未灭,这极其危险。 齐永泰很清楚这个时候已经不比七八年前了,壬辰倭乱耗尽了大周仅存的家底儿,可以说之所以太上皇最终传位给皇上,未尝没有在这一战中过于心力憔悴导致大病,最终觉得自己精力不济了。 现在女真人在关外越发势大,已经隐隐有超越了塞外鞑靼人的威胁成为大周第一大患的架势,如果倭人再卷入进来,齐永泰不敢想象会变成什么样。 哪怕是倭人不像七八年前那样全力图谋朝鲜,只需要骚扰江南财赋重地,都足以让大周面临崩溃之局。 站起身来,齐永泰在房中绕了一圈。 这间房不大,但是却很古朴典雅,一张简单的书案,笔墨纸砚,背后是一排靠在墙边的木格,摆放着几叠书籍,整个房间中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书案旁放着一个大瓶,几株书画卷轴插放在其中。 齐永泰连续深呼吸了几口气,一只手按扶在花瓶上,目光望向窗外,半晌不语。 “紫英,你觉得倭寇潜入我们内陆,甚至混入了白莲教中,意欲何为?”齐永泰转过身来,盯着对方道。 “不确定,很大可能性他们是要评判一下白莲教这样的反叛会党在我们大周境内究竟有多大的势力,一旦他们进军朝鲜,是否可以用挑起白莲教叛乱来牵制我们,这是弟子的判断。” 冯紫英关于这个问题已经考虑过很久了,唯有这个理由能勉强靠谱。 齐永泰也是如此猜测的,不过这也更危险。 一旦倭人真的与白莲教勾连起来,如果再有关外的女真人这一大患趁机起事,那整个北地都危险了。 齐永泰本欲再继续探讨一番,但突然想到对方是刚入书院读书的学子,自己居然把他当成了一个同僚一般谈的如此深层次了? “紫英,既然入了我们青檀书院,那便要守我们书院的规矩,相关的规矩有人会慢慢教你。”齐永泰丢开了先前的感慨情绪,开始步入正式话题。 “可能你也知道青檀书院和其他书院略有不同,我们书院相当单纯一些,在这里来学习,目标不必太复杂,想法也不必太多,传道授业解惑,这是套话,我的理解就是学明理,学做人,只要这两点做到了,天下都去得!” 冯紫英内心也有些触动,这个时代的很多文人士子既能出世也能入世,这恰恰是很多人的状态。 如果说先前的齐永泰询问许多,那说明齐永泰仍然处于入世状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虽然身处青檀书院,仍然关心朝廷政治变化,但现在一旦回归到青檀书院内里,便收敛起了其他,强调学习本业来了。 “当然,我也知道来书院学习有一个更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参加朝廷的科考,但是科考的目的又何在呢?”齐永泰悠悠的来了一句,“为了做官而科考,可能是很多人急功近利的想法,如果单纯只是冲着这个目的而来,我认为这个官当不长久,不做也罢。” 似乎是觉察到自己在一个新来的学生面前说这些有些不合适,连齐永泰都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一些刺激触动而失态,起码在冯紫英面前说这些绝不合适。 “好了,我言尽于此,你先去收拾一下,官掌院那边你也要去一趟,他会安排你具体的学习事务。”似乎是被先前的谈话勾走了很多心思,此时的齐永泰反而有些兴趣乏乏了,摆摆手示意:“玉铉、仲伦他们两位都很优秀,你多和他们接触一下,取长补短,相互学习。” 冯紫英出来的时候,陈奇瑜和傅宗龙已经等得极不耐烦了。 他们也没想到冯紫英一进去就是半个时辰。 按照以往的情形,顶多一炷香功夫,山长就会结束会见,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很多,就算是冯紫英特殊,也不过就是翻一倍时间吧?但他们等得毛焦火辣之时,仍不见踪影,而且也不好离开,他们真想问一问山长见他这么久,究竟说了一些什么。 冯紫英出来时还在琢磨齐永泰在自己离开时交代的任务,或者说作业。 要他把山东之行的所见所闻分门别类的梳理一下,一方面要描述具体的政情民情,另一方面要针对政情民情的问题提出官府在哪些方面存在问题。 按照齐永泰的说法,当下书院里的学生们恰恰最缺乏的就是这些最直观最真实的具体情况,只是在书院里苦读死书,正好冯紫英在山东一行二十日里,从最初的沿着运河一行的所见所闻到中期的临清州遭遇的民变,然后再到后期官府如何处置,以及最后结果,这就是一道最合适的实践剖析课。 这道题很大,让冯紫英也有些纳闷儿,自己初来乍到,就给自己来这么一出,合适么? 这是在帮自己迅速确立核心地位么?一时间他还真的有这些感觉,乔应甲的一封信就这么厉害? 不过在看到齐永泰和自己道别之后有些走神的状态,冯紫英就知道自己恐怕是想多了。 这一位恐怕此时很大心思都已经沉浸在这场山东民乱带来的复杂影响中去了,这么说有传言说齐永泰可能要复起的消息还真的不是空穴来风了。 大周文官的罢官起复是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那些颇具影响力的官员,三起三落都是寻常事情。 只要朝中有人推荐,皇上又认为此人的确可用,那一道御旨便可起复,而且不少人起复之后甚至还比原来辞官或者罢官时更进一步都有可能。 所以不少官员甚至把辞官当作养望的一种最佳手段,屡试不爽。 齐永泰恐怕是真的觉得这对于书院里少有接触到真实社情政情的学生们能够鲜活的体验一回这样一个如此真实深刻的案例,对学生们大有裨益,而自己恰恰又是其中从头至尾的参与者,所以才勉为其难的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 当然冯紫英也知道这个任务可不简单,甚至太出风头,如果被自己一个人独享,恐怕日后自己固然风光无限,但是也可能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本来自己身份就有些不招人待见了,他可不想日后在书院里被孤立,所以也专门询问了齐永泰可否请其他人帮忙,齐永泰不置可否,在冯紫英看来,这就是默许了。 对于书院的学生们来说,学习固然是第一要务,科考中举中进士是第一目标,但是要在书院里出人头地,表现更优,获得山长和掌院,甚至朝廷的青睐,一样是不可或缺的。 顺天府几大书院,没有哪个是和朝廷毫无瓜葛的,看看这几大书院的山长掌院,哪个不是官宦出身甚至就是暂时免官的士林宿臣? 可以说顺天府的几大书院也好,还是南直隶金陵那边的书院也好,都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学生们选择这些书院就读时,一样也会有这方面的考虑,如齐永泰所说的那般学明理,学做人,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是士林名臣了,当然无所谓了,但是对于一无所有的学子们来说,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要考中,然后获得一个更好的机会和平台。 那么在这书院里声誉鹊起,博得朝中各位重臣们的关注,同样也是这些学子们的一个目标,而这个目标虽然仅次于科考中举中进士,但是两者并不矛盾,甚至相辅相承。 一旦科考胜出,那么在日后的仕途上就更需要这方面的名声和人脉了。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六节教学任务 “玉铉兄,仲伦兄,劳烦你们二位久等了,山长留我多说了一会儿话,……”冯紫英见到二人便道歉。 “紫英,山长可是很难得留人说这么久的啊,看来紫英真的是万众瞩目,连山长都如此看重。”傅宗龙抿着嘴试探着。 他这个人本来就善于观察,从冯紫英脸上流露出的深思表情就能看出一些不寻常来。 说这么久的话,而且这一位还一副深沉压抑的模样,若是没有点儿事情,难以相信。 “仲伦兄过誉了,山长就是多问了几句山东民变的事情,小弟不是正好赶上了那场风波么?山长心忧国事,所以才会多说了一会儿话,顺带还给我布置了一项作业,估摸着今后几日里书院里又不得安宁了。”冯紫英也有意撂下一个话题,“对了,山长还要我先去见官掌院,掌院是在哪里办公?” 见冯紫英说半截话,既抛出了山东民变的这事儿,然后又把话题收回来,只说有一项作业,还要书院不得安宁。 这顿时把本来就在书院里属于活跃分子的陈奇瑜和傅宗龙勾得心痒难熬。 但是现在冯紫英要去见官掌院,他二人又不能拒绝,只有咬着牙讪笑道:“官掌院在东园办公,走,紫英,我们带你过去,路上你给我们说说,那啥作业是什么意思?” 青檀书院虽然外表简陋,内里朴素,但是占地面积却不小。 整个学院分成东西两园。 东园是初级学员也就是尚未考中举人的学子们就读所在,而西园则是高级学员,也就是已经是举人,准备参加春闱的学子们所在。 像东园的学子们大部分都在十八岁以下,而西园的学子则多在十六岁以上。 齐永泰就在西园办公。 东园规模要比西园大得多,人数在七八十人上下,而西园规模则小得多,大概在十多二十人。 整个青檀书院不到一百名学子,比起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动辄两三百甚至三四百的规模,要逊色许多。 冯紫英其实早就看出了这两位也是不安分的主儿。 若是寻常学子,只怕把自己送到齐永泰办公处门口便会离开,但是这二人却能一守大半个时辰,虽说这是休息时间,但是能熬得住,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山长的意思是要让我根据我的山东之行把整个前后过程和前因后果一一表述出来,嗯,小弟估计可能还要涉及到一些具体的事例情况分析,看样子山长是有意把这个事例放在西园里让咱们前辈来做一次实例分析吧。” 不出冯紫英所料,自己这番话一出,立即就让二人既兴奋又有些不满意,傅宗龙立即道:“这等事情紫英你为何不争取一番?前辈们固然可以做实例分析,但是为何我们东园的同学就不能?” 陈奇瑜也在沉吟:“紫英,此事须得要争一争,不能轻易让步,情况只有你最熟悉清楚,这要前后上下一一表述出来,还要丰富润色,一些细节也需要仔细补充完善,花上如此工夫,却只是为前辈们做嫁衣裳?” 东、西园虽然同属于青檀书院,但是东园学子们都面临着最难过的一关——乡试,过不了这一关便一切休提。 而西园的学生都是过了乡试关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学生世纪上已经具备了做官资格,只需要在吏部去报备挨上几年,便可有机会安排府州任佐贰,日后就是有望积功出任京官也非不可能。 不过过了乡试关,对于心高气傲者来说自然不满足与只当过府县官员。 若是要想入朝担任六部、都察院乃至入阁,那光是一个举人出身是绝无可能的。 要想在六部和都察院这等部门任职担任员外郎以上的重要职务,没有进士身份几无可能。 而要当担任侍郎和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以上的重要职务,则必须要是进士出身,而六部和都察院主官乃至入阁,则非翰林院出身不得。 可以说能够继续在东园就读者,基本上都是要奔着进士甚至庶吉士去的,自然就不会把这帮小师弟们放在眼里。 很多在东园读书的举人们已经历事过,对朝里六部和州府的一些日常政府都有所了解了,所以齐永泰才会让东园的学生们来从事这样一项教学任务。 “二位兄长,山长只是让小弟先把整个情况做一个详细的表述,然后再从中找出存在的弊端和问题,兹事体大,小弟我也不敢轻易应承,只说尽力而为。小弟文字功底尚差,若有些同学相助,这事儿前半截倒也能成,至于说后半截作为实例来进行研讨评判,小弟琢磨咱们如果能把前半块的工作做得精彩扎实,好歹也有些功劳苦劳,若是向齐山长和官掌院那边提出来,是否能博得一个机会呢?” 冯紫英知道这事儿肯定会牵扯到东西园的关系,齐永泰和官应震固然大方向一致,但是肯定也会有各自的一些观点理念,在涉及到书院内的一些事务上肯定也会有所侧重。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貌似齐永泰更重视西园,毕竟西园学子下一步都是进士出身,而东园则主要是瞄准乡试举人,官应震可能更看重这一块的培养。 对于自己来说,下一步是要乡试中举,但是一旦中举之后就涉及到考进士,而乔应甲把自己推荐给了齐永泰,自己要站稳脚跟。 所以他才会要把这两位拉进来,然后通过这二人吸引更多的东园学子,通过这一场实例分析来把自己的地位确立起来。 同时把这二人拉过来,让这两人帮自己撑起头,既可以避免让齐永泰认为自己在其中太挑头与西园这边产生龃龉,同时也能迅速融入到东园那个群体中去。 冯紫英的话一下子就把陈奇瑜和傅宗龙的兴致调动起来了。 傅宗龙更是热切:“紫英,你说的对,现在咱们要说搞这个实例分析,山长未必高兴,但是若是咱们先把前半截的表述阐释作好了,届时咱们也更有底气提出来,我们也可以尝试着来试一试,……” “不但可以试一试,西园那边要做也可以,我们东园这边一样可以,甚至我们还可以和东园那边比一比,不要以为考过了乡试就觉得比谁强多少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陈奇瑜也昂然接着话题。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同时还要拉到不同的地方遛遛,才见得出分晓!山路和大路,草原和树林,谁比谁强也不一定。”冯紫英很自然的加入到对方中去了,“西园前辈我们应该尊重,但是学无前后,达者为师,在学习探讨上,小弟觉得倒不一定就要墨守成规。” “紫英说得好!”陈奇瑜大加赞赏,“此事我们回去之后好生计议一番,定要有个好的结果。”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七节不甘寂寞 “哦?”面前这个四十不到的男子一双乌黑的短眉微微一跳。 双臂敞开,双手撑在书案上,声音也有一种金属质感般的铿锵。 略微高耸的颧骨和略薄的嘴唇,加上嘴角微微向下,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此人意志坚定,而且不好打交道。 冯紫英印象里,前世中自己就曾经和这样一位领导打过交道,对工作要求极高,说话刻薄犀利,毫不留情,任何事情在他手上都很容易被挑出毛病,但是你却不得不说人家挑出的毛病在理。 这类人不好打交道,但是一旦获得了对方的认可,那么却很容易得到对方的鼎力支持,而且这种支持也很难受到外界影响而改变。 一句话,爱憎分明,个性鲜明。 “玉铉,仲伦,你们和冯铿想要一道把这个教学作业完成?” 声音中正平和却又很有穿透力,和齐永泰的低沉淳厚大不相同,但又有着一样的慑服力。 “掌院,此事我们以为是一次难得的机会,紫英山东之行恰逢其时,先前同学们从邸报中看到这个消息之后就议论纷纷,只是苦于不知道具体情形,但现在紫英来了,而且山长有意要把此事涉及到的诸多方面一一详细解读,进而从中分析始末,……” 面对官应震时,陈奇瑜明显要比傅宗龙更显得坦然自若一些。 “学生以为此事西园固然可以为之,但我等素来无此机会,且当下乡试亦日益向会试对标看齐,又是在政论策论方面涉及面渐宽,所以学生觉得这正好是一次开拓我等眼界的绝佳良机,甚至亦可借此机会与西园方面切磋,……” 眼前的方面男子就是官应震,但是口音却没有太多南音,显然是在北地生活日久,已经熟悉了北地口音。 官应震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目光里的欣赏掩饰不住。 陈奇瑜是很他欣赏的一个年轻人,既有胆魄,又有想法,而且更难得是敢于去把想法变成现实,能做事。 书院中北地士子中有“山西三杰”的称号,陈奇瑜年龄最大。 官应震听出了陈奇瑜话里隐藏的意思,有意问道:“山长那边会同意么?” “我觉得山长不会反对。”陈奇瑜侃侃而谈,“山长指示紫英先把整个山东民变所见所闻所感表述阐释出来,尤其强调要对一些细节的精准描述,山长的风格是要从细微处着手找出存在的弊病,进而寻找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嗯,他认为西园师兄们可能经历过历事,应该更有经验,但我以为正因为他们有经验,可能会更囿于原有的束缚,难以有更大胆突破性的解决方略,……” 官应震目光微动,却没有做声。 陈奇瑜感受到了掌院目光中的鼓励,继续道:“山长既然把前半段工作交给了紫英,我们可以一起参与进去来做这件事情,而且可以做得更细更好,都是书院学子,我们东园难道就不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想法意图来做一篇文章出来?纵然缺乏经验,可能稚嫩了一些,但是我们的努力难道不应该鼓励和支持么?每个人都有一个从缺乏经验到逐渐熟悉的过程吧?掌院,山长和您都有这个过程吧?” 官应震终于颔首。 此事是齐永泰所定,目的也很明显,但作为掌院,他也有权表明自己的观点态度。 西园固然可以做此事,但是东园一样可以将此事列为教学课程中的一项实践性的任务,甚至可以和西园方面比较一番。 如果能搞一次比试,这可能对双方都更有益处,对整个青檀书院学子们也算是一次理念观点能力的磨合。 “玉铉,仲伦,此事你们两人与冯铿先行做起来,你们可以和甲舍与乙舍分别沟通一下,嗯,如何具体来做这件事情,你们可以好好商量一下,至于后续,先做出来前半段,自然有商榷余地。”官应震微微点头。 东园也分为两块,甲舍和乙舍。 甲舍一般是参加过乡试未过的学子,如果拿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复读生。 他们年龄一般都在十四岁以上,大多在十六岁左右,毕竟第一次参加秋闱的年龄不一,但也基本上都在十四岁以上,一次未过便须再等三年,那么基本上都是十六七岁的青年了。 而未过而敢来青檀书院的,本身都是得到了本省本府的士林大儒大贤们的推荐,也都是有相当自信的,他们缺的其实就是一个中举的机会而已。 乙舍就是从未参加过乡试的,现代话说就是应届生,年龄一般在十六岁以下,以十三四岁居多。 这些学生大多在本地就以早慧、灵秀且读书有悟性著称,所以才能在中了秀才之后便获得推荐来青檀书院。 像陈奇瑜、傅宗龙这些都属于此类,他们更具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在乡试甚至会试中一举而过。 当然现实是残酷的,人人都自信能过,始终会有相当大一个群体会被淘汰下来,哪怕青檀书院排名顺天府四大书院之一。 毕竟乡试会试都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加之每年中式名额有限,各地都有优秀人才,而且像金陵的各家书院一样实力雄厚,所以每一次乡试和会试都是龙争虎斗,激烈无比。 从本质上来说,甲舍和乙舍就只有年龄上的差距,都是秀才,并无其他区别,不过冯紫英一来却的确有些独特。 他是国子监来的,甚至连秀才都未曾取得,但如果一定要按标准来算,国子监监生几乎是和举人同等了。 因为按照朝廷律例,国子监监生和举人一样,其实都已经具备做官资格,只不过在为官职位上略微有所区别。 当然冯紫英自然不会去盘算这个,他也没有资格去计算这个。 既然是奔着日后乡试会试去的,他主要目的还是来读书,另外也就是要借助青檀书院这个平台来为自己日后踏入大周政坛之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基本盘和人脉关系网。 来之前冯紫英就认真了解过近三科青檀书院的乡试和会试成绩,也就是中式情况。 元熙三十八年青檀书院参加乡试学子七十六人,考中举人二十八人,其中在顺天府参考者十九人,考中八人,这个比例已经相当高了。 因为永隆元年也就是元熙四十一年,新皇登基恩正并科,元熙四十一年青檀书院参加秋闱乡试学子七十九人,考中举人三十八人,其中顺天府参考者二十一人,考中十一人,这个情况较为特殊,恩正并科名额较多,所以中式比例更高。 再往前一届的元熙三十五年情况也大体与元熙三十八年相似。 永隆二年也就是今年春闱大比,青檀书院参考学子十九人,考中进士七人,这个比例更是惊人,几乎达到了一小半的比例,远高于其他几大书院。 像通惠书院参考春闱者多达九十八人,但是考中者不过区区十人,崇正书院参考者也达到了七十八人,但考中进士的不过六人。 当然这些参考者很多都是回各省去参考,但是他们在青檀书院的这段学习历史,还是很是为青檀书院添了彩。 正是因为如此高的中式比例,才使得南北学子趋之若鹜,即便是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其中式比例也远超于各省官办府学和书院,所以才会吸引到更多的学子不远千里来读书。 这也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有才华而刻苦努力的学子越是渴望来这些著名书院读书,而越来越多的优秀人才汇聚在这些书院里读书,营造出的气氛也越来越好,使得书院教学水准越来越高,中式率自然也越来越高。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八节同舍 老老实实的在乙舍放好被卷衣物,冯紫英也才有资格来大量观察这个未来自己起码要生活两年的地方。 若是有幸一举考过,那么自己自然是要转到西园去,若是考不过,那恐怕就还得要在这里苦读三年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大通铺。 几丈长的条炕足以容纳十余人而绰绰有余,冯紫英的铺就设在靠窗第三个位置上。 条炕虽然能容纳十余人,但是并未住满。 冯紫英估计了一下,基本上每个人都隔了一个位置,这样可以让大家稍微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空间,宽松一些,不至于睡觉时翻一个身看到的就是同伴的那张昏睡的脸。 总算是住下了。 陈奇瑜和傅宗龙把冯紫英丢在这里交给另外一个同学就走了,典型的“实用主义者”。 这会儿他们要忙于去召集其他志同道合者来谋划这道题了。 在他们心目中,这是一个可以让东园学子与西园前辈们同场竞技的最佳机会。 平常东西园都是各自按照各自的教学课程来,甚至可以说西园更多的都是书院的教授和助教单对单的指导学习了,而非像东园这边还是以大课为主,只有少数极其优秀的学子才能获得教谕们的主动单独指点。 “许兄,多谢了。”冯紫英看着这个默默的帮着自己铺陈被卷的同学,道谢道。 个子有些瘦小,大概年龄也就在十三四岁之见,但却是一个南人,南直隶苏州人。 这倒是让冯紫英多了几分亲近感。 因为冯氏一族祖籍苏州,前明才搬到临清,现在苏州仍然有冯氏南支,据说人数比在临清的北支更盛,但是因为两支相隔太远,所以并没有多少实质性往来。 在大同的时候,冯唐偶尔能打听到一些南支的消息,而南支也大体知晓北支有这么一个人物在京为官,顶多也就是逢年过节托人送些土特产相互致意。 “日后都是同窗,何须如此客气?”许其勋瞥了一眼这个尚未到来就已经在书院里引起了很大争议的同学,平静的道。 之前他就知道陈奇瑜和傅宗龙对这件事情是看法最激烈的,一直主张应当要向山长反映此事,不应当要这类纨绔子弟入院,以免败坏了书院声誉,他还觉得观点过于偏激。 未曾想到刚才居然是这二人把这个“纨绔子弟”送进来交代给自己的,看样子态度还十分亲热,这让许其勋也是格外困惑不解。 陈奇瑜和傅宗龙都不是那种轻易被收买或者折服的人,怎么就这么半日时间就态度大变了? “那我自我介绍一下,冯铿,字紫英,叫我紫英就行。”冯紫英也很大方的拱手一礼。 “南直隶苏州府许其勋,字虎臣,我是元熙三十年的,你呢?”瘦削少年温文尔雅的回了一礼。 “我是元熙三十二年的,那我就称呼你虎臣兄了。”冯紫英很喜欢此子的淡泊冲和,年方十四,却自有一份儒雅风范,“若是论起来,我和虎臣兄也算得上是同乡了。” “哦?”许其勋大为惊讶,这一位可是明明白白武勋出身,籍贯山东临清,怎么还和自己成了同乡? 这年头同乡的意义可不一般的。 “虎臣兄可能不知道,我们临清冯氏便是百年前从苏州北迁到临清的,分为南北两支,南支仍然在苏州,北支便是在临清了,我曾祖父一辈追随太祖皇帝北征方才落籍京师,临清冯氏至今仍有数百亲友。” 冯紫英笑了笑道:“而苏州冯氏据说枝蔓繁多,不下千人,也算是吴县一个大族,当然可能苏州乃是太祖皇帝起家之地,名门望族甚多,冯氏也就算不上什么了,泯然众人矣。” 一叙起故旧家谱,这立即让二人亲近了许多。 这也难怪,这年头本来就重乡籍,尤其是在外读书的学子更是如此,同门同乡同科这三同乃是天然的纽带。 可以说在封建社会时代是其他关系难以相比的,而同乡更是排在了同科之上,与同门甚至不相上下。 而且在某些特定情况下,特别是在涉及到乡党利益上,同乡的影响力甚至还能超越同门。 这许其勋也不过十四岁,他也是今年初才来青檀书院读书的,当时本想去金陵读书的,但是想到男儿汉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一说法所以才毅然北上来青檀书院读书。 这来到青檀书院之后才发现这里是北地士子的主场,南方士子的数量远不及北地士子,甚至只有三分之一,而且北方士子抱团更为紧密。 相比之下,南方士子还要分成江南和湖广以及其他几派,虽然说不上受排挤,但是总还是觉得有些势单力孤的味道。 这个时候突然遇上一个风头正劲的新来“王者”,而且之前还一直以为会是北方士子,未曾想到却会是祖籍算是自己同乡,哪怕此人现在籍贯算是北地,但仍然一下子就让两人关系亲近起来。 冯紫英也立即感觉到了许其勋态度的变化,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当时傅宗龙在路上和他说起许其勋时,他就注意到了对方是苏州人,他自然就有应对之道。 如何迅速拉近与这些人的关系,有着前世几十年从政经历的冯紫英自然不是这些稚嫩毛头们能比的。 现在大家算是同门同窗了,那么日后能一起考上就算同科,另外还有一大要素就是同乡,这些都是现代社交的关键要素,同样在这个封建时代,同门同科同乡三同重要性更突出。 要想在书院中迅速的融入进去,并成为其中佼佼者甚至领袖,除了要充分展示自身才华能力外,良好的人际关系和为人处事方式同样是不可或缺的。 尤其是像自己这种本来一来就万众瞩目,而且因为身份特殊,不可避免的会引来很多敌视和反感,如何迅速化解这些敌意和不佳印象,就是自己进入书院的第一道考题。 对有的人可以诱之以“名”和“利”,有的人则需要动之以“情”。 像陈奇瑜和傅宗龙已经被自己丢出的教学作业所打动,一旦成功可以让他们二人获得与西园前辈们比肩的首功,名动书院,这可以算得上是“名利”,而许其勋这里,自然就要动之以“乡情”了。 对苏州的种种风光点滴冯紫英也是信手拈来娓娓而言,甚至还能偶尔蹦出几个“吴音”,一句“醉里吴音相媚好”更是让许其勋大为动容之余然后又忍俊不禁:“紫英,这稼轩先生词中‘吴音’可不是说我们苏州口音啊。” “嗨,虎臣兄,你这就太拘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稼轩先生在信州隐居时所作么?稼轩先生是济南府人,他大概也分不清南地口音的区别,这‘吴音’一词其实就是虚指整个江南,既包括江西,也包括南直隶和浙江,你这人怎么这般较真儿?” 冯紫英的“强词夺理”也让许其勋笑着连连摇头不已,不过这也更让许其勋对冯紫英增添了几分好感。 先前书院里同学都说新来这一位不但是武勋子弟,是朝中巡漕御史乔公的东床坦腹。 因为此人凑巧立下了大功,极为骄横跋扈,来这书院读书就是纯粹的镀金,根本就没有指望要去考乡试和会试,所以许其勋对其印象也很差。 但现在这么一接触下来,许其勋觉得完全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 此子性格不但豪放大气,而且言谈举止完全没有现象中的粗鲁蛮横,甚至还言语间也是诙谐幽默,开些小玩笑也更能促进双方关系的走近。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九节藏龙卧虎 “看样子紫英对诗词歌赋颇有造诣了?对稼轩先生的长短句很喜欢?”许其勋笑着道。 “虎臣兄,你说对了一半,我喜欢诗词,歌赋就不太喜欢了。至于说颇有造诣永远都用不到我身上,我对吟诗诵词可是一窍不通。”冯紫英赶紧否认。 这吟诗作赋他可是真的半点儿没有天赋,别以为能背诵几首明清诗词就能充大,分分秒秒丑态百出。 那等各种踏青饮宴上让你即兴赋诗一首,那都是要符合时义的,人家让你颂春光胜景,你来一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不是倒兴么? 与其那样,还不如早点儿把这个风声放出去,不通诗赋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而且缺了这一环,甚至还能化解不少人的敌意,能让很多人觉得高出自己一筹莫展了,心里也能平衡不少。 许其勋颇为吃惊。 他还没从未见过谁如此干脆利落的否认自己通诗赋的,而且还是说一窍不通。 这不可能是自谦。 若是自谦,顶多也就是说粗通诗赋,或者说不甚了了等,哪有说自己一窍不通的? 便是那等读过几年四书五经的童生秀才那也能勉强赋诗两首才对。 仔细观察了一下冯紫英一脸正色,不像是开玩笑,许其勋迟疑了一下:“紫英不是说喜欢诗词么?为何却说自己一窍不通?” “虎臣兄,说句实话,我这人虽然喜欢唐诗宋词,但是我以为对我大周来说,当下单靠诗词歌赋能让我们大周兵精粮足耀武九边么?能让鞑靼人和女真人畏服不敢再寻衅,让倭人不敢在窥伺海疆么?朝中情形我估摸着书院里的同学们也非一无所知,先前玉铉兄和仲伦兄送我回来便走了所为何事,虎臣兄可知晓?” 许其勋摇摇头。 这也是他很好奇的地方。 那二人回来把冯紫英交给他便兴冲冲的走了,也没说什么事情,但肯定与冯紫英有关。 “虎臣兄肯定也知道小弟略有薄名的来由吧?” 见许其勋点头,冯紫英也就把大略情况做了一个介绍,也谈到了自己在山东所见所闻。 许其勋默然不语。 其实他家在苏州也算是中等人家,但是他这一路行来,也曾经见过许多不堪言之事。 便是自家家乡苏州号称人间天堂之地,身无立锥之地者多如牛毛,每逢水旱年间,卖儿鬻女甚至自己卖身为奴者不可胜数。 别看苏杭扬常等州府素称富庶之地,但朝廷税赋八成皆出于江南,租税极重,每遇灾年,便是士绅豪门兼并田土购买奴婢的最佳时候,连那北地士绅也都知道这等时候到苏杭扬这些繁华之地来选购奴婢最是划算。 那苏州织工数以万计,屡屡罢工闹事,纵火焚烧街市,十年来为此有无数人头落地,但是依然难以遏制。 前年苏州织工再度洁儿干起,揭竿而起,驻苏州镇兵毫不留情的镇压,织工死伤逾千,三条街市被焚为白地,这也是许其勋见过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 见许其勋表情复杂,冯紫英对其观感又好了几分,说明此人还是对民情有所了解的,这也让他对青檀书院高看了几分。 这里的学生除了才高志傲外,并非对社情民意一无所知,这可能也和书院办学的一些宗旨有关。 既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自宋以来各家书院都奉为圭臬的读书宗旨,但各家书院以为生源不同,很多时候在这方面更多的流于表面形式了。 青檀书院以招收贫寒学子为主,所在生员自然对民间疾苦了解更为深刻,而齐永泰和官应震在为官一任时也素有清名,对民间社情更为关注。 这等情怀心思自然也会有意无意的带入到书院的教学中去,所以学子们自然也都颇有感受,在这些方面就更有体会了。 “山东运河两岸号称北地精华腹地,可依然困苦若斯,那山西陕西呢?北直隶和河南呢?”冯紫英语气也变得有些冷硬。 “便是江南之地,朝廷财赋重地,小民生活日艰,怕是虎臣兄也有感受吧?传闻前几年倭寇深入南直隶和浙江腹地,从贼者众,地方官府皆以奸民诬之,可这等贫民何以至此,难道官府就没有认真查证过缘由么?” 许其勋被震住了。 他没想到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家伙居然想的如此深远,自己也只看到了表象,深层次的问题也只是一知半解,颇感困惑,也渴望在书院学习中能够获得山长掌院这些在朝中为官多年的宿臣们解惑。 未曾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然已经想到了这些,而且问及了问题的核心。 陈其勋和傅宗龙不是那么好收复的,但自己要在书院里迅速打开局面,就需要一些帮手,或者说“小弟”,眼前这一位明显就是最好的对象。 许其勋显然没有陈奇瑜和傅宗龙那么头角峥嵘,已经开始在书院里崭露风采,而且其家庭出身也决定了他既不可能像那些贫寒学子那样心志坚定态度偏激,也不可能像有先辈遗泽庇护的士绅官宦子弟那么多选择。 这样的小乡绅子弟也是最能被自己纳入囊中的。 既打又拉,既要以乡情拉近关系,又要向其展示自己才华,让其明白自己绝非浪得虚名之辈,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 这样才能最有效获得对方的认同和尊重,这也是建立第一步关系的关键。 等到陈奇瑜和傅宗龙等人满头大汗的回到宿舍时,冯紫英已经成功的对许其勋完成了初步“洗脑”。 冯紫英就是以这样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在青檀书院粉墨登场,几乎是一个晚上,整个书院便已经知晓了冯紫英的到来,而且还要负责主持下一阶段东园这边的一项重大教学任务。 也幸好不是冯紫英一个人主持这样一个重大工作,整个东园方面有包括冯紫英和陈奇瑜在内的五个人来负责第一阶段的表述阐释,要将冯紫英所见所闻内容逐一细化出来,并提出东园自己的分析判断和看法。 至于更下一步的作业,分析之后的对策,按照齐永泰的设想这该是西园的学子们来研讨拿出来的。 东园的学生既没有考中举人,也没有经历过历事这一相当于见习政务的这一阶段,所以很难客观的拿出像样的对策来,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 这种大通铺的日子冯紫英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哪怕他是不择床的人,但第一晚仍然没有睡好。 整个房间里只有六个学生,除了许其勋外,傅宗龙和陈奇瑜,另外还有两个学生,一个是来自陕西耀州宋师襄,一个是来自南直隶歙县的方有度。 六个同寝同学中毫无疑问之前陈奇瑜和傅宗龙是领袖人物,而许其勋、宋师襄、方有度三人都是跟附骥尾的。 但现在冯紫英来了,情形就有些不一样了,许其勋不用说,就连宋师襄、方有度二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个寝室在历史车轮的不经意间拨弄下,已经云集了无数大牛。 以他对晚明时代的历史了解,这些人名字的确不熟悉,但是他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无论历史如何变化,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终究会像大石下的野草,只要一有机会,便会穿破一切的萌芽生长起来。 而能来到这青檀书院学习读书的人,能够获得各省士林大贤们的推荐,自然不同凡响,哪怕他们可能在其他同样优秀的同学面前显得很平凡,但实际上他们在各自的府县里绝对都是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十节因材施教 按照青檀书院的学习规程,早间和下午均有一个半时辰的教学时间,有负责教授经义的教授、助教来分堂进行授课,而晚间则主要是进行策论的学习探讨。 而每月的四、十四、二十四则是例行的品德修养的自我检视和砥砺,每一位学子都要写一篇对作为文人士子在自我修养上的感悟,这也是青檀书院与其他书院的一大差别。 随着太上皇当政后期,从会试以原来的经义为主策论为辅逐渐开始演变。 元熙二十六年后,经义和策论在会试中所占比例已经分庭抗礼了,一改前明和大周前期的八股文风格。 而从元熙三十二年后,也就是元熙三十五年开始策论所占比重更是日益明显,而且这一改变也延伸到了秋闱乡试。 也就是说连原来经义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乡试也发生了变化,策论也开始占据上风。 当然乡试的策论更多的倾向于本省内的社情民意政论作为策论考题,而在会试这一关上则一般是覆盖全国性的政论作为考题点。 这种变化也直接影响到了青檀书院的学习。 尤其是在永隆元年的秋闱和永隆二年的春闱中,新皇更是明确要求内阁在科考中要更加注重策论的时效性和实效性,士子们的策论文章均要切中时弊。 新皇也一反太上皇从元熙十四年后就不再阅卷的常例,要对每位考中进士的学子进行阅卷。 一甲进士皆由皇帝钦点不必说,而二甲进士皇帝要亲阅,三甲进士试卷要选阅,而实际上在永隆二年的春闱试卷里,新皇几乎是一卷不漏的把所有进士卷逐一看完了的。 “东鲜,东园如此踊跃,看来倒是我想得差了。”示意对方入座,齐永泰面色温润,目光却很平静。 “乘风兄,此事愚弟也曾想过,这等事情乘风兄既然能放心交与玉铉、仲伦和紫英他们来负责,且以五日为限拿出文字,我琢磨着乘风兄也是对东园学子的看好,既是如此,我们不妨再多给他们一些机会,让他们可以更放手一些,……” 官应震已经习惯于和齐永泰之间的这种对话交锋,应该说这其实不算是交锋,而更像是一种切磋。 对书院教学活动齐永泰和他肯定有分歧,也肯定有侧重,这也很正常。 在官应震看来,齐永泰重心仍然更放在朝中。 齐永泰看重西园诸子的目的很简单,两年多后的春闱大比,西园这一批学子中有不少英才,按照齐永泰的估计,二十余人中,也许就能有比较大的突破,考中十人以上的进士也未可知。 而这批考中的进士最不济也能有几人成为庶吉士,日后进入翰林院的可能性很大,而这批人未来很快就能成为朝廷中的中流砥柱,这对于也许明年有可能复起的齐永泰来说最为有用。 相比之下,像东园诸生后年还需要过秋闱关,即便是考中举人之后,在大后年的春闱中,能够直接考中进士的屈指可数,便是有一二人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绝大部分人都还需要磨砺一科两科,甚至三科四科方能考中进士,其中许多人甚至就无法坚持下去,而只能以举人身份出仕。 着眼点不一样,那么看待问题处理问题的方式自然就会不一样。 不过齐永泰不是那种刚愎自用的人,在大前提一致的情形下,他和官应震相处得也还不错,所以这个问题虽然有分歧,但是并非原则性问题,完全可以达成一致。 “唔,东鲜既然这般信任他们,也罢,早一些接触这些内容并且切入深刻一些也对他们不是坏事,也对他们早一些成熟起来有益。”齐永泰点点头,“明年后年乡试,愚兄估计朝廷可能会在去年秋闱基础之上还要更进一步变化,对时政策论这一块还要更重视,书院这方面还要有调整才行。” “乘风兄的意思是我们书院在课程上还要进行调整?”官应震微微蹙眉。 经义乃是根本,是基础,如果经义根基不牢,便是策论也需要在经义的基础上加以阐释发挥才行。 在官应震看来青檀书院已经很重视时政策论这一块了,每日晚上在时政策论上的探讨往往都要持续到子时,可谓认真激烈,有时候连教授、助教们都会被吸引进去争论得面红耳赤。 这也是最吸引学子们的一堂课,但如果忽略了经义基础的打牢,导致在乡试会试中阐释叙述缺乏经义功底支持,那就有些舍本逐末了。 “我知道东鲜你的顾虑,但你注意到没有,这两三年来,随着我们书院名气日大,来我们书院的学子虽然年龄偏小,但是他们大多都是一府一省中的英才,许多自小便熟读四书五经,甚至也有本省本府名师教导,县试府试院试中都是名列前茅,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在经义这一块的基础都不差。” 齐永泰耐心的解释道:“他们现在很多人欠缺的就是在经义上的更进一步的提炼升华,形成一些属于自己的理念,然后再用这种观点理念来对当下时政中的种种来进行分析解读,这方面他们是最欠缺的,也需要时间和大量的实例来锻炼磨砺。” “所以乘风兄才会想要利用冯铿的这一趟山东之行来做一个试点?”官应震颔首。 其实书院原来也有这方面的尝试,但是大多都是从一些朝廷邸报中获得的消息来加以阐释,因为距离自身太远,对其详细的细节内容却缺乏有效的了解掌握,所以很多阐释分析都显得有些虚浮,达不到最佳效果。 这一点上青檀书院与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相比都有差距,因为通惠书院中颇多国子监监生,他们不少人有过历事经历,可以提供一些实例来作教学。 而崇正书院中官宦士绅子弟最多,这些子弟也有很多可以通过父兄经历的一些事情来作为教学实例,这一点上与国子监监生的历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这样一个难得机会,对东园对西园来说都非常有意义,我们书院的学子在这方面恰恰是最需要的。”齐永泰笑了笑,“不过东鲜你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我们需要因材施教,有些在经义方面比较弱的,就需要有针对性的弥补学习,比如冯紫英,此子在时政方面的认知尤为出色,但在经义底子上只能说差强人意,……” 官应震细细琢磨了一下齐永泰的观点,觉得可以接受,而且对方也是觉察到了一些朝廷在乡试会上的变化,所以才会这般建议,这也有利于整个书院。 “嗯,若是此次教学任务冯铿表现出色,便可视其入院考试过关吧。” “东鲜未免太苛刻了。”齐永泰笑着摇头,“以我之见,若是能做好这事儿,便是月考季考视为过关也不为过。” 对于像冯紫英这样的初来乍到者,乔应甲在信中也提到了此子可能经义功底不足,这书院月考季考都是相当严格的,绝不会故意放水,所以冯紫英要过这一关还真不易。 齐永泰这样作也是希望多给冯紫英一些时间来弥补短板。 官应震想了想,也觉得可以,毕竟这样一项教学任务能做下来,对整个书院学子群体都大有裨益,而冯紫英在其中作用无可替代。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十一节补课老师 坐在冯紫英面前的是一个略微有些肥胖的男子。 宽松的长袍斜垮垮的套在身上,既无腰带,连头发也都是这么随意的一挽,甚至坐在官帽椅里都是那么没有多少形象。 “冯铿见过周教授。”冯紫英很守规矩的深鞠躬一礼。 “冯铿,冯紫英,神武将军冯唐冯公嫡子,唔,大伯冯秦呼伦塞一战战死,获封云川伯,二伯冯汉,时任大同总兵病殁,朝廷却没有一个交代,唔,你大伯因为无子,云川伯居然无人袭爵?这没有道理啊,朝廷没理由如此对待功臣才对。” 矮胖男人就这随随便的坐在那里,书案上什么都没有,两撇有些招人厌的鼠须让男子更多了几分市侩的气息。 说话恁地刻薄尖酸,但是冯紫英却听得出来对方并没有多少讽刺挖苦的意思。 他没有说话,静等对方继续。 入学第二日,齐永泰就专门检查了冯紫英经义功底,比想象中的略好,但是距离书院乙舍的学子们水准都有相当距离,这意味着每月的月考,每季的季考都会让冯紫英面临退学的压力。 按照青檀书院院规,连续两次月考或者总数三次月考不合格,便会辞退。 季考则是作为甲舍乙舍调舍的依据,一旦在季考中两次获得优秀,便可进入甲舍,而甲舍学子一旦季考中只要有一次不合格,便自动降入乙舍。 书院创院这么多年来,辞退人数不超过五十人,平均下来每年都不到一人,但是却无一人敢于藐视这条院规。 而季考导致的调舍则是常事,几乎每一季都会有人从乙舍升入甲舍,也有人从甲舍降到乙舍,这虽然不影响学习和参加乡试,但是却是一种资格和荣耀的象征,没有人会轻易放弃。 月考考经义,季考考策论,这已经是各家书院的基本套路,而冯紫英差就差在经义功底上。 四书五经他早就烂熟了,但是这个烂熟的程度比起书院里同龄学子来说,就还差得远。 尤其是人家在对仗虚实反正深浅上自小所下的功夫就不是冯紫英这种武勋家庭能够提供的了,所以这一块上,冯紫英很清楚,必须要下苦功。 甚至可以说策论这一块他都可以不花多少功夫了,因为现代教育给他带来的各种观察理解分析判断能力喝方法不是这些古代学子们能比拟的。 关键是你就是要写策论,也得要依照经义的底子来叙述阐释,所以没有经义功底,你就是无本之木,或者说写出来的东西人家根本就不会认可。 所以这两年里,冯紫英估计主要心思都要花在这四书五经的经义理解浸润上。 如何在每一道考题上都能得心应手的破题承题如何展开论述,而且要用符合当下标准的论述形式来展开,以求符合考场规则和考官心意,这才是关键。 好在大周已经不像前明那样过分看重这种经义上的各种呆板标准了,要求也没有那么严格,而更注重在论述上的阐释,这也是大周科考和前明科考的一些变化,但是总体来说还是一脉相承。 “照理说,像你这样的家世完全没有必要来参加科考吧?你是国子监监生,谋个官对你不是难事吧?就算是不愿意出京,寻点儿路子在龙禁尉挂个职务,也很简单啊。”矮胖男子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很有点儿探究的意思,“举人进士就这么吸引人?” “如果不吸引人,为何青檀书院里每年都有那么多人蜂拥而至,被拒之门外还要念念不舍呢?”冯紫英反问:“像大周境内不算官办学院,这等书院也数以千计吧?这么多学子又是为何?” “他们绝大多数人和你不一样,要么为了家族荣耀,要么就是纯粹为了生活,当然也有些人为了为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周姓矮胖男子说得很随意,完全没有这个时代文人士子的那份矜持和气度,给冯紫英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商人。 “你没有这方面的担心,武勋之后某个清闲官职还是不是问题的吧?” 冯紫英摇摇头。 “是不是我这个人说话有些刻薄?”矮胖男子笑了起来,冯紫英的淡定沉静还是让他有了几分好感,对于科场的失望让年过四十的他早已经失去了其他想法,如何让自己一大家子人过得更舒坦才是他最大追求。 在书院里像他这种举人出身的教授、助教也不少,但是他们很多人在这里任教只是暂时的,或者说只是把书院作为一个台阶,等待合适的时机重新出仕任官。 唯独他不行。 “教习,弟子也有弟子的理由。”冯紫英平静的回答道:“就像教习也选择了在书院教授弟子一样,或许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没有多余言语,也不解释,反倒是让矮胖男子周朝宗心里舒坦不少,起码此子既不矫情虚伪,也不骄横凌人,自己先前的咄咄逼人反而显得自己有些落入下乘了。 “也罢,乘风兄既然让我为你补习经义,我先来考考你的四书五经读得如何,破题解题述题如何,再来说怎么学。”周朝宗吐出一口浊气,手掌在书案上随意的一抹:“《四书章句集注》可曾熟读?” 《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著述,也是四书的专用集注,自明开始到大周都是作为四书的一本经典性的著述,很多观点论题皆从中而起,或延引而来。 “略通。”冯紫英不敢托大,这本著述他还是认真学过的,在大同时,塾师就是让其反复论读。 “唔,伊川先生的《中庸解义》可曾熟读?”周朝宗略感意外,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能敢说略通《四书集注》。 “也曾花过三个月时间通读。”冯紫英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哦?”周朝宗更是觉得惊讶了,点点头:“乘风兄告诉我你经义尚浅,浅在何处?” “教习,我只是对这些著述熟读,但是内里理解领悟以及如何将其运用于破题解题论题,却是倍感困难,……”冯紫英拱手一礼道:“还请教习多予弟子赐教。” 周朝宗大体明白了。 这家伙读书还是花了一些心思的,但是可能是限于无名师指导,尤其是要面对乡试,如果没有多少科考经历的一般童生秀才,那便只能是盲人摸象,胡乱解答了,但是对于自己来说这却根本不是问题。 想到这里周朝宗又忍不住自我解嘲的苦笑,乡试五次,会试四次,谁能有自己这么老资格? 而且到现在居然自己还是一个闲散之人,居然要靠教书混饭吃,有那个举人出身会混得如此差? 冯紫英注意到这位周教习脸上那种落寞苦涩的神色一闪而逝,却装作没看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难处,未必人家就愿意让别人知晓,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许更有助于维系这种关系。 齐永泰在介绍此人的时候也只说此人乃是元熙二十八年南直隶乡试举人,但元熙二十九年、三十二年、三十五年、三十八年始终不中,最终不得不选择授官,只不过为官尚不到二年便罢官,才来青檀书院教书。 这位周教习看年龄应该在四十出头了,这也意味着对方三十岁左右才考中举人。 而以这个年代一般是十四岁开始乡试,那么此人起码也考了四五次乡试才中举,然后又是四次会试未中。 光是在这科考上就花了接近三十年,不得不说此人科途坎坷。 难怪齐山长说这位周教习对自己最为合适,也是帮助自己提升经义水平的最佳导师。 光是这四五届乡试经验那就是其他人不能比的,至于说对方没有能考中进士这一点反而对冯紫英来说没太大影响。 现今会试以时政策论占主导,这一块恰恰是冯紫英最擅长的,甚至可以说是天赋光环,只要能在经义功底上夯实,那么未来参加会试自己反而要占便宜。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十二节融入 周朝宗越问越细,开始考校冯紫英四书五经中的具体章段了,冯紫英额际的汗珠开始慢慢渗出,而背后的内衫也是开始粘背。 但是在周朝宗随口道来的问题里,冯紫英回答越来越慢,而且越来越多的问题都是结结巴巴,甚至是要想半天才能回忆起,有些干脆就是回答不上或者答非所问了。 高手,绝对的高手,冯紫英原来还觉得自己这六年时间苦读四书五经和各种集注释义算是下了一番苦功了,固然比不上书院里这些学子,但是也不能算太差,但是周朝宗这一番信手拈来的问题就让他原形毕露。 “行了。”当周朝宗这两个字从嘴里冒出来时,冯紫英觉得自己都快要虚脱了,就这么两柱香功夫,愣是把自己问得简直比参加一场国际大专辩论赛还艰难。 “底子呢还过得去,但是想要参加乡试中式,那就还差得远,不过还有两年时间,可以好好补一补。”周朝宗胖脸上露出一抹释然。 之前齐永泰安排他帮忙为此子补课,他得知对方情形之后也是倍感头疼。 这等纨绔子弟竟然跑到青檀书院来,那乔应甲不知道是喝高了才会写这封推荐信,却把这道难题交到了自己头上。 现在看起来比想象的要好得多,基本底子是有的。 还有两年时间,只要按照自己的办法来加深提高,他还是有信心的,尤其是对方要在顺天府参加乡试,又有国子监背景,那就更稳当了。 虽说这乡试会试都没有什么捷径可走,没人敢私下里做什么手脚,但是实际上仍然有一些不同。 比如这南北京的中式率便是最高的。 顺天府永隆元年秋闱大比参考士人四千五百余人,中式二百二十人,几乎要达到二十中一的比例。 而像竞争更为激烈的浙江和江西,参与乡试儒员超过三千人,但是中式人数却只有一百人上下,其中式率仅有百分之三点三左右。 这主要原因便是大量寄籍士人要在顺天府参考,使得顺天府举人名额历来也是最多的,而名额多,就意味着考中机会更大。 盖因这些寄籍者除了部分属于京官子弟外,更多的往往都是镇卫子弟,这批人若是论学风科考,肯定是无法和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这些竞争更为激烈的科举大省相比的,便是与山东、河南这些省份相比都有差距。 “学正,学生还需要先过预备考和月考关,……”冯紫英还有些担心这一点。 “嗯,无需担心,书院自有安排。”周朝宗自然知道齐永泰对此子甚是看重,这接下来几日里都要围绕山东民变这一实例来进行教学,甚至要作为本季季考的大题,所以也是格外重视,冯紫英作为参与者是不能缺席的。 听了周朝宗这话,冯紫英也心里放了下来,既然是有求于自己,那么肯定也会给自己一些甜头。 比如起码不能让自己在预备考试和第一个月的月考就让自己过不了关被扫地出门,那也太过了。 书院也不可能是一尘不染的净土,一样要受到来自外界的各种影响。 书院本身就是为科考乃至朝廷输送人才的所在,如果能不能和朝中时政挂钩,那如何体现书院的价值意义? 好歹自己也是乔公亲笔信所荐,而且山东之行名声都传入了阁老们和皇上耳中,来此青檀书院固然有些意外,但是只要是聪明人,都不可能将自己拒之门外。 至于说自己能不能在青檀书院读书考上举人进士,那又另当别论,毕竟朝廷规制在那里,谁也无法逾越。 乙舍是一处宽敞的瓦房大堂,可容纳五十人。 不过目前书院并无这么多人,乙舍大概在四十人左右,而甲舍大概只有三十五六人。 按照书院制度,卯正起床,卯正二刻洗漱完毕便开始早课,然后辰时二刻早饭,辰正便是上午课了。 两天下来,冯紫英便已经熟悉了整个青檀书院的基本情况。 乙舍士子的年龄基本上都在十六岁以下,正处于求学最热切的时候,虽然书院规定是卯正起床,但不少人都是卯时两刻便已经起床开始自行早课,学院对此并无强行要求,只是要求起床不得早于卯时两刻。 冯紫英在家中的时候一般都是辰时初刻起床。 这在勋贵子弟们中已经算是相当早的了,在大同时养成了起床要首先操练一番枪棒,这习惯冯紫英一直坚持下来。 这本来是武勋子弟们赖以为生的传统,不过很多勋贵子弟们早已经忘记了这一习俗,沉湎于安逸的生活,好在冯家却还延续了下来。 但辰时初刻起床在青檀书院显然行不通,他必须要更早,与同学们合拍。 走了一趟拳脚,然后就着一条哨棒舞弄了一阵,出了一身汗,冯紫英方才从林间的空地里走回宿舍。 卯时两刻的确太早了,但是卯正起床却已经没有时间热身锻炼了。 冯紫英不想放弃这样一个本时空中好不容易养成的好习惯,所以他选择了卯时三刻起床,习练两刻时间拳脚棍棒,然后在花一刻时间洗漱,稍微紧了点儿,但赶得及。 “紫英,这是你养成的习惯?”看到冯紫英进宿舍,已经准备出门去校舍上早课的陈奇瑜和傅宗龙都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嗯,身体是学习,乃至日后做事的根本,没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动辄生病卧床,小弟也觉得这不合适,所以平素练着,身子骨也结实一些,少头疼脑热一点儿,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 这个道理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却未必能让这些学子们接受,在他们看来去舞刀弄棒乃是武夫所为,冯紫英既然要走科场之路,再去舞刀弄棒就没有意义了。 陈奇瑜和傅宗龙虽然不太认可,但是也都没有说什么。 这是个人兴趣爱好,喜好刀剑也是个人自由,再说了,也不乏文人士子喜好悬剑挂刀的,别有一番英武之姿。 倒是许其勋对冯紫英的这个兴趣爱好十分赞同,他身子骨有些单薄,在冯紫英建议他可以每日坚持适度锻炼,有助于身体强壮之后,他也开始学着每日向冯紫英睡前那样做几十个俯卧撑,至于说冯紫英家传的揉腹养精法他却敬谢不敏了。 冯紫英其实很希望让自己这套父亲密友张太医张友士传授给他的养精蓄锐之法能够让许其勋练一练,不过许其勋居然接受了俯卧撑却婉拒了这套揉腹养精术,让他很是遗憾。 宿舍里另外两位,宋师襄和方有度就没有陈奇瑜和傅宗龙那么具有攻击性了,对于冯紫英的所作所为,更多的还是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整个宿舍里在一两日里就形成了三个不太明显的圈子,陈奇瑜和傅宗龙一直关系密切,而方有度和宋师襄则食宿同行,而原本有些形单影只的许其勋则迅速走到了冯紫英身边。 冯紫英其实并不希望如此。 这种小圈子看起来自己一来就能拉到了许其勋,证明了自身魅力,但是这也容易把其他几人划清界限,对下一步要把这几人也拉拢来会产生阻力。 陈奇瑜和傅宗龙倒也罢了,短时间内要让这两位眼高于顶的家伙服气,还不容易,但是相对弱势的宋师襄和方有度则是合适的目标,冯紫英不打算放过二人。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十三节差别 冯紫英的书院生涯就这么既显得有些寻常,但是又明显不平静的开始了。 早课只有半个时辰,一般是学生自习,自我选择不足方面加固。 而上午和下午则是由书院教授、助教和教谕来负责授课,一般是根据甲乙学舍学员们的学习进度来对四书五经进行研读,上午是学四书五经本经居多,而下午则是研习各种集注著述。 晚间则是以山长、掌院等几位曾经出仕过的教习,或者就是从外界来书院云游讲学的士林前辈来负责对当下各地时政乃至朝中的政务决策等进行一些讲读。 冯紫英也未曾想过大周的书院居然开明若斯,学习四书五经也就罢了,但是这研读讲读时政,这可就有点儿牛了。 据说顺天府书院在这方面还相对较为谨慎克制,在金陵乃至江南一些书院中,这方面更为开放。 江南一些书院的学生们参与的积极性更高,不少政论性的论述文章都经常会传递到地方官府乃至金陵都察院和六部要员们手中去,进入他们的视野。 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增加曝光机会的方式,也有助于这些学子们能早一日获得一些朝中大佬们的关注,进而加以培养。 虽说金陵作为南京其权力远小于京师,但这里毕竟是帝国南京,很多南京都察院、六部和通政司的要员们一旦有机会就可能重返帝国政治中心——京师,所以他们也很注重收集江南地区的社情民意,对江南士林的观点看法自然更为重视。 烛光点点,整个乙舍瓦房课堂中学生们都分成了几个小组在认真的听取冯紫英对自己山东之行的介绍。 “小弟从通州南下途径德州,城墙头悬挂十余首级,狰狞可怖,……,余究其内因,盖因盐税苛厉,山东沿海原本是产盐区,但是即便如此,升斗小民仍然苦于盐价甚高,于是私盐贩子便应运而生,而且据小弟了解,私盐贩子在北直隶和山东各府活动十分猖獗,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是减轻了百姓负担,从他们手中买盐价低,但其带来的后果却是格外严重,……” 在座立即有人接上话附和冯紫英的话语:“学生是陕西耀州人,这等情形在陕西亦是寻常可见,私盐贩子走乡串户,在本地有极大势力,而且他们多于地方豪强劣绅勾结,……” 搭上话的是宋师襄,这算是一个助力,好歹也是同舍。 “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奢豪过甚,为何朝廷却不改盐法,令这般蛀虫从中渔利,百姓困苦,却让这等商贾酒池肉林,……”这是许其勋。 齐永泰和官应震对这一个教学课程都十分重视,官应震主持,甚至连齐永泰也破例旁听。 “朝廷旧例古法,我等暂时不议,但大家可以先就这等现象做一个分析,那就是盐价虚高,何人得利,何人受损,而私盐盛行给整个朝廷治下带来哪些损害,……” 官应震主动接过话题,导引方向。 顺天府这边的书院,还不能像江南那边的书院,动辄可以议政抨击,天子脚下,好歹也要讲几分颜面,而且齐永泰和官应震日后还要考虑重新出仕。 不像江南那边的书院,许多山长掌院干脆就是一些在地方上名声颇大,但是却始终难以考中进士出仕的士人,仕途上没有了希望,也就有点儿无欲则刚的架势,自然就敢更加放肆。 大周某些方面也是有向前宋效仿的架势,对文人士子的言论较为宽容,只要不是特别过分,一般不会有太多干预,顶多也就是各省学政予以训诫,责令改正。 “玉铉,你觉得这等私盐横行,对朝廷和地方官府会带来那些危害?”官应震对陈奇瑜很看重,目光温润。 “掌院,学生以为首先其会对朝廷税收带来破坏,盐税乃是朝廷重要财赋收入,若是放任此举,必会减少税收,……” 陈奇瑜沉稳自若的道:“第二便是可能会让这等私盐贩子势力坐大,这般私盐贩子多是本地豪强,一旦势力膨胀,便会对地方治理带来挑战,李唐末期,黄巢起事,就是这等私盐贩子纠结而成,……” 官应震微微颔首,能说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不愧是东园的山西三杰,的确有些见解。 ”紫英,你觉得这私盐横行还会带来哪些危害?”官应震转首问道。 他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和学堂里学子们有些不一样的家伙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掌院,玉铉兄的看法很中肯,但学生久在边疆,却知道九边之地粮食主要是靠旧法输送而来,但近年来这等商贾输送粮食的热情不在,很大程度源于两个因素,一是朝廷盐引发放失措,导致盐引价值下降,商贾裹足,另一个就是私盐的横行,使得盐商们利益受损,不愿再为这等输送,这会给九边之地的军粮输送带来极大影响,甚至危及到九边之地的戍守,鞑靼人仍然势大,而女真人更是心怀叵测,九边一旦空虚,其兵锋便可直抵京师,呼伦塞之战和前明的正统帝悲剧便可能重演。” 冯紫英的这番话几乎一下子就让他和在座其他学生的不同乃至差距显现出来了。 陈奇瑜算是其中翘楚人物了,但是视野都还只放在私盐贩卖本身带来的危害,但是冯紫英却已经看到了私盐危害给以输送粮食换盐引的这种九边运粮模式带来的冲击和破坏,甚至提到了九边一旦军粮不济可能带来的危机,可能直接危及到王朝的生存。 当然这和冯紫英的特殊身份有很大关系。 他是边将子弟,日常对边地军务有所了解,所以这等事情当然可以立即联系起来。 而青檀书院其他学子绝大多数都是贫寒子弟,顶多也就是寻常小乡绅子弟,他们连地方上的日常政务都了解不多,更不用说边地军务了,其视野角度自然无法像冯紫英那样开阔,这不是靠看几份邸报或者教授大略讲述一下朝中时政就能弥补得起来的,这就是冯紫英的优势所在。 几乎是同时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微微皱眉的同时又同时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些担心和触动。 青檀书院主要以贫寒士子为主,固然有其优势,那就是学习刻苦,心志坚定,具有强烈的上进心,可塑性强,但是同样也有一些缺陷,比如见识少,视野窄,大部分人心态胸襟总的来说要欠缺一些,或许这一类情况,需要在未来出仕之后可能才会得到改善。 相比之下,官宦士绅子弟,乃至这些勋贵子弟,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这些子弟中如果有那么一两个能够克服自身的缺陷,那么其前途就不可限量。 在齐永泰看来,冯紫英无疑就具备这样的潜质。 经义上的短板实际上算不上什么,而且按照周朝宗介绍,冯紫英经义底子还是有的,只是在学习和应对科考上有些不得法,假以时日,这些缺陷都可以得到弥补。 齐永泰是知道周朝宗的脾性的,他说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这意味着冯紫英最大的问题有周朝宗来帮助查缺补漏,反而就不是问题了。 官应震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得不说乔应甲选了一个好弟子。 不能说冯紫英就是乔应甲的弟子,但是冯紫英未来如果有造化,肯定会承乔应甲很大一个情。 此子的确很别人不一样,才十二岁的年龄为何阅历和城府都显得像是一个久在官场历练过的角色?纵然其父亲是多年大同总兵,也不至于如此才对。 当然这等问题官应震也只是想一想就好,冯紫英年龄还是太小了一些,现在说那些还为时过早,但得承认,此子极有潜力。 既然此子现在属于东园,官应震当然不会错过。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十四节展示,风采 “紫英说得不错,不知道大家听明白没有?”官应震扫视了一眼在座的众多弟子学生,“考虑问题除了要考虑问题本身外,还应当把问题考虑更宽泛一些,包括这个情况可能牵扯到的一些事宜,……” “有一句话说得好,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私盐泛滥,除了损害朝廷财政,那么还有什么?有哪些是依托盐而生存的,他们会不会受到影响?玉铉说的也不错,但是还不够全面,不够深刻,紫英说得不错,看到了开中法受到私盐泛滥的破坏可能产生的危害,进而对整个九边防御体系的影响,……” 官应震顿了一顿,“不过开中法的影响不仅仅是私盐的问题,涉及到的问题很复杂,我们日后有机会再来专门探讨这个问题,……” 冯紫英心中轻笑。 开中法涉及到的问题当然很多,不仅仅是一言难尽那么简单,还涉及到太多太上皇当政时的问题,甚至就是太上皇自己的问题。 纵然齐永泰和官应震都算得上是文臣清流中的中坚角色,但是他们并不是愣头青,也需要根据情况来考虑问题,贸然的捅开一些篓子,对大家恐怕未必是好事。 …… “临清是户部钞关所在,另外这里也是水次仓重地,北运京师的漕粮很大程度要在这里进行转运,加上这里是运河毕竟咽喉要隘,鲁中大量的物资尽皆在这里交易转运,临清商业从前明便已经繁盛起来,临清贡砖畅销运河沿岸,……” 冯紫英咂来咂嘴,这种活儿还真的有些费神。 要尽可能的把整个事件前因后果说清楚,还得要把事件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一些铺垫条件也要阐明,对他来说,这不是难事,关键是要用这个年代人的思维来让他们明白。 “……,小弟给各位简单介绍一下临清这一线主要依赖这水道生活的这些个小民百姓,或者说我觉得用一个词儿来形容比较贴切,群体,嗯,这牵扯到多个群体,比如临清贡砖要北上南下,砖窑主,窑工,这算两个群体,……” “……装船的码头力夫,大家不要小看这个群体,他们很多都是身无长物的粗汉,甚至很多人都没有家小拖累,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群体是最不怕出事儿的,这也是白莲教重点在其中发展拉拢信徒的一个群体,……” “……,可以说税监的到来,直接触动了几乎整个以临清城为中心的所有群体的利益,而真正从中获利的,就只有税监和依附于他从中苛索敲诈的一小撮无赖恶绅,这样一来,如同撒下了一大片火星子,或许很多火星子慢慢灭了,但是总还是有那么一两颗火星子慢慢在蕴藏燃烧,一旦在条件合适的时候就可能猛然燃起大火,……” 冯紫英讲得很细,这是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专门给他做了要求。 因为东园的学子们几乎都没有过多少社会经历,尤其是和除开他们自身阶层之外的阶层打交道的经历,这使得他们对其他阶层群体的生存与利益难以了解,需要冯紫英用一种过来人和旁观者的口吻来进行描述。 这也有助于这些同学们能真正了解和理解为什么这样一场民变会在这样一个帝国北方腹地的精华所在爆发。 在很多人看来,这类事件爆发在陕西甘肃这些贫瘠之地,或者爆发在苏州、扬州这等机织业或者制盐业比较发达的城市,都说得过去,但是在山东,在临清这样的地方,就值得好好探究了。 “税监如此可恶,朝廷从中所得,远不及这等人从中渔利,为何依然要行如此恶策?”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起身道:“朝廷养士,御史言官难道都是软骨头怕死之人么?” 冯紫英不认识此人,只知道是甲舍中人。 “薛文周,字道映,陕西延安府人,脾气极硬,……”许其勋记忆力极好,悄悄在冯紫英身旁附耳道。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默然不语。 税监设立乃是皇上登基之后的一大举措,也是最饱受攻讦的一个施政之策,但是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不是寻常官员,自然清楚这背后隐藏着多少无奈。 事实上拖欠九边军饷是从太上皇时候的元熙三十六年就开始了。 在元熙三十八年之后,几乎年年九边都在闹士兵哗变,其主因就是军饷欠饷。 元熙四十年榆林镇镇军哗变,甚至引发了叛乱,直接导致鞑靼铁骑险些破墙而入。 这等情况下,新皇登基,九边几乎每镇都像朝廷告急要求补齐军饷,但是户部空空如也的永隆皇帝那什么来补发军饷? 便是内库腾空也难以支撑起这样的开支,无奈之下永隆帝才出此下策。 “道映兄,可知税监所收银两供应何处?”见颇有些群情激愤的架势,而齐永泰和官应震却又没有发话,冯紫英心中微动,站起身来曼声道。 “哦?愿以教我。”清瘦青年目光锐利,语气冷厉。 “据我所知,各地所设税监矿监所得银两,全数供应九边,尤其是辽东镇和宣府镇、蓟镇,但仍然是杯水车薪,难以满足,这还没算大同、榆林、山西等其他几镇所欠军饷。” 冯紫英淡淡的道:“我不是说设税监之策就是良策,我也不赞同采取这等方式来筹集军饷,但我知道若是辽东镇、宣府镇、蓟镇、大同镇这四大镇一旦因军饷导致士兵哗变,其危险性可远胜于山东民变,鞑靼人和女真人一旦突破边墙,那才是彻头彻尾的灾难,远不是一干白莲教匪所能比的。” “同样,道映兄也是陕西人,一旦榆林几镇闹饷兵变,鞑靼人会不会沿着河套突破进入陕西呢?那会带来什么?” 薛文周被冯紫英的话给噎住了。 他虽然对军务不通,但是也深知那些鞑靼人如狼似虎,来去如风,一旦突破边墙,几乎是烧杀抢掠,一扫而空,所过之处一片白地。 对于本身就很贫瘠的陕西来说,那几乎就是又要造成无数流民难民,对陕西地方官府来说,往往就意味着有一场流民引发的叛乱风暴在蕴藏中了。 “当然,这绝不是采取用税监方式来收罗银两解决欠饷问题的理由,但我以为这所欠军饷当是阁老和户部的责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若是解决不了九边军饷所需,那户部便当担此主责!” 冯紫英最后一番话又让薛文周已经有些隐隐作色的神情稍微平复了下来,对方并没有否认设立税监是恶策,只是说在两害相权取其轻,但这是饮鸩止渴。 “冯同学,饮鸩止渴恐怕其带来的危害恐怕未必比欠饷糟糕多少。”说完之后,薛文周便坐下了,他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这等场合如果强词夺理,反而会被其他同学所看轻。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十五节皇权,艰难 前门之北千步廊西侧一间看似寻常的房中,略显幽暗的光线透过窗格散射进来,书案上的几份纸签很随意的置放在其上。 卢嵩再度拿起,看了看的最上面的一份没有标注的文档,面色复杂中也有几分说不出欣慰。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无数个让人不悦沮丧的消息中勉强让皇上心里舒服一点儿的东西,卢嵩也不知道这只是皇上无意间的一句话,还是真的很关注此人,或者是此人去的地方? 总而言之,小心无大错。 手指轻轻的敲击了一番,最终还是把其放下,“整理出来,呈送给陛下。” 阴郁的脸色象征着永隆帝的心情从登基以来就从未真正舒坦过。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这个大位宝座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得下来的。 原来觉得父皇在位是多么的轻松惬意,想下江南便下江南,想围猎便去围猎,想去避暑便去避暑,甚至可以一两个月把朝政托付给几位首辅次辅而不过问,何等的潇洒自在? 可是怎么到了自己手上,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呢? 他绝不会承认这是自己的德才不足,只不过自己的确赶上了不太好的时机。 实际上他也深知,很多问题都是父皇遗留下来的,但是自己既然要坐这个大位,岂能连这点儿担当都没有? 无数人到现在都还盯着自己屁股下这个宝座,永隆帝从来没有放松过这方面的警惕。 一口气看了几十份奏章,越看越是烦躁,越看越是憋闷,忍不住一气之下将奏章扫落在御案下,旁边的近侍尽皆屏住声息。 永隆帝扫了一眼站在门外和对面每个角落里的近侍和身旁的伴当,这里边究竟有多少是真正忠于自己的,有多少是父皇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 下意识的不想去想这个堵心的问题,他从未想过一下子把这些人换掉,如果父皇真的要求把这些老人全部换掉,只怕就只会有一个结果了,想到这里张慎就不寒而栗。 永隆帝很清楚,只有牢牢的坐稳这个位置,不给其他觊觎这个位置的人一点机会,自己才能慢慢从父皇手中扳回劣势,而在此之前,一切都需要忍耐。 问题是,老天还会给自己这么多时间么? 忍耐不等于无所作为,什么都不做,萧规曹随,未必就是最佳的方略,阴邃的目光再度投向殿外。 一个伴当悄无声息的过来重新拾起,一一整理好放回御案,另外一个则轻轻的把另一叠规制明显不同的小纸签推到案前。 他斜靠在椅靠上,随手拿起一份皮面有特殊印记的折叠纸签。 卢嵩还是可靠的,也许带来的消息一样让人心塞,但是张慎知道自己不能不看,连这点儿现实都不敢面对,那这个位置就最好别坐了,早点儿拱手让人求个安稳。 翻阅了几份之后,永隆帝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呈送上来的消息并不让人愉快,但是他却能接受,这本来就在预料之中。 “咦?”他的目光轻盈的跳动了一下,拉开折叠在下的内容。 龙禁尉呈报密报密折皆是如此,题头一目了然,然后下边才是详细内容,若是自己感兴趣才会拉开一看,否则只需要一个题头就足以了解大概了。 看完内容,永隆帝放下,将背靠在御椅椅背上。 有点儿意思,没想到这个小家伙居然还有点儿忠君之心,更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不过对永隆帝来说,这不重要,关键是青檀书院这两位山长掌院对此观点的态度。 这个说辞若是放在江南那几家书院,只怕早就被批得狗血淋头了,那帮无良文人只知道嘴上逞锋,却拿不出半点对策来,永隆帝对江南士子的厌恶程度丝毫不亚于对那些觊觎自己皇位的那些人。 当然,这种厌恶只能永远藏在心中,上位者从来不能以自身感情好恶来行事,这是父皇历来告诫自己的。 齐永泰和官应震永隆帝自然是了解的,这两位都是在父皇秉政期间迅速成长起来的士人,但是却并不得父皇特别看重,也和那几位阁老龃龉不断,自然最后的结局就是罢官走人。 不过这并没影响到这两人在士林中的名声,甚至这二位的名气都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架势。 永隆帝关注的是这两人的态度。 不置可否,这就是一个态度。 一个很微妙的态度。 永隆帝当然知道设立税监矿监一事在整个朝里朝外引发了多大的轩然大波,可以说御史言官的弹章早就堆满了御案,但他看都不愿意看。 裁撤简单,如何解决缺口? 户部不是无能,而是留下窟窿太大,这一点永隆帝还是很清楚的,按照户部的说法是只能慢慢填补。 可是九边所缺饷银能是慢慢解决的么?没准儿哪天大军哗变,鞑靼人或者女真人犯边而入,只怕推到火炉上的就又是自己了。 可为之奈何? 捐输是柄双刃剑,甚至可以说这才是真正的饮鸩止渴,永隆帝当然清楚,但不走这条路,那就无路可走了。 脸色不断变幻不定,只有永隆帝身边的近侍才能看到皇上表情的纠结痛苦。 好一阵后,永隆帝才慢慢缓过劲来,才发现手中捏着的纸签已经变了形。 目光定定的落在纸签上,冯铿两个字似乎还在跳动,刺激着永隆帝的心思。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纸签,委实太年轻了一些,不过齐永泰和官应震的态度似乎更耐人寻味了,也许可以再观察观察。 ******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这一堂课上的小小风波居然早就被有心人传了出去,甚至上达天听。 连续几日的这种夜间阐述辩论,也让他越来越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不同。 士子们那种“与士大夫共天下”情绪和心态似乎完全是沿袭了前宋,在北方士子中是如此,估计在江南士子中恐怕这种心态情绪会更浓,问题是本朝很大程度又是沿袭了前明的规制,很多地方矛盾就不可避免了。 这是一个非明更非宋的复杂大周。 士林文臣们对于皇权的态度也是复杂的,既尊重但又要竭力限制,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这句话深刻烙入他们的思维中,在冯紫英看来,这似乎就是一种皇权是所有权,但是管治权却应该是士大夫们的心态,可问题是这可能么? 从前明开始这种博弈角力就从未停止,而到了大周则更不会停止。 皇权作为所有权始终掌握着主动,打压削弱相权是每一任皇帝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削弱打压过甚又会带来反噬,这一点每一位皇帝内心又都很清楚,所以保持一个相对弱势听话的内阁六部是大周每位皇帝最大的愿望。 可文臣们十年苦读一朝鱼跃化龙,岂会轻易放弃自己毕生的追求? 你有异论相搅,我有合纵连横,你有分化瓦解,我则有内外相制。 这种风气也不可避免的带到了书院中,好在在统一的观点下,这种风气并不算浓,但冯紫英相信只怕这些学子们一旦考中出仕,只怕就不可避免的会受到书院中所见所闻的影响,这个阶段往往是最重要的。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十六节鹊起 七八日的教学课程可谓异彩纷呈。 冯紫英列出的每一条都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从私盐泛滥的几大危害,到漕运新旧粮转换中存在的种种弊端,从白莲教秘密传教的蔓延,到地方官府应对这类民变的迟钝可能存在机制危机,从工商税收的不规范化到龙禁尉、刑部乃至兵部职方司职能交错带来的侦查机制的事实性缺位,从运河沿岸窑工数量的继续膨胀带来的流民实质化到地方士绅对朝廷政策隐形抵制的日益明显化,…… 这种种问题和弊端,冯紫英信口道来,让包括齐永泰、官应震在内的一干教授教谕等人都是震撼莫名。 倒不是说这种见解有多么高深,关键在于如此年纪却能有如此精密细致的观察能力,甚至还能从中推理出一两条亟待解决的问题,这就不能不说此子某些方面的能力实在超乎寻常。 十天不到,冯紫英已经觉察到了乙舍的同学们望向自己的目光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陈奇瑜、傅宗龙等人是心情比较复杂的,甚至也包括山西三杰中的另外两位郑崇俭和孙传庭,但是复杂中也多了几份敬佩,而许其勋、宋师襄、方有度就只有敬服了。 就连甲舍的几位头面人物也一样对冯紫英的这种观察判断能力极为赞许,比如贺逢圣和范景文,这两人一南一北,号称甲舍的麒麟儿,那也是敢于西园前辈们争锋的角色。 “东鲜,如何?”齐永泰微笑着负手而行。 “汝俊兄选了一个好人才啊,只是未曾想到此子竟然是武勋子弟,委实难以让人置信。”官应震也是捋须点头,“此子若是经义功底再深几分,我觉得下一科春闱入围也不是不可能。” “唔,此子的确在经义底子上略逊一筹,后年秋闱倒是问题不大,但是在下科春闱上,便是要阐释策论,对经义文字功底也须得十分严格,就当下情形来说,还不够,不过南山倒是和我说,此子学习异常刻苦,且能自行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委实是一个人才,……” 齐永泰的话让官应震大为震惊,周朝宗可不是什么善茬儿,纵然在品行上略有不端,但断不至于在这等事情上妄言,若真是按照周朝宗这般说,冯铿此子简直就是天赋英才了。 “乘风兄,我一直以为这几年,这两科里我们书院聚集了南北英才,颇为自傲,我也颇有信心在后年秋闱和下科春闱大比中取得好成绩,韩敬自不必说,嘉宾的得意门生,练国事、宋统殷、许獬、曹文衡、方震孺、叶廷桂、蔡懋德皆非凡俗之辈,这几人下科春闱大比,愚弟都是有信心的,便是东园甲舍的贺逢圣、范景文,愚弟也觉得把握很大,还有乙舍这边的陈奇瑜和郑崇俭二人也是英才过人,若是机缘得当,亦有机会考中,……” 官应震越说脸上表情越丰富,目光里也满是自傲。 他所罗列的学生不少都是他亲自挑选而来,每年各省推荐来的学子不少,但是青檀书院素来是宁缺毋滥,所以在乔应甲推荐冯铿来的时候,他起初是坚决反对的,但是后来齐永泰还是说服了他。 齐永泰的理由就是青檀书院过于封闭,已经引起了一些士绅和官宦人家的不满,认为过于向贫寒学子倾斜,而非量才录用,这种带有太过浓厚感**彩的生员选择不利于青檀书院的进一步壮大。 这个理由打动了官应震,当初青檀书院几乎只收北地士子,南方学子在青檀书院中寥寥无几,也是他来青檀书院之后才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大力吸纳南方士子来书院就读,所以才有了现在南方士子在青檀书院中占到了小半壁江山的格局。 但不容否认的是青檀书院仍然局限于对普通士子的吸纳上,反倒是对官宦和名门望族子弟吸纳较为谨慎,而这一次吸纳武勋子弟进入,无疑就是向外界的一个昭示,那就是青檀书院是真正的有教无类,凡是优秀学子,都有机会进入书院学习。 现在乔应甲推荐来这个冯紫英大放异彩,无疑让齐永泰十分得意,不过官应震倒是不太在意。 一来此子的确表现非凡,二来此子的经义功底差了一些,纵然在秋闱中能过关,但是春闱标准那要高得多,竞争也要激烈得多,他并不看好此子,相比之下像陈奇瑜、郑崇俭、孙传庭和傅宗龙,甚至许其勋、王应熊、方有度都要比冯铿把握更大。 当然,下一科春闱冯铿希望的确不大,但是如果冯铿能够继续坚持苦读补足经义上的差距,官应震觉得六年后的春闱冯铿还是大有希望的。 齐永泰能理解官应震的自豪和兴奋,他也承认官应震的到来的确给整个书院带来了不小的变化,而且官应震与南方士林的关系也要远胜于自己。 他的到来的确加强了青檀书院与南方士林的联系,也使得青檀书院开始在南方士林中增添了影响力,使得一批优秀的南方学子开始进入青檀书院。 “东鲜,我们青檀书院在进步,但是其他书院也没闲着啊。”齐永泰微笑,“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自不必说,连那叠翠书院现在都在大力吸纳北直隶和辽东士子,至于江南的书院更是不甘示弱,听说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都喊出了要与我们竞争,向河南陕西那边的学子敞开大门,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他们原来可是连广东广西那边的学子都看不上的。” “乘风兄,那您的意思……”官应震也听出了齐永泰话里有话。 “东鲜,我们不应当拘泥于地域和群体,有教无类要真正实现,武勋子弟也好,卫镇子弟也好,我们都应当一视同仁,伯牙你不是欣赏么?”齐永泰站定,“紫英虽然是勋贵子弟,但我觉得他并无那些勋贵子弟的浮夸奢靡习气,相反甚至比寻常士绅子弟更刻苦踏实,是个可造之材,愚兄希望你能好好培养一下此子,……” 官应震微微一震,他听出了齐永泰话语离开的托付之意,目光抬起:“乘风兄,你可是真要走了?” 齐永泰也不在意,摇摇头:“现在尚未定,但是朝中情势不安,疲怠之风越发盛行,各地生民日艰,愚兄有一种预感,这日后几年怕是大周最艰难的几年,若是阁老六部不能振作,只怕是要出大乱子啊。” “乘风兄可否明言?”官应震在某些方面还是不如齐永泰面,这一点他自己也要承认。 “东鲜,前几日里那一场教学作业不就是最好的预言么?”齐永泰苦笑,“九边军饷便是税监不撤,仍然无解;白莲教、闻香教、无为教这等妖言惑众的乱民在北直隶和山东四处蔓延,更有倭人掺和其中,其阴谋之意让愚兄都感觉到杀机暗藏;私盐泛滥犹如前唐末世之黄巢,还有朝中……” 齐永泰没再说下去,但这一点官应震却是明白的。 涉及到天家之事,还是讳言一些好。 “世事日艰,我等更要砥砺前行,有些个人得失,便顾不得了。”齐永泰看了官应震一眼,“希望东鲜亦能秉承我等办学宗旨,替朝廷多培养出一些能替君分忧为朝廷做事的忠臣直臣能臣,……” “乘风兄,定不负所托。”知道齐永泰应该是已经有了离开之意,官应震也是正色回应道。 从书院山长直接起复不是不可以,但是很容易让青檀书院被打上某种印记,一般说来为了避嫌,哪怕是形式上的避嫌,齐永泰都会先行离任书院,然后在野几个月之后才会复起。 如无意外,齐永泰可能会在新年前后离任。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十七节惊风密雨 “齐永泰进京了?”斜靠在龙床上的老年男子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霾,身旁的近侍见他意欲起身,赶紧上来想要搀扶,却被他一把甩开,“朕还没老到要让人扶的地步!” “是,回皇爷,这几年齐永泰几乎绝足京城,虽然青檀书院距离城里只有一二十里地,但是他却从未进过京,所以老臣才会在第一时间获知这个情况。”在殿旁垂手低眉的老者语气有些低沉,背也有些略驼,但眉宇间的精悍之色却丝毫未减。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良久,坐起身来的黄袍老者才淡淡的来了一句,“才两年时间不到呢,很多人就静极思动了啊。” 精悍老者没有搭腔,这等话头也轮不到他来搭。 “龙江先生可曾知晓?”黄袍老者突然问道。 “恐怕还不知道,齐永泰是当日夜里进城的,并未住旅舍,而是住在了亓诗教的老宅中。”龙江先生是当下首辅沈一贯,已经担任首辅六年,新皇继任之后继续留任首辅。 黄袍老者冷冷一笑,“齐永泰什么时候又和亓诗教走到一块儿了?叶向高呢?方从哲呢?” 精悍老者没有接话头。 悠悠的叹了一口气,黄袍老者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来皇帝心思飘忽不定,让很多人都心里有了想法啊。” “皇爷,皇上还是很勤勉的,每日里批阅奏折,都要到子时才睡下,……”精悍老者忍不住道。 “呵呵,当皇帝都不勤勉,何如不当?”黄袍老者轻声冷笑,“他这个人照理说是很有主意的,但就怕原来身边没什么人,现在当了皇帝了,很多人就一拥而上,就看不出清楚情况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三人成虎,哎,……” “萧大亨和王子腾呢?”黄袍老者突然问道。 “萧尚书这段时间身体不佳,一直在家休养,王侍郎倒是一直在,不过京营那边事务繁忙,他主要还是在京营那边,……”精悍老者迟疑了一下。 “萧大亨身体不好?那朕怎么听说他在刑部那边依然大手大脚,还亲自过问几桩案件?”黄袍老者阴冷的目光睃过来,让精悍老者身子都忍不住一缩。 “怕是不想去掺和兵部这趟浑水吧?”黄袍老者语气变得阴柔幽冷。 “刑部那边左侍郎迟迟未补,右侍郎和大理寺那边正在负责年前积案,已经进入关键阶段,离不了人,所以萧大人也是……” 被黄袍老者一下子打断话头,“谷余,莫非你也要帮这些人在朕面前打掩护,糊弄朕了不成?这帮文官,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何曾有多少忠君爱国之心?别看他们昔日在朕面前一副披肝沥胆的架势,真正到了骨节眼儿上,一样是骑墙观风,……” 被唤作谷余的老年男子也有些黯然。 他当然清楚老者话语一针见血,可是这却是自大周,不,应该是自唐宋以来的惯例格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这些士大夫文官们先天就觉得他们高人一等,这天下并非是皇家一族的,而是应当和士大夫们共治,若是不与他们共治,侵夺了他们的权利,那便是违背天道,便会天人感应受到上苍惩罚,世间一切灾害和异兆尽皆是你皇帝一个人的罪过造成的。 见老年男子默然无语,黄袍老者摇了摇头,他也知道现在的情形如此,何尝不是自己造成,只是时移世易,自己现在却又感受到这里边的棘手来了。 “那齐永泰入京,可是受人之邀?”黄袍老者目光收回,“可曾见过除亓诗教之外其他人?” “据臣了解,齐永泰还见过方从哲和叶向高。”顿了一顿,似乎是有些犹豫,最终精悍老者还是低垂着头回答道。 “哦?齐永泰见了他们二人?”黄袍老者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了,这二人都是阁老,而且叶向高还是次辅,但方从哲的名声也不小,曾经担任过吏部左侍郎和礼部尚书,未来沈一贯一旦卸任首辅的话,这二人可能是接任首辅的最热门人选,但现在沈一贯未必愿意致仕。 “此事可与皇帝有关?”黄袍老者脸色终于冷了下来,也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起步来。 “未曾发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上顾城不敢妄言。 作为龙禁尉指挥使,这大半年来看似卧床不起,但实际上龙禁尉实权他却并未放手,卢嵩不是等闲之辈,但自己在龙禁尉里几十年的沉淀还不是他能轻易取代的。 他也有些搞不清楚太上皇现在的心思了。 当初太上皇要把皇位交给现在的皇上,当日的忠孝王,他就曾经很含蓄的提醒过太上皇要慎重。 这是动摇国本之举,稍有不慎变会引来弥天大祸,便是皇帝要行此举,一样会承担极大风险,尤其是因为一些不能对外人言的原因,更是难以说服文官体系。 只是太子,也就是现在的义忠亲王当年伤透了太上皇的心,让太上皇暴怒之余虽然没有直接幽禁太子,但是再无复有可能登基的可能。 最终虽然太上皇凭借着自己御极四十年的威望成功将这一危机化解,让忠孝王变成了今日之皇上,但却也让文官们对太上皇极为不满,进而影响到了后期诸多施政举措的举步维艰。 忠孝王既然登基为皇帝,一切便已经过去,而且忠孝王在诸王中能获得太上皇青睐,自然也是有些本事,一旦登基,便成定局,这一点当时自己也确信无疑,却未曾想到现在太上皇居然又有些反悔之意,却不想一想,这等事情岂有反悔的余地?弄不好就又是一场弥天祸乱。 只不过他也同样清楚太上皇的性格,侍奉了几十年,他若是存了某种年头,就真的很难让其改变愿望,只是现在这等情况下,太上皇纵然有某些想法,但现在也很难有多少机会了,只能徒增烦恼。 “齐永泰此人性格坚执,认定的事情便难以回头,当年……”黄袍老者也有些后悔,想当初若非在废太子事情上与齐永泰这一拨人起了争执,齐永泰几人也不会最终辞任,只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是不知道此人现在的心思如何。 顾城不语,这等事情非他能置喙,而且事情水过三秋,已成定局,再来后悔也已经无济于事了。 “那太……老大可曾……”黄袍老者突然转过头来。 “回禀皇爷,义忠亲王足不出户,并无异常,不过……”顾城迟疑了一下,才道:“但东安郡王和西宁郡王前日分别去了义忠亲王府上,为义忠亲王祝寿。” “哦?”黄袍老者脸色微变,沉吟不语,“那水溶呢?” “倒未曾去。”顾城深吸了一口气,“前几日,北静王去了铁网山游猎,五日方归,镇国公、理国公恰逢此时北巡南返,……” 黄袍老者无动于衷,顾城这才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嗫嚅道:“……,义忠亲王世子亦北出……” 黄袍老者凌厉的目光落在顾城脸上,良久不动,顾城目光闪烁。 “王子腾呢?” “王侍郎巡视宣大未回。”顾城赶紧道。 “那这一切,老四可曾知晓?”黄袍老者阴恻恻的道。 “皇上怕是早已知晓,卢嵩此人行事极稳,不过皇上那边并无任何表示,而且寿王亦前往义忠王府上拜寿,……”顾城又再度欲言又止。 寿王乃是当今皇帝长子。 黄袍老者忍不住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仰起头来,看着大殿穹顶,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脸色复杂,“老四并无所动?呵呵,老四这是在做给朕看啊,好一个兄友弟恭啊。” 大殿内寂静无声,幽邃中黑魆魆的阴森暗影宛如一头巨兽伴随着摇曳的烛火,似乎要择人而噬。 “谷余,你说朕该怎么办?”黄袍老者语气里充满了萧索。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十八节祸福 兵部洼横街王府。 王家是在王子腾出任京营节度使之后才搬迁到这里的。 这里原来是前明一位不甚出名的侯爵所在府邸,但毁于战乱,在大周建都京师之后重建,这一圈的府邸已经不仅仅是寻常勋贵居所了,而更多的则是文官也选择了在这里寓居或者直接购置下作为宅邸。 向东沿着碾子胡同便可直抵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所在,而兵部现在也是占了原来的后军都督府一部分,与通政司、太常寺比邻而居,对于王子腾来说,比起原来所住的安富坊那边要近便许多。 向北可以沿着石碑胡同直接上西长安街,向南可以走化石桥和响闸桥那边到琉璃厂,向西则可以一直沿着绒线胡同走到三法司那边,可谓真正一块风水宝地。 这处府邸是皇上,现在是太上皇赏赐的,占地不小,关键在于这份荣耀却是其他人难以拥有的,王子腾一度感激涕零,只不过现在却让他有些隐隐不安了。 “老爷,贾家政老爷来了。”亲随进来小声道。 被打断了思考的王子腾有些不悦,但是想到贾政是自己叫来的,只能强忍住怒气,点点头,“请他到客厅,我马上过来。” 贾政一身青灰色府绸常服,见到王子腾,赶紧起身,“二兄。” 今日休沐,却被这位内兄招来,贾政也有些纳闷儿。 寻常除了大节,这位内兄很少主动和这边家里联系,一般都是自家夫人回娘家的时候才会见一面这位,然后说几句话,更多时候都是自家夫人通过其嫂子那里了解一些情况。 不一样了,这位内兄现在是京营节度使兼兵部右侍郎,炙手可热,先前自己来的时候,这府外排着的大轿马车起码有十几辆,那马夫轿夫数十人一直排在了横街口子上去了,好不热闹。 寒暄几句之后,王子腾示意贾政坐下,这才慢悠悠的道:“大姑娘被太妃看上了,到仁寿宫去了。” “啊?”贾政一愣之后,站起身来,急忙问道:“太妃看上了,到仁寿宫?” “唔,就是前几日的事情。”王子腾脸色平静,“太妃觉得大姑娘端庄大气,秀外慧中,颇为喜爱,所以选去仁寿宫做事。” 贾政眼巴巴的看着这位内兄。 虽说他在这些方面有些迟钝,但是也知道自家大姑娘从宫中寻常女史到太妃所在仁寿宫中做事,绝对是一个了不得的变化,或者说从外人来看,绝对是一个飞跃。 但是贾政看到内兄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这又让他忐忑不安。 能称得上太妃的只有一位,皇帝母亲早逝,而孝仁皇后二十年前便已经逝去,太上皇便再没有立后,这位太妃几乎就是一直跟随太上皇最亲近的妃子,现在晋位太妃之后,俨然有太后的架势。 王子腾也有些头疼,甚至他都难以判断自己妹妹妹夫这个嫡长女从宫中女史到仁寿宫做事是福是祸。 这位外甥女十二岁进宫为女史,如今已经五载,在宫中谨言慎行,颇受好评,若是太上皇还在位,那去仁寿宫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但是现在太上皇不在位了,当今皇上心思难定,这去仁寿宫就有些不好说了。 不过当今皇上十二岁便丧母,便是这位太妃抚养长大,太上皇传位皇上未尝没有太妃的功劳,只是皇上继位之后,很多事情便不能以常理计,想着这乱成一团的关系,王子腾就觉得心累。 “此事当下来看,不算是坏事,只是这宫里的事情,我等外臣也很难看清,且看大姑娘造化吧。”王子腾揉了揉太阳穴,想了好一阵之后才道。 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妹婿当初是怎么想的,居然就同意让自家嫡长女进宫了。 进宫容易出宫难,便是寻常女史想要出宫那也得要等到机会,而出宫之后要寻个好人家也千难万难,可若是留在宫中,那登上枝头变凤凰的事情哪有那么多?无数人枯守深宫几十载,连皇上面都难得一见,这等事情难道还少了么? 你看看这皇宫大内嫔妃中有几个是真正士绅望族出身?大周沿袭了明制,皇后素来只在贫寒小户女子中选择,这是为了防止外戚做大,真正的望族名门也不愿意送自家女儿入宫,尤其是嫡女更是罕见。 听得内兄如此一说,贾政心里也是复杂难言。 见自己妹婿脸色不太好看,王子腾也摇摇头,岔开话题:“存周也无需过于忧心,我说了起码不算是坏事,或许大姑娘有她自己的造化呢?” 贾政默默的点点头。 “嗯,大姑娘今年十七了吧?”王子腾想起了什么似的,“宝玉多大了?” “明年四月就满十岁了。”贾政赶紧回答道。 “唔,十岁了?还在家中读书?”王子腾沉吟着道,这是自家妹妹现在唯一嫡子,也算是荣国公府这边唯一的希望,至于贾赦那一脉,王子腾并未放在心上。 “嗯,家中请有塾师授书。”贾政心中一紧,今日这位内兄怎地如此怪异,问起这些话题来,以往可从未问过自家家事。 似乎是觉察到了妹婿的疑惑,王子腾扶额笑了笑,“前几日里,部里左侍郎张大人问起我那冯家大郎年龄,啧啧称奇,说十二岁就能如此本事,现在又去了青檀书院读书,言外之意也很是期许,另外不知道张侍郎从哪里得知说你家宝玉衔玉而生,问在哪里读书,我说在家,左侍郎有些不解的模样,……” “啊?”贾政自然知道内兄所说的张侍郎是谁,现在临时执掌兵部事务的左侍郎张景秋,居然也知道冯家大郎去了青檀书院读书,顺带问起了自己这个孽子,想到这里贾政便是又羞又气又急。 见贾政脸色不太好看,王子腾多少也是知道自己妹妹对这个嫡子过于宠溺,以至于已经十岁的人了,居然还在家中厮混,叹了一口气:“存周,你回去也还是考虑一下,若是宝玉满了十岁,恐怕也是要考虑寻个合适去处,再不济也要考个秀才,以免日后被人戳脊梁骨。” “二兄说得是。”贾政赶紧言是。 “那冯紫英去了青檀书院不过一月,据说便颇得齐永泰和官应震的看重,我也未曾想到冯家这祖祖辈辈都是马上讨生活的武夫,居然能生出一个读书种子来,听说没准儿还真能考出一个举人来。既如此,宝玉也未尝不能一试,纵使不如,但若能学其兄长读出个秀才来,那也能让贾家不至于受人轻视。” 王子腾也是从张景秋那里听闻冯紫英的情况的。 他和张景秋不是一路人,但张景秋是文官出身,天生就要压自己一头,虽然太上皇并不太喜欢此人,但是这却是皇上推出来的人选,便是太上皇也要忍让一二。 文官这帮人始终是大周第一大权势群体,他们有士人作为后盾,便是皇帝都要容忍几分,或许唯一能够击垮他们就是他们自己,王子腾心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 王子腾的话让贾政也是既紧张又有些汗颜。 冯家的确算不上什么,四王八公十二侯的武勋里边,他们根本就排不上号,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如果不是冯唐当了几年大同总兵,一个杂号的神武将军,还没有放在一门两国公的贾家眼里。 这还没有说姻亲王家当家人王子腾已经是兵部右侍郎兼京营节度使了,连冯唐还不是得屁颠屁颠的去撞王子腾的木钟? 但现在冯紫英却一下子成了许多人眼中的香饽饽,有胆魄,运气好,而且关键还能读书,这就太招人恨了。 贾政叹了一口气,对比之下,人家就自然而然的要把目光望向自家那个当年衔玉而生被誉为可能会有大富贵造化的儿子了。 大富贵造化从何而来?贾家都一门两国公了,袭降之下,怎么大富贵造化?除了读书,还能哪条路? “二兄说得是,回去之后愚弟定要好好教育宝玉一番。”贾政咬牙切齿道。 “唔,能读书出来,那自然就是另外一番造化。”王子腾无可无不可的道,说实话,他对贾宝玉读书并无太大信心,但却不能给妹婿提醒一下,“嗯,你们家三姑娘比宝玉小些吧?” “啊?”贾政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探春?小一岁,……” “嗯,尚未定亲吧?”王子腾抚摸着下颌,“比那冯紫英小三岁,倒也合适,……” “这个……”贾政一时间还有些难以接受,“是不是太小了一些?” “说到这里吧,也不算小了,明年也就虚岁十岁,再等几年,不也就可以了?”王子腾摇摇头。 “二兄,那也可以再等两年,……”贾政还是有些迟疑,觉得那冯紫英不过是一时间赶上了,运气好而已,能不能读出书来,他并不看好,自己也读过那么多年书,深知这读书科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等两年?等两年若是那冯紫英考中了举人怎么办?存周觉得他还会接受这份亲事么?”王子腾哂笑:“若是我妹妹嫡出还差不多,算了,存周你先考虑考虑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十九节哪里都有江湖 冯紫英还不清楚这一切,他现在的所有心思都已经被周朝宗每天给他布置得满满实实的各种试题考卷给塞满了。 经义入门简单,但是要达到精深的境界却不易,尤其是对冯紫英这种家世缺乏文脉底蕴的,就更需要付出了。 看着眼前这厚实的一叠叠程墨、闱墨、房稿、行书,冯紫英便知道从下一步开始,可能周朝宗要有针对性的开始为自己准备经义考试了。 可以说从前明以来的这种八股文考试是最无意义的了,这在大周建立之初,是否沿袭前明科举取士的这种考试体系也引起了很大争议。 科举取士没有问题,这是天下读书人都支持的,但是不是仍然按照八股考试的这种模式,就争议很大。 最终大周还是大体沿袭前明模式,只不过将较为复杂的考试换成了不一样的三场,第一场考四书,第二场考五经,第三场考策论。 第一第二场都一样要按照八股模式来撰文,但是第三场则没有那么多约束,更多的是考察士子们对时局的认知了解和分析判断。 元熙帝时期,科举改革,先是春闱大比第一场第二场合二为一,虽然试卷仍然是两卷,但是却合成了一场,而策论的重要性和分量明显上升。 尤其是随着朝政之争日益激烈,策论更成为朝中大臣们和地方官吏们品读朝政风向的一个重要指向标,也使得更多人重视策论考试。 到元熙二十九年,秋闱也开始效仿改革,并在三十五年正式形成定制,从此以后,秋闱和春闱均改为经义二合一和策论单独考试,并且策论成为十分重要的场次。 不过由于策论考试更具有主观性,也很容易引起巨大争议,有些试卷被罢黜落选,但是在有的考官或者朝中大臣们看来却是优秀,这也带来很多麻。 所以秋闱大比中经义二合一的考试仍然占有较重比重,但在春闱大比中,策论的重要性已经隐隐有超越经义的迹象。 “紫英,快来。” 冯紫英刚来的及伸了一个懒腰,就听到了窗外传来的喊声。 走到窗前,看见阳光下学生们三五成群的在议论着什么,郑崇俭正在那边喊着什么。 “大章兄,何事?” 冯紫英对号称山西三杰的这三位十分感兴趣,陈奇瑜就不用说了,关键在于这三杰之中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孙传庭! 当初他听到孙传庭的名字时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在残存明史记忆中所存不多的知名人物之一,甚至比左良玉印象更深。 现在居然和自己是同学?!一论年龄,只比自己大月份,而且从外表看来,自己似乎还要比他大不少。 连带着能够和孙传庭比肩的陈奇瑜和郑崇俭,冯紫英自然就不敢小觑了。 谁知道这两位在前世明史中是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快来,梦章兄和克繇兄想要和你商量一下。”郑崇俭已经走到了窗前,看见冯紫英手中握着的书卷,忍俊不禁:“还在苦钻周教谕给你布置的作业?” 大家都知道冯紫英的经义底子薄,这一个多月来,冯紫英在经义学习上逐渐暴露出其短板。 虽然冯紫英也在努力追赶,而且还有周朝宗的专门辅导,但是这却不是一朝一夕能补上来的。 冯紫英在政论研讨上表现出来的特殊天赋也让很多人都羡慕嫉妒恨,所以经义上的短板反而让大家心态平衡了许多,也更容易接受他。 “没办法,我现在连睡觉里梦到的都是周教谕给我布置的这些试卷作业。”冯紫英摆摆手,“梦章兄和克繇兄找我干什么?” 范景文,字梦章,河间人,贺逢圣,字克繇,江夏人,一北一南,乃是甲舍的领军人物。 他们都是十七八的年龄,经历过一轮乡试,对后年乡试已经有相当把握,甚至要准备冲击下科春闱会试了。 冯紫英在这段时间因为山东之行作为教学作业也是出足了风头,甚至在整个叙述阐释文稿送到西园那边之后,连西园那边的前辈们都为之震惊。 虽然这是整个东园甲乙两舍的智慧结晶,但是冯紫英在其中的作用却是不可替代的,所以也连带着冯紫英也在其中声名大噪。 一个新来的乙舍学生,武勋子弟出身,却能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成为青檀书院的风云人物,纵然是机缘使然,但肯定还是会让很多人不舒服的。 乙舍这边还要好说一些,毕竟大家在一个课堂里每日学习生活,但是像甲舍那边肯定就有些特别的感觉了。 “不太清楚,不过恐怕不是好事儿。”郑崇俭也满脸苦笑,作为甲舍,也是整个东园中的佼佼者,范景文和贺逢圣基本上可以作为代表,这是连官应震都认可了的。 ‘“哦?我可没得罪他们啊。”冯紫英也是一脸无奈。 在乙舍这边他已经成功的确立了自己的地位,无论是山西三杰,还是像傅宗龙、方有度这样的同宿舍南方士子,都已经认可了自己。 但是甲舍那边却没那么容易。 一来年龄上就有四五岁的差距,而又不在一个宿舍中就学,所以这种生疏感也更容易增添彼此的敌意,尤其是在看到自己如此出风头,还博得了西园那边的青眼相加,就更不是滋味了。 “走吧,既然相招,始终避不过去,还得要见面才知道啊。”郑崇俭的性子和锋芒毕露的陈奇瑜不一样,是个沉稳有度的性格,考虑事情也十分周全。 山西三杰,冯紫英对那孙传庭极感兴趣,因为史书中都说他是唯一有希望挽大明于水火的超级牛角色,对陈奇瑜和郑崇俭却毫无印象。 只不过现在的孙传庭还只是一个青葱少年,虽说也露出了一些头角,但是还远无法于陈奇瑜、郑崇俭这两位已经称得上是乙舍领袖的角色相比,虽然忝为三杰之一,但是他一直否认,不肯承认自己能与陈奇瑜和郑崇俭相提并论。 “去便去。”冯紫英收拾了一下书本,泰然道:“大章兄春假可要回乡?” 冯紫英是过完十二岁生日之后进入书院的,这一晃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也没有回家一趟,每旬的旬假都被周朝宗抓住苦练,让他也苦不堪言,眼见着天气日冷,纷纷扬扬的雪都开始下了下来,他也觉得需要回家去看看了。 不过像这般外地士子,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了,尤其是南方士子,这来回一趟都得要一两月,根本就不可能回去,便是春假也都只能在书院里,倒是这北地士子们,还可借着春假回去。 周承明制,但又作了变化,前明春假是初一到初五,然后再是初十一到二十一,元熙帝时,将假期延长,也就是把初六到初十这几日连起来,也就是说正式休假可以从初一到二十一,整整二十一天。 “不回去,天寒地冻的,来去路上就得要十来天,还得要请假。”郑崇俭摇摇头,有些羡慕的道:“倒是你好,这一抬腿就回家了,这假期里,同学们可得要好好叨扰一下你。” “那当然没问题。”冯紫英欣然应道:“小弟平素在家里也没有多少朋友,只要同学们看得起,小弟当然欢迎到我家做客,若是愿意趁着春假走一走,这京师城内城外,倒也有些去处。” 书院里顺天府籍学生不少,但是论家境好的,恐怕就没有几家了,冯紫英这类勋贵人家在书院里本身就是特例,学生们苦读一年,好不容易获得一个轻松排解的机会,自然希望能够有一个好去处。 这冯紫英的慷慨大气,无论如何都是让人心折的。 郑崇俭不像陈奇瑜和傅宗龙几人那样对冯紫英既存着交好又还有几分警惕的心思,他觉得冯紫英人品不错,虽然是勋贵出身,确无骄矜之气,对人也坦诚,人家也没法选择出身,作为同学,能做到这样,郑崇俭觉得很不错了。 这一点上他和孙传庭也都谈起过,两人的观点较为一致。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二十节群英荟萃 郑崇俭和冯紫英二人穿过前院,绕道过舍。 甲舍和乙舍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个宽敞的浅坡,坡上有一块巨大的白石。 这块白石上部圆润光洁,下部厚重硕大,很具观赏性。 围绕着青石四周零零散散的栽种着青檀、柳树、榆树、槐树和柘树。 其中一株青檀尤为粗大健硕,鹤立鸡群,惹人注目。 这便是当年左都御史夏言夏公亲手种下的青檀树,青檀书院由此得名。 青檀书院的学子们在休息的时候都喜欢围绕着这一区域散步聊天,要么绕石而行,要么倚石而论,或者就是扶树而感。 白石青檀,相映成趣。 此时围绕着白石青檀已经有两三拨人站在那里了,郑崇俭和冯紫英出现在浅坡下边时,立即引起了众多人的瞩目。 这段时间冯紫英也知道自己风头太劲不是好事,所以在那堂教学课之后,他就一直闭门不出,极少出现在那些个喜欢争论的场合,比如这里。 风头劲需要有实力来作椅靠,在书院,实力绝非椅靠你门楣或者和山长、掌院关系的亲疏,而是要靠自身的本事。 对时政的理解领悟固然是一方面,但对于这些无论是甲舍还是乙舍的青嫩学子们来说,绝大多数人虽然都能意识到这其中的重要性,但是毕竟限于年龄和经历,理解程度上都还显得要单薄一些。 所以他们更多的争论和显摆的实力体现在了另外两方面,经义和诗词歌赋。 经义的争论更多的是在学堂里,而在这里策论和诗词歌赋才是炫耀和攀比的最佳舞台。 看到几个身材个头明显高出一头的家伙负手而立,冯紫英有些疑惑,他也下意识的看了郑崇俭一眼,“大章兄,怎么回事儿,不是甲舍的人啊?好像是西园来人啊。” 青檀书院内部泾渭分明,西园只有寥寥二十人,极少来东园这边。 在他们的心目中,唯一的目标就是会试殿试,如果能位列三鼎甲,那就是最大的荣誉。 至于说乡试对他们来说都是过去时了,无暇顾及了。 所以对一帮还在为秋闱乡试过关而努力拼搏的学弟们,他们是没太多心思关注,顶多也就是以过来人的身份俯视。 郑崇俭也有些疑惑。 先前陈奇瑜告诉他让他把冯紫英叫过来,只说是甲舍那边想要和冯紫英探讨一番,话语里还有些不太高兴,大概是认为甲舍那边过分看重冯紫英而小瞧了他们,郑崇俭还安慰了他几句。 郑崇俭内心觉得陈奇瑜自打冯紫英来了之后心态就有些微妙的变化,原来一直以乙舍领袖自居的他似乎感觉到了冯紫英的挑战,也幸亏冯紫英在经义上的缺陷短板,否则只怕陈奇瑜还要更难受。 冯紫英从未和西园那边的前辈们打过交道,只大略知道西园虽然只有区区二十人不到,十九人,但是其中藏龙卧虎,很有几个连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十分欣赏看好的学子,但他却不认识,也没有机会对过面。 进书院之后,他就把自己局限于两点一线,宿舍——学堂,也就是早上提前起床习练一下拳脚到外边去一趟,其他时间都基本上都用在读书上去了。 这日子很枯燥艰苦,但是为了日后的美好生活,他很清楚必须得这样。 前世高考,高中三年他也是这么熬过来了,不比这个轻松多少。 一方面固然是为了苦读,另一方面他也暂时不想在自己具备考过秋闱大比的实力之前,和这些个西园的前辈们产生多少纠葛。 弄不好掺和到这东西园之争中去,只会徒招麻烦。 但看今天这情形,似乎是历史的车轮又要滚滚碾压过来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被碾压成狗,还是能一鸣惊人? 好像哪一样结果都不太让人愉快。 “紫英,快来见过几位师兄。”陈奇瑜显然是想要确立自己的地位,当先走一步招呼道。 范景文和贺逢圣的目光注视着冯紫英,显然并没有把陈奇瑜的举动放在眼里。 甲乙两舍毕竟都紧邻,虽然各自分开教学,但是休息时候大家都还是聚在一起,而且因为地域口音的缘故,很多甲乙两舍的同乡都更喜欢在一起交谈,所以两舍的学子并不陌生。 “见过梦章兄,克繇兄,各位师兄。”冯紫英对范景文和贺逢圣都不算太熟悉,但也算认识,也知道二人分别代表了甲舍中的北地士子和南方士子。 “紫英来了。”范景文对冯紫英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事实上在甲舍中很多人虽然也认可冯紫英能力不俗,但是也没有人认为他能一科而中。 包括范景文和贺逢圣在内,都觉得如果冯紫英能够在后年的秋闱乡试中通过已经是非常难得了,这种可能性都比较小,至于说下一科春闱,就连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自己都没有太大把握,自然不会觉得冯紫英有这个实力。 对这种虽然表现优异,但是却还不至于威胁到自身地位的人,范景文和贺逢圣自然不会像陈奇瑜那样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更多的还是把冯紫英当成了一个可以指点提携的小师弟。 尤其是在面对来自西园来人的时候,这种同仇敌忾就更有必要了。 “这一位就是冯紫英师弟了?”站在范景文和贺逢圣对面的一名青年男子目光灵动,气岸嶙峋,在冯紫英身上逡巡了几圈,悠然笑道:“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天纵英才,难怪山长和掌院对你赞不绝口,也不枉乔公亲荐。” 冯紫英赶紧一礼,“见过西园各位师兄。” 范景文踏前一步,一只手把住冯紫英胳膊,一只手抬手虚礼,“紫英,这一位是西园许獬许师兄,还有这位……” 许獬?冯紫英听说过此人。 号称福建学子中的第一号人物,便是金陵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都有意让其入学,但是此子却是不远千里来到青檀书院,乃是南方士子中的领袖人物。 “见过行周师兄。”冯紫英规规矩矩的行礼,许獬是官应震最欣赏的弟子之一,据说许獬能来青檀书院也得于官应震的邀请。 “哦?你知道我?”见冯紫英叫出自己的字,许獬也有些惊讶。 “行周师兄文采风流,德行名满闽地,便是江南士子亦是仰慕已久,小弟并非闭目塞聪,如何不知?”冯紫英灿然道。 饶是许獬早已经听惯了这等夸赞言语,但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一大截的小师弟,而且又被山长和掌院二人都誉为英才过人的人物如此赞誉,还是有些喜欢的。 “紫英师弟过誉了,这一位是我们西园的练国事练师兄,你可以叫他……” 许獬话未说完,冯紫英微微颔首:“君豫师兄之名小弟亦是早就久仰了,君豫师兄文武双全,乔公曾与小弟提起,……” 练国事也颇感讶然,一直到冯紫英提到乔应甲,他方才明白原来是乔应甲说起过他。 春闱之后乔应甲曾来过书院,也对一些弟子有所提携,练国事便是其中之一,深得乔应甲的看重,所以才会在冯紫英面前提起过。 练国事深得乔应甲看重,甚至专门在齐永泰和官应震那里提到过,自然也对乔应甲有几分感恩之情,加之冯紫英如此乖觉有礼,全无那些个想象中武勋纨绔的娇骄傲慢姿态,顿时就赢得了练国事的好感。 “紫英师弟英武之姿,山东之行令人激赏,愚兄不过是虚长几岁,寸功未立,如何当得起乔公之赞?”练国事连连摇头,一只手扶住冯紫英,微笑着道:“本来只是趁着今日休息过来看一看东园的各位师弟,听闻东园的师弟们有意在紫英你牵头的那篇著述基础之上也要撰写一篇应对方略,不知道是否有此事?” 整个场面气氛一下子就僵滞起来,甚至练原本阳光明媚的天气似乎都阴冷了几分。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二十一节针锋相对 冯紫英也暗自叫苦。 这练师兄可真的是一个狠人啊,话语语气温和可亲,甚至还把自己胳膊拉住,一副淳厚和煦的模样,没想到这话语却是犀利如刀,直截了当就挑开此事儿,这简直就是打上门来了啊。 前半截的著述早已经完成并形成了一个很详细的论述,也获得了山长的认可,这边转到了西园的师兄们那边。 这也是应有之意。 西园的师兄们要面对的是春闱大比,而春闱大比的核心考试就是时政策论。 时政策论出题的内容方向基本上就是在大周当下的朝政中的种种时务。 既可能是治水防盗,亦有可能是御边屯边,也有可能是盐铁专卖,还有可能是土地兼并,总而言之,凡是国朝的时政事务,无论是成绩还是弊病,无论是过往还是下一步的可能,尽皆是出题范围。 而以永隆二年春闱出题指向来看,恐怕是时政中弊端问题作为出题范围可能性更大。 所以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在积极的有针对性的做出调整。 冯紫英的山东之行所见所闻发现的问题弊病才会让二人如此感兴趣,不仅仅是对山东朝政的担心,也还存着这样一份心思,让自家学子能够在下一科春闱中占据先机,就是希望作为一个系统性的尝试来让西园学子们试一试水。 范景文和贺逢圣的表情都严肃起来,面对着练国事的突然“寻衅“,他们既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也有心理准备。 既然早就向掌院申请了要做这个本来是由西园师兄们来主导的应对方略,那么不可避免的就要引起西园师兄们的不满,虽说可以各做各的,但是既然你要做,那就要有面对挑战的思想准备。 “确有此事。”冯紫英没有等范景文和贺逢圣屏气开声,便坦然应道。 “哦?”见是冯紫英主动应答,练国事目光微动,嘴角轻挑,“看来诸位师弟们也是胸有成竹了,也好,山长和掌院一直在说准备这一科秋闱的师弟们尽皆卓尔不凡,不少甚至都可以参加下一科的春闱了,不知道可否借此机会让我们西园的师兄们见识一番呢?” 冯紫英脸上的表情越发温润和煦,目光却不动声色的掠过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在获得了二人目光示意之后,这才一抱拳拱手一礼:“师兄吩咐,敢不遵命?” “呵呵呵呵!”练国事满意的点点头。 此子胆魄不俗,但又绝非那种鲁莽孟浪之辈,范景文和贺逢圣他当然知道不俗,冯紫英却能如此融洽的与其形成互动感应,迅即应承下来,半点下风都不落。 “好,那么我们就期待你们的表现了,嗯,紫英,你觉得以何种方式更妥帖呢?” 既然避无可避,又获得了范景文和贺逢圣的授权,冯紫英也不再躲避,迎着练国事和许獬的目光,毫不畏惧的道:“既然西园的师兄们这么看好我们东园的师弟,梦章兄,克繇兄,不如这样,咱们各自用用十天或者半个月时间准备,届时我们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进行切磋,怎么样?” “哦?全新的方式?”范景文、贺逢圣与练国事、许獬等人都是兴趣大增。 对冯紫英经常蹦出的新鲜语言,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有些习惯了,拿冯紫英的解释,这是他长期在军中生活养成的一些俗语。 但是这也让孙传庭很是困惑,他也是镇卫边军出身的子弟,为何却从未听闻过这类词儿? 只不过面对冯紫英的强势,孙传庭平时也没有多计较,只是独自纳闷儿而已。 “紫英,你这个所说的全新的方式是啥意思,能和愚兄说说么?”练国事和许獬交换了一下眼神,也有些郑重其事起来。 自己一帮人打上门来,人家现在应战了,这一战若是出丑丢脸输了,那可真的就让西园的师兄们在东园师弟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范景文和贺逢圣同样不知道冯紫英打的什么主意,只是当时处于那种情况下,若是怂了,只怕东园日后再要和西园师兄们对话,就难以获得相对平等的地位了,所以他们只能选择支持冯紫英。 冯紫英稳了稳心神,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这才不慌不忙的道:“西园师兄想必也看到了我们东园师弟们关于我山东之行的所见所闻以及我们推演出来的各种问题和弊病,可能限于我们自身水平,还有很多没说到,但是我想我们东园同学还是把大体上的许多情形介绍清楚了,……” 练国事和许獬当然不是那种小鸡肚肠之人,都坦然点头:“实话实说,那篇论述写得不错,阐释分析都很细致入微,东园师弟们的表现让我们西园的师兄们都感到后生可畏了。” “山长和掌院的意图我们都明白,那就是要针对朝政时弊,找出合适的对策,如果有机会的话,能够让朝中诸公一睹,也算是我们青檀书院忠君爱国替君分忧尽一份心了,……” 冯紫英的一番话不但让在座的一干学子们都纷纷点头,也让悄悄从另一端走近的官应震微微颔首。 “既然如此,我们奉上的方略之策自然要精益求精,优中选优,西园师兄们肯定有你们的骄傲和自信,可是我们东园同学们也有我们的荣誉和尊严,那么谁拿出的对策方略是最优秀的最佳的,小弟在想可以采取一种更有挑战性更具对抗性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练国事和许獬面面相觑,这东园的师弟们真的打算要全面挑战师兄们了么? 还更有挑战性和更具对抗性,这词儿虽然有些新鲜,但是从冯紫英嘴里冒出来,他们也大体能理解,无外乎就是会更火爆更直接的意思。 练国事无视其他人的目光,直视冯紫英,缓缓点头:“紫英,说来听听,我想西园的师兄们没有理由惧怕东园的师弟们,无论是什么手段策略。” 霸气四溢,没有任何犹豫和迟滞,练国事此时的果决沉稳表现无遗,难怪当得起乔应甲和齐永泰二人的看重信任。 范景文面带淡然微笑,背负双手,微微踏前一步,似乎是在给冯紫英压阵,接上话:“紫英,说说,能够有机会向西园师兄们请益,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我们只是希望能够把我们东园学子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师兄们。” 说得漂亮。 冯紫英心中暗叹,虽然说都是这个时代的古人,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些人都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人才,随便哪个放在某个府州,都一样是熠熠生辉的角色。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二十二节式辩论大赛 “各位兄长,小弟的想法是这样,就当下我们所著述罗列出来的种种,小弟想恐怕各家都对这些看法有自己的见解,尤其是如何形成这样的弊端,该如何从哪些方面来予以解决和改善,肯定都有自己的看法意见,甚至一件事情,一项意见,可能得出的结果恰恰相反,……” 冯紫英侃侃而谈,牢牢把控着局面。 “……,比如盐法所用开中法,我们都知道对戌边极其重要,但是其弊端一样很明显,是必须要坚持开中法,还是可以改良,抑或是另起炉灶,用更妥当的方策来解决?” “……,既然每一个问题可能都会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见,而且也不容否认哪怕是一些很好方略也都存在一些不足和缺陷,那么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恐怕很多时候都是见仁见智,这等情况下,小弟觉得可以通过一种面对面的辩论方式来进行对抗,……” 这其实就是现代的辩论大赛的一种翻版,拿到这个时代来罢了。 这个时代一样也有辩论,甚至不少人辩才也不弱,只不过像这种先抽出一个问题来,然后再由双方临时抽选一边的方式来辩论对抗,就很新鲜了,对很多人来说,既然自己认定了某一方向是正确的,自然就要从这个角度来辩服对方,可是如果抽到反方,恐怕他就要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所以要搞这种辩论对抗,就要让他们明白这个规则。 果然,当冯紫英把这个规则设想提出来之后,立即就引起了激烈争论。 “紫英,你这个想法还真是有趣,既然我们都认可这个观点,为什么还要从反面来进行辩论?”许獬大感有趣,笑着问道:“像开中法,我们都知道这是保障戍守九边军粮一项重要举措,失去了开中法,后果不堪设想,你要让我们来说开中法不好,甚至可以废除,可以取代,这怎么来辩?” “行周师兄,我们都知道开中法好,但是开中法为何却在短短几十年间就败坏下来了?“冯紫英好整以暇的微笑着反问:“您觉得皇上和阁老们觉察不到这一点么?看不到这里边的危害么?不会吧,但为什么依然缓慢但是无可挽回的在崩坏,小弟觉得肯定有其原因,那么作为反方,就要找出这里边原因,想尽一切办法阐述让仲裁相信,开中法的弊大于利,……,如果做到这一点,那么自然就算获胜了,哪怕做不到,但你说的理由足够充分,我相信仲裁也会认可,……” 许獬皱眉,这小师弟看来是早有准备,这番说辞不能说天衣无缝,但是肯定也是筹划已久。 “紫英,你觉得这篇著述里所列举的问题都能从正反两方面找出各种理由来阐明存在的问题?”许獬深吸了一口气。 “行周师兄,您素来以思辨严密著称,我想朝廷每一个制度规则的确立都有其充分理由,那么也就意味着每一个问题的出现也就意味着肯定某些方面出了问题了,既然是分析辩论,那一方主要阐明这个制度规则确立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而另一方则阐明其出现问题的原委和危害,进而证明其弊端已经大到了必须要改变的情形了,谁胜谁负,就看谁能说服仲裁了,……” 周围的学子们都是窃窃私语交谈,这个提议无疑是极具挑战性和对抗性的,当面锣对面鼓,很容易激发起大家的热情。 你说的得益之处有利方面,他说可以攻击你的短板缺陷,同样他也需要阐述他的理由为何在理如何施行,同样你也要找出对方方略中的漏洞来予以反击。 一句话,就是矛盾之术,用自己的矛去戳破对方的盾,同时要用自己的盾防守好自己的不利之处,起码你要有辩解的能力和准备。 你既可以选择自身优势强化到极致,也可以考虑如何来弥补自身的短板,而在此之前,你就需要把一个问题的两方面都想透彻,正反优劣都要考虑周全。 因为你不确定你自己会抽到正方还是反方,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才带来更大的挑战性。 这本来是在现代社会辩论赛中一个极其简单的方式,放在这个时空中却显得格外新奇了。 最为关键的是这是时政策论之辩。 这也意味着未来如果这种辩论赛一直推行下去,那么可能涉及到的可能都会与时政策论相关,而这恰恰是秋闱春闱大比中的考题范围。 特别是这种涉及到全国性的时政策论,更是春闱的考题重点范围,也难怪让西园这边的学子们如此重视。 哪怕是对于西园学子来说,他们对时政的了解也是片面单薄的,如果能够通过一些渠道获得更多的朝政时务,然后集思广益,形成一个系统性的探讨议论机制,这无疑能极大的提升整个青檀书院应对秋春两闱大比的能力水准。 站在白石后面的官应震身形微动。 他显然要比这些学生们想得更多更长远一些。 学生们可能只考虑到眼前一时,只考虑到自身,而作为掌院,作为未来可能接替为山长,他要考虑整个书院的未来发展。 冯紫英的这个提议无疑是为青檀书院开启了一扇不同寻常的窗户,可以让学子们看到窗外远处更多的东西,并且能够抢先一步的认知了解,这就意味着先机和优势。 这几乎可以为青檀书院的未来奠定一份不可动摇的优势。 冯紫英的介绍很细致也很得法,让学子们很简单的就明白了这样一场辩论大赛牵扯到一些什么,关系到什么。 整个簇拥在周围的学生们都有些躁动起来,相互探讨询问着这种对抗式辩论的方略对策。 一些以口齿伶俐为傲者固然想到了自身的优势,同样一些认为自家心思慎密者同样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强项,如何形成一个完美的答辩团队,同样也要考虑一个群体的齐心协力。 许獬抿着薄唇皱起眉头,然后目光转向练国事,练国事也在默默的思索,好一阵后才和许獬目光汇合,微微点头。 范景文和贺逢圣也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首肯,代表东园也接下了这个挑战。 虽然他们也觉得这里边恐怕需要好好斟酌,但是处在这个骨节眼儿上,却无法退缩,只能硬挺着。 一场东西园大战,就这么当着双方的学子面前确定了下来,也激起了学子们无尽的兴奋之情。 想一想都觉得激动,东园肯定会派出最优秀的学子,而西园那边为了避免被师弟们拉下马来,肯定也不会打让手,一样会派出最强悍的阵容来对阵。 这将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龙争虎斗,裁判会由山长、掌院以及另外其他几位教授组成,而观众就是东西园学子们自己。 推荐美女作家纣冑《回到明朝做昏君》,写明末的,喜欢这类的可以去看看。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二十三节问天下英雄 敲定了事宜,练国事、许獬等人面色也都缓和了下来,同样范景文和贺逢圣等人也都笑意盈面。 都是青檀学子,同学之谊不可破,未来考中入仕,这份情谊会更凸显可贵。 至于说这种良性竞争却是学院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像练国事、许獬他们固然明白,范景文和贺逢圣一样明悟。 “梦章,克繇,掌院一直说东园人才济济,我们西园一些同学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是龙虎英姿,名不虚传啊。”练国事环顾四周,嘴角笑容越发亲和,再无先前开门见山咄咄逼人的气势,“后年秋闱自不必说,想必下科春闱,东园亦能不负山长和掌院所望。” “君豫师兄过誉了,西园师兄才是我们学习榜样,我们只是希望能有机会向西园师兄请益。”范景文不卑不亢,目光流淌,“不过紫英师弟倒也的确当得起君豫师兄的这份称赞。” 见范景文当仁不让,练国事到没有什么,但是许獬却微微皱眉。 这一趟来东园,本来就是他撺掇来的,就是觉得东园这帮师弟们这段时间有些过于活跃了,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甚至有点儿想要挑战西园这边的架势,这让人很不爽。 就像这一趟教学活动一样,以山东民变作为背景资料来进行一次比较全面的春闱考试模拟考试,也是西园这边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山长齐永泰也一力支持。 本来这是一件大好事,西园这边也觉得把前半截的阐释著述交给东园来已经非常信任东园了,否则直接把冯紫英叫来,然后通过冯紫英的口述,西园这边可以更轻松的把整个活动纳入西园来操办,完全和东园无关。 现在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没想到他们还要得寸进尺,甚至希冀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挑战西园的权威,这就让西园这边就难以忍受了。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很看好这一批学员,对东园这批年轻优秀学子十分期待,这多少还是让西园学子有些吃味,所以这才找到这样一个机会准备来好好给东园学子上一课。 只是没想到东园这边态度如此强硬的回应,练国事是个宽厚仁人,但许獬却不想这样没声没息的就回去了。 他要寻机来证明一下东园和西园之间的鸿沟是不可逾越的,东园要想挑战西园,也是注定无法成功的。 “梦章说得好啊,紫英表现毋庸置疑,山东之行,足以让我们当师兄的都为之汗颜。”许獬粗布长袍,但是却丝毫无损于他的英姿气势,昂扬一站,自然而然就成了场中中心。 “只是东园师弟们,你们都要努力了,希望你们半月后的这场盛会不要都仰仗一人,那可就太让我们西园的师兄们失望了。” 冯紫英暗自叫苦,内心却把这许獬咒骂无数次,这特么不是把自己推到火炉上烤么? 但是表面上还得要装出风光霁月,毕竟人家如此推崇赞誉自己,哪怕是自己受之有愧,你也不能否认人家的好意。 只不过冯紫英也觉得这许獬就纯粹是来找事儿的,单独把自己一个新人推得这么高,让范景文、贺逢圣,甚至还有本来就对自己有些敌意和不服气的陈奇瑜怎么想? 范景文和贺逢圣都微微色变,这话几乎就是直接再说东园一帮人都是些表面牛气冲天,可一遇到大事儿正事儿就软脚的角色了。 那陈奇瑜更是觉得气闷,平素颇为自诩,但是今日遇到练国事和许獬这些西园前辈,无论是从气势上还是格局上都感觉有些缩手缩脚的味道。 “必不负许师兄重望。”范景文和贺逢圣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拱手一礼。 “好,愚兄就等梦章和克繇这句话了。”许獬狂放大笑,转头望向微微蹙眉的练国事,“君豫兄,不嫌我多事吧?师兄弟之间嘛,给他们鼓鼓劲儿,到时候对抗辩赛如果没有挑战性,岂不是失了几分意境?您看,梦章和克繇的斗志是不是都被激发起来了?” 练国事苦笑摇头。 这个许行周,号称闽地第一才子,倜傥风流不说,而且号称诗剑箫三绝,不但诗赋精妙,而且剑箫亦是样样精通,尤其是一手剑术据说曾经只手屠杀过数名进犯的倭寇,在福建名噪一时,现在又有官掌院的青眼相加,难免就有点儿恃才放旷了。 不过他这番说辞倒也没错,看看范景文和贺逢圣拱手一礼之后握紧的拳头,双目中绽放出来的昂扬斗志,这样的一场辩论争斗才更有意思。 许獬见练国事没有反对,更是畅然一笑,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背对众人,面对白石,阳光普照,黄草覆地,诗兴大发,漫声吟哦道:“不来顺天,大言天下无敌手!” 嚯嚯,这是在上诗词对仗挑战了! 整个场面顿时沸腾起来了。 这等学子成日里在书院里苦读,又没什么娱乐项目,本身就觉得枯燥无比,稍微有点儿意思的事情都会迅速在学子群体里边形成流行和响应。 经义枯燥,自然无甚乐子,时政策论倒是一个好的比试斗法的好去向,但是对于东园的学子们来说,又略显高深了一些,他们更多地还需要在教授助教以及山长掌院的讲解引导下慢慢了解熟悉,可以说在这方面他们还差得远,难以真正拿出像样的话题来。 唯独在这诗赋上,却是人人自小就开始学习,有天赋者固然七步成诗,无天赋者,亦可通过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的笨办法来吟唱几首。 平素里学子们都会在闲暇时吟诗作对一番,偶尔也会因为斗气而比试一番,也算是一大乐趣,没想到今日关乎东西两园颜面。 冯紫英下意识的就想缩到后边儿去。 这一个月过去了,东园这边基本上都知道自己经义粗浅,诗赋更是不通,这等对仗吟诗,更是他的弱项。 范景文和贺逢圣乃至陈奇瑜、郑崇俭等人都是皱紧眉头,这话太狂! 他们早就预料到这一次西园师兄们前来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总要留下一点儿东西。 果不其然,来了,而且就是这个号称诗剑风流的许獬来“寻衅”。 但是人家当得起啊。 许獬乃是官应震亲自相邀而来,就是觉得此子有会试三鼎甲格局。 本来人家在福建那边就已经名动一方,便是不来青檀书院,一样有绝对把握在下科春闱中高中,只是今年这棵他正巧赶上在生病,未能参考,所以也让江南士林十分遗憾。 他在江南游历时也是以文会友,兼有剑箫技艺助兴,在扬州瘦西湖,在杭州西湖,在金陵玄武湖,都曾经留下过颇多佳话,也引来不少官宦士绅的小姐们青眼相加。 他这份狂放风流的气势也让江南那边士子们十分倾慕,与北地这边厚重内敛又有不同。 所以西园那边除了那个只瞄准下科状元的韩敬外,练国事的沉稳大度和许獬的豪放潇洒便各自代表了北南两地的风格。 和许獬相比,哪怕是练国事在名气上都要稍逊一筹,更不用说范景文、贺逢圣这些刚刚来得及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小字辈了。 或许要真论名气,只有在崇正书院读书的杨嗣昌可堪与许獬一比。 挟势而来,站在那白石前摇扇昂头,果真是一副狂士模样,只让范景文、贺逢圣等人都是为之皱眉。 而且这里边还有一条,许獬是南方士子,他这么一抬头放话,直说是到顺天,意思就是游历完大江南北,大河内外,没遇到过敌手,隐隐有挑战北地士子的架势。 同时他又代表的是西园学子,所以西园这边自不必说,便是东园这边,像贺逢圣、傅宗龙、许其勋这些诗文不弱的人也都觉得不好去扛下这一局,最好的应对便是东园中的北地著名士子来接上。 问题是许獬的气势摆在那里,谁能有他的名声,有他的格局? 范景文和陈奇瑜他们能有么? 如何对之? 如果不能给对方以最强硬最霸气的回击,那么今日这场面就算是被西园师兄们给彻底碾压了! 谁能担此重任?! 上架感言 这是大考,对作者的大考,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作者来说,可能比高考更具挑战性。 老瑞是2003年开始写书的,估计老读者中不少都是从江山开始的,那个时候老瑞还年轻,很多兄弟那会儿估计也很年轻而狂热,昼夜在书友群里讨论情节走向,而现在估计兄弟们的孩子都读初高中了,最起码也能打酱油了,^_^。 再后来写了魔运苍茫,这本书小众,但喜欢的非常喜欢,花了老瑞不少心思,记忆犹新。 再后来就是老瑞的三部曲了,收获了很多书友,还有那本不太成功的烽皇,但同样也有不少死忠读者喜欢,这让老瑞感悟很多,也有很多兄弟朋友和我交流,老瑞也很感动。 一晃就是十七年过去了,对老瑞来说,每一本新书都是一个挑战,既有忐忑,也有信心,这一本老瑞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历史类和老瑞原来写的类型有很多重合型的读者,但也有不同。 老瑞以为其实鉴古知今,中国的历史从未断代,很多东西都有脉络可循,这一本书老瑞相信会赢得新老读者的喜欢。 晚明是一个异彩纷呈的时代,尤其是下接明末,种种祸端或者隐患皆埋于这个阶段,红楼看似别有洞天,但其实从中亦可看穿整个封建王朝的跌宕起伏史,我以为两者结合的半架空,既可以避开一些不必要束缚,同样也可以有更多的发挥空间来畅书。 前面二十多万字的内容循序而进,总有兄弟在埋怨更的太少,看得不过瘾,也提出了很多构想,接下来老瑞就会再度用老瑞最擅长的角度来描绘这幅画卷,不会让兄弟们失望,敬请期待! 说说更新,今晚十二点上架,估计因为系统缘故会略有延迟,但不会太久,十来分钟吧,老瑞会爆更一回,让大家看得舒心,十更三万字以上吧!以后每更也是三千字以上。 至于1号以后,老瑞会力争保持每日三更九千字以上,这是老瑞的极限了,说实话没啥存稿,都得靠一个字一个字的码,所以也请兄弟们正版订阅,月票支持,给老瑞一个最好的写作鼓励! 拉拉杂杂就说这些吧,老瑞这个年龄也过了煽情的时代,想起当年上架时什么三百六十度雪地**空翻求月票订阅的劲头,老瑞忽然间有种穿越的感觉了,^_^,求各类支持,兄弟们,老瑞雄起,你们订阅和月票扎起!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二十四节舍我其谁第一更求月票 冯紫英却没有那么多感触,他只是琢磨着许獬这句诗也好,上联也好,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不过“天下无敌手”这个词组好像更多的是在擂台上见闻,比如打遍天下无敌手。 但许獬却用了“大言”两个字来自谦,但是若是在场的人都应对不出来,那可真的就不是大言了,而是夸口了。 见范景文和陈奇瑜等人都是满脸凝重,苦苦思索,一些东园学子们则自然而然的把目光投向了已经想要退出中心区域的冯紫英,那等期盼的目光,简直想要把人烤灼融化。 冯紫英心中暗叹,自己花了一个月才让大家相信自己不通诗文的印象,难道就此打破? 他是真不想搅合到诗词歌赋中去,那玩意儿装起来倒是爽,但是一直装就不是一直爽了,那就得成步步荆棘,随时都可能面临挑战了。 可是今儿个自己这要不上,自己金身光环就要暗淡不少,这也不符合自己想要一力塑造的领袖人设啊。 关键是自己恰恰记得这句对仗,只需要稍稍改一下,好像就能糊弄过去,至于能不能对方满意,他也不知道。 同学们的目光开始主动的寻找着目标,那份烘托起来的气息开始下意识汇聚到想要往后缩的冯紫英身上。 唯真名士,方大英雄。 此时此刻,无从选择,唯有挺身而出了。 微微踏前一步,冯紫英深吸一口气,拱手一礼,面带从容的微笑向着已经转过身来的许獬,然后又把目光在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甚至于陈奇瑜、郑崇俭、孙传庭等人身上一一停留,收获了无数复杂的神色和目光,这才畅声道:“邂逅青檀,方信世间有英雄!” 原本躁动的整个场面为之一窒,然后相顾哗然。 如同河流奔行而下,冲撞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陡然炸裂开来,绽放出无数耀眼夺目的浪花,让人心胸豁然开朗,畅意无比。 “好!” “对得好!” “绝对!” “畅快,直抒胸臆!” “能入青檀书院,方为世间英雄!” 一番咀嚼之后,山坡上下响起阵阵呼喊叫好声和掌声。 学子们满脸兴奋,相互探讨着,那份跃跃欲试和骄傲自豪,溢于言表。 果真是对得好! 顺天对青檀,隐隐把青檀推崇为顺天第一书院的气势。 而且顺天的寓意也不同,京师所在之地,代表着天意,也就代表着整个大周。 而英雄一词更是直接标榜只有在青檀书院读过书的人,未来才能称得上世间英雄。 这份对书院学子的期许之情,同样也让很多人回味悠长。 许獬和练国事等西园来人也是一怔之后,细细品味了这一句对仗之后,脸上都露出释然的神色。 也只有像冯紫英这等在大同九边、在山东临清见识过真正的战阵的人,方才能对出这样一番气势雄浑却又充满了江湖豪情气息的一句,让人顿时有一种荡胸生层云的快意。 许獬神情有些复杂。 准确的说,他出的上一句其实算不上多么精妙,因为本身就是来寻衅的一句话,有些仓促,唯有气势够足而已。 却未曾想到这番气势倒是把缺乏这层感受的范景文等一干人给压制住了,没有这种感受的寻常贫寒学子,纵然有些才情诗意,但也很难对出同样风格气息的句子来。 但没想到,却又被冯紫英这个意料之外的角色给破解了。 甚至可以说,自己的上联还成了为冯紫英捧哏的上佳垫脚石,这让他也有些不是滋味。 没想到这家伙是武勋之后,混国子监的,来书院才几天,竟能有这般进境了? 还是本身这家伙就有点儿扮猪吃虎,深藏不露? 但许獬也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纵横江南,大风大浪见的多了,冯紫英这句对仗同样也算不是词句精美,唯有的还是气势,而且很有点儿强中自有强中手的自傲和惺惺相惜的互勉。 回味悠长。 “紫英,厉害!”些许遗憾之色在脸上一闪即逝,许獬笑着上前摇了摇头,极有范儿的伸手在冯紫英肩头上拍了拍,“不愧是东园翘楚!愚兄期待半个月后的这场对抗比试,希望紫英能不负众望啊。” 许獬潇洒从容的风度让人叹为观止,诗剑风流名不虚传,冯紫英内心也是很仰慕。 这厮不但形象俊美,一袭粗布白衣俊朗飘逸,那股子恣意洒脱劲儿,一般人还真的学不来。 不过这家伙话真的有些招人厌,一句东园翘楚估计就要让很多人今晚睡不着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东园翘楚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得起的么? 即便是在东园甲舍,范景文、贺逢圣都还面临着吴甡、吴阿衡这二吴的竞争,陈奇瑜和傅宗龙也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虽然属于乙舍,但是一样早就存着要考下科进士的心思,明显是不满足于只在乙舍里称尊。 现在许獬骤然讲东园翘楚这个名头放在了冯紫英头上,虽然他们也承认冯紫英的确很优秀,但是这仅仅是某一方面而已,并不能代表冯紫英就能让他们心悦诚服了。 “行周师兄言过了,半个月后的比试究竟何人上场,还要看梦章师兄和克繇师兄他们如何来定呢。”冯紫英不上这个套,微笑道:”我早就说过,山东之行我只是恰逢其会,至于说其他,我有自知之明,一切都要听凭各位师兄的安排,若是觉得小弟上场不会拖累其他师兄,小弟自然责无旁贷,若是有更合适人选,小弟还是倾向于其他师兄来发挥一番。” 许獬轻笑,不太在意。 他能感受到冯紫英的一些心思,不过在他看来,其实冯紫英没有必要这么谨小慎微,在书院里就当纵意展示自我才是。 既然有实力,那就该大胆的展示自己,山东之行已经显示了他的用武胆魄,而之前关于这道政论大题的前期筹备也证明了他在这方面的超强观察力和分析能力,而刚才的一句对仗也足以说明此子在诗赋方面一样具有天赋。 这等水准,难道在东园里边还能有谁可以挑战? 许獬也看得出来,冯紫英也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那么给他机会,他便能绽放自己。 但同时此子似乎又很注重和东园同学之间的关系,这一点上倒是和练国事很相似,不过对许獬来说,他却不是很认同。 过于去维护那些所谓的同学同僚关系,只会让自己落入窠臼和庸俗,这会使一个真正的士人失去自己的风骨。 练国事倒是对冯紫英的谦冲有度十分赞许,必要时候站出来没错,但是如果一味独领风骚,那就未必是好事了。 “紫英,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就半个月后一会。”练国事颇有风范的颔首点头,然后再与范景文、贺逢圣示意:“梦章,克繇,那就期待东园师弟们有一个好的表现了。” 目送西园师兄们离去之后,整个山坡上立即就是人声鼎沸。 半个月后就会有一场东西园的龙虎斗盛会,而这将是证明自我的一个最佳良机,每一个人的良机! 而且每个人都清楚这样一场盛会对未来的秋闱春闱大比的价值和意义,免不了都想要展露一下自身的才干。 范景文的若有所想,贺逢圣的皱眉苦思,陈奇瑜的斗志昂扬,傅宗龙的跃跃欲试,甚至连郑崇俭、宋师襄和方有度等人都是一脸兴奋的期盼之色,冯紫英估摸着光是谁出阵都会是一桩让人烦恼头疼的事儿。 冯紫英不想掺和到确定出阵人选名单上去,但是他也清楚,自己恐怕是躲不了。 谁上谁不上,那肯定是得罪人的事儿,但是如果你谁都不想得罪,其实你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或者说也就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意见了。 “紫英,玉铉,非熊,鹿友,咱们找个地方商量一下吧。”范景文眼见得周围的学子们窃窃私语的交谈起来,苦笑着摇摇头,和贺逢圣商量了几句,然后招呼了几人,率先离去。 傅宗龙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而另外一名欲言又止的少年却忍不住摇摇头。 冯紫英看在眼里,心中也轻叹。 这就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别看范景文也才十八岁,但是却已经成熟到了可以驾驭这种局面的程度了。 范景文这样当机立断的几句话,既表明了自己要主导此事的态度,确立自身地位,另一方面又轻描淡写的把几个人头推了出来,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陈奇瑜是山西派代表,包括郑崇俭和孙传庭都无论是在年龄还是名气上都要逊色一头,自然没有话说。 非熊则是王应熊,是西南地区士子的翘楚者,性格强硬霸道,是在为数不多的西南士子中唯一能与傅宗龙相抗衡的。 鹿友是吴甡的表字,来自南直隶的他,代表着来自江南的士子。 加上贺逢圣代表的湖广士子,还有范景文代表的北直隶士子,再加上可以代表顺天府和山东士子的冯紫英,基本上就可以一网打尽,囊括所有了。 只不过像跃跃欲试的傅宗龙,还有还想和范景文争夺领导权的吴阿衡,就被范景文不动声色的排斥在外了。 冯紫英还没有来得及去和范景文他们商量,就被官应震叫走了。 “紫英,你这是在挑起东西园内斗啊。”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冯紫英有些忐忑,不过从对方语气来看,又不像不满意的样子。 “掌院,您觉得这是坏事么?”冯紫英坦然反问:“西园师兄是瞄准的下科春闱,如您所说春闱大比核心比试就是时政策论,而大周如此之大,牵扯到的时政范围如此之宽,劝农,水利,商贸,漕运,边务,盐、铁、茶、马,财赋,工矿,诸般政务,哪一块都能随便罗列出一二十项来,每一项都能从不同方面来出上几道题,要想春闱大比中取得好成绩,该怎么办?” “紫英你觉得该怎办?”官应震平素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不过此时只有冯紫英一个人,却显得很温和。 “其实掌院您心中早就有定计了,紫英此法不过是顺势而为,锦上添花罢了。” 冯紫英知道官应震是一个务实之人,也不绕圈子。 “从永隆二年的春闱就能看出今上的一些态度,弟子以为今上会更推崇实干之风,那么体现在政务上恐怕就需要切合当下实际,拿出更多能够解决当下问题之策,虽然时政涉及千头万绪,但是若是我们青檀书院从现在开始,不断的用这种方式来自我预考,锻炼提升能力,未来在春闱大比中,弟子相信西园师兄们肯定能占据更大的优势。” 官应震心中也是感触万千。 乔应甲真的是相中了一匹千里马啊,连官应震都动了要从乔应甲手里把此子抢过来的心思。 这也没啥,乔应甲在朝中为官,算不上他的业师,也就是一个推荐人而已,如果下一步齐永泰离开青檀书院,自己算是他的业师也不为过。 青檀书院要面临的竞争不仅仅是顺天府其他几大书院,同时也还面临着来自金陵的白马、崇文等书院以及江南一些书院的竞争。 江南文风鼎盛,人才辈出,这一点无论是朝里朝外南臣北臣都要承认,每年春闱大比都是南方书院占据绝对上风,顺天四大书院也只能算是勉力支撑。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希望能够在自己任上改变这种局面,所以也想了许多办法,包括吸纳来自江南、湖广和西南的士子,邀请更多的士林领袖来讲学授课。 但是从永隆二年的春闱来看,虽然情况有所改观,但是仍然还无法和江南那些书院抗衡。 齐永泰和官应震也觉察到了朝中情形的一些变化,也在考虑如何更好的让书院学子们在时政策论这一块上得到锻炼提升,所以才会有冯紫英山东之行所见所闻来作为著述引论。 现在冯紫英却更进了一步,把整个著述作为一个引论加以发挥让所有人都可以参与进来,而且以一种更激进更尖锐的方式来比试,这无疑会极大的刺激学子们的好胜心,激发他们的潜力,而形成这样一个机制,对书院未来发展可想而知。 山东民变作为引论,那么也意味着日后大周境内其他一些重大事件都可以通过一些渠道来收集情况资料,然后加以整理,也用这种方式来进行著述和比试,一旦形成定制,未来在春闱大比,甚至是秋闱大比中都能有极佳的效果。 “可是紫英,这种方式会不会让东西园同学之间发生冲突呢?”官应震继续问道,他要考校一下对方在这个问题上还有没有更深刻一些的见解。 “掌院,没有什么事情都是十全十美的,而且说实话,我不认为这种对抗比试会让同学之间关系变得紧张,相反,您也知道,我们是要以一个整体团队来出站对抗,这也就意味着在此之前,我们都需要针对各自的方略进行全面的整理思考,因为我们不确定我们自己会抽到正面还是反面,那就需要所有同学群策群力,都要贡献一份才智,西园的师兄们亦是如此,相信所有人都会全力以赴,通过这种方式,我觉得反而能加深同学间的情谊,……” “至于说东西园之间么?掌院,我们无法强求大家都亲密无间,但是这种对抗比试弟子相信可以让东西园同学之间都见识到各自的优势强项,不敢小觑天下人,这其实不是一种更好的惺惺相惜么?” 巧舌如簧啊,如果这家伙加入到东园组队中去,只怕还要增添几分战斗力。 “紫英,看样子你也是胸有成竹了,唔,也罢,山长去了京里尚未回来,待他回来之后我会和他商议,我本人倒是支持这种方式的比试锻炼,不过你如何来解决各自组成团队的问题?嗯,我的意思是如何在不伤及同学情谊的情形下来选出这样参加对抗比试的人员?” 官应震的还让冯紫英笑了起来,“掌院,这可不是弟子的责任,西园那边有韩敬韩师兄,还有练师兄和许师兄,东园这边梦章兄、克繇兄,还有玉铉兄和非熊兄以及鹿友兄他们自然也能拿出方略来,不过弟子以为办法也是现成的,既然要对抗大比,那就现在内部对抗大比啊,这样选出来的优胜者,大家都没有意见,各自组队,自愿组团,最后再来整合最优者,……” 官应震略一思索也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既不伤同学感情,也能公平公正,再好不过了。 他望向冯紫英的眼光又有一些变化。 这家伙真的是做一步想三步啊,称得上算无遗策了,更难得的是如此年龄,…… 这等人才也幸亏入了青檀书院,若是被那崇文书院或者通惠书院得去,只怕又要力压青檀书院一头了。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二十五节领袖力第二更 当冯紫英回到宿舍时,整个宿舍区都处于一片躁动的状态下。 学生们的宿舍和校舍是分开的,中间间隔着一片栽植不过几年的青檀林,虽然树龄不长,但是却已经形成了一片很好看的林带。 课余时,不少同学也都喜欢沿着这片林带绕行,探讨经义,争论时政。 晚上本该是策论学习时间,但是很显然下午在山坡边上的这一场风波引发的震动尚未消散,甚至还有继续发酵的迹象。 “怎么大家还没有去吃饭?”冯紫英见到了平素还能端得住的宋师襄,有些讶然的问道。 “还吃什么?你还有心思吃得下饭?”一边更加急躁的方有度早已经迎上前来,满脸兴奋的潮红色,“那边儿为了争上场的名额,都已经争得上火了,有些置气了。” 冯紫英“哦”了一声,没有搭话。 “紫英,你是什么想法,怎么没去商量?” 宋师襄知道这等好事儿是肯定轮不到自己的,相对比较淡然,但是方有度却有些激动。 虽让他也知道自己上不了场,但是这一次上场对阵的机会中,除了冯紫英这个机会估计是雷打不动不外,甲舍范景文、贺逢圣他们的意见是其余四个名额全数由甲舍包揽,乙舍没有机会,这有些太欺负人了。 “甲舍那边太欺负人了,居然一个名额机会都不给我们,如果不是你在这一次著述引论中地位太过特殊,我估计他们连你都一样要拒之门外。” 方有度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显然是失望到了极点才让他如此。 他在乙舍同学中算是口才比较好的了,除了陈奇瑜外,可能就要数他了,他一度奢望如果除了冯紫英外,甲舍乙舍平分四个名额,那么乙舍能获得两个机会,也许他可以争一争除了陈奇瑜之外的另外一个名额。 陈奇瑜是山西人,北人,那么按照均等做法,另外一个乙舍名额就应该给南方士子,乙舍中南方士子中口才最好的就是他方有度和另外一个来自重庆府的王应熊了。 原本方有度自信还是可以压王应熊一头,而且王应熊性格强横冷硬,在同学中人缘关系并不好,方有度一度觉得自己希望很大。 没想到范景文当众点将王应熊去参加商量,再加上现在直接拒绝了乙舍名额,哪怕日后争得能争到一个名额,那也只可能是陈奇瑜的机会,永远轮不到自己。 冯紫英也没想到方有度这家伙居然这么激动,一个辩论名额而已,至于如此么? 不过想想也是,这般机会,眼下看来可谓千载难逢,如果能够在这一役中出彩,只怕名声立马就能名动整个书院了,而非只在乙舍里边小有名气了。 “方叔兄,他们已经定下来了?”冯紫英不相信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他们就能把这事儿给定了,明知道自己被掌院叫走,肯定就是为此事,怎么可能就这般草率行事? “那倒没有,但是那范梦章和贺克繇都是这般态度,玉铉争不赢他们,所以我才跑回来等你。”方有度很是急迫,态度殷勤。 一旁的宋师襄也看得微微摇头。 这才多久,一个月时间,方有度对冯紫英的态度已然大变,除了今日冯紫英的表现的确无可挑剔外,方有度也是看到了冯紫英在山长和掌院心目中的地位不同凡响,怕是就有了一些其他心思了。 冯紫英当然能感受到方有度对自己态度的日益变化。 同舍六人,陈奇瑜和傅宗龙仍然是态度复杂,但那主要是觉得自己威胁到了他们在乙舍中的领袖地位,许其勋是对自己态度最亲善的,一直就是与自己关系密切,倒是宋师襄和方有度二人略有不同。 宋师襄表面上仍然和当初自己初来时差不多,但是冯紫英还是能感受到对方在向自己靠近,只不过宋师襄比较克制隐晦。 而方有度却不太在乎这一点,就差直接投入自己怀抱了,这也让陈奇瑜和傅宗龙对方有度的观感大坏。 “不急,梦章兄和克繇兄也不是那种听不进不同意见的人,我去和他们谈一谈。” 冯紫英知道这是确立自己地位的最佳时机。 今日许獬的挑战简直就是最好的神助攻,为自己在东园学子们面前搭了一个最好的台阶,也让自己在东园学子们面前获得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刷分机会。 一句霸气十足却又留有余地的对仗,顿时就引爆了整个东园学子们的口碑,赢足了他们的好感。 若是放到在后世,只怕就有无数美眉要投怀送抱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在红楼美女们面前也这样装一回逼? 当然这也只是幻想一下罢了,自己这点儿诗文功底,也就是临场急智发挥一下还行,下一次没准儿就要原形毕露了。 注意到方有度眼巴巴的神色,冯紫英也觉得有些好笑,这家伙也太行诸于色了吧? “方叔兄,梦章兄他们可能也是一个初步意见,小弟觉得可能还是要有一个能够让整个东园同学都信服的办法来推出这个大比人选,方叔兄若是对自己口才有信心,小弟在想理应给方叔兄这样一个展示自己。” 冯紫英的话让方有度大喜过望,连宋师襄都颇为吃惊。 冯紫英就这么有信心说服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让步? 那帮家伙肯定是要维护甲舍那帮人的利益,连陈奇瑜都争不赢他们,这个时候要去说服他们,这难度可不是一般化的高。 而且就算是那边肯让步,陈奇瑜会把这个机会让给方有度? 郑崇俭、王应熊和傅宗龙这些人能答应? 宋师襄觉得冯紫英可能有点儿过度自信了。 冯紫英倒是很坦然,他承诺会给方有度一个展示机会,可没说就肯定能让方有度上阵和西园那边对决。 那是总决赛,那么东园这边也可以来一个分区赛嘛。 你方有度只要有能耐让大家觉得你本事足够上阵,那为什么不能去为东园争光? “什么,紫英,你说什么,预赛?”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一脸懵懂,没明白冯紫英的意思,旁边的吴甡、王应熊、陈奇瑜也是满脸好奇。 先前的讨论已经把几个人的火气给弄出来了,尤其是陈奇瑜对范景伟和贺逢圣极其不满意,倒是吴甡和王应熊还要稍微克制一些。 “梦章兄,小弟听闻诸位兄长意欲采取推选的方式来确定人选,小弟以为不妥。”冯紫英淡淡的道:“甲乙两舍皆为东园,应为一体,此时更应当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实事求是的说,西园师兄们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胜过我们东园,不说韩师兄,练师兄、许师兄都是南北翘楚人物,不但秋闱已过,而且经历过历事一关,对时政亦有所熟悉,这等情况下,我们没有任何优势,……” “正因为如此,我们方才需要选出最优秀的人选。”贺逢圣皱起眉头,“紫英,你也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这么久来花了一个多月仔细精研著述引论,这等优势也是西园不具备的,而且有你助阵,……” “克繇兄,你小看了西园诸位师兄的实力,韩师兄乃是宣城霍林先生的得意门生,对下科三鼎甲志在必得,练师兄和许师兄亦是文采超群,且有游历历事的经验,这些都是我们东园诸生不具备的。”冯紫英摇头。 “若是要想在和西园诸位师兄的对阵中不至于失分太多,小弟觉得还是要有一个最大限度选拔优秀的法子,哪怕是我们真的败了,也要败得无话可说,同样也要让我们东园同学心悦诚服。” “你所说的预赛是何意?”范景文已经猜到了冯紫英的意思,有些犹豫。 冯紫英简单介绍了一下方式,然后才总结道:”用这种方式来实现公平竞争,胜者光明正大,败者也口服心服,我相信无论是甲舍还是乙舍的同学,都会尊重和支持这个方式,而且用这种方式,也相当于提前进行了一两轮的练兵,让我们可以先感受一下这种方式的对阵,可谓一举两得。” 冯紫英的这个建议一出来,立即就赢得了吴甡、王应熊和陈奇瑜的大声叫好。 先前他们就因为名额问题和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闹的不太愉快,但是在两位东园领袖的威势下,除了陈奇瑜为了自身利益而不肯罢休外,吴甡是不太满意范景文和贺逢圣事事都有默契,将其排除在外,而王应熊则是觉得势单力孤,但两人都已经默认了这个结果。 现在冯紫英一来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无疑是为乙舍学子争取到了一个机会,这样他们回去之后也能对乙舍同学有一个交代。 “紫英说得好,梦章,克繇,我觉得此法甚好,胜败由大家来评判,一目了然,推选出来的上场者纵然最后失利,那也是大家选出来的,也没有人能说什么。”吴甡率先表示赞同。 王应熊也随声附和,而陈奇瑜更是兴奋莫名,连连表示须得用此法方能证明东园学子的团结一心,群策群力。 范景文倒是表情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紫英,如果这样,你也须得要和大家一起……” “当然,此事既要讲公平公开公正,小弟如何能例外?”冯紫英泰然自若。 吴甡、王应熊两人望向冯紫英的眼光又有一些变化,能如此坦然的放弃这样一个机会,换了是他们都未必能做到。 而陈奇瑜更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抿嘴不语。 “好,既是如此,那便如此定下来,可以由各自去邀约组队,然后再来进行几轮预赛,大家都对著述引论十分熟悉了,我看干脆预赛就三日后开始,就占用晚间时间,这边我去向山长和掌院禀明,……” 范景文也是果决之人,一旦定了下来,就立即拍了板。 乙字卷朝露待日晞第二十六节以德服人第三更 当得知了这一情形之后,整个乙舍这边都有些欢腾起来。 谁也未曾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之前他们都获知的消息都是可能甲舍那边十分强势,要独占所有名额,这让乙舍这边很不忿。 不过乙舍学生大多是去年秋闱后才开始陆续入院新生,不比甲舍的大多都已经进院两年了,所以无论从哪方面他们都显弱势,唯有看陈奇瑜这几人平素爱出风头的所谓“领袖”能不能为他们争取了,但传回来的消息却让他们沮丧。 范景文和贺逢圣没有给他们任何话语权。 这个情况却在冯紫英出面之后得到了改变,而冯紫英更是以放弃自己的名额来换取了整个乙舍可以组队公平竞争来争取这样一个机会,这让乙舍数十名学员心中都有些触动。 之前这一个月来冯紫英的表现虽然可圈可点,但是勋贵子弟这层身份隔阂始终横亘在他们和冯紫英之间,让他们难以接受,但是这一次冯紫英放弃了他理所应当的机会来换取整个乙舍学员的机会,不能不让他们心折。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哪怕乙舍学子最终在这轮比赛中全数告负于甲舍那边,但毕竟争取到了这样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也让乙舍未来更有机会和甲舍那边平等相待,这就是一大进步。 “紫英,那你这一次有把握夺得一个机会么?”许其勋很是为冯紫英打抱不平。 这桩事情冯紫英做了这么大的功劳,而且今日对阵许獬的一战中成功回应,没有让东园这边受到羞辱,理应作为一个奖励名额给冯紫英,怎么这去一遭,乙舍这边学子们都是争得了机会,却是以牺牲冯紫英个人资格作为代价。 “虎臣兄,这种事情谁也没有把握,还要看临场发挥和组队情况。”冯紫英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 对于辩论他不陌生,前世中读大学时他就是参加过辩论队,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主动退出了辩论队。 在青檀书院,他的主要目标就是一个,举人——进士,次要目标也很简单,那就是尽可能的拓展人脉,壮大自身实力。 如果能够在这几年学院生涯中结识和笼络到一帮为己所用的人才,最好能够通过共同的观点理念乃至利益结合到一起,形成一个团队或者群体,那样就最好不过了。 “那怎么办?你还不先去选一选组队人选?”许其勋都替冯紫英着急,“方叔口才不错,他也很佩服你,应该是一个合适人选,玉铉其实也很强,如果你们三个组队,只需要再找上两人,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对许其勋的好意,冯紫英心里也很温暖。 来青檀书院,恐怕相对单纯的就是和许其勋的这段同学友谊了。 许其勋是那种很温和谦冲的性子,做事细致踏实,有条不紊,这是他的强项,但是性格上却软了一点。 在冯紫英看来这类人不适合到都察院,而很适合到六部,甚至连吏部这样风口浪尖的部门都不合适,但是像户部、工部却很适合。 相比之下宋师襄和方有度就是两类人,宋师襄性格坚韧,这一点和范景文有些相似,方有度口才好,做事有激情,但是心胸狭隘,爱记仇。 这两人宋师襄是可用大才,但是方有度却需要用对地方才能发挥出最大作用。 至于陈奇瑜和傅宗龙,陈奇瑜心高气傲,能力不俗,但是这一个多月接触之后,此人对仕途前程极为看重,若要用他,须得要诱之以名利,且还要能压制住他。 傅宗龙也是一个踏实性格,但做事粗犷急躁了一些,比起许其勋来,各有千秋。 “虎臣,这事儿我自有定计,你不必多担心,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了。”冯紫英拍了拍许其勋的肩头,“玉铉和方叔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我这个人从来不会去勉强人。” 齐永泰回到书院时已经是两日后了,他一进书院就感受到了一种与往常不一样的躁动气息,于是马上把官应震叫来问了情况。 “有点儿意思,嗯,东鲜,你处理得很好,这就是他们学生之间自己的事情,这样一堂课,书院要做的就是引导好他们,乐见其成,……” 齐永泰对于自己走两天就发生了这样大一件事情也是十分惊讶,但是在了解事情原委之后却又格外高兴。 他和官应震一样,敏锐的觉察到了这样一种新型的学习方式,对于时政策论能力的提升会有多大的效果。 而且如冯紫英所言,这种组队合作的方式,将会有助于提升这种小团队的凝聚力,加深这些团队成员之间的感情友谊。 甚至可能还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形,那就是我们曾经一起参加过某一轮和谁的对抗大比,无论胜败,这都是一段难得的经历,而这种经历是同其他人没有的,进而产生认同感。 齐永泰不是食古不化的人,当下朝中的情形不容乐观,他深知日后自己若是重新复起之后想要做一番事业,那么就必须要得到一帮志同道合者,而青檀书院就是这样一个培养志同道合者的根基所在。 当初他之所以力排众议将官应震这个南方士林中的翘楚人物引入进来,也就是考虑到未来要在朝中真正作出事情来,就不能再单纯的以地域之见来区分,而应当以对时政的看法和做事的目标来区分。 官应震不算是最好的伙伴,但是他有能力,而且来自南方,这种姿态,有助于青檀书院,也有助于他齐永泰将来打开局面,为此他甚至可以和一样不是最合适人选的南直隶汤宾尹合作。 “一潭死水不是书院的风格,士林需要这样一帮具有激情和冲劲儿的后辈加入才能让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此次我回京和一些昔日同僚会晤之后,觉得咱们书院将来任重道远,江南的书院情况东鲜你比我了解,咄咄逼人啊,他们的学风可能不及我们严格认真,但是却更加活跃,特别是有金陵六部的支持,他们可以直接获得更多的消息,很多时候也更无所忌讳。” 这也是大周王朝沿袭前明带来的弊病,南京都成了一些清谈人士云集的所在,而书院也称为这些一度在朝中风云过的过气人物们做好的讲学所在。 在书院里他们可以得到足够的尊重,同时又能把自己内心的怨气发泄出来,但是却从未想过这种态度会给年轻学子们带来一些什么。 齐永泰不看好这种趋势。 新皇御极,现在还处于隐忍状态,这些人纷纷鼓噪,认为既然太上皇不再秉政,那么就该获得起复,而新皇迟迟未有动静,这帮人的矛头就又开始指向新皇了。 想到这里,齐永泰就觉得头疼,这其中还有不少都是自己昔日的同僚、同学和朋友,自己去信毫无用处,反而引来一番对自己的讥刺和批评。 想必官应震也是如此,只不过对方没有自己肩负的压力那么大罢了。 “对了,东鲜,裁判由你我和书院教授组成,上阵选手由东西园自行推出,那冯紫英呢?” 官应震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有考虑过冯紫英的去向,在他看来冯紫英理所应当的该是东园其中一员才对。 “紫英呢?把他叫来,我和谈谈。”齐永泰笑了起来,“他很关键啊,对山东之行所拿出来的著述引论,他的领悟理解最深,如果站在东园这边,是不是对西园太不公平?” “乘风兄,不至于吧?”官应震也笑了起来,“韩敬、练国事和许獬他们岂是易与之辈?他们各方面可要比东园这边强太多啊。” “未必啊,东鲜,他们很多想法都还停留在原来他们历事阶段,像许獬或许诗词歌赋和经义很强,但是在时政上恐怕比韩敬和练国事要逊色不少,这也是西园的弱点,……”齐永泰摇头,“而且这个规则制度的设立也还有许多值得探讨的地方,所以我还得要问问紫英,这个家伙总是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官应震也知道齐永泰这一趟回京肯定不是只是和一些昔日同僚聊一聊那么简单,肯定涉及到下一步齐永泰起复之后的事宜。 朝中大佬们对齐永泰观感不一,但都得要承认他是一个能做事的能臣。 但能做事,并不代表着做出来的事情都合乎所有人的心意,而齐永泰的性格又是一个坚韧不屈的,有些方面不会轻易妥协。 所以他能否复起,复起之后到什么位置,朝中大佬们都还没有说到一条路上,皇上那边的态度也还没有明确。 而且皇上的态度背后还有一个太上皇的态度,现在看起来似乎太上皇在慢慢放手,但是官应震和齐永泰却知道很多东西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一眼就可以看透,微妙之处很多。 “明日休沐,他已经归家了。”官应震笑了起来,“乘风兄,看来这家伙的到来真的给我们青檀书院带来不小的改变啊。” 乙字卷第二十七节家长里短第四更 冯紫英的确请了半日假归家了。 寻常士子请假基本上是不批的,而官应震本身也律人律己皆严,等闲想要请假也是无此可能,所以学子们习惯了之后也就没有人去请假了。 从青檀书院所在的六郎庄进城,冯紫英早早上路,两个时辰不到便已经踏入了自家所在的丰城胡同。 离家一个多月,冯紫英生活习惯并没有太大变坏,不过就是早上早起小半个时辰。 依然一套太祖长拳热身,在舞弄一番枪棒,这一度也引来不少士子的围观,不过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 这锻炼习惯依然保留,冯紫英清楚,这恐怕也是自家在这个时空中能让自己身体壮实一些不至于随便被一场伤风感冒给带走唯一能做的。 千好万好,不如自己身体好,这是革命的本钱,不,这是自己未来美好一生的本钱。 周袭明制,便是京师城内的坊制亦大多未变,像冯紫英家所在的丰城胡同便属于咸宜坊。 丰城胡同这地方说不上多好,前面是粉子胡同,听名字就知道是啥,后边儿是兵马司胡同,西城兵马司就在这一处,再往北就是西院勾阑胡同,这名字又不那么好听。 所以冯紫英也向老爹抱怨过,好歹也是神武将军府,怎么就夹在了粉子和勾栏之间了?几个意思? 老爹一句话就把他怼回来了,人家西城兵马司,堂堂官衙都在这两条胡同之间堂而皇之的过活,你一个杂号将军宅邸,又有啥不能接受的? 皇上能赐给你就算不错了,前明这里也是丰城侯府呢。 再说了,粉子也好勾栏也好,都是前明时候的事儿了,现在名字虽在,但是人家也没有再干这一行了吧? 那宁荣街也不是啥好地方,紧挨着棕帽胡同和白虎庙街,还有那啥一二三条胡同,这是要打麻将么? 想想也就是心气顺了。 回家首先就得要去见爹娘,然后姨娘。 父亲不在,这让冯紫英又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怎么这赋闲这么久了,自己老爹近期反而应酬多起来了? 老娘倒是在,拉着又是一阵抹眼泪儿,陪着的还有姨娘,那股子劲儿,冯紫英觉得自己好像走一年也没这么着紧吧? 一个多月时间,对于大小段氏来说,的确是觉得隔了许久了。 似乎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怎么儿子又像是窜了一头,那股子沉稳的气势,比起一个多月之前又深刻了不少,一直到冯紫英告辞离开,段氏才问自己妹妹:“婉琴,你觉得紫英是不是变化有点儿大?” “姐姐也有这种感觉?”小段氏也有些感觉,一只手扶在炕上的靠枕上,“总感觉紫英从山东回来之后就变化很大,冯佑说紫英到临清后病了一场,烧了两天,迷迷糊糊的,说得我我心里都吊了起来,幸亏老天保佑,逢凶化吉,紫英否极泰来,就该走鸿运了,……” “……,前几日里我去积善庵去烧了几炷香,捐了点儿香油钱,就是要保佑咱们紫英,咱不求他中举人考进士,只求他身体康健,替咱们冯家早日续下香火,……” 小段氏是带着冯紫英长大的,段氏也知道自己儿子甚至比亲近自己更亲近自家妹妹,尤其是小时候几乎就是赖着妹妹屋里,惹了啥祸事儿也都是先往妹妹屋里跑。 “可这孩子看样子是下了决心要去读书啊。”段氏也叹息了一声,“紫英越来越有主见,我们的话他怕是不那么爱听了,老爷也说有些事情要听听紫英的意思,可照他说的,得等到他考中进士才说亲事儿,那得等到啥时候?二十岁都未必能行,这事儿可由不得他。” “姐姐可是说荣国公府上的事儿?”小段氏显然来了兴趣,“那荣国公贾大老爷的姑娘我在积善庵里恰巧遇见了,跟着她母亲去上香,看那模样倒也挺俊,身子骨好像也是个能生养的,那邢氏也和我说了几句话,看那样子没准儿他们还真的有这个意思。” “真的是个能生养的?”段氏沉吟了起来,庶女的确让她不太满意,但若是嫡女,以贾家和冯家之间现在的差距,只怕娶个新妇回来,未必就能安生了,若是庶女,自然也就没那么容易生事儿。 而且对于冯家来说,一切都不及早日续下香火重要,这也是段氏容不得在她眼中生得过于狐媚妖娆的云裳的重要原因,儿子若真的是年纪轻轻就被坏了根骨,那日后子嗣问题就真的麻烦了。 若非冯紫英强力反对,加上老爷的缓颊,她早就要把云裳打发出去了。 “嗯,我问了那庵里的高嬷嬷,她说那身子,骨丰肉厚,倒像是易生养的。”小段氏也知道自己姐姐最关心什么。 “若真是如此,这冯贾两家倒也不是不能结亲。”段氏迟疑了一下,“婉琴,你觉得如何?” “姐姐还是先问问老爷吧,我看老爷前些时日倒存着这份心思,但是这段时间里好像有些淡了。”小段氏想了一下:“若真是能行,早日定下来也不错,先定亲,等到两三年后便可考虑成亲了。” 冯紫英还不清楚自己母亲和姨娘的“魔爪”已经开始伸向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如果知道母亲和姨娘居然是看中了贾迎春的蜂腰肥臀能生养就要把自己“出卖”给对方,他恐怕真的要疯了。 连绛珠仙草的林妹妹他都没动心,母亲和姨娘居然就看中了二木头贾迎春? 呃,再说了,二木头贾迎春此时也就十一二岁吧?这个时候凭什么就说人家蜂腰肥臀能生养了? 看见眼圈红了肩头耸动的云裳,冯紫英发现自己心中居然有些刺痛。 这种感觉好像前世中他就没怎么有过吧,怎么到了这个时空子居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好了,傻丫头,我不就是才走一个多月么?”冯紫英忍不住刮了一下对方的鼻子,手上有些湿意,小丫头终于还是没忍住,泪珠滚落下来。 有些不好意思的用手绢擦拭着,云裳赶紧把脸撇在一边,“呀,眼里进沙子了。” 冯紫英觉得好笑,这个掩饰也太拙劣了吧? 不过自己的内心好像也有些热流涌动,这份感觉真的久违了。 “来,少爷帮你吹吹。”直截了当的扳过少女略显瘦削的肩头,另一只手的手指挑起少女尖尖的下颌,那澄澈透明的眼眸纯净得如同一泓秋水,粉嫩的樱唇绽放出一抹丹红,脸庞却羞涩的火烫起来,竟然让冯紫英有一种想要品尝的冲动。 自己被吓了一大跳,好像自己也才虚岁十三岁吧?居然有这种心理冲动了,这还得了? 若是让老娘知道了,只怕谁都挡不住把云裳撵出府吧? 这一瞬间的犹豫回味尚未过去,门口猛地闪现一道身影,“少爷,您回来了?可想死我们了!啊!” 骤然间看到少爷一只手扳着云裳的肩头,一只手挑着云裳的下颌,四目对视,瑞祥忍不住大喊糟糕,怎么会遇上少爷的这等事情? 想到这里瑞祥恨不得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 太太专门交代自己要盯着云裳,作为“立功赎罪”,可瑞祥很清楚少爷的脾气,而且看这样子,云裳迟早是要收房的,日后要成了姨娘,一边是太太,一边是少爷床上人半个主子,哪边他都得罪不起,弄不好就得要两边不是人。 来不及多想,瑞祥“啊嘢”一声,只是在门口一晃,立即又迅速蹿了出去,连半句话都没有留下。 云裳大急,这若是被瑞祥误会了,没准儿…… 看见云裳脸颊迅速火红起来,眼泪又要滚落下来,冯紫英赶紧松开手,假作生气:“这瑞祥越来越不懂规矩,看来我真的该向太太禀明打发他去庄子里,省得他一天东游西晃,没个正形!” 虽然不相信冯紫英会这么做,但是听到冯紫英口气严厉,云裳还是吓了大跳,立即替瑞祥辩解:“少爷,瑞祥挺规矩的,这一个多月基本上都没出门,就在院子里,没事儿还看看书呢。” “是么?那我回来怎么没见着他?”冯紫英依然不依不饶,“可见他是在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 “不是,少爷,真的不是,……”云裳真的急了,但却瞥见了冯紫英嘴角的笑容,立即反应过来,羞涩中夹杂着嗔怪的推搡了一下冯紫英:“少爷,你太坏了!故意惹云裳着急!日后云裳不相信您了。” 一句日后让冯紫英差点儿没被自己口水呛着,连忙摇摇头岔开话题:“云裳,我回来的时候瑞祥跑哪儿去了?” “佑伯和段四爷从大同回来了,瑞祥去佑伯那里了。”云裳解释道。 “哦?表兄和佑叔回来了?”冯紫英一喜。 表兄段喜贵是姨娘兄长之子,算是母亲堂侄,已经快三十岁,只比姨娘小几岁,这几年一直奔走在大同和京师之间,除了大同那边的一些坐商生意,也还帮冯家经营一些其他营生。 冯佑被打发到城外庄子里也不过是一个形式,算是安抚一下段氏的不忿心情,冯唐自然清楚当时处于那种情况下的选择,所以很快冯佑就又去了大同。 “嗯,段四爷前日和佑伯一块儿回来的。”云裳已经恢复了清明,脸色也变得生动起来,走到外屋替冯紫英把茶端了进来,“听说段四爷去了塞外,做了一笔大买卖,老爷都在亲自过问呢。” 乙字卷第二十八节知名不具第五更 冯紫英一听就觉得脑门儿疼。 塞外,大买卖?可千万别出毛病,但以自己父亲性子,不至于超越底线才对。 去书院前,因为各种事情繁忙,他也没顾得了解自家在大同那边的营生,印象中也就是几家铺面,还有几个庄子,没听说还和塞外有啥生意往来啊。 自己老爹不至于这么不小心,还得要把这么大把柄让别人给逮住才对。 “唔,我读书这段时间,可曾有人来家里?” 云裳自然明白冯紫英的意思,这一个多月里来府上人不少,少爷问的是和他有瓜葛的事情。 “喏,这里有一份帖子,说是知名不具。”云裳早已经把帖子拿了过来。 字体娟秀,灵动风流。 “知名不具?”冯紫英好笑。 这丫头,现在居然还和自己玩起了神秘,不过这是好事儿。 他可以肯定,这字虽然写得挺好看,但绝非她平素的字体,自己也曾叮嘱过她,寄人篱下,万事小心,切莫被人拿住了把柄。 “嗯,瑞祥带回来的,连老爷和太太都不知道。”云裳脸上也有些纠结。 处在老爷太太和少爷之间,她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但是越是不受太太待见,她就越是只能依靠少爷。 也幸亏少爷是个有担待的人,否则自己早就被赶到后房去了,甚至被拉出去配人都未可知,想到这一点云裳就不寒而栗。 冯府就这么大,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人。 有靠着太太,见不得她好的,自然也还是有见到冯紫英在冯府里“羽翼渐丰”,准备烧烧冷灶的。 冯紫英对云裳的宠溺府里不少人都知道,敢为了一个丫头和太太对嘴,那简直就是犯天条了,但居然就这么过了。 云裳居然没被赶出去,太太啥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除了少爷的态度,还能有谁? 这一桩事儿之后,自然也就有人开始琢磨,万一云裳这狐媚子日后真的就成了少爷房中人呢? 所以这一个多月来,云裳虽然躲在小院里不敢出门,但还是能从一些人若明若暗的透露出一些话语里听到一些消息,特别是她最关心的老爷太太的态度。 “瑞祥拿回来的?”冯紫英大为惊奇。 “他说是个小丫头交给他的,只说临清故人,知名不具,要少爷回城之后勿忘承诺。”云裳把这段话记得很清楚,不过她在接到帖子之后就要求瑞祥关于这事儿的一切都忘了。 冯紫英忍不住挠头。 这一句承诺可真的成了紧箍咒了。 小丫头在贾府里边孤苦伶仃,似乎就把心灵寄托放在自己身上了。 若是不去无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是若是要去,得有理由啊。 男女大防姑且不论,那丫头也还小,但是自己总不能仗着是对方的救命恩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看望啊。 这种事情多来几回,只怕就要让人起疑了。 自己不是贾宝玉,不可能随意出入贾府,要去就得要合适理由才对。 自己和贾宝玉也无甚瓜葛,那贾琏倒算是有了几分交情,但也不能主动表示要去登门拜访,没准儿人家还真以为自己想要娶他妹妹,那可就糟糕了。 “瑞祥这段时间经常出去?”冯紫英沉吟了一下。 以瑞祥的性子,能像云裳这样整日里困在院里,他是不相信的。 不过这小子倒也知趣,不敢妄为乱来,若是通过他带个信儿,干点儿这类事情,还是能行的。 先前母亲说明日要去寺里敬香,让自己陪着她去,自己被迫答应,若是让那丫头也去寺里,正好可以找机会见个面,说几句话,也算了她一个心愿。 “去叫瑞祥来。”想到这里,冯紫英便让云裳去叫瑞祥。 身边人还是少了点儿,看看贾宝玉身边的仆僮小厮有多少,不能比啊,这就是差距。 冯紫英摇摇头,他倒不是羡慕贾宝玉的这等待遇,而是在琢磨日后贾府真的衰落下去,不知道贾宝玉这样的纨绔子弟该怎么过活。 《红楼梦》书里讲的那些个什么当乞丐或者剃发为僧这等结局他是不信的,很显然那是曹公的一个虚化写作手法。 这年头,一家大家族要么就是慢慢没落下去,卖田卖地卖院子卖庄子,最终沦为像清末四九城边上那些个旗人一样的破落户,要么就是陡然摔倒,沦为瓜分尸骸的秃鹫们盘中餐。 若是贾家真的卷入了那等不可言的天家夺位的事儿里去,只怕后者可能性更大。 “爷,您要传信给贾府里边?”瑞祥其实知晓冯紫英要传信给谁,可他不敢点明,苦着脸道:“琏二爷那边,我和兴儿、昭儿还有隆儿都还算熟悉,和昭儿是最熟的,可府里边其他人就不熟了,何况这等事情,小的也不敢交给昭儿啊。” 这是一个问题,这年头通讯不方便,传个信儿弄不好就得要尽人皆知。 再说像贾府这等钟鸣鼎食之家,门禁森严,你外人要想往里边传信,而且还是为一个寄居在里边的闺阁小姐传信,那真可谓千难万难了。 “你不是和贾府里边打得火热么?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法子?没地在你爷面前拿捏?”冯紫英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但他也听说贾琏手底下几个人都和瑞祥很热络。 打的什么主意也大体知晓,无外乎就是探听冯家这边对自己婚姻的虚实,这事儿冯紫英在离家读书时也就和瑞祥交代过,不必峻拒,可以交好。 之所以如此,冯紫英也是想要通过借瑞祥之口向贾家那边传递消息,而贾家乃是四王八公一体,只要是有心人想要打探,自然就能获知这些消息。 瑞祥忐忑,迟疑。 “怎么,在我面前还给我打马虎眼儿?”冯紫英冷笑一声,“莫不是嫌皮厚命大了?” 扑通一声,瑞祥便扑倒在地磕头起来,“大爷,小的……” 冯紫英还真的惊讶起来,自己也就是瞧着这厮有点儿心虚,就这么一诈,怎么这厮就跪地磕头起来,莫不是还真的有点儿什么古怪猫腻? “说吧,谅你也干不出啥惊天动地的事儿来。”冯紫英此时倒真的有些好奇了,这瑞祥他还是了解的,性子活泛,但是胆子却不大,若是说他敢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来,他是不信的。 “爷,小的这几日里也常去贾府那边儿,一来二去也就熟了。”瑞祥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只顾着磕头,“那日里,琏二爷爷喝了酒,让昭儿把小的叫了去,就问了爷的事儿,……” “琏二哥问你我的事儿?”冯紫英纳闷儿。 “琏二爷大概是喝多了,乱七八糟的问了一大堆,问爷你有无婚配,有没有合适的,小的哪敢乱回答啊,只说不知道,那是老爷太太的事儿,琏二哥问府里这些事儿是不是太太做主,我没敢回,找个由头溜了,……” 冯紫英心里也能猜出一个大概来,估摸着贾家还真的有点儿想要把贾迎春许给自己的意思。 那日里把自己拉到府里喝酒就已经有点儿这个意思了,现在琢磨着又是要打自己老娘的主意了。 可不说其他,按照书里所写贾迎春那性子,老实懦弱,日后能管得了偌大冯府?只怕是母亲倒是喜欢这种性子软弱的媳妇儿。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里还真有点儿怵了。 这年头还真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娘要真的背着自己定了这事儿,和贾家议了亲,还真的不好反悔。 可得要早点儿给老娘打打预防针,那二木头可是万万娶不得,当不起大妇的。 可就这事儿,也不至于让这厮跪地磕头不已吧? “唔,还有呢?”冯紫英靠在椅背上,斜睨着这厮。 “后来小的的出府门时,就有一个丫头把我给拦着,问琏二爷找小的什么事儿,小的自然不能说,争吵了几句,后来才知道那是贾家二姑娘的大丫鬟唤作司琪的,凶悍得紧,……” “继续说。”司琪?冯紫英没想到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的人物也出现了。 那日里进贾府,实在是眼花缭乱,礼节上也不允许他东张西望,所以除了黛玉和三春、王熙凤、李纨外,其他像丫鬟这一类的还真的没太注意。 “再后来又有一个小丫头来攀交情,……” 划重点,小丫鬟。 冯紫英琢磨,既然从瑞祥这厮嘴里说人家是大丫鬟,凶悍得紧,自然不太可能和司琪有啥瓜葛,多半是要落在这个小丫鬟身上。 “……,后来一日里,小的又在贾府角门上遇到这小丫头,……” 贾琏找瑞祥了解情况,冯紫英是授意过其人可以去的,实话实说的把自己想要读书考科举之事这个情况传递过去,所以去贾府那边倒没啥,只是未曾想到居然和那边小丫鬟给勾搭上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是又好笑又好气。 都说这挨着红楼,美女肯定不愁,没想到自己尚未“动手”,自己的仆僮却先下手了。 不过估摸着也就是有了一点儿交情罢了,量瑞祥这厮也不敢有啥越线之举,这厮比自己都还小月份呢,有那能耐么? “那小丫头叫啥?”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叫莲花儿。”瑞祥嗫嚅着,声音几乎不可闻。 “莲花儿?”冯紫英完全没印象。 迎春的大丫鬟司琪他是有些印象的,毕竟这丫头很剽悍,大闹厨房这一段很引人瞩目,还有疑似她和表弟潘又安的私情衍生物——春囊,引发了抄检大观园,也是一桩大事儿,看过《红楼梦》的人都应该有印象。 “是那贾二姑娘的小丫鬟。”瑞祥再度叩头,“小的和她也未曾有过什么,只是熟悉了一些,一来二去说些闲话罢了。” 这厮,冯紫英又好气又好笑,居然以为自己知晓了他和那小丫鬟之间的勾当,才会这般惊慌失措。 “哼,小小年纪,却又如此勾当,你莫不是真的想寻死?”冯紫英冷哼一声,“我娘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若是被太太知晓,小心你的皮!” 头磕在青砖上砰砰作响,瑞祥却不敢说话,眼见得瑞祥额头就乌青起来,冯紫英也是不忍,“行了,别再那里装磕头虫了,爷还有正事儿要你办呢。” 听得冯紫英松了嘴,那瑞祥才又磕了三个头,呐呐道:“大爷,小的并不敢做什么,就是怕塌了大爷的颜面,……” “得,你也甭在我这里演戏,我的颜面不值钱。”冯紫英赶紧打住,这厮要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敢上大红,还得要随时敲打着,“那莲花儿和林姑娘那边可熟悉?” 瑞祥迟疑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才道:“回大爷,怕也说不上熟悉吧,不过也当有些来往才是,我问过,林姑娘不太爱出门,那贾二姑娘也是一个不太爱出门的,所以……” “那如何传信?”冯紫英沉吟着道:“那莲花儿和紫鹃熟悉么?” “莲花儿和紫鹃姑娘不太熟,但是那司琪倒是和紫鹃很熟。”瑞祥自然明白少爷心思,“不过那司琪不是一个好招惹的人,……” “起来吧。”冯紫英站起身来,琢磨着此事儿,“若是你能想出一个主意来,我便绕了你这一遭。” 瑞祥苦着脸站起身来,“爷,这等事情小的哪里能想得出来什么办法?那林家小姐平日里就抱着您送她那只猫,话也不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啥事儿都是那紫鹃姑娘出来,这几日听说那猫也恹恹的,……” “哦?”冯紫英心中微动。 想了一想,站起身来,拿起笔来便在一张纸签上写了起来,一挥而就,然后交给瑞祥。 “你去见贾府里,把这张方子交给昭儿,就说这是那日见到林姑娘的猫病了,碰巧在大护国寺里讨来一个专门医治猫的方子,灵验无比,让他去交给紫鹃,原话转达到,……” 要去贾府见送方子,自然要有理由,这等丫鬟没有理由也是不可能见到外人的,那等随意出入的事儿不可能,但林黛玉的狮猫若是病了,自然就能有理由了,送上一张方子,也说得过去。 乙字卷第二十九节大护国寺第六更 “你是说这事琏二哥那边送来的治猫的方子?”林黛玉颇为吃惊的拿着方子。 这方子好像就是寻常的一个猫食儿方子,也就和日常喂食猫的略有不同罢了。 “是琏二爷身边昭儿送来的,说是那冯府的一个下人送来的,说是大护国寺里讨来的。” 紫鹃也有些莫名其妙,小姐的猫这几日里食欲不振,但是冯府里怎么会突然送一个方子来? “你说是冯府里送过来的?”林黛玉眉尖倏蹙倏展,身子也从床上坐了起来,“那昭儿没说其他?” “没说,就说这方子据说挺管用,那大护国寺里养的猫不少,和尚们都经常用这方子治猫。” 紫鹃也觉得奇怪,怎么会突然送一个治疗猫食欲不振的方子来? 林黛玉又蹙起眉头,坐直身体,“紫鹃,你去琏二哥那边打听打听,是不是冯大哥回来了?” “啊?”紫鹃慌了,难道小姐真的和那冯大郎有私情?“小姐,……” 林黛玉难得的瞪了紫鹃一眼,“别瞎想,我就是闷得慌,这阖府上下,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二姐姐成日里就呆在屋里做女红,探丫头倒是好,可……” 林黛玉没说下去,脸上却有些幽怨和遗憾。 探春是个很好的说话伙伴,只可惜这丫头三句话就要绕到她宝二哥身上去。 这让林黛玉很不喜,而且自己一到探春那里,贾宝玉总会在第一时间赶来,所以一来二去林黛玉也就不爱去了。 一小会儿功夫,紫鹃已经打探到了消息,是从那昭儿那里知晓的,冯大爷明日书院休沐,便回家了。 林黛玉心里便明了了,让紫鹃去禀明上房的琏二嫂子,她想明日里去大护国寺进香祈福,请二嫂子派车。 大护国寺全名大隆善护国寺,为前元丞相脱脱故宅,前明屡屡重建,赐该名,不过久而久之,京师里的百姓习惯就叫做大护国寺了。 大护国寺位于皇城西北外的发祥坊西南角的崇国寺街上,占地颇广,除了大护国寺香火旺盛外,那幅员辽阔别具特色葡萄林也是京师士绅百姓最爱的去处。 冯紫英骑着马跟随在家里马车旁,老娘和姨娘自然是乘车,本来他也可以乘车,但想着在书院里久未骑马,便索性自个儿骑马来了。 在大同练出的马术对付这等城里骑马绰绰有余,家里边几匹健马全靠冯佐冯佑他们没事儿拉出来到郊外遛遛,否则真要废了。 ”母亲,姨娘,到了。”老远就看到了护国寺的门坊,前面乃是一个巨大广场,已经有不少车马在外边了。 这等香火旺盛之地,历来都是京师里百姓的好去处,便是文人士子也喜欢来这里。 小段氏扶着姐姐下车,早有明珠明嬛两个贴身丫头替大小段氏戴上帷帽,放下梯凳,身后还有万喜和几个小子跟随在身后。 冯紫英本身是很不喜欢这种做派的,就是来大护国寺上个香祈个福,自己家现在也算是不上什么豪门望族的遮奢人物,在京城里可以说比自己家强的人如过江之鲫,这般做派完全没有必要。 不过这等事情他是插不上话的,勋贵也好,文官也好,这等家眷出行都是很讲究的,基本的规矩礼仪都要到,否则就是堕门风,尤其是这等有诰命在身的主母,更需要讲这些规矩。 不得不说这等寺庙香火旺盛是有其道理的,虽然神武将军在京中也只能算是一个杂号将军,但是好歹冯唐也是在大同当过多年总兵的人物,油水颇丰,冯紫英估摸着这么些年来估计老爹老娘往这大护国寺里送的香火钱也不少。 所以刚到门上,早有知客僧迎了出来,那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连褶子都消散了许多。 冯紫英对进香礼佛祈福没有半点兴趣,若非有小丫头这桩事儿,他早已经琢磨着在母亲和姨娘要让自己相陪时以各种理由推脱了。 现在有了这桩事儿,他自然只能装出一副孝子模样,陪着母亲姨娘一起前来,到时让母亲和姨娘心情好了许多,连带着对瑞祥和云裳的态度都有些好转,这倒是冯紫英未曾想到的。 看来尊重都是相互的,千万别仗着自己是独子嫡子,母亲和姨娘固然不会和自己计较,但是要找瑞祥和云裳,尤其是云裳的茬儿,弄得自己不愉快,那真的是分分秒秒。 看见云裳喜滋滋的模样,冯紫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逗弄对方,“怎么,云裳,今儿个心情咋就这么好了?” “哪有?”以为被少爷看穿了心事,云裳吓了一跳,环顾四周,见太太姨娘都已经进去了,迅即又辩解道:“少爷回来又长了一头,奴婢当然高兴啦。” “怕不是这个原因吧?”冯紫英笑着道:“昨日里也没见你这么喜欢,先前我见着太太姨娘,说云裳昨晚就在准备今日来寺里进香的事儿,弄得我不想来都不行了,……” 云裳又吓了一跳。 难怪太太姨娘今早对自己的颜色都要好许多了,段姨娘也就罢了,太太可是从来没对自己有过好脸色,只是这么一来,太太会不会觉得自己比她在少爷面前说话还管用?下来对自己会不会……? 见云裳那患得患失的神色,冯紫英也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也是没得救了,成日里就怎么琢磨讨好母亲去了,简直就是忘了根本了,自己才是她最大的依靠好不好? 一旁的瑞祥也是悄悄发笑,云裳在自己面前也是“作威作福”,可在太太面前就是老鼠见了猫,太太一句话都能让她想半宿。 “走罢,太太姨娘都进去了,要不云裳你也去陪着太太讨个好儿,我这边让瑞祥跟着我就行了,在寺里转转。”冯紫英打趣道。 “还是不了,太太那里有明珠明嬛两位姐姐跟着,姨娘那里也有明琅姐姐,我还是跟着少爷。”这个时候云裳还是很能站稳脚跟的,很坚决的摇了摇头。 “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把我忘了,只顾着太太那边了呢。”冯紫英这才抬脚进门,“那就走吧,我都快一年没来过这里了。” 对于这等寺庙,冯紫英也是来过几回了,不过以往来都是草草而过,今日却需要等到那小丫头,而且还要找个合适的地方见面,否则那丫头肯定还得要不依不饶。 最好的去处便是那葡萄园,方圆二三十亩,比起前明时候的七八亩又扩大了不少,那藤架挂蔓,绵延百步,委实是一处散步踏青的好去处。 也是本朝对葡萄酿酒颇为喜好,文武官员皆有此好者,所以这葡萄种植在山西和北直隶栽种者不少。 所得葡萄酿成酒液,既可送入那茶楼酒肆中贩卖,亦可盛入皮囊中专门供应京中达官贵人宅中享用。 大护国寺是五进院,大殿林立,左右厢房也是乌压压数百间,寺中僧人数百,这还未计那外地云游挂单者,常住寺中吃斋念佛的居士亦是不少。 “赵孟頫的笔锋果真不凡,只是欠缺一点儿气度,倒是那云林先生所书甚合小弟心意,……。”冯紫英刚来得及从一旁的院落出来,就听到几个年轻的声音正从对面的碑林里传过来。 “怕是早就对赵孟頫心存成见,所以尚未一观便有了定见吧?”另外一个清朗的声音笑着打趣,“若谷的心思明显了。” “难道文弱兄不也是心中早有定见?”先前那个声音也笑着回应,“身为前宋皇裔,却侍奉蒙元,何以见列代祖宗?纵使文采再盛,那又如何?” “若谷此言怕是很难获得认可啊,前元势大,赵孟頫并未出仕前宋,至于说赵宋皇裔,不值一提,灭国之下,何谈此等?其人出仕蒙元,若是能对百姓有益,亦算一番功德,云林先生不也是侍奉两朝?” “那却是不一样的,云林先生弃蒙元而入仕前明,可算是弃暗投明,如何能与赵孟頫相提并论?我等读书人,忝为崇正书院学生,这点儿坚持怕是也该有吧?……” 三个翩翩美少年出现在冯紫英面前,说笑着翩然而行,显然也是要往那边葡萄园去的。 居中一人大约在十七八岁作用,英眉圆脸,相貌堂堂,一袭白袍锦带,紫玉簪绾住乌发,形成一个很是随意潇洒的发冠,走到哪里都自然吸引到了无数目光。 他身旁的连个少年郎应该是两兄弟,相貌相若,一个约摸十五六岁,还有一个大概在十三四岁左右,木质的发簪绾发,四周略有发梢垂落,亦是俊眉朗目,气度雅致。 冯紫英忍不住心中赞叹一声,内心竟然有一份想要结识对方三人的冲动,如此英姿雅秀的少年郎君,真有点儿男女通杀的吸睛本事,相比之下,自己这个年龄本该比他们小几岁的似乎都多了几分深沉的暮气了。 崇正书院的学生?文弱还是文若?这个人表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三国时候荀彧好像表字就是文若,总不能反穿越到这个大周中来吧?冯紫英想不起来了。 云裳和瑞祥却没有冯紫英那么多心思,他们二人早已经跑到了前面去寻找合适的位置了。 乙字卷第三十节来得好第七更 今日天气不错,虽然进入十月之后天气转冷,已然有几分要下雪的模样,今日天上云层却厚实,阳光难以穿透,但总的来说,也还晴朗。 这出游的人自然不少,好在京师百姓也大多知晓这等每月逢五多是书院休沐之日,自然有不少学子出游,所以寻常人也都不来赶这个时候。 当然若是有想要借此机会物色一个合适女婿的士绅人家,也不会错过这样一个机会。 葡萄园历来都是众多游人休憩歇息所在,敬香祈福完毕,优哉游哉走一圈,然后寻个合适地方,亲朋好友坐以论道,岂不快哉? 葡萄园二三十亩地里分成了好几大块,寺里也在葡萄架下搭设了一些石凳,可供香客游人歇息。 而且还巧妙的利用这藤架曲曲折折的勾勒出许多大小不一的掩映之处,也成为最受欢迎的去处。 眼见得前面几人步伐甚快,而且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冯紫英也就收了要上去叨扰一番的想法。 沿着葡萄园走了一圈,估摸着也是快巳正了,这园子里遮阴蔽日,星星落落的光线洒落下来,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按照贾府那边的惯例,像这种到庙里敬香祈福的,都得要巳正两刻左右,所以还得要等一会儿。 “这是我们先到的,你们怎么不讲理?”云裳有些清脆的声音在空气中格外的悦耳,紧接着就是瑞祥那虚张声势的声音:“是啊,你们还是读书人,怎么能这样?” “哟,我们怎么不讲理了?那我们来讲讲理,凭什么你们两人就能占着这么一大片儿地方,还不让别人过来?这大护国寺葡萄园成了你们家的了?便是皇上来敬香也不至于如此吧?你们是哪家的丫头小子?天子脚下,可容不得什么人随意污人清白,那我们可是不依的。” 话语中带着些许笑谑的味道,冯紫英心中稍微放下,看样子人家也只是逗弄瑞祥和云裳这两人,而且好像有些耳熟。 还未走拢,冯紫英就已经看见了那白袍锦带的青年和两个少年笑吟吟的站在葡萄架边儿上,而瑞祥和云裳却一人占着一根长条石凳,气鼓鼓的嚷嚷着。 “我们先来,说了这里有人,总的有个先来后到吧?”云裳仰着脖子涨红了脸道。 “先来后到的规矩当然要讲,但你不能说你一个人来了葡萄园,就说这整个葡萄园都归你了吧?那你怎么不喊清场,让大家都离开,就让你们两占着这儿呢?干脆这大护国寺都归你们了,行不行?”那年龄最小的少年郎嘴角挂着俏皮的微笑:“天下可没这道理。” 被这少年郎两句话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本来好不容易占着这比较偏僻的地方吗,没多少人来,琢磨着待会儿林姑娘来了,就能就这个地方见面说话。 少爷啥都没瞒她,只说这丫头要见面,云裳越发觉得这位林姑娘恐怕日后就是自家主母了,还不得先好好讨好一番。 之前她就专门找瑞祥打探过这位林姑娘性子,知道这位林姑娘好像不是那么好相处的,所以也是越发小心,就是想要给林姑娘留下一个好印象,没想到这第一桩事儿就办砸了。 要说的确不占理儿,这么大一处地方,方圆好几丈,两个石凳,每个石凳都能做三四个人绰绰有余,怎么就得要一人占一个,还得要撵别人走?天下没这个道理。 可这话又不能挑明说,否则就更不占理儿。 “你!”被那少年郎挤兑的眼圈都快要红了,云裳咬着嘴唇,气得略有凸起的小胸脯起伏不定。 冯紫英也觉得好笑,这云裳看来也是一个只能在家门口耍强的角色,把瑞祥欺负得服服帖帖,遇上外人就不行了。 不过人家一看都是几个有身份的人,估摸着云裳也是担心替自己招事儿,若是让老娘知道了,她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喂,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丫头,是不是有点儿胜之不武啊?这可是皇城根下,天下脚下啊,首善之地呢,还有没有王法?”这一嗓子扯出去,冯紫英就没打算轻易善了。 既来之则安之,遇上了,好歹也得折腾出一点儿事情来加深印象不是?总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了事儿了吧? 冯紫英其实挺想和这几人认识一下的,只不过以这样一种方式登台见面,却非他所愿。 但是现在立场泾渭分明,却不容得他不出面。 打狗还要看主人,云裳和瑞祥好歹是自己的人,再不出面,真要被人家挤兑得狼狈不堪,那也是丢自己的脸。 “哟,终于有人露面了,还以为真的就这两人也敢夸口要在这天子脚下强词夺理的占山为王呢。”另外一个明显是最年轻少年郎兄长的少年也饶有兴致的看着冯紫英,“吃饭吃米,说话说理,谁欺负谁,可不能以人多或者男女和年龄来衡量。” 不是省油的灯,冯紫英却不在意,笑吟吟的注视着对方:“哟,原来是这样,敢情我这一个丫鬟一个仆僮,两个人加起来也就是二十岁出头,大字都识不了几个,居然能把三个文采风流名满京师的崇文书院翘楚人物给欺负了,那我觉得我自己可能真的可以在京师城里横着走路了。” 冯紫英笑得格外畅快。 三人却是微微变色,这厮居然认识自己三人?而且句句话都把自己三人套住。 那名青年还在若有所思,那两兄弟中间的兄长却已经拱手一礼,“看来兄台是认识我们几人了,若是有唐突之处,还请海涵,先前不过是一些玩笑之词,若是兄台有家眷要来,我等回避便是。” 冯紫英这张脸看上去怎么看都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了,这年头十四五岁成婚也很正常,若是携带家眷来一游,想要寻个隐蔽地方安顿,所以先行安排仆从来寻合适地点,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两兄弟当然不是如此通情达理的人,关键在于对方已经知晓自己一行人底细,而自己这边却对对方一无所知,而且知晓自己三人身份,还敢如此,就说明不简单了。 这等情况下,若是冲突起来,只怕己方要吃亏。 “哦?那就不是我的丫鬟仆僮欺负你们,是你们欺负他们了?”冯紫英得寸进尺,背负双手,一双星目落在三人身上,这崇文书院的学子,算起来和自己都是“对手”了,若非今日要和小丫头见面,他还真想要领教一番。 被冯紫英的话噎得一窒,那少年兄长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旁边的青年,不出所料,那白袍少年面色平静,也是拱手一礼。 “先前若有冒犯,还请原谅,不过若说是欺负了谁,未免夸大其词,遣人占地霸位,恐怕在这等京师民众来往流连之地并不合适,若真是有所需要,也当向旁人说明才对,你的丫鬟仆僮这般行为,也本该你这个当主人的来道歉才对。” 冯紫英乐了,这才是正常发挥嘛。 自己还在说崇正书院学子,以官宦士绅子弟居多,贫寒士子反而不多了,而且观这三人举手投足的气度,也不类自己在青檀书院里的同学们,淡定自信中还有几分谨慎。 若是青檀书院的同学们,那就是昂扬中带着些许咄咄逼人了。 “哟,看来这倒打一耙的本事不小啊。”冯紫英也回了一礼,但话语却半点不让,“我这丫鬟仆僮若是真的有什么过错,我这个主人自然责无旁贷,但他们被几个大学子言语围攻挤兑,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值当以忠君报国为己任的崇正学子这般追究不休?莫非这大护国寺的葡萄园就只有这一处地方,值得崇正学子非要在这里纠缠不休?” 这话就有点儿诬良为盗的感觉了,白袍青年见对方口口声声把崇正学子这个身份扣住,心里越发警惕。 想想也是这话若是传出去说几个崇正书院大名鼎鼎的才子却和某家丫鬟仆僮为了争一处歇息之地争执不下,甭管前因后果如何,这话题传出去,只怕立即就会成为京师城中的一大笑话。 那通惠书院和青檀书院乃至于叠翠书院只怕更要趁机大做文章了,这对书院的声誉绝对是一大破坏。 想到这里白袍青年知道再争下去绝对不合适,还不如赶紧撤退。 “兄台既然认定如此,我等也无话说,只是是非对错,我想公道自在人心,我观兄台也非那等蛮不讲理之人,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这是要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后会有期了? 约架? 那可不行,相逢不如偶遇,探自己的底,那你不该先自报家门? 冯紫英已经认定对面这三人都应该是崇正书院的精英人物,这样找上门来,岂能如此放过? “我么?青檀书院山东临清冯铿冯紫英。”冯紫英浅笑着一拱手,拉开架势,想走,往哪里走?“还未请教三位尊姓大名。” 乙字卷第三十一节相逢不如偶遇第八更 白袍青年原本是打算随便应付一句就抽身走人,未曾想到对方却如此郑重其事的报上大名,而且关键是这家伙居然是冯紫英那厮?! 这家伙的大名这段时间可是在京师学子里无人不知了。 不仅仅是因为其山东之行胆魄过人出谋划策协助李三才、乔应甲和陈敬轩大破白莲教匪叛乱,而且更在于此人竟然从国子监前往青檀书院读书,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此子竟然是武勋出身! 无论从哪一条来说,此人都不该去青檀书院读书。 这等人,最好去处就是呆在国子监混个官身,或者就是日后袭爵。 如果真有毅力志气要读出一番书来,那首选当时通惠书院,那是军籍子弟尤其是北地九边附籍卫镇出身的士子的最好去处。 再其次也该是崇正书院,这是京师官宦子弟和士绅望族大本营。 武勋虽然在文官心目中地位有些不堪,但是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到崇文书院读书也说得过去。 唯独到素以吸纳各省贫寒士子为己任的青檀书院就有点儿让人难以接受了。 只是此时却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对方报出名来,而且显然是在知晓自己三人是崇正书院学子的时候,那么再要想一走了之,恐怕就不行了。 日后传出去崇正书院怕了他青檀书院,自己三人就成了书院罪人了。 白袍青年和少年两兄弟脸上都掠过一抹不可思议日了狗的神色,怎么会在这里遇上这个家伙?可真的是倒了大霉了。 这厮以十二岁之龄山东之行一趟赢得朝廷上下好名声,现下正是焦点人物,关键是这厮又是武勋出身,说难听一点儿,就是一个纨绔,就算是自己三人怎么折辱了他,也难以收获多少名声,可若是不小心阴沟里翻了船,被这个家伙给咬一口,那可就真的是颜面尽失了。 而且这厮恰恰又是那乔应甲看重推荐之人,而自己父亲却又在都察院担任御史里,前几日里父亲还在说乔应甲极有可能要出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也就是说可能要出任自己父亲上司。 虽说这科道言官风骨硬,不在乎品轶,但如果是直接上司那又另当别论。 白袍青年很不想报名,那两位也一样,可是面对人家知晓了自家出身却不做声的悄然远遁,日后真要被这厮宣扬出来,那就是真真丑事了。 沉吟半晌,白袍青年和另外两位交换了一下无奈的眼神,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崇正书院,湖广武陵杨嗣昌。” “崇正书院,河南归德侯恂、侯恪。” 就在冯紫英和杨嗣昌与侯氏兄弟对上的时候,一辆马车已经悄然停下,两个苗条的身影在下来之后,忙不迭的扶着另外两个娇俏少女下车。 林黛玉眉尖微蹙,看着这个先自己一步下车的少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掉对方。 都快要出门了,不知道这丫头从哪里蹦出来,得知自己要来大护国寺敬香时,非得要缠着来,有心要拒绝,一来二人关系一直不错,二来实在找不出理由来拒绝,最终不得不这个丫头一起来了。 一路上林黛玉都在琢磨这该如何把这丫头给支开。 冯大哥是肯定不会去敬香的,大殿佛堂都是人来人往,根本没有合适的地方,林黛玉也提前打听过了,真正宽敞而又合适的地方就只有葡萄园了。 葡萄园占地几十亩,而且分成了大小不一的许多快,一直是夏日里大家来乘凉的好去处,但现在已经立冬多日,这园子里肯定就没有多少人了,即便是有,那么大一处地方,自然能找到合适的见面机会。 “林姐姐,快一点儿,你怕是从来没来过吧?”少女左顾右盼,打量着护国寺的大门,“我可是来过两回了,不过他们都说这里香火不太灵验呢,兴许是拜的太多,菩萨也顾不过来了吧。” “小姐!”跟随着的丫头赶紧拉了拉自家小姐的衣袖,“可别在这里说这些,免得菩萨怪罪。” “行了,菩萨大人大量,哪里会计较这些?”少女轻笑,“林姐姐,走吧,若是时间晚了,那咱们便在这里叨扰一顿素斋,省得着急忙慌的回去,姐姐和夏婆子说一声,保管她不敢吱声。。” “你这丫头,惯会支嘴。”林黛玉埋怨道:“这府里人也是我能使唤的?你这个正经主子不去说,却整日里支使我这个外人得罪人,也不怕我日后被人给嫉恨撵出去?” “哟,谁不知道姐姐是最得老祖宗疼爱的?哪个瞎了眼迷了心的敢这般,那真的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了。”少女灵动的眼珠儿一转,“嗯,若是要稳妥呢,姐姐若是进了咱们贾家大门,成了一家人,那就再稳妥不过了。” 林黛玉一听这话,顿时脸色一正,“探丫头,日后少在人面前说这些不着调的话,我是林家人,可没那福气进你们贾家,现在也不过就是寄人篱下,暂且栖身罢了,没准儿呆两年,老祖宗见得厌了,我爹也就把我接回苏州去了。” 见林黛玉有些恼了,贾探春也不在意,笑嘻嘻拉着林黛玉的手道:“姐姐不喜欢听,日后我不说便是,只可惜我那个二哥……” 林黛玉冷冷的睃了探春一眼,探春吐了吐舌头,不再说下去,林黛玉这才脸色好看了一些,“走吧,整日里胡嚼舌头,总有一日你要出门,那时候我看你还要这么多嘴么?” 一句话说得探春也红了脸,推搡着林黛玉,“好姐姐,我都没说你了,怎地你却说起我来了?” 林黛玉有些意外,怎地这等平日里的信口话,却让这丫头害羞起来?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想着冯大哥已经在庙里,林黛玉便有些心驰神往。 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听说他去了青檀书院,那青檀书院据说是京师城里一等一的严苛之地,也不知道他吃得消吃不消那等规矩? 看看宝二哥就是在府里请个塾师教书都这般混赖着数日子,若是去那青檀书院,那还不得给憋死? 就在黛玉和探春在紫鹃和侍书搀扶下下车,另外跟在后面的夏婆子和两个仆妇也从后面车下来赶了上来,簇拥着二女准备入内。 此时另外一辆车马车和一顶小轿也刚好到了。 “爹,到了。”一个少年翻身就从车里钻了下来,有些兴奋的四下打量。 “唔。”一个中年男子从马车里下来,目光沉静,似乎有些感触,“也不知道这一趟要多久才能回京师了。” “爹,你不愿意去东昌府?”少年有些讶异的看了一眼父亲,据他所知,父亲是因为在刑部主事位置上做得极好,这才获得了吏部那边的欣赏,此次出缺补缺,吏部那边推荐他出任东昌府知府,那也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擢拔,许多人都羡慕得眼红。 “也不是,说了你也不懂。”中年男子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儿子,“君庸,为父去了山东,你在书院须得要谨言慎行,认真读书,我不求你下科便能春闱折桂,但后年的秋闱却要力争一回。” “父亲放心,儿子不敢放肆,而且阿母和阿姐也还在京中,……”少年肃然道。 “爹爹放心,君庸已经懂事,而且崇文书院学风甚正,颇多英才,……”小轿轿帘被丫鬟拉开,一个窈窕修长的身影下轿,帷帽垂网遮至肩头。 “嗯。”看了一眼女儿,中年男子想到女儿已经十五,原本还说要借着在京之时替女儿物色一桩合适的婚姻,但这一年多来自己在刑部忙得昏天黑地,加之夫人一直不太适应京师的天气,一直到下半年才算是慢慢安稳下来,未曾想到自己却又要赴山东任职了,所以只能把家小留在京中,免得折腾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男子又皱眉问道:“听说那杨文弱才气纵横,不输韩简与?” “爹爹也知道杨文弱?”少年一扬眉,颇为自豪的道:“文弱兄才高八斗,那韩简与虽说名满江南,我看也未必能胜过文弱兄,而且书院里除了文弱兄外,像侯氏兄弟一样出类拔萃,……” “可是那礼部侯郎中之子?”男子显然也听过侯氏兄弟的名声,微微点头。 “爹爹也听说过?正是。”少年很是兴奋,“此兄弟二人年龄不大,但是自幼读书,被书院掌院嘉誉有加,……” “那侯氏兄弟多大了?”中年男子来了兴趣。 “若谷比我大一岁,若朴比我小一岁。”少年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身旁的女子却已经明白了自己父亲的心思,脸颊滚烫,也幸亏有帷帽遮脸,“爹爹!” 中年男子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这事儿可以下来慢慢打听,但却需要记在心上了。 自家女儿才慧过人,等闲男子很难入眼,若非如此,也不会蹉跎至今,虽说十五岁不算大,但是自己这一去山东怕是又要两三年难得回京,那拖下去就有些久了。 乙字卷第三十二节沈氏第九更 “君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崇正书院虽然学风颇正,但免不了有些纨绔子弟,骄娇二气也少不了,我还是有些遗憾该把你送到青檀书院去吃吃苦。”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只是时过境迁,说这些也没意义了。 “爹,我看青檀书院也未必就有多好,连那武勋子弟都能去……”少年有些不服气。 “混账话!”中年男子浓眉一掀,“你懂什么?那冯家儿郎在山东所为岂是你这等无知少年明白的?” 见父亲怒了,少女赶紧缓颊,“君庸,休得胡言,山东平乱朝廷上下都赞不绝口,若非如此东昌府章府尊怎么会升迁回京,而父亲如何能去东昌府?” 见少年还有些不服气,中年男子也有些发愁。 他也知道自己儿子虽然聪颖过人,读书没问题,但是年龄摆在那里,而且也没有像其他官宦子弟那样过多接触时政朝务,这在当下就越来越是问题了。 想到这里中年男子觉得自己下一步恐怕也要好好多提点一下,看朝廷秋闱春闱大比的调整方向,未来时政策论分量还会越来越重,这是大方向大趋势。 儿子后年秋闱问题不大,但是春闱就不好说了,还得要帮他补一补,哪怕下科不行,也要争取下下一科考中进士,吴江沈家子弟可不能在自己儿子这一代身上堕了门风。 “君庸,杨文弱、侯氏兄弟他们这些人你可以好好结交一下,多向他们学习。”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崇正书院有方阁老点拨,固然不差,但是青檀书院在许多方面也一样不差,韩敬、练国事和许獬,哪一个都不差,都是下科春闱三甲的热门人选,甚至不比金陵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逊色,冯铿能入青檀书院,你以为就那么简单?汝俊兄可不是轻易推荐人的,此中必有深意。” “爹爹?”少女讶然的目光透过帷帽纱帘望过来。 乔应甲、林如海、沈珫三人都是同科,只不过林如海是三甲,而乔应甲则是二甲进士,至于沈珫则是三甲同进士了。 乔应甲是北人,但是却对南人并无多少偏见,所以沈珫与乔应甲同科也算是有些交情,反倒是林如海虽然和沈珫是苏州同乡,却和沈珫关系一般。 盖因林如海却虽是三甲出身,但却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径,固然受宠于皇上,但却和许多自诩有风骨的文臣拉开了距离。 巡盐御史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且一干多年,深得圣眷,只不过却赶上了新皇继位,这就有些尴尬了。 若说沈珫之前对林如海的境遇没有半点艳羡,那也是假话。 既然身入仕途,谁不想步步高升在更高的位置上干一番更大的事业? 忠君为民,为万世开太平,这本身就就是作为士林文臣的终极目标,只不过有些时候却由不得自家。 “汝俊兄对此子推崇备至,直言此子或许经义尚有不足,但将来或许有房乔商辂之能。”沈珫犹豫了一下,才对自己女儿和儿子说出这样一句话。 沈珫也是在获知自己被晋升东昌府知府之后才去拜会乔应甲的。 乔应甲此时仍然担任巡漕御史,但是关于他下一步去向已经是满天飞了,有传言他要去工部担任右侍郎的,也有传言说他也要担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亦有传言其要去南京担任吏部左侍郎的。 因为乔应甲在这一趟山东平乱中与李三才联手大受好评,而沈珫此次恰恰就要去民乱中心区的东昌府担任知府,所以免不了就要谈及山东之事,在说到冯铿时,乔应甲就赞不绝口,给沈珫印象极深。 能让乔应甲这般夸赞的,岂是等闲之辈,只是年龄上让沈珫很是惊讶。 房乔商辂,这是什么样的评价?房玄龄乃是前唐宰相不必多提,而商辂亦是前明谨身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真正的阁老,这等评价出自口风严谨的乔应甲之口,简直让沈珫不敢置信。 沈珫这番话一出口同样也让女儿和儿子震惊,这个评价太夸张了,乔应甲纵然再是欣赏此子,也不该有此评语才对。 “君庸,宛君,此话听过便过。”沈珫沉吟了一下,“虽说汝俊兄有些言过其实,但也足以说明此子绝不简单,君庸日后若是有机会,亦可结识一番。” “父亲,这冯铿可是青檀书院学子。”沈自征忍不住道:“而且还是武勋子弟。” “那又如何?囿于门户之见,岂非自缚手足?你们崇正书院就这般心胸?还是你自己眼浅心窄?”沈珫忍不住道:“若真是如此,那这崇正书院的书不读也罢。” 见父亲有有些生气,少年不敢再说话,倒是少女宽慰父亲:“爹爹不用这般气恼,想那崇正书院名满顺天,岂会这般心胸狭窄?” “唔,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与志存高远者为友,自家方有上进的机会,便是政见有所不同,亦可以君子相处之道相待。”沈珫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家儿子,“我相信杨文弱、侯氏兄弟这些人也会赞同我的这个观点。” “爹爹,走吧,久闻这大护国寺的葡萄园名满京师,至今尚未一见,今日总算了此夙愿。”知道自己父亲对弟弟给予厚望,少女微笑着岔开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轻盈的移步,跟随在自己父亲身后,后边几个仆妇也都跟随在其后。 沈珫自然明晓自己这个聪慧过人的女儿意思,不再多说,点点头,举步前行。 沈自征向自己阿姐做了一个鬼脸,也松了一口气,每每在父亲面前吃瘪的时候,都是阿姐保护自己,这已经成了习惯。 两拨人几乎是前脚借着后脚踏入大护国寺,此时的大护国寺游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 林黛玉与探春一道踏入大护国寺之后,就有些应接不暇了。 大护国寺敬香祈福的人很多,一般的市民更多地都是直奔大殿经堂而去,但是士子学子们则更多的喜欢去葡萄园一游。 好在葡萄园也够大,加之天气甚好,葡萄园旁边的草坡林廊亦是规划极佳,不愧是京师一等一的寺庙,也让许多游人流连忘返。 探春很快就觉察到了身旁少女的心不在焉。 敬香祈福,她嫌人多,诵经拜佛,她觉得没意思,那来这大护国寺有何意义? 这大护国寺也没有太多的景致,除了那葡萄园,只是这葡萄园对于她们俩来说,好像高冷了一些吧? 有些吃不准林姐姐的心思,但探春还是很高兴能溜出来一趟。 在府里边要想出来一趟,也没有那么容易,老祖宗对林姐姐的确看顾,要来敬香,马上就让二嫂子分派车辆,换了别人,就说自己,恐怕就只有被打回票了。 “林姐姐,要不我们去金刚殿看看?听说那里金刚菩萨威武狰狞,是全京师最好的塑像,不去?那天王殿那边也挺有意思,啊?……” 就这么优哉游哉的走着,那边小摊贩们见到两个带着丫鬟的小姐出来,早已经开始吆喝起来,围绕着六角碑亭的古柏苍苍,人声鼎沸。 “这石狻猊倒是雄壮,不知道为何歪着一旁?林姐姐,要不我们吃点儿呗,这艾窝窝可有名儿了,去年我来都吃过,还有豌豆黄,入口化渣,……” 听闻着身旁这丫头的聒噪,林黛玉也是心烦意乱。 冯大哥肯定到了,但是怎么把这丫头和后边儿的夏婆子她们给绕开还真是一件麻烦事儿。 就这么远远见一面肯定是不愿意的,起码也要说一会儿话,问问他在书院里的生活是怎样的。 想到这里林黛玉又有些羡慕,不管怎么样,至少可以有一大堆同学在一起,探讨经义,争论时政,那等生活科比在府里边整日枯守好过多了。 “你要吃便吃呗,别望着我,你每月月例前不是一直说出不了门没法花么?”黛玉瞅了这丫头一眼,板着脸道。 “林姐姐,我这点儿家当,有时候还要托人出府买点儿笔墨纸砚啥的,没剩几个,哪能和姐姐你比啊。”探春笑嘻嘻的挽着黛玉的胳膊,“就买点儿呗,我沾着你的光尝点儿。” “就你嘴馋,府里边那么多好吃的,还不够?”黛玉扭着身子,不想理这个牛皮糖,撇着嘴道。 “林姐姐,那不一样,府里边那些东西,每年翻来覆去都一样,后房里也不说换个花样,再说好吃,那每年都差不多,吃了这么多年,也腻味了啊。” 探春望着这一路路让人眼花缭乱的各式点心吆喝着,散发出种种香气,早已经馋得无比。 黛玉看了看四周,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把这丫头给支开,而且就算是把这丫头支开了,那夏婆子便是琏二嫂子专门派来跟着的,就是怕自己和探丫头出啥事儿,铁定不会让自己脱开她的视线。 “紫鹃,你去买些点心,堵一堵这馋丫头的嘴,另外也给夏婆婆他们拿点儿,出来一趟走了这么一大圈儿,大家肯定也乏了。” “哟,多谢林姑娘恩赏,老婆子今日倒是赶上了,沾了林姑娘和三姑娘的光。” 夏婆子听得林黛玉一句夏婆婆,乐得嘴巴差点儿咧到后脑勺。 都说这林姑娘平日里孤傲清冷,说话牙尖嘴刁,骂人不带脏字,加之老祖宗恩宠,老家还有一个当大官的爹,所以府里仆人都有些怵这丫头。 也幸好紫鹃是老太太边儿上过去的,人倒是和善好处,所以有啥事儿都是先和紫娟说,让紫鹃这丫头去帮忙说和,今日一见,倒有些意外这林姑娘并非像想象中的那么难打交道啊。 紫鹃自然是知道今日姑娘这般大方好说话的因由,只是她也阻止不了自家姑娘的想法,只能陪着姑娘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这就是在大护国寺里边,人来人往,就算是“赶巧”碰上了谁,也很正常不是? 只是未必瞒得过精**黠的三姑娘。 乙字卷第三十三节要搞事儿第十更 一行人就这么沿着大护国寺走着,黛玉也假模假样的拉着探春去拜了拜菩萨,然后就出来直奔葡萄园,这当口天气正好,城里边大门小户的男女老幼都喜欢赶着这个时候出来溜达。 当然能在这个时候出来逛庙里,肯定都是一些没有正经生计的闲人,要不就是赶上休沐的。 “咦?那边怎么了?围着一圈人?”眼尖的探春看到了前面一圈人,看那模样多是些年轻士子一般。 “姑娘们最好别过去了,这年头外边乱着呢,没准儿就是一些好勇斗狠的在那里鼓捣着,小心血溅到身上,……” 夏婆子一看那阵仗就有些怵了,深怕这万一是这京师城里泼皮无赖耍横斗勇,或者就是借着机会讹诈人,这贾家虽然不怕这些,但两位姑娘千金之体可是经不得这般惊吓。 “夏婆婆,哪有那么夸张,您看大家都伸长脖子看热闹呢,肯定不是你说的那事儿,咦,好像是些读书人呢。” 探春可是一个不愿意错过热闹的性子,早就有点儿按捺不住,拉着林黛玉就要往那边走,林黛玉虽然是个清净性子,但本来今日出来就是要找机会和冯大哥见面的,这见面地方只能是这葡萄园里,所以也不敢错过,万一就是冯大哥在那边儿呢? 比林黛玉和贾探春只差一步,沈珫一家人也都慢悠悠的走近了。 这里要说不算太当道,只是沿着这边儿走可以一直走到护国寺的围墙边儿上,若是不打算去敬香拜佛的,就可以走这边绕一圈,看看风景,所以实际上人不算太多,零零散散一二十人罢了,而且也多是些年轻士子。 杨嗣昌?! 冯紫英笑了起来,果然是这个家伙! 已经注意到了周围有些把好奇的目光望过来了,虽然人不多,但是一看都应该是一些年轻士子学生,冯紫英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昔日在国子监里一起读书的学生,只不过不太熟悉只是面善而已。 不过他不在意,甚至还觉得挺好。 先前听到侯氏兄弟称呼对方为文弱兄时,他就觉得有些耳熟。 文弱这个表字可不多见,但是他有点儿印象,应该是某个名人的表字,但是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了,但此时杨嗣昌一说,他便立即回过味来。 难怪这般英姿过人,真正的明末牛人啊,对付流寇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战略冯紫英还是知晓的。 “原来是文弱兄!”冯紫英朗声大笑着上前,“小弟在国子监中便已经听闻文弱兄的盛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杨嗣昌皱眉,这个家伙什么意思,把自己捧这么高?他不知道现下要论京中名气,谁能比得过这个家伙,连皇上和太上皇都点评过,如果这家伙要来崇正书院读书,只怕还能引发更大的震动。 杨嗣昌并不在意对方来或者不来崇正书院,论文才,他不惧任何人,这家伙不过是狗屎运好一点儿罢了,来了崇正书院也不过是光鲜一时,迟早原形毕露的命。 乔应甲把其推荐到青檀书院也不过是想要利用这厮的名气,邀买名声罢了,真以为自己是读书种子了?国子监里那帮人的德行,谁还能不知道? “过誉了,冯兄弟力挽狂澜,威震山东,便是这京师城里也是无人不晓,文弱这点儿薄名如何能与你相比?”杨嗣昌忍了一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只是鄙人一直很好奇,冯兄弟既然是武家出身,也算是家学渊源,国子监后若无合适去处,那九边之地更能有冯兄弟发挥的地方啊。” 听得杨嗣昌这么一说,冯紫英就知道这厮是很不满意或者说很不屑自己居然敢来读书,言外之意这书也是你这帮武勋子弟能读的么?你们这些人就根本没资格来读书啊。 心里越发鄙薄,冯紫英淡然处之,如同听不出弦外之音一般,脸色依然温润和煦:“多谢文弱兄好意,只是小弟自幼喜欢读书,蒙乔公看重,推荐小弟去青檀书院读书,这等好意,小弟又岂能辜负?小弟倒是觉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恐怕都是有益的,若是一味只会读书,那如同赵括一般的纸上谈兵,真正上阵了便茫然无措了,这两者其实可以相得益彰,不知道文弱兄以为如何?” 杨嗣昌没想到对方口才如此犀利,并不正面回应自己问题,反而从侧面来绕袭一击,而且言之有物,并非那种毫无理由的强词夺理。 不过这等口舌之辩,对杨嗣昌来说都是小菜一碟,便是自己身旁侯氏兄弟也个个不弱。 “那倒是鄙人多虑了,只是能得乔公亲自推荐,这份殊遇颇为不易,还希望冯兄弟好生把握,莫要辜负了乔公的一番好意。”杨嗣昌话语语气也很平静,嘴角甚至还流露出一抹笑意,“青檀书院在顺天府也算是薄有名气,也来之不易,还望冯兄弟多珍惜啊。” 这番“情真意切”,让冯紫英真有点儿难以忍耐了,若是一味好言相对,只怕这个家伙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腹中空空,软弱可欺呢。 “青檀书院小有名气,也是靠书院师生共同努力一点一滴积攒起来了,众多学子在每科秋闱春闱上的成绩也有目共睹,倒也无需太担心。”冯紫英垂下头然后又扬起,澄澈的目光多了几分压迫感,“文弱兄对下科春闱也应该是志在必得,三鼎甲之争不知道有何看法?” 杨嗣昌很不想回应这个问题,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崇正书院的头面人物,若是自己口风软了,弄不好就要被这厮拿回去大肆宣扬了,但若是口气太大,这两年之约一晃就到,一旦被人打脸,那就更糟糕了。 “看来冯兄弟对文弱这般看顾啊。”杨嗣昌负手而立,“春闱大比,乃是国之盛事,大周学子尽皆倾巢而出,谁敢轻言折桂?莫不是冯兄弟觉得你们青檀书院可以稳操胜券?” “稳操胜券自然无人敢这般夸口,小弟也代表不了青檀书院,简与兄,君豫兄,行周兄他们才能代表青檀书院。” 冯紫英笑得很开心,杨嗣昌是一个有些刚愎孤傲的性格,虽然这会儿年轻,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倒是可兹利用。 “简与兄、君豫兄和行周兄意欲代表咱们顺天府学子与金陵学子在下科春闱中一竞风流,文弱兄以为如何?” 这是在公开挑衅了,直接把崇正书院视为无物了,未等杨嗣昌发作,旁边那两位侯氏兄弟已经怒意溢面。 “冯兄弟此言差矣,论文才之繁,论名气之盛,青檀书院何德何能可以代表咱们顺天府的书院?”候恂忍不住反击:“文弱兄能否入主三鼎甲,我等姑且不言,但是和金陵那边的竞比,我想也当由我们崇正书院来扛起重担才对,只有我们崇正书院方有压倒金陵那边的实力!” “是么?崇正书院看来对对阵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是胸有成竹了?” 冯紫英轻笑,还没等杨嗣昌呢,这两个家伙便先入彀了,倒是省了一番心思,眉目间更是一片欣然。 “也罢,昨日里我听闻官掌院邀请了白马书院西溪先生和崇文书院的平涵先生来青檀书院,估计这几日就应当要到了,既如此我明日回去之后便向山长和掌院禀明,顺带告知两位先生,崇正书院向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下了战书,我们下科春闱顺天府对决应天府书院的大旗这个重任便要由崇正书院来扛起了。” “啊?!”侯恂、侯恪大惊失色。 这特么怎么装一下逼就踢到铁板上了? 杨嗣昌脸色也顿时阴沉下来。 他何尝不明白这是上了冯紫英的恶当了,侯恂这话一旦传出去,铁定要引起轩然大波。 尤其是缪昌期和朱国祯二人乃是江南著名士人,名满大江南北,缪昌期是白马书院掌院,而朱国祯更是崇文书院山长,这北来讲学的事情怎么崇正书院却从未获悉? 这春闱大比,历年都是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占据绝对优势,尤其是在一甲进士里边,基本上都是在这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学子里边产生。 只有下一科情况略有不同,青檀书院从几年前就开始大力吸纳南方士子,像韩敬和许獬便是其中佼佼者,所以这样才具备了挑战下科三甲的实力,但也只敢说具备挑战的实力。 论整体实力,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仍然稳居全国书院前二,而青檀书院也好,崇正书院也好,都要排到这两家书院后面去了。 现在若是把这个话放出去,一旦下科春闱大比崇正书院没能像夸口那样压倒金陵那边,那这个笑话可就大了,不但要被金陵那边耻笑,恐怕更要成为顺天府这边几家书院的笑柄,这对于自己和侯氏兄弟的声誉也会造成极大的伤害。 杨嗣昌面部表情变幻不定,但见到侯氏兄弟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巴巴的望着自己。 要收回这话,颜面上搁不下去,可不收回的话,放任这个家伙回去之后四处散布,那可就真的要坏事儿了。 十更三万三千字已更,呐喊一声,求保底月票 老瑞拼了,这真的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啊,都奔五的人了,还得要这么拼,我自己都为自己感到骄傲!真的没啥存稿,这几万字都是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兄弟们看在老瑞搏一把的份上,请支持你们保底月票! 没办法,现在竞争就这么激烈,老瑞的读者群体估计年龄也都偏大,但我们不能没有了热血激情。 让我们努力一把,送老瑞上月票新书榜! 拜求! 感谢兄弟们,无论胜败输赢,人生能得几回搏,总得要有勇气搏一把不是? 乙字卷第三十四节乱拳打死老师傅为乾坤正气盟主加更 “冯兄弟,顺天府和应天府那边的竞比也属君子之争,谁胜谁负也很正常,……”杨嗣昌不得不先缓缓颊,侯恂这等话语说得太过,若是让人传出去,必定会引发一场风波。 “那意思是崇文书院其实并没有信心,候兄只是说着玩玩儿?”冯紫英不给对方机会,哂笑道:“那还这么义愤填膺的模样干什么?装腔作势?” 一口老血差点儿从杨嗣昌嘴里喷出来,侯氏兄弟更是被挤兑得面红耳赤,可问题是这个海口还真不好夸啊。 饶是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以文采出众著称,但是这大周读书人何止千万?每一科参加竞逐的学子哪一个不是苦读十年希冀在这一朝鱼跃龙门?谁敢有此把握? 更何况大家都清楚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在实力上更强一些,这是不争的事实,你不承认不行啊,人家是靠这么多年秋闱春闱大比的成绩证明出来的,不是靠吹出来的。 “那青檀书院可是有此把握?”杨嗣昌阴着脸反问道。 “小弟觉得很有信心,不过要看简与兄、君豫兄和行周兄他们几位的发挥了。”冯紫英笑嘻嘻的道。 冯紫英可以随便夸口,在杨嗣昌这些人心目中自己也代表不了青檀书院,日后就是追究起来,人家也只会说你杨嗣昌故弄玄虚。 一个武勋子弟你也要去和他计较这春闱大比,岂不是自找没趣?先前你不还在说人家不该读书,该去九边从军么? 这就是身份不对等带来的反差,让你说话行事都得要慎重。 不过这反过来也可以成为杨嗣昌他们反击冯紫英的理由。 “呵呵,这么说冯兄弟也是在夸夸其谈,大言不惭了?你又不能代表你们青檀书院,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侯恂终于找到了机会。 “我大言不惭也好,夸夸其谈也好,但起码我敢说啊。”冯紫英毫不客气,“总比有些人色厉内荏的好。” “我们色厉内荏?”侯恂被气乐了,他们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对在国子监读书的这帮人底细还是很清楚的,冯紫英从国子监到青檀书院也不过一个月时间,难道说就能点石成金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杨嗣昌也觉得这冯紫英太猖狂了,以一敌三,还在这里疯狂挑衅,也不看看自己的根底儿。 “冯兄弟,读书还是需要踏踏实实积累,不是靠一时运气或者头脑发热去冒险就能成的。”杨嗣昌淡淡的道:“一个人一时走运,不代表着他能一直走运,愚兄觉得你还是更适合在国子监里呆着,去青檀书院,只怕会对青檀书院声誉有所影响啊。。”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个家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刚愎自用,估计就算是成年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怪日后会栽大筋斗。 “如果文弱兄觉得青檀书院也是一直走运走出来的话,小弟只能说那有些人眼光太浅薄短视了。”冯紫英轻笑着回怼:“文弱兄认为夏公创办的青檀书院几十年,齐山长和官掌院执掌下的青檀书院会因为哪一个人而破例?这样的书院能一直走下来巍然不动?乔公作为都察院巡按御史,会这般不爱惜自己羽毛随意推荐什么人?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清楚,那小弟只能说无知加愚蠢。” 冯紫英咄咄逼人的气势,加上强硬犀利的言语,让杨嗣昌也有些难以接受,而周围已经簇拥起了不少人,三三两两的站在一旁看热闹,而且不少一看就应该是京城周边的士子学生。 这京师城内外大大小小的书院何止几十所,顺天府四大书院不过是其中佼佼者,但从学生数量来说,加起来连零头都不算。 这等情况下,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清楚无法退缩了,哪怕是稍有闪失,都可能给崇正书院声誉带来不可想象的损害。 “呵呵,紫英兄弟,看来你很有点儿舍我其谁的架势啊,不知道紫英兄弟在国子监里究竟学了一些什么呢?”杨嗣昌脸色平静下来,“既然在国子监里读书读的好好地,又何必到青檀书院去呢?” 这个问题很阴险,不愧是杨文弱。 周边便有国子监的学生,若是自己说国子监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这本来是一个事实,但是若是敢这么说,那么日后就把国子监这帮人得罪死了,但若是不回应这个问题,自己为何要跑到青檀书院里去读书?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冯紫英脑子急速旋转,思考着对策。 回避是回避不了的,当下国子监已经沦为了过街老鼠,充斥着混日子熬资历等待授官之辈,真正有意读书的根本都不会到国子监,便是挂着贡监名头者,也大多在籍地就读,但这并不代表谁就可以轻易把这张纸戳破了。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若是自己来戳破,那便会成为整个国子监的公敌。 “文弱兄,我知道你不太喜欢国子监,小弟的确是国子监生,而且是荫监,这没什么不好见人的。” 这个话题既然避开不了,自己是荫监入学也不是秘密,冯紫英反而坦然起来了,挑开了,反而就不成其为软肋了。 既然你杨嗣昌要这么“构陷”自己,那他冯紫英也不会客气,索性挑开,让你来承担这份炮火。 “本朝沿袭旧例为国奉献者后代有此优遇,小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家伯一人战死呼伦塞之战,甚至连香火都无人继承,另一人殁于九边任上,同样无人供奉牌位,便是家父也在边关戍守多年,身上与鞑靼人交锋留下的刀伤箭伤不下十处,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那都是和鞑靼人搏命中捡回来的一条命。” “蒙朝廷恩宠,让小弟入监,小弟也有意努力读书,只是小弟肯定没法像文弱兄和两位侯兄一样有父兄自小传授,不过小弟在国子监里也曾苦读,蒋祭酒也曾对小弟颇为认可,这一点文弱兄一问便知,小弟也不用为自家脸上涂脂抹粉。” 杨嗣昌没想到这冯紫英小小年纪口才居然如此之好,还以为这家伙就是靠一身蛮勇运气捡了个这样机会,但现在看来自己还真有点儿小瞧了对方。 这厮很阴险狡诈,巧妙的把自己树立成了国子监的对立面,而且也让自己无从解释。 和这样的人交恶并非明智之举,但现在势成骑虎,也只有挺着了。 “国子监可能未必有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那么专注于读书,但是小弟以为,国子监的意义更在于确立一个让世人明晓读书的价值意义所在,这是其他书院所不具备的,同样,国子监更能为朝廷培养一批熟知政务的官员,而非只会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夫子,小弟以为,这历事便是如同翰林院观政一般,这等培养教育也是其他书院所不能取代的,……” 这一番话也说得情通理顺,没有回避国子监在授课讲学上不及外边书院的这一现实情形,但是却又把国子监所代表的朝廷的特殊意义和其独有的历事职能推到了高处,起码杨嗣昌看到了四周有几个国子监的学生脸上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 巧舌如簧! 杨嗣昌知道自己陷入了被动。 他不可能和对方在国子监的问题上争论,那样只会让自己树敌更多,国子监再是不堪,那也是朝廷的最高学府,挂羊头卖狗肉也好,那也是朝廷的颜面,这厮倒是会做好人。 “紫英兄弟果然口才过人,只是徒逞口舌之利并不能证明什么。”候恂见杨嗣昌有些难以招架,不得不出面挺上。 这事儿本来就是因为他的大言而起,现在人越聚越多,演变成了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的一场正面交锋,众目睽睽之下,谁都没办法退让。 “侯兄说得好,徒逞口舌之利当然不能说明什么,但山东平乱可不是小弟靠一张嘴就能平下来的。”冯紫英见对方已经有些乱了阵脚,更是意气风发,“数千乱民,还有白莲教匪,光靠一张嘴就能说得他们降顺,小弟也没那本事,我想纵然是苏秦、郦食其也无此能耐。” 这特么是主动送台阶给他发挥表现啊,侯恂气闷无比。 沈自征目瞪口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杨嗣昌和侯氏兄弟对阵一个人居然落在了下风的情形,这比三英战吕布还厉害啊。 原本打算上前助阵的,但是听到他们的话题,他又有些憷了。 这等话题若是不能压倒对方,进而被别人反制,那可真的就成了笑话了。 “爹,这就是那个武勋子弟?”少女好奇的目光透过纱帘落在正在三英战吕布的几个人身上。 “应该没错了。”沈珫同样很好奇。 乔应甲说此子才虚岁十三,但看起来似乎已经有十五六岁了,而且自那股子气度更像是彻底压制住了杨嗣昌和侯氏兄弟,要知道这三人都要比冯铿大几岁的。 自己即将赴任东昌府,而临清乃是东昌府属州,而冯家乃是临清三大望族之一,尤其是在山东民变被平息之后,冯家影响力更是猛增,不但在临清和东昌府,甚至在整个山东都颇具名声了。 自己去东昌府任职,日后免不了还要和冯家打交道,倒是需要好生观察一下此子。 说说更新和加更,以及感触 成绩不是很理想,之前有些过于乐观了,。 低估了换分类带来的影响,但大家都理解,不得不为。 老读者流失比较多,而历史类新读者估计还没有适应或者接受老瑞,唯有刻苦努力来证明自己了。 实际上我一直觉得现代官场和古代官场大同小异,中国几千年的传统从未断过,包括官场文化也算是传统文化一部分吧,也都可以鉴古知今,窥斑见豹,嗯,老瑞力图写好这一块。 晚明是中国历史最丰富多彩的一段,比起明末的战争和斗争,晚明的斗争博弈,少了几许疯狂,却多了几分阳谋气息,而红楼,我一直以为这是一部中国封建社会中最精彩的政治史,以小见大,点滴入微,可以说每个角色都能绽放出其不一样的光辉。 如果把晚明的社会历史风情背景(虚拟大周)与红楼的小背景结合起来,来诠释这段历史中的居庙堂则短兵相接,立地方则以下驭上,处江湖则遥相呼应,那么我想会是一段异彩纷呈的历史故事,既有晚明人物中热血悲情,也有红楼江湖的细腻妖娆,呃,老瑞力图做到这一点,请兄弟多支持! 每日三更基本数放在上午10点,如果要加更,则放在晚上8点。 就这样了,兄弟们请多订阅和月票支持,嗯,盟主会加更,500月票加一更,但老瑞只能慢慢来加更,的确体力精力有限了,没法爆更了。 最后一句,请正版订阅,月票支持,书评章评鼓励,有打赏那就更好。 乙字卷第三十五节神操作,又打又拉 杨嗣昌知道在这样纠缠下去,只怕情势还要不堪。 这厮巧妙的把崇正书院与国子监对立起来,几乎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国子监是礼部嫡系,你要攻讦国子监,那就是自绝于科考之路,读书人没有哪个敢这般,特别是尚未过科考关取得功名者。 “紫英兄弟,你现在也算是青檀书院一员了,这般挑衅,莫不是想要挑起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之间的不和么?”杨嗣昌不得不压低声音,提醒对方道。 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有过“和”的时候么?冯紫英哑然失笑。 从两家书院竞争势头开始,就再没有“和”一字可言。 大家都在争夺顺天府士林学子里边的影响力,争夺朝廷的关注度,争夺民间的口碑,比试秋春两闱大比的成绩,以吸引更多的优秀学子来书院就读。 当然就顺天府与应天府,就北直隶和南直隶,就北地和南方来说,两家书院也在争夺这个书院领袖位置以期与仍然占据着优势地位的南方书院一搏。 不过冯紫英也并没有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打算,没有这个必要。 自己还不过是一个刚入书院的学生,占了上风证明了自我就足够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杨嗣昌背后的杨鹤现在也在都察院担任御史,和乔应甲同殿为臣。 对杨嗣昌的适当敲打,既有助于乔应甲在都察院里地位稳固,同样也能证明乔应甲选人荐人的眼光,但如果过了,把杨嗣昌和他老爹杨鹤得罪死了,那就毫无意义了。 “文弱兄,你可以叫我紫英。”冯紫英笑得格外欢畅,一只手主动伸出去,与杨嗣昌一副把臂言欢的模样,目光却投向侯恂,“其实侯兄刚才有句话我非常赞成,那就是作为士人,光是徒逞口舌之利是远远不够的,但我觉得这句话应该送给南方的书院,比如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 哦?杨嗣昌见对方突然间态度大变,一下子揽住自己胳膊,格外亲热的模样,一时间还有些难以接受,这厮莫不是有那方面的喜好?只是这等情况下,他又不好骤然将其手甩开。 好在冯紫英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用这样一个动作表示双方之间的争执是君子之争。 冯紫英见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有些不解的模样,进一步道:“我听闻乔公提到过杨公上半年巡按浙江,回京途中在清江浦与乔公有过一唔,就提到,浙江士人尤喜清谈,犹如魏晋,对朝廷和地方官府施政举措不满,鼓动士林民间攻讦不绝,但是让其提出对策方略,却又语焉不详,……” 把自己老爹抬出来,杨嗣昌再是憋闷不服,此刻也不得不躬身倾听,那侯氏兄弟也只能如此。 外边周围众人只看到几个人先前还争锋相对,攻讦不断,但是转瞬间四个人似乎有握手言欢。 那冯紫英更是居于主导地位,拉着杨嗣昌浅笑吟吟的模样,而现在杨嗣昌甚至躬身拱手,一副请教受教的模样,那侯氏兄弟也有样学样。 这特么也太令人震惊了。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都被冯紫英的话给吸引住了。 杨鹤上半年代表都察院巡视浙江确有其事,也的确和乔应甲有过一唔,甚至也谈到了浙江士林风气的不良现象,但是有没有说得这么细,冯紫英就不知道了。 但不妨碍这个时候把这个话题拿出来对杨嗣昌的又拉又打,而且冯紫英可以肯定杨鹤与乔应甲在谈到南方士林风气时都会提及这一点,所以这也不算是虚言。 杨鹤是湖广人,虽然从地理大概念上来说属于南人,属于南方士林,但是湖广又和江南士林略有区别。 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这几个地方才是南方士林的核心区,像湖广、两广、云贵川,都属于非核心区。 “这种不良风气也渗透到了金陵这些书院中,这一点乔公和我们山长掌院都提及过。”冯紫英此时也只管张开嘴巴恣意胡诌,反正也没有人去映证,而且这种半真半假的话听起来也的确很合情理。 “所以我们书院虽然邀请了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书院讲学,但是小弟还是要打算就这个问题向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提出来,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这种风气与国无益,于民无益,对士林风气危害极大,希望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不要流于平庸,甘于媚俗!”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杨嗣昌虽然不相信冯紫英有这等气魄,缪昌期和朱国祯是何许人,岂是你这等毛头小子所能挑衅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冯紫英所言的确是当下南方士林中最大的弊病。 包括朝廷中一些出自南方的大臣官员也都对南方那种日益浮躁的习气十分不满,只不过囿于各种原因都不愿意来挑破罢了。 “那紫英,你打算如何向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建言呢?”杨嗣昌耐着性子道。 “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德高望重,小弟觉得还是需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冯紫英语气很谦冲,“这个情况其实我们青檀书院已经有一些考虑,也准备在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我们书院讲学时进行一些切磋对话,但小弟以为仅仅是青檀书院还不够,崇正书院难道不应当也在这方面表明一番态度么?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姑且不论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孰兄孰弟,但起码在对南方这些书院时,我们是不是应当同仇敌忾?” 杨嗣昌被冯紫英这一轮神操作弄得有些头昏脑涨。 这厮是要干什么? 先前和自己正锋相对,半步不让,弄得剑拔弩张,差点儿就要反目成仇了。 这会儿却一副兄友弟恭兄弟情长的模样,还特么要什么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你以为金陵书院那帮人真的是吃素的? 和他们辩理,你都知道人家是清谈高手,还能找不出理由来接招? 杨嗣昌哪里知道冯紫英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和他们仨撕破脸,他纯粹就是忍不下当时那口气要争一争。 而且他也同样清楚像杨嗣昌这等士子科举之路肯定会很顺畅,人家实力摆在那里,未来同朝为官的几率很大,又有老爹和乡党做后盾,哪怕是日后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没有必要弄成生死对头。 另外还有一层因素就是冯紫英也很清楚自己在这些文人士子眼中的印象不太好,光靠乔应甲的推荐和青檀书院学生的身份还远远不够,要进一步提升自己形象,稳固自己地位,那么就需要其他一些手段来,比如踩一踩这位风头正盛可以与书院里许獬相比的杨嗣昌。 哪怕就是这一轮算不上多么精彩的对决,冯紫英相信下午就能在京师城里流传开来。 看看这周围的学子们,除了国子监还有其他一些书院的,估计也就没有青檀书院的,像通惠书院、崇正书院以及叠翠书院等其他书院的学子都会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和杨嗣昌对决一回,其实就已经大大提升了自己的名气和形象了,自己的名声就不再局限于青檀书院和国子监乃至武勋群体中。 能和杨嗣昌一较高下的人,自然值得其他书院的学子们关注。 特别是冯紫英极其狡猾的抬出了杨鹤的名头装神弄鬼的叙说一番,让杨嗣昌不得不又是躬身又是拱手,弄得周围看热闹的人还真的以为杨嗣昌对冯紫英的言语观点十分敬重认可呢。 “紫英,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呃,想怎么干?” 别说杨嗣昌,就是侯恂侯恪两兄弟也被冯紫英的这一番忽冷忽热忽高忽低的操作弄得有些搞不清楚方向了, “小弟以为,崇正书院也应当表明一个态度,既然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我们顺天了,虽然是受我们青檀书院之邀而来,与我们青檀书院探讨切磋经义学术,但是崇正书院为什么不能加入进来呢?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可堪代表南方书院,那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是否可以代表我们北地书院来一场真正的巅峰会呢?” 冯紫英不紧不慢的望着杨嗣昌。 他不相信杨嗣昌看不到这里边的好处。 缪昌期和朱国祯乃是南方士林大儒,而且两人也都曾经在南京六部任过职。 缪昌期担任过南京都察院御史,但迅疾罢官,后起复南京礼部员外郎,后又辞官不就,朱国祯不但担任过南京国子监祭酒,而且担任过左春坊学士,后任南京吏部右侍郎,辞官不就后才出任崇文书院掌院。 这两人在南方士林和南京官场都很有影响力,这一趟北上名义上是到顺天府青檀书院讲学授课,传道解惑,与齐永泰、官应震切磋,但实际上也有一些其他意图,但无论如何这两位南方士林的魁首人物北上顺天府就会带来很大的影响。 这场学术交流讲学授课,其影响力无疑巨大,谁能参与进来,都意味着会对自己的影响力和声誉度有一个极大的提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切磋,对缪昌期、朱国祯来说是一种养望之术,但同样对齐永泰和官应震来说也一样如此,而且连带着对青檀书院的影响力也会有提升。 乙字卷第三十六节以势压人,以利诱人 “你是说我们崇正书院也可以参与这一次对话切磋?”杨嗣昌颇为吃惊,而旁边的侯氏兄弟一样也颇为惊讶。 这应该是公然的示好了,当然冯紫英亦介学生自然没有这个邀请加入的权力,但是这样一个建议也足以说明人家的态度了。 “为什么不能呢?”冯紫英悠悠的道:“我刚才就说了,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南方书院在每年科考上占尽上风,但是小弟以为这并不能代表他们的真实水准就比我们北地书院高了,那种在春闱中获胜但是在入朝为官之后眼高手低者,甚至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者并不少见,朝廷并不需要这类人,所以小弟以为这恰恰是需要予以指出和纠正的,……”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真的要对冯紫英刮目相看了,先前对冯紫英的轻蔑和不屑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甭管这冯紫英有无这样一个资格,光凭他这样一番话,就足以让他在北地学子里边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了。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能看到对方眼神中的热切期待。 对方投之以琼瑶,己方却不能无动于衷,杨嗣昌已经心动,但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他需要立即回去向书院山长和掌院报告。 他也相信书院知晓这样一个机会之后,肯定不会无视,但如何来和青檀书院对接参与进来,那就不是他们这些学子能做到的了。 但无论如何,仅仅是这样一个建议就能为他们获得书院的重视和认可,进而争取到未来与南方士林大儒对话切磋的机会。 这样一场盛会,只要能参与,那就是一份难得的殊荣,而如果可以在对话切磋上发言,哪怕是获得两位士林大儒的随意两句点评,那就更能为自己增光添彩积累人气了。 “兹事体大,紫英,愚兄怕是难以回答你这个建议了,还得要回去向书院山长和掌院他们报告。”杨嗣昌最终还是没有能抵御住这份诱惑,几乎是字斟句酌的道:“不过愚兄觉得我们崇正书院对这样的经义切磋机会肯定不会拒绝,只是不知道青檀书院这边……” 上钩了,冯紫英轻笑,听到杨嗣昌自称愚兄时,冯紫英就觉得有门儿了。 这意味着杨嗣昌心动了,被勾起了兴趣。 虽然是临时起意,但是冯紫英对于齐永泰和官应震的一些态度和想法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两位都不算是心胸狭隘的人,而且青檀书院的宗旨也决定了不可能像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那样大规模的办学。 宁缺毋滥,少而精,这就是青檀书院的办学宗旨,要力争每一个从青檀书院中走出来的学子都能有所作为,不负家国。 应该说这这个想法是切合青檀书院实际的,对于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那么就不算是青檀书院的敌人,更像是一种既要竞争又要合作的伙伴。 至于说回去之后如何向齐永泰和官应震报告交涉,冯紫英也自有考虑。 现在无论如何都是青檀书院占了先机,这等良机如何让影响力和收益最大化,相比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不会拒绝。 “文弱兄,齐山长和官掌院的心胸请应该清楚,而且官掌院也是湖广人,和你同乡。”冯紫英十分轻松,“小弟回去后也会向山长和掌院报告,这等盛事若是能集顺天府两大书院之力,以青檀加崇正对白马加崇文,四家书院菁华荟萃一堂,你说会不会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呢?” 作为文人,谁不想名留青史?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能想到的,几家书院的高层自然也能想到。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是人中龙凤,自然也能揣摩出这层意思来。 单单是青檀书院是不足以讲这场讲学切磋效果发挥到最佳,如果崇正书院加入进来,那就不一样了。 一旦这场盛会如期举行,进而达到了预期效果,真正的大周四大书院是不是就可以因此定名? 那作为其中的“始作俑者”,或者说“始作俑者”的一员,没准儿也会在书院院志里留下一笔。 某年某月某某参与筹办了某某士林大师与某某的登坛讲学传道盛世,巴拉巴拉,如何如何,浓墨重彩这一笔中有你的名字,足够你子孙后代都能受其恩泽了。 沉吟良久,杨嗣昌终于点头。 “紫英贤弟,既如此,那愚兄和若谷、若朴亦要回书院向山长和掌院他们报告,希望此次传道切磋能成为我们顺天府乃至北地士林的一场盛会,你我四人能参与其中,幸甚至哉。” 幸甚至哉,那还不得歌以咏志? 冯紫英吓了一大跳。 他可没有曹植七步成思的本事,这杨文弱可千万别兴致大发,非得要就就此事拉着自己当即赋诗一首,那可就把自己给憋住了。 好在杨嗣昌心思也没在这上边,估计也是早已经飞回了书院,琢磨着如何向崇正书院报告,自家如何参与其中去了。 “父亲,真的是文弱兄他们,好像他们在和那个冯紫英争论什么,……”少年郎忍不住鼓足勇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歹自己也是崇正书院一员,不论胜败也当与文弱他们站在一起,“父亲,我要过去和文弱他们在一起,……” 沈珫见自己儿子满脸通红的神色,有些好笑。 他当然看得出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他们与冯家儿郎的争论没占到什么上风,不过这等学子之间的争论其实并非坏事,开阔视野,增长见识,同时也能从不同角度来检视自己的不足,只要保持着君子之争的风度,大家心胸开阔一些,就是好事。 “嗯,去吧,不过不要冲动,我看他们也只是争论问题,别弄得视若仇雠一般,日后还要相见,……”沈珫微笑着点头。 “是啊,阿弟心胸当放宽广一些,杨文弱和侯氏兄弟既然都是你们书院佼佼者,而这位冯家哥儿能与他们争锋,想必也非同凡俗,多认识一个朋友也是好事。”少女也鼓励少年,目光却依然望着那边,“你看,他们现在不已经握手言欢了么?” 此时正是冯紫英拉着杨嗣昌大谈特谈其父巡按浙江情形时,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只能拱手倾听。 少年稍微一顿足停留,想要在看看情况究竟时,那边话题就已经进入了冯紫英掌控的轨道。 只看见冯紫英滔滔不绝,而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只能被动的跟随着冯紫英不断抛出的话题亦步亦趋,时而皱眉,时而展颜,时而密谈,时而畅怀,俨然一副知交好友的模样。 看得周围人都大为惊讶,连带着沈氏父子女一家人也大为惊讶。 等到少年走近冯紫英和杨嗣昌他们时,冯紫英与杨嗣昌他们基本上已经就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如何在此次南方士林大儒北上讲学切磋一事上合作达成了初步一致。 “文弱兄,此次咱们两大书院与白马、崇文书院的切磋活动,肯定还涉及到具体的沟通,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肯定不会只有他们两位来,相信也会带着他们的得意门生,嗯,可能也还有一些其他士林高贤来,这其中如何来安排日程活动,可能还要我们两家书院来沟通,小弟希望文弱兄和若谷、若朴兄能参与进来,届时我们青檀书院这边的简与兄、行周兄、君豫兄也可以和文弱兄你们一唔,……”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秒懂。 这是建议自家抓住这个机会来参与筹办此事了,大事肯定是书院山长、掌院等人来决定,但具体筹划策略,却需要一些得力人选来负责,这是确立自家在书院中领袖地位的绝佳机会。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文才不凡,在崇正书院中属于翘楚人物,但是并不代表就无人能压他们一头了。 偌大崇正书院中英才辈出,能与杨嗣昌抗衡的就有好几位,而侯氏兄弟这类后起之秀就更多了,你要在书院里树立起更佳印象,自然要在这些重大事务中展示自我。 “文弱兄,若谷兄、若朴!”杨嗣昌尚未来得及答话,一个少年已经疾步而来,满脸兴奋之色。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同学,几人在学校里关系都还算不错,但也谈不上多么亲密,只不过在外肯定也有一份亲切感。 冯紫英一看此子,心中也是暗叹,怎地今日所见崇正书院的学生,个个都是姿容俊美,飘逸潇洒,让人观之忘俗? 相比之下,青檀书院的学子们从总体上来说,气度就要逊色一筹。 这一点冯紫英不想承认,但内心也知道这事实。 崇正书院学子主要是以官宦子弟和士绅子弟为主,这些学生本身家境就好,而且居移气养移体,加上家庭本身的重视,自然在起步阶段就占据先手。 而青檀书院的贫寒学子更多地是靠自身努力来弥补这一差距,这也形成了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好在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明白这一点,每每教导之中都给学子们灌输气度胸襟和格局眼界的重要性,倒也在这方面弥补了不少。 乙字卷第三十七节一时瑜亮 “紫英,我来替你介绍一下,这是沈君庸,可能还是要比年长一些,君庸,这是青檀书院冯紫英,你应该早就久闻大名才对,……”杨嗣昌为二人介绍之后才又道:“君庸,令尊怕是要赴山东上任了吧?” 又是一番寒暄。 “文弱兄,家父就是想要趁着离京之前出来走走看看,日后回京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沈自征在冯紫英面前颇为矜持,但在杨嗣昌面前也不敢托大,“家父就在那边,小弟就是和家姐一道陪家父出来,……” “哦?”几人同时把目光转向沈自征过来的方向,只见一位气度不俗的便袍男子和一位婀娜娉婷的帷帽少女站在葡萄架下,看见几人目光望过来,都微微点头示意。 这京中之事对于青檀书院学子们或许有些闭塞,但对于杨嗣昌、侯氏兄弟这等父辈都在朝中任职之人来说却不是秘密。 沈自征父亲沈珫出任山东东昌府知府的消息已经传开。 虽说是从京官改任地方官,但却是大大的晋升了一步,成为正四品的要员,未来如果运作得好,几年后是出任省级大员还是重返京中,那都不一样了。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以及冯紫英都只能过去见礼。 沈珫见众人过来见礼,也没有拘泥。 虽然是携带家小来大护国寺一游,但是自己儿子是这帮人同学,而且像杨嗣昌、冯紫英和侯氏兄弟都属于书院中精英人物,未来进入大周官场的几率极大。 自己这个儿子读书虽然也还不错,但是在历练和政治嗅觉方面却还欠缺了一些,能够和这帮人多在一起学习切磋,收益也会不小,所以他也是很自然的和一干学子寒暄。 至于说自家女儿,照常理来说,和年轻男子在一起是不合适的,但有他这个长辈在场,而且是在大护国寺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倒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当然只是介绍了一下身份,自然不会提女儿闺名。 少女也很大方的福了一福见礼。 像杨嗣昌这等人早已经有了婚姻,自然不会去多看,便是侯恂也早就有了婚姻之约,即将成亲,都是规规矩矩的回了一礼。 只有侯恪和冯紫英尚未婚配,但这等情况下都是目不斜视,坦然应对。 “文弱,紫英,若谷,若朴,看你们先前争论得格外热闹,可是有什么好事儿?”沈珫也是进士出身,对于读书时代的这些年轻学子心态还是比较了解的,含笑问道。 “沈叔父,紫英和我们只是探讨书院的一些事宜,……”杨嗣昌略作犹豫还是坦然回答道:“青檀书院邀请了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北上讲学,紫英意欲邀请我们崇正书院也一并来主持这场活动,嗯,一次讲学和切磋,我们觉得很有意义,……” “哦?”沈珫讶然。 缪昌期和朱国祯这二人他当然清楚,江南士林大贤,文坛大家,北上讲学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对青檀书院来说无疑会在声誉上是一个提升。 冯紫英居然会邀请崇正书院参与,这可不是小事,这家伙能做青檀书院的主? 齐永泰和官应震这么信任他?这家伙不是才去青檀书院一个多月么? “沈叔父,此事山长和掌院也是筹划已久,不过小侄觉得江南两大书院来我们顺天府讲学切磋,对于我们顺天府学子来说也是一个难得机遇,而且先前小侄和文弱兄、若谷兄、若朴兄也认为当下江南士林虽然文风鼎盛,但是却也有一些华而不实的风气,所以我和文弱兄、若谷、若朴兄都觉得若是能藉此机会来一次对话切磋,亦能让我们北地士林之观点与江南士林有一个对比交流,……” 这个话题可真的有点儿大了,便是杨嗣昌恐怕都未必扛得起,这个家伙就能行? 见沈珫眼中的惊讶之色更甚,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个海口夸得有点儿大了,不过他也不在意,笑着解释道:“沈叔父恐怕觉得小侄有点儿夸夸其谈了,但实际上齐山长和官掌院原来就有这个意思,我们书院在学习讨论中也曾经就这个话题展开过多次讨论,嗯,小侄甚至还听闻山长提到过,霍林先生也可能来书院进行授课讲学,这样亦可与西溪先生、平涵先生一并切磋,……” “哦?”沈珫真的有点儿震惊了。 霍林先生就是汤宾尹,这也算得上是江南文坛巨子,虽然和自己不是一科,但人家是榜眼及第,翰林院编修出身,太上皇许多内外制书诏令皆出其手,极受好评,甚至还当过一任同考官,名声极大。 “是啊,沈叔父,正因为如此,我们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若是能促成崇正、青檀、白马、崇文四大书院汇聚一堂坐以论道,无疑是咱们北地乃至大周士林文坛一大盛事,所以紫英和文弱都想促成此事,……” 杨嗣昌热切的态度和冯紫英的淡然自信,让沈珫觉得这事儿没准儿还真能成,难怪乔应甲对此子评价如此之高。 看了看身旁还有些懵懂的儿子,沈珫心中也是微动,“这般事宜恐怕要筹划操作也需要一番心思,文弱,紫英,还有若谷若朴,诸多大家汇聚,须得要精心安排,不如让君庸也跟着你们学习筹划一番,也算是一份历练,……” 这等事情,只要能参与进去便是难得的机缘,光是能在汤宾尹、缪昌期和朱国祯等人面前混个脸熟,日后都能受益匪浅。 “哦?好啊,欢迎君庸兄加入,文弱兄先前还说缺乏可靠人手来帮忙,君庸兄能助文弱兄一臂之力,那再好不过了。”冯紫英没等杨嗣昌答应,便先替对方答应下来。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交换了一下眼神,也只能点头应允。 说实话他们和沈自征的关系还没有密切到这般地步,甚至先前也没有考虑让沈自征也参与进来。 参与这等筹划无疑是在书院里边最好的一份锻炼历练机会,可以直接与山长和掌院接触,还能在几位来访的大儒面前露脸,还可以与邻校的精英共事,可以说有千载难逢,只是沈珫开了口,冯紫英又一口应允下来,杨嗣昌自然不可能再拒绝。 “沈叔父,紫英,这等事情我们需要尽早向书院山长和掌院报告,所以我们也就先行告辞了,君庸,你是跟我们一道,还是……”杨嗣昌此时所有心思都放在这上边去了,几日之后这些士林文坛大贤就要到来,如何筹划讲学论道,都还需要仔细琢磨一下,另外两家书院怎么来合作,也需要有一个方略。 沈自征有些犹豫,但是沈珫却早已经看出来杨嗣昌其实对自己这个儿子并没有太热情,微笑着道:“君庸,你和文弱他们去吧,做正事儿要紧。” 杨嗣昌点点头,向沈珫行了一礼,又和冯紫英点点头,“沈叔父,紫英,那我们就先走一步,嗯,我们两家书院距离也不远,这边事儿有了眉目,我便遣人来与紫英你联系,如何?” “好,今晚我便要回书院,此事我也要向齐山长和官掌院报告,希望我们两家书院能够齐心协力,携手共进把这场盛会办好。”冯紫英也是拱手一礼,浅浅一笑与杨嗣昌等人道别。 一直到杨嗣昌带着三人离去,沈珫这才把目光落在冯紫英身上:“难怪汝俊兄这般看好,冯贤侄果然英雄出少年,和大名鼎鼎的杨文弱堪称一时瑜亮啊。 “沈叔父过过誉了。”冯紫英没想到对方言语中提到了乔应甲,略感惊讶之后也恭敬的道:“若非乔公予小侄这样一个机会,小侄也难以进入青檀书院,沈叔父和乔公有旧?” 微微点头,沈珫还是很欣赏冯紫英这种姿态的。 都说武勋子弟骄矜,虽说像乔应甲这般人并不在乎谁知恩图报,但是冯紫英这样言必称乔应甲的推荐之恩,还是很让他们这种士人出身的官员十分喜欢。 这起码是一个态度,也说明冯紫英和寻常武勋子弟截然不同,乔应甲也的确没看走眼。 再联想到先前冯紫英在杨嗣昌、侯氏兄弟面前的那份淡定从容,沈珫也越发对眼浅这个英武昂扬的少年多了几分好感。 “汝俊兄和我乃是同科,前些时日我与汝俊兄闲谈中,汝俊兄便提及冯贤侄,山东之行汝俊兄印象极深。“沈珫点头,“我还有些不信,今日一见,方知汝俊兄所言不虚啊。” “承蒙乔公厚爱,山东一行让小侄受惠良多,沈叔父赴任山东,小侄若是有机会,定要登门拜会。”杨嗣昌已经告知冯紫英沈珫即将赴任东昌府知府,这正好是冯家的基本盘,无论于公于私,都应当要结好这层关系。 “唔,久闻冯家也是临清名门,愚叔此次赴任东昌,若是有机会亦要走动一番,……”沈珫很客气,倒是把冯紫英吓一跳,若是让沈珫知晓冯家在临清现状,怕是真的要对冯家有些不良看法了,“沈叔父,小侄那边并无多少亲友,余者皆碌碌,当不起叔父征召,小侄定当拜会叔父,……” 三更送到,很努力求月票 九千字送到,老瑞很努力,兄弟们再检查一下你们的票兜,或许还有一张月票呢?^_^ 乙字卷第三十八节乡人 沈珫也是久经官场之人,见冯紫英的神色知道对方不是客套,估计冯家在临清那边现状不佳,会意的一笑,“也罢,那愚叔可就静待贤侄登门了,嗯,此番江南士林大儒北上讲学一事,乃是难得盛事,贤侄还需勠力……” 沈珫说得很委婉,换一个人未必领悟,但冯紫英何许人,立时明悟过来,连连点头:“叔父放心,这等事宜,我辈自当齐心协力,定当不负叔父期望。” 沈珫心中也是赞许不已,自己只是稍微一点,对方就了解自己心意了,自家儿子要论年龄只怕还要比对方大一两岁,但若是论这等人情世故,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难怪杨嗣昌在其面前都难以占到上风。 沈宜修一直默不作声的站在父亲身后,观察着这个声誉鹊起的少年郎。 先前和杨嗣昌与侯氏兄弟的争辩,再到和杨侯等人的握手言欢,都让她很好奇,据说这个家伙才虚岁十三,比阿弟都还小两岁,但看看人家的表现,只怕两个阿弟都比不上人家。 器宇轩昂,沉稳有度,而且颇有礼貌,更为难得的居然是对人情世故十分熟稔,连平素少于形诸于色的父亲都对其露出了笑容,这可真不多见。 和父亲的一番对话很有技巧,让父亲也很高兴,沈宜修感觉眼前这个少年郎简直像是一个和父兄风范相若的成熟男子,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气势,让人印象深刻。 冯紫英并没有对沈珫背后的少女投与更多地关注。 一是礼貌,哪怕这个女孩子头戴帷帽遮蔽了面容,但温婉澄净的气息还是很容易吸引人目光;二是他现在也没太多心思考虑其他,沈珫将出任东昌府知府,未来如何利用这一契机振兴临清冯氏才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 一番交谈之后,冯紫英便主动告辞,倒是那个少女最后一句“多谢冯公子对家弟看顾”让冯紫英愣怔了一下。 声音很温柔可亲,带着些许吴侬软音,这让冯紫英有些疑惑。 难道沈珫一家也是苏州人?因为这声音听起来似乎和许其勋口音有几分相似,嗯,甚至也和林丫头更像。 再联想到先前那沈自继的口音也有些耳熟,倒是这位沈珫大人已经是一口北方官音,没多少吴地口音了。 原本已经打算举步前行了,但冯紫英还是没忍住,转过身来,又行了一礼:“叔父,冒昧问一下,叔父可是苏州府籍?” 沈珫讶然的扬了扬眉,“愚叔正是苏州府吴江人,贤侄为何问起这个?” “噢,只是觉得沈姑娘口音有些耳熟,临清冯家也是百年前前明时候从苏州吴县搬迁到临清,至今冯氏南支仍然在吴县,叔父口音小侄倒是没听出来,但沈小姐一说,便有些触动。” 沈宜修纱帘后的脸微微一烫,很想说这家伙说话太过放肆,但人家又的确没有别的意思,骤然听到乡音也很正常,这要指责人家未免有些夸张了,所以只能微微侧身不语。 沈珫倒是很惊奇。 他只知道冯家是临清望族,却未曾想到祖籍却是苏州,要说吴县和吴江数百年前原属一县,称得上是真正的乡人了。 “没想到贤侄居然是愚叔的乡人,这倒真是一个意外惊喜,那贤侄可曾回苏州故里去过?”沈珫含笑问道,那态度又多了几分亲近。 “未曾。”冯紫英老老实实的道:“小侄自小跟随父亲在大同,也是去年方才回京读书,并无机会回苏州故里。” “噢,那真是可惜了,若是有机会可以回去看一看,那等江南胜境与北地风光还是大有不同的。”沈珫目光流淌,似乎也在回忆家乡风光,“愚叔也有些年成没回去了,很是怀念,倒是家乡偶尔送来一些特产,让愚叔心中略有安慰,嗯,贤侄,到时候愚叔让小女收到家乡送来的茶米给你送一些,……” “那如何使得?”冯紫英赶紧道谢。 “贤侄这么说就是见外了,些许茶米不值钱,便是留一份挂念罢了。”沈珫没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些许语病,倒是身旁的少女听得脸绯红发烫,但是父亲说话她又不好打岔,只能把脸朝向一边。 冯紫英连连表示道谢,又是一阵寒暄之后,双方才道别分手。 在冯紫英拱手一礼,少女微微欠身一福,此时却恰逢一阵清风拂面,扬起了少女帷帽的纱帘,少女羞红的娇俏面庞带着轻盈灵动的目光在那一瞬间映入了冯紫英的眼帘。 菡萏不须发,何如解语花! 那一瞬间,冯紫英只感觉自己心脏被人重重的击打了一圈,一时间竟然有点儿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几乎是用一种惯性力量让自己尽可能自然的转身举步而行,而有些僵硬的脚步恐怕只有冯紫英自己才知道如何的艰难。 来到这个时空,他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女孩子,但不得不说,自己见过的女孩子大多年龄偏小,无论是林萝莉还是云裳,抑或是到贾府见到的三春,都在十二岁以下,多想想都觉得像是犯罪,根本无法让人产生多少绮念。 而真正符合自己这颗灵魂的女性,恐怕也就只有李纨和王熙凤了,但那种环境下冯紫英也不可能把目光往那些地方瞟,也就是一面之缘,甚至没有怎么看清楚。 但方才那一瞬间,冯紫英觉得自己终于见到了这么久来第一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孩子,少女还有些稚嫩的玉靥已经透露出几分灵气,那双莹莹可人的妙瞳浸润着澄澈的气息,就像能一下子让人融化在其中。 一直到走出几十步,身后云裳和瑞祥的招呼声才算是让冯紫英从失神状态中清醒过来。 自感有些羞愧的冯紫英对自己的失态也觉得丢脸,不就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么 自己这是怎么了?大概是在某种环境下待太久才会有这种怪异的感觉吧? 他摇了摇头,看来自自己的自制能力有些下降啊,为了日后长久的美好生活,自己当前的首要任务还得要放在学业上,其他的,还得要暂时搁在脑后。 “少爷,少爷!” “怎么了?”冯紫英终于停下了脚步,扭过头来,表情有些不善的看着紧赶慢赶撵上来的瑞祥。 “林姑娘来了。”瑞祥也不知道哪里就招惹了少爷,赶紧道:“就在那边,不过好像贾家三姑娘跟着她在一块儿。” 冯紫英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见那么小丫头一面,目光抬起望过去:“她还带着贾家三姑娘?”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小的也不敢去问,云裳过去请安了。”瑞祥有些惴惴不安,感觉好像少爷心情有些不好。 “唔,知道了,走,过去吧。”冯紫英沉着脸背负双手,转身往回走。 此时人早已经散了,沈珫一行人也已经离开,只剩下林小丫头和那探春带着几个人还站在葡萄架边上。 林黛玉和贾探春都未曾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这样一场情形,从冯紫英与杨嗣昌等人的舌辩论战到后边儿的握手言欢,再到与沈家人的寒暄见礼,虽然时间不长,但是也早已经在周围的学子里引起了轰动。 在冯紫英与杨嗣昌、侯氏兄弟言语交锋时,周围就有各家书院的学生在卖弄着各自的见识,比着谁的舌头长来炫耀。 比如那杨嗣昌乃是都察院御史杨公之子,号称京师三大才子之一,如何如何;而侯氏兄弟虽然祖籍河南,但是也在京师寄居多年,乃是礼部侯郎中之子,也是京中俊彦,一时瑜亮,…… 至于冯紫英自然也有那些不甘示弱的国子监生为其张目,大谈特谈冯紫英如何山东之行胆略过人,如何又受到朝廷嘉誉,最终蒙巡漕御史乔公推荐到青檀书院读书,已经预定了下科进士云云,…… 更有一些卖弄口舌者神神秘秘的表示乔公在山东之行中立下大功,即将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要职,未来炙手可热,对这冯紫英格外看重,有意招为东床云云,…… 这京中士民古今一也,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多是这等卖弄见识炫耀之人,自认为消息灵通者尤好此风。 这些周边士民话语自然都传入了林黛玉和探春耳中,也听得两个小丫头眉飞色舞。 平素哪有机会听得这等京中“秘闻”? 在府中多是琴棋书画,大不了也就是从一些身边小丫鬟嘴里听到一些家长里短,琏二嫂子和琏二爷之间又如何了,老祖宗身旁的鸳鸯姑娘又怎么了,隔壁管后厨的柳家屋里的又如何了,…… 哪里有这等异彩纷呈的新鲜故事来得精彩? 尤其是这故事中居然还有一个自家熟识关心之人,那就更让人心驰神往了。 便是那原来对冯紫英并没有多大兴趣的探春,经历了这一遭头脑“洗礼”,也不由得对这个声名大噪的冯家大郎感兴趣起来。 尤其是在看到他和那在京师城中号称三大才子的杨嗣昌辩论一番之后丝毫不落下风,那份风采委实让人心折。 乙字卷第三十九节林丫头 “见过冯大哥。”见到冯紫英过来,早已经伸长脖子雀跃以待的黛玉脸上早已经涌起了一抹晶莹亮彩,抿着嘴,那笑容连一旁的探春都能感受到带出来的舒畅。 “见过冯家大哥。”同样一袭大红锦绣袄子的探春也是有模有样,眉宇间菁华内蕴,盈盈一礼,只是比起黛玉的称呼来,称呼里多了一个“家”字。 “唔,这么巧?来大护国寺敬香祈福,还是来看看葡萄园?”冯紫英也知道探春是一个精明能干的性子,不过这丫头也才九岁不到吧?再是机敏,也还只是一个小丫头而已。 “冯大哥,我们就是出来走走看看,平素里也没啥机会,听说护国寺香火旺,大家都喜欢来,所以就来看看,……”黛玉瞥了一眼身旁的探春和背后的夏婆子等仆从,心里有些发急,如何把这帮人给打发走,还真的有些麻烦。 冯紫英当然明白小丫头的心思,但是这种情形下,他一时间还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支开这些人,而且他也觉得就算是支开这些人,和这小丫头也没太多话题。 他只是纯粹的考虑到小丫头一个人在贾府孤苦伶仃,不想让小丫头失望才来这一趟。 谁曾想到这丫头还带了一帮仆妇不说,还有探春这个拖油瓶。 想到这里,冯紫英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个在《红楼梦》书中评价甚高的丫头,俊眼修眉依然隐约可见了,也不知道日边红杏倚云栽之签所征兆的究竟何属。 贾探春先前还没有太在意,毕竟这冯家大哥她也是在府里见过的,而且也知道后来冯家大哥又来了一次府里与琏二哥、宝二哥他们喝了一回酒,家里长辈们也时不时要提起。 当然,多半是要和自家宝二哥连带着作比较,免不了又是一阵叹息惋惜,总归是觉得宝二哥有些拍马都赶不上的意思了。 但这会儿却发现这位冯家大哥在仔细打量自己,那目光虽然并没有多少让人反感之意,但多少还是让小丫头有些不太自在。 觉察到了这一点,小丫头便挨着黛玉,小声道:“林姐姐,差不多了吧,要不我们去金刚殿里去转一圈?” “也罢,不如你带着侍书去殿里转一圈,我走了许久,也有些乏了,就在这里坐一会儿,……”黛玉眼珠一转,巧笑嫣然,“我就在这里歇息一阵,你也知道我是个不喜佛道的性子,你出来我们就走。” 探春略微吃了一惊,迅疾就意识到这丫头是要在这里多和冯家大哥说会儿话了,不过冯家大哥救过她的性命,两人之间熟悉亲近一些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那我就陪着姐姐在这里坐一会儿,……”探春也是抿嘴一笑,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一双纤巧柔荑牵住林丫头的衣袖,便要试探一下对方。 “不用,妹妹你去吧,左右也无甚事儿,我和冯大哥说些闲话,也听听冯大哥在书院里的趣事儿。”林黛玉也知道瞒不过这丫头,所以干脆就挑明。 见林黛玉态度这样坚决,明显就是要把自己支开,探春也有些气恼,重重的一跺脚,把手放下,但是却又找不到合适理由来反对。 这大庭广众之下,偶然相逢,说几句话,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再说了还有夏婆子这样一大堆仆妇在一旁,也说不上个啥。 狠狠的剜了黛玉一眼,探春气鼓鼓的转身:“侍书,我们走,去庙里逛逛,林姐姐乏了,要歇息一会儿,夏婆婆,你让两个人跟着我就行,你在这里陪着林姐姐。” 总算是把探春这牛皮糖打发走了,至于剩下的夏婆子几个人,林黛玉就真的没抓拿了,而且她也不好支开对方,否则对方要回去随便撂下几句闲话,自己都得要吃挂落。 冯紫英自然心知肚明,贾探春被这丫头给怼走了,剩下的事儿就该是自己的了。 “云裳,你去陪着夏家的在一边儿上说说话,贾先生前几日里说有口信儿要带给林家妹妹,我和她就在这里说几句。”冯紫英给云裳使了一个眼色,云裳何等懂事儿,早就上前攀着夏婆子的手,“婶子,早就想和你说说话了,走吧,我们站一边儿去,……” 手里一把金瓜子儿早已经塞进了夏婆子手里,夏婆子浑浊的眼珠子只是那么一瞄,死鱼眼顿时闪过一抹奇光,那大嘴立时咧开来,整个马脸上的褶子都快要笑得没了。 “哟,姑娘太客气了,谁不知道冯家大爷现在是个风光人?先前我们都听到这周边闲人说起冯大爷,那可劲儿的夸赞呢,走,走,咱们就在那边候着林姑娘,……” 一边忙不迭的把金瓜子儿往怀里揣,一边陪着笑脸便往边儿上走,那动作比十几岁的小姑娘还麻溜。 啥都没有银子好使。 这也是冯紫英早就防着的。 一把金瓜子儿,算下来也要值个十两八两银子了,对于这等月例估计也就是一吊钱的婆子来说,几乎就是一年的例钱了,比啥都管用。 其他几人下等仆妇自然也都要一一打点到位,都是人精,出来也都明白,这冯家大爷的威势有目共睹,琏二爷随时挂在嘴边,宝二爷据说都最烦提起冯家大爷,没准儿哪天就和府里边哪位小姐结亲了呢? 这贾府里边啥事儿都藏不住,大老爷有点儿什么心思自然也就有人琢磨得出来,而且那一晚琏二爷心思太明了一点儿。 何况也不需要对方走远,就在十来步远之外,看得清清楚楚,再不济也还有紫鹃这丫头在一旁,谁还能干个啥? “好了,这下行了吧?”瑞祥早已经溜到了一边儿上去,防止有外人来,这里也就只剩下了冯紫英和林黛玉、紫鹃三人,冯紫英似笑非笑的看着小丫头。 “什么叫这下行了?”小丫头噘起嘴,似乎又觉得这样不淑女,又赶紧抿了抿嘴,瞪着眼睛看着冯紫英,“说好要来看我,却跑去和琏二哥他们喝酒,然后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说话不算话。” “哟,生气了?”对这丫头,冯紫英内心虽然谈不上男女私情,但是总还是有些怜惜和歉疚心理的,“行了,算我的错,这不就回来了么?你冯大哥可只有一天的假,下午就得要回书院,得走一个多时辰呢,就这么点儿空闲都挤出来了。” “啊?下午你就要走?”小丫头又有些舍不得了,蹙着眉头,“你们青檀书院管得这么紧?” “不这么紧,秋闱春闱能取得好成绩?”冯紫英笑着道:“你冯大哥现在是每天头悬梁锥刺股,从早到晚都是苦读圣贤书,这一个多月也就回来这么一趟。” “不是说每旬都有休沐一日么?”林黛玉也早就把这些打听清楚了,“你为啥不回来?” “冯大哥也想回来,可我是去读书的,不是成天指望着休沐的,后年秋闱若是不中,这两年书岂不是白读了?”冯紫英摊摊手苦笑,“你冯大哥可没法和杨文弱那些才子们比。” “哼,那也不一定。”小丫头一下子就不服气了,“先前我可是看到冯大哥你把那个杨文弱给驳得张口结舌满头大汗呢。” 这丫头说起大话来也是眼睛都不眨一眨,杨嗣昌和自己争论时固然没占到上风,但也谈不上什么张口结舌,至于满头大汗那就是真的胡诌了。 “行了,丫头你就别往冯大哥脸上贴金了,你冯大哥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冯紫英乐了,“说说你吧,在府里怎么样?你舅舅舅妈对你还好吧?” “有什么不好?挺好的,就是在府里太无趣了,每天不是看书作画,就是下棋投壶,嗯,也幸亏还有一个探丫头,……” 黛玉有些慵懒的姿态看在冯紫英眼里,自带几分风流,但对冯紫英来说,却想到了对方的身子骨。 “丫头,我看你这身子骨倒是需要好好将养将养,嗯,改日我去找张先生要个方子,你自己也要小心,紫鹃,你家小姐是个懒性子,你可得多看顾着,……” “谁是懒性子?”小丫头一听就有些恼了,女孩子最听不得这话,人家不也就是喜欢赖赖床么? 紫鹃忍不住把脸撇在一边,捂嘴轻笑,这话大概也只有冯大爷才敢说小姐,换了别人,早就翻脸了。 “行,行,你是勤快性子,拉磨的牛都赶不上你,……”一句话把小丫头逗得忍俊不禁,冯紫英也乐呵呵的道:“不过你身子骨倒真是需要将养,到时候我把方子和习练法子抄一个让瑞祥或者云裳送进府里,怎么联络,紫鹃,你和云裳好好商量一下。” 冯紫英还真有些担心小丫头的身体,这身子骨太弱就得要从现在开始养着练着,真要等到十五六岁以后,那效果就差了一大截了。 回去之后倒是需要好好找张太医缠磨一番,定要让张先生拿出压箱底儿的本事来。 乙字卷第四十节作妖做大了 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半个时辰几乎是一晃而过,估摸着探春那边快要出来的时候,小丫头也只能恋恋不舍的和冯紫英道别了,“说好,春假的时候可得要说话算话,我可要一直等着,……” “行,大佛寺,白云观,赶着正月里最热闹的时候,不过得好好策划策划,……”冯紫英有些头疼,看样子这一次接一次,都得要把下一回的事儿给说好,这还有个休止么? 只是面对小丫头那幽怨恳求的目光,他还真的无法拒绝。 “大不了到时候我再把探丫头拉着一块儿就行了。” 见冯大哥终于“屈服”,小丫头也是欣喜不已,她倒是想得简单,让探春来给她打掩护。 “再不行,我就把二姐姐也拉来,反正她在家一个人闲着没事儿,闷在家里就知道绣花,……” 小丫头倒是想得简单,那贾迎春是个老实软弱性子,就算是拉出来当挡箭牌,知道了一些什么,也不会回去翻弄嘴皮子。 不像探春这丫头,舌尖牙利,虽说口风也稳,但估摸着自己还得要好好讨好一番对方。 这等“把柄”落到对方手里边,始终让小丫头心里不舒服。 只是这第一遭就已经被人家拿住了,也就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了,总归这丫头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 不过这话倒是把冯紫英吓一大跳。 贾赦和贾琏都有点儿要把贾迎春许给自己的意思,虽说自己态度坚决的不答应,但是这年头婚姻大事自己还真的做不了主。 哪怕自己反复给父母打预防针,但是父亲那边都还好说,唯独母亲那里恐怕是真的不容易说服。 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的拖着,拖到自己秋闱考中,估摸着那个时候母亲就得要斟酌一二了。 “行了,到时候再说吧,其他都没啥,就是要注意别伤风受凉,头疼脑热的赶紧养着。” 冯紫英把目光投向旁边一直未曾做声的小姑娘,“紫鹃,你家小姐可就交给你了,我知道你在老太君身边多年,是个稳重人,你家小姐脾性儿就这样,嘴利心热,你包容着点儿,……” 紫鹃没想到这位冯家大爷会突然话话题转向自己,吓了一大跳,赶紧一福,“冯大爷,侍候小姐是紫鹃的福气,也是紫鹃的本分,可当不起冯大爷您这般说,……” “好了,紫鹃,你的心性儿我也是在你们府里打听过的,当得起贴心热忱,就算是当着琏二哥和宝兄弟,我也敢说这话,你们那府里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下人里边很有些心术不正的,其他我管不着,但你家小姐一个人隔着家几千里,形单影只在这里,若是还要受什么人的委屈,我可是不依的。” 紫鹃错愕,而一旁的小丫头心中却是一热,那眼圈都忍不住要红了起来。 紫鹃是真的有些震惊错愕了,这话是你冯大爷能说的敢说的? 你一个外人,纵然是救过小姐一命,那也还是一外人,小姐上边儿还有老太太和舅舅舅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这可是贾府,荣国公府欸,你们冯家怕也没有这么大能耐,你说这话未免也太过狂妄放肆了吧? 但一转念想到先前冯紫英舌战群儒的气势,紫鹃心里又有些打鼓。 这读书人的事情她一个小丫头还真的有些弄不明白,但从贾府里边大老爷二老爷甚至老太太都经常提到读书两个字就知道这个词儿不简单。 读出书来的人那就是不同。 府里早年殁了的珠大爷现在提起来都还人人叹息,太太都还得要抹泪,虽说宝二爷现在得宠,但是谁都知道他是没法和珠大爷比的,那也是因为珠大爷殁了二老爷这边只有宝玉一个了,珠大爷真要在,只怕宝二爷就未必有这么吃香了。 眼见得这冯大爷去了那青檀书院读书,府里边都在说能去青檀书院读书都是真正的读书种子,不说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起码也是文昌星君保佑过的,没准儿两年后这冯大爷考中了举人,那就大不一样了。 当然这些念头也只是在紫鹃心里一掠而过,冯紫英这番话怎么听都还是有些僭越的,她当丫鬟的自然不敢当着对方面反驳,也只能含糊应着。 “冯大爷,小姐是主子,府里边可没谁敢对小姐不恭,那老太太和太太就不能饶了他,……” “是么?但愿如此吧。”冯紫英也懒得多说。 紫鹃这丫头书里边说是够忠心护主的,但不知道面对贾宝玉的“骚扰”时,她还能不能保持这份忠诚,这就有待于考验了。 不过这事儿还不急,也还有时间。 探春一行人终于出来了,兴许是在庙里抽了好签,这丫头好像没有了先前离开时那么满脸不愿了。 见面寒暄了几句,黛玉也觉察到了探春心情不错,拉住探春手却问一旁的侍书:“侍书,探丫头去庙里抽签拜佛,抽了啥签,我看看……” “呀,不行……”没等探春话出口,小丫头已经一把拉过侍书,在对方袖笼里摸出一个木制香签来,“咦,这是什么花,好漂亮欸,……” 探春满脸通红,便要去抢,只不过哪里来得及,小丫头一边看一边笑着道:“有没有签解?” 侍书也忙不迭的去拉着丫头的手,“林姑娘,这可不行,不能对外人说的,……” 冯紫英见几个丫头在那里疯闹,也忍不住摇摇头。 毕竟是十岁不到的小丫头,童心未泯,只是这番心境不知道在贾府这等污浊泥潭中还能维系多久? 只是听得那黛玉说到是花,又是签解,他心中一动,漫声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啊?!”黛玉、探春和侍书几乎是同时一震,那探春和侍书眼中更是露出震惊莫名的神色,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变得格外的奇异。 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个逼恐怕是装大了。 这是唐代诗人高蟾的一首诗,人和诗都算不上不太出名,诗的意思原本是羡慕那些有门路的官宦子弟读书科考会占便宜,又有点儿自艾自怜自己,给自己自我打气的意思。 前世中冯紫英在读《红楼梦》时就注意到了探春的这张姻缘签解,觉得好像有点儿牵强附会。 因为如果说杏花指探春,那芙蓉就该是指黛玉,嗯,甚至还包括晴雯,这主角就该是黛玉(晴雯)才对,怎么就成了探春的姻缘签了?哪怕那签上只有日边红杏倚云栽一句,一样也有点儿牵强。 所以当时他就有点儿印象,但今日这么一吟诵出口来,未曾想到还真的给蒙准了。 冯紫英并不知道自己这随口道来的一首诗给探春和侍书内心带来的震撼。 当时抽签时也是抱着漫不经心的心态,还是侍书说要不就抽个姻缘签。 这女孩子抽签,不可能抽学业或者仕途啥的,除了平安好像就是姻缘了。 探春想了一想也就允了,反正这周围也没有别人,自己抽个签算是凑兴,所以也就抽了一签。 未曾想到随性之举,轮到签解时却引来了解签和尚的满脸奉承。 那和尚生的肥头大耳,满脸白胖富贵模样,一连串的说这是上上签,只说这签解中隐含贵气,未来姻缘必定贵不可言,但也说到这分姻缘虽好,但是从始至终却多有波折,好在最终结果却是极好的。 这本是和尚们故弄玄虚之举,但是却把两个小丫头给忽悠得有点儿相信了,特别是说到婚姻波折多是因为母方干强枝弱云云,更是让原本还将信将疑的探春有些信了。 自家屋里知道自家事,嫡母和生母之间的强弱使得她在府里边也是倍感艰辛,这份滋味恐怕是连最要好的林姐姐也难以体会得到的,也只有自己屋里的两个丫头才能明白苦楚。 没想到这一出来,话尚未有一句,就凭着林姐姐一句“这花好漂亮”,这位冯大爷便能吟诵出刚好是签上签解的引子诗句,这也未免太神奇了,用什么来解释似乎都难以让人接受,除了…… 无论这几个丫头内心怎么想,冯紫英也没多少心思再去和她们多解释了。 只是看到小丫头和探春乃至于那丫鬟侍书都是三步一回头模样,冯紫英觉得这一次自己作妖恐怕是真的作大了。 不但探春那里怕是播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就是小丫头那里只怕也都在琢磨自己怎么就能凭着一个词儿就这么“精准”的吟诵出这首诗来了?这里边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这个时代的人就喜欢这种半遮半掩什么都可以解的封建迷信,而且还特别信,怎么办? 冯紫英担心只怕到了春假的时候,在丫头内心发酵了这么久的这个问题,自己若是不给丫头一个满意的回答,是难得过关的。 要知道高蟾放在前唐也并不出名,这首诗就更说不上个什么了,你凭什么就能猜准?难道你有读心术? 在三更九千字送到,求月票 还是那句话,老瑞很拼,这个年龄的人了,真心码字不易,多给点儿月票鼓励一下让老瑞更有激情吧! 说一下,调整一下更新时间并其他,求月票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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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杨嗣昌那边早已经迫不及待的回崇正书院报告去了,而上午这一场许多人未必搞明白的葡萄园辩论大战只怕下午就要开始在京城里流传开来,这等事情最是受京师城里一帮闲散市民的喜好,到晚上估计就会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最佳谈料了。 不过对自己来说,这没有任何损失,甚至只有收益。 起点低的人就占这个便宜,无论自己山东之行多么喧嚣一时,但是所有人顶多也就认为自己有胆魄而已,去青檀书院读书也不过就是引来一些士人的关注,估摸着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不过是乔应甲的酬谢之举,让自己挣点儿好读书的好名声罢了。 但是今日上午葡萄园这一波操作之后,估计就没有人再简单的视自己还是一个有些胆略的武勋子弟了。 能够和杨文弱加侯氏兄弟辩论中占个平手,甚至还居于上风,甭管是探讨或者争论什么话题,那就是一个在北地士林中奠定江湖地位的台阶。 这个台阶简直称得上是大理石,甚至是花石纲材质的。 不知道这一下子走这么高,对自己下一步的发展是好是坏,冯紫英现在都还真有点儿吃不准了,但走到这一步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薛峻终于进京了。 送来了帖子,冯唐专门见了,也谈了。 但估计没谈好,冯紫英估计是薛峻对自己老爹在营生方面的“天赋”不太满意,就再也没登门。 不过薛峻留下了他在京中寓居之地的消息,这大概就是等自己登门了。 说实话冯紫英都对自己老爹在经营营生方面的本事不太看好,看看他在京中和大同的一些营生,基本上都是一些看起来旱涝保收但实际上收益率极低的产出。 按照现代资产配置规则,一个家庭的资产配置应当是按照风险和收益的高中低分类,按一定比例配置才是最佳的财富组合,但冯家明显就是直接按照低风险低收益这一类来了,要不就是冯紫英自己现在都还不太清楚的高风险高收益营生,比如如云裳所说的自己表兄和佑叔去塞外的营生。 虽说时代不同,但是冯紫英觉得这种思路却不应当有什么大的变化,除非你可以靠着手中权力来谋那些低风险高收益的,但这种营生往往蕴藏的风险会更大,只不过不会在一定时间段内表现出来罢了。 哪怕是当皇帝这种营生那也是一样可能是的高风险高收益行业,就看你自己如何运作了。 “坐,紫英,你要再不来,我真的就要打算回金陵那边去了。”见到冯紫英登门,薛峻很高兴,把冯紫英请进屋坐下。 印象中好像薛家进京也该是就在这一两年里,但现在看来起码薛峻这一房在京城中并未购置宅邸,薛峻寓居的小院应该是临时性租借的。 薛峻一身紫色便袍,手指间的玉扳指一看就是有些年成的古物,眉目间虽然有些沉郁,但精神状态却很好。 薛峻这一房与其兄长那一房的关系究竟如何,冯紫英也看不出来,但从书里边所描述来看,薛家两房的关系应该是很一般的,看不出薛宝钗和薛宝琴之间有多么亲密的关系,甚至不及薛宝钗与贾家几姊妹的关系那么密切。 “叔父应该知道小侄去书院读书去了,因为才去一个月,小侄也不好请假,这不才就着休沐一日回来。”冯紫英微笑着双手捧起茶盏抿了一口,“叔父在山东那边呆了许久吧?那边情况怎么样?” “嗯,愚叔在临清、东昌府、德州都分别呆了十来天,后来又回了济宁一趟,所以这一来一往的一个多月,到京也才十天不到。”薛峻意味深长的道:“匪乱之后其实各地恢复得很快,超出愚叔的预计,尤其是临清和东昌府这边,匪患一平息之后,趁着税监尚未恢复,各地商人都是抓住这个时机贩货运货,运河上加上北上的漕船,几乎要堵满了。” 冯紫英一愣之后也哑然失笑,税监的事情尚未恢复,但是冯紫英知道肯定会恢复,没有谁能阻挡皇上的这个决心,除非能找到一条弥补九边军饷缺口的路子,但现在显然没有这样的路子。 不过冯紫英估计税监虽然会恢复设立,但是在下派的税监人员上可能皇上会有所调整。 山东的地位不比其他地方,如果再举起这样的乱旗,只怕就未必能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一旦漕运中断,山东糜烂,那对于大周来说就是不可承受之重了。 前明覆于大周,很大程度就是山东乱起导致了整个北地局势的不可逆,这个教训不可谓不深。 “叔父,税监肯定会恢复,没人能改变这个情形。”冯紫英很肯定的给薛峻先泼了一盆冷水。 薛峻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用手指轻轻的捻着玉扳指,目光里却似乎在琢磨什么:“贤侄,那你觉得山东这边局面还会演变成之前那种状态么?” “叔父肯定也知道了,那可能性不大,朝廷,嗯,皇上肯定也会有所考虑,事实上真正收归皇上用于支应九边军饷的,恐怕不到十分之一,那位常公公太恶行恶相了,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出来。” 冯紫英的话终于让薛峻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点点头:“贤侄怕是也知道愚叔的心意了,不过前几日我去拜会令尊,似乎……” “家父对这等营生不太熟悉,而且他可能也很快要重新起复外任,所以此事还是小侄在负责。”冯紫英泰然应道。 薛峻满意的点点头,若真是与冯唐合作,薛峻反而不放心了。 倒是冯紫英虽然年轻,但薛峻却觉得对方简直比那些经营此行多年的老手还要沉稳老练,而且对这些营生的见解亦是相当精辟。 “那愚叔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愚叔有意与你合作,在东昌府和临清州城先行开设两家首饰铺,依然是用丰润祥的招牌,另外还可以依托着丰润祥开设当铺,……”薛峻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冯紫英面部神色变化。 不出他所料,在他提到当铺时,对方眉头皱了皱,显然是不太认可这个开设当铺的想法,这反而让薛峻放下心来。 这说明此子不想沾染这些容易滋生是非的行当,也说明此子去青檀书院读书恐怕是认真的。 若真是在国子监里厮混,那就完全不必在意这典当一行生意,都知道这一行利润高,所以许多勋贵武将出身都愿意经营这等营生,而冯紫英不愿意,说明此子很珍惜自家羽毛。 这是好事,也更能让薛家与其合作。 “叔父,小侄以为现目前还是把重心放在首饰铺上更合适一些。”冯紫英提出自己的意见,“原本我的想法是先在东昌府或者临清州城中开设一家作为尝试,不过若是叔父认为人手充裕可堪同时开设两家,亦无不可,毕竟同时开设两家呢,也有助于增强客人们的信心,……” 薛峻微微点头。 他也是这么考虑的,薛家在山东人生地不熟,丰润祥纵然有些名声,但是那也是在江南,在山东还不行,所以尽可能造成规模声势,也更容易吸引客人,让客人放心。 “贤侄,你的意思是典当……”薛峻还是很尊重冯紫英的意见,此时的他完全没有把冯紫英当成一个十三岁少年的感觉。 “暂时不开,先把首饰铺集中精力做起来,把丰润祥的名声打响。”冯紫英态度很坚决,“山东市场不小,而且运河沿岸是最富庶的区域,纵然比不上江南,但绝对算是北地的富饶之地了,丰润祥有名气品牌和手艺,缺的就是人脉关系和信誉度,这一点上,冯家可以为丰润祥背书!” 开门见山,开宗明义,就是这么直接。 既然是生意合作,就没有必要扭扭妮妮遮遮掩掩,各取所需,各尽所能,就这么简单。 冯家能提供什么资源,薛家能拿出什么家当,如果能够达成一致,剩下的就是具体操作了。 薛峻也很欣赏冯紫英的坦率,越是这样,说明对方越是经过认真考虑准备的,那种云遮雾罩故弄玄虚的手段,在他这种老于世故的人面前,反而毫无意义。 “既如此,那贤侄可有方略?”光靠这几句话还不够,薛峻还要听听冯紫英有什么高见。 这首饰行当是个长久生计,一旦确定了合作,那么日后要分开的话,对哪边来说都会伤元气,所以薛峻要力求稳妥,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花一个多月时间去考察市场。 冯紫英自然清楚薛峻这样的生意人没有那么轻易就认可自己,这有一个过程。 而且说实话,人家更有底气,毕竟从人手、经验和手艺都掌握在对方手中,纵然不与冯家合作,人家也完全可以去找山东地界上其他名门望族合作。 没人会和银子过意不去,纵然那些个名门望族要顾忌声誉,也完全可以通过一些隐形渠道来进行合作,一样可以合作愉快。 “叔父,的确有一些考虑,您可能也了解到了一些,冯家在临清还说得过去,但在东昌府这边的人脉关系还要耕耘一番才能稳固下来。”冯紫英不讳言。 这也符合薛峻了解所获得的情况,冯紫英如此坦率还是让他有些吃惊。 “不过现在有一个机会,东昌府新任知府沈珫对小侄颇为欣赏,而且也与乔公相善,二人是同科,小侄打算明年开春之后要去临清和东昌府拜会一下,今日上午已经和沈叔父打过招呼,……” 半真半假,但总体来说都是真的。 冯紫英的这个消息让薛峻大喜过望。 临清州属于东昌府属州,虽然临清州因为地理位置原因而相对特殊,但是从行政权力管辖上,却毫无疑问是属于东昌府管辖的。 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这话可真不是说着玩儿的,在东昌府辖下,一府知府只要不是太蠢,那几乎就是一言而决的人物。 “小侄的想法是,临清那边可以先设,小侄会让家父安排人与临清州张知州先行打点好,包括临清三大家,以及如陶家、席家这些本地商贾大族,还有山陕会馆那边,都会先行衔接好,至于东昌府那边可以先行筹备,待到明年开春小侄东昌一行之后,再来大张旗鼓的造势,……” 薛峻略作思索就同意了冯紫英的建议。 本身要筹备这等事宜就不是三五天能做到的,涉及到租购店面,安顿员工,更重要的还是开始主动展开相关客人群体的联络,这都是一些相当精细而且繁琐的活计,不能有半点疏忽。 这等事宜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务求细致入微,这也是首创要打响品牌的关键。 两个人就这等具体事宜又做了一些商议,这让薛峻越发觉得眼浅这个少年郎有些神秘莫测起来。 这小家伙怎么能如此年龄就对着生意上的细节都如此了解老到? 若是这家伙真的是商贾家族出身也就罢了,武勋子弟,而且现在还在大名鼎鼎的青檀书院苦读,居然都还能有心思来琢磨这些,就不能不让人感到震惊了。 好在这是自己的合作者,也许有的人本身就是天生奇才,做什么都能一法通万法通,薛峻也只能这么来解释安慰自己了。 谈完了正事,自然也就聊些各自情形。 薛峻也谈到了薛家现在的情况。 “家嫂是个妇道人家,家兄还在的时候,还能勉力维持,但自从家兄故去,愚叔那位侄儿就有些管不了了,不成体统,……,好在我那位侄女儿倒也还懂事,能帮着家嫂管着家里的一些事情,……” 那就是薛宝钗了,冯紫英没好意思问那薛宝钗的年龄,算起来也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才对,那不成器的侄儿就自然是薛蟠了。 喟叹声中结束了这场对话。 接下来就该是具体的合作事宜对接了,薛峻这边也有人手,他已经去信从南边招人来了,就看冯紫英这边谁去负责了。 “这么大事儿,你就自己做了决定?你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坐在椅中,冯唐神色复杂的看着冯紫英,旁边还有段氏和小段氏。 “爹,您能在京里呆多久?”冯紫英没有回答,直接问核心。 一窒,冯唐到没有多少尴尬,“现在还不好说,估计要年后去了,不过……” “爹,既然这事儿您也没有多少精力来过问,我先前介绍的这些个情况,您和娘姨娘他们觉得有无不妥疏漏之处?”冯紫英很平静,身体坐得很直,双手扶在官帽椅的扶手上。 冯唐和大小段氏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铿哥儿,你做得很妥帖,不过,爹觉得你既然要打定主意参加后年秋闱,就不该分心在这些事情上,家里多少还有些家底儿,还不至于……” “爹,娘,姨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冯家不是小门小户,上午儿子在大护国寺遇到了即将赴任东昌府知府的沈大人,他也问到了我们冯家的情况,儿子险些就无言以对,冯家作为临清三大家已经有沦为空架子的趋势,这样不行,先前儿子和家里提过的冯家北支须得要有举措来振兴并非一时心血来潮,现在就要开始做起,……” “佑叔可以先行过去打前站,如果可以的话,儿子建议爹趁着年前年后这段时间回临清一趟,周家、任家那边自然要走动一下,周家在京师和南京都有人为官,这层关系要维系,甚至要更紧密一些,任家那边在东昌府里颇有人脉,也要维持;州里边和东昌府那边都要去拜会一下,安排合适的人先把祖宅扩建维修起来,族学要尽快建起来,……” 心平气和,但是却不容置疑,这就是冯紫英此时态度给冯唐的感觉。 没懵,但还是有点儿奇异的感觉。 这么久了,自家儿子的巨大变化本来已经渐渐让他适应了。 只是今日的态度又有所不同,一副要全面接掌冯家的态势,让他又有些不适应了。 “铿哥儿,呃,你要读书,这些事情……”冯唐看了一眼一样有些发懵大小段氏,苦笑了一声。 看来自家夫人也有些接受不了,哪怕再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再是嫡子,可这……,你这年龄也太不合适了吧? “爹,儿子没说要亲自去过问这些事情,事实上方才儿子和薛家叔父也商量过了,还有一个过程,如果表兄能腾出时间来的话,可以参与进去,这么大一桩营生,也许未来就是咱们冯家在山东那边的根基。” 冯紫英自然明白父亲母亲的心思,在他们看来既然自己下了决心要读书,就不该分心,能读出书来,自然就是造化,那才是日后冯家赖以发达的根本,远胜于这等生意营生。 冯紫英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不会低估一份稳定的营生对于一个家族的巨大支撑能力,尤其是现在冯家北支可以说日趋没落的情形下,你不多培养一些包括能科考的人才出来,你冯家怎么发达兴旺? 单单把希望寄托在书院、科场或者未来官场上那些所谓志同道合者身上,冯紫英还没有那么幼稚。 前世的经历让他很清楚很多坚持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都会轰然倒塌,所以他绝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而冯氏家族这个维系能力就不可少。 这个时代的仕途中人可以背叛信仰,可以忽略情谊,甚至可以淡化无视三同,但唯独背叛家族的人却还真的不多。 因为这是关系到他子孙后代的大计,若非改天换地迫不得已,可以说这个血脉宗族的威力还真的没有多少东西能击破。 冯唐喟然长叹,自家儿子太能耐是不是也对自己这个当老爹都构成了一种压力? 他越发觉得自己应当早点起复了,省得再家里闲着,看着儿子一天搅风搅雨的,自己都觉得惭愧。 “夫人,铿哥儿都谋划好了,要不就让喜贵先来接手摸着吧,我看这事儿还是能做的。”冯唐只能选择支持了,因为没有理由不支持啊。 能赚钱的营生,无外乎就是自己家出些人脉关系,跑一趟山东也当舒活一下筋骨了,省得老待在京里,如铿哥儿所说,冯家不能在自己手上没落下去,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没理由冯家不发达兴旺起来。 段氏更是纠结,还琢磨着替儿子考虑贾家的亲事呢,现在自家儿子这么有主意,连丈夫都只能顺从,能听自己的? 她心里越发没底了。 但还是那句话,其他都可以退让,唯独这婚姻大事,她必须要做主。 这关系到冯家香火延续。 “铿哥儿,既然你爹都答应了,为娘的也不会阻拦。你没心思,那么就让喜贵去和薛家办吧,嗯,老爷,铿哥儿说的也对,这冯家那么一大家子人在临清那边,总还是能寻摸出几个能办事儿的,若是要去那边,不妨选一选,妾身可不想日后冯家那边戳我的脊梁骨,说妾身只用我们段家的人,……” 冯紫英终于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一礼,“谢谢爹,娘,还有姨娘。” 他知道其实这事儿难处不在老爹那里,老爹迟早要起复外放,这家里事儿是老娘当家,就怕老娘不答应,现在老娘答应了,他也就放心了。 “不过,铿哥儿,你今年也十三了,娘知道你要读书,但这亲事娘还得要先说到这里,你爹万一年后要外放,一去又不知道几年,所以话得说到这里,娘要先替你物色着,若是合适的,便要定下来。” 这大概就是交换条件了,冯紫英面带苦涩,但见到自己老娘脸色不善,一副不容置疑的神色,也知道这会儿不是争辩的时候。 但起码老娘要征求自己意见了,这就是一个好现象,换了以前,这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娘,这事儿说到这里吧,儿子现在没心思想这些,若是有合适的,那也不妨放到后年秋闱之后再说吧。”冯紫英话一出口,脑海中却猛然想起了今日上午那个风吹其纱帘后那张宜嗔宜喜的姣靥。 ****** 当冯紫英踏着暮色向西郊的青檀书院进发时,上午在大护国寺里“三英战吕布”,然后又演变成“把臂论英雄”那一幕,已经在一些有心人有意无意的传播下,在京师城内外的特定人群中开始流传了。 最为冯紫英张目宣传的自然就是那几个国子监生。 大周这几年国子监生的名声不好,绝大多数贡监现在都不到京里就读,而直接就在本地书院读书。 哪怕秋闱春闱大比中式,这些人也都鲜有提及自己是国子监生,这让国子监的地位越发尴尬。 当然作为读书不成又要走入仕之路的许多人来说,这仍然不失为一条路径。 只是你既然是走这条路来谋官,也就别讲究啥名声了,和举人乃至真正的进士比,你肯定是渣,自个儿夹着尾巴做人,当你的佐贰杂官,混碗饭吃就行了。 不过人都是爱颜面的,国子监生那也是“生员”不是?也要穿儒衫摇折扇,算是读书人的,而且还能有个官身,纵然低人一等,但表面上还是要讲究的,而且这些人多半都是有些门道和家资的,或者说,是有些人脉背景的。 冯紫英在众人面前坦坦荡荡的表示自己就是国子监生,而且还就是荫监,也毫不忌讳理直气壮地挑明了朝廷荫监制度的理由,这让那几个监生们心中无比畅快。 一直以来走到哪里都是受歧视,这一回,监生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一个监生,嗯,当然他们选择性的忘记了这位监生已经去青檀书院读书了,一个监生和京城里最负盛名的三大才子之一——崇正书院翘首人物杨嗣昌以及侯氏兄弟,在大护国寺里雄辩争锋,而且丝毫不落下风。 最终还能让崇正书院那帮平素根本不把国子监生放在眼里的家伙与一位监生握手言和,乃至把臂言欢,这是何等光荣的事情! 贾政得到这个消息时是在回到家中和府里清客们闲谈时,遇到了傅试来访方才知晓。 贾政待那傅试自然不同,便是与家中清客们闲聊也不避傅试。 “你是说那冯家大郎在大护国寺里与那杨文弱舌辩半个时辰?” 贾政也是听说过杨嗣昌杨文弱的名头的,崇正书院首席才子,年方十七,但是已经预定了下科春闱三鼎甲之席,再不济也是要入列庶吉士的人物,而且其父还是都察院御史,乃是朝中文官里的中坚人物。 “是啊,据说还有侯家兄弟。”傅试颇为矜持的抬起茶杯抿了一口,唇边鼠须梳理得格外整齐,然后放下道:“存周公怕是知道侯氏兄弟吧?礼部员外郎侯碧塘的两个虎子,一个年方十五,一个年方十三,兄长侯恂去年乡试已过今春春闱发挥不佳,据说下科春闱也是志在必得,而弟弟侯恂更是了得,也放言要在后年秋闱和下科春闱中折桂,……” 贾政大为吃惊,再联想到前几日里自己内兄所言,心里也越发有些不自在起来,“自通,这事儿你是从哪里获知的,怎地如此离奇?” “离奇?”傅试也没有回过味来,愣了一愣,“存周公,这可是数十人亲眼所见,何来离奇一说?” 贾政压抑了一下内心的烦躁情绪,缓缓道:“自通,那冯家和我们贾家也算是通家之好,我如何不清楚他家的情形?那冯唐一介武夫,顶多也就是能几个字,那冯家大郎若说是有些勇武胆魄,我倒是信的,但要说他有多少文才,是个读书种子,就有些不实了,再退一步,就算是他是个读书种子,可才去那青檀书院一个多月,就能脱胎换骨?那秋闱春闱岂不是为那青檀书院一家开的了?” 傅试跟随自己这位师长也算是有些年成了,虽然谈不上授业解惑,但是贾政还是帮补他不少,一介秀才,居然也能在顺天府混个杂官,若非有贾家的背景,是万万不能的。 他也听出贾政有些心情不佳,只是不知道这冯家既然和贾家是通家之好,为何存周公又这般不悦? 不过他也是机灵人物,看看周围几个清客都是闭口不言,立时就回过味来,只怕存周公是想起了自家宝玉,所以有对比就有伤害,心里就不畅快了。 笑了笑,傅试不以为然的道:“存周公,学生听说那冯家大郎倒是有些急智,只是经义功底浅薄,和那杨文弱争辩也未必就能说明他多好的文才,不过是徒逞口舌之利罢了。” “是啊,自通兄说得是,秋闱春闱大比那都是要以经义功底论英雄,二世兄天分极高,假以时日,必能蟾宫折桂,……” 那清客詹光也是张口就来,傅试虽然也是有意逢迎,但若是要他昧着良心没有底线的说贾宝玉能蟾宫折桂,这也有些说不出口。 贾政好歹也是要些颜面的,听得自家清客这般夸赞儿子,赶紧连连摆手。 “那孽障,不是读书的料子,枉自生得一副皮囊,但贾家忝为簪缨之家,总得要些颜面,所以我也有意要请个经义上有些功底的塾师,好好教授他一番,若是日后能有所寸进,也算是对得起贾家列祖列宗。” 傅试带来的消息的确对贾政刺激很大。 内兄话犹在耳,他还没找到合适机会回禀母亲说要让宝玉去读书的事情,但他也下了决心,定要解决这桩事情。 这一回读书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师也是由着他性子想读就读,想走就走,与其这样,不如不读。 想到不读书宝玉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会不会和东府那边的蓉哥儿那样成日在脂粉堆里厮混一辈子,贾政就不由得坚定了决心,纵然母亲不悦,此事也必定要做。 再从冯家大郎联想到内兄所提到的三丫头婚事,贾政不由得又有些纠结起来。 若是这冯家大郎真的这般本事,那此事倒也不妨考虑一番,倒是自家夫人前日从娘家回来也问起了此事,似乎还觉得颇为不错。 ******** “妹妹你说什么,那冯家大哥和杨文弱舌辩大护国寺?”贾宝玉的大脸盘子涨得通红,一双眼睛更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怎么可能,那杨文弱是何许人,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这我是不信的,但肯定有几分本事,冯家大哥何德何能……” 话尚未出口,就看到林妹妹脸色一下就阴沉下来,心里打了个激灵,赶紧转口道:“不是,我是说冯大哥也才去青檀书院没几日,怎地就能和杨文弱舌辩起来?要说他二人也素无冤仇,如何能走到一块儿……” “爱信不信,这又不是小妹一人所见,三妹妹也是亲眼所见,再说了,那周围还有好几十人呢,不少都是京师城里的书院学子,难道他们还能认不到杨文弱?” 林黛玉轻蔑的耸了耸鼻翼,脸却侧到了一边。 她根本就不想和对方争论这事儿,毫无意义嘛,有这事儿也好,没这事儿也好,和你宝二爷有何关系? 莫不是觉得冯大哥有这般本事,你也就准备发愤图强了?她压根儿不相信。 贾宝玉呐呐的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脸红一阵白一阵。 他就不明白了,怎么林妹妹就认定那个冯家大郎的一切都是真的对的? 自己怎么说就怎么错,那份爱理不理爱信不信的表情和姿态,真的让他心里堵得难受,憋得心慌。 在这贾府里他贾宝玉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有心要发作,但是以来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二来也的确担心发作之后若是林妹妹更加不理睬自己怎么办? 见林姐姐随便几句话就把二哥哥弄得心烦意乱,脸红筋涨的要解释,可林姐姐那股子无可无不可,你说啥就是啥的无所谓态度更让二哥哥内心愤懑。 “二哥哥,这事儿的确是我们今日去大护国寺里碰巧见到的,也不止那杨文弱一个人,还有其他几个人。”探春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他们争论什么我和林姐姐隔着那么远,也没有听清楚,好像是为了书院的讲学活动什么的,反正争得厉害,但是后来不知道却怎么又握手言和了,……” 眼见得二哥哥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探春却也没有法子。 你要来缠着林姐姐,可又不会找林姐姐喜欢听的话来说,那也罢了,林姐姐说什么,你就说是,那不就结了? 总要和林姐姐唱反调,以林姐姐的傲娇性子,她能惯着你? 至于说那冯大哥的事儿,你听着也就罢了,何必要去和她争?以她观察,那冯大哥倒真的像是把林姐姐当做一个小妹妹一般,宝二哥有时候未免心眼儿也太小了一点儿。 “哼,定是冯大哥去挑衅,人家杨文弱不和他一般见识,最后他辩不过人家,就只能认输罢。” 贾宝玉明知道说这番话只怕又要惹得林妹妹恼怒,但是他若是不说出来,心里便会憋得难受,今晚都别想睡好。 “我和冯大哥也吃过一番酒,他这个人脾性是不错,但是要说是文才我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那杨文弱在京师城里偌大名气,岂会是浪得虚名?人家肯定也是不和他一般见识,……” 林黛玉顿时就恼了,这个宝二哥怎地这般无聊?不作践人几句你心里就不舒服? 柳眉倒竖,当即就要发作,但是想到这毕竟是贾家,冯大哥也再三提醒自己不要由着性子,便强忍着怒意,不冷不热的道:“也是,冯大哥才去书院,如何能胜过大名鼎鼎的杨文弱?不过小妹倒是觉得起码冯大哥还是有这份胆魄能与杨文弱争辩一番,不像有些人只会在家里边优游嬉玩,……” 这一番话一出口,探春便知道要糟,只见那大脸盘子呼啦一声站起身来,目光灼灼,胸脯急剧起伏。 “我就知道妹妹看不起我,这家里人都是表明对我好脸,其实背地里都是笑我,我自个儿也看不起自己,府里边都还说我衔玉而生,要如何造化,可这块玉对我来说又有何意义?索性就不要这块玉了,摔了大家干净,……” 一下子将颈项上的那块玉给揪了下来,大脸盘子涨得通红,几步走到厅堂里没有地毯所在,高高举起,便要掷下。 林黛玉也被吓了一大跳,冯大哥就说过这位宝二哥最喜欢摔玉,要自己定要防着,怎地今日自己却忘了这一出? 探春也是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的要去抢玉,却听见厅堂外茗烟的声音陡然响起:“二爷,二爷,不好了,老爷叫你马上过去,脸色难看得紧!” 如同正准备引吭高歌的大鹅被人一下子给掐住了脖子,大脸盘子瞬间由红转白,握着玉欲摔的手也软耷耷的滑落下来:“可知道为何事?” “回二爷,听说是老爷听了那傅先生回来说今日大护国寺里啥辩论一事,老爷心情便不好了,……” 咯噔一声,贾宝玉如失魂落魄一般,跌坐在门边的椅子上。 谢谢兄弟们,今晚会继续万字大更求月票 转型艰难,超出老瑞想象,呃,总算是精品了,以前可从没考虑过这个,可见流失的书友兄弟不少,这也让老瑞很惭愧。 在书友群里随便抽了几个比较活跃的书友问了问,呃,五个里边三个都还没开看,理由都是要五十万或者一百万字才开始看,说这样才过瘾,老瑞无言以对,只能说老瑞的码字速度跟不上时代了。 不过就目前来看,老瑞自己写得还比较嗨,从昨天的万字大更也获得比较好的夸赞,书友也正在跟进聚集,嗯,老瑞会继续努力,每天九千字要力争保证,手顺一点就一万字,如果在发挥好一点儿,一万二也是有可能的,因为迟早要把月票和盟主的更补上。 嗯,明天据说有一个闪屏活动,主要是实现一些目标,比如三天得的月票数,打赏数和加入书单数,然后会有一些奖励吧,另外也还有四个神秘角色pk,相信喜欢本书的兄弟会感兴趣,到时候请积极参与。 既然加入历史行列,那么就要力争写好,就目前来说,哪怕成绩不尽人意,但老瑞觉得算是渐入佳境,希望兄弟们自动订阅,再把月票砸来! 这是老瑞奋斗的动力! 最后拜求支持!感谢从2003年一路走来支持的新老书友兄弟! 十七载,再出发! 乙字卷第四十二节人情练达即文章再三合一万字大更 冯紫英回到书院时,已经是擦黑了。 但看见周围簇拥上来的同学时,冯紫英就知道自己这才走一天,书院里估计又有不少新闻发生。 “紫英,山长回来了,专门交代,让你一回来就去山长那里。”陈奇瑜抢在郑崇俭和许其勋之前,抢先发话。 “哦,山长回来了?”冯紫英点点头,一边把随身背负的行囊取下来,早有许其勋接了过去。 “虎臣,袋里有些大护国寺的零碎,拿出来大家尝尝,咱们顺天府的人可能都不稀奇,但你们南边儿来的同学,如果没到大护国寺里溜达过,未必吃过这些小玩意儿。” 冯紫英已经习惯于心安理得的支使许其勋了,而许其勋似乎也习惯了这种默契。 囊袋拉开,一堆各色零食拿了出来,豌豆黄、艾窝窝和各色糕点小食,零七八杂一大堆,立即就把一大堆跟着进来的同学们目光给吸引住了。 “哟呵,紫英你可真是大财主啊,……”搭话的是傅宗龙,语气也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仲伦,这些小零食不值钱,这艾窝窝,几个钱儿就能买一堆,这豌豆黄也就是豆粉做的,能值几个钱?你是南方人,可能不知道。”郑崇俭有些看不过意了,帮着解释道。 陈奇瑜看了一眼替冯紫英分辨的郑崇俭,心中冷意更甚,他没想到这个和自己都是山西人的郑大章也开始维护冯紫英了。 许其勋倒像是没见到这一幕一般,微笑着拿着这些糕点分发:“来,一衷,方叔,非熊,道映,伯雅,大家都来尝尝,紫英,你今日去大护国寺了?早就听说那里葡萄园风景不错,啥时候我们也得去瞧瞧。” “放春假就可以去,到时候我请大家就在庙里尝尝里边的现做的饮食,那才叫一个鲜。”冯紫英也像是没感觉到什么一样,一边招呼大家,一边转过头来,“玉铉兄也尝尝,你们保德铁定没这个味儿,走,里边说去。” 冯紫英一边说,一边也笑着示意陈奇瑜进去说话,却把傅宗龙晾在一边儿。 陈奇瑜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既主动招呼了自己,还说笑了一句,然后还示意进去到里边说话,让他感觉很舒服,起码是在这一群人里对自己的尊重。 “那可不一定,我们保德有的,这顺天府里未必就有。”陈奇瑜微微点头,瞥了一眼脸色有些难看的傅宗龙,然后道:“仲伦,你也尝尝,你们云南可没这玩意儿,香着呢。” 王应熊大大咧咧的拿起一块,塞进嘴里,满脸笑容的大嚼:“紫英,那可说定了,春假我们可都得跟着你混,不吃遍京师城,我们可不回来。” “哟呵,非熊,你这个胃口我可受不起,能不能学着人家虎臣,斯文点儿,咱们都是青檀书院学子,你这架势,人家都还得要以为你是牢里边刚放出来的呢。” 打趣了王应熊一句,冯紫英也顺口来了一句。 “今日在大护国寺里遇上了文弱兄,他推荐可以尝尝这些,我琢磨着书院里兄弟们好多都才来读书没多久,书院里风纪又严,怕是没几个人尝过,就算是咱们顺天府里的,也未必尝过这大护国寺里的特产,就买了点儿来尝尝,一下子花了我三百多……” “三百多两银子?”周围人吓了一大跳。 “三百多两银子我都能把摊子连人都买下来了。”冯紫英逗着大家伙儿,“三百多文钱!” 大家轰然笑了起来,气氛也一下子活跃起来。 虽说大家大多出身贫寒,但是对能不远千里来青檀书院读书的,那种家中一贫如洗兜里半个钱没有的也没几个,大多数是属于那种小门小户的普通百姓家庭,但三百多钱说实话,也算不上什么。 这些东西真要太贵,大家可能也不会说什么,但就没那么放得开了,但只要几百钱,那就真的没关系了。 只有郑崇俭知道,这大护国寺里的这些零食,虽说也不贵,但也不简单,这么一大堆,少说也要一二两银子,绝对不是那什么三百文钱能买到的,他心里对冯紫英的推崇又多了几分。 看着旁边陈奇瑜还在附和着笑着,毫无觉察,郑崇俭也暗自摇头,这乙舍里边真要和这个小家伙斗心智,玩人情世故,恐怕都要被甩下几百步,包括自己在内。 但立马就有人听到了另外一个词儿,陈奇瑜猛然反应过来:“紫英,你说什么,文弱兄?杨文弱?崇正书院的杨文弱?” “嗯,是杨文弱。”冯紫英一脸淡然,“偶遇杨文弱和侯氏兄弟,还在大护国寺里葡萄园架子下,好好说道了一番。” 当陈奇瑜说出崇正书院杨文弱时,在场的人都反应过来了,震惊莫名。 京师三大才子,其他两位众说纷纭,有说是韩敬、练国事或者许獬的,有说是通惠书院的艾南英和钱谦益的,但唯独杨嗣昌是无人质疑的。 说来也是,京师三大才子,除了一个练国事算是北人外,其他几个都是不折不扣的南人,只不过像杨嗣昌、艾南英这些人都是寄籍在京师了,而其他几位都只是在京师里的书院读书罢了,但也冠之以京师才子。 “紫英,你和杨文弱他们说辩什么了?”别说是陈奇瑜等人,就算是一脸佛系的许其勋、孙传庭都兴致陡然高昂起来了。 这就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换了其他人,谁会有这么大兴趣? 京师三大才子欸,最名副其实名不虚传的就是他了,难怪大家都对他感兴趣,也幸亏杨文弱这厮早就有了婚姻,要么真的要迷倒京师城里官宦士绅们的小姐姑娘们。 “说辩就多了,但主要还是谈到了咱们各家书院的求实务虚风气,嗯,都对南边儿那些个崇尚清谈的风气不太满意,当然也论及了一些时政。”冯紫英轻描淡写的道:“他们也有一些想法,所以小弟回来也是准备要向山长和掌院汇报一下。” 陈奇瑜这才反应过来,山长交代过让冯紫英一回来就去他那里,怎么冯紫英一回来,所有注意力和话题都跟着他走了,全然忘记了还有这么一桩事儿。 脸上不喜不怒,齐永泰手指轻轻捻着茶盏盖子,目光沉静,内心却在琢磨着该怎么敲打一下这个家伙了。 窗外寒风渐浓,间歇已经开始飘起雪花。 这家伙还是步行回来的,这一点让齐永泰很满意。 以冯家的家底儿自然不可能家中没有马车,哪怕不送到书院门口,距离一两里地停下步行而来也说得过去,但此子却没有,而是一直从城里走到书院。 姑且不论其心思,但是其行为却绝对是值得赞许的。 论迹不论心,还是论心不论迹?齐永泰有些头疼。 但这家伙有时候却太放肆了。 或许是自己真的太放纵他了?还是这家伙真的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主儿? “紫英,你说我们是不是对你太宽纵了,以至于让你有些忘乎所以了?”齐永泰沉吟良久,方才启口。 “文宇兄和当时兄是我和官掌院专门邀请来讲学切磋的,嗯,他们难得北上一回,这样的机会,对于我们书院来说,也很宝贵,怎么你就替我们做主了?要搞什么登坛纵论,点评时政,你这是要把我们青檀书院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么?那也就罢了,可为何又要把崇正书院拉进来?” 冯紫英毕恭毕敬的站在窗前,半垂着头。 孤灯如豆,光焰摇曳。 齐永泰先前只顾着看书阅卷,没有理他,他也就很坦然的站在那里,没有半点局促不安,也没有半点骄矜不满。 就那么渊渟岳峙,十三岁少年竟然站出了一份三十三岁的气度,前世经常登台讲话那也不是白给的。 一听到齐永泰的话语,冯紫英就知道这一局成了。 冒险成功了。 这一局不在于官应震,而在于齐永泰。 扩大书院名声,提振书院影响力,官应震是一直不遗余力,而齐永泰则相对谨慎。 可能与齐永泰在山长这个位置上待不了太久有一定关系,但是冯紫英一直认为齐永泰不应当是那种惧于外界压力的人,否则他不会两度辞官。 关键在于齐永泰要怎么来看这件事情。 若是齐永泰只问者为何要搞什么登坛纵论,点评时政,那就有些麻烦,说明齐永泰不认可这种做法,可他后面又问及了为何要把崇正书院拉进来,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既然要否定这事儿,那无论崇正书院有无牵扯进来,都无关紧要了,但既然问及,说明齐永泰内心其实已经接受了可以搞这个登坛论政的设想,无外乎就是觉得还不那么完善,或者还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罢了。 揣摩心思一直是冯紫英的强项。 设身处地从对方角度来考虑利弊得失,这是最重要。 在向杨嗣昌提出这个设想时,冯紫英就已经把前因后果考虑周全了,甚至也考虑了如果一旦遭到否决,该如何补救。 但现在不用了。 “知错了么?” 见冯紫英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垂下头不做声,齐永泰嘴角掠过一抹笑意,但随即收敛无迹。 “弟子知错。”冯紫英老实回应。 “错在哪里?”齐永泰追问。 “弟子错在过于自负狂妄,先斩后奏,……”冯紫英抬起目光,坦然回望。”你就这么肯定我会认可此事?”齐永泰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书卷,他要好好考考对方。 “嗯,弟子狂悖,揣摩山长和掌院心思,那等情况下,便擅作主张了,但弟子一心为书院,此心可照……” 摆摆手打断对方的话头,齐永泰正色道:“把你的理由说足说够,若不能说服我,这青檀书院你也就不必在呆下去了。不要以为你那点儿小心思大家看不懂,也不要以此小看天下人,小胜靠智,大胜靠德,若是一味揣摩人心,必招反噬!” 齐永泰温润淳和的目光落在冯紫英脸上,语气并不严肃,但是却让冯紫英悚然而惊,一时间不敢言语。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小看这个时代人的智慧了。 或许他们由于时代原因在某些方面的见识不如自己,但是绝不代表他们在人情世故和观风辨势的能力上就差了。 相反一辈子浸润在这其中,他们的政治嗅觉甚至更为敏锐而犀利,远胜于自己这个半吊子。 见自己的敲打,算是起到了一点作用,齐永泰也不为己甚。 此子机敏聪明,却又格外深沉老到,诸般表现集于一身,的确是一个妖孽般的人物。 齐永泰觉得只能用“妖孽”这样一个词语来形容。 先前乔应甲对此子的形容他还觉得言过其实,但现在齐永泰甚至觉得远远不足以描述此子。 “说吧,理由,你是怎么揣摩我和东鲜心思的?你都敢这么说,怕也是笃定得紧吧?” 说内心话,齐永泰还是很期待这家伙再表现一番的,每一次表现都能给他一些新的启迪和感悟。 “山长,弟子是这么想的,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都是当代文坛大儒,特别是在南方士林名声更大,此次北上固然有山长和掌院相邀讲学之因,但弟子以为恐怕也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在其中,……” 齐永泰目光微动,面色不变,但心中却涌起巨澜。 此子难道连这一点都看穿了? 或者说都能觉察到? 还是有人点拨? “哦?讲。” “他们是士林大儒,但和山长一样,也是官身在身,不过暂时蛰伏罢了。”冯紫英没有客气,“山长能看到的,他们也能看到。” “唔,你觉得他们也是有为而来?”齐永泰面无表情。 “或许有一窥上意之心,抑或有浑水摸鱼之意,又或者就是寻找机会。”冯紫英淡然道:“但弟子相信这讲学论道肯定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否则很难解释去年到今年这么久,邀请多次都迟迟不来,恰恰是皇上一有动作他们便坐不住了。” 妖孽,绝对的妖孽! 齐永泰按捺住内心的震惊,盯着对方:“紫英,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 齐永泰绝不相信对方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回山长,有些是弟子与父亲日常交谈中了解到的,有些是乔公无意间提及弟子自己揣摩的,还有今日弟子与即将赴任山东的沈公也有交谈,沈公对弟子亦是十分提点,……” 齐永泰知道沈珫与乔应甲有旧,此番沈珫到山东任职,亦有乔应甲出力。 看来乔应甲还真的把冯紫英当成了衣钵弟子在传授啊,齐永泰稍稍释怀。 但即便如此,此子在某些方面的嗅觉和领悟能力也相当骇人了,这让他想起了历史上的某些人,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就有天生适合入仕从政的这类人。 经义浅薄,不通诗赋,却又在这方面领悟力这么强,不得不说这家伙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换到前明,甚至前二十年,他都没戏。 嗯,那句与西园学子,与许獬的对仗,说实话,齐永泰真看不上。 不过是临场机变拿出来,气势够足,应付得当而已,但若论文字,很粗浅一般。 “那你拉上崇正书院是何用意?”齐永泰径直问道。 “山长,众人拾柴火焰高,崇正书院不算我们的敌人,尤其是和您更不是敌人。”冯紫英很平静,“两位先生来讲学论道,当然是好事,和而不同,求同存异,这是我们大周朝士林文臣的惯有风格,但现在好像有些走偏了,尤其是南方……”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和崇正书院合作?”齐永泰眼睛微微眯缝起。 “不,我们寻求志同道合者,而非囿于地域或者某个书院。”冯紫英轻轻一笑,“弟子相信山长其实早就有主意了,何必要逼弟子来献丑呢?弟子也是今日灵机一动,想起了那日山长和我谈的,学做人,学明理,不必想太多,天下都去得,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不敢阐明自己的态度呢?” “阐明自己的态度?”齐永泰微微一震,似乎自己这一段时间一直有些没琢磨透的东西就被这个家伙一下子给点穿了。 “是啊,没有态度,看似谁也不得罪,谁都能走到一起,但在朝中,或许就是没有人可以信任您。” 冯紫英轻飘飘的话在齐永泰心中轰然炸响。 没有态度其实就是没有原则,没有底线,这种人不也是自己最看不起的么? 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你能指望人家看起你? 齐永泰的眼神越发深邃阴谲。 “紫英,你是觉得我该……” “不,不,……”没等齐永泰说出最后半句话,冯紫英已经打断对方:“山长,弟子听乔公经常说一句话,他做事对事不对人,只对朝廷,我觉得很好,……” “……,我们表明态度,那也是只对事不对人,只针对某种风气,不对具体人和事,嗯,再说明一点,那就是怎么做对朝廷有利,对百姓有利,那就支持和坚持去做,谁支持,谁反对都不重要,无外乎就是您再辞官或者罢官一次嘛。” 齐永泰心中热血激情一下子就被冯紫英的话给点燃起来,重重的点了点头,“说得好,对事不对人,汝俊说得好,对朝廷有利,对百姓有利,那就去做,这官不官的,倒也……” “不,山长,虽然说居庙堂之高和处江湖之远对您来说可能都能坦然面对,但这是您以君子之风来看待,可如果站在对朝廷对百姓负责的角度来,那么您有这份仁心和能力却又不愿意去做可以做到的事情,那就是违背了读书人的本心本意了。” 冯紫英看着对方,“所以《三国演义》里有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弟子以为可以添上一句,事在人为,您去做了,努力了,那么肯定会比你不去做或者放弃了要好得多!” 齐永泰已经麻木了,对这个家伙嘴里不断冒出来的各种观点想法已经有些习惯了。 但不得不说,这番话说中了自己心事。 见齐永泰默默点头,冯紫英这才又道:“山长的心思大略能猜测到一二,其实这一次讲学论道,未尝不是一次机会,他们想要来干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我们可以借助他们的北上表明一个姿态,甚至可以把声势做得更大,让崇正书院也加入进来,可以吸引更多地志同道合者,更鲜明的表明您的态度,哪怕您日后离开书院,亦可有浓墨重彩的一笔留下,对我们整个青檀书院的将来来说,也都会起到一个引领和激励作用。” 齐永泰站起身来,在堂内来回踱步,却不言语。 良久方才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紫英,你考虑得如此深远,想必也有一番策划了吧?” “弟子不敢,的确和杨文弱有些计议,弟子觉得崇正书院也意欲借此机会来一振声势,倒不妨携手合作,也顺带把咱们的辩论大赛也加入进来,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肯定不会只有他们两人来吧,多少也会带一两位得意门生吧,正好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青檀学子的风采,。…… 冯紫英的想法更宏大,他要把这一回辩论大赛和南方士林大儒来书院讲学,以及与崇正书院联手来办这场登坛论道的活动合在一起,这样可以最大限度提升青檀书院影响力,同时借这个机会最大限度的向有些人表明态度。 把整个设想一一详细介绍,齐永泰也为之叹服。 十三岁的少年能做到这一步,怕是绝大部分人三十岁都未必能做到吧? 齐永泰越看越欣赏此子。 难怪外边都传言乔应甲有意要招此子为婿,但他却知道乔应甲虽有二女,但一女早就出嫁,另一女也早就订婚,马上就要出嫁了,但也足以说明乔应甲对此子的青眼有加了。 “若是此事交与你去办,你能做好么?”齐永泰站住脚,背负双手看着窗外。 “承蒙山长看重,但弟子以为还是要西园师兄来负责更好,弟子愿跟附骥尾……”冯紫英大喜过望,终于成了。 看见冯紫英消失在门外的身影,齐永泰神色复杂。 即便是没有冯紫英的这一突兀之举,其实齐永泰也已经在考虑这场讲学论道该如何来运作了。 青檀书院不仅仅是一座书院那么简单,它更是一个标志。 缪昌期和朱国祯来干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汤宾尹把韩敬送入青檀书院而非崇正书院意味着什么? 那都是有所想有所图的,齐永泰不指望每个人都能很纯粹,有各自的想法和欲望也很正常。 这场讲学活动一旦演变成南北士林盛会,必定会吸引到更多地目光,这也是齐永泰所期望的,只不过他先前还一直有些忐忑和犹豫,却被冯紫英一下子帮自己挑破了。 无数有心人都会关注,甚至会掺和进来,他们有的人会趁此机会昭示什么,也有的人会借此机会考察考验什么,总而言之,这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舞台和试金石。 “如何,紫英?”踏出山长的公房,月色溶溶,看见同舍们关怀的眼神,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暖。 虽然他也不确定这种关怀里边有多少是为自己着想的,但他觉得起码像许其勋、郑崇俭和孙传庭还是可以信赖的。 毕竟他们也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自己也不用随时以过来人那种三四十岁的心态该来琢磨他们。 范景文和贺逢圣也来了,显然他们也听到一些什么,只是自尊和矜持让他们距离稍微远一些。 “梦章兄,克繇兄,你们也来了?”冯紫英挥了挥手,“一起进来吧,正好可以说说情况。” 范景文和贺逢圣的感觉都很复杂。 自从这个小家伙一来,似乎就夺走了他们俩许多风头,但不容否认的是他的确带来了很多改变和新东西。 陈奇瑜再也不以乙舍首领自居来和他们别苗头了,心思都放在如何与冯紫英争夺乙舍的领导权上去了,这一点大家都能看得到。 甲舍这边的影响力在急剧下降,嗯,他们这两位甲舍“领袖”的光环也日趋暗淡,尤其是在那一日许獬来“挑战”之后。 但不容否认的是整个东园这边的影响力和地位却扩大和提升,尤其是在山长、掌院和西园师兄们心目中。 冯紫英用这场辩论大赛一下子就把整个东园的心气给凝聚起来了,而在此之前,范景文和贺逢圣其实也力图做到,但未能实现。 冯紫英没多少废话,很简单把情况作了介绍。 整个宿舍里又成了一片兴奋欢乐的海洋。 大赛预赛在即,本来就已经够激烈了,现在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讲学则要上升为登坛论道,甚至崇正书院也要加入进来。 这一下子就让本来是只是一个书院内部活动上升到了整个顺天府和北地,乃至整个大周士林的高度了。 都是精英人物,尤其是范贺二人比乙舍这边要大几岁,对很多事情认识更深刻,自然明白这里边蕴藏着什么。 连杨嗣昌都如此看重,他们岂能不清楚这里边对自己未来的影响和益处? 缪昌期、朱国祯加上汤宾尹,随便哪个只要高看自家几分,甚至对自己的一个评价态度,未来在大周士林名声都要不一般。 做官和做事,对于这些年轻学子们来说,做官无疑更重要。 在他们看来只有更好的位置,才能容他们发挥更大的余地,而没有平台,那便一切休提。 而做官的前提就是要秋闱春闱大比一举中式。 并不是所有的学子都能中进士中举人,即便是青檀书院这样的学府。 每科能中进士的学子那么几个,而七八十号参加秋闱的学子,能中举人的,也不过十之二三。 而过了秋闱春闱大比关也并不意味着你在仕途上就可以一帆风顺了,无数进士举人,蹉跎二十年依然在某个州府里边徘徊徜徉,这种情况比比皆是,这固然和自身能力有关,但很大程度也还是和缺乏人脉与士林声望的缘故。 而这一次无疑就是结交人脉和提升声望的好时机。 说不定某年某位座师房师甚至同年同学坐在了吏部或者都察院某个位置上,一个印象就能让其想起你,然后一切就顺理成章的杀出重围。 好吧,这种情况很少,但如果能因为这一次活动结交更多人脉,或者让自己博得山长、掌院乃至其他士林大家的认可,无论如何都会对未来十分有益的。 烛光下,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庞,一双双激情绽放的目光,都代表着众多学子们内心的期待。 冯紫英能理解这份急迫心情。 前世中自己在仕途上奋发向上时,一位领导给自己一次勇挑重担独当一面的契机,给自己一个陪同大领导视察考察的机会,那自己不也一样兴奋得彻夜难眠,盼望着能藉此机会一跃化龙? 真的是古今一也,谁都需要机会,但你要有这份能力,更要能抓住机会。 当然还得要有人给你这个机会。 现在齐永泰把这个筹划权几乎全权授予了自己,并不代表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一切按照自己的意见来办。 西园那边肯定要考虑进来,而且担纲主角,但是一些重要配角却可以在东园产生。 “各位兄长,咱们先回去,这边儿我还要到西园去和简与师兄、君豫师兄、行周兄一起商议一下,嗯,就请梦章兄和克繇兄代表我们东园过去,……,请兄长们放心,既然辩论大赛都被我们东园拿回了主动权,这一次也一样不会让兄长们失望,……” 一份安慰留给了留在东园这边的同学们,冯紫英与范景文、贺逢圣两人便直接前往西园,他相信此时西园那边也应当得到了齐永泰的嘱咐了。 “梦章兄、克繇兄,走这边。” “啊?”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有些纳闷儿,西园不是走这条路。 “咱们先向掌院汇报一下我们的想法,然后借着到掌院那边这段路,我们先商议一下,然后征得掌院同意,就可以和西园那边的师兄们好好谈谈了。” 范景文和贺逢圣相顾失色,戛然止步。 他们都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官掌院的感受,虽说这种大事情肯定是山长和掌院商议过的,但是他们商议过并不代表你就可以绕过他了。 这是一个姿态,一个态度。 自己未曾想到,但是这位小师弟却早已经想到了,这就是差距。 范景文和贺逢圣心中百味陈杂,但冯紫英却像是没看到他们脸色变化一样,依然平静的道:“走吧,我估计官掌院也等着我们了。” 果然,冯紫英三人抵达官应震公房时,房内灯火通明,官应震正好整以暇的等候着。 范景文和贺逢圣心中都是感慨无比,料事如神这个词语怕真的是可以搁在这位小师弟头上了。 官应震并没有多问,只是简单的听取了冯紫英的汇报和范景文、贺逢圣的补充,就爽快了认可了这一粗略方案。 走出掌院公房时,范景文和贺逢圣都下意识的落后了当先而行的冯紫英一步。 他们都不得不艰难而痛苦的承认,人和人之间是有差距的。 先前总还觉得这一位是侥幸,是运气,是贵人扶持,但现在他们得承认,那些因素或许有,但绝非主因,这一切都绝非侥幸。 西园的师兄们对冯紫英带队前来似乎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而且商议也进行得很顺利。 韩敬不参加,原因很简单,霍林先生,也就是汤宾尹是他业师,怎么都需要避嫌。 练国事和冯紫英也分别代表西园东园来筹办这一次活动,练国事为主,冯紫英为辅。 下边要设立四个小组。 一是筹划组,自然是练国事来负责,冯紫英除了自己,还推荐了宋师襄,而练国事则推荐了曹文衡、蔡懋德加入。 二是协调组,冯紫英自己来负责,练国事推荐了宋统殷和罗尚忠,冯紫英则把王应熊、吴甡加入了进来。 三是接待组,许獬负责,他在江南士林中颇有名气,认识人也多,所以他来负责,初步确定西园方震儒、东园范景文、陈奇瑜、方有度几人加入。 四是后勤组,这个组可能活计最是繁复,就是干活儿,冯紫英推荐了贺逢圣来负责,郑崇俭、许其勋、孙传庭来协助。 冯紫英的这种规划建议简便易行,调理明晰,任务清楚,各自负责一片,有什么大问题,大家就在一起商议。 练国事很欣赏冯紫英的实干能力,只是一炷香功夫就能拿出这样一个细化建议来,而且还可以和辩论大赛的筹办工作结合起来。 “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参加东园组队了?”练国事微笑着看着冯紫英道。 月色如水,二人并肩而行。 应该说整个书院里,学生中,冯紫英对练国事是最欣赏的。 无他,踏实沉稳,堪为楷模,而郑崇俭和许其勋都有些类练国事,所以也最为冯紫英信任。 相比之下,韩敬、许獬虽然文采风流远胜于练国事,但却失了几分做事的本心。 范景文和贺逢圣忠勇刚锐,陈奇瑜果决敏锐,傅宗龙、王应熊桀骜,宋师襄、方有度灵动机变,应该说都各有其长,但是冯紫英还是最喜欢像练国事这样的性格。 因为他很清楚,未来大周官场做事的就是需要这种性格的官员的,踏实务实,沉稳坚韧,否则以大周现在的情形,真的很难扭转局面了。 “君豫兄不也不参加么?”冯紫英坦然一笑。 “口才辩才非我所长,愚兄上阵反而会拖累西园,你可不一样。”练国事深深的看了冯紫英一眼。 “君豫兄,您觉得小弟是不是风头太盛了,何况我的口才辩才也一般,在舍里我可是经常连方叔都辩不过。”冯紫英摇摇头,“东园不比西园,很多人都希望借此机会展示自我,而小弟好像没有必要去争这个了吧?” 坦荡自信,大将风范,练国事心中暗叹,此子十年之内必定鱼跃化龙,前程不可限量,难怪乔公如此期许。 “紫英,或许此事盛会之后,你该好好静静心了。”练国事站定,面对这山坡对面黑魆魆的夜空,转过身来,郑重其事的道。 “哦?君豫兄为何如此说?”冯紫英有些惊奇。 “愚兄知道你在时政策论上极有优势,但是你要明白春闱固然看重时政策论,但是其撰写文字依然需要厚重的经义根底来体现,我看过周教谕给你布置的墨卷,你的立论看点都很精辟,但是在用词造句上依然还欠缺一些火候,……” 练国事的话让冯紫英更为吃惊,他没想到练国事会去看自己在周朝宗那里的卷子。 几乎每隔一天他都要交一份卷子,然后周朝宗就行点评批阅,让自己重新回炉,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严格说来,这样有些投机取巧了,并非从根本上来提升经义根底,而是更狭窄更具针对性。 但没办法,只有区区两年时间,要一下子把水平提升到人家十多年的功底水准,哪有那么简单? 所以就只能采取这种方式,也只有周朝宗才敢用这种方式,或者说冯紫英才敢接受这种方式。 “我知道周教谕的对策,但我建议你还可以看一看读一读我们西园这边一些同学写的卷子,不必太高深精辟,因为策论这一块你有优势,而是浸润进入这种氛围,让你慢慢适应这种写法,这样久而久之你就能习惯性的用这种笔调来写东西,届时这也有助于阅卷房师的第一印象,……” 冯紫英猛然明白过来,练国事其实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一味的去写,而应该通过大量阅读培养一种感受。 这样结合着周朝宗的训练,可以尽快形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写作风格,而往往阅卷房师在第一印象上佳的情况下,就能获得很好的加成。 “君豫兄,谢谢您的提醒,我明白了。”冯紫英眨眨眼,“你刚才是说春闱?” “紫英,你不会是连后年过秋闱的信心都没有吧?”练国事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愚兄希望能看到你和愚兄一起在下科春闱上榜上提名,届时我们兄弟共谋一醉!” 乙字卷第四十三节波谲云诡 伴随着被整个京师城炒得沸沸扬扬的南北讲学论道会日益临近,很个个京师城里对这场盛会的期待度也一下子热切起来了。 无论是士林中人,还是城中官宦,亦或是朝中大臣,都对这样一个原本只是两个南方士林的代表北上赴青檀书院讲学的事情骤然演变成这个规模这个声势既感到震惊,又有些期待。 当然也还有更多的复杂情绪,每个群体不一。 士林自然是欢呼雀跃,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经义论述探讨机会,城中官宦士绅也不无期待,这样的盛会也更能凸显天之脚下皇城根儿的不一般,年前能有这样一个盛会,足以彰显大周文风之盛,但朝中大臣们则是在觉察到了这里边的一些不一般。 “去请楚先生和汪先生过来。” 暗紫金色的长袍外裹着一件华丽精美的狐腋裘,男子斜靠在宽松的熊皮大椅中,望着窗外出神。 “参见殿下。” 两个老者一胖一瘦,联袂而至。 “免礼,楚先生,汪先生,你我相交数十年,便是孤在位的时候亦是这般,但当下孤不过是一闲散人,不必如此。”男子起身走下台阶,柔声道。 “礼不可废。”楚姓老者拱手一礼之后摇头,“鄙人和可祯知道王爷好意,但相交多年,也不必在意这等虚礼,王爷也一样不必在意。” “唔,既如此,那孤也不矫情了,坐吧。”男子鹰眉虎目,日角隆准,唯独嘴唇薄了一些,削弱了气势。 “殿下这么急招我们前来,可有要事?”楚姓清瘦男子捋了捋山羊胡子,似乎已经料到了一些什么,“可是青檀书院、崇正书院与白马书院、崇文书院的讲学论道之事?” “二位先生也知道了?”虎目男子微微点头,“这等盛事倒是也不多见,但孤总觉得此事不像那么简单,据闻齐永泰和官应震早就邀请了南边,但是一直迟迟未行,却等到这个时候来,先生是否觉得其中有蹊跷?” 两个老者脸色都严肃下来。 王爷的心思他们早就知晓,这两年间若非二人劝诫,只怕也早就静极思动了。 明知道这是一趟火中取栗的危险活计,但此时二人也早已经上船,难以下船了,再说了,在窥测到某些东西之后,他们也觉得此事并非毫无希望,或许这就是机会。 “王爷,您觉得哪里有蹊跷?”楚姓瘦削老者沉吟了一下,“当今太上皇龙体康健,皇上纵有一番心思,怕是也难以在此时轻举妄动吧?皇上的性子王爷您还不了解?” 虎目男子轻蔑的冷笑,粗壮的手掌在熊皮上轻轻摩挲。 “都说老四是个隐忍的性子,现在倒也当得起,但越是这般,孤倒是越坐卧不安,不趁着父皇还在,难道孤就在这里坐以待毙?老四的心思孤知晓,他现在占着大义名分嘛,只要把父皇安稳送终,自然水到渠成,可是父皇现在身体如此康健,只怕他的隐忍也未必能一直持续下去吧?” 此话不好应答。 楚姓老者和汪姓老者都低头沉默不语。 “孤知道你们的心思,希望老四自己露出破绽,父皇自然就有心,但老四身边也有高人啊。” 虎目男子站起身来,背负双手,踱步一圈,回到熊皮椅边上,按着椅背。 “孤就怕老四用这种润物无声的方式,慢慢不动声色的吸引这些人的支持和投效,父皇还是年龄大了,有些事情看不清了,到那个时候,他纵然有心,但也未必有那个决心魄力了,而且……” 话没再说下去,但楚琦和汪梓年都明白,到那个时候武勋们,还有执掌着京师城军权的大臣武将们,还会听太上皇的么? 还敢陪着太上皇一起冒险么? “殿下,可是现在皇上那边很安稳,并无其他举动,纵然有些举措,那也是太上皇允了的,甚至太上皇也很认可,这般情形下,其他人未必会……”楚琦忍不住道。 “那孤就只能这样枯守在府里边数日子?” 有些阴戾暴烈的气息几乎要从胸中一涌而出,曾经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现在自己却只能依靠别人的施舍,甚至要靠人家犯错误自己才有机会,想到这一切,他便难以忍受。 “王爷,还需镇之以静啊。”楚琦轻轻叹了一口气。 “哼,镇之以静,恐怕老四就希望我一直镇之以静,让他可以不慌不忙的行事吧?”虎目男子冷笑,“给王子腾加了兵部右侍郎衔,这是示好王子腾,还是做给父皇看啊?王子腾这段时间东奔西走,是觉得心有不安呢,还是觉得需要在老四面前表现一番呢?” “还有甄家,他们今年的银子为什么还迟迟未送到?是不是觉得老四要对他们网开一面了,不需要孤了?” 这些话太过于直白露骨,让楚琦和汪梓年都忍不住皱眉不已。 财务这一块还是汪梓年在管,他忍不住解释道:“王爷,甄家现在也有难处,江南那边情况不太好,据说海贸一事受阻,宁波那边迟迟没有进展,加之林如海那边卡得很紧,没有太上皇的亲笔谕旨,甄家也没办法。” “这个林如海,枉自本王还在父皇面前一力替他保荐,他就是这么回报本王的么?”虎目男子暴怒起来,“当年没有本王,他那点事儿,早就该被褫官下狱了,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殿下,眼下不是考虑此事的时候,林如海在士林中虽然声誉一般,但是他在太上皇心中还是有位置的,而且他对甄家也没有过分苛求,只是这甄家……” 汪梓年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掂量着什么。 “殿下或许可以私下派一精细人选去江南那边摸一摸底,我觉得甄家好像有些问题,虽然我也知道那边日子不好过,但也不至于如此才对,派去的人也是语焉不详,说不清楚。” “哦?”虎目男子顿时一惊,转过身来盯着汪梓年,“汪先生,你是说甄敬德在捣鬼?还是……” 汪梓年脸色有些难看,这是他负责的这一块,却出了问题,虽然责任不在他,但明显主君不满意了。 “殿下,盐政这一块虽然利润丰厚,但是盯着的人太多了,上半年杨鹤巡按浙江,路过清江浦,据说他和乔应甲就预谋要弹劾浙江布政使司和两浙都转盐运使司,认为当地盐政败坏,官商勾结,对朝廷盐政税收破坏极大,……” 甄家在南直隶和两浙都有很大势力,但南直隶在南京眼皮子下边,也是甄家的根基所在,甄家也还有些顾忌。 两浙那边甄家就没那么多顾虑了,所以这里一直是收益最大的一块,但没想到杨鹤这厮巡视两浙,居然盯上了这一块。 “杨鹤为什么盯上了盐政?”虎目男子便是义忠亲王,狐疑的看了一眼汪梓年,“盐政那该是两浙巡盐御史的事情吧?什么时候轮到他巡视地方的御史去过问了?” “殿下,杨鹤这些御史哪里会管这些?”汪梓年苦笑,“他从江北到江南,看到两淮那边没啥合适的靶子,林如海这方面还是做得很好的,对比两浙,自然就想要找些茬子好作政绩啊。” 义忠亲王迟疑了一下,“这厮莫不是后边有人指使?是谁让他出两浙巡视的?” “这是每年都察院例行巡视,只不过杨鹤此人做事认真精细,所以……”汪梓年叹了一口气。 “那两浙那边今年的收益……”义忠亲王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了。 这上上下下开销很大,要花心思拉拢人心更是海量的银子使出去,若非如此,凭什么人家还会支持你这个过气的亲王?纵然有父皇庇护,但也绝无这么热心了。 “怕是不能指望两浙私盐这一块了,不过甄家应该还有其他门道。”汪梓年脸上掠过一抹阴狠之色。 义忠亲王皱了皱眉,“可祯,你尽管去做,甄家那边若是不听话,那孤便手书一封过去,哼,别只想着捞好处,该他们做事的时候便给当缩头乌龟了,天下有这般好事?” 见王爷没有问自己什么门道,汪梓年内心却有些黯然,这等脏事儿自然只能是自己去做了,但自己若是不去作,又该谁去? “楚先生,那这一场士林盛会,你觉得背后有没有一些其他味道?”重回话题,义忠亲王心思更盛。 楚琦已经明白王爷的意思,但是这事儿却不好那么操作。 士林中素来与皇家不太亲善,除非皇上,其他皇室宗亲历来都不受士人文官的喜欢。 科道言官们最大的喜好就是喷皇室宗亲和龙禁尉,甚至龙禁尉都还要排在皇室宗亲后边,当然他们喷归喷,只要皇帝留中不理,自然也就没趣了。 义忠亲王是想要和这事儿拉上关系,以便于提升自己的知名度,或者说美誉度,继续为自己造势。 应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大周天下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的天下,士林文官一体,如果能获得文官们的青睐,那无疑为日后做很多事情打开了一道门。 但文官或者说士林会接受这种明显要套近乎的姿态么?皇上又会容忍这种行径么? :。: 乙字卷第四十四节各取所需,各有所图第二更求月票 见楚琦和汪梓年二人都是沉默不语,义忠亲王张惇也知道这事儿不容易。 楚琦和汪梓年都算是士林中人,但他们两人皆不是进士出身。 楚琦还算考起了一个举人,而汪梓年则只是一个秀才。 当然正因为这个因素,二人才能被自己私人延揽入府,否则真的是进士出身,除非自己当了皇帝,基本上不太可能为自己卖命。 缺了进士这个身份,你要想在士林里边折腾起一些动静来,就很难了,没人会把你打上眼。 当然也并非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但的确很难,而且效果未必好。 “楚先生,你有什么办法?”只能点名了,张惇吸了一口气,“昨日孤去给父皇请安,提到此事,父皇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应该大力弘扬,嗯,孤有意代替父皇去……” 楚琦眼睛一亮,如果打起了太上皇的名头,那这件事情就要好办许多了,否则单以义忠亲王的名头,肯定不会受到欢迎。 见楚琦脸色微动,张惇知道有门儿了,满脸诚挚的道:“孤知道士林中人不太喜欢和皇家扯上关系,不过孤也是一个爱读书之人,仰慕士林大贤,听一听大儒们坐而论道,不为过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楚琦也知道自己是难以拒绝了,沉吟了一阵才缓缓道:“我前几日里和我两位昔日同窗好友在一起饮酒,一位是太常寺丞,一位是国子监博士,或许我可以通过他们……” 京城居不易,不是每个官员的生活都能十分滋润的。 很多人全家老小就靠着一人薪俸过活,如果家境较差,且没有其他营生收入,如果再有一些其他开销,比如纳妾,儿女较多,又或者喜欢去酒楼饮宴,戏楼听戏,甚至去青楼,那就难过了。 免不了有些耐不住清寒的,就要寻些其他门道营生,那么和一些达官贵人乃至商贾人家搭上关系,充当一些类似于清客门人一般,帮忙说和处理事情的人物也就应运而生了。 这等人如果非是士人官员,而处于下层,那么就是这个时代的黑涩会,称之为光棍或则剌虎,当然如果是士人官吏,那就要光鲜许多,处理事情也要方便许多。 京师城百万人,哪行哪业不衍生出一些灰色黑色的细分门道?王熙凤都还能承揽诉讼挣钱呢。 “楚先生,你去办,先支一万两银子去办,不够再支。” 张惇知道这种事情没有深浅,需要很多人来帮忙造势,牵扯到文人墨客士林中人,还得要通过各种委婉含蓄的渠道来处理,花销肯定不会小。 比如替某个文人纳个妾,买两个奴婢,替某个士人喜欢的青楼魁首赎个身,置办点儿营生,轻轻松松几千上万银子就得要花出去。 但该花的银子就得花,否则日后留着银子却没了性命,那何苦来哉? “那行,那这事儿我就去办。”楚琦点点头,应承下来,银子是小事,关键在于有太上皇的名头了,“对了,王爷,听说太妃从永寿宫招了一个女史进宫到她那儿去了?” 张惇猛然一惊,“怎么,楚先生,你觉得这有问题?” “王爷,听说那女子是荣国公贾家的嫡女?几年前就进宫当女史了?”楚琦脸色平静,但是越是这样,越是让张惇感到事情不一般。 “有五六年了吧,是荣国府贾政之女,贾政在工部当员外郎。”对勋贵这些家庭,义忠亲王还是很熟悉的。 “那太妃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楚琦脸色冷淡。 张惇迟疑,“楚先生,你担心太妃有其他想法?还是担心父皇……,不,不可能,父皇不可能听信太妃之言,孤觉得……” “殿下,小心无大错。”楚琦摇摇头,“太上皇或许可以不在意,但殿下您不行,这也许就是一个开头呢?一旦某一天太上皇大行,也许我们会在懵然无知的情况下,就变天了,甚至太上皇尚未大行,也一样有此可能,那个时候,我们怎么办?” 张惇脸色很难看,手按在熊皮大椅上,嘴唇微微颤动,“不,不会,不会有那一天,父皇……” “殿下,所以我们要未雨绸缪,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些可能存在的漏洞和可能,我们都要考虑到,防范好。”楚琦拱了拱手,“属下先去了。” 一直到楚琦和汪梓年消失在门外,张惇才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两名贴身侍卫可以退下了,自己则无力的坐在了台阶上。 楚琦的担心并非无因,父皇当然无所谓,无论是谁,都是他的儿子。 他年事已高,无论是自己还是老四坐上这个皇位,对他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了。 但老四坐稳这个位置,一旦父皇大行,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只怕圈禁至死都是轻松的了。 换了自己也一样,不可能让老四轻松。 现在父皇身体还行,手里边也还能控制大局,老四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是先天优势,所以他可以忍,可以熬,可以等,可以拖,但自己呢? 如果连父皇身边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另谋打算了,甚至向老四靠拢了,自己就真的危险了。 不,他不能容忍这种局面的发生,一定有办法可以遏制这种情况出现,甚至可以逆转。 想到这里,张惇又振作了一下精神。 不能无所作为,得动起来,就像这一次四大书院讲学论道一样,对提升自己的形象和威望便大有帮助,下一步还可以获得士林文臣们的好感。 ****** 把活计一一分派下去之后,冯紫英反而没有那么忙了。 看着自己周围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冯紫英很有点儿前世里担任领导的感觉。 各负其责,各管一片,自己负责协调组,主要是和崇正书院对接。 齐永泰和官应震与崇正书院那边山长、掌院进行了对接之后,就把具体事宜全数甩给了这帮学生了。 他们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对书院学生最好的锻炼机会,尤其是在具体事务的操作上,他们可以最亲身的体验该如何做,会出哪些问题,而又该如何应对。 四个组也最大限度的吸纳了书院里的精英人物,哪怕还有所遗漏,但是也可以临时加入进来,贡献一份力量。 “克繇兄,这个木台要考虑一下方向,不能迎着阳光,因为咱们也不确定那天的天气,也不能背着阳光,同学们都坐在下边,如果眼睛都睁不开,那可就出丑了,……” 冯紫英很耐心的和贺逢圣他们交换着意见,提出建议。 “还有,可能要考虑在上边搭一层木架,以便于可以敷设布幔,诸位大贤莅临,在这一坐一两个时辰,万一下雪,我们可以在雪地里忍着,可不能让师长尊者们也如此,……” “这一点紫英我们已经考虑过了,这后边我们也准备设立一排屏风,能为师长尊者们挡风,……” 贺逢圣做事还是很认真,又有郑崇俭、许其勋、孙传庭相助,把整个东园这边的其他同学都调动起来帮忙。 当然真正的活儿还得要专业的木匠和杂工们来干,无论是年龄还是经验上,他们都承担不了,只能打打下手。 “那这一次花销不小啊。”冯紫英笑着道:“这还得要黄土填路一直到六郎庄上,这一段得有两三里吧?我看还在用牛拉着石碾子反复碾压,我就提了一个建议,路敷设这么宽,还要碾平,这花销就大了,……” “紫英,还不是你的建议?”贺逢圣没好气的等了他一眼,“你说可以发布消息,宣传一下,肯定有人会来支持这个活动,果不其然,这一宣传,立即就有不少人来问,然后山长和掌院他们就接受了一些书院出去已经入仕的同学捐赠,……” “这么热心?”冯紫英乐了,看来这种情形和后世也差不多嘛,不过青檀书院还算是有些操守了,只接受本书院出去的同学捐赠。 “你别小看,就只算是近十科的秋闱春闱,我们书院走出去的举人起码有上百人,进士也有四五十人,其中固然有不少仍然清贫,但是也有不少本身家境不错的,比如像你这种……” 还有一句隐藏的话,那就是出去之后混得不错的,家资丰厚起来了的。 话说回来,真要当到正五品以上的官员,要说家底儿没几个,谁都不信,当然类似于海瑞那种是个别另类。 贺逢圣瞥了冯紫英一眼,见他没有任何不悦,这才继续道:“实际上也还有一些不是我们书院出去的,他们也很乐于支持这场盛会,他们也只是希望获得一些能入场观摩和旁听的机会,山长和掌院他们也还在斟酌,……” “这是好事啊,扩大咱们书院影响力,虽说咱们书院一直是抱着宁缺毋滥的标准来招人,但范围还是太狭窄了一些,我和山长也建议过,标准不降,但是范围可以在宽广一些,像两广、云贵川,乃至辽东和一些蛮荒边地都可以纳入进来啊,有教无类嘛。” “嗯,山长和掌院他们也在商议这个想法,也征求了我们的意见。” 贺逢圣颇有些自傲,这说明山长和掌院还是很看重他们的,当然没法和这个提出建议的家伙比。 “克繇兄,这场盛会必定会极大的提升我们青檀书院的影响力,尤其是有利于我们书院在南方的号召力,像南直隶、两浙、江西、福建到我们书院来的学子不多,也许这一次之后,明年可能就会大大增加了。” 这也是官应震之所以支持的最主要原因。 北地文风始终不如南方,这是不争的事实,白马、崇文书院有主场之利,自然可以吸纳到更多地江南优秀学子,青檀书院如果在这一场盛会中表现优异,自然就可以把影响力扩张到江南,有利于下一步青檀书院吸引江南优秀士子来就读。 乙字卷第四十五节灌输,一笑泯恩仇第三更 整个青檀书院背面的那片空地上已经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工地。 以青檀书院学风之盛,学生们现在也只有晚上继续学习,白天时间大部分都来帮忙干活儿。 平整土地,修饰草木,划定区域,标注指示牌,甚至连带着连厨房也要重新安排,因为届时会有崇正书院相当数量的学子和京师城内外来的士林中人乃至部分官员要到场来倾听和观摩。 这些具体的策划步骤都是练国事和冯紫英二人带着一帮人琢磨出来的,很多时候都是冯紫英提出意见,练国事和其他几个人来完善和补充,甚至连练国事都觉得这主事该是冯紫英,自己才该是协助才对。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是以一种微妙的心情看着这帮学生的表演。 既对练国事、许獬、范景文、贺逢圣、陈奇瑜、郑崇俭、许其勋他们的表现满意,同时又对冯紫英不动声色的接管了主导权感觉复杂。 既在预料之中,又有些释然,总之很复杂,这个学生给他们的感觉就是神秘莫测,太过成熟,但有的时候又会犯一些低级错误。 比如他提出的一些捐资建学的设想,太过惊世骇俗,严重不符合青檀书院的办学思路,而且也会极大的破坏青檀书院声誉。 别说风纪最严谨的青檀书院,即便是其他少许宽松一些的,诸如通惠、叠翠和崇正书院一样无法接受。 这个学生会给书院带来改变,而且是很大的改变,甚至还可能给大周带来改变,这是齐永泰和官应震在经历了此事之后在心中隐约得出的结论,但对方将来能走到哪一步,就不得而知了。 ********** “怎么,虎臣,睡不着?”见许其勋在床上辗转反侧,冯紫英笑着打趣:“就这么点儿事儿,就让你如此兴奋,以后若是考中举人进士,你不得疯魔?” “不是,紫英,我都不明白你怎么就能这么沉得住气?或许你天生就比别人更能承受这些?你在大同见识过鞑靼人寇边么?”许其勋索性裹着被子坐了起来。 旁边几个学子,除了去商量事情的陈奇瑜外,还有傅宗龙、宋师襄和方有度都凝神倾听。 冯紫英的表现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传闻中武勋子弟的种种劣迹恶行根本看不到半点儿,相反此子的勤奋和努力却是有目共睹,并不比这些出身贫寒的士子逊色。 冯紫英表现出来的大气和风范更是让他们自愧弗如,待人接物的成熟老练,处理事情的缜密周全,这的确不是未曾经历过外界风雨的学子们能具备的。 这些学子们都算得上是一地精英,他们学习能力强,悟性高,唯独对于读书以外的很多事情还不太熟悉了解,而这一点上冯紫英简直称得上他们的完美榜样。 而且冯紫英圆润老到的处事手腕也让他们如沐春风。 可以说,除非却有成见或者过于狭窄而看不惯的冯紫英的受欢迎,绝大部分人都很难拒绝这样一个朋友。 宋师襄和方有度都算不上什么多大气的性格,但是一样和冯紫英处得很好。 尤其是冯紫英主动将二人介绍进入了这次活动的筹备小组中,哪怕就是打杂干活儿,但这同样是一份历练和资历,也让二人内心充满感激。 “小弟在大同呆了五六年,怎么可能没见过鞑靼人寇边?”冯紫英笑了笑,“每年鞑靼人都会来,只不过规模不一样罢了。黑灾白灾都会让鞑靼人躁动起来,一旦灾情严重,那么大规模寇边就是不可避免,都得要吃饭,草原上没了,那就只有来我们大周抢了。” 对于这些学子们来说,只有宋师襄略微清楚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他是陕西人。 而傅宗龙、许其勋和方有度都是南方人,兵不明白什么黑灾白灾,冯紫英也简单和他们做了一个介绍。 “这种情形下,奢望和塞外关外的这些鞑靼人和女真人和好,那都是痴人说梦,当然短时间的维系和平是可能的,但从长远来看,只能是以战争来决定。” 冯紫英觉得这样挺好。 从学生时代就给他们科普一下这些方面的知识,帮助他们从这个时代就开始树立起一个相对固定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让他们明白当前稳定的生活是建立在九边将士浴血奋战的前提下,一旦九边失守,鞑靼人或者女真人打进来,那么就只能重演蒙元时代南人处于最下层的噩梦。 “那这种局面岂不是永无休止?”傅宗龙忍不住插话道。 这一个多月来,他和冯紫英关系一直不那么和睦,他自己也清楚是自己的心态有点儿问题,但是却又始终抹不下面子来。 “仲伦,你是云南府那边的,其实云贵那边也差不多吧?”冯紫英淡淡的道:“肥田沃土谁都想要,那些土司头人不服王化,不愿意接受大周的律法,而大周人口越来越多,要寻求更多的地盘来满足,那怎么办?还是只能打仗喽,每一次战争都可以改变一个地方的局面,化解激化的矛盾,就这么简单,……” “紫英,这不符合我们教化之道吧?”傅宗龙迟疑了一下。 他是云南人,自然清楚那边的情况。 地方土司头人和大周地方官员的矛盾势同水火,经常发生一些冲突,只不过要么就是地方官员退让,要么就是土司头人隐忍,总归现在还没有闹出太多的大问题来,但已经如同蕴藏在茅草堆中的火星子,总有一天会突然燃起大火。 “教化之道也是要建立在服从大周律法的前提下的。”冯紫英摇摇头,“要承认这些矛盾未必就全是地方上土司头人的责任,我们大周那些官儿也未必就都个个如同山长和掌院那样清正廉洁,务求实效,但有些时候看问题你只能看主流,你不能以这些理由就恣意妄为,朝廷有律法,有御史巡按制度,你不能越过这些就恣意妄为,……” 看见同学们有些懵懂有些明悟的表情神色,冯紫英知道自己这番话有点儿说深了。 对于这帮毛头小子来说,不清楚土官流官之区别,没见过当地地少人多的矛盾,没感受过当地百姓困苦生活,他们时无法理解这种潜藏在下边的深层次危机的。 不过这番话相信哪怕他们听不太懂,但是慢慢的也会悟出一点儿东西来,哪怕悟不出,起码也能对他们日后的学业生活有一些触动。 “紫英,我大略明白你的意思,就是很多我们看到的问题都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或者说都是各方都有责任,应当就这些不同的问题做一些细致的剖析了解,找准根本原因?” 许其勋算是冯紫英在这个宿舍乃至乙舍中的死党,从一开始就坚定的跟随在冯紫英身后。 同舍、半个乡党,加上性格上也很温和,冯紫英的强势和外向性格也和他有些互补,当然冯紫英也很关照他,所以二人关系称得上是整个书院里边最好的。 “差不多吧,小弟想要说的是,我们现在学的经义也好,策论也好,不过是一些最基本最粗浅的东西,所以古人说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放翁先生也曾有诗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不亲自去接触摸索了解,你永远不知道这些事情背后复杂真实的一面,就更不可能得出正确的判断,……” 被整个宿舍里年龄最小的同学教育了,但是几个人都默默的咀嚼着对方话语中的意思,没有人认为冯紫英这是狂妄或者放肆,前一个月的表现姑且不说,就是这几日里的表现都足以让大家看到自身和人家的差距有多大。 难道说武勋子弟都这般水准? 不,这不能完全是武勋子弟,那些武勋子弟大多都是靠着父辈余荫混日子的,冯紫英老爹可是正宗神武将军而且还在大同总兵上和鞑靼人交锋数十年的,那是实打实的军功熬炼出来的,难怪冯紫英对边事军务如此熟稔。 文官可以看不起武将,但是想这等十几岁的学子却无此资格,冯紫英也用他的表现向他周围的同学证明了,虎父无犬子,同样,虎子更只能有虎父。 “睡吧,也不早了,明后日西溪先生、平涵先生他们就要到了,大家都还有各自的职责任务呢。”冯紫英招呼了一下大家,又看了一眼傅宗龙,“仲伦兄,你是云南那边出来的,小弟听你说起过云贵那边的情形,感觉迟早要出乱子,咱们若是有机会,不妨多探讨了解一下那边见的情况如何?” 傅宗龙一愣之后心中也是有些惭愧。 自从一开始和冯紫英有了嫌隙之后,自己一直放不下面子,让其无比纠结。 尤其是这后边冯紫英在书院里声势越发高涨的时候,他就更不好意思放下面子了,深怕别人说自己捧高踩低拍马屁,没想到冯紫英却能以这样一种方式来给自己台阶下。 “那敢情好,愚兄也一直希望能够有一个对咱们西南这一块事务感兴趣的一起好好说说,……” 看似一笑泯恩仇,但实际上在冯紫英眼中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恩仇,无外乎就是一点年轻人的意气用事罢了,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儿,他有不下十种方法来处理这等事情。 乙字卷第四十六节争夺第一更求月票 落日余晖下的乾清宫多了几分肃穆凝重。 这里是前明诸皇居所,大周沿袭明制也做了一些改变,重新整修了乾清宫,朝务不再御门听政,日常朝务而是改在了乾清宫。 从广元帝开始,这里就是皇帝居所兼朝务办公所在,而皇帝接见外臣也基本上会选择这里。 “张卿,你说这齐永泰和官应震是要做什么?”古井无波的声音从殿内一头传来,整个大殿内只有寥寥几人,而真正的主角只有两人。 “回陛下,以臣愚见,士林南北之争这是前宋便开始延续的惯例,从前明到大周,这等风气也没有变过,其实质还是南方士林文风大盛压过了京师所在的北地,使得北地士子们内心的优越感受到了冲击,究其原因,臣以为还是北地受九边战乱影响,民生凋敝,使得地方上寻常百姓子弟读书远不及南方诸省那么容易,……” 张景秋站在东侧,身体挺拔而瘦削,一双眸子晶亮如钻,菲薄的嘴唇上两撇短须,略微高耸的颧骨显示出此人不那么好打交道。 “朕不是问这个,而是要问他们这一次选在这个时机是要干什么?”永隆帝张慎有些不悦。 张景秋不为所动,“恐怕初意非齐永泰和官应震所想,邀请朱国祯和缪昌期北上讲学应当前一两年就发出了,只不过此二人拖到现在才成行,这才是关键。” “哦,你是说朱谬二人有所图?”永隆帝对此并不意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陛下,哪一个人又没有自己想法?”张景秋苦笑,“只是这二人怕是不代表他们二人,江南士林,南京六部,甚至一些人恐怕都有些静极思动了吧。” “那张卿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永隆帝无声的笑了笑。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陛下,对您来说,只需要镇之以静,不给他人可乘之机,便可胜券在握。”张景秋劝慰道。 “可是张卿可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场盛会牵动无数人心,整个大周士林翘首以盼,连朝中众臣亦是议论纷纷,连朝务都没有了多少心思。”顿了一顿,永隆帝才又道:“还有的人动机不纯,居心叵测,……” 一句动机不纯便让张景秋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这是个问题,可张景秋不认为是大问题,但皇上却很担心,或者说却看得很重。 “陛下勿虑,此等伎俩难成气候,大周士林若是这般轻易被左右,那大周朝廷正风养士百年岂不成了笑话?”张景秋连连摇头。 “张卿切勿大意,有些人极善狐假虎威,而且……”永隆帝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言辞,好一阵后才道:“朕也不知道父皇此时心中所想,……” 张景秋一愣之后脸色顿时慎重起来了,“陛下这几日没去宁寿宫问安?” “朕怎么能不去?”永隆帝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不过父皇未曾提及此事,朕也没好多问。” 张景秋略微一皱眉然后迅即展开来,“既如此,那倒是简单了,太上皇既然不问,那么陛下亦可按照您的意思去做,朝廷也很关注这等士林盛会,让礼部派人,最好是礼部左右侍郎亲自过问关心,这等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之举,方能代表朝廷,……” 永隆帝眼睛一亮。 张景秋一句话就点醒了他,既然父皇不问,那就意味着某些人未必就真的是秉承了什么意思,而是擅自发挥加戏了。 “张卿,士林盛会也就罢了,但朕总觉得这里边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齐永泰此人你可了解?”这才是永隆帝想要问的问题。 “陛下想问什么?”张景秋平静的道:“这几年臣和齐永泰打交道不多,他蜗居青檀书院,而之前他在朝中任职时,臣在南京,不过……” “不过什么,张卿尽管说,不必顾忌什么。”永隆帝对此极为关心。 “此人比臣早一科,而且一入翰林便是颇受太上皇看重,只是后来却因种种缘故,罢官,复起,再辞官,……”张景秋也在斟酌言辞,“此人性格坚韧,做事极有条理分寸,而且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劲儿,但却也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迂腐之辈,……” 能从张景秋嘴里获得这样的评语,堪称难得了。 永隆帝是知道自己这位心腹在评价人上素来苛刻,鲜有赞誉,但能如此点评齐永泰,倒真的很罕见了。 “此人既然颇得父皇看重,为何后来又与父皇屡生龃龉?”永隆帝看似很随意的问道。 张景秋一愣,他不相信皇上会不了解这些情况。 虽说这也是十来年里发生的事情,原因也很复杂,甚至延续多年,多方面原因,自己也说了齐永泰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但为何齐永泰还是断然辞官? 当年太子被废之后,众王夺嫡,太上皇却迟迟不再立太子,最终却突兀的将皇位传给了眼前这位,要说这位皇上会对朝中这么些年发生的事情不了解,那他是不信的。 只是这个时候来问自己,就很明显有些其他意味了。 “陛下,这就说来话长了,而且也不是一天两天或者一件事情两件事情上产生的龃龉,当年太上皇所用的一些阁臣和齐永泰大概在一些问题上有不同看法,最终太上皇支持了一些阁臣和六部官员,齐永泰有些失望,具体的问题牵扯面也很宽,涉及到九边开中法,军屯,还有对鞑靼人的战略,嗯,还有海贸,太多了,这种矛盾积累多了,最终可能就只有以一方辞官为结果了,……” 张景秋当年还在南京任职,对这些情况有些知晓,有些不清楚,当然更重要的一条他没有说。 那就是齐永泰是坚决反对废太子的,即便是太子被废后,齐永泰也认为应当让太子复位,至于说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对大周朝局稳定有利。 他不清楚眼前这一位对此事是否还有记恨,若是齐永泰及其同党一力坚持成功,也许就没有这一位的事儿,就该是义忠亲王坐上大位了。 永隆帝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位兵部左侍郎,现任兵部尚书萧大亨首鼠两端,不值得依靠,右侍郎王子腾却是父皇的人,现在如何来平衡这个局,他还没有考虑周全。 张景秋的意见很中肯,镇之以静,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大哥越是跳得起,自己就越是要稳得住,不能“闻鸡起舞”。 但这并不意味自己就听之任之,自己作为皇帝,理所当然的可以有自己的应对方略,而且是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应对。 不过这家伙也有些小觑了自己的胸襟吧,还担心自己还在记恨当年齐永泰死保大哥太子位置的事儿? 永隆帝轻笑着摇摇头:“张卿,不用太忌讳什么,以前的事情,很难说谁对谁错,关键是现在,嗯,朕难道还会去和自家臣子计较什么吗?张卿也太小看朕了吧?” 张景秋也不尴尬,坦然一笑:“皇上这么想当然最好,陛下坐拥四海,齐永泰并非蠢人,自然也能看得清楚形势,臣也打算找个机会接触一下乔汝俊,……” 乔汝俊就是乔应甲。 乔应甲与齐永泰关系密切,而此次乔应甲极有可能要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齐永泰前次进京也应当与此事有关。 永隆帝不置可否,“嗯,张卿,此次士林盛会,不可轻视,朕想爱卿应该清楚这里边蕴含的意义,务必要重视起来,礼部那边朕会下旨,但这还不够,爱卿也需要考虑一下如何来应对此事,嗯,顺天府士林中……” 声音渐小,但张景秋却明白永隆帝的意思,微微颔首。 应该说陛下还是看得很清楚的,防微杜渐,绝不让那边轻易在士林民心上有所收获,这一着应得极好。 “陛下放心,臣自当去办。” ******* 王永光背负双手站在窗前,良久没有做声。 作为崇正书院的山长,之前他是杨嗣昌“找”来的这样一个机会十分高兴的,这样一场盛会青檀书院愿意主动与崇正书院分享,说实话,他也是很惊讶。 他不认为齐永泰和官应震大方到这个地步。 两家书院虽然说不上是势同水火,到是毕竟竞争关系摆在那里,相距就这么几里地,你要说有多么和睦肯定不可能。 但是接触了几次,的确没有觉察到其中有什么猫腻,崇正书院也不是惧怕挑战的小门小户,王永光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大好机会。 这一来二去两家就迅速联手合作起来,一切都按照预定的步骤进行。 缪昌期和朱国祯已经到了保定,很快就要到京,而汤宾尹也在京中大造声势。 崇正书院当然也不会示弱,方阁老也已经为此发声。 但王永光没想到义忠亲王会突然对这一场士林盛会如此感兴趣起来,而且还秉承了太上皇的意思,专门派人来接洽。 此时方阁老那边的态度却模糊起来,语焉不详。 这一下子让王永光嗅到了这里边浓浓的阴谋气息。 乙字卷第四十七节四王八公 王永光不是雏儿,担任崇正书院山长之前他也是在大周王朝吏部、通政司、刑部多个岗位上历练无数了的政坛老人了。 所以当义忠亲王的信函一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下意识的感觉是被齐永泰他们给阴了。 但随即他又意识到只怕青檀书院那边一样跑不掉。 方阁老那边没有态度,这本身就是一个态度。 但这个态度充满了不确定性,这一切就需要自己根据情况自行拿捏了。 义忠亲王意欲何为? 这是王永光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而太上皇又是什么态度,什么意图? 王永光不相信皇上会看不到这一点,但皇上,乃至朝廷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真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门被敲响。 “请进。” 一名青袍男子进来,“有孚兄。” “阁老怎么说?”王永光沉声问道。 “阁老说,太上皇抱恙,义忠亲王去问安时,提及此事,表示希望能一观北地文坛盛事,……”男子一拱手之后回答道。 “是文坛盛事这么简单么?”王永光面带怒色,“这关乎南北士林,青檀和我们崇正两大书院,加上白马和崇文书院,还有汤宾尹、缪昌期与朱国祯这么多人,没准儿还会有其他一些士林大贤莅临,这意味着什么,阁老难道不清楚?” 青袍男子沉默不语。 王永光压抑着内心的怒气,摆摆手:“那义忠亲王那边又是什么意思?” “义忠亲王不在,其府上管家称义忠亲王只是单纯对士林大贤们和这场盛会的仰慕,希望能够为此番盛会尽一番心意,太常寺少卿赵岳松也表示这也是皇家对文坛士林活动的一种重视,这是好事,……” “赵岳松?”王永光讶然。 太常寺虽然名义上是独立的,但是实际上已经是属于礼部管辖下的一个闲职机构了,太常寺少卿轶不低,却是真正闲职,但太常寺又掌宗庙礼仪,要说也能代表一些什么。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嗯,另外国子监那边也认为皇室宗亲出面,也是对这一盛会的态度,……” “国子监?”王永光有些迟疑不决了,怎么这么多人都对此次讲学论道如此感兴趣起来了,这越发让他感觉到里边有问题。 只是这等事情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了,此时也不可能说崇正书院退出让青檀书院一家来,甚至王永光还有意要争夺主导权呢。 “那你向义忠亲王府那边表明了我们态度了么?”王永光考虑许久,方才道。 “王府表示义忠亲王不会参加此番活动,他只是希望表明一个态度,……”青袍男子赶紧道。 “一个态度?”王永光哂笑,这个态度可不简单,不过只要义忠亲王本人不参加,那就要好办许多,也不至于向外界传递太过浓郁的信号。 “行了,我知道了,此事须得要小心,我估计青檀书院那边只怕也会有一些变化。”王永光略作思索,“你吩咐凡崇正书院学子,都要遵守书院的风纪要求,不得擅自行动和妄言。” ********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水溶讶然的看着深夜来访的楚琦,连忙吩咐下人把门禁下了,这才与楚琦一道到自己的密室。 “王爷觉得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不行。”楚琦也喟然叹道,坐下之后仰起头,语气里也有几分萧索,“他担心皇上就这样隐忍不动声色,只怕太上皇那边久了也许就……” 水溶面色微变,“那太上皇的意思呢?” “太上皇这一段时间喜怒不定,王爷也不敢多打扰。”楚琦摩挲着下颌,“但王爷认为当下有这样一个机会,也许能够窥测一下太上皇的心意。” “哦?什么机会?” 水溶一身雪白的儒袍,外披白狐裘,略显瘦削的面庞左颊竟然浮起一个笑涡,眉目间灵动的气息加上那身材蜂腰猿臂,果然是英俊倜傥,连楚琦都得要承认,这四王之中,北静王最得太上皇青眼并非无因。 “青檀书院与崇正书院联手举办谬西溪和朱平涵二人讲学一事,水王爷应该知道吧?” “嗯,此事在京师城炒得沸沸扬扬,小王当然知道。”水溶点头。 “此事乃是大周士林文坛近年来的一大盛事,太上皇和皇上都很关注,而且关乎士林风向,王爷觉得若是能在士林中赢得一份好名声,也许能够……”楚琦欲言又止。 水溶修眉一扬随即收敛,眉宇间透露出思索之色,“王爷的意思是想要借此机会试探太上皇的心意?” “不仅仅如此,太上皇的心意是一层,另外也还有一层,如此士林盛事,若是能博得好名声,……”楚琦语气阴冷下来。 “士林中都知道皇上是个不喜经义诗赋的,而太上皇又是一个最喜欢经义诗赋的,恐怕谁也没有想到会是皇上坐上了这个位置,去年秋闱和今年春闱大比试题的风向变化,让许多士子都叫苦不迭,怨声载道,若是此次……” 水溶皱眉不语,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招,非常高明的招数。 义忠亲王固然在文才上也谈不上有多么高的造诣,但一直礼贤下士,对士林中人历来亲善,比起当今皇上来,明显更受士林尤其是南方士林的支持,如果这一次能够在北方士人心目中的名声,的确大有裨益。 楚琦言语中所说不仅仅是太上皇的心意,更看重是士林乃至朝中文官们的心意吧。 义忠亲王这是要走太上皇的老路子啊。 当年太上皇和老福王争夺皇位大宝,某种程度上就是得益于太上皇文采风流,深得时任首辅的青睐,进而在天平帝那里极力举荐,加上有武勋们的支持,最终击败了老福王而获胜,一举奠定了元熙帝四十一年的帝位大业。 “唔,王爷能想到此番,果然不凡。”水溶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点。 现在的大周可比四十多年前的大周又不一样了,当年武勋尚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可以左右局面,但现在文官势力大增,已经掌控了朝中各个方面,所以赢得士林乃至文官群体的好感意义极大。 楚琦也是精神一振。 四王八公十二侯里边,这北静王虽然年龄最轻,却是楚琦最为看重的一人。 此子不但心思缜密,而且眼界极宽,更难得是深获太上皇的喜爱,甚至早年亦有传言称其乃是太上皇血脉,在四王八公十二侯中亦是人缘密实。 若是获得了此人的支持,那王爷所图倒真的可以有一番作为了。 “那王爷希望小王做什么?” 水溶抬起目光。 “霍林先生和水王爷当年同出一师,情同手足,而霍林先生得意高足韩敬韩简与乃是青檀书院首席弟子,下科春闱三鼎甲的不二人选,听闻此次霍林先生亦要莅临盛会,与西溪先生、平涵先生一道讲学论道,王爷的意思是如果水王爷能与霍林先生联络一二,请霍林先生……” 霍林先生汤宾尹,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水溶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踱步一圈,“楚先生,嘉宾师兄的确与小王关系不错,但是也只是同学之谊,若是要让他参与……” “不,不,水王爷误会了,楚某如何会提这等荒唐要求?”楚琦赶紧解释道:“楚某的意思是请水王爷和霍林先生提一提,王爷有意莅临盛会,但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观摩,届时如果可是适时点评和介绍一下,让王爷能有此一个机会……” 水溶知道既然楚琦此番来而且明确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想必义忠亲王那里是早就准备妥当了,自己若是再要拒绝,只怕就会让义忠亲王起疑心了。 “那王爷那边是否已经准备妥帖?若是在盛会场上,须得要有文章观点拿得出手,否则汤师兄那里也不可能随意评点。” 水溶还是忍不住要多叮嘱一句,“定要做得万全。” “水王爷放心,此番王爷已经专门请人提前准备,定不会让霍林先生难做。”楚琦终于放下心来,脸色也好看许多。 “唔,楚先生,王爷所图,只怕道远途艰啊。”水溶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下,手指在那黑釉兔毫盏上轻轻摩挲,“士林文官之心不是那么好收揽的,而且当今皇上这两年表现并无失德之处,朝中文臣虽然对其观感一般,但并无反对之意,若是这般下去,太上皇心思没准儿就……” 楚琦脸上也露出苦涩之色,谁说不是呢?但现在大家都势成骑虎,这些四王八公现在还能靠着太上皇羽翼下庇护觉得自己安稳,却看不到一旦太上皇大行之后,当今皇上还会这般和颜悦色的对你们这些武勋么? 这一点倒是需要提醒一下这帮家伙,当然楚琦也知道这不是自己来提,而是需要王爷在合适的机会上点醒一下这帮人,不要指望着当墙头草,到时候谁上谁下都不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不过以水溶的心思,不该如此浅薄才对,到需要找机会要探一探。 :。: 乙字卷第四十八节搅风搅雨搅屎棍 缪昌期和朱国祯的到来的确引起了整个书院的震动,这等士林大贤,无论是形象风范还是气度言语,都堪称高水准的。 面对青檀书院准备得如此妥帖细致,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是很震动,尤其是在获知这一切都是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的学子自行商议联合筹办的,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是感触颇深。 “乘风兄,有孚兄,东鲜,以前没有直观感受,今日一来亲眼所见,方知青檀和崇正学子果然名不虚传。”朱国祯背负双手,悠然自得的道:“早就听说青檀书院学生讲求知行合一,格物致知,其他姑且不论,但是青檀学子的身体力行,事必躬亲之风气的确值得赞许和学习,崇正书院亦是如此,……” 朱国祯作为崇文书院山长,又是江南士林大儒,为人行事也一直颇受尊重,相比于缪昌期狂放不羁的风格,他无疑是更受北地士人的欢迎的。 但缪昌期在江南名气更大,西溪先生的名头便是放在那里都要迎风香出三十里。 “唔,文宇兄所言有理,但小弟倒是以为我们读书人还是要以读书为本,知行合一可不是说这等知这等行,君子劳心,小人劳力,这才是我们读书人的本分。”缪昌期黑瘦的脸颊上短眉一掀,毫不客气的反驳。 朱国祯也不以为忤,显然是早就习惯了这位老友的风格,微笑着道:“君子和而不同,当时兄,愚兄以为读书人固然要以学习为本,但是学习的根本还是为了教化天下治理天下,但学习为本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排斥一切其他杂学和杂务,……” 齐永泰和王永光以及官应震都是面带微笑的看着这二人一路行来的探讨斗口。 他们可不认为这二人是真的和而不同了,作为江南士林的代表,无论是经义水平和风范气度,亦或是城府修养,那都是一等一的,绝非表面所见到的那么简单。 作为主人,齐永泰还是很客气的插话:“当时兄,我们青檀书院可能和你们白马书院情况略有不同,我们书院规模小,学子大多来自贫寒家庭,所以我们更提倡能自己做的自己做,这也算劳其筋骨的一种锻炼吧,当然读书肯定是为本的,否则我们这些学生何须不远千里而来到我们青檀书院?” 这话隐含机锋。 青檀书院开始招收南方士子时,也引起了白马和崇文书院的一些不满。 原来是划江而治,但现在青檀书院俨然要以胸怀天下的格局来布局了。 而白马和崇文书院两家受益于江南本地士绅的支持,又不可能骤然转向招收北方士子,所以也引起了双方的一些纠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青檀书院邀请缪昌期和朱国祯北上讲学,也是一种缓解双方矛盾的一种姿态和举措。 缪昌期瞟了一眼齐永泰,却没有再多说。 还是要给主人一份薄面的,而且人家也说的是实话,青檀书院本身就是几大书院中最寒酸最简陋的,捐资人要求苛刻,自然就收入菲薄,这副小家子气象怨得谁来? “走吧,当时,来一趟京师,青檀和崇正书院不可不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啊。”朱国祯微笑着当了好人,“有孚兄,今日上午我们现在青檀这边看看,下午去崇正书院走走,今晚咱们可是难得一聚,就要叨扰了。” “能请得文宇兄和当时兄来崇文,也是崇文的荣幸,乘风兄和东鲜兄虽然和我们相隔只有几里地,但却少有见面,今晚共谋一醉,也算是加深邻居的感情吧。”王永光说话就要朴实许多:“嘉宾兄什么时候到?” “嘉宾可能要晚一点儿。”官应震回答道。嘉宾是汤宾尹的字,当然他也的确当得起嘉宾。 一行人在几名学子的陪同下开始参观青檀书院。 韩敬、练国事、冯紫英和许獬等人肯定要做陪,像崇正书院的杨嗣昌、自然也就引起了其他几人的注意。 韩敬和许獬不用说,这二人都是南方士人学子,本身都在江南青年士人中很有名气,都曾经拜会过缪昌期和朱国祯,所以很熟悉,练国事虽然未见过二人,缪昌期和朱国祯也都知道此子,上科春闱没发挥好,但其经义底蕴和文才都还是颇受期许的,下科都认定他绝没有问题,只是看能不能冲击三鼎甲了。 倒是冯紫英这个明显要比韩进、许獬和练国事小一大截的少年郎让缪昌期和朱国祯颇为好奇。 “乘风兄,这一位少年郎是何许人啊?龙骧虎步,英气勃勃,不类你们青檀书院的学子啊。”朱国祯打量着冯紫英,含笑问着齐永泰。 “文宇兄此言差矣,此子可是实打实的咱们青檀书院学子,紫英,还不向平涵先生和西溪先生请安?”齐永泰捋了捋下颌胡须,面色温润亲和,也隐藏着一抹自豪。 “冯铿冯紫英见过平涵先生、西溪先生。”冯紫英自然不会失了礼数,恭敬的拱手鞠躬。 “哦?!你就是冯紫英?”朱国祯和缪昌期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还是被冯紫英的外表给震了一震。 都说此子虽然年幼,但却是胆魄过人,且极具急智,到青檀书院读书也是乔应甲而来,也引起了很大争议。 但看齐永泰的表情,似乎是对此子格外满意。 齐永泰是什么性子,他们都知道,可是不会麦乔应甲面子的,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 “学生正是。”冯紫英依然恭敬。 “唔,都说你山东之行,独闯匪穴,协助官府立下大功,堪为人表,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朱国祯满意的点点头。 他倒不至于嫉妒一个少年郎,虽然也有些感叹青檀书院借此机会扬名,但这却是人家扬名在前,你招纳人家在后,不是什么多光荣的事情。 “平涵先生过誉了,学生不过是机缘巧合,恰逢其时,全赖漕督李公、御史乔公和总兵陈将军等人果决勇为,方能一举平叛,学生实不敢贪天之功。” 说得恭礼有加,即便是连看冯紫英有些不太顺眼的缪昌期脸色都要好看不少。 李三才素来与南方士人亲善,是朝中少有的北方出身但却与南方官员和士林关系密切的大臣。 此番山东平叛,个中原委众说纷纭,但是李三才却在其中得益不小,所以很多人也都是认为此乃李总督之首功,所以见冯紫英这般推崇,跟随缪昌期和朱国祯来的南方士子都是脸色欢喜。 “唔,你也无需自谦过甚,老夫也听闻你在其中的确胆魄过人,协助官府力平此乱,避免了给山东百姓的一场浩劫,善莫大焉。”朱国祯微笑着看了一眼齐永泰和官应震,“乘风兄,东鲜兄,这等学子入青檀,切莫浪费了啊。” “文宇兄如此推崇此子,也请文宇兄和当时兄有机会不妨多点拨一二,此子经义尚且浅薄,入书院之后虽说刻苦用心,但是距离我等期待尚远,还需苦读打磨啊。”齐永泰和官应震交换了一下眼神,平静的道。 “呵呵,乘风兄何须如此谦虚?你和东鲜兄乃是文坛大才,哪里轮得到我等来点拨?”缪昌期却主动接上话,斜睨了冯紫英一眼,“余听闻此子在大护国寺与杨文弱辩论,甚是桀骜,可有此事?” 整个场中气氛顿时一滞,连带着旁边一直保持着云淡风轻悠然自得的王永光表情都难以淡定了。 这特么是要搞事儿啊,冯紫英瞟了一眼在一旁脸色变幻不定的杨嗣昌。 杨嗣昌身份比较特殊,和入青檀书院的冯紫英一样。 杨嗣昌是湖广人,论理该属于南方士人,但其父杨鹤长期在京为官,杨嗣昌虽然在湖广家乡就名声很大,但是却没有去金陵的书院,而是北上来了崇正书院,这自然就让南方士林有些不满。 缪昌期此时突然发难,明显就是要挑事儿。 但人家是南方士林领袖,维护南方学子的名声,好像也没错,你杨嗣昌不可能不领情。 而同为北方书院的崇正书院也因为作为杨嗣昌所在书院,也不可能不维护支持。 可如果你要附和支持,那无疑又会招来自家书院以北方士子为主体的学员不满,所以这也把作为崇正书院的王永光给推上了火炉。 齐永泰和官应震虽然早就料到这场讲学活动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的就过去,但是也没想到缪昌期这个家伙如此早就开始发难,而且手段也相当高明,居然是用冯紫英与杨嗣昌的辩论来作为由头发难。 这一手一下子就把本同属北方书院的崇正书院给直接搁置在了一边,让王永光不好帮腔不说,一旦引发激烈争论,还可能引起崇正书院那边对青檀书院的不满。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冯紫英身上,就连齐永泰和官应震一时间都不好插嘴。 大护国寺辩论一事也被京师城中好事者吵得沸沸扬,但毫无疑问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冯紫英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在以下犯上挑战京师三大才子了。 从挑战权威的普通人心态来说,当然喜欢看到这一幕,但是从士林中讲求规矩的这些大儒们看来,这是在颠覆规矩秩序。 乙字卷第四十九节牛刀小试第一更求月票 “西溪先生的话,学生不敢苟同。” 无人好插话,那就自己上。 冯紫英也意识到这一场打压风波是迟早要来的,对方明显就是要来寻衅挑事儿,只不过这厮倒是会找机会,想要挑起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这北地书院之间的内部之争。 缪昌期也没想到此子真的是如此桀骜,换个别的人,也许就恭恭敬敬的接受自己批评,甚至请自己继续批评了,再不济也不该老老实实的不言不语缩在一边儿了,这个家伙居然敢反驳? “俗话说得好,灯不拨不亮,理不辨不明,学生和文弱兄的确在大护国寺里有一番辩论,但是我和文弱兄都觉得这是一些学术观点之争,甚至是一些针对当下士林中一些不思务实却喜好卖弄的不良习气的看法,应该说我和文弱兄最终取得了一致意见,所以也才有这一次我们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联手举办这样一场经义学术切磋探讨活动。” 冯紫英毫不客气的就把杨嗣昌拉下水,想置身事外?哪有那么容易。 说好要就有些风气上的问题来和南方士林来一次交流,这个时候看到人家替你说话,你就想偃旗息鼓或者暂时搁置了,这恐怕不该是一个有风骨的士人学子的品行吧? 见冯紫英的目光望过来,里边似乎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味道来,杨嗣昌也是脸一热。 他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还远未混到像他老爹那样在官场里如鱼得水的地步,基本的道德观还是具备的,起码在这种场合下,他还真做不到翻脸不认,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就说不清楚了。 “哦?学术观点之争,不良习气?”缪昌期何等人,立即就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隐藏的意思,脸色一寒:“你小小年龄,进青檀书院多久,就敢妄谈学术观点之争?不良习气,你懂得什么叫不良习气?” “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既然这厮如此不客气,冯紫英也就没打算退让了,此时退让除了让书院失色丢脸外,收获不到任何东西,没人会认为你是在尊重前辈,尤其是南北之争如此分明的情形下。 如果不是考虑到太过伤人,他差点儿就要说乌龟活一千年也是乌龟,和年龄大小无关了。 “我想大周也没有哪个律法规矩不允许大家进行学术探讨,士林中也没有说普通学生就只能闭口不言只能听学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是只能培养出一帮亦步亦趋听毫无风骨的傀儡?难道说江南士林文风尽皆如此?” “昌黎先生也曾说过,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不禁相互切磋探讨,怎么我和文弱兄的一番探讨就要上升到妄谈的高度了?那谁才能谈,只有西溪先生一个人自说自唱么?其他人都只能阿谀附和?” 冯紫英撕破了脸就要开始发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哪怕是师长前辈,也不可能样样正确,朱子亦云,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泉活水来,这正是我们士林学术水平不断攀升的根本,上古先贤亦有不明白之事,为何到了当下,反而不能争辩,只能听从了?” 这个时候缪昌期才领略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厉害。 根本不接自己的话题,而是带着周围众人的注意力跟着他的话题转,而且采取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势一下子就把大家的兴趣吸引了过来,而这是他们的主场,同仇敌忾,自然就能把气势一下子提了起来。 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难受,缪昌期勃然大怒。 这等情形下几乎就是受辱了,哪怕他知道此次来青檀书院讲学肯定会有一番舌剑唇枪的交锋,也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但是这一上来就冲突,而且更关键的是和一个刚入书院的毛头小子言语交锋,这简直是有辱斯文! “乘风兄,东鲜兄,这就是把你们青檀书院尊师重教的风纪?”朱国祯不得不出面了。 再这样下去,只怕既达不到此行来的目的,而且也只会招惹一身难堪。 一个初出茅庐之辈,先前自己还在夸赞,你缪当时却突兀的要借势立威,这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都有点儿不给自己面子了,换个人都得要给你难堪了。 但朱国祯知道这个老友就是这个脾性,考虑问题不周全,性情急躁,脾气又臭又硬,做事儿就是这样不管不顾。 问题是这等情形下你就算是把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又如何? 能涨你缪昌期的颜面还是增添你的名声? 到最后到处流传的话题都是你缪昌期欺负一个十三岁的青檀书院学生,甚至还不堪的就说是你和一个青檀书院学生口舌交锋,如何如何…… 你缪昌期何许人?那冯紫英又算什么? 这能对等么? 怎么看都是你吃亏丢脸,而且是吃大亏丢大脸! “紫英,还不赶紧向西溪先生赔礼道歉?”官应震厉声道:“太放肆了,西溪先生乃江南名士,蜚声文坛数十年,岂是你一介末流可以对话争论的?不管什么理由,都是狂悖无礼,简直有辱我们青檀书院名声,道歉之后立即与我下去!” 听闻官应震严厉批评之后,冯紫英毫不犹豫的立即躬身行礼道歉:“西溪先生请原谅学生,学生不懂礼数,妄言狂悖,还请西溪先生多多批评,学生必当谨记在心,……” 见冯紫英把态度做得如此之足,缪昌期也只能勉强忍下一口恶气,寒着脸摆摆手,不再言语。 暴怒之后他也就意识到了问题。 自己和这等末流争论什么?简直是有辱身份! 想到这里,缪昌期越发觉得自己先前似乎是上了这个家伙的恶当。 对方似乎是有意无意的撩起话题,尤其是那些个不良习气明显就是指江南士林中崇尚清谈的风气,惹得自己勃然大怒,一怒之下失了分寸和对方争执起来,这莫不是官应震的手段? 齐永泰是个大气恢弘的性子,缪昌期还是清楚的,应当不屑于此,但是官应震这厮却不好说了。 这厮虽然名义上是南方士人,但是却是湖广那边的,素来和江南士人不和,而且手段辛辣刁钻。 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么被平息下去了。 不过哪怕是青檀书院那些年轻学子们,也都意识到这一场讲学论道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山长和掌院这一次邀请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讲学,似乎还隐藏着一些更深层次的意义和目的,只是他们这个年龄和阅历还领悟体会不到。 “文弱兄,你不厚道啊。”二人脚步放慢,冯紫英微笑着道:“官掌院为我缓颊解围,我这一次可就成了罪人了。” “紫英,此事愚兄的确汗颜,只是当时愚兄也为难啊。”杨嗣昌苦笑着连连作揖表示歉意,“愚兄也没想到西溪先生心胸竟然如此狭窄,不过,紫英你也应该觉察到西溪先生可不是单纯冲着你来的啊,怕是也感觉到了一些什么才对。” “嗯,他们自然清楚自家事,而且青檀书院也好,崇正书院也好,也不是守口如瓶的所在,这么些天了,多少也有些风声传出去,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人脉厚实,在京师城一样有人替他们打探消息,文弱兄,要看清形势啊,小弟想,或许令尊已经有了一些觉悟了,……” 眼前这个少年郎一双英气勃勃的眼中闪动着智珠在握的目光,看得杨嗣昌内心竟然一寒,这家伙难道看穿了这一切? 强自镇定的平静了一下心绪,杨嗣昌抽动了一下嘴角,故作不知地道:“紫英说笑了,家父这段时间忙于公务,可没有多少心思来关注这些,……” “是么?”冯紫英也不在意,笑了笑,“那你们王山长肯定是能明白的。” 杨嗣昌觉得一丝汗意从脊背上渗出。 面对这家伙,他竟然有一种被看穿一切的感觉,格外不舒服。 不过仔细回味,好像又觉得人家话语里也没有太多其他意思,难道说是自己想太多? “好了,文弱兄,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对我们北地书院有成见也好,想要借势立威也好,那都该是山长他们去操心的事情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谈经论道,小弟甘拜下风,但是我们青檀书院也有我们自己的特色,相信会让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他们耳目一新的。” 杨嗣昌目光一凝,郑重其事的道:“紫英,听说你们书院也准备在这次讲学论道活动里来一次辩论大赛?” 冯紫英知道这种事情是保守不住秘密的,一来这些学生们口无遮拦,就算是打过招呼也难以保持,二来很多人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保密的,所以也只是提醒大家不要过于炫耀。 那么相隔几里之地,而且本身就有很多是乡人的两所书院学子了解到这些情况就很正常了。 ”文弱兄既然知道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嗯,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他们的白马和崇文书院不是也喜欢经义辩论么?不是自诩忧国忧民么?”冯紫英语气里充满昂扬自信,“那就请他们看看我们青檀书院的学子表现如何了,和他们的学子究竟又有哪些不同!” 杨嗣昌看着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一时间有些神思恍惚,好像这一段时间所发生的的一切都在这个家伙算计之中。 那自己的一切呢?或者从大护国寺那时候开始就是如此? 理直气壮呐喊求300张月票 老瑞六点钟起来码字,到现在第二更已经码完,正在码第三更,预计到中午能够码完第三更。下午码第四更,然后晚上还要准备明天的基本三更! 老瑞这个年龄熬夜不容易了,但是说了加更就要加更,今日一万二一定要送到! 所以兄弟们检查一下票兜,能不能给老瑞一份惊喜月票! 三八节了,祝兄弟们的另一半幸福快乐,也祝还没找到另一半的今年结束单身,找到美好的另一半! 最后,再喊一声求月票! 乙字卷第五十节要出大事儿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日上午的论述经义对冯紫英来说索然无味。 无论是朱国祯的论述《周易》,还是缪昌期关于《四书集注》的一些新解读,又或者是官应震和王永光在《礼记》上的一些见解讲述,对于冯紫英来说都显得太过枯燥了。 这个身躯里的三观早就定型,再要用《四书五经》来重新塑造,显然已经为时晚矣。 不过不得不说这几位大儒们的论述很有意境,哪怕是冯紫英最不满的缪昌期,人家能在江南士林中稳坐高位,那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所以当被抽起来询问看法时,冯紫英也是毕恭毕敬,不吝谀美之词。 虽然不可能就让缪昌期就此改变对他的看法,但是起码表面上的颜色还是要好看许多了。 面对讲台第一排一直空着十来个位置,一直到正式开讲之后,才陆续有人前来。 看见是官应震亲自去迎进来,冯紫英就知道身份不简单,而且也是一个年龄不大,大概就在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器宇不凡,就更让人惊讶了。 他不认识,周围的同学们也都不认识,但是场下肯定还是有一些人认识的。 尤其是第二三排坐着很多来自京师城里如太常寺、国子监、鸿胪寺等闲散部门的官员们,也还有些六部的闲散小官们,他们本来没太多事务,寻找着机会溜号就来这里听一听来自江南大贤们的论经述义。 “是义忠亲王世子!”杨嗣昌脸色有些难看。 果真被这个家伙说中了。 之前父亲就提醒过自己,这一次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把这样一场活动规模和盛事造得这样大这样高,肯定会招来无数有心人的关注,书院处理不好的话,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要自己小心行事。 不出所料,这义忠亲王世子就来了。 坐在台上的王永光脸色同样难看,义忠亲王那边给他的承诺就是不会来,但是没想到义忠亲王没来,他却把自己世子派来了,这特么岂不是比他自己来更显眼。 朝中上下都知道义忠亲王世子自小就是最受太上皇器重的,从三岁开始就被养在宫里,在太上皇跟前读书,几乎就是为皇太孙的架势培育的,而世子的母亲更是仁孝皇后的嫡亲侄女。 齐永泰也是微微色变,但此等情况下,义忠亲王世子已经来了,断无拒之门外的道理,而且还得要毕恭毕敬的安排到第一排就坐。 冯紫英没太在意。 事实上他清楚这样一场盛会多少都会吸引到一些外部势力的关注的。 士林是什么?是文官群体的根基,是民心的风向标所在。 自唐以后,每一个王朝就是通过科考来掌握士林,实现士林群体中的优秀群体进入到朝廷,进而实现自身的统治。 这样一场士林盛会,朝廷岂能不关注? 但义忠亲王士子的到来的确还是有些让冯紫英有些意外,这也更加深了冯家要从武勋群体中淡出的决心。 太上皇看来还是在和义忠亲王黏糊不清,而义忠亲王可能也就有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嗯,或者说也不能叫不切实际,如果太上皇真的出手全力支持义忠亲王的话,翻盘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不过太上皇有这个决心和魄力么? 魄力或许以前壮年的时候有,这从他敢于废太子就能看得出来,但现在呢? 十多年都过去了,甚至新皇都登基了,他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逆势而为么? 冯紫英认为哪怕是自己坐在他那个位置上,恐怕都不敢下这个决心了。 可义忠亲王未必会如此想啊,太上皇的这种态度,加上至今仍未放权,可能就会让义忠亲王生出某些希望来,尤其是武勋仍然站在他这一边,而文官群体似乎又不太喜欢这个年轻时候就不喜经义诗赋的皇上。 这一点上他已经通过各个渠道映证了。 这很危险。 义忠亲王是嫡长子,而孝仁皇后又是太上皇的最爱,还有一个颇受太上皇看重的义忠亲王世子,嗯,看这副皮囊,的确很让人激赏,连许獬和对方站在一起,都要欠缺几分豪迈和贵气。 只是既然如此看重欣赏甚至宠爱义忠亲王,当初为何要废太子? 太上皇不是那种没有定见的昏庸之人,御极四十年的皇帝,什么风浪没见识过,什么波折没有经历过? 怎么会出此昏招下策? 这一点也让冯紫英百思不得其解,纵然是那《红楼梦》书中也半句没提过这方面的事儿。 即便是自己父亲也对此语焉不详,或者说老爹也不清楚,只知道当时的太子不知道就怎地恶了太上皇的心意。 先是打入冷宫,大家还以为是要给太子一个教训,但后来就直接废太子了。 这在当时也引起了轩然大波,宫中来自都察院和六部甚至内阁的谏章堆满了御案,但最终太上皇还是用了两三年时间把这场风波压了下来。 为此两位阁老致仕,六部尚书侍郎几乎换了一个遍,都察院也是大换血,也让大周内部元气大伤。 若是这般也就罢了,但不知道怎么这几年里太上皇似乎因为年龄原因又有些念旧起来,义忠亲王似乎的声势复振,只不过最终还是忠孝亲王夺得大位。 冯紫英也曾经试图询问乔应甲,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问起。 一方面是不想让乔应甲觉得自己都开始琢磨这等天家之事了,那本身就是狂悖,文官从来就不愿意参与到这等事情中去,二来也的确意义不大,现在还轮不到自己乃至于冯家去操心这等事情,按照既定步骤稳步行进即可。 现在看来这位义忠亲王是真的要不甘寂寞有所行动了,想到这里冯紫英也觉得头疼。 本身这大周内斗都已经够乱够糟了,还得要添这样一出事儿,而且关键还在于好像自己和冯家还难以置身之外,这特么不是添堵么? 冯紫英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又看到许獬匆匆上台到官应震身后附耳低言,官应震脸色又是一变,看了齐永泰那边一眼,似乎有些无奈,但最终还是起身跟随着许獬去了。 许獬负责接待,凡是非青檀书院的外来客人皆由他来负责接待,而重要客人他自然肯定是当不起的,要请官应震去接待。 看来又是什么重要人物来了。 冯紫英也起身勾着身子离开. 这等经义论述对他来说寡淡无比,还得要装出一副听得心驰神往的模样,但身旁的同学们却都是听得唏嘘感慨。 去看看,究竟是何许人来了,让很不情愿的官掌院不得不再度出马。 老远就看见许獬、范景文、陈奇瑜以及方有度在门口迎候。 “掌院。”冯紫英赶紧见礼。 “唔,紫英,为何不听了?你经义根基还差得远,正该好好补补才对。”官应震见冯紫英出来,点点头。 “可是又有朝中哪位官员还是哪位大贤要大驾光临了?”冯紫英笑着打趣:“子逊师兄可以代表掌院嘛。” “嗯,礼部左侍郎顾秉谦顾大人。”官应震漠然道。 “哦?顾大人?”冯紫英吃了一惊。 礼部左侍郎顾秉谦,这一位可不简单。 在太上皇期间一路从翰林院编修干起走,一直干到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但据传此人在担任右副都御史期间庸碌不堪,对于御史们所抨击的时政问题都是采取推诿拖沓的方式来应付,以至于在都察院呆不下去了,这才转任工部右侍郎。 在工部期间又贪墨招到御史弹劾,最终被免官,后又多方拉上首辅沈一贯的关系才重新起复担任礼部右侍郎,新皇登基之前晋位礼部左侍郎。 别看此人在朝为官颇遭攻讦,但是自辨乃是遭人构陷,此人文采极佳,而且经义功底极其深厚,也是有名的诗词大家,所以在士林中也是风评复杂。 礼部左侍郎这样的位置,哪怕官应震不太看得起此人,但是表面文章肯定还是要做足的。 而且也得要承认此人本身经义诗赋功底摆在那里,不是浪得虚名,加之此人极善左右逢源,无论是太上皇还是新皇都还是可以笼络此人。 没准儿下一科春闱就是他担任总裁,若是因为此等小事恶了对方,而遭致对方可以刁难报复青檀书院,那才是因小失大了。 官应震也不是那种有道德洁癖的人,这等人情世故自然不会摆在脸面上。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青檀书院门口,一个看上去儒雅嶙峋的老者翩然下轿,紧接着后面还有一骑在几名卫士卫护着也翻身下马。 “见过顾大人。”官应震明显是认识这位礼部左侍郎的,不过态度也显得很平淡,不卑不亢,也说不上热情,但也不冷淡。 这名士风范的确不凡,无论是官应震还是顾秉谦,两人这一番寒暄见礼,都是风范十足。 许獬和冯紫英自然也要一一见礼,然后顾秉谦这才把身后那个一直保持着沉默微笑的青年让出来。 许獬和冯紫英等人都是不识,倒是官应震略微吃了一惊,赶紧行礼:“拜见寿王殿下。” 寿王?皇上的嫡长子?他也来了? 许獬愕然,而范景文则是和冯紫英交换了一下吃惊的眼神,这可是要出大事儿的节奏啊。 :。: 乙字卷第五十一节阴阳谋第三更求月票 义忠亲王世子来了,现在礼部左侍郎来了,连皇上嫡长子的寿王也来了,这一场原本是士林中的经义切磋,似乎就开始有点儿变味了。 不得不说,这天家一族都还是有几分气度风范的。 先前那位义忠亲王世子冯紫英没过去打招呼,只是远远看着,端的是儒雅倜傥,翩翩美公子,很是吸睛。 眼前这一位一样不差,比先前那位虽然少了几许书卷气息,但是却多了几分英武昂扬之气。 一身紫红色的窄袖暗花水纹绵绸袍,外罩一件鹅黄色的金丝滚边披风,头戴一顶雕梁白玉簪横叉的紫金冠,锦带从耳后系过,越发显得英姿不凡。 与先前那位未言先带笑意的义忠亲王世子相比,总归是春兰秋菊,不分轩轾。 “这位少年郎君就是神武将军冯公的公子?”这位英姿昂扬的青年一过来便首先把目光投向了冯紫英,应该是早就得到了某些方面的点拨。 “冯紫英见过寿王殿下。”冯紫英不卑不亢。 的确,士林文臣对天家之人,除了皇上、太子外,哪怕是其他亲王也好,郡王也好,不需要太过于低眉垂眼,这是士林文臣的气度,否则反而会被人轻看。 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就不讲礼数了,天家自有尊贵,一切只需按照规矩来便可。 这位寿王殿下虽然是皇上嫡长子,但是却并不是太子,或者说当今皇上登基不久,并未立太子。 他下边还有三个兄弟,年龄都相差不大,而且有两个都是嫡出的一母同胞,只有一个弟弟是庶出。 “果然名不虚传,前几日里与王叔说起令尊,王叔对令尊和令伯印象极其深刻,当年呼伦塞之战,王叔与父皇一道出巡塞外,那一战全赖令伯拼力死战,方能赢得大军增援赶到,说起当年情况,王叔都还唏嘘感慨不已,……” 包括官应震、许獬等人在内都没想到这位寿王殿下一来居然是拉着冯紫英说起了十多年前的旧事了,而旁边那位顾大人则是捋着胡须,一脸笑意,似乎完全不介意被寿王抢走了风头。 冯紫英也有些懵,但是他立即反应过来。 这寿王所提到的王叔,怕就是那和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忠顺亲王了。 冯紫英也听父亲提起过,当年呼伦塞之战若非当时的忠孝王也就是当今皇上和忠顺王巡边被鞑靼人骑兵所困,边军也不需要冒死出战,最终导致大伯阵亡,只是作为边将战死疆场也是你的本分,现在要来论其他,也毫无意义了。 虽然还不确定这位寿王殿下的意图,但是人家专门提起了自己大伯当年呼伦塞一战的功勋,他当然要谢恩。 “冯家忝为朝廷武臣,自当为国效力,马革裹尸,义无反顾。”这一番话一反冯紫英平素的谦谦温雅,让四周的官应震等人都是大感惊异,连那顾侍郎也是连连把目光投过来。 “好。”寿王脸上也露出满意笑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冯紫英话语中隐藏的意思,“紫英能得乔公推崇到青檀书院,想必定能学有所成,日后文武兼资,定能为朝廷效力,为君分忧,……” “谢殿下的期许,紫英与书院同学皆是一腔拳拳报国之心,定不负殿下厚望。” 冯紫英文绉绉的话都用得差不多了,然后退后一步,示意许獬他们赶紧上来接上,也顺带在官应震眼神示意下,替他们介绍。 “殿下恐怕还不认识,这一位是我大周以诗剑风流闻名的江南才子许獬许子逊,殿下应该听说过其名,……,这一位是咱们青檀书院北直隶头号才子范景文范梦章,……,这一位是南直隶方有度,字方叔,其诗文名满徽州,……” 反正这位寿王殿下对这些情况也不了解,冯紫英自然要大吹特吹。 士林文人固然对天家宗亲不需要俯首低眉,但是若是能博得这些个天家宗亲的好评美誉,那他们当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尤其是这意味寿王殿下乃是皇上嫡长子,日后没准儿就是太子,一二十年后坐上大宝之位也并非不可能,现在能有这样一份香火缘,那当然是极好不过的。 没听见刚才寿王殿下说起十多年前的呼伦塞一战,皇上和忠顺亲王都还能记得冯紫英的大伯和父亲,有这层关系,那就不一样。 对于冯紫英郑重其事的介绍,寿王显然也是很高兴的,分别于许獬、范景文、方有度一一见礼。 许獬还要好一些,毕竟年龄和经历都摆在那里,但是对范景文和方有度来说,两人都是既激动又兴奋。 这样的机会,可以说是冯紫英拱手送给他们的,若非冯紫英把他们推荐进入这接待组,这会儿又一力替他们吹捧以求在寿王心目中留下印象,他们怕是再有十年都未必能赶上这样的机缘。 特别是方有度,他本来就是徽州一贫寒人家之子,可以说来青檀书院读书之前,甚至连本县都未曾出过,到书院之后他就感受到了差距,力图通过努力来改变自己将来的命运。 方有度本来气量就不算多宽广,之前也一度有些嫉妒冯紫英,但是冯紫英的表现委实无话可说,对他们这些同舍也是关照有加。 连傅宗龙这个一直对冯紫英耿耿于怀的对手都不得不承认不如对方,今日冯紫英的这番作为更是让方有度感激涕零。 对冯紫英来说,这的确不算是什么。 山东之行让其收获了太多美誉,也带来了很多资源,当然也有许多风险。 不过以他的年龄,那些风险暂时都还不会直接变成现实,只是一种风险可能,所以还有时间来解决,他所要做的是把这些资源便成属于自己的积淀。 像到青檀书院来读书其实就是一种资源变现。 当官应震陪着顾秉谦和寿王张炎出现在台下时,整个会场还是引起了一番震动,不过好在这是士林讲学,并非朝廷事务,所以缪昌期、朱国祯、王永光、汤宾尹等人也只是在台上起身略微一礼便继续。 冯紫英注意到义忠亲王世子和寿王之间的见礼,那亲热劲儿,简直让人觉得比一母同胞还要亲近,就差点儿要“举案齐眉”了。 越是这样,往往就越是想要掩盖什么。 “方才有孚兄用心解读了《论语》,小弟也颇有感受,当下我们许多读书人,甚至我们一些已经在朝廷中为官的士人,成日里既无心公务,更不思读书学习,却怨天尤人,不是责怪上司没能慧眼识珠,就是觉得朝廷亏待于他,这种心态极其不堪,所以刚才有孚兄的解读,小弟触动甚大,而之前也有几位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的学子上来讲述了自己的一些见解,都很有新意,……” 汤宾尹微笑着起身走到讲台中间,葛布麻衣,负手漫步,这等文坛大儒都是范儿十足,举手投足的气度最是让下边的学子们心折。 “久闻义忠亲王酷爱诗赋,世子亦是自幼跟随太上皇在宫中读书,我看世子先前若有所思,不知道是否对有孚兄先前讲述的《论语》有所感悟啊?” 全场静默。 在礼部左侍郎顾秉谦和寿王殿下在场的情况下,这位霍林先生却如此清晰明确的点到了义忠亲王世子头上,而且还专门提到了世子自幼跟随太上皇在宫中读书,这是要做什么? 汤宾尹是南京翰林院学士,正五品,但是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闲官,否则他也不能这样轻松惬意的游走于南北士林,来往于南北两京之间。 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的学生们自然不明白其中奥妙,但是对缪昌期、朱国祯、齐永泰、官应震等人,对台下太常寺、鸿胪寺以及六部的这些官员们来说,这意义就非比寻常了。 哪怕一些人一时间不明白,但是回去之后只需要细细品味,就能悟出许多东西来。 王永光眼前一黑,差点瘫倒在椅中,脑瓜子嗡嗡作响。 他知道自己被汤宾尹阴了,但是这是在青檀书院主场,他齐永泰和官应震难道就能脱得了干系? 汤宾尹这是要连青檀书院一并拉下水,还是他们真的认为要变天不成? “回霍林先生,弟子的确对射斗先生先前的精妙解读有所感悟,而霍林先生方才所说亦对弟子有些触动,……” 王永光,字有孚,号射斗,这射斗先生自然就是说他了。 义忠亲王世子站起身来向四周拱手一礼,风度极佳,加上面如冠玉,温润儒雅的气度,立即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唏嘘感慨,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说起了当初世子在宫中跟随太上皇读书的故事了。 冯紫英冷冷的瞟了一眼那正在唾沫横飞说着义忠亲王世子跟随太上皇读书故事的家伙,仿佛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国子监五经博士,冯紫英认识,混得很凄惨,但却又喜好去戏楼听曲儿,据说纳了一个年轻戏子为妾。 “哦,既然有感悟触动,那正好啊,先前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学子都上来请益,不如世子就以方才有孚兄所解读的《论语》中随便一段,撰写一篇经论,让在座的诸位大家来点评一番,如何?世子可有这个信心?” 汤宾尹环顾四周,淡然而笑,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王永光阴沉得吓人,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灼灼目光。 :。: 乙字卷第五十二节精心策划,完美碾压第四更 “霍林先生吩咐,弟子敢不从命?”义忠亲王世子长身而起,目光澄澈,脸上露出的笑容极为舒畅,根本就没有看身旁的一干人。 冯紫英注意到他身旁寿王僵硬的面部神色,此时再无复有先前那份挥洒自如的闲适。 他似乎想要努力做出无所谓的神色,但此时此刻,当全场人都向这个方向汇聚,甚至很多人都带着某种探究的目光时,他还是有些扛不住了。 还有那位有些惴惴不安的顾侍郎,目光迷离而复杂,似乎想要做点儿什么或者做点儿什么,但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 这等情形下,的确不好做什么,就连冯紫英都知道这是汤宾尹在搞鬼,但是那又如何? 人家做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阳谋,就是要为义忠亲王世子张目,为其提升影响力,让其在士林中声誉鹊起,进而为义忠亲王造势,那又如何? 这士林文坛上的事儿,大家都是坦荡相对,你有什么好文章也可以拿出来,只要能把握住机会而已。 前面那一层意思,可能书院学子们还能领悟,但是后面那一层意思,他们又怎么理解得到? 但对其他人来说,那意义非同寻常。 现在汤宾尹就刻意制造出了这样一个机会,只不过不知道这王永光在其中起了一个什么样的作用。 义忠亲王世子一登台,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冯紫英可以肯定,这家伙绝对是有备而来。 这一上台,自然有人就把笔墨纸砚送上,世子不慌不忙的讲台上的一边坐定,悠闲自如的提笔挥毫,假模假样的闭目沉吟一番,然后一挥而就。 不到一炷香时间,一篇文章已经浮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以《论语》中的“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为题的一篇标准规范的八股文。 汤宾尹笑吟吟的接过卷子,随手展开来,向台下数以百计的观众展示,标准的柳体书法,骨力遒劲,舒朗开阔,展开来之后,立即就获得起了前面几排观众的赞叹。 汤宾尹这才不慌不忙的点了点头,“世子的柳书让人叹为观止啊,不过内容如何,还要请诸位大家评判了。我就把世子的这篇文章阅读一遍,然后再请有孚兄和文宇兄、当时兄解读评价。” “论文于名位之情,欲其思为可就焉。夫患无位,患莫知,未为失也。因所患而责立与可知之实,君子正不以彼易此耳。……” “且人欲表见于天下,则必思天下责我之厚,与我副天下之难。……” “彼夫名位二者,君子之道待以行,待以传者也。……” “……” “戒惧深而德业懋,正将以获上信友之道,……” “用患者宜何居焉。” 当汤宾尹将此文念完之后,整个台上台下都是一片唏嘘之声。 冯紫英可能还没有多少感受,他的经义的确浅了一些,但是对于早经义格律上极有造诣的一些同学来说,这就是一篇相当典范的八股文了,而且相当精妙规整。 破题,承题,起讲,入题,提比之出股,对股,均相当的到位,堪称一篇一**品。 难怪这位世子是跟着太上皇读书的,拿出手的文章都是这般高水准,便是去参加春闱,也绝对可以说是上等上品了。 冯紫英根本不相信这是那位世子就这么短短一炷香时间就能写出来,他从来不惮以恶意去猜测揣摩人,哪怕这些古人,估计一样。 汤宾尹无疑是和义忠亲王这边有了勾搭,只是不知道花费了多大代价才让这厮甘于如此大胆的来为义忠亲王世子做托儿,而王永光在里边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还未可知。 冯紫英注意到王永光难看的脸色,但这“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的确是他先前主讲《论语》中的一段,而现在人家义忠亲王世子就着这段话来加以发挥拿出了一篇绝世好文出来了,你怎么说? 面对台上台下如此多人,王永光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写得极好,这瞒不了人,好就是好,没说的。 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是高度评价了这篇文章的格律规范,也提到了这篇文章的立意高度,进而顺带又发挥了一番,鼓励学子们应当以世子为榜样,认真研习经义,此乃读书的根本所在。 这番话再度在学子们那里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只有冯紫英在鼓掌中忍不住轻叹,难道江南那边也已经加入了这一局,还是发现了这个契机,借力打力? 义忠亲王世子也很有风度的感谢了王永光和缪昌期的点评,然后又谢了汤宾尹,这才在台下学生们的掌声中欣然下台。 冯紫英都忍不住鼓掌,圆满,完美,这个逼装得漂亮。 只是不知道义忠亲王方面花费了多少心思和代价来做这样一个堪称经典的局。 崇正和青檀书院一两百学子,甚至还有一些悄然而来的其他书院学子,比如通惠和叠翠书院的,诸位南北士林大贤,再加上太常寺、国子监、鸿胪寺以及六部的一些大小官员,哪怕除了顾秉谦之外其他官员品轶都不算太高,但这不重要,相信这篇文章以及今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京师城内外。 相比之下寿王这边显然就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了。 他们以为义忠亲王这边只是来露个脸显示一下存在,只要自己这边也“镇之以静”,从容应对就行了。 没想到人家这个脸可真的是露大了,大到了让京师城内外,南北士林都要为之传遍。 上午的将经论道就以这样一种所有人都没有预想到的结果落幕了,义忠亲王完胜皇上这一方,可以说以碾压之势胜得酣畅淋漓,毫无悬念。 冯紫英不清楚齐永泰和官应震内心是如何着想的,青檀书院最终会在此事中受到何种影响也很难判断。 这事儿最终是瞒不了有心人的,皇上那边只要稍微查一查,就能知晓这里边究竟是谁在捣鬼。 但问题是影响已经早出去了,义忠亲王世子,嗯,从小跟着太上皇读书的那一位,在南北士林的将经论道盛会上一举成名,征服了整个南北士林。 你说这样一桩事儿究竟有多大的影响,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还真的不好判断,但绝对是给皇上这边重重一击。 这从当时寿王殿下脸色难看的吓人,甚至全身都有些发抖的情形就能看出这事儿对他影响有多大。 冯紫英在观察之余也是喟然感慨,这个皇子也不好当啊,缺乏点儿临场机变的能力,难以做出合理的应对,最终就要承担后果。 估计他回去之后,很难向皇上交差,甚至可能会影响到他在他父皇心目中的印象。 ****** 齐永泰脸色平静,官应震却是平静中隐藏着几许愤怒。 “汤宾尹走了,没说半句话,义忠亲王世子也走了。”毫不客气的直呼其名,也显示出官应震对那位深藏不露最后才来给你出了一记绝杀的霍林先生充满了愤怒。 “东鲜,这一着我们的确有些失算了,没想到嘉宾居然在我们眼皮子下边玩了这一出。”齐永泰倒是像放下了一些什么心结似的,摇摇头,“走就走了吧,留下来面对我们,我们面对他,都尴尬,简与怕是很失望吧” “唔,我看韩敬恐怕不知道他这位恩师的深谋远虑吧。”官应震见齐永泰的心态已经平静下来,也强自压抑住怒气,解释了一句。 “呵呵,以嘉宾的心思缜密,怎么可能将这么重大的事情随意告人,我怕有孚也是被蒙在鼓里,让他给利用了一回,看到有孚兄气急败坏的模样,我心里也一下子舒畅了许多。”齐永泰自我解嘲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我们和有孚都在琢磨这一场如何让自己书院增光添彩,却未曾想到为嘉宾做了嫁衣裳啊。” “乘风兄,你还笑得出来?”官应震有些疑惑,“现在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这是抽了皇上的耳光,塌了皇上的面子,估计那位气量不大的皇上此时早已经暴跳如雷了。 “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齐永泰微笑着站起身来,扶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放晴的天空,越发坦然,“上午他们的确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下午,就该我们表演了。” “哦?乘风兄……”官应震一时间还没有领悟到其中的关节。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齐永泰脸上笑容更甚,“东鲜,我敢打赌,是紫英来了,这个小家伙肯定也看明白了一些东西,呵呵,义忠亲王和皇上之间这点儿纠葛,嗯,也许还有太上皇,那是他们天家私事,我们掺和不了,要想掺和的,那都是在飞蛾扑火,但是若是有人想要在经义和策论孰轻孰重的问题上做文章,我想恐怕就要问问我们青檀书院答应不答应了。” 第四更送到,求月票砸来伴我入睡 很累,但做到了,啥也不说,只要票票,明天会继续努力! 乙字卷第五十三节蓄势待发(第一更求月票 官应震终于明白过来了。 齐永泰根本不在意皇上和义忠亲王之间那点儿隔空交锋,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天家私事,意气之争,还影响不到大局上来。 齐永泰现在更关注的是未来士林或者说朝廷科考制度的一些风向,这才是齐永泰要捍卫的,也同样是他官应震要捍卫的。 这关系到青檀书院学子们未来的前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关系到齐永泰和官应震将来在朝廷中的地位和大计。 但官应震还是觉得齐永泰有些小看这一次士林盛会的影响力了。 不仅仅是青檀书院,崇正书院也来了近百学子,还有这么多六部官员,而崇正书院学子们大多是官宦子弟,这样一个情况和传递出来的信息势必会被他们带回去传递给他们的尊长亲友,其影响力不可低估。 同样六部这些看似分量不足的官员们亦会如此,他们回去之后也会将这些消息加以加工提供给他们的同僚乃至上司们,这一样会引起一轮发酵。 否则王永光也不至于如此失态,差点儿就要和汤宾尹翻脸相向了。 但有些东西也说不清楚,没准儿就是汤宾尹和王永光就在自己面前联手演一出戏给大家看呢? 今天的所见已经颠覆了官应震以前的一些固有观感,像汤宾尹为何如此,真的让他有些困惑不解。 但每个人做出某种选择都必然有其因由,所以官应震发现自己也不得不以一种更恶意的心态来揣摩和猜测周围人了,有些甚至本来应该是朋友。 “进来。” 冯紫英推门而入。 “紫英,准备好了么?”齐永泰目光锐利,绽放着自信的光芒,“上午人家可是给咱们青檀书院上了一课,下午咱们可能再丢脸啊。” “呵呵,山长,掌院,和咱们关系不大吧?”冯紫英笑嘻嘻的道:“也该是王掌院心急如焚气急败坏才对,我看到王掌院都快要失态了,不过也许只是表面现象呢?大家在台下看,怎么看都觉得是他和霍林先生是一唱一和呢。”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忍俊不禁,这个小家伙,可真是损人不留口啊。 “紫英,这等话出此门便不能再言。”官应震笑毕收拾了神色,严肃道:“有孚兄也算是个朴实君子,想必不止于此,只是汤嘉宾这一手太不厚道了,让有孚兄有口难言了。” “无关大局,崇正书院背后可是有方阁老,自然会分解一番的。”齐永泰淡淡的道:“倒是我们,要做好自己的事情,让缪当时和朱文宇他们看看,我们青檀书院是不是浪得虚名!” “山长掌院放心,君豫兄和我已经和其他同学们安排准备多次了,各种意外也已经考虑到,便是有什么差池,也问题不大。”冯紫英气定神闲,“断不会出现上午这种事情。” “唔,许獬已经去准备去了,你们东园可不要让大家失望啊。”官应震也接上话,“许獬是江南名士,也经历甚多,我不担心,倒是你们东园几个年轻人,有把握么?” “掌院无须担心,我们也有针对性的进行过几次合练,我当裁判,也专门替他们挑错,甚至也还专门突出奇兵的给你们来几次杀招,训练他们的临场机变能力,西园那边的师兄也是如此,我相信这场辩论定会异彩纷呈,让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以及崇正书院的学生们大开眼界的。” 冯紫英的自信看在齐永泰和官应震眼中也是格外让人舒心,官应震连连点头:“此番事情乃是我们青檀书院头等大事,关乎我们书院未来前程,此事一毕,我也不怕书院同学说我偏心,特批你五日假期,让你好好回家休息一下。” 冯紫英大喜过望。 在这书院啥都好,但是过惯了家里的幸福生活,实在是觉得太清苦了。 尤其是这里的伙食,大家都一样,让无肉不欢的他简直觉得是一场煎熬,这回去一趟,也算是打打牙祭了。 “掌院您可要说话算话啊,我可是盼望您这个奖励已久了。”冯紫英笑容溢于言表,丝毫不掩饰。 这情形看得齐永泰和官应震也是相顾莞尔。 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一听到能回家休息,简直就是欢呼雀跃了,也不知这家伙怎么就在另外一些方面如此深沉老练? 无法理解。 ******* 青檀书院为朱国祯和缪昌期以及他们的几位学生提供了几间靠南的房间。 这原本是用来堆放一些劳动器具的杂物房,但在要举办这一次交流盛会之后,被腾了出来,重新进行了打扫,布置了少量器具,成为临时接待客人的用房。 朱国祯对于上午发生的事情虽然也有些震动,但是却远不像缪昌期那样心急火燎。 对于像他们这种在宦海沉浮了多年,然后又重新回到书院中执掌一方的老人来说,这等事情虽然也有些意外,但是也不是无迹可寻。 无论义忠亲王出于那种想法,为自己这个曾经被太上皇给予厚望的儿子造势,这都可以理解。 本身这位世子的确文采不俗,又有亲王世子加成,博得士林中人的青眼也属正常。 只不过在这种盛会上显得略微过了,尤其是在皇上的嫡长子——寿王也在场的情形下,这两相对比,就有点儿过了。 但这不关自己的事情,朱国祯更关心下午青檀书院要举行的一次辩论竞赛。 他看得出来齐永泰和官应震对此事十分重视,但是具体问及情形,齐官二人都是以届时便知推托,故作神秘状,他也就懒得多问了。 缪昌期倒是不以为然,一脸不屑,觉得无外乎就是经义观点看法辩论,大不了还要把时政策论的一些东西加入进来,故弄玄虚而已。 朱国祯觉得没那么简单,否则王永光也不会那么神神秘秘。 此次北上,朱国祯很清楚自己肩负的重任。 讲学经义,这是一方面,彰显江南士林文风水准,这是应有之意,北方士林一直对江南士林不满,那么江南士林就要拿出一些让人信服的东西来。 从上午的效果来看,原本是不错的,但是却被汤宾尹这根搅屎棍搞出来的事情抢走了风头,这让朱国祯和缪昌期都有点儿爵士一盘大餐正吃得舒爽,却突然吃到一个苍蝇般的腻味。 但他们还不能翻脸相向,汤宾尹一样是南方士林的代表,而且是南京翰林院学士,只不过这厮也是和江南士林主流有些格格不入,更看重仕途名利,只是他今日这一出却又是意欲何为? 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严重的得罪了当今皇上,几乎要断绝他日后重返京师的可能了么? 朱国祯当然不会相信汤宾尹看不到想不到这一点,这厮绝不会做这种愚蠢之事,必有所图,只是现在还看不透。 “文宇兄!”门外传来缪昌期的声音。 “当时,怎么了?”朱国祯移步到门口。 “学生们在说,青檀书院在台上安置桌椅,看样子是分成了三面,只有一面留给了下面观众,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缪昌期嘴上对青檀书院的动作不屑一顾,但是实际上还是十分重视的。 他专门派了自己弟子去打探消息,但是都没有得到多少有价值的内容,只是看到了在上午的讲台上重新布置,而且模样也和自己猜想的大不一样。 “他们大概是准备把辩论放在台上吧,这也没啥吧?”朱国祯反倒是觉得缪昌期有些疑神疑鬼了,至于么? 这是人家主场,布置一下,树立一下形象,也很正常啊。 “学生说那三面的桌椅都足以容纳好几人,嗯,怎么,他们是打算一个一个人上,或者是群辩,那怎么辩论?”缪昌期也疑惑不解。 这正常的辩论不是一对一的么?看这样子,青檀书院是要玩新花样啊。 朱国祯也有些不懂了,但是想到齐永泰和官应震那副嘴脸,就不愿意再去多问。 “当时,淡然相对,以不变应万变,看他们能够玩出多大的花样来,难道说我们在经义在策论上还怕他们的表现不成?又不是乘风和东鲜他们俩上阵,一般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有多高深的见识?不是最后还要等我们评点么?咱们就好好听听,顺带敲打一下罢,你要觉得不解气,那就不必给乘风和东鲜面子就是了。” 缪昌期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恨恨的道:“哼,倒是要看看这帮小子能有什么花样,给他们颜面?那谁又给了我颜面?官东鲜现在是一门心思都放在这青檀书院上了,早就忘了他也是咱们南方的士人了。” 朱国祯目光变得淡漠下来,“当时,这等话不必再说,日后怕是我们也有要和乘风、东鲜打交道的时候,乘风怕是在这书院呆不了多久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去吏部还是都察院了,也许再等几年,东鲜亦要步乘风的后尘,不得不说这天子脚下委实要比咱们南京更有吸引力啊。” 乙字卷第五十四节振聋发聩第二更 未正两刻,整个讲台下已经人满为患。 相较于上午的讲经论道,下午显然更能让人兴奋。 这是真正的辩论大赛,以前从未经历过的新鲜事物,而且在辩论之前,没有人知道辩论的话题是什么,也不知道会是正方还是反方。 正是这种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辩论才让经历了几番预赛的选手们脱颖而出。 应该说前期的预赛已经让大家基本上熟悉了规则,但是这一次又不一样。 东西园对抗,而且话题更宽泛,激烈程度更是前所未有。 前期大家都将这些话题进行过探讨,但是因为覆盖面太宽,不可能把每个问题都能一一点透说穿,所以都只能采取大范围撒网,基本上都一一了解,然后各自按照自己的特长来进行分工。 西园无疑实力强大,但是东园却是在七十多个学子中经过几番预赛搏出来的,也都非弱手。 像方有度这一次就名列东园队五名辩手之一,这一段时间几乎是缠着冯紫英请教,一门心思要在此轮辩论大赛中出人头地。 冯紫英当然不会藏私,也有针对性的让方有度在选择对手破绽方面来作训练,这也让方有度受益匪浅。 你不一定要说得多好,多有理,但是你要善于捕捉到对手的软肋和破绽,进而协助队友发起攻击。 伴随着许獬领军的西园队与这边范景文领衔的东园队登台亮相,整个气氛更是燃烧了起来。 东西园队分列东西两侧,居于中间的则是仲裁组,由齐永泰、王永光、韩敬、杨嗣昌、冯紫英五人充作仲裁组,其中冯紫英要兼做主持人。 当然现在大家都还没有明白这场辩论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来进行,只有辩论赛的参赛者大概明晓,还要由冯紫英来做一个简单介绍。 这个仲裁组的人员组成也是让青檀书院煞费苦心,最后还是接受了冯紫英的建议。 既然要让崇正书院参与进来,但崇正书院你要让他们现在派出一组队员来参赛肯定不现实,王永光只会觉得这是青檀书院故意要让他们出丑,那么就只能在仲裁人员上做文章。 一名书院山长和一命学员做代表加入,彰显这个活动名是两家合办,只不过由于具体原因崇正书院此次暂不派员参赛了。 或许等到下一次,这样的竞赛就可能会在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之间产生了,甚至还可能让通惠书院和叠翠书院都加入进来。 看看下边受邀来参加的通惠书院和叠翠书院教谕与学生代表满脸兴奋和好奇表情,就足以相信下一次这样的对抗竞赛会让多少人为之风靡。 这甚至可以肯定会成为整个顺天府乃至北地书院学子的一场激动人心的盛会。 “受齐山长委托,弟子先向莅临本次讲学论道活动的嘉宾和同学们介绍一下本次辩论大赛的活动规则以及仲裁组成员,……” 面对这样的大场面,换了别人,可能还真会怯场,但是前世中冯紫英在这样场合里主持会议和讲话时候太多了,所以对他来说也就是小菜一碟,信手拈来。 “规则一,此次大赛由东西园各派五名同学组成,将分别由三名学员充当一辩二辩三辩,然后另外两名学员充当补充辩手,……” 既然是来到这个时代,当然不不可能一切都按照现代辩论规则来,多几个辩手,也能多给同学们一些磨练机会,再说这也是第一次,大家都还在熟悉阶段,所以你不可能要求太高。 “……,此次竞赛论题会从竞赛规则组选定的十个论题中抽选而出,东西园任一祖选题,另外一组则抽取正反方,……” 按照计划,齐永泰、官应震和冯紫英根据山东之行结合当下一些朝廷邸报然后综合性的设计了十道辩论题。 当然这些论题都是日常双方都或多或少的已经接触过甚至就辩论过的,哪怕是在一些角度上略有区别,但是都不是很大,否则你真的要在这辩论大赛上茫然无措,那也太丢脸了。 从十道题中抽三道进行辩论,三题辩论的结果都由裁判组来根据五个人的评判结果筛选而出得出胜者,而三局中只要两局获胜,就意味着一方获得胜利。 朱国祯和缪昌期都十分认真的倾听着冯紫英介绍辩论竞赛规则。 他们和其他人一样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竞赛规则,尤其是一个论题都会有正反两方面。 这种新奇的设置更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而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不确定是是谁来负责正面或者反面,要由他们自己抽中之后才知道。 这也意味着你无法按照你自己内心可能认定的那个答案或者结果去辩论,而必须要按照比赛设定的规则来答辩。 这种设置和规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但正如冯紫英在介绍中所谈到的那样,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的激发学子们的临场机变能力,同时也要让他们明白很多问题和事物的两面性。 当这些规则被公布并解读之后,立即就在场下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青檀书院的学生们还要好一些,毕竟他们都已经见识过这种规则了,他们感兴趣的只是要在十道辩论题中来抽取,而非以前那样只设定一道题需要选择正反而已,而这一次就意味着还有更多的变数和不确定性了。 但对向来自崇正、通惠和叠翠这些书院的教谕和学子们来说,这就简直颠覆了他们的思维,甚至无法想象居然还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进行辩论。 可这还不是最震撼的。 当冯紫英介绍完规则,再由齐永泰介绍完莅临的嘉宾只会,宣布开始抽题,第一道题被抽出来之后,整个会场更是被震撼得全场无语。 第一道题便是大周盐制之开中法的利弊得失,或者说就是正反两方面来阐释开中法对大周九边战略乃至朝廷盐政的影响。 西园抽到了反方,东园抽到了正方。 也就是说东园要力图证明开中法的优势和有利之处,失去开中法,大周的战略将会受到哪些不利影响,甚至会波及整个大周朝廷的稳定。 同样西园要竭力把开中法不利的一面暴露出来,让仲裁组了解开中法带来的巨大危害和不利,以及可以用那些手段和方式来改良甚至取代。 朱国祯和缪昌期脸色都变了。 青檀书院胆大若斯?! 齐永泰和官应震这是要做什么?质疑朝廷政策的制定和执行? 他们俩能想到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这是要公开挑衅朝廷和质疑朝廷法度了么? 但是当双方迅疾就开中法的利弊得失展开激烈辩论时,朱国祯和缪昌期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齐永泰和官应震的政治智慧。 不偏不倚,运筹帷幄之中,作为仲裁组的组长,齐永泰不断的用他的权威来调整这辩论的力度和深度,让辩论双方不至于将矛头指向朝廷,而只是就事论事,讨论开中法本身具体存在的问题。 也就是说,这是在为朝廷寻找问题的根源,进而为朝廷出谋划策,提出可兹利用的方略。 缪昌期脸色阴晴不定,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样的辩论大赛,或者说他的脑瓜子里也像上午王永光被汤宾尹来那么一出时给弄得嗡嗡的,甚至有点儿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这个齐永泰是要干什么?要翻天么?这太不可思议了,朝廷难道就坐视不管? 江南书院也有学业讨论甚至辩论,但是绝对不是这样的。 江南书院士林里对讨论辩论基本上不会就朝廷的具体政策来进行讨论辩论,而更多的是经义上的辩论,或者说即便是有时政讨论,那也更多地是对某些风气和现象的批评和攻讦,绝大多数都是局限于某些个人的行为和风气,而非具体政策。 但今日缪昌期却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难怪齐永泰在与自己争论中屡屡抨击江南士林崇尚清谈不务实际,难怪官应震与自己的对话中认为江南书院只会读死书,教出来的都是些只懂之乎者也的迂夫子,哪怕是考中举人进士,也难以胜任入仕后的职务。 这青檀书院都已经开始干这种“大事儿”了,当然不把江南书院的那些“清谈”放在眼里了。 朱国祯却不像缪昌期想的那么狭隘,可以说这一次辩论给他带来的震动也相当大,但是之前他就已经有一些心理准备。 他了解齐永泰这个人,这个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务实主义者,极其厌恶空谈,而这种辩论照理说应该是齐永泰所反对的,但是现在却成了他主动来推动,所以当时朱国祯就有些怀疑。 但是朱国祯开始也只想到是不是齐永泰准备在方式上有所变化创新,未曾想到齐永泰居然敢如此破釜沉舟,行这般创举,彻底颠覆了一般人所能想象得到的辩论。 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的魄力不如对方。 乙字卷第五十五节典范,带动潮流第三更 朱国祯脸色的变化也看在缪昌期眼中。 同样自己的神色剧变也没逃过对方的眼睛。 冲击太大了,甚至有点儿难以接受,而且他们都已经感觉到了这背后的某些东西,那就是从元熙三十二年之后科考制度和内容的一些变化带来的冲击。 如果说元熙三十二年那一波开始的变化还只是循序渐进的,那么从去年到今年的这一轮新皇登基之后的变化就能看得出这种变化还在加速。 经义仍然很重要,仍然是基础,但是朝廷却在有意识的调整,要让经义为本,但是内容上却日益要和时政结合了,进而形成策论定乾坤的格局。 下一科呢? 朱国祯和缪昌期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心和忧虑,青檀书院这是在未雨绸缪了啊,而且这一步一走就如此果决而大胆。 朱国祯和缪昌期能看到的,王永光更能够看到。 可以说这一次最直观感受冲击的就是他。 齐永泰丝毫没有避讳他,就当着他和韩敬、冯紫英交流这一轮辩论大赛设置的典章制度和一些内容要求想法,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对方有些时候还是专门在为自己作讲解,同样杨嗣昌也在一旁听得眉飞色舞。 王永光自然也能猜测出齐永泰的用意。 大家心照不宣,都是瞄准了下一科的秋闱和春闱,如何取得更好的成绩,而现在朝廷虽然又要变革的意思,但是一样会遭到很多来自各方的反对。 要变革哪有那么容易的?读书人几十年如一日的苦熬,搏的就是这一遭,一科复一科,一年复一年,你现在却说要改革了?那他们怎么办? 元熙三十二年之后的改革也是渐进式的,一样也遭到了很多攻讦和抵制,但是太上皇几十年的权威终于还是推进了。 但现在新皇御极,很多人就已经开始密谋要重新回到原来的格局了。 朱国祯和缪昌期此次北上前来讲学,不就是想要推动这种变革的倒退么?上一科皇上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现在他们看来是不愿意再委曲求全,或者说不肯轻易退让了。 哪怕是拖住一科两科,延后三年六年,也能为他们江南那边的学子赢得一些时间,王永光猜测,对方二人应该是就是打这个主意。 只不过今天下午这一波,恐怕就是给了朱国祯和缪昌期二人迎头一瓢冷水,浇得他们透心凉,比当下已经封冻了的天气还凉。 毫无疑问,齐永泰、官应震和他们代表的青檀书院是要打算站在江南书院的对立面了,甚至要坚定不移的推动科考内容的进一步向时政策论偏重了,这恰恰是朱国祯和缪昌期他们所不愿意见到的。 现在也就该是自己和崇正书院站队的时候了,齐永泰和官应震把自己和崇正书院拉进来,大概也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问题是自己有选择么?没有。 王永光轻轻笑了笑,上午所遭遇的“背刺”带来的沮丧和憋屈心情,现在终于可以舒缓一些了,因为想到朱国祯和缪昌期内心此事的冰冷。 “开中法不是恶法,而是善法,从前明戍守九边开始,开中法就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大家可以想一想,一旦开中法中止,商人们再无积极性去屯垦九边,单单依靠运输带来的粮食,且不谈成本的提升,一旦遭遇其他意外,那么就会给整个九边驻军的军粮需求带来无法想象的威胁,甚至影响到整个北地安全,……” 东园这边主打的一辩是范景文,他不但口才极佳,而且手势动作丰富,所以说服力极强,东园学子在他阐述完毕时,也都纷纷鼓掌鼓励。 “……,范师弟所言不无道理,但是愚兄觉得可能你们忽略一个关键点。” 西园自然更非庸者,大家都准备了一两月,可以说各方面的问题都拿出来探讨过无数次了,像开中法这个大课题,更是被作为经典辩题拿来研讨,所以根本难不倒。 发招的是许獬,这家伙哪怕是大冬天的,也是折扇轻摇,风度翩翩,比起范景文来更有一番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方强调开中法的关键在于商人们运输成本的降低和屯垦带来的粮食供应稳定性,那么我要告诉各位师弟,你们这个观点大错特错,或者说,现在已经不可行了,……” 哪怕是朱国祯和缪昌期二人内心已经在考虑如何反制青檀书院以及他们背后的齐永泰、官应震可能带来的威胁了,但听到这个话题,心中还是忍不住为之一动。 开中法肯定是不可或缺的,这是所有人固有观点,但是问题却很多,甚至在很多人看来都觉得弊大于利了。 但废止开中法之后九边军粮该怎么来解决? 如果找不到替代手段,那么一切就是空谈,再是恶法,你也得坚持下去。 开中法最大优点就是军粮保障的稳定性和运输成本降低,可这帮家伙居然说这已经不可行了?简直是信口雌黄! 这是朱国祯和缪昌期心里同时浮起的念头,为了吸引下边人注意,居然敢用这种伎俩,太过无耻。 “可能会有人觉得我所说的是在危言耸听,在哗众取宠,不,这等场合下,我们怎么可能?”许獬似乎猜测到了某些人的心思念头,笑吟吟的点穿。 “那我来具体说一说,第一为什么我说运输成本降低不正确,那我们来分析一下之所以开中法之所以带来的运输成本降低?其主因是粮食商人带来的专业性和食盐特殊性质的暴利性决定的,但真正决定运输成本的还是其专业性以及周转层级少带来的,与盐务的开中法并无固定和特定的关系,那不过是人为的将其联系起来,……” “对于商人来说,他们在乎的是赚钱,而非通过什么方式渠道赚钱,如果能够提供一种方式让他们从事他们专业的行道稳定的赚钱,实现成本下降是可以做到的,……” “再说另外一个问题,不容否认,粮食运输受制于多方面因素,比如水旱灾害,还有道路遭遇天气影响,那么沿边屯垦就是最有效的保障手段了,这是大家的共识,也是朝廷一直坚持开中法的关键,没有开中法,那么商人们的屯垦就没有了兴趣,……” 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朱国祯和缪昌期甚至王永光、杨嗣昌都被勾起了兴趣。 可以说这一点恰恰是开中法的核心关键,运输成本降低固然重要,但是有屯垦的底线保障,为沿边提供各方面的后勤保障,这才是核心关键。 “根据我们从工部和陕西、山西给朝廷的一些邸报中了解到的情况,事实上沿着边塞一线近二十年来天时越发恶劣,很多屯垦之所以裁撤并非完全是因为开中法遭到破坏而导致,更多原因还是因为天时恶劣,在沿边屯垦所获收成已经越来越难以维系自身需求,更不用说供给边军了,……” “这里有我们通过朝廷邸报传递获得的一些信息,可以证明其中七处废弃的屯垦中有四处皆是因为天时原因,三处是因为商人们因开中法难以支撑而导致,……” 朱国祯和缪昌期面面相觑,难道青檀书院学生的水准已经高到了这种程度?朝廷邸报除非有特别要求,很多其实是可以弄出来的,尤其是像青檀书院这种明显是为朝廷输送科举人才的,自然不在话下,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是在朝中为官多年的老人,如果要找点儿门道寻些这方面的情报并不难。 问题是这样有针对性的收集邸报来作为下一科时政策论的应考准备,那说明青檀书院已经在这方面下足了工夫了,想到这里,朱国祯和缪昌期相互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和揪心。 这个情况太糟糕了,对朱缪二人都是一大打击,这意味着他们不但难以获得北方士林在反对科考变革上的支持,甚至可能还会对立,而对方还要成为受益者。 这种情形下,如果江南方面的书院不迅速拿出切实有效的对策来,恐怕就会成为最大的受害者。 这种舌剑唇枪的激烈辩论,尤其是涉及到的是时政策论,很多都是下边学子从未接触过的时政朝务。 想到未来自己一旦科考中举中进士为官,未来都要接触这些事务,怎么能不让这些学子们听得如痴如醉难以自拔? 一阵阵掌声夹杂欢呼,让整个场面都几乎要失控,尤其是一些经典的辩论语句和火爆对决时段,都让学子们热血沸腾,恨不能自己能够马上上场和对手一决高下。 这其中尤其是来自崇正、通惠和叠翠书院的学子更是难以压抑情绪,已经开始在下边商量起来如果自家书院也要搞这样的时政策论对抗辩论,该如何运作。 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更加担心,王永光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似乎是一个潮流,难以逆转了。 乙字卷第五十六节尘埃落定第一更求月票 “经过我们对山西、陕西两地都司、行都司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所获取得一些材料证明,当下在九边地区除辽东外,绝大部分边地屯垦已经难以为继,天时因素是主要的,屯垦农户自家种养所出,连自家生计都难以维系,何谈支应边军?这是有相关的一些邸报作为佐证的,绝非我们妄言,” 许獬开始做总结性陈词。 ”,那么我们再来说说如何应对开中法面临的难题和困局,也就是说如何来解决这个九边军粮乃至后勤保障问题,我们有一些构想,但限于我们自身水平有限,获得的内情不多,所以只能有一个大概方略,第一,收复河套,以主动战略进攻来遏制鞑靼人对我们北部边墙的威胁,一旦我们占据了河套地区,那么我们便如同在鞑靼人背上顶住了一柄尖刀,可以极大的减轻对太原、大同乃至宣府的压力,” 这是冯紫英提出的一个主动进攻战略,当然冯紫英也明确提出在大周的财政和粮食供应能力未有实质性提升的前提下,这个战略难以真正推行。 “第二,彻底改变开中法的输粮制度,由朝廷支持一批民间商帮来专门负责运输,按照定量定时定点和确定营利的模式来确立这种军粮保障机制,我们认为只要有利可图,商人便会愿意做,而不在于采取何种方式,而如果摒弃了收储这一复杂程序,只是单纯的运输,只要辅之以相应的规制,随着模式运行成熟,是可以实现运输成本大幅度削减的,” “,第三,” 看着许獬在台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朱国祯和缪昌期都是面色阴沉,一言不发,连他们身后二人带来的一干学子,原本也都是兴奋得跃跃欲试,看到两位尊长心情不佳,都只有悄悄收敛起来。 “,北地粮食不足这是一个数百年痼疾,但是从工部和福建、山东和广东一些地方了解到的消息,一些外番传回来新的作物,虽然口味未必适合我们大周百姓,但是在饿死和吃饱肚子之间选择,我们觉得这味道就不是问题了,再不济总比树皮草根观音土强吧?如果可以在北地甚至九边推广,那么这运输成本还可以获得很大下降,” 说实话,这些观点构想都相当粗浅,或者说充满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描述很多都是停留在勾勒上,要付诸实施的话,要么不可行,要么就需要不断的修改调整和磨合,但是你要知道这是一帮尚未真正接触过朝务政务的青葱学子啊。 大的不过二十出头,年幼的不过十四五岁,居然可以这般指点江山了,这不能不让台下的各个群体都是百感交集,尤其是那些六部的闲散官吏们。 伴随着一轮接一轮的掌声和欢呼声,第一轮辩论终于结束了最后陈词,进入裁判评点打分阶段。 但对于朱国祯和缪昌期来说,这简直是如坐针毡。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注意到了二人坐卧不安的表情,但是这恰恰是他们想要的。 齐永泰和王永光都笑着给与了双方极高的评价,最终的获胜者是西园队。 他们别出蹊径的从开中法目前存在困境的具体原因出发,寻找改良和替代手段来予以击破正方的观点,使得东园队先前所做的各种准备都没有能派上用场。 震动不仅仅只有朱国祯和缪昌期,更有包括礼部左侍郎顾秉谦和其他六部来的一些官员们。 他们看问题的角度又和学生们不一样。 学生们这种精彩激烈的方式而唏嘘赞叹,而他们则要从这样一种时政策论的阐释论述方式来考虑问题。 短兵相接,一针见血,然后又能把双方各自观点中的优劣全数展现出来,足以让大家一窥全貌。 虽然这些学生们的观点意见都还显得比较粗浅,甚至很多也不切实际,或者说并不了解朝廷内部政策和制度的一些运作和设定规则,但是这确实是一个最直观最贴近的方式,也能够培养学生们对时政的兴趣和解读处理能力。 或许他们暂时还没有想清楚,但是随着时间推移,青檀书院的种种举措会让他们意识到某些变化似乎正在潜移默化的进行当中。 当第二道题被抽出来之后,朱国祯和缪昌期终于坐不住了。 第二道题是论收复河套战略的优劣和可行性。 这道题虽然和江南士林无关,但是毫无疑问针对性更强,而且这个问题也曾经在前十来年间引起过朝廷内部的无数争论。 河套地区的战略意义毋庸多说,但是能不能收复,有没有这个能力收复,收复之后能不能守得住,后勤保障供应如何来解决,与鞑靼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这些问题也都是被内阁和兵部乃至五军都督府、陕西都司那边争吵过无数次了。 没想到这道题会出现在这一次青檀书院所出的题库里,居然还被抽了出来。 毫无疑问,这又会是一番空前激烈的龙争虎斗辩论。 朱国祯和缪昌期都意识到不能再这样傻坐下去了,这几乎就是自己二人再替青檀书院背书,或者说起码是助长了他们的声势,而这恰恰是他们所反对的。 看见朱国祯和缪昌期起身,齐永泰没有理睬,这边自然有作陪的官应震处理。 朱国祯和缪昌期能坚持到第一场辩论结束已经很让齐永泰吃惊了,换了是他,估计不到半场就得要离场。 这明显是和江南书院那边格格不入的路数,南辕北辙,道不同不相为谋,怎么可能还留在这里为对手助威? 这无关大局,虽然也引起了一些学生和前排的官员们的关注,但是齐永泰很好的控制了节奏。 他将一张硕大的河套地图在讲台上悬挂了起来,虽然十分粗略,但是基本上能够让大家一目了然。 这年头地图是个新鲜玩意儿,别说一般的学子,就算是一般的官吏都少有接触到,这张地图虽然粗糙,但是粗线条下也能说明很多问题,尤其是几字形的黄河更是让人印象深刻。 齐永泰又亲自将河套目前情况以及前朝对此地区的一些战略做了一个介绍,立即就把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朱国祯和缪昌期其实知道青檀书院把河套战略这等争执几十年的军国大事儿拿出来当辩论题纯粹就是一个噱头,就是要勾起学子们的兴趣和注意力,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人家这一手很高明啊。 看看学生们全神贯注的模样,根本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自己几人的离开,就连自己的几个弟子都频频回首想要听一听齐永泰的介绍和下轮的辩论。 “东鲜,你们这是在舍本逐末,误人子弟啊。”缪昌期走出会场,才气急败坏的向对方道。 “哦,当时兄何出此言?”官应震好整以暇,微笑着应对:“这不过是一场辩论,怎么就上升到这等高度了?江南书院难道不辩论么?我看那边的经义论战也不少啊。” “东鲜,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们的来意,你们这样做就是哗众取宠,于国无益,对学生们来说更是有害无益,学生学习的根本还是在经义,这一点不容改变!”朱国祯表情要郑重许多,直视官应震。 官应震知道这是要摊牌的时候了,齐永泰也早就和他商量过了。 这个原则不能让,摊牌是必然的,但对方也未必就是铁板一块,像缪昌期和朱国祯未必就没有各自的心思。 “文宇兄,当时兄,愚弟知道你们的意思,但是你们要看到朝廷对科考改革的大势,经义根基不会变,这一点我们其实都明白,但是要在形式和内容上有所改变,特别是内容上,时政策论分量更重是大势所趋,如果要逆势而动,恐怕受害的是我们自己,据愚弟所知通惠书院他们早就在时政策论上做文章了,他们和兵部、五军都督府乃至龙禁尉那边关系密切,所获的消息更多,一样在加大对时政策论方面的教学,只不过我们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推进,让你们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罢了。,” 朱国祯深吸了一口气,他清楚对方所言不虚。 通惠书院历来是卫镇子弟读书的最好去处,而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也是对通惠书院最为照拂,连南方卫镇军官的优秀子弟要读书都要首选通惠书院,而且五军都督府也会给与一定的支持,加上龙禁尉的扶持,所以他们在这方面走在前面也很正常。 “竖子不足与谋!”缪昌期带着几个弟子拂袖而去。 “东鲜,依你之见,这便是无法改变了?”朱国祯却没有那么冲动,他冷着脸问道。 “文宇兄,也就是这么一两科而已,而且愚弟知道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还有些不一样,你应该比当时更通达,他这个人钻牛角尖,还有两年,还来得及,而且愚弟觉得皇上也未必就会在下一科变化太大,因为永隆元年和今年的秋春闱皇上已经表明了一个姿态了,他也需要慢慢抚平一些不满的意见嘛。” 官应震的话让朱国祯微微意动。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下一科继续大变,那江南这边吃亏就太大了,如果下科基本上延续永隆元年秋闱和永隆二年也就是今年的春闱格局,那么虽然也很难受,但是却不是不可以接受,尤其是崇文书院已经在自己的安排下有所调整了。 “东鲜,这样一来你们就占大便宜了。”朱国祯吐出一口浊气,闷闷的道。 “文宇兄,你们江南书院占了几十年便宜,我们都只能看着,现在就占那么几科便宜,你们都觉得难受?”官应震摇头,“何况以你们的底子,最后两三科以后,你们又能撵上来。” 官应震言不由衷,但朱国祯却有这个自信,江南的文风底子不是北地能比拟的,读书人太多,远胜于北地,选出来的读书种子自然就多。 等到朱国祯告辞离去,官应震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场大事已定,只要朱国祯起了异心,江南书院内部便难以在齐心合力,那么对下科科举的抵制就不可能太强烈,朝廷的推动就不会有变,那么下科青檀书院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乙字卷第五十七节核心第二更求月票 盛宴已定。 朱国祯和缪昌期扬长而去,但已经无关大局。 尤其是官应震很隐晦的把朱国祯与缪昌期之间的态度差异透露给王永光之后,王永光更是坚定了决心,崇正书院也必须要跟随潮流而动。 便是没有这场风波,崇正书院也不是觉察不到通惠书院的异动,与龙禁尉关系密切的通惠书院某种意义其实也传递了皇帝的一些意图才对。 兴奋的学生们几乎热闹了一个通宵,这个时候书院严谨的风纪似乎都起不到作用了,不过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不是死板教条的人,只要同学们行为不太出格,他们都没有干预。 陈奇瑜和方有度无疑是舍中最得意的两人,三场辩论战中,西园以二比一获胜,但是东园虽败犹荣。 没有人再在意这一点,他们更关心自己的表现。 陈奇瑜和方有度表现都可圈可点,尤其是方有度。 对他来说,这样一个机遇千载难逢,他实现了在诸位大贤和几家书院的优秀学子面前展示自我的机会,或者说,他一跃成名,虽然这个名还显得有些虚无。 辉煌之后还是要回到现实中,这一场盛会不过是提升了青檀书院的名气,为明年后年吸引更多的优秀学子前来打好了基础,但最终还是要化为后年秋闱和下科春闱,那才是真正的试金石。 冯紫英看到方有度满面红光的向自己走来时,默默地想道。 方有度真的很感激冯紫英。 他觉得他自己活了这十多年,也许有两件事情也许会给自己命运带来巨大改变,第一就是进了青檀书院,第二就是参加了这一轮辩论大赛。 进青檀书院不用说,整个县里都为之震动,全家上下几乎是用一种饱含深情厚望的目光目送他踏上北上的行程。 十一两银子并八百零五文铜钱,这将是他三年直到秋闱的所有花费,也是老父亲悍然卖掉了家中仅有两亩水田之后所获,全数交给了自己。 这份寄托让他倍感压力。 他必须要出头,秋闱若是不能考中举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家人。 从歙县到京师,他没敢走陆路,而是从长江上坐船,沿运河进京。 一路为船上的船夫们洗衣擦拭船舱,以便最大限度的节约花费。 到京师,十一两银子仍在,八百零五文铜钱只剩下三百二十七文,整整一个半月时间,他手上平添了许多后茧。 这三年,他没打算过回乡,既没有时间和精力,也没有足够的银钱,这一年下来,饶是他省吃俭用,他也已经花去了二两银子。 青檀书院再是清贫节俭,但是必要的花销不会少,像笔墨纸砚,一些必要的书籍经义,都少不了。 这些付出方有度觉得都值得,只要后年的秋闱他能考过,哪怕春闱过不了,甚至再等十年八年年他也熬得起。 因为只要中了举人,那命运就已经改变,至于说想要中进士,那更多是自己渴望对自身命运的一种拼搏。 但没人可确定自己秋闱一定能过,如果过不了,方有度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能力留下来再读三年,也许就只能黯然回乡,靠着这个秀才身份在家乡找个塾师西席位子,填补家用了。 这种迫在眉睫的巨大压力让方有度一直处于一种心力交瘁的状态下,所以当冯紫英出现在书院里时,他是无比痛恨的。 这等生活无忧的勋贵子弟为何还要来书院读书哪怕是后面冯紫英的格外努力和自律让方有度观感有所改观,但是他内心深处还是有着浓烈的抵触情绪。 这一切一直到冯紫英拿出了这样一个辩论大赛的构想,而且还力荐他参加预赛乃至最终进入了东园五人组。 方有度觉得上苍垂青了自己两次。 不仅仅是辩论大赛带来的名声,更重要的让他觉察到了这是书院在有针对性的为下科秋闱的时政策论作准备了,这意味着秋闱中式书院有更大的优势了。 有了这样一**赛经历,哪怕是自己秋闱真的没过,方有度觉得自己都有很大几率可以留下来参加下一科秋闱,甚至即便是留不了青檀书院,他也有把握到崇正或者通惠这样的书院去学习三年。 ”方叔,怎么了”看见方有度目光里的激动兴奋以及一些隐藏的东西,冯紫英大略能感受到。 前世今生他的经历太过丰富,哪怕他现在已经逐渐适应了现在的身份角色,前世中的很多东西在渐渐淡忘,但很多东西却已经成为下意识的直觉了。 “呃,没什么,紫英,谢谢了。”方有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想要说点儿什么,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 “方叔,我们是同学,说这些是不是有点儿见外何况我并没有作什么啊。”冯紫英浅浅一笑,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肩头“别想那么多,再说了,真要想感谢山长和掌院,要感谢小弟,那等到方叔你秋闱中式之后再来,如何” 方有度不再多言,只是重重的抱住冯紫英肩头,紧了紧,“如果有什么需要愚兄帮忙的,尽管说。” “当然,我经义浅薄,众所周知,还得要靠咱们同舍的同学这两年里相助呢,你和虎臣都跑不掉。” 这宿舍里几位,经义功底最深的还的算是许其勋和方有度这两个来自江南的同学,一个是自幼家传,一个是年少苦读,其他几位都要略逊,冯紫英当然不会“放过”二人。 陈奇瑜也正在和傅宗龙商讨着什么,转过头来,“紫英,这我可帮不上多大忙了,我自己都还得要加把劲儿,对了,仲伦在说,如果我们再要搞这类辩论,其实可以把云贵边地的山区治理也列入,只不过要想找这方面相关的邸报消息就麻烦了一些。” 很显然这一次的辩论大赛让陈奇瑜心气也高了许多,而傅宗龙也觉察到了自己未能参加的失策,开始想要弥补了。 “山长和掌院肯定是能够找到一些以前的相关邸报的,但未必就是我们需要的,肯定要经过大量筛选,但这可以是一个方向。”冯紫英笑了笑,“怎么,仲伦还是对你家乡的情况更感兴趣” “唔,我总觉得我们那边迟早是要出问题的,我来读书之前就曾经听说在播州、水西、永宁宣慰司宛如独立王国,与周边地方冲突不断,而且有越演越烈之势,前些时日紫英也提到了这一点,我就一直在琢磨,朝廷不可能一直这样姑息养奸纵容下去,迟早有一天要解决这等大患,咱们现在不也可以在这方面先做一些讨论,也算一种尝试嘛。” “仲伦,考虑深远啊。”冯紫英当然不会打击对方积极性,“可以向山长和掌院说说,把这方面列入进去,按照山长和掌院的意思,我们这一次经过了一个多月接近两个月的准备,但是还是太粗糙了,很多问题都是浅尝辄止,如果遇上行家,只会贻笑大方,所以明年还会有一次这样的大比,那么要求就不能这么低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收集相关的资料,当成一道大题来做,完全可行。” 仅有的一些记忆还能回忆起,好像云贵川那边这个时间线上是出过不少乱子的。 只是不清楚大明变成大周,这种格局是变好还是变坏,或者就没变但冯紫英倾向于即便是有变恐怕也不大,或者可能都是向更坏的方面变化。 得到冯紫英的支持和鼓励,傅宗龙也是猛力的一挥手,仿佛得到了很大的肯定。 这种变化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形成,陈奇瑜、傅宗龙这两个原来是最不服气的,都渐渐接受了这种结果,其他人自然休提。 像范景文和贺逢圣也都逐渐将冯紫英纳入为整个东园的领导层,很多问题都要征求他的意见了,只是这种情形很多人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而已。 冯紫英却自家知道自家事,该歇歇了。 此次盛会风头太劲,后续肯定会有不少麻烦,而练国事也提醒过他,该沉下心来好好读读书了,其他事情交给别人去做更合适。 自己得到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至于官掌院许诺的休假,还是忍着吧,日后有的是时间,还有一个月就是丙午年了,春假放在一起休息不好么 “陛下,此事臣没办好,” “张卿,不用说了,此事不怪卿。”阴冷的目光从眼瞳中一掠而过,永隆帝瞟了一眼自己那个已经入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鸡一样的儿子,强自压抑住内心的怒气。 的确不怪张景秋,让顾秉谦去是自己定的,只是没想到这厮竟然如此不堪,而自家儿子遇上这种事情,没有多少经验,也实在难为他了,换一个人在那种场合下恐怕也一样。 “陛下也不必气恼,微臣觉得此事倒未必是坏事,嗯,当然上午之事不算,下午的情形寿王殿下先前在宫外也和臣谈了,臣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征兆。”张景秋眼如古井,但是话语却字字千钧,“齐永泰和官应震那边,还有崇正书院那边,也许是时候了。” “哦”永隆帝精神一振,“卿请说。” “其实陛下也看出来了,何必还要微臣说穿呢”张景秋笑了起来,“寿王殿下做得很不错,一直坚持到最后,汤宾尹么,跳梁小丑,插标卖首而已,当然,如果这厮另有打算,那另当别论,如果是那样,微臣都要佩服这厮的勇气了。” 永隆帝听懂了一些,但是还是有些不明白,挥挥手,“寿王下去吧。” 如蒙大赦,站在一旁的寿王感激的看了一眼张景秋,又行了一个礼,赶紧退了下去。 “齐永泰静极思动,怕是想要做些事情,微臣觉得是好事,且看陛下如何容他用他。”张景秋语气越发犀利,“汤宾尹不足挂齿,此人虽然博学,但心性不定,难成大器,若能为陛下所用,自然是好事,若不能,也无关大局,大势在陛下这边,义忠亲王这般做,或许能收一时之利,但从长久看,其势若张,太上皇那边会怎么看” 永隆帝摆摆手,“张卿,朕知道你的意思,但朕不会一直如此,想必很多人也不喜欢朕如此,会让很多人失望的,既然朕在这个位置上,便不能如大哥那样玩一些不入流的小把戏,真要堂堂正正的做事。” 张景秋眉峰一扬,“陛下决定了” “朕早已经决定了,只不过朕一直不想拂逆父皇的意思,父皇一直认为朕性格过于刚硬,朕希望改变父皇的这一印象,但现在看来,好像反而成了某些人咄咄逼人的一种借口了,” 永隆帝表情变得有些轻蔑。 虽然对大哥的种种伎俩很是不屑,但是这不代表自己会轻视大意。 从宁寿宫那边传来的消息,父皇似乎也对大哥的行径不太满意,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如果放任这种情况下去,也许父皇就会另有心思,所以拿捏好这个度,既要适当反击,但又不能让父皇觉得自己过于猛烈,甚至可能有其他想法,这才是最难的。 否则坐在这个位置上,连这点儿手段都应对不了,那自己才真的该挪位置了。 乙字卷第五十八节情丝愁思 眼见得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扑簌扑簌慢慢的讲整个房檐遮住。 窗外的树梢头早已经经受不住,颤颤巍巍,偶尔有枯枝嘎嘣一声,那便是雪太厚重,压得枝丫断了,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只剩下白涯涯一片。 地龙早已经烧了起来,林黛玉裹着密织厚实的丝绒绣袄,外罩一件绵密的棉披风,一件石青镶红边枣红内瓤子的沙狐皮裘搁在一旁,却没有穿上,就这么缩在炕脚上,清秀的脸颊却是多了几分愁思。 小丫头雪雁正在小心的烧着水壶,然后提过一个熏炉罩上布帘,送了进去,“小姐,暖暖手。” “嗯,紫鹃还没有回来?”靠在炕头上的林黛玉慵懒的拍了一下白猫,那白猫有些不情愿的缓缓起身,然后慢走几步,最后缩在了炕脚儿边上,那模样还真的和主人有点儿相像。 “小姐,紫娟姐姐才走半个时辰呢,您不说她怕是要一个时辰才能回来么?平儿姐姐也不知道在不在,听说琏二奶奶出门去了。” 雪雁有些呆像,要论年龄也不算小,但做事总有些懵懵懂懂的,老太君这才把紫鹃派了来,好在雪雁老实,跟着紫鹃倒也乖觉。 “你听说说的琏二奶奶出门去了?”林黛玉没想到平素看上呆萌的雪雁居然还能有这本事,连琏二嫂子出门的消息都能打听到。 “奴婢先前从冬暖阁游廊那边过来时碰见了司琪姐姐,司琪姐姐说大老爷那边在招琏二奶奶呢,可琏二奶奶不在府里,大老爷很生气,连带着刚赶上的二姑娘都吃了一顿排头。” 雪雁的回答让林黛玉也蹙起了眉头,“琏二哥也没在府里么?” “这却不知道了。”雪雁摇摇头,她在这府里算是外人,别人说她就听着,却不敢多问。 这年边儿上了,府里边有点儿乱,黛玉也不想替府里添乱,加上不太愿意经常见到那位宝二哥,就主动从老太太屋里搬了出来,到了外房侧面的一处小院里。 虽然窄了一点儿,倒也幽静。 “二姐姐怎么也吃舅舅排头了?”黛玉是知道二姐姐的,那是个老实性子,平素见人都带笑,却不多话,最是好性子,如果不是那司琪性子刚烈一些,只怕那后院里的婆子们都能骑到她头上去。 这等性子怎么就招舅舅发脾气了? “不清楚,司琪姐姐只说大老爷这段时间火气大,听说庄子里送回来的收成比去年又差了不少,说是什么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也没个人撑得起照应,大家都是在哪胡吃海喝的,总得要把这个家给败了了事儿,……” 这丫头别看呆萌呆萌的,但是记忆力却好,司琪这大嘴巴啥都敢说,却都被这丫头给记下来说给自己听了。 “雪雁,你少在那里胡咧咧!”门外一阵脚步声响,绣了一个福字的猩红毡帘一掀,却是紫鹃回来了。 “姐姐回来了。”雪雁也不怕,起身把帘子拉着,让紫鹃进来,笑嘻嘻的道:“小姐还念叨着呢,姐姐就回来了,可见是说不得的。” “紫鹃,怎么样?”黛玉见紫鹃回来,一下子坐起身来,再无复先前的慵懒模样,来了劲儿。 “我到那边去了,平儿姐姐说这段时间没见着冯大爷小厮来,倒是遇上宝二爷房里的茗烟,他说这几日里宝二爷也在问冯大爷的事儿,还专门让他去冯大爷家里问过呢。”紫鹃抿着嘴道。 “哦?宝二哥也在问冯大哥?”林黛玉讶然,这位宝二哥是很不待见冯大哥才对,那一日若非舅舅突然找宝二哥,那块玉弄不好就要砸在屋子里了,自己没准儿还真的要背黑锅了。 “嗯,这段时间宝二爷一直都是恹恹的,我才听说二老爷去禀了老祖宗,要请专门塾师来为宝二爷授课读书,读上两年,就要送宝二爷去外边儿读书,老祖宗没有说什么,但太太说宝二爷年龄太小,结果被二老爷骂了一顿,……” 林黛玉吃了一惊,舅舅和舅妈关系一直是相敬如宾的,舅舅本来就是一个谦谦君子,除了对宝二哥外,其他人都鲜有看到他生气过,怎么还对舅妈发火起来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你说舅舅向舅妈发火?”林黛玉还是有些震惊,看来这一回舅舅是真的有些着急了。 “嗯,听说那几日里太太都成天在房里抹泪。”紫鹃压低声音,显然这消息是有人悄悄传出来的,若是被太太或者琏二奶奶听闻,只怕就是一桩祸事。 林黛玉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二舅舅现在就只有这么一个嫡子,如果不读书,这份家业没准儿就要在宝二哥身上败下去了。 哪怕你真的读不出书,起码你也要去混个秀才吧?要不就到国子监去混两年? 但看看东边的蓉哥儿,只怕舅舅也不敢放这个手,不是谁都有冯大哥那份自律的。 不过宝二哥的事情林黛玉是没有多少心情去多过问的,也就是感慨这么一出罢了,也轮不到她去过问,倒是探丫头怕又要替她二哥哥担心了。 “那茗烟说宝二哥让他去冯大哥家里找冯大哥干啥?”林黛玉更关心的是冯大哥的事情。 看见自家小姐满脸关切,再联想到那一日里在大护国寺冯大爷霸气十足的话,紫鹃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小姐心里是怎么想的,若是真的相中了冯大爷,那就该早点儿把这事儿告知给小姐的父亲才对,这远隔千里,冯大爷十三了,万一哪天冯大爷家里要替冯大爷说一门亲事,却又该如何是好? 自家小姐的心眼儿小,而且也有点儿死心眼儿,自己有时候说她,她还不肯承认,嘴巴还挺硬。 “听说是想打听一下青檀书院那边的情况,也许是宝二爷觉得他怕是跑不掉这一出,迟早都得要去,所以先看看情况,早做准备吧。”紫鹃猜测道:“前段时间府里边不是一直在说青檀书院么?既然那么有名,宝二爷去了没准儿还真的能读出书来呢。” “那昭儿就说了这些,没说冯大哥啥时候回来?这都马上就是过年了,难道青檀书院就不放假不休沐?”林黛玉瘪着嘴不悦的问道。 “说问了,冯府替冯大爷送衣物的人回来说了,冯大爷要提前几日回来,要说应该就是这两日就该回来了。” 紫鹃不敢瞒这事儿,虽然她并不想小姐和冯大爷接触太频繁,但她还是知道轻重,若是这事儿不告诉小姐,小姐一旦得知就真的要生气了。 “真的?”林黛玉差点儿一下子蹦起来,原本笼罩在眉宇间的愁绪瞬间消失无踪,“那我要去找他。” “小姐,那怎么行?”紫鹃吓了一大跳,“那老爷知道了还不剥了我们的皮?” 想到这一出也是,林黛玉神色又一下子就黯淡下来,“那怎么办?我不管,我就要见到他。” “小姐,您不是和冯大爷说好了春假的时候在找机会么?”紫鹃真的快要疯了,这孤男寡女的,是能随便见面的么? “可我等不及了,紫鹃,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对不对?” 扭着紫鹃的胳膊,林黛玉眉目间晶亮的神色几乎要透出那份期盼来。 在这府里真的要把她给憋死了,有时候她都在想,若是一辈子都是这般无趣的生活,那还真的不如死了的好,那日里无意间说出来,差点儿没把紫鹃给吓死,不过这倒是成了一个让紫鹃“屈服”的好由头。 ******* 就在小丫头念叨着她冯大哥的时候,冯紫英的确也已经从书院出发回家了。 整个书院除了几个本身就是顺天府和北直隶这边的学生要借这个春假回家一趟外,其他人基本上都没有回家的计划。 冯紫英在大赛之后虽然有官应震的特批假,但是他并没有回家。 那一趟造出去的声势实在太大了,虽然冯紫英已经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了,但是有些东西却是瞒不过的,像杨嗣昌就认定了这一套都脱不开他的手。 所以这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冯紫英都是老老实实的呆在书院里跟随者周朝宗苦读经义。 贾雨村托人送来的一些墨卷也送来了,其中也包括一些他自己亲笔写的读书心得体会,这倒是很符合冯紫英的需求。 算算日子这家伙也应该已经获得了王子腾和贾家的推荐,很快就要离开京城南下赴任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应天府知府,如果真的是,那说明这王子腾的能耐还真的不小,居然能把手伸入到吏部和地方官员的任命中去。 冯紫英打算趁着这时间要去拜会一下贾雨村,烧冷灶也好,雪中送炭也好,总归要比人家发达了之后再去联系要强得多。 进士出身这就是优势,只要找对门路,起复真的不是一件难事,特别是下地方就更不用说了,王子腾的潜势力还是给了冯紫英很深的印象。 乙字卷第五十九节不讲政治第一更求月票 冯紫英提前了三日离校,算是把官应震给的特别假用上了。 一干同学们都已经和他约好,春假里要进京师城,好好逛一逛京师城里春假里能去的地方。 对这些家庭条件都不算太好的同学们来说,其实有一个家境好而且又出手大方,也很受人尊重的同学在京师城里,的确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情。 “爹打算开了年之后就去山东?”室内热意熏人,地龙烧得很足,才回到家中的冯紫英甚至还有些不太适应。 除了父母和姨娘之外,很难得的苏姨娘和谢姨娘都在。 回到京师城中一直到去青檀书院读书,冯紫英还真没有几时遇见这两位姨娘,更多的时候也就是府里边碰个面,打个招呼。 这年头其实内宅女人的生活还真的有些枯燥,顶多也就是在府里边找两个说得来的人,抹抹牌,说说话,偶尔老家来的亲戚来走动走动,说道说道,然后就是一月能去那么一趟庙观敬香祈福。 自家母亲算是在这方面比较大气的了,甚至把部分产业都交给了几位姨娘来管理,当然这也和她有自己这个嫡子傍身有很大关系。 其他几位姨娘都没有儿子,根本无法构成挑战,再是年轻漂亮,那都等于没有,真的是嫡妻嫡子,还是独子,谁与争锋? 苏姨娘是杭州人,看样子和自家姨娘年龄差不多,可能还要略小一点儿,女儿才五岁,一看就属于那种江南女子,文文弱弱,话不多。 而谢姨娘是大同人,最年轻,看上去不过是三十岁不到,好像老爹纳入进来也只有十来年,应该都是自己出生之后才纳的,估计那个时候老娘生了自己,已经膨胀了,不惧任何挑战了。 只可惜这位谢姨娘纳进门之后也一直无所出,冯紫英估摸着多半是自家老爹的缘故了,老娘也就罢了,可姨娘、苏谢二位姨娘年龄都不大,但这么多年了,都一直没有了音信,估计老爹也没了信心了。 两人都是良家女子,以冯家的家门和威势,自然有的是良家女儿愿意进门为妾,冯家也不可能去做什么欺男霸女的事儿。 “嗯,你都替你爹安排好了,我还能有什么选择?”没好气的怼了冯紫英一句,冯唐发现自打儿子从山东回来之后,自己在家中地位和话语权都在直线下降。 以前还担心儿子老是长不大,但现在他倒是担心儿子太过于出风头,以至于让自己现在走在外边都要靠儿子名声傍身不说,在家里许多事情都得要征询儿子的意见了。 “爹,您这么说可是冤枉儿子了,儿子也是替冯家着想,冯家光大了,那不也是爹您脸上有光?” 冯紫英这个时候自然不吝给自己老爹戴高帽子。 “上个月寿王殿下来书院时,还专门拉着儿子的手说皇上和忠顺王爷经常提起咱家一门忠勇,大伯和您在呼伦塞一战中的表现呢,……” 一听到儿子说起这事儿,冯唐脸色却慢慢沉了下来,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 上月的士林盛会无疑是一个月来京师城里谈论得最多的话题,上至皇宫内阁,下至贩夫走卒,成为茶余饭后最多的闲谈话料。 而义忠亲王世子在盛会上一鸣惊人,所作的那篇文章不但获得了王永光、朱国祯和缪昌期等几位当世大儒的好评,更是在京师城中竞相传颂,一时间义忠亲王世子风头无二。 说实话冯紫英对此情形是乐见其成的。 只有内部的人才知道自己在这场讲经论道活动里发挥的作用,现在义忠亲王世子大出风头对自己来说却是好事,如山长和掌院所言,从现在到明年秋闱,自己的心思都该在读书上了,不该再考虑其他了。 自己心思太杂,名声太大,若是连秋闱都未能过,那就真的要成为青檀书院乃至北地书院的笑话了。 在齐永泰和官应震看来,现在他考过秋闱已经是最基本的要求了,这在冯紫英来青檀书院之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关乎书院的名誉,一切资源都要向自己倾斜。 下一步不但周教谕要成为自己的专职教谕,而且齐永泰和官应震也会抽时间来专门对自己一对一辅导,这是自书院建立一来从未有过人享受的殊遇,这让冯紫英都受宠若惊。 冯唐脸色不好看,倒是几个女人管不了那么多。 “紫英,寿王殿下既然这般说,那你怎么没提提大伯的封爵袭爵之事?当年大伯身故之后,家里人丁凋落,你父亲也曾经向朝廷提起过,却没有了下文,难道冯家长房好不容易用名挣来的封爵就这般因为绝嗣而没了?” 段氏迫不及待的问话让冯紫英也哑然失笑,“娘,寿王殿下怎么可能管这种事情,而且那时当今太上皇时候的事情了,当今皇上也不可能翻这种太上皇时候的成年旧账,那不是找不自在?” “那我们冯家这个亏岂不是白白吃了,还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段氏大为不忿,“朝廷如此薄待功臣,日后谁还愿意替朝廷卖命,要以我说,你爹就不该再去谋划起复,反正紫英现在也出息了,老爷你何必再去拼死拼活,不如在家图个安闲自在。” 段氏的话立即赢得了其他几个女人的赞同。 这一大家子就靠着个男人,紫英虽然现在看起来出息了,但是毕竟年龄还小,若是老爷出边,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大家子真的要没了主心骨,会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妇道人家,懂什么?”冯唐不耐烦的训斥道:“若是没有男人在外边撑起,你以为在家就能安闲自在了?” 冯紫英立即听出了老爹话里有话,欲待再言,却被老爹用眼神制止,显然老爹是不想在老娘和几个姨娘面前说这方面的事情,也就忍嘴不言。 见冯唐发火,段氏虽然不忿,但是也不敢再言,这等外边事宜本身就轮不到她们妇人插话。 见气氛有些僵滞,冯紫英可不愿意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弄得家里气氛不和谐了,尤其是老娘那里,她要心情不爽,弄不好就得要给自己出幺蛾子。 “爹,娘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当然,儿子不是说谋起复不妥,但是咱们也好有所选择,太过艰辛或者危险活儿,爹你就要悠着点儿了,您看着都要奔五十的人去了,比不得十年二十年前年轻的时候了,您不替自己考虑,也要替咱们一家人考虑考虑不是,娘和一大家子都指望着您能抱孙子呢。” 冯唐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态度有些粗暴了,夫人也是在替自己考虑,再说了,这还有其他几位姨娘在跟前,这么说就有点儿过了。 “嗯,夫人的话也不无道理,不过有时候我们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形容,冯紫英立马接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冯唐一愣,细细一品,倒是也有点儿那个意境,但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日后紫英若是踏入此行,一样逃不脱,身处其中,便由不得自己了。” 段氏见儿子帮腔,丈夫也松了口,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望向自己儿子的目光也是更见慈祥。 觉得自家儿子去了书院两三个月,果然是大有长进,也知道替老娘说话了,想到这里,段氏忍不住瞟了一眼下手包括自己妹妹在内的几个姨娘,脸上那得意劲儿立即就能刮下来好几层,连冯紫英都看不过去了。 “哼,老爷知道妾身是为老爷你和家里好就行了,算了,我们下去吧,等他们爷儿俩说说话。”段氏起身,然后又叮嘱了冯紫英一句,“和你爹说完话,来娘房里坐一坐,让娘好好看看你瘦了没有,娘也有话要和你说。” 冯紫英见老爹又在皱眉,估计又得要有啥事儿,但此时也只能点头应允。 待到几个妇人出去,只剩下冯唐和冯紫英二人,冯唐这才开口道:“你可知道义忠亲王世子这一次在你们书院这场盛会上的表现引起了多大的风波?” “呵呵,不过是一篇文章而已,再如何,又能怎样?能安邦,能定国?”冯紫英笑了起来,但其实他知道自己父亲隐藏的意思。 “哼,岂有如此简单?”冯唐脸色阴沉,“事后第二日,太上皇专门召见了义忠亲王和义忠亲王世子,还留了晚膳,按照外界说法,太上皇自打退位之后,从未留任何人在宁寿宫用膳了,而且据说还赏赐了世子一方宝砚和他年轻时候的一方印,嗯,是当年太上皇尚未登基时候的私印。” 冯紫英微微一惊,留膳倒也罢了,祖父喜欢孙子的文才表现,怎么说都说得过去,但赐砚,尤其是赐私印,还是太上皇未登基之前的私印,这就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 这种留在身边的私印多半都有寄托着一些什么的含义,这个时候却赐给了义忠亲王的世子,就太夸张了,或者说太不讲政治了。 :。: 乙字卷第六十节家事国事 思索了一阵之后,冯紫英觉得除非这位太上皇真的是老糊涂了,否则不太可能做出这样草率的举动。 这太敏感了,皇上会怎么想? 但你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越老越糊涂,就真的能做出一些让人无法想象的举动来,越是身处高位,越是容易犯这种低级错误。 可太上皇身边也该有头脑清醒能够劝谏的人才对,怎么会放任这种情形的出现? “爹,这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冯紫英质疑。 “你别管从哪里传出来的,但绝对是真的,有人看到了那枚‘风月散人’的宝印和那方端砚,的确是太上皇身边的物件。”冯唐语气很肯定。 冯紫英一愣,这么确凿? 那汤宾尹难道真的是太上皇授意或者默许去为义忠亲王世子造势的? 这一点冯紫英也一直没搞清楚,为什么汤宾尹会掺和进这趟浑水里。 那这事情就还真的麻烦了,如果太上皇真的起了某些心思,那对义忠亲王来说就是天大的利好消息了。 义忠亲王当了二十多年太子,几乎是内定了他是太上皇的接班人,甚至当时的太上皇也明确表示自己将来会在某个时候内禅让位给太子,所以也授意他自己培植了一班属于他自己的心腹班底。 那几年里义忠亲王在各方面都培植了一大批人,这些人很多现在仍然在朝中和地方上为官,否则现在皇上也不至于这般举步维艰。 即便是废太子之后,由于朝中内外反对废太子的声音太大,太上皇当时也没敢随意对官员们进行调整,而是镇之以静。 一直到后续几年里才陆续置换了一些官员,但后期又有一些要求太子复位的呼声起来,使得调整就此中止,仍然有很多人保留了下来,毕竟当时是太上皇都首肯了这些人跟随太子。 “爹,是不是那帮人于是就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冯紫英立即想到了刚才老爹脸上的烦躁之色,试探性的问道:“他们又找你了?” 冯唐苦笑,“紫英,几十年的交情,哪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说断就能断的?东平郡王相邀,要不要去?镇国公和理国公相邀,我去还是不去?我知道你又要让我托病,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托病么?我就这么一直‘病’倒在床上,那还怎么起复外任?” “他们怎么这会儿又想起你来了?” 托病是冯紫英给他老爹出的一个主意,但是如老爹所说,一两次可以用,多两次人家还能不明白你的心思? 除非你真的打算和这帮人彻底一刀两断,否则你就不可能不参加这样的聚会。 四王八公十二侯,现在能真正有些本事,或者说能在实际性职位上的没几个了,更多地还是依靠着昔日祖辈余荫在混日子。 若是这般人只是想要靠着冯唐未来起复之后谋些财货之路倒也罢了,可若是有了一些其他不该有的念头,那就是冯紫英坚决不能同意的了。 无论什么富贵险中求或者风险和收益成正比之类的说法如何诱人,都难以让冯紫英去认同这种冒险。 自己都是要走科举文官的路径了,这条路多稳当,谁当皇帝能绕开这个群体?这碗饭难道不香? “不是想起我了,而是现在义忠亲王心气一下子高了起来,大家伙儿自然就开始怀念起当年太上皇刚秉承那几年的好时光了,没准儿义忠亲王又给大家伙儿许了一些什么愿吧。”冯唐满脸无奈,“现在咱们这些武勋群体能有出息的就那么几个,几个郡王太显眼了,镇国公和理国公现在牵头,能跑得掉我?” 不用想都能猜得出能让这帮人如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躁动起来,肯定是义忠亲王又开始递话许诺了,加上太上皇的态度也很容易给人一些错觉,甚至本身就不是错觉,自然就有人蠢蠢欲动了。 “王子腾呢?”冯紫英冷静的问道。 镇国公和理国公那边在五军都督府里挂了职务,但是那是虚职,除非出了大乱子,他们获得兵部的授权,他们才能可能真正接触得到兵权,寻常时候,也不过就是带着那帮被称为选锋、勇武的营兵做做样子而已。 但王子腾不一样,他是以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可以说是真正的实力派,掌握着京师军权。 只要这个位置一日不让,而太上皇又还健在的话,那当今皇上在太上皇面前永远都只能俯首帖耳,同样义忠亲王也休想绕过太上皇做点儿什么。 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只要这份兵权握在手中,太上皇就是真要废皇帝也好,也不过就是一场稍微大一点儿的麻烦罢了,会伤筋动骨伤元气,但是绝不至于演变成为殃及整个张氏皇权地位的大祸。 “王子腾?”冯唐也明白自己儿子的意思,摇了摇头:“这老狐狸怎么可能轻易下水?现在皇上也对他优遇有加,他怎么会去掺和?” 冯紫英摇头,连自己老爹他们都能看出皇上在拉拢王子腾,那这份拉拢本身就值得怀疑了。 还是那句话,需要用权力来拉拢的,那就绝对不会是皇上最终的选择。 当然,也许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他的权力和选择会保证他自己的地位和安全,就看王子腾自己如何做选择了。 但不容否认,现在的王子腾的确是红得发紫,一介勋贵,竟然能混到比很多文官都难以企及的兵部右侍郎,还兼着京营节度使,这份殊荣殊遇都堪称前所未有了。 也难怪作为姻亲的贾家能这么牛,贾雨村也能咸鱼翻身。 “爹,王公都能看清楚这里边的形势,难道你还看不清楚?”冯紫英皱起眉头。 “哼,你爹能和王子腾比?人家是兵部右侍郎兼京营节度使,一般人能请得动?随便一个理由,军中重臣不得结交外人,便可以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你爹呢?一介闲散角色,人家相邀,那是看得起你,这帮人或许成事不足,但是关键时候要坏你的事儿却很简单,你爹也不是什么清白文臣,……” 冯唐连连摇头。 冯紫英嗤笑起来,“爹,你也太高看这帮人了,无外乎就是你起复的时候有人会趁机给你上眼药下绊子么?爹,你要搞明白,只要不是那些头上刻着‘忠’字的科道言官铁了心非要和你过不去,几分弹章皇上留中不发也就完了,就算有哪位御史吃人手软拿人手短要来这么一出,也绝无可能非要和你不死不休,上一两次弹章走走过场演演戏应付一下也就罢了,你还真以为那帮人能入科道言官那些人的眼?” 冯紫英对科道言官话语里的轻蔑让冯唐也不由得一愣,这小子不是一直向往文臣之路么?怎么却用这般话语来评价? “爹,你别用这眼色看我,真正有风骨有格局的科道言官怎么可能为你以前那点儿破事儿来兴风作浪,人家要盯也不会盯你的,你就放心吧。”冯紫英也不多解释,“好了,一句话,爹,我知道您有时候也不好推推不掉,但是千万别卷进去,您就在边儿上打打……” 打打酱油这词儿险些出口,冯紫英赶紧打住:“您就在边儿上看看热闹就行了,等到起复就赶紧躲得远远的,三五年最好都别回来。” 总算是把老爹这边安顿好,冯紫英又到老娘那边说了半天话。 这一回老娘对冯紫英的态度格外好,冯紫英也知道肯定和刚才自己帮了老娘说话有很大关系。 没想到老娘还是一个这么记恩记仇的性子,这倒是好事,有这么一出,老娘好歹也要看自己面子不至于太难为云裳了。 回到自己院子里,看到眼圈微微发红的云裳,冯紫英忍不住上前就刮对方的鼻子,“羞不羞,只比少爷小几个月,怎地还恁地多愁善感,少爷又不是去发配了。” 被冯紫英这粗暴的动作一下子把所有心绪兴致都给破坏掉了,云裳姣靥绯红,叉着腰虎着脸道:“说好每半个月都要带话回来的,这都一个多月,半句话都没有,要不是给少爷您送衣服,都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吃好喝好睡好,然后就是读好书,就差云裳替我捶捶腿揉揉肩了。” 冯紫英觉得自己似乎每一次回来都觉得云裳有些变化,身子就像抽条一般长得快,那张还有些尖的俏脸越发细腻光滑了,一看肌肤就充满了元气般的弹性,正在由网红脸向正宗的狐媚子脸进化,很有点让人想要咬一口捏一把的冲动。 难怪自己老娘总惦记着想要把她给撵出去,这日后铁定是祸国殃民的主儿啊。 只是这丫头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魅力,成日里还在惦记着自己啥时候娶亲,娶哪家姑娘,琢磨着怎么来讨好未来的主母。 就你这模样,哪个主母会对你有好脸色? 这些事儿都是瑞祥来替自己送冬衣时悄悄透露给冯紫英的。 乙字卷第六十一节可行,准第三更求月票 冯紫英的小院不大,但是错落有致,书房、内外套间式的套房,外加两间下人用的生活用房。 天井里一个石质水缸倒也有些古意,不知道是哪朝哪代遗留下来的,旁边一株枣树,树龄怕也是有二三十年了。 这枣树也寄托了冯紫英小时候不少希望,夏日里的枣花,秋日里的小枣,都能勾起冯紫英对小时候的怀念。 不过他在这里也只断断续续住了两三年,大部分时候还是在大同,所以这一次回到京师之后,他很是希望家里能把左右的宅院给买下来,以便于自己也能把院子扩一扩,真正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宅院。 院子里的积雪早已经打扫干净了,湿漉漉的青石板看上去有些斑驳,夯土填得很扎实,墙角边上堆着一堆破瓦,估摸着是雪下大了压碎了那一处落下来的。 云裳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冯紫英也问过她需要不需要再添一两个小丫鬟或者仆人,这样日常小院的打理也可以让别人来。 但云裳却不愿意,只说自己不在家,她一个人在家里吃闲饭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再要添人,那就罪过大了。 其实冯紫英也知道云裳内心还是担心自家母亲要把她给调出去,所以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有用一些,这些小心思也瞒不过冯紫英。 冯紫英就这么坐在书房中,云裳早已经在他背后替他按摩着肩头,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絮叨着家里这一个多月来的事情。 苏姨娘的女儿,嗯,也算是自己妹妹,冯菡上个月满五岁了,太太赏了一个金璎珞,惹得谢姨娘哭了一场,后来据说同意谢姨娘去引一个小丫头来养在身边。 冯紫英也有些感慨,像自己这样的大家庭,女人若是身边没有子嗣做依靠,年龄老了之后真的会很凄凉。 姨娘也是因为自己一直是她养大,自己算是老娘和姨娘两个人的儿子,否则只怕姨娘也要打这方面的主意。 想到这里,冯紫英起身,重新出门又到姨娘那里去絮叨了半个时辰,把姨娘哄得眉花眼笑,方才回来。 去姨娘那里一趟,果然还是有些收获。 母亲对贾迎春有些动心这个消息就是姨娘“出卖”给自己的,这让冯紫英也大感警惕。 若是真要把这二木头娶回家来成为自己的正妻,那不知道自己心里会堵得有多慌。 所以看来姨娘这边的”渗透工作“还得要加紧,得让姨娘想办法阻扰这桩婚事儿,起码要让它无限期的拖下去,只要有姨娘帮忙,冯紫英相信自己老娘铁定会迟疑不决,最终泡汤。 家和万事兴,自己现在还没成家,这父母姨娘,加上云裳和瑞祥,就算是自己的家人,那么他们的喜怒哀愁都关乎自己的感受,冯紫英越来越享受这份这个时代的脉脉温情。 瑞祥回来的时候已经擦黑饭点儿了,知道少爷回来,连饭都没有来得及吃,便赶了过来。 不过冯紫英还是让他先去把饭吃了再过来,这天气,饭凉了,再要重新热一遍,就算你是少爷的跟班儿,人家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于是你就这么有一日没一日的去荣国府和宁国府那边溜达?”冯紫英没想到自己随**代给瑞祥的这么一个“任务”居然被执行得如此到位。 本来是想关注一下小丫头在荣国府那边别受委屈,没想到这厮居然在荣宁二府里如鱼得水,和啥昭儿、隆儿、兴儿甚至茗烟这些人都打得火热。 这让冯紫英怀疑这厮是不是借着替自己打探消息为名,还是惦记着那个叫啥莲花儿的小丫头了。 瑞祥满脸委屈,“爷,不是您叫我多过去,和那边儿混熟了,也好打听一下林姑娘的情况么?云裳姐姐不爱出门,去了那边紫鹃姑娘和雪雁姑娘也都很客气,云裳姐姐说这么去打听也不合适,还不如就是让小的去,通过琏二爷和宝二爷那边打听。” “哟,看来还是我错怪你了啊。”冯紫英乐了。 他叮嘱过云裳和瑞祥,但云裳显然没把自己交代的任务完成好。 当然这里边也有原因,云裳毕竟是女孩子,这么有一趟没一趟去贾府,肯定不合适,而且家里边老娘若是知道了,这撵出去怕都是轻的。 瑞祥是个小子,自己也和老爹打了招呼,要让瑞祥出去打听消息,所以就要方便得多。 老爹估摸着猜测自己担心贾家那边的动静,所以才让瑞祥去打听,也没想过自己是另有考虑。 看见瑞祥噘着嘴,冯紫英摆摆手小道:“好了,我也没说啥,就是担心我娘看见你这么成天不着家,万一哪天发飙了,我又不在,你可就惨了。” “爷,你不是说您和老爷那边说过么?”瑞祥吓了一大跳,白毛汗都出了一身,难道少爷没和老爷说,那还得了?被太太逮住,那真的就要脱层皮了。 “是说过啊,可我怕我爹忘了给我娘说啊,他又是个成天不在家的,万一这么巧都让你给赶上了呢?”冯紫英笑着逗弄对方。 “爷,您可不能这么坑人啊。”瑞祥都快要哭了,他还以为老爷太太都知道这事儿,所以隔三差五大摇大摆出去到贾府那边和那些个小厮玩耍,这要老爷太太不知道,那自己岂不是死到临头了? “行了,别在我眼前演戏了,你这么久都一直如此,我爹我娘都没过问你,肯定是知晓此事了,说吧,说说贾府那边情况。” 冯紫英还真的有些好奇这厮成天和贾府里边的那些个丫头小子混在一起,能听到些什么。 “爷,您这是要听哪方面的,林姑娘的消息可没多少新鲜的,她从老太君房里搬出来了,自个儿住在东跨院边上一个小院里,紫鹃、雪雁,还有一个新分拨给林姑娘的春纤姑娘侍候着她。” 知道自家少爷最关心什么,瑞祥自然不敢怠慢。 “那林姑娘平日里做些什么?”冯紫英沉吟着问道。 “林姑娘不太爱出门,听说没事儿就在屋里看看书,练练字,每日里要去老太君和二位太太那里去问安,嗯,有时候也去二姑娘和三姑娘那里走走,主要还是去三姑娘那里多一些,爱与二姑娘下棋,和三姑娘写字投壶,这段时间去得多一些。”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丫头看来是真的不喜女红了,“林姑娘平日里不做女红?” “不常做。”瑞祥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这种事情不好回答,万一林姑娘以后成了主母,万一知道自己在嚼舌头,自己就难过了。 可少爷专门问起,怕是知道林姑娘这方面情况的,他也不敢撒谎啊,所以也只能含含糊糊的说一句“不常做”。 “唔,那林姑娘平日在屋里,哪些人爱去她屋里?” “三姑娘去的最多,二姑娘也去,还有四姑娘也偶尔去一次,还有就是平儿姑娘了,是琏二嫂子让平儿姑娘替林姑娘送些日常用的水粉胭脂和其他日用,宝二爷前一两月还要去,但这一个月好像不怎么去了,主要是自个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看样子瑞祥也是花了心思的,了解得这么详细,也由此可见小丫头和谁关系最亲近了。 探春、迎春、惜春,按照这个亲疏程度排序,还有就是王熙凤倒是挺关照这个表妹,基本上啥生活上的物事都能提丫头考虑到了。 这倒是让冯紫英对王熙凤有了几分好感,甭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种事情上冯紫英是论迹不论心的。 “宝玉不去林姑娘那里了?”冯紫英也能猜出一些原因。 “嗯,这段时间宝二爷好像精神都不大好,听茗烟说,宝二爷还生了一场病。”瑞祥是按照冯紫英的重视程度来了解贾府里边的情况的,“听说贾家二老爷想让宝二爷好好读书,开了年就要另请高明的塾师,宝二爷应该是犯愁愁出来的病。” 看来自己去青檀书院读书,再加上青檀书院这两月里折腾出这么大声势,都给贾政带来了莫大的压力和触动,让他开始考虑自己儿子的出路了。 没对比就没伤害,原来觉得冯家不足挂齿,怎么一眨眼冯家就有子弟要出头了呢? 再反观自己儿子,好像越看似乎越不成器了,这柠檬味儿就得要让人难受了。 只怕这宝玉对自己的观感会更复杂了,嗯,可能是更糟糕了,可这却不是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 瑞祥所说的倒也正常,丫头没啥其他异常,看样子连贾宝玉都被自己的无心之举给“折腾”得没多少心思去骚扰丫头,这么说来,自己还得要继续“加强”这方面的工作,让宝玉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为贾家读书事业中去才对。 或许自己可以考虑登一登贾府的门,和政老爷好好沟通交流一番,想必政老爷是很愿意自己这样优秀的榜样人物给他家宝玉示范示范的? 想到这里,冯紫英忍不住歪着头笑了起来,可行,准! 乙字卷第六十二节这就是官场第一更 “恭喜贾先生了,学生早就说过,先生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迟早是要起复大用的,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冯紫英微笑着拱手祝贺,贾雨村满面红光,但是表情中略带几分矜持和小心,把冯紫英引入堂内,二人坐定。 “紫英切不可如此,你我相交贵在交心,何须如此?再说,这也是刚补入吏部序列,尚无定论,即便是要有一个结果,估计也要年后去了。” “不急,但贾先生可以安安心心的在京师过一个轻松年了,不知贾先生家眷可来京城了?” 不得不承认王子腾能耐够大,虽然吏部那边上没有定论,但是根据冯紫英从乔应甲那里得到的消息,这贾雨村真的有可能要出任应天府知府一职,这是一步登天了。 贾雨村干过一任知府,理论上起复之后可以出任,但是应天府知府准确的说应当是称之为府尹,南北二京的知府历来是高于寻常州府知府的。 按照大周例制,普通州府知府从四品,但是南北二京不一样,顺天府府尹为从三品,应天府作为南京,则是正四品。 王子腾能让一个刚刚起复的官员出任正四品的应天府府尹,由此可见其威势之盛。 贾雨村原来的评语也已经被都察院复核之后推翻了,否则他也无法起复,王子腾这般替贾雨村运作,只怕贾雨村对王子腾也是感恩戴德,难怪葫芦僧敢断葫芦案。 “呵呵,还要谢谢紫英费心了。”贾雨村捋着胡须,满意的颔首:“家里就不用来了,这一来一去就得要一两月时间,想必那个时候上边也该有个结果了。” 这处小院也是冯家替他物色的,比起住旅舍来不知道好了几倍,而且还奉上了两百两银子,也足够自己这段时间在京师城中优哉游哉的过日子了. 要说此次北上,除了王公、林公和贾家外,贾雨村对这位十三岁的少年郎也是心存感激。 此次起复之顺利,而且如此之快,让贾雨村都感到吃惊,他原本以为能去某一处偏远州府便已经是相当满足了,未曾想到打探到的消息是有可能要出任应天府,这简直让他惊喜莫名。 受了王公和林公以及贾家这般大的恩德,贾雨村也不知道该何以为报,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但凡王公的安排,总是替他办好便罢. 此时贾雨村也深刻感受到人脉关系的重要性,若是无王公的一手安排,自己别说到应天府,便是想要起复都是痴人说梦。 “也是,这路上奔波辛苦,左右您很快就要南下的。”冯紫英对贾雨村并没有多少恶意,也说不上多么亲近,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值得一交之人,唯利益而已。 单凭《红楼梦》书中所写就要对一个人遽下结论,他还没有那么幼稚。 这不是在玩游戏,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贾雨村现在上了王子腾的船,而且明显死贴架势,以后会如何不好说,但短期内,或者说王子腾这艘大船在没有倾覆或者进水之虞时,他肯定会牢牢的站在船上的。 至于说贾雨村心性凉薄也好,浮滑狡谲也好,善于反噬也好,还轮不到自己,真正到了那个层面做好两手应对准备即可。 “紫英,我就谢你吉言了,这几个月若无你的资助……”贾雨村的话立即就被冯紫英打断:“这等言语贾先生日后休得再提,先前您都说了我们相交贵在交心,好歹咱们也是生死之交不是?临清一起虎口脱险,这也是缘分,贾先生送给紫英的墨卷紫英也在日夜苦读,颇有进益,日后没准儿紫英也还有相求贾先生的地方,到时候贾先生可要照拂紫英一二。” 贾雨村哈哈大笑,心中无比畅快。 这冯紫英真的人精,太会说话了,句句都能说到人心坎上,让你舒服无比。 贾雨村沉浮官场几载,又经历了几年游历和在京中的寓居生活,也早就看穿了这世道的世态炎凉,冯紫英这般肯定是认准自己会飞黄腾达,但人家好歹是雪中送炭,对自己也有救命之恩,他当然要领情,要好好结交。 再说了,此子将来必定不凡,别的不说,只要此子能考中举人,日后都会有一番大造化,若是真的中了进士,那就真的前途不可限量,将来自己没准儿还要仰仗他也未可知。 从这个角度来说,贾雨村还真心希望林黛玉能嫁给此子,这样一来王、贾、林再加上冯家,便可以连为一体,王公日后若是能得此子相助,必定也能有大用。 “紫英,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我知道你也是一个能拿主意的人,我也听闻乔公有意招你为婿,可有此事?”贾雨村沉吟了一下方才道。 冯紫英一愣,这贾雨村要干啥?莫非他家也有待嫁女儿,好像《红楼梦》书中没写啊。 “贾先生,那都是道听途说的流言,乔公只有两女,一女已然出嫁,另一女亦早有婚约,今年怕是就要成婚,这等无聊言语,也是京师城中好事者以讹传讹罢了。”冯紫英赶紧摇头。 “唔,若是如此,我观紫英对林丫头颇有好感,林丫头秀外慧中,机敏慧黠,若是紫英有意,我倒是愿意当一回月老……” 贾雨村这一番语言倒是出自至诚,当然这也是替他自己着想。 一来可以让几家捆绑在一起,实力大增,自己跟随王子腾便会更加稳当。 二来冯家在军中亦有厚实人脉不必贾家这等早已经淡出军队多年的闲散,冯父也有不少同僚和下属在南方卫镇中任职,自己日后南下,难免会有用得上这些人脉关系的时候。 冯紫英没料到贾雨村居然会无聊到要替自己与林黛玉当红娘,他还真的从未想过这些事儿,自己才十三欸,怎么家里人和外边人都在琢磨着自己的婚姻之事了? “谢谢贾先生好意,紫英对林姑娘只有兄妹之谊,呃,主要是紫英现在尚无心思考虑这些,明年秋闱在即,家父家母之意都是等到秋闱之后再来考虑,再说了,林公三鼎甲出身,紫英便是有此意,若没有一个举人身份,怕是贾先生也不好登门吧?” 贾雨村见冯紫英婉拒,也在琢磨对方意思。 林丫头身子骨弱了点儿,冯紫英是冯家三房一脉单传,其家里肯定打听林丫头状况,知晓林丫头状况之后恐怕未必会答应这门亲事,这是一。 冯紫英现在的确身份尴尬,虽说在名声很大,又在青檀书院读书,但若是拿不到一个举人身份,想要娶三鼎甲出身的巡盐御史嫡女,的确也有些说不过去,这是二。 听冯紫英话里话外的意思,倒也没有说死,看样子这小子的确还是对林丫头有些心思,这番不行倒也不妨事,且等他明年秋闱之后再来计较。 看见贾雨村这小院里又多了几个仆从和侍女,冯紫英便知道只怕又有不少人已经瞅准了这个即将飞黄腾达的落魄士人开始烧冷灶了,否则以当初自己奉上那二百银子,铁定是支应不起这等花销的。 当然那些人现在来登门就肯定不算冷灶了,但总比人家日后上任了再来捧臭脚好。 京师城中多的是这种专门包打探的角色,朝中一举一动,甭管是吏部和督察院那边涉及到人和事的,还是刑部和大理寺那边涉及到讼狱之事的,亦或是工部、太仆寺这般可能有建造的,都有专门的人来负责打探和操作。 户部就不用说了,兵部也有自家的门道,即便是最冷清的礼部,一样也有不少花式。 总归是蛇有蛇道,狐有狐踪,这京师城百万人,关乎大周亿万子民的事儿都在这里汇聚,便是当官的都数以万计,衍生出来的各种需求,都得有人来营生。 特别是你外来进京的,搞不明白这里边底细花数的,免不了就要吃亏,若是能寻到一两个行里人,也能少许多花销。 贾雨村又谈起了薛峻,说薛峻在京中逗留了一段时间便已经返回南边了,他自然不清楚冯家已经和薛峻有了这等关联,只说薛家两房现在有些凋落的意思,好在长房那边还有王子腾这个舅舅可以依靠,但像二房薛峻这一支,只怕就要靠自己了。 “那梅家乃是湖广大族,不知道是如何与薛家议上亲的,但如今那梅之烨考中进士入了庶吉士,现在又授了翰林院检讨,未来可期啊。”贾雨村吁了一口气,“薛家攀上了这门亲事,倒也是慧眼识人。” “听说那梅翰林只是梅家的旁支庶出,薛家和他家议亲之前也曾支助过他多年,一直到他考上举人,也还蹉跎了多年才算是考上了进士,否则……”冯紫英没有再说下去。 贾雨村也会意的一笑,“是啊,这算是贫贱之交嘛,所以说这薛家二房也算有些运气,再等几年两边的子女大了,一旦正式成亲,薛家倒也有些重新兴旺起来的气象。” 冯紫英忍不住感慨,贾雨村这厮果真还是不一样了,所以坐在什么位置就得要考虑什么事情。 以前为温饱,一旦获得机会,便是琢磨着如何通过林如海来搭上贾家和王子腾的关系,现在夙愿得偿,就在考虑如何充分把这些人脉关系运用起来了。 薛峻和他一起经历了临清民变,也算是有了几分交情,之前觉得薛峻不值一提,但现在薛峻未来姻亲乃是翰林院检讨,那就不一样了。 虽说只是个清贵职位,但一旦转任出了翰林院,六部和督察院便是随便进出了,就算是下地方,那也铁定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的职位,而且人家还不是靠着谁,而是靠自己的硬实力。 “贾先生和这薛翰林很熟?”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不熟,这薛翰林比我早一科,论年龄却要比我大七八岁,不过据说和乔公与你们书院官掌院倒是有些熟悉。” 贾雨村也已经听闻乔应甲即将正式就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也是他有意折节下交冯紫英的另外一个原因。 右副都御史是一个相当显赫的位置,算是都察院三四号人物,如果刨除经常挂衔外任的右都御史,那么右副都御史其实已经是都察院的三号人物了,也有传言新皇有意要让右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都作为挂衔外任之职,那也就意味着乔应甲一旦出任此职,便有要出掌一方的可能。 “哦?和乔公官掌院熟悉?”冯紫英到没想到这梅翰林还和乔应甲、官应震能拉上关系,不过从未听二人提及过,怕也关系一般,多半就是向乔应甲与林如海这般的同科关系,但他突然想到官应震也是湖广人,恐怕这梅之烨应当算是官掌院的乡人才对。 “紫英,你不会连你们官掌院是湖广人都不知道吧?”贾雨村含笑问道。 他可是听说冯紫英现在在齐永泰和官应震那里都十分得宠,南北士林的那场盛会外边闲人未必清楚底细,但是贾雨村却隐约知晓说冯紫英都和那缪昌期斗嘴了一场,这可是不简单的事儿。 能和缪昌期这样的江南士林大儒斗嘴就证明了他在书院的地位和分量,也证明了他在齐永泰和官应震心目中的地位,就凭这一点,就没人敢小觑这一位。 “呵呵,贾先生说笑了,紫英岂能不知?”冯紫英打了个哈哈,“只是紫英未曾听闻官掌院提及过这位梅翰林罢了。” “唔,这位梅翰林性格倒是有些不同。”贾雨村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大概也是觉得背后说人是非不妥,便岔开话题。 二人又说了一阵闲话,冯紫英这才告辞。 临别之前,自然又奉上了一份程仪。 这一次就是一千两银子了,贾雨村一番推辞之后也就收下了。 即将南下,花销实在太多,而且一到任情况不熟也不敢还得要小心一段时间,而这等花销也不可能向王子腾和贾家叫苦,还是这一位真心懂事,这也让贾雨村对冯紫英好感愈甚。 :。: 今日又有一万字,求300月票 先来四千字,老瑞很努力,兄弟们看了几天书,没准儿又攒出来一张月票了呢?瞅瞅,砸给老瑞吧! 求支持! 乙字卷第六十三节“实验” 对贾雨村,冯紫英从未抱多大希望。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这并不代表就非要交恶对方,甚至在有些时候,此人也是可以利用的。 这个社会,不是非友即敌的,大周官场更不可能如此,更多地还是一些坐观形势变化的墙头草。 应天府知府或者说是府尹,分量不轻,不清楚王子腾用意,用这个位置拉拢贾雨村,说明两方面,一是王子腾的确有心思要壮大自家阵营了,二是他手里的确没有多少可用士林文臣,否则不可能像贾雨村这样因贪酷徇私之人都能被他重用。 这是勋贵天生短板,除非你自己能考中进士彻底改变自身属性,否则无论你当到什么位置,这个死结都无解。 当然你能坐上皇帝位置,那又另当别论,赵匡胤也好,朱元璋也好,都改变了自身身份原有属性,大周太祖亦是如此。 冯紫英还没有认真想过自己未来会如何,那太遥远了,想要引领大周击败鞑靼和女真,歼灭倭寇,让大周称为东亚霸主,十年乃至二十年估计自己都还没有那个资格,只能定位为一个遥远的理想目标。 但近中期目标确很明确,一是避免卷入天家夺位之事中,那是泼天祸事,稍有不慎就是身死族灭,二是读书入仕,彻底摆脱武勋家庭短板制约,成为大周最受尊崇和欢迎文官一脉。 现在他已经具备了一定基础,青檀书院能为他提供充分的支持,同时朝廷将要在秋闱春闱考试中推进的一些变革,也能让自己的优势更凸显,这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弥补自己在经义根基上的短板。 归根结底,还得要读书,这个春假之后,自己只怕又要迎来一年的苦读生涯了。 回到家中,瑞祥给他带了一个消息,林妹妹又不安分了,要见面。 想到这一出,冯紫英就头疼,不是说好是春假里边择日子么?这还有两天才过年呢。 “爷,琏二爷和宝二爷都知道您回来了,送来了帖子,另外好像老爷那边也接到了荣国府政老爷的帖子,说希望您有时间过府一叙。” “政老爷送来帖子?”贾政当然不可能直接给自己送帖子,但是肯定送帖子的人是留了话,要自己去贾府那边走动走动。 这肯定就是和其他事情无关,只能是与贾宝玉读书有瓜葛了。 估摸着是南北士林在青檀书院的盛会让贾政感受到了巨大的震动,看到了这般士林风气对整个京师城的影响力,再又是觉得贾宝玉多半还是有希望读出书来的,所以想要找自己了解了解情况吧。 只不过这能比么? 虽然不看好贾宝玉能读出书来,但冯紫英对贾宝玉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敌意。 人家现在都没怎么去纠缠林丫头了,也就不存在什么宿怨了,自己不也存着这方面的心思么? 这不正好? 正琢磨着,瑞祥又道:“另外段三爷从山东回来了,老爷说你回来便去太太那里。” 表兄回来了?这么快? 看来薛家那边动作也不慢。 冯紫英点点头:“我知道了。” ******* 从开始知道这桩营生是自己那个小表弟一手推动促成时,段喜贵就开始小心翼翼的观察、了解和琢磨了。 既要琢磨人,也要琢磨营生。 小表弟才十三岁,居然就有意要接掌冯家的营生了,这让段喜贵很是吃惊,而且好像姑父和两个姑母居然都点头了。 姑父是不怎么管这些事情的,而大姑母是个粗疏性子也不怎么过问细活儿,主要还是自己亲姑母,也就是小段氏在具体过问,但再亲的姑母也抵不过人家儿子亲。。 这个表弟是小姑母一手带大的,反倒是大姑母小时候没怎么带,所以表弟一直和小姑母很亲近。 这么大一桩营生是怎么说起的段喜贵最初也摸不着头脑,所以最初安排他去山东时,他是不太乐意的,尤其是合伙营生,做好了,没准儿就是那边的功劳,做差了,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但小姑母把具体情况一说,而且说是表弟点名让自己去,段喜贵这才明白,人家是为了显示信得过段家,这才让自己去,否则根本轮不到自己。 这一趟山东之行之后彻底让段喜贵明白了许多,薛家那么大的营生阵仗,却愿意和冯家合作,固然有冯家在山东那边的人脉关系,但是据说最初还是薛家认可了表弟提出的一些经营之道,否则薛家也不敢贸然北上。 当冯紫英踏进屋里,段喜贵便站了起来,“铿哥儿来了。” “表兄回来了,这一趟怕是辛苦了吧?”冯紫英先和母亲、姨娘见过礼,这才和表兄打招呼,“快坐,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 话是这么说,但段喜贵可不敢随意,好像也才一个多月没见,他觉得好像这位表弟好像又有些不同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了,他却也说不出来。 难怪这青檀书院偌大名声,人人都想去,看看表弟这才去了多久,就有点儿脱胎换骨的感觉了。 “铿哥儿,喜贵回来了,临清那边的事儿进展还算顺利,那薛家的确有些底蕴,各方面都能拿得出一把人手来,所以喜贵说估计三四月间就能开业。”段氏示意自己儿子坐在自家下手,空着的位置那是冯唐的,冯唐不来,那也得空着。 “哦?看样子超出我预料啊,表兄,那薛家没出什么问题吧?”冯紫英很随意的坐下,“那薛家也不是简单的,他姑娘许给了翰林院梅检讨,不过是双方年幼,所以拖着,这梅翰林刚授了检讨,未来造化可期啊。” “这层关系怎么以往未听你说?”段氏皱起眉头。 “以往儿子也不知道,也是今日在贾先生那里才了解。” 冯紫英记忆有些模糊,薛宝琴和那梅翰林之子订婚,但是到最后有没有结婚也没有说法,好像那梅翰林后来好像混得也不怎么样,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红楼梦》书里也没说,起码前八十回是没这一出的。 “翰林嫡子许下这桩婚姻?”小段氏意似不信。 这怎么可能?读书人的脸面那是比天还大,怎么会许上这种婚姻? 再说这薛家是祖上是做过官的,但现在毕竟凋落下来了,你说那长房还有个王家依靠,这二房几乎就是纯粹的商人家了,皇商又如何?那无外乎也就是人脉厚实一点儿,家里多几两银子罢了。 “这却不知。”冯紫英一愣。 这情形他就没有多问了,本来他对嫡庶之分就没那么在意,而且这又和自己也没啥瓜葛,去问人家嫡庶之分干啥? 但这个时代的人却不同,嫡庶之分那是根深蒂固的,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就算是苏氏、谢氏生下儿子,要想和冯紫英比,也是想都别想,看看贾宝玉和贾环的区别有多大,就能明白这中间的差距。 即便是作为媵的小段氏生下儿子,那也和冯紫英要差一个级数,除非冯紫英身故,那其他人都是别想。 “若是庶子倒也说得过去。”段氏点点头,庶子的话那也就是影响力有限了,薛家要借力借势也有限,“三郎,你把那边情况和铿哥儿说说,他可是一直记挂在心上的。” 段喜贵对表弟的分量地位有高看了几分。 这大姑母先前一直不肯听自己关于临清那边营生的情况,非要等到表弟回来,自己还有些不以为然,但现在看来大姑母是决意要把这份生意交由表弟来负责了,只是表弟不是要读书么?怎地却又要管这些营生了? “表兄莫疑惑,此番营生是小弟我先前百般从母亲那里讨来的,所以母亲也索性就放手,不过小弟我要读书,委实没有过多精力来过问,所以才向母亲和姨娘提出由表兄来负责,具体情况上一回我也和表兄交代了,年后父亲还要去山东一行,就是为日后我们冯家在山东的营生做一些准备,表兄你先把情况说说。” 冯紫英坐定,既没有多余废话,但也有礼有度,但态度却是不容置疑。 段喜贵也郑重其事的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些账簿和记录,开始汇报整个临清设立首饰铺营生的具体情况。 冯紫英一直在仔细观察这位表兄的表现,不到三十岁,头脑灵活,接受新生事物强,做事也很细致认真,否则段家那边一大家子人,嫡出庶出一大堆,想要来冯家讨口生活的如过江之鲫,也不会选到他头上。 至于说忠诚度,说这个冯紫英觉得有些可笑,任何东西都是要有条件,你要求人家忠诚,那也要看你给人家开出的条件,就目前观察了解,段喜贵不算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做事也算踏实认真,关键在于脑瓜子好用,能够接受自己一些看似不合理的安排,这就足够了。 安静的听完段喜贵的汇报,冯紫英点点头,“具体的一些问题待会儿我和表兄来慢慢讨论,我安排的事情表兄做得如何?” 一说起这事儿,段喜贵就忍不住皱眉,但是看到表弟坚定的目光,他也知道这事儿不容置疑。 他甚至怀疑这位表弟之所以突发奇想要搞这个首饰营生,没准儿就是要搞他这个所谓的“实验”。 乙字卷第六十四节专业人做专业事第三更求月票 “呃,铿哥儿,你说的这个,怎么说呢?”段喜贵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你写的那本册子,加上你口述教我的这些,我基本上明白是啥意思了,但说实话,你要让我再去教别人,一来我真没太多时间,二来我自己都还是糊里糊涂的半灌水,所以……” 冯紫英没理睬对方的叫苦,这开天辟地第一遭,哪有那么容易的?真要简单,这玩意儿还不早就流行起来了? “表兄,我知道这事儿不简单,但是你说实话,我教你的这法子是不是要比你们原来的那种记账方法更简便易行,且更容易看清楚营生的账目进出?”冯紫英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头,他不需要对方说什么自己觉得,这种被历史检验过的东西只需要我觉得就行了。 段喜贵沉吟了一阵,缓缓点头,他不能违心的说话,而且这很容易得到验证,但是…… “铿哥儿,可是这个记账法人家薛家那边不认啊,这进出账面数目,人家都看不懂,你这弯弯扭扭的符号,呃,听说在松江府和南边那些和番人打交道的码头上倒是有人看过,问题是咱们却都没有接触过,我都是从您那儿才搞明白这叫什么阿拉伯数字,花了好几天才算把这个和咱们换来用的数字互换搞明白,……” 段喜贵苦着脸。 这位爷可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他自个儿不管这些具体的细目,却要让自己来,那首先就得要自己精通,还得要有一帮人慢慢都得学会,然后相互之间使用,这才能慢慢形成习惯,这一点从十二岁就开始跟着账房先生做生意的他太清楚了。 大小段氏都被段喜贵和冯紫英之间的对话给弄糊涂了,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说些什么。 “紫英,你和三郎在说什么,有啥还瞒着我们?”段氏脸色不善。 “娘,没啥,我和表兄就是在琢磨一种能够更精细准确的把咱们营生进出收益的情形表现出来的记账方法,现在的记账方法过于粗糙简单,很多东西都看不出来。” 冯紫英也没多解释,这要解释起来就没个完,他只需要告诉母亲没什么瞒着对方就行。 “表兄,这事儿还得要继续做下去,这个记账法和阿拉伯数字的计算方式的好处你肯定也感觉到了,珠算肯定有其优势,但是在记录和复盘时,就很麻烦,而用这种数字的计算只要把口诀表和列计算式弄懂学会,就会相当简单方便,……” 段喜贵能让冯紫英点头,能被大小段氏选出来,各方面无疑都是出类拔萃的。 冯紫英花了半天时间教授他,同时又把自己亲笔撰写的小册子交给他,就是要让他来当这个吃螃蟹者。 阿拉伯数字及其加减乘除口诀表和计算式其实不是什么特别新鲜的东西,在十六世纪中后期就已经开始从西方传到了中国沿海地区,但是由于中国传统的重农抑商习惯和固有坚守传统特色,使得阿拉伯数字和计算方式并没有能在中国扎稳根。 一直要到十九世纪末期才会重新传入,真正推行开来,也是等到二十世纪中叶了。 复式记账法也相似,十五世纪末期威尼斯就有了最新的复式记账法,并开始在欧洲流行,经历了一百多年时间,这期间中国也不是没有和西方这些商人打交道,但是都下意识的抵制了这一切,而中国自己的龙门记账法还要等到三四十年后才开始在山西商帮中出现。 没有复式记账法,就没有真正的资本主义商业模式,这话可能有点儿过,但是毫无疑问复式记账法极大的促进了商业记账模式的明晰化和简单化,使得更多的人能够介入商业,而不再对其畏若险途。 不过这一世,冯紫英打算改变这一点。 从冯紫英眼中能看到对方不容置疑的神色,段喜贵点点头:“我按照铿哥儿您说的,在临清冯氏子弟里边选了三个十一二岁家境不好的孩童,让人找了塾师先教他们简单识字,然后这个阿拉伯数字和计算式只有我自己来了,铿哥儿,你可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我自己现在晚上都还的点着蜡烛仔细琢磨,……” “表兄,我相信你能看到这种数字和计算方式的好处,而新式记账法的好处你应该更清楚,那些小孩子不一定要学多少字,日常字,有几百个估计也差不多了,一两年时间绰绰有余,然后一边可以教授他们这种计算方式和记账方式,他们未来就是为你准备的帮手,嗯,如果不够的话,你也可以在段家那边再找几个来,一起学习,……” 最后这个提议让段喜贵心中一动,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坐在上手脸色没那么好看的大姑母和小姑母,听见这话明显有些意动。 这位表弟揣摩人心思的本事还真是够厉害,难怪自己两个姑母都被他给忽悠得言听计从,现在还有这等新奇的本事,不能比啊,自己还是老老实实的当好这个大管家好了。 “三郎,临清冯家那边的贫寒子弟过不下去的可以帮一帮,但咱们段家那边不是也有不少吃不起饭的小子么?你也可以带信回去,送几个老实本分的来,你也一并辛苦了,也算是帮咱们段家多养活几个人吧。” 大姑母发话了,而表弟面无表情,段喜贵当然只有连连点头称是。 段家老家在大同,和谢姨娘算是同乡。 这也是为啥冯唐愿意在大同为官的一个原因。 段家在大同也是大族,根基深厚,冯紫英的母亲也是段家的嫡女,所以才会有小段氏过来当媵。 一干人说完话时,已经是晚饭时间了。 娘家人来了,又不是外人,自然要留饭,段喜贵要陪着两个姑姑吃饭,倒是冯紫英自己回了自己院子用饭。 不过走之前冯紫英还是给表兄留了话,这几日里他还要和段喜贵好好谈谈,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也可以随时来问他。 另外他要问问左良玉和王培安的事情。 按照他的安排,这两人现在都应该已经进入学堂书院就学读书了,但效果如何,他心里没底。 这些事情就没有必要在母亲和姨娘面前提了,他相信以段喜贵的精明,自然也不会去自己母亲和姨娘面前去嚼这些舌根。 既然来到了这个时空当中,冯紫英还是打算做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情,嗯,在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在不影响自己的基本生存目标的前提下,他会尽自己所能做一些事情。 像引入和推广阿拉伯数字以及计算方式,像引入复式记账法来推进商业记账模式改良,他觉得有百利而无一害,完全可以为之,而且也花费不了太多精力,完全可以交给其他人先试点做起来。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段喜贵这个人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基本上接受了自己给他灌输的一些东西。 当然你要说有多精熟肯定不可能,这要有一个过程,但对方不抵触,只是担心别人不接受,这说明他本人还是认可了这套东西的方便性和有效性,这就是一个好的开端。 首先从自家生意开始,然后培养出一批习惯了这种数学和记账方式的商业人才,嗯,姑且叫商业人才吧,然后再用他们来慢慢影响周围人。 等到以后自己的影响力和控制力更强的情况下,自己还可以在教育学习上发挥作用,让很多前世中从晚明开始落后的工商业模式和科学技术萌芽都可以重新蹈出一条路来。 只可惜自己是个文科狗,对理工科那一套的确知之不多,而这复式记账法也是自己在研读政治经济学的时候偶尔勾起了兴趣才去钻研了一番,但粗浅略懂其中基本原理就足够了。 你要说自己能不能回忆起三桅帆船或者三角帆之类的近代大航海时代最重要的科学道理,懂不懂什么前装炮后装炮以及弹道原理,又或者平炉转炉炼钢,呃,对不起,他真不会,半点都不懂,他精通的不是这个。 不过他坚信一点,真正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除了科学家,还有政治家,或者说走对方向的政客,他力图去实现这一点。 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 专业政客,专业政治家,那么就可以去做发掘科学家,培养科学家的事情,乃至制定一套适合科学家发明家和更具竞争力的工商业模式来推进这个社会的进步发展,这才是该做的。 如果有谁要挡在这条路前面,以各种理由,阻挠、延缓社会发展,作为专业人士,那么他就应当用专业的政治手段和政治手腕来予以解决掉。 冯紫英觉得自己正在熟悉适应这个社会,同时也把前世中自己所具备的一些专业技能慢慢融入到这个社会中来,嗯,总体来说,效果不错。 而且他也相信,随着自己对这个社会的理解加深,自己在适应这个社会,这个世界也在改变自己,同时自己也能更好的对这个社会实现改变。 , 乙字卷第六十五节三入贾府第一更求月票 冯紫英登贾府家门时,已经是正月初五了。 正月初三之前,一般都是亲戚之间走动,冯紫英自然也老老实实的缩在家里,难得的享受一番家庭温暖了。 地龙烧得热乎,没事儿躺在床上,云裳把茶泡好送上来,倚着靠枕,看看书,想想事儿,这日子真的惬意。 窗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一夜下来,整个房顶和院子里都是一片白茫茫。 推开窗户,一股子寒意进来,冯紫英也打了个哆嗦,扑面而来的清新却让他顿时精神了许多,窗外的枣树光秃秃枝丫上挑着几抹雪,石缸子怕是冻了,整个院子照理说该是铺满了雪,但是云裳早就起来把雪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雪夜看禁书,雨天梦高唐,人生两大乐事,诚不欺也。 禁书冯紫英是暂时不会看的,若是被老娘发现,没准儿又得把矛头指向云裳。 其实看云裳也就相当于看更直观的禁书了,只是这丫头半点儿自觉性都没有。 想到云裳一大早起来扫雪,冯紫英又有些心疼,这院子里人还是太少了一些,缺点儿人气,而且这些粗活累活都让云裳一个人包圆了,也说不过去。 冯紫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好像越来越以这个时代的人心来衡量事物了。 像这样一个小院子,他走了之后就是云裳一个人,管吃管喝,还有月例钱,每日里就是在屋里做做女红,打扫一下院子,何等悠闲自在,现在他居然嫌人不够用了。 “爷,车套好了。”瑞祥进来的时候,云裳正在侍候这冯紫英穿衣,“知道了,让他们候着。” “若是少爷书读完了,这屋里怕是还得要添一两个人才行。”云裳小心的蹲在地上,替冯紫英整理着棉袍衣角。 在青檀书院习惯了,冯紫英现在也更喜欢朴实大方的棉袍夹袄,顶多加一件羊羔皮坎肩,真要什么狐裘貂皮这类的玩意儿,估计也别想在青檀书院呆下去了。 “嗯?”冯紫英不解,先前问云裳要不要添一个干活儿的人,云裳还不肯要,这会儿却又主动提出来要人了。 冯紫英“嗯”了一声,云裳立即就明白什么意思了,连忙解释道:“奴婢意思是要在少爷屋里添人,不是院里添人。” 院里添人和屋里添人是两个概念。 院里添人那是添干杂活儿下人,而屋里添人,那是要跟着冯紫英身边贴身做事儿的人。 就像云裳现在干的一样,叠被铺床,梳洗收拾,穿衣打扮,泡茶磨墨,也还包括夜间在外屋值夜班,晚间饿了渴了都得要随时侍候着。 有时候云裳一个人还真要忙不过来,像今日冯紫英赖了一会儿床,这铺床叠被,替冯紫英洗漱打整,穿衣换鞋,还得要替冯紫英把食盒带来送上摆好,一个人的确忙不转。 这大家族里都是这样,内院里小子们等闲是不能进来的,只能是丫鬟妇人进出。 冯家都算是没那么讲究了,冯紫英时不时还把瑞祥叫进来,若是日后添丁增口的,这瑞祥就不能进内院了。 而且现在冯紫英身份不一样了,年龄也大了不少,许多事情就要讲究起来了,看看人家宝二爷身边丫鬟小子多少?铿大爷才一个,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好在冯紫英现在主要是在书院里,否则段氏也早就要替冯紫英添人了。 不过冯紫英琢磨若是母亲再往自己屋里添人,只怕就要汲取教训,断不会再将像云裳这样“祸国殃民”姿色的丫头分派进来了哦,定要找些歪瓜裂枣之类的货色来,那样她心里才能放心。 “用得着么?有你一个还不够?”冯紫英笑了起来,“怎么不怕添了人,我娘把你给撵出去?” “太太真要看不惯云裳,添不添人都一样。”云裳抿了抿嘴,忍不住面带喜色道:“不过这段时间太太对云裳脸色好了许多了。” 冯紫英摇摇头,那是看在自己面子上,这云裳还真以为是自己母亲转性了不成? 在自己没成亲或者满十六岁之前,估计云裳永远都会是母亲心中的一块心病。 不过他倒也不会去打击云裳的积极性,自己反正也不怎么回来,母亲心里也就要踏实许多。 从丰城胡同到荣宁街不算远,都在咸宜坊这边,也是因为雪忒大了一些,所以才套车出行,否则依着冯紫英的性子,就真的步行过去了。 贾琏和贾宝玉都送了帖子来,贾政的帖子是送到了父亲那里,但是却是找自己。 通家之好,这么走动也就很正常了,所以冯紫英也先是和贾琏打了招呼,表明自己需要先去见贾政,之后再来找贾琏一叙。 贾政是在荣禧堂见的冯紫英,足见此次见面的正式。 看到门外自家儿子陪着龙行虎步走进来的少年郎,贾政也不由得有些失神。 虽说论姿容俊俏,冯紫英未必比得过宝玉,但是这七尺男儿讲求的是昂扬奋发的气势,哪里又去论脸容姿貌? 这冯家大郎只比宝玉大两岁,但是看上去却像是大了四五岁一般,若是论待人接物和在外的声势,那便是大十岁也不止,想到这里贾政内心也是越发对此次会面有些期盼起来。 如此郑重其事的见冯紫英,也有两层意思。 年前贾政又去拜会了内兄,此次是和夫人一并去的,当然见面各叙各的。 王子腾现在很忙,光是从其府外排着的马车多达数十辆就能知晓,所以贾政也知道若非这份亲戚关系,只怕自己这个工部员外郎怕是连门都进不了的。 但王子腾却专门抽出了一个时辰来和贾政说话,说了很多。 话题中心只有两个,一个是宝玉读书,一个是探春婚事,但是归根结底却都和一个人相关,那就是正走进来这个少年郎。 即便是没有王子腾的介绍,贾政也是知晓南北士林大儒在青檀书院举办的这次讲经论道盛会的。 朱国祯和缪昌期这两位士林大贤,再加上汤宾尹这个南京翰林院学士,还有齐永泰、官应震以及王永光等人,那都是大周真正的顶级大儒,便是贾政自惭算不上个正经读书人,毕竟他是连正经秀才身份都没有拿到过的,但是还是对这等大儒仰慕万分。 冯紫英在这次盛会中也是风头十足,不但和缪昌期舌辩,而且还成为了盛会中的主要人物居然当起了政论大赛的仲裁。 普通小民百姓是不懂这其中的奥妙的,都觉得应该是那等辩手才是最出风头的,但是对王子腾这等人来说,能够真正坐在仲裁席上的那就更不一般。 看看和冯紫英并列而坐的是什么人? 齐永泰和王永光就不说了,没法比,但其他两人呢? 韩敬和杨嗣昌! 韩敬是汤宾尹的得意门生,而汤宾尹一手制书诏令写得连太上皇都叹为观止,虽说现在在南京翰林院,但是这等人才是迟早要复起重用的,韩敬更是被汤宾尹许为天纵奇才,是真正的下科春闱殿试三鼎甲的有力竞争者。 杨嗣昌就更不用说了,京师三大才子之首,无论是文才还是对朝政时务的理解判断,都是一流,目标同样也是瞄准了下科春闱三鼎甲之位。 冯紫英能和他们并列,再联想到京师城中风传的杨嗣昌与冯紫英在大护国寺里辩论一场,春兰秋菊,不分轩轾,这就不能不让人认真的考量这位冯家大郎了。 如果说之前贾政更多地还是以一种冷眼旁观的心态来对待此事,哪怕是内兄专门和他谈过,但骨子里他还是没怎么把冯紫英纳入视线,毕竟这么些年冯家包括冯唐和冯紫英在他的印象中早已经根深蒂固了,要打破实在太难。 但现在他就不得不认真掂量几分了。 冯家大郎为何能去青檀书院?为何能在众人眼中十分不堪的国子监里刻苦读书? 据说冯紫英早在大同时,冯家便专门延请了塾师为其讲学授课,也才有后来的国子监读书,乃至到青檀书院读书。 青檀书院读书要有名流大儒的推荐信,而名流大儒的推荐信不是随随便便能拿到的。 人家要给你推荐信,肯定也是要考较一番的,若是半点经义文字功底没有,谁也不可能给你推荐信,否则去了预考和月考不过,一样只能灰溜溜回来,那更是直接打推荐人的脸。 青檀书院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情,虽然很罕见,但没有哪位名流大儒会拿自己的颜面去冒这个险。 乔应甲若非是看中了冯紫英在时政策论上的天赋,再加上联想到既然都是被林如海许为女婿不考中进士便不成婚这桩事儿,认定冯紫英起码的经义底蕴还是有的,乔应甲也不可能写这封推荐信。 冯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更谈不上诗书传家,真正的武人出身,冯紫英却能破此窠臼,而且也只比贾宝玉大两岁,宝玉的悟性资质也一样是府里有口皆碑的,所以这般情形下,也不由得不让贾政生出某些心思来。 :。: 乙字卷第六十六节好人未必是合格的人 贾宝玉是在府里角门上迎着冯紫英的。 他心情和表情都很复杂,难以一言以概之。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对他来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以至于连去林妹妹那里顽的心思都淡了许多。 老爷已经禀了老祖宗,要让自己读书,这事儿没得选择。 据说老爷和老祖宗为此在老祖宗房里争辩许久,据鸳鸯姐姐说,这等事情她跟在老祖宗身边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老爷侍母至孝,贾宝玉从未见过自己父亲违逆过祖母的意思,但是这一次看样子老爷是没有退让,而是祖母让步了。 这让贾宝玉感觉到很绝望。 后来又爆发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争执,据说母亲在屋里抹了两日眼泪,但是也未能改变父亲的决定。 父亲这一次之所以态度如此坚决,据说就是和眼前这一位意气风发的冯大郎有很大关系。 母亲言语中也透露出来,舅舅对冯紫英十分欣赏看重,言语间颇多推崇,估计应该是舅舅和父亲说了一些事儿,才让父亲下了决心。 这让贾宝玉对舅舅也生出几分怨气来,你自己的儿子读书不行,怎地就认定自己能读书了? 对身旁贾宝玉的神色心情冯紫英却没有那么多感触,此时他更是兴致盎然的欣赏这贾家这荣禧堂的富丽堂皇。 五间大正房一字排开,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赤金大匾上“荣禧堂”三个大字是格外气派,落名是“万几宸翰之宝”,冯紫英知道这应该是广元帝的墨宝了。 不愧是国公府邸,这份奢华气派委实不是其他人能比的,冯紫英没去过四王八公其他府邸,但估摸着就算是四王府邸只怕也比这荣国公府邸好不了太多。 有着六七十年的积淀,在刻意经营之下,这荣禧堂真的是堪称一宝了,难怪贾政要在这里见自己,估计也存着一些张扬的心思。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冯紫英轻轻吟诵着两边的对联,再一看,东平郡王穆莳手书,心中冷笑。 这个东平郡王一家才真的是不安分的主儿啊,难怪老爹对东平郡王这么不待见,没想到这家和贾府关系也是这么莫逆,看来这才是真正的世交嘛,冯家这个世交,还真的算不上。 “冯大哥,这边走。”贾宝玉在前面带路。 “好。”冯紫英举步跟随其后,“宝兄弟这段时间看来清减不少啊,要注意身子骨啊。” 贾宝玉苦笑,还不都是被你搞出来的事儿给连累的,只是这等话却无法对人言,“嗯,前段时间身子不太爽利,这几日已经好多了。” “唔,趁着年后清静,当好生将养一番。”冯紫英叮嘱道:“你这个年龄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饮食起居都要仔细。” 贾宝玉实在忍不住了,“冯大哥,小弟倒是想要好好将养,只怕老爷有其他安排,今日老爷见您,怕是就有一些话要问。” 冯紫英倒也没有故作惊讶,点点头:“翻年你就十岁了,世叔存了一些心思也很正常,贾家不比其他寻常人家,琏二哥读书未成,珠大哥又早逝,世叔怕是想要指望你来替贾家挣些面子了。” 见冯紫英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贾宝玉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冯大哥,可小弟自小就不喜欢读书,尤其是那些经义策论,更是看着就觉得头疼,那等繁琐俗事,与小弟何关?老爷却一门心思要小弟读书,却从不考虑小弟的想法。” 冯紫英能理解贾宝玉的心情。 谁都不喜欢谁来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又是贾宝玉自小被宠溺放任惯了,如没有笼头的野马,这个时候要突然关起来,自然抵触情绪就很大了。 问题是你是荣国府二房的嫡子,在贾琏读书不成,却还有个贾珠读书有成但早殁的情况下,难免大家就会觉得你也能够像你大哥贾珠那样读出书来的。 你不是衔玉而生有大造化么?而且大家都觉得你人也聪慧有悟性,怎么地也不能比你大哥差了吧? 贾珠都能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奔着举人去了,若不是因病早逝,现在不敢说中了进士,起码举人是稳当的了。 没指望你贾宝玉能中个进士,但起码你也可以效仿你珠大哥考个秀才举人出来吧? “宝兄弟,你也要体谅世叔的心情。”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还没见着贾政,却要先给这一位做做思想工作了,估计这一个多月也把他憋坏了。 贾宝玉的确是很憋闷苦恼,这府上数百人,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人选来倾泻内心的苦闷。 琏二哥蓉哥儿这等人自然是不会听这些的,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有他们的乐子,也根本理解不到自己所烦恼的。 若是去向林妹妹、三妹妹说这些事儿,好像又觉得欠妥,这等事情本来就该自己解决,你去向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诉苦,算什么? 算来算去,好像还真的只有这位已然成为自己榜样的冯大哥勉强合适,虽然他对这位冯大哥的确没有多少好感。 “现在你们贾家除了你,还有谁?贾环还是贾兰?”冯紫英苦口婆心,“贾兰还小,不好说,可如果你不想读书,而环哥儿真要有几分读书本事了,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贾宝玉懵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贾环能读书不是好事么?贾家出一个读书人,就像大哥或者东边宁府的敬大伯一样,总算是有点儿撑门面的啊。 冯紫英瞥了一眼这个懵里懵懂的家伙,停住脚步,没再往里走。 再往里走见了贾政,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冯紫英还是那个观点,要说贾宝玉这个人心性不坏,甚至可以说得上心地善良,而且也算是男女平等观念的先行者之一。 当然,他这个男女平等是建立在同等身份前提下,身份不平等,那就休提。 优点很明显,那缺点就比较多了,嗯,而且基本上都是致命的缺点,尤其是在这个人吃人社会里边致命的缺点弱点。 一是看不准形势,你嫡子不读书,如果作为庶子的贾环读书出来了,你何以自处?想过没有?尤其是在王夫人和赵姨娘势同水火的情形下。 二是没有理想目标,纯粹就是想混日子,这是最危险的,本身贾府就处于漩涡之中,你还成日里混世,那真的就有一比,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三是没有毅力决心,也没有胆魄担待。这不是先天带来的,而是后天养成的,虽然他年龄也还小,但是这种性格要想彻底扭转来已经很困难了。 至于说表现就太多了,《红楼梦》书中无数无处说凄凉的故事都源于他的性格弱点,金钏儿和晴雯之死,和林黛玉木石奇缘破灭,都无不源于此,当然这些性格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则是由于前面两个弱点带来的。 你看不清形势,你混日子,虽然你看起来还是挺尊贵,在贾府中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但那也仅仅是停留在你个人本身身上而已,而其他和你相关的事物分量其实已经大打折扣了,没有人会太在意你所在乎在意的。 那么一切就都只有听从家里人安排,你自身没有半点话语权,你想要反抗和挣扎,你有这个实力么?人家会把你的反抗挣扎放在眼里么? 所以最终归于失败,贾宝玉也就是整个《红楼梦》中最失败的人。 在冯紫英看来,无论曹公如何歌颂和美化贾宝玉追求自由个性和爱情,蔑视封建制度,但你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在当时的主流环境下,在你没有那个能耐推翻和否决这一切时,你擅自妄为也好,随波逐流的混世也好,那都是不负责任耍流氓的一种表现。 你和林黛玉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给了人家无限希望,但最终屈从于家庭安排,怂了,让一个毫无依靠的女孩子彻底绝望,你这不是耍流氓么? 你逗弄金钏儿没关系,你是少爷嘛,当然有这个权利,但出了事儿你得扛着啊,没这个能耐胆魄扛着,你玩什么风流倜傥? 你喜欢晴雯的妖娆泼辣性格,也没问题啊,但你要考虑清楚这种你喜欢甚至刻意纵容出来的个性会带来什么?你有没有这个能耐把这来自外边的风刀霜剑遮挡在小院门窗外?没这个能耐,就别作死。 当然,冯紫英知道这都是自己看《红楼梦》这本书得出来的一些看法,嗯,很男人,贾宝玉本人哪怕到死都未必能悟出,这个时代的旁人也未必能理解,甚至理解了也不能认可。 所以纵然自己想要和他推心置腹的谈谈,一来时间线很多都未到,不可能说,二来也根本不可能获得多少实质性的效果,说了也白说。 所以冯紫英打算和对方说一说,毕竟这个人品质不坏,但是说到什么份上会有所保留,而对方能接受多少,就看他自己的悟性和造化了。 乙字卷第六十七节贾宝玉的路第三更求月票 “宝兄弟,假如你家环哥儿能读书,考取了举人进士,出仕做了官,你却在家里这样混日子,那么日后环哥儿回来了,你该怎么见你这位环兄弟呢?是大模大样的以兄见弟,会不会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心里会不会难受?你母亲和你姨娘的感受又会如何呢?还有成天把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老太君心里又该如何着想呢?你想过没有?” 冯紫英站定,语气淡漠,目光清冷,注视着有些手脚无措的贾宝玉。 “假如你母亲和你姨娘因为琐事争执起来,拿你说事儿,你心里,你母亲心里,会不会难受?嗯,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不大?还有环老三日后当了官,正经八百的要向世叔讨要你屋里的哪个丫头去做妾,你觉得世叔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随随便便的列举了几个可能性,都让贾宝玉这冬日里冷汗涔涔,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冯大哥所说的这一切他从未考虑过。 贾兰也就罢了,虽然说不上有多少感情,毕竟他连珠大哥的模样都有些记不起来了,但贾兰也是嫡子,年龄实在太小,想不到那里去。 至于说环老三那个小屁孩儿,一脸猥琐样,成日里跟在自己屁股后边儿转,琢磨着找自己和三妹妹要点儿零花钱,给他几分碎银子他都能喜欢得眉花眼笑,他能读书? 可万一读出来了呢? 谁敢保证他读不出来书? 阖府上下,都觉得自己能读出来书,可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多么厌恶读书。 这位冯大哥不也从未有人看好他能读书么?可现在呢? 在大名鼎鼎的青檀书院里玩得风生水起,连父亲、舅舅乃至母亲和老祖宗都经常谈论起他来,而且都是一脸唏嘘感慨,你能信么? 脸色苍白,汗出如浆,贾宝玉嘴唇都有些发青,原本风流倜傥的俊脸此时却恍如失魂落魄一般,整个身体如风中枯枝上摇晃的黄叶。 有些怜悯的拍了拍贾宝玉的肩头,冯紫英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温言道:“宝兄弟,好好想想吧,谁家父母不为自己儿女好?世叔这么做也是为你好,否则何须这大过年的把为兄招来替你出谋划策?” 宛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应该是一艘小船,贾宝玉一把抓住冯紫英的胳膊:“冯大哥,你能耐大,办法多,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你帮帮我,帮我出出主意,我真的不想读书,一看见《四书五经》那些东西,就头疼,……” 冯紫英真想说,那你想干什么?但看到对方有些期盼的目光,他又有些不忍,想了一想才道:“宝兄弟,这么地吧,待会儿见了世叔,先听听世叔的想法,我们再来商量,好不好?” 如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现在的贾宝玉真的把冯紫英当成了救命稻草,先前对冯紫英的那些不满和怨恨此时早就抛在了脑瓜子后,至于说以后,那就两说,起码现在他是对冯紫英感恩戴德的。 看见贾政背负双手站在荣禧堂正中间,冯紫英踏进门槛之后便是一个拱手一个深鞠躬,“小侄见过政世叔。” “紫英来了?”贾政略微矜持了一下,抬抬手,“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客气,坐,坐。” 这荣禧堂上首是两张紫檀官帽椅,一看就是老物,乌油油的扶手椅背都被磨得光滑如镜,两边则是两顺楠木交椅。 背后是墨龙大画气势峥嵘,紫檀雕螭大案上古铜鼎和秘色瓷大瓶交相辉映,果真是气派无比。 地面是用苏州金砖铺设,这才是大家望族气象。 这等金砖也是现在才逐渐开放给民间,二十年前都还需要工部批准方才允许使用,这贾家当年肯定是获得了朝廷特批的。 单凭这份摆设,就不是冯家这等人家所能比的,皇上御赐牌匾,王爷写楹联,再加上这等一看都是些古物老物货色,随便拿一件出去只怕都能抵当万儿八千两银子,任谁走到这里一看,都觉得贾家怕是要富贵万年吧? 坐定,自然就是一番嘘寒问暖的寒暄,然后再问些在书院的日常生活,话题才开始步入正题。 冯紫英其实已经猜测到了贾政的心思。 贾宝玉必须要去读书了,但他的性子又摆在那里,怎么读,如何读,才能读得下去,读得出来,又不至于像他兄长那样弄得心力憔悴最终一命呜呼。 这也是让贾家众人最为头疼心烦的事情。 贾宝玉像一个受气鹌鹑一般蹩在一旁下手的椅中,这等话题他知道自己是插不上话的,贸然插话只能招来父亲的责骂,也只有冯大哥大概才能在父亲面前进言,父亲也才能听得进去了。 “紫英,不瞒你说,世叔这辈子一直希望家里能出一个像样的读书人,你珠大哥当年也是……”提起自己长子,贾政眼睛也哟有些湿润,可惜了一个读书种子。 “……,宝玉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前日里他舅舅也念叨说宝玉该去读书了,可他这身子骨和心性,世叔是真的为难,你前几年就在大同读书,回京之后又在国子监读书,现在更去了青檀书院读书,你帮世叔出个主意,看看宝玉下一步该怎么去读书?” 没说宝玉该怎么办,而是直接说该怎么读书,这就定了性,旁边的贾宝玉立时脸就又白了。 “世叔,小侄明白您的意思,宝玉必须要去读书,贾家不能没有一个读书人,……”冯紫英一下子就把话题点明,贾政连连点头,果然是一个有悟性的家伙,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那小侄可以问一问世叔对宝玉读书有什么期待么?”冯紫英需要根据对方的要求来确定方略,既然人家如此态度诚恳的求教,他也不可能拒之门外,出出主意,给个方略,博得贾家好感,并不是什么坏事儿,好歹还有丫头在人家家里住着呢。 一句话又问到了关键点上。 贾政看了一眼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的宝玉,叹了一口气:“紫英,都不是外人,世叔也不瞒你,世叔倒是希望宝玉能像他兄长一样发奋读书,从秀才到举人,可是他的心性不定,世叔心里也没底啊。” 冯紫英点点头,这其实就是没有任何期望,只是希望贾宝玉能去读书,像贾珠一样,考个秀才,就算是给阖府上下一个交待了,如果万一文曲星垂青贾家,贾宝玉“一不小心”考上个举人呢? 冯紫英假作思考沉吟的低头不语,贾政也不催促,一时间荣禧堂里也是寂静无声,只有贾宝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世叔,您既然问到小侄,小侄也只能就小侄自己的一些看法说一说了。” “紫英你尽管说,无需顾虑。”贾政点头。 “宝玉读书既然是大势所趋,那始终是要读的,但他年龄太小,而且身子骨也不比小侄这种风里来雨里去的粗糙耐造,所以小侄想法还是先让宝玉在家里请专门的塾师,或者是府中设立私学来读书,当然,塾师要请好,不能糊弄凑合,……” 冯紫英的话让贾政微微点头,现在要让刚满十岁的贾宝玉出去读书本身也不现实,那老太君和夫人就真的要和自己拼命了,贾政关心的是下一步。 “现在各家书院基本上都是只招收十四岁以上的学子,嗯,像小侄这种十二三岁的都属于特例,小侄先前都说了,我这也是在边地厮混惯了,身子骨强健,估计也没几个觉得小侄才十三岁,……” 贾政也笑了起来,的确,冯紫英这骨架子往那里一站,再加上他那份气度,说十五六岁绝对没人会怀疑。 “所以小侄琢磨不妨让宝玉现在家中读上三四年,如果行的话,再找机会进书院,只是青檀书院过于清苦,未必适合宝玉,但是通惠和崇正书院也还是有机会的,……”冯紫英想了想又道:“若是到时候进书院不合适的话,也还是可以考虑进国子监,荫监不行的话,不妨请王大人求陛下给个恩荫。” 大周规制,京官须得要文官四品、武官三品以上方可有子侄一人荫监,否则就只能皇帝特别加恩恩荫。 轮官品轶,贾政是不够格的,而贾赦倒是够了,但是贾琏应该已经把这个机会用过了,所以贾宝玉到时候要想荫监,只有走恩荫之路,但以王子腾现在的状态,这都不是问题。 又或者走捐监,那就太丢脸了,贾家不可能接受这种方式。 当然最好的去向是进书院。 冯紫英没点明,那就是四大书院任何一家,如果没有考取秀才,或者取得监生身份,都是不会接受的,不可能你去书院读书再去考秀才,那太丢书院的脸了。 贾政和贾宝玉都应该知晓这一点,也就是说要想进书院读书,那起码你要考一个秀才功名,或者去混个荫监身份才行。 贾政沉吟良久,最终还是点头。 应该说这是冯紫英给他出的最好主意了,如果贾宝玉未来三四年间能考中秀才,那皆大欢喜,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去书院读书,去不了青檀,崇正、通惠和叠翠都可以,也算是四大书院之一嘛,名也有了,范儿也有了。 实在不行,走荫监路,谋个国子监生,学冯紫英一样,再进书院,当然这可能要花的力气就大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冯紫英这样的机遇和气魄的。 看见眼前这个丰润高挑气度娴雅的女子来替自己倒茶,冯紫英心中也忍不住暗叹。 这钟鸣鼎食的簪缨之家的确不一样,光是眼前这倒水丫头只怕自己全府上下都找不出一个能顶得上的,水红绫子袄外加掐牙青缎背心,腰间系着一条月白杭绸汗巾,一张鸭蛋脸端庄秀美,几颗小雀斑落在白晃晃的脸庞上居然多了几分小俏皮。 冯紫英没有觉察到贾政和贾宝玉在看到这倒水丫头时都是一愣,贾政苦笑摇头,而贾宝玉则是一惊之后差点儿出声,但是马上就闭口不言。 这丫头先前是一直站在门外的,但隔着也不远,冯紫英也没在意,没想到这上来一倒茶,表情不卑不亢,手脚麻利娴熟,动作机敏灵活,显然是做惯了的,再加上这份姿容气度,所以也才能让冯紫英感慨万千。 只是多看两眼之后又觉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一时间却也想不起来,这荣国府里他统共就来过三回,但见过的莺莺燕燕倒是不少,只不过那一次走马观花的,也不好多瞧,只有个大概印象。 眼见得这女子倒完水婀娜娉婷的去了,冯紫英也没在意,便和贾政说起闲话来。 “来了,来了,老祖宗,鸳鸯姐姐回来了。”老远贾母院子里上房外就响起了一个丫头的声音。 “回来了?赶紧让她进来。”史老太君依然精神矍铄,坐在炕上连忙招呼着小丫鬟让鸳鸯进来。 这屋里暖意融融,莺莺燕燕的坐了一大堆,围绕着老太君。 下边坐着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和王熙凤,周围则是几个女孩子,丫鬟们则都站在了自家姑娘的背后,窃窃私语着。 黛玉忍不住伸长脖子向外张望着,早知道冯大哥进府了,可是这等时间这等场合肯定是轮不到见面的,宝二哥亲迎,舅舅亲自在荣禧堂见他,足以说明这肯定是正事儿。 后来她才知道舅舅是要找冯大哥了解书院的情形,看样子也是要替宝二哥以后读书打算了。 想到这里黛玉就忍不住想要知道冯大哥究竟能够给舅舅出一个什么样的主意,这段时间里老祖宗和舅妈都是为此愁眉不展,少有发火的舅舅也几次发火。 一个仆人打碎了一个花瓶,换往日里也就是责骂一度,但那一日却被舅舅责令拖下去狠狠的打了一顿。 这事儿如果没有一个结果,只怕这阖府上下都不得安宁了。 :。: 乙字卷第六十八节内宅 “快,快,快进来,鸳鸯,说说,他们仨说了些啥?”贾母满头银丝,饱满富态的脸上堆满了着急和期待。 这鸳鸯就是她派去的,除了她,也没有人谁敢安排哪个丫鬟去打听老爷大爷们的谈话。 王夫人一样也是满脸担心和期待,一双手绞着汗巾子,只是当着婆婆在上,不好做声。”回老祖宗,宝二爷倒是没说话,老爷吩咐他坐一边,只在一旁听,主要是老爷和冯大爷在说话。”鸳鸯走得急,连说话声都有些急促,一张俏白脸泛起了几抹红晕,已经有些曲线的胸脯起伏不定。 她自然清楚这全屋里上下都在打探着这事儿,就因为这事儿,弄得整个正月里大家都心神不宁,连过年都少了几分节日气息。 “那他们俩说了些啥?”贾母更是着急,“你这死丫头,赶紧说啊。” “老爷先是问了冯大爷在书院里读书的情况,冯大爷也做了回答,后来老爷就说宝二爷读书的事情,大概意思就是宝二爷必须要去读书,这家里须得要有人读书才行,……” 鸳鸯迟疑了一下,才又道:“后来老爷就问冯大爷,有没有什么好的路子,宝二爷该如何去读书,……” “那冯家大郎怎么说?”王夫人实在忍不住了。 她是最不愿意让宝玉去读书的了,长子就是因为读这个书,虽然十四岁就中了秀才,都说是个举人进士的料子,但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整夜里苦读,身子骨给熬垮了,没有两年就病殁了,这也是她最大的隐痛。 现在她就这么一个心头肉,若是再像长子那般,那她就真的只有去死了。 可是自家丈夫却要为了整个贾家的门楣作响,这她也知道,犟不过自己丈夫,连自己兄长都是这个意思,所以唯有看有没有一个更合适的法子折中,让宝玉不至于太伤身子。 “冯家大郎也说了,宝二爷现在年龄太小,身子骨也有些弱,还需要好好调养将息身子,而且书院也只收十四岁以上的学生,宝二爷现在不合适,……” 鸳鸯的这一席话出来,立即就让贾母和王夫人松了一口大气,他们就怕那冯家大郎也跟着附和说让宝玉出去读书,那就麻烦了。 “就这些?”贾母显然清楚自家儿子的心思,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老爷希望冯家大爷给出个主意,冯家大郎就说这几年还是让宝二爷在家里读书,请个像样的塾师或者开私塾,顺带养身子,待到十四岁以后再来看,若是能考中秀才,那么也可以去书院,实在不济也可以走恩荫的路子,……” 鸳鸯一个丫鬟对恩荫的意思肯定不太懂,但他说了贾母和王夫人却是懂的,知道这事儿单靠贾家还不行,以贾家现在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要去专门讨要恩荫不太可能,只有王子腾才行。 听完鸳鸯的介绍,贾母和王夫人都是忍不住念阿弥陀佛,脸上的愁云顿时散去了,这敢情好,端的是个两全其美的稳妥法子,这冯家大郎果然知情知趣,是个稳妥人。 “鸳鸯,那老爷的意思……”王夫人还是不放心,追着问道。 “太太放心,奴婢看老爷当是同意了冯大爷的说法,一直点头,后来奴婢就进去替他们倒了茶便出来了。”鸳鸯赶紧道。 “那他们现在还在里边?”贾母也沉吟着:“要不让老二留冯家大郎的饭?” “老祖宗,那倒不必了,冯家大郎进府时就让人和我们那位说了,我们那位也早就安排了,说中午间一起吃饭。”王熙凤格格娇笑,显然也是有些得意,风韵十足的身子笑起来更是摇曳生姿,也是没男人在这里,否则又要引来无数觊觎的目光。 不过王熙凤也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自家在这荣府里的威势,这冯大郎在老祖宗和姑母那里都成了救星,老祖宗都要留饭了,但自己这边却早就预定安排妥当了。 “哦?冯家大郎要和琏儿他们一起吃饭?”贾母笑了起来,一只手拍着旁边的靠枕,“这样也好,他们年轻人更能说得到一块儿,把宝玉也叫上吧,没准儿几年后宝玉也要去书院读书,先了解一下情形也好。” “嗯,老祖宗放心,早就说好了,保证不会亏待这位冯家大郎。”王熙凤笑嘻嘻的应道。 “嗯,是不能亏待人家,人家一来就出了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宝玉也能安安心心过这个年了,我看他这段时间就为这事儿愁得都瘦了不少,倒是需要好好将息进补一番。”贾母想到这里,便是叮嘱:“鸳鸯你且去我那里屋选几样老参,让庄子里送几只乌鸡来,好好炖炖给宝玉补补。” 听得这话,林黛玉便忍不住想要撇嘴,尚未去读书呢,就愁的这样,这要以后去读书了,那还得了? 冯大哥在青檀书院里读书不也安好?也没见着怎么样,怎地这宝二哥却是如此惧怕? 想到冯大哥身上,林黛玉心思便转开了。 若是冯大哥午间要在琏二哥那边用饭,那下午间怕是未必就要出去,没准儿还能再府里边见一见。 只是不知道冯大哥身边那小子有没有来?若是来了倒是可以让紫鹃去带个话。 旁边的探春看着挨着自己的林姐姐似乎有些神思不属,立马便知道这位林姐姐想到哪里去了,轻轻拉着对方的胳膊小声道:“用了午饭,我便要来姐姐那里下棋。” 林黛玉一愣之后立即拒绝道:“少来缠我,我要午睡。” “那你睡你的呗,我就在外边和紫鹃她们顽。”探春抿着嘴笑嘻嘻的道。 林黛玉大恼,知道这丫头是故意来气自己,可一时间又找不出合适的对策来,只能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你要来那也由得你,左右这也是你们家里嘛。” 一听这话,探春就知道林姐姐又犯了小性子,“哟,姐姐生气了?” “我哪里敢?”林黛玉知道不能给这丫头颜色,否则就要被她给缠住,“二姐姐那边你为何不去缠着,却整日里磨着我?” “二姐姐下棋我也不是对手,要不就是女红,看得我眼睛都花了。”探春也不在意,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倒是姐姐这边,吟诗作画,倒也自在。” 就在贾母房中一干人还在细说时,荣禧堂那边贾政和冯紫英谈得正浓。 未曾想到冯紫英如此健谈,远远超出了贾政的想象,在贾政看来便是冯唐怕也难以有冯紫英这般见识广博,而且说起事情来也是头头是道。 想到这里贾政望向宝玉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热切。 冯家大郎才去青檀书院多久?三个月而已,现在就这般脱胎换骨的变化,若是宝玉能有这样一番洗礼,纵然是比不上冯家大郎这样,哪怕只有一半,贾政觉得也值了。 琢磨着许多,贾政这才想起自己见这冯家大郎还有一桩事儿,那就是探春的婚事。 看样子这冯紫英应当是还没有定下亲事,但自己如何说起这事儿还有些棘手。 原来他还觉得自家探春许给对方,还有些可惜,但现在看来,只怕是人家未必会答应了。 尤其是冯紫英摆出了一副要以明年秋闱为最大目标心无旁骛的架势,短时间内显然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照理说,等两年再来议此事并不为迟,但若是冯紫英真的考中了举人,只怕贾家还想结这门亲事就难了。 贾政有些心有不甘,早知道就该在对方尚未去青檀书院读书时就去说和这事儿。 可谁曾想到这家伙会一入书院便化龙,变得这般耀眼夺目? 若是三丫头是自己嫡出就好了,想到赵姨娘,贾政也是忍不住想要叹气。 这种身份差别摆在那里,你再把三丫头说得天上唯一,地下无双,人家也不可能认可。 只是这事儿却也是一时间急也急不来的,好在现在探知到了冯紫英尚未定亲,也还有商榷余地。 贾政已经琢磨如果请夫人的嫂子出面,或许冯家不好推辞?尤其是在冯唐还在谋起复这当口上。 见贾政脸色又有些阴晴不定,似乎在想什么,冯紫英看了一眼贾宝玉。 贾宝玉同样懵里懵懂,他哪里知道自己老爹在想什么,平时见到自己老爹就心里发慌,只管着挨骂听吩咐,根本就未曾去揣摩过自己老爹的心思。 见贾宝玉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冯紫英估计也应该是和贾宝玉的事情无关了,既然基本上说到一条道上,冯紫英也觉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贾政还欲留饭,但听到冯紫英已经和贾琏有约,便也罢了,让贾宝玉也跟随而去,只是叮嘱宝玉不准喝酒。 贾政就是这样一个寡淡无趣的性子,甚至可以说连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连多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难怪在工部里边也混得不怎么样。 冯紫英当然不在意,如果换了别人,你专门请来,人家也帮你出主意,你留饭,人家推辞一句,你便作罢,只怕心里就要起疙瘩了。 :。: 乙字卷第六十九节贾府一日上 一踏出荣禧堂,贾宝玉几乎要虚脱了一般,脚步都踉跄起来,一张圆润的大脸盘子露出无比感激的神色。 只是此地不是合适说话之处,紧走几步待到走过门前拐弯,贾宝玉站定,郑重其事的打躬作揖深深一礼“冯大哥,大恩不言谢,往日有得罪的地方,都请您大有人有大量,原谅小弟一回,日后若是有什么差遣,但凡小弟做得到的,您尽管吩咐。”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贾宝玉还真是一个实诚性子,一出门就给自己来这一出,很和蔼的笑了一笑,一只手抬起对方的胳膊“宝兄弟,你也要体谅世叔的心情,我先前就说了,没有哪个父母是不为自己儿女好的,世叔对你虽然严厉,但是他内心还是为你在着想,想想这日后他们年龄大了,这一大家子都要靠你,若是你要没个出身凭藉,日后怎么来支撑这一大家子” 话语语调不重,但是背后蕴藏的深意却是让贾宝玉感觉重逾泰山。 这偌大一个荣国府,哪怕就是二房,那也是好几百口子人,日后都要靠自己来生活,想一想贾宝玉就不寒而栗,自己有这个能耐本事么 以前他从未想过,尤其是先前冯大哥提到的自己若是不行,让那环老三来支撑门面了,自己又怎么办母亲又怎么办难道每天陪着笑脸去看环老三和赵姨娘的脸色那更可怕。 刚才冯大哥和父亲也谈了那么多,不得不说冯大哥还是出了一个好主意,既满足了父亲的愿望,也让自己不至于马上面临就要被关着读书的后果,而且贾宝玉也听出来了,冯大哥留了后话,这方面贾宝玉还是很聪明的,估计父亲也听出来了,那就是实在连秀才也考不中,那就也得去混个国子监生,然后去挂个职务,总归要有点儿出息才行。 只要是不逼着自己去考秀才考举人,贾宝玉心里就踏实了。 他最怕的就是有这么一个无形的绳索捆绑着自己,谁都能拿要让自己考秀才考举人这道枷锁来约束自己,让自己读书嬉玩都不得安生,这样多好,自己尽力去读书,不求结果,但求努力过了就行。 所以他才这么感激冯紫英,觉得他是帮自己解除了大难,如果冯大哥再能帮自己给林妹妹说说,让她多理睬自己,那冯大哥简直就是这世间最好的人了。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贾宝玉内心的各种念头,其实在来之前他也就考虑过了贾宝玉的出路,估计最终也就是国子监。 真要让贾宝玉进青檀书院这样的地方,估计光是那大通铺就能让他发狂,平素又没有小厮丫鬟侍候着,一切都要靠自己,这简直比断奶还难,他不看好。 倒是这在家里读几年书,稍许管严一些,磨磨性子,然后去国子监里镀镀金,见见世面,学着他老爹那样找个合适的闲职,那也就算是不错了。 国子监也不是只有贾蓉那等人,贾蓉那荒唐劲儿也是他老爹贾珍给带出来的,和国子监无关。 像陈也俊、卫若兰和韩奇他们在国子监里不也是安好虽然说读书不成,但是人家品性为人也挺好,继承家业也还是没有问题的。 好歹他上边还有一个大房的贾琏,多少也能做点儿事情,只要不是太大的问题,他们这两兄弟日后也还能勉强维系着,至于再多,冯紫英也帮不了管不了,偌大一个贾府,也不是自己能帮得过来的。 两个人就在花坛边上说着,却没见着三个丫鬟站在拐角的另一边,本来打算过来见礼的,却听得宝玉作揖道谢,冯紫英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连带着三个丫鬟心里都感触颇多,对这位原本还有些陌生的冯大爷顿时多了几许好感。 见二人话说得差不多,三个丫鬟才一闪露面,“鸳鸯金钏儿、袭人见过冯大爷、宝二爷。” 冯紫英一怔,再一看这站在前面含羞带俏的高挑丫头,这不是那个给自己倒茶的丫头么 鸳鸯红楼梦里大名鼎鼎烈性女子金鸳鸯 等等,冯紫英顿时明白过来,忍不住苦笑“我就说这荣国府端的不凡,怎么一个倒茶丫头看上去都要比别家正牌小姐要强,对比我们冯家那些个歪瓜裂枣,赶明儿我都要回禀老太太,看看能不能看在通家之好的份儿上,也给我安排一两个像这样倒茶的,原来却是鸳鸯姑娘,敢情老太太还是怕我这嘴巴不稳当,害了宝玉不成” 被冯紫英的话都给逗得笑了,鸳鸯三个丫头都是捂嘴低头侧脸轻笑。 这个冯大爷还真是风趣,先前在荣禧堂里说得老爷都是连连点头称是,这会儿说起玩笑话来却是恁地和蔼可亲,完全没有之前的凌厉气势了。 都说这位冯大爷只比宝二爷大两三岁,怎么看这冯大爷都像是十五六岁的英武人物了,这个头这气势,丝毫不比琏二爷差,便是东府的小蓉大爷比起来都要逊色不少。 冯紫英打量着三个丫头,当然他并没有其他像某些书友读者一样的心思,鸳鸯自不必说,贾府里一等一的丫头,这模样架势自然不必提,这后边两个好像也是红楼梦书中分量仅次于黛钗三春的人物了。 袭人倒也生得俊,圆脸美眸,笑起来更是有一股子甜美可亲的味道,一袭桃红色夹袄套着青色背心,都说她姿色不如晴雯,但是能在贾府里边排上头面的丫头,又有几个差了 再一看那金钏儿,果然一样妖娆可人,肌肤白皙细腻,淡蓝色的掐牙背心和鹅黄色的绵绸袄搭配格外相配,杏眼桃腮,尤其是那眼角微微上挑,更是多了几分冶艳。 难怪贾宝玉都想吃她嘴上的胭脂,这个时候都已经有些勾人魅力了,再等两年自然就难免了。 一个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一个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还有一个宝玉身边的大丫鬟,这可真的是重视自己了,三大丫鬟在这里守着自己,莫不是说不好,就要让自己赴鸿门宴 贾宝玉自然清楚这三位肯定是奉了老太太之命来守候自己的,赶紧道“冯大哥,估计是老祖宗让她们来的,鸳鸯姐姐,可是老祖宗让你们来接我” “宝二爷,可不只是接您,老祖宗说让冯大爷也过去,本来说留饭,结果琏二奶奶说琏二爷那边都安排好了,所以就让冯大爷过去说会子话。”鸳鸯福了一福,脆声道。 “哦”冯紫英没想到这还引来了一帮贾府内宅中人的关注,看来这贾宝玉在贾府中受宠还真不是一星半点啊,想了一想觉得时间也还早,便只能点头“老太君吩咐,紫英敢不从命” 贾老太君的小院冯紫英是去过一回的,这才几个月,现在又来第二趟了。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和这贾家这么有渊源,三个月之内就能几进贾府内院,而且还是大模大样的被请进来,哪怕是自己年龄再小,这换了别家怕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进贾母的大房,冯紫英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脂粉气息,满目都争奇斗艳的莺莺燕燕,让他目不暇接。 和上一次没经验不一样了,冯紫英站定身体,躬身作揖,一一问好,气度雍容,落落大方。 也是引来了一干妇人们的刮目相看,都觉得这冯家大郎去了青檀书院几个月,怎地却又像是有些不一样了 “铿哥儿,莫怪老身让鸳鸯来听你和你世叔说话啊,你世叔是个急性子,尤其是在宝玉读书这事儿上,和老身也争过,还和你婶婶闹得不愉快,所以才会这大过年的把你请来帮忙想想法子,你比宝玉大几岁,要懂事许多,这去了书院读书见识肯定更广,多帮你世叔出出主意,” 贾母自然是不一样啊,诰命在身,而且小时候也是抱过冯紫英的,又是通家之好的长辈,论哪一头,冯紫英都只能乖乖的低头哈腰。 “老祖宗折煞紫英了,政世叔相招,小侄焉能不来能替政世叔分忧,那也是小侄分内之事。”冯紫英赶紧应道。 “呵呵,铿哥儿说得好啊,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你平日里多来走走,多教导教导宝玉,日后宝玉有了出息,那也有你一份功劳。”贾母托大大笑道,环顾左右,“咱们府里看来也就只有宝玉这颗读书种子了,环哥儿和兰哥儿都还小,没准儿日后都要仰仗你多教教他们呢。” “是啊,老祖宗说的是,铿哥儿,你琏二哥也经常念叨你,左右咱们两家挨得也不远,听说你们书院十日便有一日休沐,你回来便可以来府里走走,和你琏二哥一起吃顿酒,省得他成日里和外边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厮混,也省得嫂子我操心。” 王熙凤笑起来那股子媚劲儿让冯紫英心里都是一抖,这才是真正的勾魂荡魄妖娆体格儿,眉目含情,前凸后翘,对冯紫英这等心理年龄杀伤力远超什么丫头妹妹。 。 乙字卷第七十节贾府一日中 “哟,紫英回来找我喝酒当然没问题,但是我怎么成日里又和狐朋狗友喝酒鬼混了?”贾琏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出现在门外,“可算是逮到一回在老祖宗面前污蔑我名声了,难怪老祖宗和母亲成日里看我都不顺眼,敢情都是你在这背后使坏啊。” 贾琏话语里带着笑意,王熙凤也是笑得娇躯乱颤,“看看我们家里这位,做了还不准人说,平儿,你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冯紫英这才注意到站在王熙凤背后的女子,美眸流盼,但是面颊却是一副端庄妩媚的标致模样,一条丹红色的滚边镶金丝长裙,手里捏着一条白底红圆点汗巾子,果真是书中可以与鸳鸯匹敌的角色。 见王熙凤把话题一下子交给她,却也不慌不恼:“你们当主子家的打嘴仗可不兴把我们这些下人拉进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那里受得起?老祖宗可得要替我们做主才对,否则府里边就又要多一个窦娥了。” 一句窦娥把在场的人都给逗笑了,那贾母更是笑得只打跌:“平丫头你这张嘴半点都不让你家奶奶啊,还窦娥了,那凤丫头成了啥?知府大人?” 整个屋子里都是莺声燕语,笑闹一片。 好一阵后,贾母这才止住道:“哟,这还有客人在呢,却叫人看笑话了,铿哥儿,家里就是这样,一帮泼皮辣子,也不讲究,……” “老祖宗不是都说了,宜属一家,何分彼此?何况这等其乐融融的景象,怕是其他家想都想不来的,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也全赖有老祖宗您这样一个活菩萨在这里坐镇,府里子侄们才能这般安稳啊,紫英是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这一番话说得贾母更是眉花眼笑,特别是听得冯紫英说她是活菩萨,更是打心眼里觉得舒坦,对冯紫英的印象也越发好起来了。 倒是王夫人还记挂着自家儿子的事情,启口转过话题:“铿哥儿,先前听鸳鸯也大略说了,你政世叔和你也说了宝玉读书的事儿,不知道你觉得宝玉读书……” 虽说心疼宝玉读书辛苦,但是王夫人也不是不知道自家丈夫的心思。 不读书,那未来继承贾府就问题多多,不管荣国府日后分家不分家,贾琏是长房长子,铁定是要袭爵的,而宝玉以后若是不分家,又没个出息,恐怕多少都要受长房的挤压了。 如果分了家,你这书没读出来,又袭不了爵,任不了官,啥都不行,看宝玉也不是那种能谋个营生的人,那可真的就成了一个败家子只等着黯淡没落下去了。 这种情形在勋贵之家里边很常见,特别是这种非长房的二房三房更是普遍。 “好叫婶婶放心,世叔和紫英也已经商量过了,当下宝玉还是应当在府里边寻个合适的塾师,或者把私塾办起来,请个高明一些的塾师来教宝玉读书,待宝兄弟满了十四岁之后,再根据当时的情况来看是进书院还是到国子监读书。” 冯紫英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说得王夫人连连点头。 从这冯家大郎嘴里出来,她心里才踏实,而且也觉得这个意见委实考虑到了自家儿子的实际情况,也给出了两条路径,没有强行要求宝玉必须要考中秀才或者举人。 “铿哥儿,你在书院里也接触了不少来自南北的学生吧?”想到丈夫如此处心积虑,王夫人忍不住心生期盼,“那你看宝玉日后能否入读书院?” 这一句话问出来,立即让整个原本喧闹无比的屋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冯紫英身上,显然都是想要听到一个让人满意但是却又实实在在的回答。 就连贾宝玉也都紧张的看着冯紫英,内心也是充满了犹豫、忐忑而又矛盾的心思,不知道冯大哥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冯紫英也被憋住了。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说好说坏恐怕都难以让人满意,这也就是三四年光景就要露馅儿的事情,如何能信口妄言? 沉吟了好一阵,似乎是在掂量评估贾宝玉的资质现状,冯紫英干咳了两声才缓缓道:“老祖宗,婶婶,宝兄弟论资质悟性那是肯定比小侄还强许多的,小侄也听闻过宝兄弟平素里写的文章和诗赋,颇有天赋,只是当着老祖宗和婶婶以及宝兄弟的面儿,小侄也说实话,以往还是对宝兄弟太宽纵了一些,可能这和宝兄弟年龄太小有关,还下一步就需要请一个高明一些的塾师,规范性的教授宝兄弟,只需要把经义底子补起来,我觉得宝兄弟进书院还是问题不大的,……” 说不中听的话冯紫英是绝对不干的,一帮妇道人家,你敢说贾宝玉不行,无论多么真实客观,那都不会讨好,尤其是像贾母和王夫人这种早就把贾宝玉视为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 你只能稍许委婉的说需要怎么办才能让其“浑金璞玉”的一面彻底展现出来,日后若是还是没有达到目标,那肯定是塾师的过,怎么可能是宝玉的问题呢? 果然,冯紫英十分“客观”的话让贾母和王夫人都是面带欣然的笑容,是啊,年龄小一点儿宽纵了一些也情有可原,下一步规范起来就行了,宝玉读书还是行的。 这个“结论”一出来,整个屋里的气氛立时又活跃了起来。 冯紫英委实不想再在这个环境里呆下去了,哪怕这屋里莺莺燕燕都是那书中各种赞颂美誉的女孩子们,但这眼花缭乱之下,还得要循矩守礼的应对,太辛苦了。 好在贾琏也是个识趣的,赶紧出面替冯紫英开脱,又是一番道别,贾母和王夫人等也是轮番叮嘱一定要经常来,冯紫英不得不答应下来之后,贾琏这才引着冯紫英出来。 “琏二哥,你这天天都要受这般‘声讨’,日子也不好过啊。”冯紫英与贾琏步出贾母的跨院,才笑着道。 “谁说不是呢?”贾琏也叹了一口气,“咱们这贾家还是有点儿阴盛阳衰了一些,宝玉成日里在这脂粉堆里厮混,委实不是个事儿。” “他还是小孩子么,再等两年就好了。”冯紫英无可无不可的道:“那不是还有你这个当二哥的么?荣国府日后还的要靠你和二嫂子扛起来,……” 贾琏神色诡异的看了冯紫英一眼,压低声音:“先前你在老祖宗和二婶面前还说得那么信誓旦旦,这会儿……” “琏二哥,我说的是若是这四年里你们府里能下决心好好请个塾师认真规范的教授宝玉,且宝玉也能沉下心思来读书的话,那没准儿就能进书院,但若是做不到这一点,那我也没办法啊。” 冯紫英很坦然的摊摊手,“宝玉那边我也会郑重其事的告诫他,要认真读书,否则日后他就只有进国子监的份儿,到时候嫌国子监掉份儿了,那也怨不了我,嗯,琏二哥,你我不也都在国子监混过么?要说也不算掉份儿不是?” 贾琏哈哈大笑,这个话题可真是有趣,进国子监对武勋子弟来说,的确是条路,但是只怕未必能让很多期望值太高的人满意就是了。 这顿酒就没有再请外人了。 只有贾琏、贾宝玉两兄弟和冯紫英三人。 贾宝玉自然不能喝酒,十岁委实太小了一些,倒是冯紫英也很克制,不过在贾琏的殷勤相劝下,冯紫英也喝了几杯。 不得不说这个年龄和体质还是有些影响,上一次冯紫英也没喝多少就感觉有些酒意,今日在暖阁里喝,地龙烧得太热,这酒劲儿上来更快。 三个人便脱了外衣,只顾着饮酒吃菜,贾宝玉虽然畏惧去书院的清苦生涯,但是却对书院里边的种种事物格外感兴趣,便是端着酒盅儿变着法子的敬酒,顺带就讨问些书院里的事情。 冯紫英倒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大大咧咧的说了一些书院故事,把那贾宝玉羡慕得心痒痒的,只是想到自己这般情形,却也只能摇头叹息。 这说易行难,真要进了书院,怕就没有冯大哥所说的这般风光无限了,那日三更灯火五更鸡,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子,委实难熬,而且这在书院里恐怕就没有哪个认得你是荣国公嫡孙,都是一般人,一视同仁,想要风光就得要自家本事。 如那冯大哥这般牛气,都得要自己走路几十里地去书院读书,还七八个人一起睡大通铺,甚至还得要自家种菜挑粪灌园子,光是这一条贾宝玉自觉都没法做到。 王熙凤带着平儿、丰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看见几个人还在屋里喝得痛快,也有些讶异,趁着贾琏出来方便时,便问道:“今日是怎地了,怎么连宝玉都要偷喝酒起来了,也不怕太太怪罪?” “过年么,就喝了那么一两盅甜酒,宝玉怕是也起了想读书的心思,但又怕自己吃不了苦,所以这是在变着法子打听书院的情形呢。”贾琏不在意的道。 乙字卷第七十一节贾府一日下 王熙凤心思微动,瞥了一眼身旁的平儿和丰儿,漫声道:“平儿,你带丰儿先去把上房收拾出来,看这样子,冯家大郎和宝玉怕是吃了酒要歇息一下,……” 平儿知道这怕是他们两口子有私密话要说,点点头,带着丰儿去了。 “怎么了?”贾琏有些奇怪,居然把平儿支开了,平时两口子对平儿可是荤素不忌的,那是凤姐儿的贴心人。 “你说这宝玉真要去书院读书,能读出来么?”王熙凤示意贾琏跟着自己进了大屋,贾琏见宝玉和冯紫英也正是说得来劲儿的时候,也就跟着凤姐儿进了屋,“问这个干甚?” “我看老祖宗和姑母内心还是盼着宝玉能读出书来的,起码考个秀才或者进国子监吧。”王熙凤不紧不慢的解开外罩的披风,露出妖娆丰美的身子。 “我刚才也问了紫英,难。”贾琏倒没想那么多,“宝玉心性浮躁,定不下性子来,可这经义就是靠苦读出来的,他坐不住啊,怕是考个秀才都难,想当年珠哥儿可要比他强太多,也只是考了个秀才而已,我觉得宝玉最终还是只能去国子监吧。” “去国子监那也算是读书人了。”王熙凤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贾琏打量了一下对方,“你今儿个怎么了,说起话来怎地阴阳怪气的?国子监的确算读书人,那你相公我也算读书人,隔壁蓉哥儿也算读书人,但那有用么?难道宝玉国子监出来还能去京外当个佐贰杂官?他那个性子,就算是他自己敢去,老祖宗和老爷太太也不敢放他去吧?” 国子监生里除了举监外,其他监生也可以做官,可这身份太尴尬,比正牌举人尚且不如,只能做佐贰杂官不说,还必须去外埠,不能留在京里,便是顺天府都不行,京官就更别想了。 即便如此,那也要排队,还得要有关系方能授官,所以京中勋贵子弟们更多地还是把这个国子监生身份当成一种弄个虚衔的台阶。 说穿了就是装点门面的东西,比如挂个龙禁尉身份,连点卯都不用去,和贾琏捐来的同知异曲同工,只不过好听一点儿罢了。 贾琏当年本来只要在国子监多混两年也能行,但是实在不愿意在那里苦等,索性赶着机会花了点儿钱,直接捐了一个同知了事儿,反正他就没觉得自己是读书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王熙凤见自家男人不耐烦了,这才轻声道:“可那冯大郎不也说宝玉日后可以去国子监,然后再去书院读书么?” 贾琏轻蔑的一笑,“你还真以为宝玉能和铿哥儿比啊?我告诉你,我也让蓉哥儿打听过铿哥儿在国子监的表现,那人家是真的半年如一日,认认真真读书,要说那国子监啥德行,我太清楚了,可就这样,人家铿哥儿就能在那里踏实读书,连蒋祭酒都对他赞不绝口,要我说,铿哥儿纵然不去青檀书院读书,那也是能考中举人的,大不了晚几年罢了,……” 见王熙凤意似不信,嘴角轻轻下撇,身子却是一扭,吃了几盅酒,本身就有了几分酒意的贾琏见了女人那火红色缎袄下的凹凸身子,立时便有了几分感觉,伸手一捞便把女人拉入怀中,一只手便猴急般的插入衣襟里胡乱摸了起来。 王熙凤猝不及防,没想到自家男人这般猴急,又好气又好笑又着急,那边宝玉和冯大郎还在吃酒,隔壁平儿还带着丰儿在收拾屋子,这厮却恁地癫狂起来。 “你魔怔啦?”王熙凤扭着身子躲着对方,一边推搡着,故作气恼的道:“你再这样,我就要叫平儿进来了。” “叫就叫,难道我还怕了那小蹄子?惹恼了爷,今儿个一并把你们两给办了。”贾琏毫不在意,解开衣襟,露出半边赤**膛,靠在床头上,越发放肆。 “行了,这大白天的,哪有你这样当爷们儿的?宝玉和冯家大郎还在那边呢,没地教坏了小孩子。”王熙凤见躲不过去,也只能由着对方乱来一阵,这还有外人在旁边,晾他也不敢真刀真枪的乱来,“和你说事儿呢,你还没有说完呢。” 一边享受着这难得的温存,贾琏也信口道:“你道那青檀书院要比其他书院寒碜许多,也小不少,为啥名气这般大?那就是因为风纪太严,一般人根本吃不消,纵使寻得了荐书去了,吃不了苦的,读书没悟性的,那月考季考不过,一样也被淘汰回来,与其那样灰溜溜回来,还不如不去自讨没趣,那铿哥儿去了三月,这一年就算完了,却闯下了偌大名声,你以为没点儿读书本事能行?其他三家书院也差不多,你觉得宝玉能吃得了这个苦?” “这么说宝玉便是去了国子监,要想去书院读书,也是不行的?”王熙凤若有所思的道。 “宝玉能像我一样在国子监混个行头,也就算不错了,就怕他在国子监里像蓉哥儿一样,跟着里边儿的人学坏了,二叔不也就是最担心这个么?”贾琏笑着道:“至于去书院读书,哪也不过是说来听听,让大家心里有个念想罢了。” “人家蓉哥儿怎么就学坏了?”王熙凤撇嘴,“你成日里还和人家饮宴听戏,却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哼,你也甭替他掩饰,他成日里在你面前表现,当我看不见?”贾琏把手从凤姐儿怀里抽了出来,冷笑着站起身来,“爷早就想找个机会敲打敲打他,再要这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心他的皮!” “哟,没想到我们家大老爷们儿还变成醋坛子了。”王熙凤也娇笑着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衫,“他不也是你侄儿么?来婶子这里问个好,那也再正常不过了,哪里就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了?也就是你这心里才装着这些龌龊事儿。” 贾琏也不理睬,径自出门去了,留下凤姐儿一个人在床边上坐着。 今日里一番大阵仗她也是瞧见了的,这阖府上下都是围绕着宝玉读书的事儿折腾,从老祖宗到二老爷和姑母,谁都不敢轻忽这事儿,甚至连自家二叔也提到了这事儿,这不能说对她没有半点触动。 这荣府现在是老祖宗掌舵,但论管家却是自家姑母,也就是二房这一脉,姑母把管家这事儿交给了自己,表面上也是还给了长房,她很珍惜这份机会,煞费苦心的要把这家当好。 这府里上上下下数百人,她呕心沥血的上下经管,总算是赢得了老祖宗和姑母的认可,她也很享受这份权力的快感。 但她不知道这份权力自己还能保有多久。 今儿个宝玉读书的事情就能看出一些奥妙来。 无论如何,老祖宗也好,二老爷和姑母也好,都还是希望宝玉有个好出身,换句话说,就是寻个读书出身,这样也能有个正经名分。 现在宝玉十岁了,再等个四五年便要说是成亲娶妻的事儿了,一旦新妇进门,老祖宗和姑母还会把这个管家权交给自己么? 千好万好,侄女哪有自家儿子重要,让自家儿媳妇管家恐怕才是正理儿,这一点凤姐儿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论理,自家丈夫才是长房嫡长子,自己这个儿媳妇管家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可是自己公公婆婆不但在老祖宗那里说不上话,而且和自己关系也不睦。 纵然能拿回这管家权,恐怕婆婆也会牢牢捏在她自己手里,不会留一分一毫给自己,但不管怎么说,日后婆婆年龄大了,始终还是要交到自己手上的。 凤姐儿早就知道这宝玉是家里最得宠的,但是今日的情形还是让她更深层次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若是这宝玉还真的能读出书来,只怕这荣府就要彻底真的改头换面了,届时宝玉若是入仕做官,他的媳妇儿恐怕就会要接管这份管家权力,再不可能交回来了吧? 就像现在一样,之所以姑母能在荣府里占据主导地位,除了老祖宗喜欢二叔外,还不就因为二叔在工部任着职么?自家公公却只能顶着个一品将军的虚衔吃点儿俸禄罢了。 除非分家。 但分家岂是那么简单的?凤姐儿下意识的摇摇头,那肯定要等到老太太过世了之后才说得到那一步。 所幸现在看起来这宝玉怕也是读不出书来的,顶多也就是和自家男人一样混个监生身份,那便差不多了,日后的事情就要好办许多了。 就在王熙凤躺在床上琢磨着事儿的时候,这边贾琏已经又加入了战团。 贾宝玉没敢多喝酒,但是却是把冯紫英劝下去不少,这轮到贾琏来了,这又是几杯酒下去,冯紫英就真的有点儿晕乎了。 本觉得自己前世酒量不小,这到了今世,这酒烈度还远不及前世的白酒,自己应该没问题才对,但未曾想到自己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和这甜酒的分量。 喝下去爽口,觉得神志也很清晰,可这慢慢渗上来的劲儿让人身子很舒服,下意识就想要往地下躺。 这贾府一日还很长,求月票^_^ 老瑞很认真的写,希望写出一个更具时代特色的晚明红楼,被内里各种曾经悲欢离合的角色都写得更丰满更有血有肉,希望兄弟们月票大力支持一下,又有几天没求票了,估计兄弟们都能攒出一张月票来了!砸给老瑞吧,今天晚上会有加更! 乙字卷第七十二节贾府一日续 看见终于倒下的冯紫英,贾宝玉咧嘴笑了,总归是把对方灌醉了一回,样样都不如他,起码在喝酒上,自己把对方灌趴下了,呃,好像自己也没怎么喝酒,更多地还是琏二哥在作陪。 贾宝玉也有些晕乎乎,站起身来,“琏二哥,冯大哥就只有交给你了,我得回去睡会儿了。” “嗯,去吧,我这边替紫英安排好了歇息处,让他睡会儿就行。”贾琏摆摆手示意,然后让丰儿把贾宝玉扶着出去,好在宝玉房中的袭人麝月已经来了,交给这二人,便扶着贾宝玉回去了。 只是这冯紫英就只能暂时安排在自家院里先住着了,好在自家小院虽然不算大,但是临时歇一下也还是行的,那正房旁边的厢房寻常就作客房,只是这院里鲜有客人来,日常里平儿也就在里边歇着。 “平儿,你过来,帮我一道把铿哥儿扶过去歇着。”贾琏也有些醉意了,这和往日的黄酒不一样,今日他喝了几口烧酒。 这烧酒是从前明宫廷中传出来的方子,在当下宫中亦是十分流行,唤作金茎露,与另外一种太禧白齐名。 这黄酒混着烧酒,酒劲儿更大,这也是冯紫英为何不支的主因。 平儿迟疑了一下,虽说这铿哥儿年龄不大,但毕竟男女有别,自己身份本来就尴尬,却要去扶一个男子,没准儿日后就要招来一些闲话,只是主子叫她去,又多喝了几杯,不去似乎也不妥。 见平儿愣在那里没有动,贾琏斜睨了一眼,“怎地,就只记得你家主子的话,我的话你便不听了?” 见贾琏这般说话,平儿只能陪着笑脸过去,“这是哪里话?不过是慢了一步,便招如此闲话,那就让奴家来吧。” 贾琏晃荡着身子,吐着酒气,歪在一边,扶着门框,自顾自的道:“家里都些母大虫,只顾着她吃人,便不管人家饥饱,……” 见这一位说话越发不堪了,这还有外人在这呢,平儿脸微微发红,赶紧扶着那冯家大郎便往那边厢房走。 贾琏便跟着后边摇摇晃晃的尾随而来。 看着平儿娴熟的替冯紫英脱掉鞋子,扶着冯紫英上床躺下,盖着的锦被居然就是平儿日常盖的,贾琏倚在门框上嘟囔着:“你倒是好,把自家被子给他盖了,爷也都没盖过,……” 平儿又好气又好笑,“爷,喝多了就赶紧过去睡吧,别在这里说浑话酒话了,我这边就这一床被子,不给他盖,难道就让他敞着?那一觉醒来只怕就要头疼脑热了,到时候冯家就要说咱们不通礼数了。” 贾琏目光直勾勾的看着眼前唇红齿白姣靥生晕的女子,一时间情难自已,便要过来抓住对方。 平儿吃了一惊,眼波流淌,便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赶紧道:“这里还有人,切莫发疯,若是奶奶知晓,……” “如何算得了发疯?我便是睡我的女人,谁又……”贾琏话音未落,便听见那边传来声音:“平儿,二爷喝多了几杯,你且好生侍候着,莫让他受凉了……” 平儿捂嘴噗嗤一笑,“瞧瞧!还不赶紧过去,奶奶可是惦记着你呢。” 贾琏身子一僵,只能叹了一口气,狠狠的剜了对方一眼,“浪蹄子,总有一日要让你逃不出我手掌心!” 说毕这才迈着步子气哼哼的直奔那上房去了,没到一炷香工夫,便听得那边哼哼唧唧的叫了起来。 慌得平儿赶紧出来,招呼丰儿把院门关紧,那边门上棉帘扎好,省得那钻人心肺的声音四处乱窜。 一直把这等收拾妥当,平儿这才回到屋里,安抚住乱跳的心房,靠在那床头寻思起自家事情来。 冯紫英只觉得自己似乎处于一种悬浮状态下,晕晕沉沉,但是睡得却很舒服。 鼻腔里有一股子以前从未闻过的淡淡香气,说不出的好闻,也不知从何而来, 也不知身处何处,此时他甚至回忆不起先前的一切,自己难道是做了一场梦,这还是在原来的那个时空中? 眼皮子沉重无比,让他睁不开眼来,但嘴里渴得难受,忍不住喊了一声:“水!” 平儿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先前一直在折腾不休的那边此时似乎已经安静了下来,又是一阵招呼声,估摸着在招呼丰儿进去侍候。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这边守着,又或者是觉得今日叫自己过去收拾有些不合适,平儿自嘲的撇撇嘴。 突然听到这床上这一位似乎动了起来,有些沙哑的声音好像在嘟囔着什么,她赶紧起身过去,想要看看。 冯紫英感觉到好像有人靠近,没顾着睁开眼,便探出手去,一条富有弹性的圆柱体入手,却听见了“啊”的一声。 平儿也被吓了一大跳,这刚走近,未曾想到这位冯大爷就伸手出来乱抓,一把就抓住了自己的大腿,身子一软,险些跌倒,仔细一看,却见对方仍然是闭着眼,嘟嘟囔囔,“水,我要喝水!” 平儿这才明白过来,把早已准备好的玫瑰蜜水端过来,一只手架起对方的胳膊,将蜜水递到了对方嘴边。 温热清甜的蜜水入腹,冯紫英只觉得一股子暖融融的感觉洋溢在身上,下意识裹紧了一些身上的被子,定了定神,这才睁开眼睛,撑起身子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端庄标致的俏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只是丹红色滚金边的裙袄让她显得更成熟一些,不是那平儿姑娘是谁? “多谢平儿姑娘了。”冯紫英坐起身来,还觉得头有些晕,但已无大碍,靠在床头上,记忆也慢慢恢复过来。 看来自己好像在这一世酒量不太行啊,怎么喝了几次都是半醉半醒状态,这可有点儿不妙。 蜜水入腹,心也慢慢定了下来,只是身子还有些酸软,还动弹不得。 见这一位靠在床头上,一只手扶在额间,似乎是在回忆思考什么,一副小大人模样,平儿没来由的脸一烫。‘ 先前那一把抓住自己大腿根儿上,险些就要出丑,这冯家大郎说是只有十三岁,但这身子骨却不比二爷瘦弱,唯有那张脸还略微有些青涩气息,不过若是看他在老祖宗屋里的言谈举止,却又觉得这份青涩更像是一种假象。 冯紫英的确是在回忆,这贾琏贾宝玉两兄弟愣生生是把自己给灌醉了,甜酒夹着烧酒,入口爽一时,这会儿就有些吃不消了。 先前自己好像抱住了一个什么,入手丰腻而有弹性,似乎还有些别样感觉,想到这里冯紫英才一看对面女子俏靥生晕眼波溶溶的模样,心中也是咯噔一响,自己莫不是有什么唐突失礼之举? 但那会儿自己醉意朦胧,要说就算是想干什么也不可能啊,再说自己也不至于荒唐到这种地步才对,冯紫英心里有踏实许多,估摸着就是无心之举碰到了对方身体而已。 干咳了一声,冯紫英坐定,“平儿姑娘,劳烦你还要服侍我一番了,先前若是有什么冒犯之举,还请原谅则个,要不让人去把我家小子丫头叫来,扶我回去,日后我是真不敢来你们府上喝酒了,这每次喝酒回去都是晕晕乎乎,……” 见对方满脸懊悔的模样,平儿也忍俊不禁,对先前对方无心之举的一些懊恼,也就烟消云散。 这冯家大郎还是一个实诚君子,若是换了别人,占了便宜也就装傻充愣,自己这等下人还能如何? 又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大家主母,莫不是还能去琏二爷那里告状?下一次没准人家还要喊你侍候呢。 “冯大爷说笑了,来府里做客那也是老祖宗和太太他们专门叮嘱呢,二爷和宝二爷都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哪里说得上什么劳烦?都是奴婢分内事。”轻飘飘的把什么“冒犯之举”的话题带过,平儿浅笑着回应。 冯紫英也松了一口大气,这等尴尬事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人家不计较最好。 见对方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平儿越发觉得此人是个忠厚人。 她跟在贾琏身旁,也不是没见过贾琏周围那些个狐朋狗友。 喝酒赌钱,听戏逛楼子,放浪起来便是不管不顾,有一两次遇上那些人,那直勾勾的目光就像是要把人衣衫剥光一般,看得人心惊肉跳。 “不过你家那叫瑞祥的小子却没见着,先前二奶奶让昭儿去找了,到这会儿都还没回音呢。” 冯紫英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这厮,回去之后定要好好责打,……” “那也不必,这等小子本身顽性就大没准儿觉得主人有安排,便自个儿玩去了,不过冯大爷现在这般体面,出门还是得当多带一两个人才是。”平儿微笑着道。 “是,是,我们冯家回京里也没两年,所以……”冯紫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冯家阖府上下就不到一百号人,自己都还嫌多了,但为了维持体面都还得要撑着,甚至都还得要添人。 这光是荣国府上下光是男丁就是四百多号,这主子仆人丫鬟婆子下人加起来是一千多号人,十多倍于冯家,如何能比? 平儿其实也是知晓冯家一些情况的。 这冯家原先在大同,回京还不到两年,听说这冯家主母也是个疏淡性子,不喜欢管府内事儿,主要是一个姨娘在操持,而且听说这冯家在外营生不少,那位姨娘主要也是负责外边营生,估计这府里边日常杂务就没有太多心思操持了。 这些话都是从凤姐儿那里听来的。 说起人家一个姨娘都能操持外边营生收入,无心管府内事务,凤姐儿也是感慨万千,直说这府里还是得要有一个在外边能做官扛事儿的男人才行,要不光靠着这府里边老一辈遗留下来的这些家当营生,入不敷出,今年典当些出去,明日又卖掉一些,这一来二去的,只怕三五年下来,便要坐吃山空了。 “那倒也不要紧,冯大爷这要读书也就是要在京里一直呆下去了,这府里事务自然可以慢慢来调理,若是日后成了亲,那便简单了。”平儿也是没话找话。 这冯大爷现在动弹不得,那便有吩咐自己要侍候好,两个人孤男寡女的,总不能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看着吧,还不得找点儿话题来。 可这冯大爷是在外读书的男人,和自己这内宅的一个丫头能有什么说的?还不就只能就着人家的话题随意搭话。 冯紫英对平儿印象很好,一是因为《红楼梦》书中就对此女评价极高,给冯紫英留下很深印象,二来先前人家侍候自己,自己好像还有无心唐突之举,人家也丝毫没计较,而且言行举止也是颇知进退,难怪能和鸳鸯并称贾府两大顶级丫鬟,便是紫鹃、袭人、晴雯都要逊色一筹。 冯紫英也觉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和这个王熙凤的身边人,贾府里的顶级丫鬟说说话挺好,平常里怕是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接触到,这说话总是最能了解一个大家族内里根底的办法,哪怕对方再怎么刻意隐藏,那也能收获不小。 更何况对方对自己怕也没有那么多防范,顶多也就是谨慎一些罢了。 ”平儿姑娘怕是跟着二奶奶进的贾府吧?算算应当有几年了,琏二哥成亲的时候我还在大同,回来不了。”冯紫英示意,平儿便明白对方还想喝水,又倒了一杯替对方送过去。 “嗯,有四五年了,元熙三十九年跟着二奶奶过来的。”平儿也有些惊讶这冯紫英怎么还能和自己聊起这些话题来,颇感意外。 一般的大老爷们儿是不屑于和宅中妇人说这些的,更何况自己还是一个下人,这冯大爷在外边风光无限,怎地还对这等琐碎闲事儿感兴趣?又或者是觉得枯坐无趣,有意挑个自己能搭话的话题来? 想到这里,平儿心里又多了几分好感,这般小小年纪,却也能知情察意,难怪人人都是夸赞不已。 乙字卷第七十三节贾府一日再续 就在这边贾宝玉与平儿说话渐渐入港的时候,那边大屋里也终于终战歇息下来。 打发走了替自己身子擦拭干净的丰儿,王熙凤慵懒的斜卧在炕上,听凭着身旁男人的手有以下没一下的袭扰。 “你让我去打探的事儿,我可是打探清楚了,不过花这么大阵仗怕是没什么用处吧?老爷还真的打算把二妹妹嫁给冯家大郎?我看冯家怕是不会答应的。” 王熙凤慢慢平息着喘息,拥被而眠,“看看冯家大郎这般风光威势,若是二妹妹是你一母同胞到还有些希望,只可惜她投错了娘胎。” “唔,老爷存着这份心思,我能有什么办法?”贾琏也很无奈,“老爷总觉得咱家一门二公,冯家不过是个武夫将军,可那都是老黄历了,咱家现在的情况凤姐儿你都清楚,可冯家人家不单冯唐有望外放任官,铿哥儿弄不好就能考一个举人出来,这此消彼长,还能一样么?” 他早就觉得冯紫英怎么肯娶自己妹妹? 迎春长得模样的确好,体格身子也的确像个能生养的,但现在冯紫英声势日盛,水涨船高,只怕这嫡妻位置就有许多人都瞅着了,哪里轮得到自家妹妹? 若说是当媵或妾,那又太委屈了,贾家绝不可能接受这种事情。 “那老爷何必要瞅着这冯家一家?这京师城里难道除了冯家大郎,便再无适合二妹妹的人家了?”王熙凤不以为然。 “老爷也有他的心思,不是让你去打听冯家的营生情形么?究竟如何?”贾琏抽回手,将双手枕在脑后。 “是打探过了,不过这些事情也只能打听到一个大概,怕是许多藏在背后的未必清楚了。”王熙凤琢磨着道:“听说冯家的主要营生还是在大同那边,具体有多少,不清楚,但听说金银铺、生药铺、皮货铺以及布庒都是有的,得有半条街,另外还有好几个大庄子,都是上好的水浇田。” “哦,想不到这冯家家当居然这般丰厚?”贾琏吃了一惊。 “你以为人家一门三房在大同当了那么多年总兵是吃素的?”王熙凤翻了一个白眼,“这还只是在大同的,临清那边是冯家老宅,听说正在翻修,把周边闲置的空地都买下来了,看样子要把祖宅重新整饬一番,冯家在临清没啥营生,只有几百亩地,另外就是在临清城里有几家铺面,都是租给别人,……” “这些情况你都能打听得到?”贾琏还真有些佩服自家媳妇儿了,这等人家私密都能了解得这么细致具体,足见自己媳妇包打探的本事。 “这也不是啥秘密,冯家里边,嗯,大小段氏,也就是冯家大郎的母亲和姨娘是两姊妹,嗯,姨娘是媵,大段氏一直没生养,所以才让小段氏后面嫁过去,谁知道嫁过去之后,反倒是大段氏生了冯家大郎,冯家人都说是小段氏带了福气过去才能让姐姐生了儿子,而且冯家大郎也是小段氏从小一手带大的,所以冯家里边这小段氏也是很能说得起话,也就是她在管冯家内外营生,反倒是大段氏不怎么过问。” 贾琏听了这情况也觉得有趣,“没想到大郎家也这么有意思,居然是姨娘管家。” “各家都有各家的原委,咱们荣国府在我嫁进来之前,不也是我姑母管家?” 王熙凤淡淡的来了一句,立即就让贾琏脸色一僵,却不敢接这个话题。 谁都知道是老祖宗喜欢二叔,自家父亲虽然是老大,却不受老祖宗待见,但你又能如何? 孝大于天,你都得要受着。 好在王熙凤倒没有再刺激自家男人,而是继续说冯家:“冯家在京师城里也有些铺面,好像在咸宜坊、大时雍坊、南熏坊都有不少铺子,发祥坊那边也有,除了租给别家外,也有自家的布庒、绸缎庄和南货铺、金银铺、生药铺,另外在城外宛平那边也有两处庄子,听说他们冯家原来还在辽东那边也有两处庄子,不过好像没怎么管,估计是太远,家里没人就顾不过来了吧。” 贾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一算,这冯家怎么都觉得不比咱们荣国府差啊,难怪老爷总说冯家是乌龟有肉在肚子里。” 王熙凤冷笑,“何止是不比咱们荣府差,若是论十年二十年前,冯家肯定没法和咱们家比,但是现在,只怕早就掉了一个个儿,这几年里家里边卖了抵当了多少你还不知道?家里没个能撑起排面的男人,二叔又是只知道应卯的迂腐人,也没见着替府里人找点儿营生花销,这上上下下千人胡吃海喝的,那个月不是流水一样的银子花出去?这样下去,还能维持几年?” 贾琏低头不语,这话轮不到他来说,这府里边都是各打各的算盘,各有各的主意,老祖宗那边,自己父亲母亲那边,二叔二婶这边,都是各有心思,凤姐儿当这个家也的确不容易。 “看看人家冯家,这么多营生收益,我打听过了,阖府上下也不过百人不到,那冯家大郎是他们冯家嫡子独子,居然只有一个贴身小厮一个贴身丫头,那府上大小占地怕是连我们荣国府两成都不到,可人家还有人在外边当总兵几十年,不知道捞了多少银子回来,……” “……,再看看咱们家,哼,罢了罢了,也难怪老爷想要结这门亲事,若是二妹妹能嫁过去,怕是日后也能时不时的带点儿回娘家,帮补帮补我这个当嫂子的吧?” 一说起银子,王熙凤就忍不住咂嘴,羡慕得眼红。 谁都知道军中是最好捞银子的了,京中朝官京官自然没法比,便是那地方上的官儿们也一样没法和军中武将们比,那冯唐在大同当了几十年将军总兵,不知道攒下了多少银子家当。 贾琏也忍不住跟着咂了咂嘴,“其实如果二叔想要谋些营生,那工部也还是有许多油水的,只是二叔太过迂腐,半点不懂人情世故,人家都不愿意和他共事,自然也就没有了机会。” 王熙凤何尝不清楚这一点,自家姑母嫁了这样一个迂夫子,可惜了贾家这样大的招牌和当初太上皇赐给的这样一个职位,白白浪费了。 “二叔那性子怕是早就定型了,没机会了,不过这冯家么,也许还真的能有点儿门道。”王熙凤细细琢磨着,“听说冯家还不止于此,还在塞外也有些门道,没准儿盐铁茶马这般物事也能寻找出一些营生来。” “说得轻巧,那冯家凭什么把这些门道让给我们?金银红人眼,财帛动人心,谁肯让出来?人家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贾琏摇头,“除非二妹妹能加入冯家,否则这等事情断无可能。” 两口子就这么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却忘了那边还有平儿和冯紫英二人大眼瞪小眼。 “二奶奶过来就没赶上好时候,太太身子不好,就把府里大小事儿交给了二奶奶,二奶奶也是没日没夜的忙着,几次都累得人发晕,……” 平儿也顺口替自己主子说着好话,只是这等话语落在冯紫英耳朵里却有些滑稽。 啥时候轮到自己来听取贾府“工作汇报”了,这王熙凤如何管家和自己没有一分钱关系,也轮不到自己来搭话,只是人家这么说了,他也不能不附和。 “府里边人多开销大,肯定免不了,倒是平儿姑娘是琏二奶奶的好帮手,自然可以替二奶奶分忧的。”冯紫英笑着道:“还有那鸳鸯姑娘我看也是精明能干,完全能够帮琏二奶奶管一片儿啊。” 平儿没想到冯紫英初来乍到居然对鸳鸯印象这么好,她和鸳鸯也是好姐妹,自然也是高兴的。 “奴婢这愚笨模样,哪里能替二奶奶分忧?倒是鸳鸯肯定行,只是鸳鸯要替老祖宗管事儿,没那份精力,……” “那就只有等几年宝玉成亲之后,有宝玉的新妇来帮琏二奶奶了。” 冯紫英差点儿要说探春也能行,但突然想到探春现在也不过九岁,哪里能管得起这个家? 那《红楼梦》书中也应该六七年后探亲都十五六岁了,历练出来了才能撑得起这个担子吧。 还有就是薛宝钗了,要说好像薛宝钗也就该是今年要进京了吧? 那贾雨村年后就要赴应天府任职去了,也不知道那葫芦僧葫芦案的事情还会不会发生?自己这一来多少肯定对这个时空发生的事情有些改变,但是具体细微之处就不清楚了。 眼见得冯家大郎脸色渐渐好看起来,估摸着应该是酒劲儿已经过了,却没有听到那边有什么动静,平儿心里也有些发慌。 这少年郎虽说要比自己小三四岁,但怎么看都像是个成年男子了,这呆在一屋里,始终不是个事儿,但要离开,却又找不到合适理由。 终于听到了院子门外有人叫门,平儿赶紧站起身来,“冯大爷你且歇息着,奴婢出去看看。” 乙字卷第七十四节林丫头,探丫头为各位兄弟众筹白银盟加更 林黛玉气鼓鼓的不想理睬身旁的探丫头,这丫头太烦人了,死乞白赖的在自己屋里赖着不走,让林黛玉撵也不是,不理也不是。 可探春才不会管这一点,她得盯着林姐姐。 宝二哥都和她说了,让她帮着看顾着林姐姐,她作为主人,当然要尽到“地主之谊”,一定要把林姐姐陪好。 两个人带着紫鹃和侍书一出门就开始闹别扭,探春自然知道林姐姐是想去找冯大哥,那就更不行了,怎么说林姐姐也不会听自己的,再要说可能就要翻脸了,所以她就只有陪着。 去了宝二哥那边,可宝二哥喝了两盅酒睡下去,这是袭人悄悄告诉探春的,所以二人就这么看似漫无目的的往荣禧堂背后走来了。 冯大哥在琏二哥这边喝酒,估计也喝了不少,也不知道走没走,林黛玉定要来一趟,心里才踏实。 琏二嫂子的院子居然是关着的,这让黛玉和探春都很惊讶,她们可好从未遇到过大白天里琏二嫂子院子门都是关着的,幸好平儿姐姐很快就来开门了。 平儿也没想到会是这两个小丫头找上门来,很惊讶,这可真的很难得。 “哟,林姑娘,三姑娘,什么风把你们俩会给吹来了?”平儿和这府里几乎每个姑娘关系都不错,虽然黛玉和探春要比她小六七岁,但是一样处得挺好,很多事情这些小丫头要找琏二嫂子办事儿,索性都是先找平儿姐姐,再去找琏二嫂子说。 黛玉眼珠一转,没等探春反应过来,便大大方方的道:“探丫头知道她宝二哥可能要出去读书,所以想找冯大哥了解一下书院读书的情况,也好帮她宝二哥出出主意,冯大哥还在琏二哥这边吧?” 探春张口结舌。 她没想到这林姐姐分明是自己想见冯大哥,却一下子把帽子栽在自己头上,刚想分辨解释,却见林姐姐带着威胁的小眼神已经睃了过来,显然是要自己闭嘴。 平儿倒也没有想那么多。 宝玉要去读书,虽然还要两三年以后去了,但是府里人都在议论纷纷。 这书院读书可不简单,特别是就要住在书院里,十日才有一日休沐,住的都是大通铺,一大堆男人住在一块儿,对宝玉这样娇生惯养的少爷来说,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探丫头一直和她宝二哥关系很好,而宝玉也爱粘着林丫头,所以两女来打听情况也很正常。 “冯大爷多喝了两杯,歇息了一会儿,现在已经都起来了,你们要去问问,那我去叫他。”平儿笑着打趣:“没想到你们两个当妹妹的还真有点儿良心,还知道关心一下子宝二爷读书的事儿。” 黛玉心里在想,鬼才关心他读书的事儿,若不是找这个由头,怎么来见冯大哥? “琏二哥和二嫂子不在么?”探春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嗯,他们俩也在午睡,估计也快起来了吧?”平儿心里也有些着忙,却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公母俩趁着午间这点儿时间都要闹腾一回,也不怕人笑话,不过自己和这两小丫头说了半会儿话,他们也该听到声音起床了才对。 贾琏和王熙凤的确起来了,平儿开门的时候他们就忙不迭的穿衣起床了。 虽说这小两口午间行敦伦之礼没人能说个啥,但有客人登门甚至还有客人在的时候就有些荒唐了,所以二人兴奋过后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一听到平儿去开院门,一边相互埋怨着,赶紧下地起床了。 贾琏和王熙凤出来见是两个小丫头来帮宝玉打探到书院读书情况也不在意,贾琏便趁机出门,王熙凤也要去老太太那边,就只剩下平儿陪着这两丫头去见也已经起身的冯紫英。 冯紫英在床上躺了半天,感觉到盖着的被子香气淡雅宜人,应该是某个女孩子盖过的,再看看屋里的一些陈设物件,脂粉盒和首饰匣,小巧的铜镜,还有一根悬挂在墙角的发带,无一不显示这应该是一个女子的闺阁,哪怕不是专用闺阁,也该是她日常惯用的屋子。 算来算去估计就应该是这平儿姑娘的了,这院子里除了王熙凤也就只有她才有资格有一间独屋了,想到这一点一时间也由此而触动。 这贾府里还真有些出污泥而不染具有上佳品行的青莲女子,只是由于她们所处的格局太小,难以挣脱历史大势下小局部的倾覆。 如果历史难以改变,只怕一切都免不了要随着贾府黯然落幕而湮灭,委实让人扼腕遗憾。 冯紫英也不认为自己有解决一切问题的本事,就像是贾宝玉一样,自己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但是他就能沿着自己给他指的路一直走下去么?他不看好。 哪怕自己苦口婆心再三劝诫,但是那始终要吃几年的苦,这份煎熬打磨是任何时代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哪怕是自己,这三个月还不是一样要从早到晚的苦读? 这种固有的历史大势惯性真的很难改变。 就算是冯家,自己老爹,冯紫英现在都还没有绝对把握让其彻底摆脱与未来可能会与天家夺嫡这等不可预测的祸事瓜葛,都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甚至可能到最后时刻才来跳船。 这种躺在香气袭人的床上遐思无限的感觉真舒服,一直到小丫头和探春的声音出现在门口,他才知道这丫头可真够大胆,愣是找到这里来了。 一边穿衣一边听着平儿和两丫头说话,然后就是贾琏和王熙凤的声音,一阵说话声音后,又慢慢淡下来,他这才穿好衣衫踏出门。 看见冯紫英出来,林丫头就像是被磁石吸住了的铁片一样,差点就要不管不顾的跑过来,还是在冯紫英警示提醒的目光下,才有些不情不愿的拉着探春与平儿一起过来。 “冯大爷起来了?这会儿没啥了吧?二爷有事先出去了,二奶奶也去老祖宗那边了,……”平儿含笑道:“两位姑娘要来问问书院读书的事儿,要不就在屋里坐一坐?” “见过冯大哥。”林丫头和探丫头都是很有礼貌的一礼。 “谢谢平儿姑娘了,不用了,我也要回去了,要不我就送这两位姑娘回她们那边,她们要问就在路上问我也就着这段路回答便是了。”冯紫英也很有风度的和平儿打了招呼,这才扭过头来:“林妹妹、三妹妹好,走罢。” 恨恨的瞪了探丫头一眼,黛玉很想一脚把这丫头给踹到一边儿上去,咋就这么不醒眼懂事儿呢?跟着干啥?谁稀罕你跟着? 探春却是满脸委屈,林姐姐你这样可不好,利用我当了挡箭牌,就立马想要赶我走人,没门儿! 我就要守着你,看看你想干啥。 哼,你看就知道冯大哥人家根本就对你没意思,你也就甭想了,还是老老实实的和我家宝二哥顽好了。 冯紫英看不懂这两个小丫头的操作,上一次林丫头就说要带着探春当遮挡,看样子这个战略也正在推进了,不知道以探春的机敏聪慧,林丫头能瞒得过对方多久。 看见这模样是肯定撵不走探春了,黛玉也只好死了这条心,开始问起了冯紫英书院和他的事儿。 冯紫英当然也清楚这哪是要替宝玉问书院读书的事儿啊,这纯粹就是丫头想要找个机会和自己说说话,排解一下孤独的情绪。 看着丫头盈盈浮动的钻眸里情丝忽闪可见,纤细秀美的俏靥总有几分娇愁柔弱气息,再看看旁边的探春,比起林丫头脸颊略宽,但是那双美瞳却已经开始有了几分英武之气,悬胆鼻加上一双不类其他女孩子的昂扬剑眉,厚薄恰到好处的嘴唇宛若丹朱,冯紫英心中也在琢磨。 这贾家祖上基因恐怕还真的不差,要不这林黛玉、贾探春以及自己见到的贾迎春、贾琏、贾宝玉等人,甚至贾蓉,个个都是姿容俊俏不凡,顶多也就是男人多了几分柔媚气息,少了几分昂扬罢了。 “这春假之前季考我直接就过了,说不上什么难不难,……” “不是说书院月考和季考都很难,尤其是季考,教谕非常严格么?怎么冯大哥你就这么容易过了?”林丫头也很惊奇,看冯大哥那很轻松的模样,她又有些怀疑了。 “你冯大哥在策论这一块还是没有问题的,上次辩论大赛,你冯大哥设计规则,然后和教谕们一起设计出题,就凭着这个,你冯大哥也不可能不过啊,相反,对人家也许觉得相对简单的月考你冯大哥却觉得头疼,那主要就是考经义了,这可是你冯大哥的短板弱项,现在你冯大哥也主要就是在经义上苦读,每天都是不到子时不睡觉,……” 探春也在认真的听着冯紫英介绍青檀书院的情况。 她自幼喜欢读书,而且读书也颇杂,历史典籍和经义都有涉猎,所以听得冯紫英说起辩论大赛中的一些话题,也是格外感兴趣。 乙字卷第七十五节好奇宝宝 “冯大哥,你们书院搞这种辩论大赛,为什么不先把问题对错确定下来,而要临时来确定谁来论述正确,谁来充当错误的一方呢?” 探春对这种临时性选择正反两方的办法觉得很新奇,尤其是哪怕选到了自己认定是错误的一方,也要尽力去辩驳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三妹妹,你这话可有失偏颇了。”冯紫英见探春那双英气勃勃的美眸充满了好奇,也觉得这丫头挺有意思的,居然对策论话题如此感兴趣,倒是少见。 “我们选择的每一个论题基本上是跟随着一件事情或者朝廷的一项政策而来,而这种政策在我们看来无所谓对错,只是根据时期来判断其对朝廷或者老百姓的利弊大小,基本上每一项政策或多或少都有利弊,就看时间、形势以及利弊大小了,……” 探春微微蹙眉,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朝廷政策无所谓对错,只有利弊?这好像有些难懂欸。 “嗯,那我们就简单举一个例子,比如,世叔现在让宝玉去读书,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冯紫英一边走一边笑着问道。 贾府里花径繁多,石板铺筑的小路也是四通八达。 现在还没有大观园,但是这气象依然不是冯府那等地方所能比的,这四周西府海棠和刺槐间杂,偶尔还有几株丹桂错落有致,端的是大家格局,见之忘俗。 探春一愣,这还用问么?不过她倒是个爽利性子,知道冯紫英既然问这个问题肯定有陷阱,但是还是坦然回答道:“这肯定是好事,宝二哥能读出书来,也能光耀咱们贾家门庭,他日后也能有一个好的前程。” “嗯,这话在理,但是却要看情况。”冯紫英微微点头,一边负手向前走,“可是宝玉不喜欢读书,心里很抵触,他现在年龄还小,若是强逼着他去读书,也许他就更难受,没准儿就要生病,还有老祖宗和你母亲看到宝玉生病恐怕也要担心难受,没准儿就要和世叔闹,也许还要病倒,结果是书没读出来,却弄得一家家宅不宁,你说这是还是还是坏事?” 这一番话把探春给问倒了。 这种可能性很大。 宝二哥对读书有多么反感抵触府里上下都知道,为了躲避读书,啥办法都想过,可现在老爷要让他去读书,为此和老祖宗和太太都争吵过了,否则也不会闹得这么大,但日后宝二哥能不能读出书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起码探春自己内心都是不太看好的。 要逼得太紧了,真有可能生病乃至发生冯大哥所说的那些事情,那就真的变成一桩坏事儿了,联想到珠大哥的结局,探春心里都是一紧。 别说生病,乃至假痴不癫都是有可能的,只不过冯紫英没说而已,没准儿这就是贾宝玉的最后大招,看看你们还逼不逼我读书。 犹豫了一下,探春又嘟着嘴鼓足勇气道:“冯大哥,哪怕是不一样吧?那朝廷政策如何能与这等事情一样?” 冯紫英笑了起来,看着探丫头那份好奇宝宝的模样,摇摇头:“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内里都是差不多的,那我就再举一个例子吧,嗯,是我们书院辩论预赛时候的一道题,朝廷海禁政策的利弊优劣。” 这不是什么秘密,朝廷一直延续了前明以来的海禁政策,虽然在这一二十年来,海禁废弛,走私猖獗,但是名义上仍然还是实施海禁,但是据说目前已经有意要解除海禁,但是却一直未有定论。 这事儿探春虽然年幼,也还是听说过的,不过她也只是听闻一些大概,“冯大哥,这小妹可不太清楚,但是肯定还是和倭寇犯海和朝贡不利有很大关系吧?” 冯紫英大感惊讶,望向探春的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欣赏和喜悦。 虽说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想探春这九岁丫头居然都能一下子说出这朝廷海禁的主要原因,或许对方并明白其中真正的原委,但是能知晓这两点已经非常难得了,冯紫英估计就算是去问那贾宝玉甚至贾蓉这等人,都未必清楚其中原因。 在冯紫英眼光注视下,探春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脸颊也是微微一烫,下意识的地垂下头,扭着衣角,“冯大哥,是不是小妹说得不对?” “不,不,说的太对了。”冯紫英这才收拾起情怀,肯定道。 看来这探丫头还真的是有些英武天成的锐气啊,才九岁,居然都能对这些时政政策和原委知晓一二了,不简单,日后怕真的会有一番出息呢。 “咱们大周的海禁政策是沿袭了前明,前明之所以海禁,那是因为一方面是朝贡政策出现了偏差,所以导致入不敷出,朝廷支应不起,嗯,这一点其实也是咱们大周海禁的一大原因,前明海禁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当初前明太祖朱元璋争夺天下时,他的对手很多和海上力量关系密切,所以他对海上力量十分恐惧,所以才要海禁,当然后期则是因为倭寇势力的兴起,从走私逐渐演变成为掳掠,对海疆安全造成极大威胁,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了我们大周建立之后,依然如此……,所以海禁政策就成为朝廷的根本国策了。” 没想到冯紫英如此耐心的为自己解答,探春心中有如鹿撞,一种被重视和关注满足感更是油然而生,语气更轻,“那按照冯大哥你这么说,这朝廷海禁政策肯定还是有很多弊病啰?” “当然,海禁政策弊端很多,难以一言蔽之,或者说其弊远远大于利,海禁所带来的的那点儿好处在现在看来根本不值一提,而所带来的弊则会朝廷和老百姓都受到很大损失,……” 见冯大哥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拒绝自己问话甚至还有点儿鼓励自己发问的意思,心中砰砰猛跳的探春粉靥含春,凤目流盼,“那朝廷的朝贡政策为什么会入不敷出呢?既然是周边小邦来朝贡,奉上贡品,朝廷该是大有收益才对,为何却入不敷出支应不起?” “呵呵,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但要回答,却也是说来话长了。”冯紫英没想到眼前这探丫头还真的是一个好奇宝宝了,这么些个问题一个接一个,而且也都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这朝贡政策是中原正统王朝对周围藩属国家的一种政策制度,嗯,本意是好的,显示我中央王国泱泱气度,万邦来朝,但是这周边一些小国藩属呢,多来几回呢,就发现了其中有一个漏洞,那就是咱们的朝廷啊,特别好面子,你要送上一两银子的朝贡物品,那么朝廷就要回礼给你五两十两银子的礼物,……” “……这一来二去,大家都搞明白了,原来你们好面子啊,那行啊,我就多朝贡点儿,一年多来两趟,这一下子这口子越开越大,咱们大周朝廷就有些受不了了,你这送上十万两银子的东西,朝廷就得回一百万两礼,隔三差五来一趟,也不按照我们朝廷给你约定的时限来,谁受得了啊?” 冯紫英就像讲故事一样给这两个小丫头讲这些,娓娓道来,听得探春欣喜雀跃。 在他看来,既然探丫头这么感兴趣,想必林丫头也是愿意听的,却没有注意到林丫头早已经玉靥含霜,脸瞅在一边儿,手中一根鲜红的汗巾子绞来绞去,都快要绞碎了,那噘起的樱桃小嘴更是快要能挂油瓶了。 黛玉是真的要爆发了。 这探丫头太可恶了,你有你的宝二哥不去缠着,却要来和我抢冯大哥? 要跟着我来我也忍了,那你就老老实实呆一边儿呗,咋地就还喧宾夺主起来了?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没见着我都还没有说话么? 懂不懂礼貌,守不守规矩? 这个冯大哥也是,一点儿都没有眼色,没看到自己脸色这么难看么? 还在那里和探丫头说什么朝廷政策海禁朝贡,探丫头她真的懂么?就爱装出一副喜欢问问题的样子,铁定就是故意要占自己这点儿时间。 眼见得就快要走到自己住的小院了,可他们俩的话题好像完全没有结束的样子,那自己怎么办? 黛玉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心里更是堵得难受,眼圈也渐渐红了起来,一口细米银牙都快要把嘴唇给咬出血来了。 冯紫英是真没注意到这些,而探春更是兴致盎然。 在这府里边,她虽然也看了一些杂书,但是却从未有机会和别人说起过府里边以外的事情,没想到今日却无意间说起这些事儿,原本她也只是偶然翻过那么一两本这些书籍,也不太明白,但今天听得冯大哥这一说,顿时就让她对这府外边儿的世界充满了更多地好奇和向往。 若是冯大哥能经常来府里和林姐姐与自己说说话该多好,那自己就可以多问很多问题,不过老祖宗和母亲好像都希望冯大哥能多来府里教导一下宝二哥,没准儿还真的能经常见到冯大哥欸。 乙字卷第七十六节柠檬 当冯紫英终于注意到黛玉表情不太对的时候,这都已经走到了黛玉住的小院门口了,这个时候冯紫英和探春乃至后边两个丫鬟才觉察到了黛玉的神色。 冯紫英何等聪颖的人,立即明白今日的事情自己做得差了,只顾着和探丫头说话,却忽略了林丫头,但这等时候若是再要多解释,以丫头的脾性,铁定是不肯接受的,弄不好这别扭劲儿这一个年气都消不下去。 那探春一样是机敏聪慧无比,看见林姐姐眼圈都红了,咬着嘴唇使劲儿的绞着手中汗巾,心里也有些发虚。 自己今儿个的确有些唐突冒失了,抢了林姐姐盼了这么久的事儿,只是这个时候道歉只怕更会让林姐姐心酸,没准儿一股脑儿的柠檬话都要给自己砸过来,甚至要坏了两人的交情了,正犯愁该怎么办,冯紫英却已经当机立断了。 “三妹妹你们先进去,我和林妹妹说两句话,紫鹃也留下来吧。”冯紫英摆摆手,探春如释重负,赶紧领着侍书往里走,转过头来朝着冯紫英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的进去了,屋外只剩下冯紫英和林黛玉以及紫鹃。 看见丫头把头扭在一边,两行珠泪在探春一离开时就落了下来,冯紫英大感头疼,这丫头啥都好,就是太小气了,动不动就闹别扭。 这个时候你要去解释,道歉,这丫头只会更觉得委屈难受,对这种事情,就要快刀斩乱麻,直接发大招。 “后两日里,冯大哥要去白云观,你自个儿想办法出来,冯大哥陪你一天,如何?” 这一招果然收到奇效,眼泪尚未擦拭掉的丫头立即扬起头来,先前脸上的冰霜顿时消融无踪,泪里含笑的娇靥看得冯紫英都是一呆,“真的,那可说定了?可我怎么出来?”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我准备约琏二哥两口子另外再找两个朋友一起去游玩,你明日找个机会先和琏二嫂子说,这样我说在后,那么琏二嫂子肯定就会顺带把你带上,到时候自然就有机会了。” 这正月里踏青游玩也是京师城中最常见的一种娱乐方式,和贾琏接触了这么久,冯紫英觉得这个人也还能做点儿事情,那么适当的帮他拓展一下朋友圈也不是不可以。 而且以冯紫英观察贾琏的态度,似乎是有意要和自己加深关系的,至于说究竟意欲何为,还要进一步观察。 但以冯紫英的猜测,应该是一些营生上的合作比较大。 因为以现在贾琏的状态,既没有仕途上的可能,也不存在参与到贾府的重大事务决策上去,这等重大决策事务甚至连贾赦和贾政都难以做主,更多地还是追随王家,也就是王子腾的意向而动。 所以贾琏要有所谋,肯定是在经济营生上有想法,或者他背后可能还有王熙凤和贾赦,这二人都是见钱眼开的角色,难保不有这方面的企图。 心情终于好转的林丫头嘟起嘴巴,“探丫头太招人烦了,非要跟着来,来了还可劲儿的闹腾,……” 冯紫英笑了起来,很想摸摸对方的头,但是还是没敢,这紫鹃还在一边儿看着呢,而且自己摸林丫头的头也感觉怪怪的,摇了摇头:“行了,她不也和你一样,成天都关在这府里边,也没有什么人陪她吧,你们俩还真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感觉啊。” “哼,去白云观,我一定不会带着她去了。”林丫头气鼓鼓的道:“那可说定了,冯大哥,可琏二哥和二嫂子都要去,你还有别的朋友,那怕是没有时间来陪我吧?” 看着这丫头心气难平的模样,冯紫英心里也好笑,“那你觉得该如何?总不能冯大哥就咱在这里陪着你说话吧?人来过往的看着也不好。” 见丫头还是嘟着嘴不肯做声,冯紫英只能想了一想道:“到时候冯大哥给你带个礼物怎么样?” “什么礼物?”丫头果然中计,俏眸中闪过一抹惊喜,她要的就是这份不一样的感觉和对待,和别人要不一样。 “嗯,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冯紫英也只能先把对方稳下来。“再说了,那是一整天呢,哪能没时间,再说了,琏二哥他们也要商量事情,那不就有机会了么?” 冯紫英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就这么黏自己,看样子还是在临清时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所以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了,啥事儿都先把自己想着。 听得冯紫英这么解释,林丫头再不信也只能如此了,再加上念着冯大哥要给自己带礼物来,心情也就好了许多,终于不再耍小脾气。 冯紫英又看了一眼在一旁嘴角带笑一声不吭的紫鹃,似笑非笑的道:”紫鹃,这段时间你们小姐脾气不小,你也不劝劝?” “只要冯大爷多劝劝,那效果就要比我们当下人的效果好得多。”紫鹃抿嘴一笑,“就怕冯大爷经常说话不算话,明明是来陪小姐说话的,结果见了别人就忘了小姐,……” “这丫头,居然敢调侃起我来了,故意挑拨我和你家小姐关系不是?”冯紫英笑骂道,这紫鹃还是挺护主的,难怪能跟丫头一辈子。 “行了,我不多说了,这人来人往的,也不方便,紫鹃,你家小姐那小脾气你也知道,有时候上上下下还得要靠你帮忙打圆场,别让你家小姐在这府里边弄得受冷落。” 紫鹃也明白冯紫英主要说的是下府里边后房厨房里那些下人,送花送饭送水的,这些人最麻烦。 小姐脸冷,刀子嘴,很容易得罪人,又不是这贾府里正牌小姐,难免就会有人说闲话或者故意难为,你要去告状,甭管是老祖宗还是琏二奶奶那里,一回两回还行,多两回,没准儿就招人厌了。 “嗯,谢谢冯大爷提醒,紫鹃知道了,定不会让小姐受委屈。”紫鹃一边说,一边郑重其事的屈身福了一福。 看得冯紫英为忍不住点头,是个值得依托的人,日后倒要好好关照一番。 “进去吧,我也该走了,瑞祥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回去要揭这小子的皮!”冯紫英环顾四周,示意黛玉和紫鹃快进去了。 眼见得丫头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模样,紫鹃在一旁劝慰着,到最后美眸中依然泪光盈盈,冯紫英也有点儿心疼。 这丫头现在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这京师城里的唯一亲人了,那也就罢了,可能小姑娘心性便是如此,只是为何自己却也有生出一份莫名的眷念? 看来这人和人相处久了,难免就会生出感情来,只是这种感情属于哪一类,却还要细细梳理梳理。 冯紫英走到角门外,才看到了瑞祥这厮。 不出所料,这厮正和角门外的两名下人说得热闹,见到冯紫英出来,赶紧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爷,要走么?车在这边儿。” “你跑哪里去了?”冯紫英很想训斥一番这厮,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不过想想这家伙真正跟着自己像这样四处走动社交应酬,还真没几回,以前在家中更像是一个打杂的仆役。 “先前就在门里,后来二门上来人传话说爷要和琏二爷去吃酒,就把我和老孙头一起带到外院吃饭,吃了饭我也进不去内院,就只能在这角门上候着您了。” 瑞祥也有些委屈,看得出来少爷脸色不好看,可他一个下人怎么能进得去二门里?只能在外边晃荡,又怕错过了,所以干脆就在这角门外来把车守着。 “走罢。”冯紫英摇摇头。 看样子还是得要教一教这府里下人的规矩。 冯府和贾府这样的大家族相比,在基本规矩的底蕴上还是要逊色不少,尤其是这些下人要么是从大同那边带回来的,要么就是到了京师之后慢慢买来养着的。 这冯家也的确没有多少底蕴,以前这方面也不怎么注重,加上府里边自己老娘对家里这摊子事儿也是个不怎么上心的,下人丫鬟啥的都有些散养的感觉,而姨娘们主要心思又都放在外边儿营生上,所以到了这京师城里就和其他勋贵家庭之间的距离显现出来了,难怪连平儿都在说自己该讲究一些了。 虽然都在咸宜坊这一片,但是贾府位置无疑要比冯府这边好不少,但总的来说丰城胡同这边也算不错了。 大街小巷人气都很旺,这正月节日里,来来往往的人们,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冯紫英坐在这马车里,从车帘子缝隙里看着这大周京师城里下午间最繁华热闹的一面,很有点儿《东京梦华录》和《清明上河图》的感觉。 昏黄的阳光落在马车上,硕大的车轱辘咯吱咯吱碾压在青石板径上,偶尔遇上一个窝子颠簸一下,竟然有一种恍惚穿越的失重感。 冯紫英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爱上了眼前这一切,真的不能辜负啊,否则要遭天打雷劈的。 乙字卷第七十七节真实的一面 这个春假对于冯紫英来说也是意义巨大的。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感受到这种传统大节的魅力,休沐长达二十天,整个京师城都沉浸在一种迷醉的繁盛之中,完全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似乎还有许多不如意。 即便是城里稍有宽裕的小门小户也要尽可能的借助这样一个节日来排解一年来的劳碌和艰辛,而大户人家更是扎灯挂彩,充分上的享受着大周盛世带来的幸福安宁。 同样冯紫英也能在盛世余晖之下感受到某种潜藏的寒意。 乞丐们在这个大节时候也能迎来他们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光,走到哪里,都能获得笑脸相迎,剩菜剩饭基本上是能管饱的,偶尔也还能获得主人家们的零碎铜钱打发,自然也要送上一片祝福声,一片祥和。 在这背后依然会是某一夜大雪过后,会有无数冻僵的尸体从破庙里或者桥洞下被悄无声息的抬出城去。 冯紫英就在某一日亲眼见到了这一情形,但他却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这京师城里百万人口,城内城外便是乞丐也是数以千计,每个坊里的乞丐都是数以百计,遇上头年周边省份大荒还不止。 他们有些是半丐半偷半骗,有的是半丐半盲流顺带帮闲,有的则是真正的专业乞丐,不一而终,但是总的来说都是在生死线上挣扎。 或许某一日暴病而亡,或许某一日被冻死路边,又或者运气好被某一家人看中且身份清楚便自卖为奴,这等现象每天每月每年都在发生,遇到北直隶、山西和山东水旱灾害时,那这类情形就会爆发式的增长。 这便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真实写照,但冯紫英却深刻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对这等事情深沉的悲哀之后和日渐麻木,甚至到了安之若素的地步。 “前晚大雪,昨晚砖塔胡同东边万松老人塔那边儿上又抬走两三个,西头能仁寺门上也拉走一个,都是年龄大点儿的,熬不过去了,……”瑞祥手插在袖笼里,跺着脚,吐着白气,嘟囔着:“咱们这咸宜坊算数不错了,爷您瞧瞧那边金城坊鹫峰寺街边儿上城隍庙里,一晚抬走十二个,吓煞人了。” 看见冯紫英横过来的一眼,瑞祥立即不敢再说了,心里却在嘀咕,不是您再问我这两日下大雪外边情况么?我这老老实实说了,您又不爱听,那我该咋办? 还好云裳从院门外进来,俏脸冻得通红,搓着手呵着气,看得冯紫英都有些心疼,“去哪儿啦?也不嫌冻得慌?” “奴婢去太太那边看了看,怕太太要出门,您又要用车,怕撞上。”云裳赶紧道。 “不是有三辆车么?”冯紫英奇怪。 冯府用车人不多,老爹经常是走路或者骑马,不太爱坐车,只有老娘和几位姨娘出门才用车,有三辆足够用了,不过府里边还是准备翻了年之后再添一辆做备用。 “那辆车车轱辘坏了,还在修呢。”云裳跺了跺脚,“少爷,您还是进屋里去吧?这么冻,您也干受着,不难受?” “冻着点儿好,精神!那车什么时候能修好?”冯紫英也学着云裳跺脚,今日书院一些同学要进城来游玩,他得陪着,先到自己家门口集合,然后再去白石庄和紫竹禅院游玩。 白石庄在西郊白石桥北面,是西郊有名的风景名胜所在,万柳垂绦,溪流环绕,老槐、虬松,芍药和牡丹都专门的院子,还有郁冈亭可以俯瞰月池。 虽说现在不是去白石庄的好季节,不过有树有水,加上本身也很宽敞,还挨着另一处风景名胜地紫竹禅院不远,所以也就选在那里了。 先前和冯紫英约了的人只有舍里的几个,除了陈奇瑜不来外,其他几个,包括傅宗龙都要过来,加上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以及王应熊,再加上一个郑崇俭,就正好九个人,加上自己就十个人了。 陈奇瑜不来是因为他们山西几个学子准备聚会,但是郑崇俭却答应了自己这边,原本孙传庭都准备跟着郑崇俭一道来的,但因为陈奇瑜的缘故,所以郑崇俭主动劝孙传庭还是去陈奇瑜那边。 “估计还早,不过太太和姨太太她们都不出门,所以两辆车足够了。”云裳对这些事情很上心,比瑞祥强,这方面瑞祥这小子还得要学着。 看着瑞祥,冯紫英又想起了段喜贵和自己说的左良玉与王培安的情况。 王培安倒是不错,能沉得下心来读书,虽说起步晚了点儿,但读书刻苦,按照段喜贵所说,教书的夫子很看好王培安,认为这样读下去,考个秀才绝对没有问题,就是举人的话,也不是没希望,但是那都是七八年后的事情了。 倒是左良玉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子,识得百十来个字之后就有些坐不住了,若不是有冯紫英临走之前丢下的话撂在那里,估计这厮早就溜了。 即便这样,这厮现在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正经,好在州府衙门和巡检司的人,以及山陕粮帮的人都已经熟悉了他,所以这家伙现在在临清州城里很是吃得开。 看来这左良玉还是得按照历史惯性走上老路,这甚至就在冯紫英预想之中。 当初就觉得这厮定不下性子,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读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别当个睁眼瞎,就算是你要入军,要想往上走,没几百个字的功底,连文书都看不懂,你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将领? 全靠幕僚?那也得等你熬到一定份儿上才有这个资格。 现在才识得百十个字就坐不住了,看样子还得要敲打敲打,写封信过去,得要这小子亲自执笔给自己回信,这样一来二去,总得逼着他多识几个字。 冯紫英一直等到巳初三刻,这帮家伙才算是走到。 不过也难为这帮家伙了,一大早就要起床出门,还得要饿着肚皮走,这一大早书院里也没有人替你准备这些,顶多也就是头一日里自己藏两个笼饼。 不得不说青檀书院是真的寒酸,便是节日里也没有多少好食用的菜肴,基本上是沿袭了平素一贯的风格。 看见一堆人终于上门,冯紫英算是舒了一口气。 答应了他们要一起出游一次,冯紫英还是看得很重的,这关系到自己承诺,也算是一次十分重要的聚会,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应该是一个松散小团体开始凝聚人心的尝试和机会。 或许书院里很多人还意识不到,像自己舍里那几个,还有王应熊和郑崇俭他们这些还在东园乙舍里学习的学子,年龄都还太小,意识不到,但冯紫英相信练国事肯定是能琢磨出一二来的,而范景文和贺逢圣或许还有些懵懵懂懂吧。 范景文和贺逢圣是年龄还小了一些,但是他们一直是东园甲舍那边的领袖人物,所以或多或少应该有些这方面的意识,只是远不及冯紫英这么已经一步一个脚印的开始实施自己的战略步骤了。 不过练国事是个厚道人,冯紫英的意图他或许知晓一二,确也还是很支持,这大概和他对冯紫英的观感极佳有很大关系,而且他也认定冯紫英未来会不同寻常,这种行为反而在他意料之中。 踏进冯府的外院,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等年龄大一些的学子们还能保持镇静,郑崇俭、许其勋这些性子本身沉稳的也还能稳得住,但像傅宗龙、王应熊、宋师襄、方有度几人就有些坐不住了,免不了唏嘘感慨,言语间自然也有些艳羡。 “得了,别感慨了。”冯紫英知道这也是免不了的,看到几个人都是眼花缭乱,忍不住摇摇头:“我们家这不算啥,而且方叔你也别老啧嘴,日后你要中式之后出仕,一样不会差。” 倒是宋师襄虽然艳羡,但是也能理解,他是陕西人,清楚这边将的情形,睥睨了方有度一眼,淡淡的道:“方叔,人家这是世伯拿命从鞑靼人几十年搏杀那里换来的,你要有本事,也可以去从军啊,要不就只能像紫英说的,好好读书,秋闱春闱大比脱颖而出,你要二十岁之前真的敢考个三鼎甲,愚兄可以打包票,这京中的各路达官贵人们就敢榜下捉婿!” “别说三鼎甲了,只要二十岁之前能考个同进士,愚兄都敢说方叔你走不出这个京城大门,山长他们那里就会有无数媒人上门。”贺逢圣也笑着打趣方有度。 方有度家在南直隶歙县,照理媒妁之事该是找他父母,但他父母在老家乡下,这很大程度就只能找他业师座师这些人更合适了。 青檀书院的学生们大多出身贫寒,顶多也就是算是小门小户,尤其是像方有度这种应该是最普遍的了,只能说是在家乡吃得起饭不至于饿肚子,不属于赤贫阶层,但是走到冯紫英这等家庭中来,自然就只有目不暇接的份儿了。 今天一万二千字了,求月票鼓励 兄弟们,检查一下月票兜,没准儿还有一张,老瑞求支持! 乙字卷第七十八节冶游 榜下捉婿这种事情在前宋最盛行,但是随着科考人数日增,科举难度也日益增加,别说是进士二十岁之前少见,便是中举,也多在二十岁以上了。 而以现在这个时代风气,男子若是十八岁还未曾娶妻,那基本上就很少见了,即便是有,那也是早就定了亲,只等科举凯旋成亲。 所以宋师襄和贺逢圣说的都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不是没有,但的确很少见。 像方有度这等家庭比较差的,当下他也十五了,也就是说明年秋闱不管他能不能考中,估计家里都要考虑他亲事的事情了,而且按照他这个年龄,照理说他前年考中秀才时就应该有人上门提亲才对,只是不知道他家里应允没有。 像这群人里边,练国事就不用说了,他乃是真正士绅之家,前明练子宁一脉嫡传,河南归德练氏一族大名鼎鼎,作为二十几岁的男人早他就成亲了,据说还有两房妾室,应该是他考中举人之后纳的妾,但好像还没有子嗣。 其他几个人,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在家乡就已经成亲了的,他们都十八岁了,宋师襄、王应熊和许其勋是订了婚尚未成亲,而且基本上都是确定了秋闱之后就要明确成亲时间,如果春闱能过当然好,不能过也一样要成亲了,估计只有年龄最小的傅宗龙和郑崇俭不知道有无定亲了。 一番打趣却是把方有度说得眼中精光湛然,显然是激起了方有度胸中雄心,他也才十五岁,明年秋闱不过十六岁,哪怕下科春闱不过,再下一科也不过二十岁,再苦读五年时间,方有度还是有这个决心去考一个进士的。 这一群人就没有成绩差的,要说也就只有冯紫英反而是最差的,经义比起这几人来都要逊色许多,不过冯紫英在时政策论上高超的嗅觉和分析判断能力却又让这几个人自叹弗如。 一番说笑之后,冯紫英便将几人引入去见自己父亲。 既然是到人家家中造访,虽说都是些年轻人,但基本的礼数他们都还是懂的,而且冯唐好歹也是神武将军,也无甚恶名,所以礼节上也要去拜见一番。 冯唐当然对自家儿子带来的这帮学子很欢迎。 都是青檀书院的精英人物,没准儿十年八年后这些人就能走上朝堂成为文臣中的中坚力量,尤其是看看他们现在的山长齐永泰和官应震,真正大儒,未来铁定是要重返朝中六部或者都察院的,这帮弟子跟着这两位,还能没有一个好前程? 当两辆马车驶出冯府时,已经是巳正一刻了。 十个人,分乘两部马车,另外还外带了两个小子和食盒,略有些拥挤,但是都是些少年人,挤在一块儿反而热闹。 “紫英,你听说没有?”练国事坐在最前面,一只手把着车厢门框,“从邸报上传回来消息说,建州女真两年前就在关外筑城,名唤黑秃阿剌,其野心是越发不加掩饰了,召集木工铁匠附籍,如今规模越发扩大,可朝廷却毫无动静。” “哦?”冯紫英心中一紧,黑秃阿剌?怕是赫图阿拉吧?这么久来读书也好,在贾府流连也好,过节也好,他下意识的都有些沉醉在这个时空中美好的一面里了,而忘了在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的各种威胁,“从哪里得知的?” 筑城可不是一件小事情,这意味着以游牧渔猎为生的女真人开始踏上了进化之路。 一旦有了稳固的后勤基地,特别是像木匠、皮匠、铁匠、泥瓦匠这类看起来似乎不太紧要的人员开始附集群居,那么也就意味着手工业可能出现分工合作,工作效率会进一步提高,对于女真人在兵刃武器和盔甲鞍辔这类物资补充上都可能有质的提升。 或许与大周的差距还很大,但是一旦他们踏上这条进化路,那就意味着他们已经从羊肠小道走上了一条相对宽敞的大路了。 大周不是对女真人表现出来的桀骜不驯有所警觉,但是来自北方的鞑靼人极大的拖住了大周的注意力,所以前几年里女真人的一系列动作都只是让在打盹儿的大周偶尔睁开眼睛看看,而严重拖欠的军饷更是让大周显得有心无力。 但随着女真人在关外活动越来越频繁,动作也越来越大,大周已经开始感受到了来自东北的压力,尤其是女真人对辽西表现出来的咄咄逼人气势,更是让大周感觉到女真人所谋乃大。 辽西一旦被女真人控制住,那就要直接和鞑靼人,也就是蒙古诸部连接在一起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那朝廷就没有一个说法?”冯紫英知道既然练国事主动和自己说起这个话题,肯定是觉得自己在这些方面更有发言权,相比之下,范景文、贺逢圣乃至郑崇俭他们显然在这方面还要差许多。 “还没动静,两年了,毫无反应。”练国事轻轻叹了一口气,“楚材兄,嗯,还算是你的老乡,你怕知道吧?他现在在兵部职方司,他是元熙三十八年进士,职方司员外郎,他前日里来看为兄,顺带说起了这事儿。” 楚材兄?还是自己老乡?冯紫英立即反应过来,点点头:“楚材兄我当然知道,但我不熟悉,家父倒是认识楚材兄,一直说楚材兄是我们东昌府的青年才俊,……” 耿如杞,字楚材,东昌府人,元熙三十八年同进士,后考取庶吉士未果,先是到户部任主事,后转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 冯紫英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对真正的军国大事上帮不上忙,但是他还是对北方九边战局很关注的,毕竟这可能关系到自己未来的身家性命。 别自己还没有发育成熟,鞑靼人或者女真人就打进来了,那自己美好幸福的生活梦想就泡汤了。 毕竟这历史现在已经有了一些偏差了,会不会偏得更大还真不好说。 到现在冯紫英对大周整个政治、经济、财政、军事、文化、交通、商业、后勤等各方面的认知都还是杂乱零散的,大周面临紧急情况下的动员能力究竟有多强,也不清楚,难以形成一个综合性的概念。 千万别搞成了明末那样,真的一出乱子四处都漏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结果是样样都按不住,所以现在他也力图尽可能熟悉了解各方面的情况,只不过自己所处的位置,年龄经历,都限制了他获取各方面信息的能力。 还是这该死的年龄和时间线啊,让自己无法迅速成长壮大。 ”朝廷还是应当一个综合性的方略,对鞑靼人,对女真人,都应当要认真考虑,职方司应当多派人去北边摸清楚情况,给兵部和朝廷提供更准确细致的情况汇总,别都是些零七八碎的消息,如果主事者再懒散一些,只怕就难以拿出一个像样的方略来了。” 冯紫英只能含含糊糊的提出一些看似很有针对性,但是却缺乏实际操作性的套路来,没办法,他也不了解兵部那里边的底细。 究竟兵部重视不重视,对女真人的真实想法是什么,都一无所知。 万一现在朝廷乃至兵部还在才去怀柔或者拉一帮打一帮的策略呢?那建州女真和其他女真各部现在的关系,朝廷的态度又是如何? 练国事倒是对冯紫英这番话很赞许,嗯,当然都是些纸上谈兵的角色,所以冯紫英的大套路还是很具有迷惑性的。 “嗯,楚材兄也提出了要加大力度对辽西和女真人的渗透,另外应当在于女真人私下商贸往来上做文章,不能听之任之,他们来朝贡也需要严格控制,……” 冯紫英点点头,这耿如杞看来还是有些见识的,已经意识到了民间商贸可能带来的各种隐患和威胁,。 目前女真人和大周的关系还属于一种藩属和朝贡的体制下,但是朝贡带来的贸易已经越来越不重要,而民间商队开始担纲起主力了。 “难啊,这商队涉及到背后层层关系,……”冯紫英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很清楚,现在女真人和大周的商贸联系有多紧密,大量的皮毛、北珠东珠、参茸、药材、金砂、兽皮从关外源源不断的进来,更成为京师城内达官贵人们争相竞逐的喜好。 官宦家庭的妇人没有一袭貂皮大髦,你都不好意思出门。 自己老娘、姨娘去冬就添置了一件,苏谢两位姨娘看样子也是在床上缠着老爹,今冬二人都一人添了一件,虽说毛色没有母亲和姨娘那么纯正,但是放在京师城里也算是能穿出去的盖面货了,据说光是苏姨娘那一件便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 这里边的暴利有多大,而又牵扯到多少人的利益? 还有那北珠,比东珠更牛,在贾府里边,冯紫英就见到了王熙凤头上的钗冠便镶嵌了一颗东珠,硕大饱满,浑圆晶亮,虽说不知道价格,但是冯紫英估摸着不会低于千两银子。 乙字卷第七十九节在路上 练国事可能没有冯紫英对这些商队涉及到的各种利害关系了解那么深刻透彻,但是也能想象得到这肯定关乎很多人利益。 大周经历了近百年的繁荣安泰,便是前几年壬辰倭乱的时候对大周内部也没有太大的影响,看看这京师城内的繁盛景象,就能知晓这等奢靡物事在大周这些通都大邑里有多受欢迎。 见练国事也沉默不语,冯紫英也摇头苦笑,“君豫兄,这等事情还轮不到我等来插话,不过到的确需要引起足够重视才是,也许……” “也许什么?”练国事颇感兴趣,他知道这一位历来足智多谋,想出的办法也是极具针对性,往往都能收到奇效。 练国事和冯紫英的对话也引来了一旁贺逢圣、王应熊和许其勋的注意力。 他们先前谈的话题一样也让他们很感兴趣,但是却觉得插不上话来,这等关外辽东的局势对他们来说还是太遥远了一些,像涉及到所谓商队关联瓜葛背后的各种利害关系他们就更陌生了,但如果是自己可以在其中做点儿什么,那就更好了。 “小弟在想,这等事情或许朝廷很多时候不太在意,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却是难得的一个机会,如果我们可以把相关的情况慢慢积累起来,然后提出我们的分析判断和建议,嗯,撰写成墨卷一样保存下来,然后供整个书院的同学阅读探讨,……” 看见练国事和贺逢圣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冯紫英微微一笑,“如果我们的这些分析建议获得了山长和掌院的认可,我们甚至可以将其送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请这里边的文臣武将们看一看,或许能够赢得他们的认可呢?哪怕是未必全部赞同我们的观点,只要有部分认可,或者对他们有所触动,那不也是我们的一份成绩呢?” 练国事忍不住击掌赞叹,这个冯紫英果真是天纵奇才,这般主意都能想得到。 像为了科考的历次科考墨卷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更多的都是去为了应对下一科秋闱或者春闱可能的出题方向的应试行为,并无其他价值意义。 像这种纯粹是为了国政朝务的分析研究,不但可以和时政策论息息相关,提升同学们这方面的能力,而且还能把书院的名声和影响力传递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中去,甚至影响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一些战略决策,不管其结果效果如何,那都是一份了不得的荣耀,最起码也能让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大佬们知晓青檀书院的学子们是在勤于国事,为君分忧。 贺逢圣、王应熊以及许其勋他们也都回过味来,越想越远,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 士林盛会那一场大辩论让青檀书院声誉鹊起,在北方四大书院中俨然一起绝尘,领先于其他三大书院了,所有学子都受益匪浅。 原来崇正和通惠书院还因为规模和影响力上略胜青檀书院一筹而一直认为它们应当排在前面,但现在除了规模外,影响力上,青檀书院凭此一役远超它们两家,再加上严谨的学风纪律,更是当之无愧的成为北方四大书院的头牌,连带着像韩敬和许獬在竞争京师三大才子的呼声中也高了许多。 “紫英,这事儿须得要回去就向山长和掌院报告,愚兄觉得此事非常重要,一旦形成定制,而且我们的这些文章若是真的言之有物,或者某一次被某位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人采信和认可,那么日后我们书院的这些文章必定会更加受到重视,这对于我们书院,以及我们这些文章的撰写人来说,都意义非凡!” 以练国事沉稳的性格都忍不住兴奋起来,以手击掌,连连慨叹怎么以前从未想到过这种办法。 冯紫英抿嘴微笑不语。 贺逢圣却想得更远:“紫英,君豫兄,还不止于此!并不一定要局限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也并不一定要局限于方才你们所说的此事,以盐法开中法为例,我们一样可以拿出我们的见解看法,请山长和掌院完善之后,送到户部甚至内阁,请诸位尚书侍郎甚至阁老们一阅,只要我们写出来的东西是真正有内容有价值可信可用的,只要有那么一两回能被这些朝中重臣们认可,未来他们就有可能愿意继续看我们写出来的东西。” “是啊,关键在于我们第一炮一定要打响,须得要认真策划撰写,未必要以辽东此事为头炮,若是有我们更为熟悉了解,更有把握的话题来撰写,务求一鸣惊人,这样效果会更好。”许其勋性子更谨慎细致,提出自己的建议。 练国事略作思索也微微点头,许其勋的这个建议无疑更具可行性,选择一个更为熟悉了解的话题来进行分析,拿出更具有说服力的依据,让文章更有内容和看点,能够一下子打动这些朝中大佬们的心,务求一举成功。 “虎臣所言甚是,此事须得要细细思量,但是此法却是为我们书院另辟一条蹊径,若然能以此为契机扩大我们书院影响力,只怕崇正、通惠书院日后又要目瞪口呆了。” 练国事想到这里忍不住抚颌微笑。 “君豫兄,克繇兄,非熊,虎臣,其实这里边可操作的余地还有很多,我们撰写的文章固然要找到我们最熟悉最了解的话题内容,也的确为必要局限于某一隅,文章也的确需要言之有物针砭时弊,具有冲击力,但是在选择投送朝中重臣上,却有许多一些窍门,甚至可以说能做到一击必中。” 冯紫英胸有成竹的表情让练国事几人心中更热,“紫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怎么才能一击必中?” 如果呈送出去的文章,人家不认可,或者觉得泛泛,那没准儿就丢在一边,不但白白浪费了一番心血,关键是时间机会都耽搁了,甚至还可能留下一个不太好的印象,这确实需要认真考虑。 “其实简单,我们可以先行把朝中关于某一项事务的相关官员对这类事情的态度进行一个收集了解,比如此事尚书可能是大概支持认同的,但是左侍郎却是反对的,又比如此法某位阁老是坚决支持的,但是涉及到兵部或者工部、户部某位尚书则是坚决反对的,还有某位侍郎乃至员外郎是认可的,一一先摸清楚,然后把这些文章送到那些认可支持赞同我们所做文章观点的官员们案头上,……” 在座的都是人中龙凤,哪怕是对朝中朝政运作模式不清楚,但是也能知晓一个大概,冯紫英话未说完,他们就已经领悟到了精髓,这就是要寻找到有共同语言共同观点的“同党”啊,让他们来使用和佐证。 “……,小弟相信他们拿到了这类文章,肯定会在朝中议事时提出来,现在咱们青檀书院风头正劲,把这些文章的观点拿出来作为佐证,未尝不能加强他们的说服力和话语权,我相信他们肯定会用上,这一下我们的文章乃至观点便能在朝中广为人知了,……” “说得好!”贺逢圣忍不住一拍旁边的座位,却未曾想到拍到了身旁王应熊的大腿上,疼得王应熊龇牙咧嘴,“克繇,能不能拍你自己大腿?” 贺逢圣没有理睬对方,还沉浸在兴奋中:”这些官员肯定会把我们的文章引用,且不说咱们现在书院声势正盛,而且山长和掌院原来也是在朝中担任过要职的,若是山长和掌院推送过去的文章,他们肯定也要好好掂量一二,但若是用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说这是书院学子所撰写的文章,避免其他人说他们屈从于山长和掌院的态度,……” 冯紫英和练国事都忍不住扬眉,多看了贺逢圣一眼。 难怪此人能在甲舍中和范景文并驾齐驱,以前倒也没看出来此人如何,但是就凭刚才这一番话,就足以说明此人考虑问题的深沉细致,连这些官员的心态都能揣摩到,绝不简单。 冯紫英倒也罢了,练国事却是把贺逢圣的评价又提升了几分。 这等人才,在青檀书院中都绝对是佼佼者,以前他更倾向于同为北人的范景文,但现在看来,这贺逢圣也当得起和范景文匹敌。 王应熊和许其勋也都在细细揣摩贺逢圣的话,对于他们来说,要理解领悟还需要一些时日,但是他们也都感觉得到,那就是随着冯紫英在书院里时日越长,影响力似乎也越来越大不说,而且给书院带来的变化也是越来越多。 几乎隔三差五就有一些新的路数出来,而且明显都是能对书院未来带来很大改变的。 这个到白石庄的一个时辰路上,就成为这辆车上几个人最有意义的一段路程,以至于在事后回到书院之后,除冯紫英外的几个人都对游历兴致乏乏,反倒是对那段路上的时间记忆尤深。 :。: 乙字卷第八十节推心置腹 白石庄是京师城西郊很有名的景致所在,不过更多的是二三月间京师民众踏青冶游所在,现在正月里来,显然太早了一些。 不过对于一帮书院学子来说,就无所谓了,只要能透透气,寻找个机会宣泄一番,就是很不错的享受了。 白石庄的柳树、虬松和老槐都既有味道,哪怕是现在时节不合适,但是这帮学子文人都总能找到一些合适由头来吟诗作画,自然也就成了一景。 对于冯紫英来说,这就是他的弱项短板了,所以他很知趣的充当起了背景板,指挥着瑞祥和另外一个小厮加上两个车夫充作仆役,帮着同学们安排午间饮食。 准备好的布幔屏风扯起来,这白石庄野地里风不小,哪怕是寻了个避风处,那也一样寒意逼人。 两个专用木质食盒抬下来,搭好桌架,摆上杯盘碗盏,立时就成了一桌相当丰盛的宴席。 郑崇俭、傅宗龙、王应熊、宋师襄和方有度算是真正感受到了大户人家的气派,原本以为能够几个炊饼蒸饼填填肚子也就行了,但看看这架势,人家是早就准备好了。 熏鸡酱鸭蒸羊肉,豆腐香干大头菜,笋脯酱瓜丁,还有几只烤好的鹌鹑,再加上管够的蒸饼和笼饼,以及几壶绍兴黄酒,对于这一帮习惯了在书院里清苦生活的学子们来说,简直就是无上的奢侈大宴了。 郑崇俭、方有度连连摇头,傅宗龙和王应熊唏嘘感慨,贺逢圣、宋师襄也是脸色复杂,倒是练国事、范景文和许其勋稍许稳得住。 “紫英,有点而过了。”练国事轻叹了一声,批评道:“太奢靡了。” 冯紫英也没想到家里准备得如此丰盛,他原本也以为就是备点儿笼饼蒸饼之类的,顶多在加点儿就着吃的蒸羊肉和酱瓜丁一类的就算不错了,没想到却搞得如此丰盛。 很显然母亲和姨娘是很看重这一次冶游活动的,所以才会如此安排。 范景文也摇摇头:“紫英,我等学生,还是当以学业为重,这等口舌之欲,还是不宜提倡,这是愚兄由衷之言。” 冯紫英也没想到母亲的一番好意会引来这样的误解,或者说歧义,如果处理得不好的话,恐怕还要有一些副作用,也不利于这样一个团体的凝聚。 他思考了一下,没有立即回应这二人的态度,而是解释道:“君豫兄,梦章兄,此乃家母特意准备的,说实话,小弟没怎么注意。嗯,小弟的情形,可能各位兄长都清楚,这三个月来,小弟在书院的日常表现如何,各位兄长也都看在眼里,小弟不是一个喜好口舌之欲的人,也不是一个刻意追求奢靡享受的人,但是当着诸位兄长的面,小弟还是要表明一个态度,以免日后诸位兄长会觉得小弟是一个心口不一的小人。” 冯紫英一番话让一行人都有些意外。 本来他们也没觉得这是个什么大事儿,毕竟冯紫英家庭摆在那里,这一顿饭好点差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练国事和范景文也只是好意提醒一下他,免得他分了心思,影响日后的学业,毕竟他还要在书院里呆上一年多时间才参加秋闱。 看见众人都把目光投射了过来,冯紫英斟酌了一下言辞,这才缓缓道:“先前诸位兄长也到了小弟家中,嗯,可能会觉得小弟家中楼院宏大,略显奢侈,但小弟要说,日后各位兄长如果中式入仕,在京中多呆两年就能知晓,小弟家中这样的府邸不算什么,尤其是在武家勋贵中更不算什么。” “家父是个武人出身,不喜好虚礼,本来今日他另有约会,但听说诸位兄长要来,特意留下来要见一见诸位兄长,这些饭菜准备也是家母得知各位兄长要和小弟一起来游白石庄而准备,说实话,日常小弟在家中用饭,虽然要比书院好许多,但是也不会这般,……” 很委婉的解释了一下,这主要是因为父母对诸位同学的尊重和礼遇才会如此,并非冯家每日都是如此奢靡。 练国事和范景文都有些不好意思,人家父母一番好意,弄得自己二人这样一说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冯紫英挥手制止了练国事和范景文想要解释,自顾自的道:“君豫兄,梦章兄,我知道两位兄长是为我好,嗯,小弟先前也说了,小弟不是那种追求享乐之人,但是小弟也要强调一点,虽然小弟不嗜好享乐,但是也并非就喜欢清贫,同时也不反对,不反感别人追求更丰裕富庶的生活,嗯,小弟以为只要是符合情理道德和朝廷律法的前提下去追求更美好幸福的生活,都应当支持。” 所有人都在努力的倾听和理解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有点儿绕,但是却寓意深刻。 或者说,这应该是冯紫英就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来做一个简单的阐述,当然这是冯紫英用前世的话语来定义。 对于练国事他们这一群人来说,他们会觉得这是冯紫英在叙述一个他认为大家作为未来可能要中式入仕的同学们应当遵循的一个人生目标和准则吧。 “每个人应当都有自己的一些喜好和追求,包括在我们可能考中之后入仕为官,我们会拿朝廷俸禄,或许姻亲那边家境富裕,有的同学喜欢简单朴素的生活,或者写字作画作为爱好,有的同学则喜欢更通俗一些的爱好,比如饮宴听戏,有的同学或许老家就是独门小户,没什么亲眷,但是有的同学可能还要承担起一个大家族未来生存的重担,……” 练国事等人都隐约明白了一些意思,冯紫英很含蓄的提醒大家,每个人对待生活的方式可能不太一样,但这不应该成为大家和睦相处的隔阂和矛盾。 这样一番说辞,练国事听懂了,范景文和贺逢圣则是若有所悟,而其他几人则是懵懵懂懂,似懂非懂,好像觉得有道理,到那时又总觉得与日常在书院里所受到的教育有些不一样。 冯紫英没指望这一席话就能让大家都心悦诚服的认同自己的观点,但他需要这些人先有这样一个印象,自己的家庭出身决定了不太可能和他们在很多认知和态度上都一样,这就需要大家求同存异,要有包容的心态。 他冯紫英有,但是这些人有么? 现在他们还年轻,还有可塑性,所以可以尽早灌输,帮助他们确立这样一个印象,否则等到他们的观念定型,再要来扭转就难了,那么以后大家可能就会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这就是青檀书院学子们的短板或者说劣势所在,与通惠、崇正书院的学子们比,他们大多来自贫寒家庭,那种与生俱来的蔑视权贵和仇富心态或多或少的存在,这就需要合理适度的引导和纠正。 一个合格的官僚,就需要学会用坦然宽容的心态来看待问题,过于清正孤高,并非是一个好官员的特质,甚至可能会成为工作中的弱手缺陷。 这一点练国事是清楚的,所以当冯紫英说完这番话之后,他也很适时的予以了解释:“紫英,看来愚兄有些误会了,首先向你道歉,另外,愚兄也认同你的意见,我们中的每个人未来可能都要踏上各自追求的路,或许我们在最终追求目标是一致的,忠君爱民,教化天下,但每个人在日常中却不尽一致,愚兄喜欢读书写字下棋,简与喜欢听戏唱戏,子逊喜欢饮宴纵歌,诗剑风流,方叔喜欢美服豪车,虎臣喜欢美食,非熊好宝刀宝剑,……” 很随意的点出各自的不同,练国事显得很轻松自然。 “这没什么,愚兄很欣赏紫英那句话,只要是在朝廷法度之下,不违良心道德所为,皆是各人自由,愚兄其实家中条件也不差,有良田千亩,在家中亦是奴仆美婢相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愚兄一样在书院里生活得甘之若饴,这不矛盾,……” 韩敬喜欢唱戏听戏,许獬喜欢饮宴,方有度喜欢华丽衣衫,虽然他现在没那个经济实力,但也早就在同学间说过,一旦他日后中式发达了,首先就要买几身美服,然后定做一辆华车。 而许其勋则对饮食很讲究,喜欢精美食物,王应熊则喜好名剑宝刀,这都不是秘密。 只不过练国事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还是让冯紫英对练国事刮目相看,一个宿舍里知晓不难,但是练国事是西园中人,居然对东园这些小学弟的爱好都了如指掌。 更难得的是,练国事还主动坦承自家家境,这显然是有意为冯紫英分担一些压力,让冯紫英的家境条件在同学中不至于太过突兀和不合群,能考虑到这个份上,真的很难得。 不能不说此人能成为书院领袖绝非偶然,至少冯紫英自己都觉得自己都没想到这些细节,可人家想到了。 :。: 乙字卷第八十一节成长之路第一更求月票 练国事的这一番言语让其他几个人都是颇为吃惊。 他们没想到这位西园大师兄素以简朴踏实著称,远不及韩敬的文才过人和许獬的诗剑风流闻名,只知道他是河南归德人,其他皆无所知。 其人日常完全和普通书院学子一样,吃住行皆是普通随意,甚至比有些家庭略好的同学更不如,但却未想到这位练师兄家中居然有良田千亩,大院美婢,这可真的有点儿颠覆了他们的观感。 冯紫英倒是略微知晓练国事家中情形不差,接触多了,从对方言谈举止里就能观察出一二来。 后来他在和崇正书院侯氏兄弟接触中就了解到练家在归德府可是相当著名的望族,其祖练子宁在前明时就是声名在外的大儒官宦,誓保建文帝,甚至敢以死以抗明成祖朱棣之威迫。 能是望族,好歹家境都不会差,而且累积多代,肯定更是有相当底蕴。 练国事既然如此相助,冯紫英内心也是相当感激,见其他几位同学都有些诧异,毕竟他们对自己家庭条件是有所了解的,但对练国事就真的是很吃惊了。 “诸位兄长不必多心,练师兄为人如何这么久大家肯定都知晓一二了,练师兄和小弟的意思都很明白,那就是未来我们可能都要中式入仕,嗯,我相信我们在座的诸位兄长,甚至也包括小弟,日后都能如此,甭管是这一科还是下一科,甚至更下一科。” 冯紫英目光澄澈坦然,面色温润,语气里也充满了感触。 “但无论未来我们如何,我们只希望我们初心不变,喜好豪宅美婢也好,喜欢唱戏听曲饮宴也好,愿意收藏骨董名剑也好,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如练师兄所说,只需要我们所行所为遵守朝廷法度,不负自我理想,不悖道德良心,不逾为人底线,便当甘之若饴,理所当然。” 这一番话说出来坦荡率然,毫无阻滞,显然是冯紫英内心所想,也听得练国事微微颔首,其他几位同学则是面带思索之色。 好一阵后许其勋才率先拱手一礼:“多谢练师兄和紫英提醒点拨,虎臣受教了,以前虎臣喜好口舌之欲,尚有诸般顾虑,但今日听得练师兄和紫英这般一说,虎臣豁然开朗,遵守朝廷法度,不负自我理想,不悖道德良心,不逾为人底线,能做到这四点,其他又有何不可为?” 许其勋的话也说穿了大家的心思,若是我姻亲是个豪商巨贾,妻子娘家陪嫁来很多钱财庄园,难道我入仕之后也须得每日咸菜稀饭方能显得我清正廉洁?像练国事和冯紫英本身家境甚好,人家在书院里边和其他同学一样甘于清贫,安贫乐道,并无违逆,至于说人家归家之后享受一番,那又有何不可? 再说了,日后中式入仕,有了俸禄,难道也必须要像在书院里这样杜绝一切喜好应酬?这明显不可能,是要自绝于官场同僚嘛。 在书院学习,那是学子生涯,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砥砺心志,为日后能够经受得起诸般外物诱惑考验打基础,但并不意味着一辈子都要如此。 解开了这个心结,大家心情顿时放开了许多,笑语欢声,顿时弥漫开来。 白石庄风景委实不错,柳林徐徐,虬松苍劲,还有那老槐在那里屹立,似乎在回忆着这数百年来的沧桑往事,提醒着人们莫负少年行。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这些豪门望族出行端的是一份享受,一切有人安排妥协,只管由着性子嬉玩。 即便是像冯紫英他们这一行,有瑞祥、宝祥两名小厮负责干活儿,老孙头老夏头两个车夫帮着打下手,两个硕大的食盒中菜肴一一摆上,笼饼蒸饼送上,甚至还有能有专门带来的木炭炉负责热上一锅羊汤,黄酒斟上,那简直就是美好的不能再提。 难怪这些京师中的世家子弟们都这般热衷于冶游,一切有人负责办好,然后就是吟诗作赋,呼朋引伴,各种装逼,再有美酒佳肴,若是在有些歌姬舞伎相伴,那如何能拒绝? 饭桌上自然就又要提起从辽东边事引起的那个话题,先前另外一辆马车里的人并不知晓此事,这时候一提之后,顿时都被吸引了过来,特别是范景文和宋师襄,都是兴致盎然。 范景文更是因为自己坐了另外一辆车错过了这样一个“提议发起人”而颇为懊悔,所以这后边也是格外积极主动,希望能够回书院之后就立即向山长、掌院汇报,等到春假一过,便立即启动这项事宜。 这个话题一点扯开来,弄得饭后去紫竹禅院的游兴都是大减,一路上大家都在探讨这项事宜该如何来办才能达到最佳效果,尤其是如何能让朝中重臣们感受到来自青檀书院的声音和见解,进而认可并形成习惯,这委实需要细细斟酌。 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事儿一旦办成对书院,对未来自己可能执笔写成的某一篇文章或许能发挥出的影响力充满了希望。 这种事情一旦形成习惯定制,各类文章源源不断的向朝廷递送,那么朝中内阁六部和督察院以及五军都督府,都能看到书院对各类事务的各种见解意见,久而久之,书院的学子们几乎就可以成为半个观政的庶吉士了。 感觉到所有同学都对紫竹禅院一游兴趣乏乏,冯紫英也是无可奈何。 本来是想带着同学们好好休憩一番的,但还是小看了这些同学们对学业和未来事业的热情,相比之下,这等冶游之事对他们来说就要放在后边去了。 一干同学们回去,冯紫英自然是要安排车送回去的,虽然是步行进城,但是既然有马车相送,同学们也不至于矫情的拒绝。 更何况今日练国事和冯紫英的一番话还是对他们触动颇大,论心不论迹,起码在这等事情上如果要矫情,反而说明这个人的虚伪。 “怎么样?”回到家中,冯唐便召见了冯紫英。 冯唐已经越来越意识到自己这个儿子的非凡之处了,去了青檀书院短短三个月,却能赢得这一帮都比儿子大上好几岁的学子们的认可和尊重,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这也让他越来越看重儿子的一些看法想法,同时也更愿意与儿子在很多事情上相互磋商,原来的一些不适应心态也渐渐消失了。 “嗯,还行,儿子这帮同学总的来说都是相当优秀的,如您所说可能贫寒学子出身,在某些方面可能会对我们这样的武勋家庭有所反感和抵触,但只要不是太狭隘偏激,儿子觉得都不是问题。” 冯紫英也顺带把今日午饭的时候所发生的的一切细细道来,听得冯唐也是浓眉猛掀,良久方才道:“这个练国事将来必成大器,此人可以深交。嗯,紫英今日所言甚好,连为父都有些触动,想必你们这些同学也应该很有感触,那等一味孤高清正之辈,未必就是朝廷所需要的,关键是要能做事,其他为父以为都是小节。” 见父亲似乎是很有感触,冯紫英也不知道父亲经历过什么,略微扬起眉头带着疑问神色。 “紫英,以后你就知晓了,这世间清正之辈未必就能成事,而贪财好利之辈就未必会坏事,关键要看你能否把握好一个度,就如你所说的底线。”冯唐悠悠的吁了一口气。 “为父在大同担任总兵十余年,也遭遇无数次战事,每每遭遇大战,皇上都会派宦侍监军,那等贪财好利者往往不干预大将用兵方略,最终却能获胜,而那等自诩为皇上分忧者却屡屡插手战事,结果导致失利,一问,人家还是清廉自诩,分毫不取,哼,有时候都让为父都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很多人觉得本该是恰恰相反的结果,……” 冯紫英一时间也觉得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清正之辈没准儿也就是刚愎自用,就喜欢揽权独断,贪腐之辈也许就是毫无主见,没准儿就愿意让临阵军将自决,这不绝对,但却很大程度的存在。 对于临阵大将来说,你贪点儿捞点儿算什么?只要仗打赢了,一切都不算事儿,可你要动辄干预军将用兵方略,可你了解军情么?懂军务么? 监军本来就是一个双刃剑,甚至对自身危害更大。 你瞎指挥,你再清正廉洁又有何用?仗打输了,成千上万将士为你陪葬,清名再盛又有何意义? “父亲,这种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只是这监军制度儿子是不太看好的。”冯紫英摇摇头,“孤高刚愎之辈往往是志大才疏,若是用在了重要位置上,那便要出大事,甚至比无能之辈更危险。” “嗯,紫英,你明白这些就好,看来你的确长大了,许多道理为父看哪,许多活了一辈子的人都未必懂,你却能看穿了,为父很欣慰。” 对冯紫英的表现,冯唐内心真的很满足,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只有这样一个独子,子嗣香火真的是一个问题,难怪夫人屡屡在自己面前提及这一点。 , 乙字卷第八十二节黛玉的礼物 抬起头思考了一阵,冯紫英才拿起精心削出来的木炭下笔。 这也许是自己前世中唯一一个可以在没有其他生存技能条件下卖艺求生的本事。 作为自小的爱好,素描是冯紫英前世中险些去考美院时候的拿手强项,当然在那个年代父母毫不犹豫的干预下,本来可以但一代大师的冯紫英变成了官员冯紫英,嗯,好在素描基础仍然在,而炭笔画也是他原来最擅长的。 坐在书房里,用心揣摩良久,又尝试了两张之后,冯紫英才开始下笔。 林丫头的印象在他心目中很深,所以他可以凭借着脑海中的印象慢慢画出来。 这种素描画在当下的大周估计还是一个新鲜玩意儿,不过既然要作为给丫头的补偿礼物,越是新鲜罕见,才越是有意义。 所费时间不长,一个时辰不到,这副一尺见方的小型素描画就完成了。 冯紫英把画放好,从正面侧面几个角度观察了一番,又简单修改了一下,很满意,符合他心目中的林丫头形象。 这是以当初在临清见林丫头第一面时作为基准印象绘出来的,丫头楚楚可怜又带着几分敏感胆怯的神色在在这张画中体现得很到位,冯紫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一气呵成的画出来,看样子那一日的印象在他心目中极深。 云裳一直在旁边侍候着冯紫英作画。 对于少爷突发奇想要用木炭作画,云裳也是懵然不知的,只是招来几段木炭,从中细细筛选出来两段,然后又在冯紫英自己亲手加工下,才勉强成为炭笔。 但看到一个还算熟悉的形象就在少爷轻描淡写的涂抹下慢慢成形,云裳几乎要惊呆了。 云裳当然知道作画需要什么,可是少爷这简直就像是变戏法一样,一段木炭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涂抹下来,居然就能画出一个人像,而且还真的很像诶,尤其是和林姑娘给她的印象也很像。 看见云裳目不转睛看着画,目光几乎要拔不出来了,冯紫英也颇有一番自得。 还算没丢下这份本事,估计自己要真的没生在这冯家,到京师大街上去卖艺,也能混个温饱吧。 大周对这等艺术人才还是比较尊重的,没准儿还能把自己招进宫廷当个宫廷画家,又或者帮忙画画小春宫画,那也是很来钱的。 “云裳,怎么样?少爷这本事不差吧?”冯紫英得意洋洋的打量了半晌,终于放下,摸着下颌,笑着问道:“若是日后少爷真的读书不成,靠着这本事,带着你混饭吃,干不干?” “少爷您说啥瞎话呢?”云裳不悦,“您肯定能读出书来,老爷太太都说您是读书种子,肯定是能中举人进士的,……” 似乎是觉得这话太绝对,对冯紫英有压力,云裳又赶紧道:“哪怕是这一科不行,那咱们不是还能再读三年去考么?到时候少爷也不过才十八九岁呢。” 这丫头这么通情识趣,甚至还怕自己有压力,才特意又补充劝慰,冯紫英心中也有些感动。 身边能有一个这样的贴心丫鬟,这是前世中永远都无法想象和享受到的殊遇,如今自己的确要好好把握这份贴心温情。 见云裳一直看着这幅画,满脸艳羡,冯紫英心中也微微一动,“云裳,你喜欢不喜欢这幅画?” “嗯,少爷画得太好了,林姑娘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太像了。”云裳抿着嘴,眼里露出一抹迷醉,“真像。” “我问你喜欢不喜欢。”冯紫英皱了皱眉,这丫头好像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啊。 “当然喜欢,林姑娘看到这幅画,怕是要喜欢得不知道怎么样呢。”云裳连连点头,还没明白冯紫英的意思。 “嗯,那行,那少爷就再接再厉,替云裳也画一幅。”冯紫英吸了一口气,又得花半宿,但是他不忍让云裳失望,他喜欢看到云裳那俏靥生春的姣好笑脸,所以累一点儿也值得,权当复习自己这项本事了。 “啊?那怎么行?”云裳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摇头,“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冯紫英大惑不解,还没有明白过来。 “奴婢那里当得起这般?”云裳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少爷画林姑娘肯定好,可是画婢子就不合适了。” 这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不是靠一句话或者一个人能改变的,人人生而平等这些话想想就好。 冯紫英也从未试图去改变什么,因为这个世道乃至周围的环境都是如此,你要试图去改变,当那个社会时代潮流未到时,那就是以卵击石,只有把自己撞得粉碎,冯紫英不会去做那种无用功。 不过这并不影响给云裳画一幅画,这是自己个人行为,愿意,没问题。 “行了,云裳,这是少爷想画,你就坐在那里,嗯,不坐也行,你的模样也印在少爷心里了。”冯紫英断然道。 不是脑子里,这年代没人认为是脑袋想问题,都以为是心想问题。 见少爷语气坚决,不容置疑,云裳内心喜欢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呐呐的扭着手指,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坐那里吧。”冯紫英没理睬对方,径直换了一张纸,开始凝神沉思,准备下笔,“等少爷画完了,你要觉得少爷辛苦了,那就替少爷好好捏捏肩膀。” “好。”云裳脸上已经飞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红晕,夹着腿斜坐在了一旁。 先前少爷说自己模样印在他心里了,就让云裳全身忍不住发颤,这等话若是让太太听见了那还得了?但少爷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她也知道现在少爷在府里边说话很管用,便是老爷和太太都要让几分,但是她也同样知道太太是最见不得哪个丫头去挨少爷太紧的,尤其是自己。 若是真有个什么,那就是犯天条,怕是天王老子都保不了自己。 可少爷就非要把自己留在身边,这让太太很是生气,好在这段时间太太对自己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她可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再招惹太太不高兴。 看见云裳一脸患得患失的模样,冯紫英也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云裳,你也别把我母亲当成了大虫,怕成了那样,嗯,她是为我好,也是为你好,这一点我心里有数,我也和她说过了,所以日后不会有什么,你也别成天一副担惊受怕的受气模样,我不爱看。” 听得冯紫英这般一说,云裳更是吓了一跳,“少爷,您可千万别那么说,太太听见了……” “好了好了,我肯定不会当着其他人面说。”冯紫英也知道这种比喻在现代肯定没啥,在这个时空,那真的就是大逆不道了。 “当着云裳说也不行。”这一点上云裳态度很坚决,“太太是为少爷好,只是不放心婢子,云裳也知道,所以云裳也不怪太太,……” 再说下去这就没个完了,但冯紫英知道云裳的心意就行了,“云裳你知道就好,本来也没怎么样,我母亲也是杞人忧天,不说了,坐好,少爷要动笔了。” 和林丫头虽然都一样有着纤巧的身材,但是云裳无疑要显得更有活力气息,眉目间混合着倔强和乖巧的气息,少了几分娇弱,半个时辰,一副炭笔画再度出炉。 看着云裳捧着那张自己的画爱不释手的模样,冯紫英忍不住调笑:“我还没说送给你呢,云裳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啥?”云裳茫然。 “替少爷捏肩啊,要不少爷辛苦这么久,不是白辛苦了?”冯紫英摆出一个舒服的斜躺姿势,“赶紧!” “那是婢子分内的事情,少爷就是不替云裳画,云裳也会做好的。”云裳抿着嘴过来,把画小心的放在一边,开始替冯紫英揉肩。 和贾琏约好了,去白云观一游。 当下是游白云观最好的时候,香火茂盛,游人云集。 从云裳那里听到紫鹃传来的消息,林丫头和王熙凤说要去白云观烧香也获得了同意,估计王熙凤也会借此机会去白云观烧香祈福,还有没有其他人就不清楚了。 这边冯紫英约了韩奇、卫若兰和陈也俊。 去了青檀书院三个月,就再也没有见到三人,这层关系还是要维系下去。 何况除了陈也俊不算太熟外,韩奇和卫若兰二人于冯紫英关系一直很不错,就算是陈也俊也只是因为年龄上要比冯紫英大一大截,所以稍微疏远一些,但是在国子监里,几个人都是走得比较近的。 贾琏虽然为人处世还算不错,也能做点儿事情,但是却在人脉维护上欠缺了一些手段,没怎么做好。 这可能和其父贾赦为人悭吝刻薄有很大关系。 贾政虽然迂腐,但是性格上却还过得去,顶多也就是不擅交际应酬罢了,但那贾赦就真的是让人不齿了,刻薄寡恩不说,而且为人贪婪吝啬,唯利是图,这等人换了在哪里都难得交到朋友,所以贾琏摊上个这样的老爹,自然难以把原来贾家的人脉关系维系下来。 这也使得贾琏枉自靠着贾家这样大一座靠山,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营生渠道。 , 乙字卷第八十三节武勋之家 冯紫英是提前到的白云观。 白云观的确气派,照壁是赵孟頫写的“万古长春”,棂星门单檐琉璃瓦歇山顶,四柱七层,委实称得上京师一等一的去处。 观外人头涌动,沿着路旁一溜烟儿的可以看到起码数十上百辆各色马车小轿,应该都是京师城里趁着天气好来踏青烧香祈福的。 对于儒家文人来说,踏青冶游显然是更主要的目的,这春假二十天,若是不能好生休整一下,太可惜了。 当然,这也同样是一种社交活动,不过若是带家眷的话,除非是至亲,否则一般不会同游。 贾琏虽然要带家眷来,但是既然冯紫英已经和他提了还有其他朋友,那么肯定就不会和王熙凤、林丫头他们一块儿,更大可能性是一起来,但是各走各的,只不过不会相距太远而已。 对冯紫英来说,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这春假里你说要林丫头一个人单独出门烧香祈福,显然不可能,正式踏青冶游和烧香祈福旺季,出点儿什么差错如何得了?要去肯定也是一大家子人出行。 所以情急间也只能凑出这么一个办法来。 “紫英!”冯紫英刚到,韩奇和卫若兰就到了。 卫若兰那辆马车太过显眼,虽说并无天家身份特征,但是作为长公主的嫡子,起码在马车上是要把气势做足的。 韩奇所乘马车倒是很普通,他祖辈锦乡侯现在袭降为三品将军,论府邸还是当年的侯府,威势气派,但是论内瓤子,恐怕比冯家都要逊色许多了。 冯紫英也是在春假中呆了二十年才陆陆续续知晓一些家中情况的。 这年关前,各地营生收益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同那边和京师城这边的是大头,冯紫英没有刻意去问,但是父亲母亲和姨娘却是和他说叨了一些。 大同那边收益最大,接近四万两银子的收益,主要来自几家生药铺、金银铺和布庒,京城铺子和租出去的店面收益大概在三万两左右,倒是两边的庄子都收益不多,不过两三千两佃租,再加上一些米面油肉和野味等特产罢了。 像临清那边收益不过一两千两银子,主要是租出去的店面收益,像那几百亩地佃租就更没多少了,这边加起来基本上都要供应给临清那边的老宅扩建改造还不够,估摸着还得要添好几千两过去才能抹平。 冯紫英不知道自家居然还在辽东那边有两个庄子,不过那两个庄子也就只能送点儿野味回来了。 比如两头腌好的野猪,十几张鹿皮,还有五六腿鹿肉,十对熊掌,两张熊皮,五十斤虎骨,还有一些参茸,但是都是算是地道货,都直接进了府里的库房。 冯紫英盘算了一下,冯府一年收益现在大概就在七八万两之间,至于府里的开支,他却不太清楚,母亲和姨娘都没有告诉过他,他估摸着大概也就是在两万到三万两之间,这还是排除了一些未列入日常开支的大头。 比如此次父亲的起复,估计就需要花三五万两银子,再比如母亲已经在考虑要为自己成家立业考虑所以要想周围两处民宅府邸购置下来重新进行整修,那七八万两银子想都别想。 家里究竟有多少家底儿,冯紫英真心不清楚,但估摸着一二十万两怕是有的。 作为这老一辈的,需要考虑的显然很多,起码这一点上冯紫英觉得冯家要比贾家这样的家族强得多,入不敷出还不知道开源节流,一味讲求排面,又没有一个正经收益,这拆东墙补西墙,慢慢的也就败落下去了。 像王熙凤倒是会广开渠道,拿公中银子去放贷,包揽诉讼,全是一些高风险甚至带有政治风险的行道,久走夜路必闯鬼,没准儿哪天也就要成为祸端。 当然那是《红楼梦》书中所写,至少在现在,冯紫英对贾琏和王熙凤这两口子还是观感不错的。 贾琏人品不坏,能做点儿事情,王熙凤对林丫头颇为关照,基本上林丫头向琏二嫂子提出来的事情,王熙凤都是予以满足了的,就冲着这一点冯紫英都觉得应当帮他们一把。 至于说王熙凤在贾府里边如何,那和他无关,以后贾府如何,那也和他无关。 他既不是贾赦贾政,也不是老太君,贾府兴盛衰落轮不到他操心。 “子琦!若兰!”冯紫英也很高兴,许久没见二人,的确也还是有些怀念,上前拱手一礼之后就是勾肩搭背的亲热寒暄。 “也俊兄没来?”冯紫英没见着陈也俊。 韩奇和卫若兰有些尴尬,摇了摇头,还是韩奇道:“也俊兄家中有事,也许要晚点儿来,他没说死。” “哦?”冯紫英心中轻笑,自己提前了两日便邀约了,当时没拒绝,这会儿却来一个不定,要么的确有事,要么就是有其他特殊原因了,而且看样子这二人怕是也隐约知晓一些什么。 “没来就没来吧,也许也俊兄的确比较忙,有事儿呢?”冯紫英不在意的摆摆手,“在这里稍等,还有一位朋友。” “哦?紫英莫不是要为我们介绍你们书院中的才俊,那我们可当不起啊。”卫若兰开着玩笑。 这青檀书院的学生们和他们这些在国子监都是过混的人肯定是没法走到一起的,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冯紫英算是一个特例,其他那些小门小户出来的贫寒学子,要让他们和自己这帮人走到一起,肯定难以相处。 “呵呵,若是若兰兄和子琦兄真的有此想法,那小弟当然可以代为引荐,韩简与或者许子逊都没问题。”冯紫英也笑了起来。 现在韩敬和许獬,尤其是许獬是当下京师城中最具名气的士子,达官贵人也好,士林文臣也好,都很愿意结识这样前途无量的才子。 没准儿几年后人家就能翰林院乃至六部和都察院里占个位置,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可人家年轻啊。 ”免了,紫英,他们可和你不一样,与咱们没啥交情,也攀不起那份交情。”韩奇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连连摆手,“说吧,还有谁?” “嗯,荣国公府琏二哥,子琦兄和若兰兄应该认识吧?”冯紫英也没有遮掩什么。 “贾琏?”韩奇讶然,看了卫若兰一眼。 都是武勋家族,岂能不认识,但是他们和贾琏明显不是很熟悉。 “怎么?子琦认识?”冯紫英看过去。 “嗯,紫英,贾家那边的人要说不认识怎么可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过我们倒是与宁国府珍大哥和蓉哥儿他们更熟悉一些。”韩奇笑着道:“蓉哥儿也在监里,倒是经常和我们在一起饮宴高乐,他爹珍大哥也是个有趣的人,所以咱们各论各的,各交各的,常在一起,……” 冯紫英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还和贾蓉以及贾珍能走到一块儿,看样子交情还不浅,皱了皱眉,以前可没怎么听这二人说起过啊。 “你们什么时候和蓉哥儿还有珍大哥又走到一块儿了?”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蓉哥儿原来就和我们熟悉,你不知道而已,不过前年他不是要成亲么?所以就在家里没怎么出来,这半年里好像又开始出来了。”卫若兰不以为意的道:“至于珍大哥那边,要说比蓉哥儿还能玩儿,有时候蓉哥儿出来都还要把他爹带着一块儿来,……” 冯紫英目瞪口呆,他还真不知道贾珍贾蓉这两父子竟然这般默契投缘,不过这当爹的都和儿子一起高乐了,这还怎么管教儿子? 莫非那《红楼梦》书中所说的聚麀之诮还是真的?不对吧,这贾蓉不是刚娶亲么?怎么就又开始出来晃荡了? “我记得蓉哥儿是前年方才娶亲的吧?”冯紫英有印象,那就该是那秦可卿了。 虽然几入贾府,但是都是走的荣国府这边,没去宁国府那边,那一次和贾琏吃酒,虽然是把贾蓉叫来了,但是也只是见了贾蓉,自然不可能见到那个在《红楼梦》书中颇为神秘的人物秦可卿。 “嗯,前年,你还没从大同回来呢。”卫若兰点点头,“听说你经常出入荣国府那边,难道和宁国府这边还没什么交情了?要不改天愚兄把珍大哥和蓉哥儿都叫出来,一起吃顿酒?” “珍大哥和蓉哥儿小弟也是认识的,不过我和荣国府这边更熟悉一些,这琏二哥和小弟关系很熟,另外琏二嫂子你们也应该知道才对,……” “怎么不知道?王侍郎侄女嘛,金陵王家嘛,王德和我们也挺熟悉的,你应该知道才对。”韩奇搭话,“不也在国子监里么?只不过不常来而已。” 王德是王子腾次子,其长子王忠也是在国子监里混了两年,现在挂在龙禁尉那边一个闲职。 冯紫英在国子监半年,还真从未见过王德进监读书,但他知道这位王家的纨绔,好像和陈也俊关系很密切。 就凭这一点也看得出王家后继无人,两个儿子一个不如一个,也不知道王子腾这家庭教育是怎么做的,这么一看,好像贾家还真的有点儿优越感了。 乙字卷第八十四节营生(第一更求月票 “那就都不是外人了。”冯紫英笑了笑,“琏二哥他们一大家子也要去白云观进香祈福,正好,就一起了。” “紫英,你怕是找那贾琏有啥事儿吧?用不着把我们带上吧?”卫若兰笑了起来,上下打量这冯紫英:“别去了书院几个月,就和我们生分起来了。” “呵呵,再和谁生分,也生分不到你们俩头上来。”冯紫英也不在意,“有桩营生,也就是想和你们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门路。” “什么营生?”卫若兰和韩奇都一下子来了兴趣,他们知道能让冯紫英说出口的,肯定不是简单的事儿。 他们两人现在也是在国子监混日子,读书读不进,成日里提笼架鸟玩蛐蛐,走狗飞鹰逛楼子,久而久之败坏了名声不说,但这么闲着也不是事儿,多少也是有些心思要做点儿事情的,要挂职除官都还不到时候,哪能干什么? 所以冯紫英一提议,二人就立即感兴趣起来。 “我听闻朝廷有意修陵?”冯紫英注意观察着卫若兰。 卫若兰是长公主建阳公主之子,太上皇膝下儿子虽多,但是成年的公主却不多,仅有两个,一个就是这建阳公主。 而且这建阳公主是孝仁皇后嫡女,和义忠亲王是一母同胞,但因为年幼时孝仁皇后便去世,所以和皇上、忠顺亲王这二人都是太妃抚养长大,所以建阳公主与永隆帝这一脉关系也一直不错。 修陵不是一件小事情。 大周例制沿袭前明,皇上在位建陵的情形一般都是要皇后病重或者已故的情况下才会修陵,这样可以算是为日后皇帝皇后合葬做准备,像太上皇就是这种情形,孝仁皇后病故后,太上皇便敕令建陵,但当今皇后健在,而且康健,显然不是这个原因。 另外一种生前建陵的原因就比较隐晦了。 一般说来是用以昭示帝位稳固的姿态。 帝陵和其他陵墓不同,无论从规格还是建造方式都完全不一样,只要开启这样一个动作,一般就是向庶民百姓宣示自身帝位传承正统的特定意义,或者说证明自身帝位稳固。 在冯紫英看来,这更像是皇上针对义忠亲王的一些小动作所做出的某种反应,但究竟只是一个意向性的举动,还是真的要用修陵来彰显自己的态度,现在还不好说。 但毫无疑问,皇上不太愿意一直保持着这种毫无举措的低调和沉默了,他也许需要用一些看似不那么的举措来应对义忠亲王咄咄逼人的气势,既可以避免过分刺激太上皇,但是又能给义忠亲王一方一个明显的打压。 连冯紫英都在想永隆帝这个皇帝当得的确有些憋屈,但是没办法啊。 他老爹元熙帝,也就是太上皇,四十多年的江山坐下来,积威底蕴都不是你一个原来连太子都不是的亲王所能比的,你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只有忍耐,积蓄实力也好,等待时机也好,但和太上皇翻脸无疑是下下策,甚至会带来巨大风险,智者不为。 应该说永隆帝还是很好的把握了这个度,而且也开始做出一些有理有据有节的反击了。 不过这暂时不关冯紫英的事情,他只是想要了解一下双方的博弈烈度究竟有多强,另外顺带也算是谋些营生。 卫若兰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冯紫英在青檀书院里消息也如此灵通,他获知这个消息也没两天,而且母亲也专门叮嘱他不得外传,这还只是一个意向,或者有人提议,皇上有些动心了。 当然你要说只要有人知晓了,想要保密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延缓一下时间而已。 迟疑了一下,卫若兰还是点点头:“紫英,你怎么知晓的?” “若兰,这个消息虽然外边没传开,但是朝廷内肯定还是有人知晓了,保不了密,而且这也不算秘密。” 冯紫英明白确有其事了,但他不认为在当下朝廷财力如此困难的情况下,皇上会突然启动这样大一个工程,他感觉永隆帝更多地还是一个姿态。 卫若兰没想那么多,他以为冯紫英想要参与这个工程。 “紫英,这皇陵建设你清楚,时日迁延甚久,当下户部财源枯竭,估计也就只有内库尚有部分银子,但那几乎就是救命钱,一旦哪里出了乱子,就得要靠这个赈灾的,轻易不敢动用。” 这就能看出水平来了,别看人家卫若兰也是成日里在国子监厮混,也不过刚满十四岁的少年,但是这等情况却是格外清楚,相比之下那贾蓉比卫若兰还大两三岁,却成日厮混,对外面的情形一无所知,这等天差地别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 对卫若兰所说,冯紫英自然知晓,但他却另有看法。 既然这个风声传出来了,说明永隆帝多半是要用这样一个动作姿态来昭示自己帝位稳固了,那么修肯定要修,但不一定要马上全面动工,也不是非要一两年就要把它建成,现在朝廷也没有这个财力。 先把前期基础活计做起来,这花费虽然可能也不会小,但是起码朝廷能够接受,同时也能向外达到昭示的目的意义。 “若兰,你觉得既然朝廷里边都传出了这份风声来,那皇上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么?”冯紫英没有回应卫若兰的话,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问问题,“以皇上御极后的谨慎,若非需要,你觉得皇上会有有意行此事么?” 卫若兰迟疑了一下。 母亲成日里在家中教导他,耳濡目染之下,他对这朝中大事远胜于同龄人,原来他一直自诩为同龄人乃至周围朋友中是最了解朝廷事务的,但现在他发现大郎对此的了解丝毫不亚于他。 连他都知道户部大库空空如也,九边欠饷全靠皇上内库支应,捉襟见肘,皇上如何不知? 这皇陵一动,少说也是三五十万两银子砸进去打底,此时这笔银子纵然拿得出来,但是时候么? 这些皇上肯定都想得到,但为何却要传出这个风声来?或者说就要行此事?那肯定有原因,而且是无可替代的原因。 以皇上的性子,这种事情既然传出风来,那基本上就是没有改变了。 想到这里,卫若兰点点头:“紫英,你这么一说,我也就明白了。若是如此,此事倒是可以一做,子琦,你意如何?” 韩奇早已经两眼放光,冯紫英和卫若兰交谈时,他就已经开始揣摩如何来参与,“若兰,紫英,此事当然要算我一份,我家在西郊那边有两座石山,原来建城是便开采过,现下荒废下来了,如今若是皇陵开建,定然需要大量石料,我家便可供应石料,……” 卫若兰摇头笑道:“你这厮,本来是问你这事儿怎么样,你却已经把主意打到送石料上去了,……” 韩奇搓着手,咧着嘴笑道:“不是这么久来一直闲着无聊么?好不容易终于能找到点儿正事做,若是能做成,也能回去堵一堵我家老头子的嘴,省得他成日里训斥我,……” 卫若兰何尝没有此意,他在家中虽然是嫡子,但是上边却还有一个兄长,下边还有弟弟,兄长是嫡长子,是要袭爵的,可他日后纵能分得部分家产,也能在宗人府这类衙门里挂个闲职,但是这日后总不能靠着那点儿俸禄为生吧?总得要找个营生才是。 他以前从未有过经办此类事务的经验,冯紫英突然提出来,也让他心里多了几分主意,此事不但能赚些银子,也能让自己大略知晓一些这类营生如何经办,倒是一个练手的好机会。 “紫英,你怕是有些主意了,说来听听。”卫若兰笑了起来。 “若是朝廷要建陵,那这里边花销可就大了,各方采买必定是一个大头,各类物料的供应也是繁杂,子琦家固然可以供应石料,我家城外也有两座庄子能供应木料,另外如何能从其中谋划到一些营建事宜,也有诸般讲究,琏二哥原来在贾府就是擅长此类杂务,且其二叔便是工部员外郎,当也有些门道,上边工部和户部乃至礼部打交道的适应,若兰你便是最适合搭手的,……” 这一番话出来,让韩奇和卫若兰顿时都是喜笑颜开,虽说也知道这里边还有许多具体关节,哪可能像这般所说轻巧,但是毕竟冯紫英为大家指出了一条路。 韩奇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也俊兄今日却不来,没地就错过了这样一桩好事情。” “也俊兄贵人多事,没准儿也不计较在意这点儿小事儿。”冯紫英淡淡的道:“来了,琏二哥他们来了,待会儿咱们先进去逛逛,然后再来具体细谈此事。” 对冯紫英来说,这两年便是他的猥琐发育期,不考上举人进士,他永远别想进入大周权力中心,但书固然要读,但有些事情也可以一做,尤其是这林丫头缠得这么紧,日后要去贾府固然可以以教导宝玉为名,但是若能多一个由头,肯定更好,比如和贾琏合作一事,顺带也能让王熙凤多关照一些林丫头。 乙字卷第八十五节外快 对于冯紫英的邀请,贾琏是既感到欣喜,又有些疑惑的。 他对冯紫英一直保持着善意,当然这份善意主要是源于几方面。 一是冯紫英此人本身性格各方面都不错,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郎,和他也还算说得来,尤其是酒后一些推心置腹的话也让他很有触动;二是因为父亲希望能把二妹妹嫁给对方,他也希望促成此事,虽然他也觉得比较渺茫;三是冯家和冯紫英这个人都值得结交,远胜于一般武勋家族那等混吃等死的情形。 现在冯紫英反过来邀约自己,这会让他有些不解了。 虽说礼尚往来,但是要论也该是请自己吃酒才对,为何却成了邀约一起去白云观一游了呢? 虽然困惑,但是正好凤姐儿要带着家中几个姑娘去白云观烧香祈福,也就一起了,当然到了白云观之后各走各的便行。 据说是林家姑娘想去,凤姐儿顺带就问了大嫂、二妹妹、三妹妹和东府四妹妹,顺带就一起了,连带着连东府的蓉哥儿媳妇也想要跟着一块儿去。 这一趟子人就多了,连着带着的丫头小子,四辆马车都没能打住。 老远贾琏就看见了冯紫英正在与另外两人在山门外闲谈,贾琏示意车夫定下车,自己跳了下来,然后去和后边儿的凤姐儿打了招呼,吩咐她们自个儿进去烧香祈福,到时候再让小厮来找便行了,自己拿着折扇便径直过去了。 “琏二哥!”冯紫英和韩奇、卫若兰老远见到了贾琏过来,都来见礼。 贾琏没想到冯紫英会还有两个朋友,虽然不熟,但是也算认识,这两人倒是和东府蓉哥儿走得挺近,这他却是知道的。 “哟,子琦,若兰,少见啊。”贾琏温润如玉的大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紫英,你也不说一声,子琦和若兰也是许久未见的朋友了,上次在一起吃酒怕是蓉哥儿成亲之前吧?” “是啊,琏二哥贵人事忙,紫英又去读书去了,那比得我们这两个闲人……”韩奇也乐呵呵的道。 免不了就是一阵寒暄,四人便呼朋引伴的往山门里走。 那边气鼓鼓嘟着嘴的林丫头跳下车,被紫鹃搀扶着,四处打量,一眼就看见了冯大哥和琏二哥以及另外两人正在谈笑风生,心里更是委屈,看样子这一日游怕是又要成了匆匆见面,匆匆别离了。 聪慧乖觉如紫鹃哪能不明白自家小姐心事,悄悄拉着小姐走到一边轻声道:“冯大爷肯定是有正事儿要和琏二爷他们说,待会儿说完正事儿了,冯大爷就会找时机过来,小姐没见冯大爷都带着两个小子么?肯定一会儿就要让人来传信。” 紫鹃想多了,不过冯紫英的确带着两个小厮,瑞祥和宝祥,这也是这一次过年冯府里边专门又替冯紫英选了一个贴身小厮。 宝祥比瑞祥还小一岁,但是却要老实许多,这也是段氏看重所在,总觉得瑞祥这厮过于机灵,而且太过听儿子的话,对她这个主母的话也有些阳奉阴违的感觉,所以这一次段氏才又精挑细选了这个宝祥。 “谁知道琏二哥他们要谈多久?”林丫头依然噘着嘴,不高兴。 “小姐,你要相信冯大爷,冯大爷说了的话都是算了话的,而且冯大爷还要给你带礼物来呢,小婢估计就应该放在冯大爷车上呢。”紫鹃尽可能的挑让小姐高兴的话来说。 果然一句礼物立即就让黛玉心情好了起来,美眸流盼间,也有些向往,“在哪儿呢?冯大哥车在哪里呢?” “小姐,这还有那么多人呢,到时候然婢子去替您悄悄收着,回去之后再慢慢看。”紫鹃心思很细,这等事情断不可让其他人知晓,否则真要以为冯大爷和小姐有什么私情了。 其实内心紫鹃也估摸着小姐怕真的有些恋着冯大爷,可是她怎么看冯大爷对小姐都没有那种意思。 话本小说紫鹃在府里边也约摸看到过听说过,这小姐少爷之间的那点儿事儿,好像不是这样的,虽然小姐的确很黏着冯大爷。 林丫头脸微微一烫,瞪了紫鹃一眼,却不再说话。 王熙凤也老远就看见了冯紫英和另外两人于自家相公相谈甚欢,她也有些诧异,自家男人是什么情形,她心里有数。 要说处理一般性的杂务倒也能勉强胜任,但若是说上具体营生事务,尤其是重大事务,那便有些力怯了。 不过那冯家大郎看起来倒是和自家男人关系不错,远胜于和宝玉的关系,这也让她颇为安心。 自打那一日见了阖府上下为宝玉读书而蜂拥而动的架势之后,她越发觉得自己这一房未来恐怕真的堪忧了。 公婆都不太待见自己,而老祖宗宠爱二房,姑母虽说现在暂时把管家权交给自己,未来怕还是要收回去交给宝玉媳妇的,这一点她已经有了很深的危机意识,既如此,那便不得不要考虑一些后路。 这冯大郎看起来倒也是个人物,未来让自家男人交好对方,没准儿还能趟出一条路子来。 只是要交好这冯大郎,单靠自家男人恐怕还不行,自家男人那点儿本事她清楚,若是被那冯家大郎看穿了,以后没准儿要淡下去,只是这二丫头要嫁给冯紫英难度太高了一些,若是做妾,又不可能,这却是一道难题。 须得要慢慢揣摩,寻得这冯家大郎有何弱点,且从这方面入手,或许能有所获。 探春老远也就看见了冯紫英,心里一喜之后便迅速瞥了一眼林姐姐。 她立时就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冯大哥和林姐姐又约好了?但转念一想这是琏二嫂子提议的,而且还有琏二哥和其他人,所以暗自否定了这个可能,不过林姐姐见了这般情形,只怕又要心动了。 那一日回去之后林姐姐冷着脸没理自己,任凭自己如何讨好,都是阴着脸,便是今日见到自己也是把脸侧到一边儿,弄得二姐姐都很好奇自己和林姐姐怎么又赌气了。 其实那是自己和她赌气啊,分明就是她一个人在那里暗自生气。 “凤丫头,怎地那冯家大郎也在这里?好像还在等着琏二兄弟?”李纨也看到了冯紫英,实在是冯紫英这段时间屡屡进出贾家,使得大家都对冯紫英格外熟悉起来,甚至都没有那么多避讳了。 李纨也有一些心思。 自家贾兰也有六岁了,要说这个年龄,如果是书香门第,怕也就该启蒙了。 但贾家好像在这方面就没那么注重,宝玉七八岁才开始读蒙学,而且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塾师也被气走了好几个,就这么一直混到现在都十岁了,眼见得人家冯大郎都去青檀书院读书了,公公才有些着忙。 若是在金陵,倒也可以让自家父亲帮兰哥儿开蒙,只是在这京师城,要读书就须得要选个好老师,但愿开年之后公公能替宝玉选一个好塾师,把族学办起来,自家兰哥儿也能跟着沾光。 若真是几年后兰哥儿能读出书来,倒也可以想办法去那青檀书院读书,想到这里李纨又忍不住多兰了那背负双手与贾琏和其他二人寒暄畅谈的冯大郎。 “不清楚,本来是说咱们几个姐妹来白云观上香,未曾想我家那位来说冯大郎约他今日到白云观一游,顺带也有些事儿一叙,所以索性就一并了,咱们各管各的,互不相扰。”王熙凤手里捏着猩红的汗巾子一晃,妖娆丰腴的腰肢一扭,笑着道:“走罢,甭管他们大男人之间的事情,咱们走咱们的。” 冯紫英目光一直瞟着那边,一直到一群妇道人家慢慢进了白云观,方才道:“琏二哥,子琦,若兰,既然都是熟人,那也就不必客套了,咱们边走边说,先前小弟已经和子琦、若兰二位兄长先说了一些,现在也就是等琏二哥来再商议商议,……” 贾琏尚不知道什么事情,但是看到卫若兰和韩奇都是一脸热切,估摸着也应该是什么好事情,精神为之一振。 卫若兰和韩奇与东府那边关系好,他本来是不太待见的,但今日看冯紫英的架势,二人也是对冯紫英言听计从的模样,估摸着这事儿应该是由冯紫英发起才对,但那卫若兰乃是长公主的嫡子,身份非比寻常,却也要听铿哥儿的意见,这就更让贾琏意动了。 一行人这才进了白云观,远远的跟在那一帮妇人身后,冯紫英也就把建陵一事细细道来。 贾琏一听简直欣喜若狂,恨不能拉着冯紫英好好絮叨絮叨,这等好事居然能轮到自己头上? 修陵是何等大事儿,吃肉轮不到,哪怕是跟在后边儿啃根骨头喝口汤,那都得吃个满嘴流油! 贾琏最遗憾的便是自己手里边没有什么余钱,公中银子倒是凤姐儿管着,但是那钱人人都盯着,凤姐儿也看得严,若是一二百两银子倒也能临时借出来周转一二,多了便没有,现在居然有这样一个机会赚银子,他如何不喜? :。: 乙字卷第八十六节二嫂子为飞来峰19盟主加更 贾琏也不是没脑子的人,狂喜之后便也慢慢冷静下来,细细问起情况。 这等大事儿,肯定不是一家两家人能吃得下来的,自己这一拨人也不过是群猪抢槽,能从中分得一勺便算一勺,但即便如此,那也是一桩相当可观的生意。 皇陵建设动辄数年,要说银子那肯定数百万两,但当下肯定不可能如此规模,不过是先期营建,但是起码也是数十万两银子的营生,能从中分得多少,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卫若兰母亲便是长公主,历来与皇上亲善,要想在此项营造中占得一股,肯定要发挥作用。 贾琏这边一方面也要请父亲和二叔出面,这工部肯定是具体承建的牵头,那么下边来分拨,那就要各显神通了,加之贾琏原来在在贾府中也主要负责这等事务,外边也还有些门道关系,也还有些经验,可以来承头经办。 至于韩奇和冯紫英二人,就纯粹的是充当供应商角色了,当然韩奇的老爹现在挂着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的官衔,一个正七品的角色,但是好歹也能有些作用,若是遇到有些麻烦,也能出面帮忙处置。 贾琏也是第一次遇上真正需要在外边经营的营生,所以也是格外兴奋,考虑到此事不小,而且很显然还有不少需要打点和联络甚至垫资的情形,所以他还得需要和王熙凤商议才行。 “那琏二哥便先去和二嫂子商议一番吧,这项营生是肯定需要不小先期投入的,少说一点儿也要万两银子,所以也需要和二嫂子说清楚,……”冯紫英也知道这等事情贾琏肯定做不了主,还得要先禀报王熙凤,笑着打趣:“不过这里边转头肯定也不小,你也须得要和二嫂子说清楚才行。” 贾琏有些尴尬,不过也不太在意,王熙凤管家不是秘密,而且要垫款便得要动用公中银子,如何来处理,还要细细筹划。 “铿哥儿,不如你和为兄一道过去和你二嫂子说说,嗯,这番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你二嫂子可能更相信。”贾琏走出两步,又倒回来,把冯紫英拉到一边小声道。 冯紫英正琢磨着如何和小丫头搭上线呢,正巧这不就来了? “也罢,琏二哥,还是你去说,小弟帮着在一旁解释一下就行了。”冯紫英便和韩奇、卫若兰打了个招呼,让二人先在这边候着,自己和贾琏先去那边与王熙凤说一说。 倒是把韩奇和卫若兰逗得一笑,让贾琏颇有些尴尬,不过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倒也不太在意。 王熙凤其实也一直在关注着这边儿,看见贾琏和冯紫英二人甩开了另外二人,径直往这边来了,估摸着也就是要找自己,便有意放慢了脚步。 此时一干妇人已经到了玉皇殿边儿上,见贾琏和冯紫英疾步而来,一群妇人都停了下来。 冯紫英也是和众人见熟了的,走拢来便一一见礼,只有一人却是不认得的,倒是王熙凤反应得快,赶紧介绍道:“这是东府蓉哥儿媳妇秦氏,大郎怕是还没见过吧?” 冯紫英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那个《红楼梦》中神秘无比的人物,聚麀之诮的主人公?因为存着这份好奇心思,冯紫英见礼的时候也就多看了两眼。 却见此女从身材上看也不过就是十六七岁女孩子模样,完全看不出是个妇人。 想想也差不多,前年才嫁入贾家,也不过就是一年多光景,当是和贾蓉同龄才对。 一身淡黄色织锦长裙外罩一件现下富贵人家中颇为时兴的紫红羽纱面灰狐裘披风,素雅中透露出几分贵气,婀娜娉婷的福了一福,细声细气的道了一声“叔叔”,听得冯紫英心惊肉跳,但面部却是因为有帷帽纱帘遮掩,倒是看不清楚。 其他几人到都是熟人,包括俏寡妇李纨,平儿,最小的丫头惜春,至于二姑娘贾迎春、三姑娘贾探春,以及林丫头,那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也就是一礼之后便无言语。 贾琏使了个眼色,王熙凤便知道怕真的是有正事儿,便把这一档子人都交给了李纨,交待了两句,示意李纨与一帮婆子仆妇带着一干姑娘们先行进玉皇观里去烧香祈福,自己和平儿留在了外边儿。 林丫头见好不容易冯大哥来了,眼巴巴的就指望着自己能留下,只是这等情况下如何能行?最终也只能满含幽怨的一步三回头被那探丫头和二姐姐拉着进去了。 倒是那紫鹃却悄悄留在了殿外,远远的看着冯紫英和琏二爷夫妇三人。 贾琏也不绕圈子径直把此事抖落了一个干净。 听得这样大一桩营生,王熙凤也是听得脸颊滚烫,心中扑通乱跳,简直比吃了人参果还兴奋。 她嫁到贾家几年,前两年里自然轮不到她插手,好容易轮到自家姑姑身子不顺爽利,禀明了老祖宗把管家财权交到了她手上,这才战战兢兢的接手。 但是她接手之后才发现这荣国府就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每年阖府上下的开支不小,但是收入却是日减。 这贾府上下两位老爷那点儿俸禄连填牙缝都不够,除了京师城和金陵城里有几处铺子经营着绸缎庄、布庒、米铺、以及一个油铺外,也就只有关外、金陵和京师城外的几处庄子了。 可以说能真正见到白花花银子进来的,算来算去也就是几处铺子和关外的庄子,其他像金陵和京师的庄子也就是图个每年府里一千多号人的吃穿用度,真要遇到什么特殊日子用银子了,每年进项那点儿银子根本就不够,就得要说挖生肉。 眼见得自家管家这几年是一年不如一年,王熙凤心里也是着实发慌。 问过自家姑母,但姑母也说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实在过不去了,也就只能想办法把家里一些值钱但又用不上的老物事拿出去要么抵押要么就寻个稳妥人直接卖了,来填这个饥荒,这每年年关前都得要有这么一出。 间或有些营生,比如放债,那都得要有本钱押上去,一旦遇到个滚龙赖账的,亏本跑路的,那便是有苦也说不出,打落牙齿和血吞。 又或者干些没本钱的营生,比如替人消灾的讼狱之事,但那都是刀口舔血,稍不注意就得要吃不了兜着走,而且一年也难得遇上这等好事。 这等情形之下,王熙凤才发现这贾家说起来是和王家齐名,算是金陵城里老四家,排名还在王家前面,但是真正要和自己叔叔家相比,那差得不能以道里计。 看看年关上各地来孝敬自家叔叔的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再看看这荣宁街过年看似热闹,其实就是自家一帮子自家人在那里闹腾乐呵,那便真真是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王熙凤目光如炬,看着冯紫英,倒是把冯紫英看得心里有些发慌,此时只有四人寻了个僻静处,旁边也还有旺儿和旺儿媳妇守在一边上,索性也是见惯了的,所以王熙凤已经把帷帽取了下来。 “铿哥儿,嫂子只问你一句话,这营生做得么?” 陡然间王熙凤灼灼目光盯着冯紫英脸上,吐出这么一句话。 冯紫英也未曾想到王熙凤居然这般耿直,直截了当就问自己做得做不得,愣怔了一下,这才苦笑着道:“二嫂子,这你可真的有些难为我了,小弟如何能打这等包票?这皇陵修建……” “铿哥儿,你也不用给嫂子说那些有用没用的,嫂子就信你一句话,你说行,那嫂子和你琏二哥就算是把这两个人抵当出去也得要把这营生给盘下来,你说不行,这事儿便作罢!” 看见话语如炒豆般向自己砸来,那凤辣子的味道还真的是够辣够呛,半点回旋余地不留给自己,尤其是那叉腰挺胸的动静太大,整个胸前凸起两团都有些颤颤巍巍,简直不要太辣眼。 倒是贾琏觉得凤姐儿太燥辣,赶紧解释道:“铿哥儿,你莫怪,日后熟悉了你便知晓你嫂子的性子就是这般,……” 冯紫英稳了稳心,吞了口唾沫,故作镇静的微笑道:“琏二哥,二嫂子,这么说吧,这做生意就没包赚不赔的事儿,但是小弟倒是觉得这番营生是比较稳妥的,皇上修陵一旦心定,那便不会变,顶多也就是规模大小和时间长短而已,只要动起来,此事便成了,若兰那里我已经吩咐他去找他母亲疏通,这边若是政世叔那里能打通,二嫂子若是能在王侍郎那边再多问问,其他一切便都是小事了,……” 王熙凤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冯紫英,只等着他说下去。 “小弟的想法是,便由琏二哥来操持此事,其他事由小弟因为要读书,那卫若兰出力甚多,韩奇主要负责送石料,这样一来,琏二哥和二嫂子便可拿其中获利五成,卫若兰拿三成,小弟拿二成,如何?” :。: 加更爆发求月票 兄弟们,老瑞这年龄加更,真的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那兄弟们你们的月票还攒着干啥?求月票,求打赏,求点赞! 乙字卷第八十七节凤辣子 七成!”王熙凤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兴奋激动,盯着对方:“铿哥儿,我二叔那边,嫂子去打点,保证没问题,不过,这赚头我们要拿七成!” 冯紫英脸上苦涩,内心却是轻笑,这才是王熙凤的性子。 “六成!卫若兰拿三成,小弟拿一成。长公主这条线必须要用上,皇上那边需要长公主去说道,工部和户部这边,二嫂子和琏二哥要负责,具体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们再商量。”冯紫英话语里不容置疑,“二嫂子,不要只盯着眼前这一桩营生,日后还有的做,……” “好!嫂子信你,此事就这么定了,日后若是还有什么好营生,千万莫忘了嫂子和琏二哥啊。”王熙凤果断的拍板应道:“你也知道你嫂子是个爽利人,说到做到,而且论本事,有些你们男人家不好出面的,二嫂子也能替你们办好,日后大郎若有事有什么需要嫂子帮忙的,也尽管开口。” 她也知道自己是个妇道人家,很多事情自己无法出面,而自家男人能力有限,像这种消息,便是自家知道了,恐怕也想不到这一出,那边长公主的确也要出力气,否则工部这边未必肯让己方入局。 “行,有二嫂子这一句话就行!卫若兰和韩奇那边,小弟就代他们做主了,具体如何来经办操持,琏二哥怕是要多费心思了,人手,物事,诸般事务,琏二哥也最好找一个帮手去帮你物色招募,这边若兰会尽快去操办,……” 冯紫英点点头,“这会子,琏二哥先和我过去,你和若兰兄、子琦兄也要先商议起来,……” 说穿了,具体操持经办,还得要贾琏,卫若兰和韩奇都是些眼高手低的角色,包括自己,都不过是能提供一些渠道和材料,但怎么组织起来运作,还得要贾琏自个儿来。 当然贾琏也是很乐于操持这等事情的,一脸期盼兴奋的连连点头,就差点儿拍胸脯了。 再怎么这也是一项营生,经办起来,那也有一大堆得靠着自己挣钱拿钱的人,这份权力可比在贾府里边为了从公中里弄点儿银子要舒爽多了,所以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诚不欺也。 见王熙凤此时脸上却露出一抹犹豫神色,冯紫英见状便问道:“怎么,二嫂子这边还有难处?” “不,也没甚难处,……”王熙凤迟疑了一下,又瞅了贾琏和平儿一眼,才一咬牙:“铿哥儿,你也不是外人了,二嫂子就再问一句,你估摸着这桩营生须得要多少银子来垫着,又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收回来?” 冯紫英砸了眨眼,立即明白过来,“二嫂子莫不是……” “不瞒你说,现在府里公中银子困难,每月须得要开支也如流水一般,嫂子虽然管着公中,但是也知道这要抽出来太多,怕是有难处,所以嫂子也在琢磨该怎地来办,你给嫂子漏个实话,日后嫂子不会忘了你的好,……”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凤姐儿看来是想要避开贾家,自个儿来赚这笔银子了,贾琏不必说,是她男人,这平儿也是她贴身丫鬟,当然不虞泄露出去。 不过这是贾家自个儿的事情,他也懒得多管,沉吟了一下便道:“小弟估摸着哪怕是咱们只拿得到部分活计,那至少也得要七八万两银子吧?没准儿要十万两银子也不一定,至于说什么时候能抖落出来,要看户部和皇上内库情况,但我估计这也就是前期打个底儿,真要修好,那没几年肯定不可能,所以估摸着又是半年左右时间就能有个回笼。” 这话一出口,让王熙凤和贾琏都倒吸一口凉气,而旁边一直不做声的平儿也忍不住捂住嘴。 七八万两银子的投入垫资,这就有点儿惊人了,一旦砸进去周转不出来,这对谁都是一桩大事儿。 七八万两银子对贾府来说肯定能拿得出来,但是你要说拿出白花花的银子来做这个营生,那就不简单了。 这每月固定开销,数百号人每月的月例钱,日常吃穿用度采买,那是样样都离不得银子的。 就这样府里边还经常拆东墙补西墙,每次让人去当铺里抵当周转时原来还遮遮掩掩,现在都认熟了,也没人在意什么,这京师城里这等富贵人家支应不起的情况多了去,见惯不惊了。 王熙凤微微色变,一时间没有作声,贾琏也明白凤姐儿的心意,也不好做声。 好一阵后,王熙凤才点点头:“嗯,铿哥儿,此事便说到这里,嫂子再琢磨琢磨。” 冯紫英也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桩营生是肯定要做的,但如何来做,估计这女人还得要回去好好想一想,最好能让这些银子落到她自个儿腰包里去。 女人们都注意到了王熙凤从转回来之后就显得心神不宁,连带着对烧香祈福都没了兴致。 李纨很好奇这凤姐儿是去和贾琏、冯紫英说了什么之后就变得这般模样了,便拜烧香都是心不在焉的,若非平儿提醒,险些就要跌个大筋斗。 心不在焉的除了王熙凤还有林丫头。 二嫂子回来了,但是冯大哥却不见踪影,紫鹃也没见人,这让她有些烦躁。 还有这探丫头,又开始左顾右盼的盯着自己了,这让她心里更是发慌,万一冯大哥来了,这丫头又赖在身边不走呢? 总算是把贾琏和卫若兰、韩奇三人凑合在了一块儿,为了共同的“赚钱大计”,三个人开始进入了实质性的磋商中。 当然日后还需要具体细节上的商量,但这第一次肯定需要就一些大的框架说到一条路上。 终于看到了紫鹃的身影,然后悄悄过来在自己身边小声道:“冯大爷在那边松林边上,礼物都拿出去放在车上藏好了。” 丫头终于舒了一口气,点点头,然后这才走到李纨边上:“大嫂子,我出去方便一下,紫鹃陪着我。” “唔,快去快回吧。”李纨也没在意,反正就在这玉皇殿和三清阁之间,“若是我们不在这里,便在上边的三清阁,紫鹃,小心侍候着,要不让探丫头和你们一起吧。” 林黛玉脸顿时一苦,有心想要拒绝,但是探春早已经过来攀着她的手:“好啊,大嫂子,我和侍书守着林姐姐,保证不会丢。” 林丫头一口气堵在胸中,冷冷的扫了探丫头一眼,“不用,我和紫鹃就行。” “林妹妹,今日里烧香人太多,还是多两个人陪着更好。”李纨也不放心,林丫头是找的她,若是找凤姐儿,她也懒得操这个心,可既然找了她,她就得负责。 见推不掉这个黏着自己的拖油瓶,林丫头也只能恨恨的吞下这口恶气。 好在他也知道今日这情况冯大哥说得要陪她一天本身就是安慰她的话,孤男寡女怎么可能陪着一天? 好在冯大哥已经把礼物送到了,而且紫鹃还说是藏好了,看样子应该是个令人期待的东西,她心里也要舒服许多,看探春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安慰,起码这礼物只有自己有,冯大哥总不会给你也送礼物吧。 看见林丫头旁边又有探丫头,冯紫英就忍不住好笑。 看来这探丫头还真的成了林丫头的克星了,始终甩不掉,走到哪里两人都黏在一块儿。 不过看林丫头的脸色虽然不好看,但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估计还是紫鹃和他说了自己的礼物已经送到了。 “冯大哥,你也在这里?”探春又抢先道,话一出口才觉得好像自己又抢了林姐姐的戏,赶紧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不再说话。 林丫头心里总算是了顺了一口气,白了一眼缩在一边不吭声了的探丫头。 这探丫头总还是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不知道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儿? 林丫头脸上露出幽怨夹杂傲娇的表情,“冯大哥,你也来了?” “是啊,和琏二哥约好谈事儿,说正好要到白云观一游,没想到琏二嫂子把你们这一大帮子人都带来了,是不是替你们放风来了?”冯紫英逗乐。 林丫头立即蹙起眉头,“什么放风,这么难听?二嫂子也是觉得这春假老在府里也不好,所以来烧香祈福,保佑我们今年一年平安,……” “那我怎么见你连玉皇殿都没进啊,就在门外盘桓?”冯紫英一句话点穿,弄得林黛玉大窘,探丫头也在一旁捂嘴偷笑。 紫鹃和侍书也都把扭到一边,免得林姑娘太过害臊而发怒。 林丫头粉靥一红,羞不可抑,但仍然强自狡辩:“冯大哥胡说!这玉皇殿人太多,人家是打算去上边三清阁烧香祈福的,……” “哦?看来林妹妹是觉得三清阁比玉皇殿更管用,……”冯紫英不敢再逗对方,再逗下去丫头可能就要变脸了,“行吧,既然你们要上三清阁,那我们走这边,我送你们上三清阁,顺带陪你们说说话,三妹妹,你和侍书走前边儿,前日里贾先生还在问我见到林妹妹没有,要我带几句话给她,让她没事儿还是好好读读书,……” 乙字卷第八十八节知心丫头第一更 探春有些不高兴,但是也知道这个时候是断断不能拂逆了冯大哥意思的,否则回去之后林姐姐是肯定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了,乖乖的点头,招呼侍书走在前面。 她也可以肯定,这肯定是林姐姐那一日提的要求,所以冯大哥才会替林姐姐想出这么一出来。 她担心林姐姐是不是有些恋上冯大哥了,那宝二哥怎么办?但她又觉得好像又和那些才子佳人话本里说的不太一样诶,冯大哥对林姐姐的态度更像是大哥哥对小妹妹的样子。 怀着这种复杂的心绪,探春纠结的带着侍书走到了前面,但是她又不愿意离太远,就这么在前面十来步远,有一步没一步的,连带着情绪都有些低落下来了。 连身旁的贴身丫鬟侍书都觉察到了小姐心情的变化,“小姐,婢子觉得那位冯大爷其实还是挺喜欢和您说话的,嗯,我看林姑娘就很少和冯大爷说那些话,而冯大爷和您上次说起什么朝贡海贸什么的都是兴致勃勃,……” 侍书的话一下子就说到了探春心里边儿。 冯大哥还真的挺喜欢和自己说话的,自己那么问,换了别人,肯定早就不耐烦了,但是冯大哥却很耐心的一一替自己作答,那一日若不是林姐姐犯了小性子,只怕冯大哥还会和自己说许久呢。 看见自家小姐脸色又由阴转晴,侍书也舒了一口气。 自家小姐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她侍候了几年也早就摸透了她的心思,做什么事儿都希望做得最好,只可惜没能投胎到太太肚里,姨娘却是一个不省心的主儿…… 侍书又看了一眼后边那个故作矜持林姑娘眉目间遮掩不住的喜悦,心里也有些遗憾。 这林姑娘倒也是个冷脸热心刀子嘴的好人,和小姐也挺处得来,比起二姑娘和四姑娘来,小姐显然更喜欢和林姑娘待在一块儿,唯独就是因为这冯大哥才闹了生分,也不知道她们俩这对冤家啥时候才能不这么斗气。 林丫头自然想不到走到前面的主仆两都在琢磨自己,此时的她正处于心情最高兴的时段。 “这么说宝玉之后就真的要准备发奋读书了?” “哪有的事儿?”林丫头瘪了瘪嘴,“我就听那袭人晴雯再说宝二爷回去之后点了两天蜡烛苦读,第三天便伏在桌上睡着了,她们进去看的时候,不知道也睡着了多久,这才赶紧替他披上衣,让他赶紧上床睡,他还在那里嚷嚷说要继续读书呢,……” 一句话把冯紫英和旁边的紫鹃都逗笑了,冯紫英忍不住敲打丫头:“这等话你可别去乱传,让宝玉听见,只怕心里又要记恨你了。” “记恨就记恨呗,我才不惯着他呢。”丫头傲娇的一耸琼鼻,“不想读书就不想读书呗,那也用不着装样子啊,到时候给舅舅舅妈那么大希望,结果却又不了了之,岂不是让舅舅舅妈失望?没有一点儿定性毅力,怕就不是读书了,做啥事儿恐怕都难,我看还不及那环哥儿有血性呢。” “啊?”冯紫英吃了一惊,怎么这丫头还对环老三有好感?“环哥儿又怎地了?” “那后房前几日里给赵姨娘那边送菜,怕是先替其他房送了,便有些凉了,那赵姨娘吃了便有些凉胃,那环哥儿便去后房闹了一场,结果被太太给罚跪了,说不知道体恤下人难处,日后怕是伤了人心,没人愿意干了,连带着赵姨娘也吃了一顿排头。” 林丫头没说,倒是紫鹃在一边小声解释了。 不用猜都能想得到这多半又是王夫人联手王熙凤在拾掇赵姨娘了。 这赵姨娘好歹也是半个主子,还生下了环老三和三丫头,这厨房里送饭菜除了几个正经主子外,也就该轮到她了。 便是天气原因真的凉了,那也该替她重新热了送去才对。 这般事情只能说厨房做得差了,若是发生在冯府,那这厨房里就要有人吃罪不起了,未曾想到王夫人和王熙凤却是护着厨房把赵姨娘和环哥儿给修理了。 当然也不排除那赵姨娘作妖找事儿,那又另当别论。 什么伤了人心没人干了,那都是废话,每年想着卖身进贾府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哪个敢和府里主子顶着干?便是赖大赖升吴兴登之流也没说敢和主子叫板的理儿。 贾府里边的仆役丫鬟再说没身份地位,受压榨歧视,但是你要和饭都吃不起,卖儿鬻女析骸以爨的生活相比,那就是天堂了。 北地这一二十年间水旱蝗灾不断,尤其是旱灾连连,一遇这等年头,这山陕和北直隶加上河南山东便最容易变成流民游荡之地,而这京城自然是首当其冲。 那时候卖身为奴已经不是卖身为奴了,只要能给口饭吃,管你男女老幼,只管如牲口一般牵走便是。 便是那江南胜境之地,虽说相对好一些,但朝廷赋税十之七八皆集于此,可以说北边不好过的同时,南边也一样不会好过,加征各种税赋,江南都是首当其冲,到那时候卖妻鬻女一样不可胜数。 这大周朝啥都缺,就是不缺人,啥都越来越贵,就是人命越来越贱。 云裳和瑞祥乃至宝祥都是前几年冯家在大同时直接捡来的,拿云裳自己的话来说,她便完全记不起自己父母啥样了,只知道四岁那年被父母直接丢到了冯府门口,知道冯府大小夫人心善,不会饿死人,便被府里捡了进来。 这等小孩子许多府里白送都不愿意要,一来年龄太小不易养活,二来还要四五年之后才能干活儿,还得要人教,花费太大。 可对贫寒人家来说,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若不是的确过不下去了,又有几个愿意把自己孩子送人? 看看这京师城里一场大雪下来,每天拉出城的尸体,一条芦席一裹便是一个,城东城南的乱坟岗子随便刨一个坑,就能丢下去好几具,这还是景气年间。 遇上兵荒马乱起匪闹响马年间,那人命更是如草芥,路头田边,随处可见,便是锥成肉泥被人吃了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当然这是这个年代,换了前世,冯紫英自然懒得多想。 “看来这贾府也是难管啊,紫鹃,林妹妹这边没事儿吧?”冯紫英自然管不了那么多,这府里,他就管林丫头就行了。 那赵姨娘本身也不是省油的灯,而且还有贾政宠着,纵然在王夫人这里吃了亏,也总能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小姐这边没事儿,咱家小姐也不是那般过于讲究的人,再说了,好歹也还有老祖宗和琏二嫂子关照着,倒也没人挑事儿。”紫鹃微笑着道:“所以冯大爷尽管放心。” 紫鹃这话一出口,冯紫英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有点儿什么企图似的,而林丫头就觉得脸一热,忍不住就想去扭紫鹃的胳膊,而紫鹃也笑着躲开。 见林丫头和紫鹃打闹起来,冯紫英心情也轻松下来。 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看见林丫头心情好,自己就能放松不少,看见林丫头蹙着眉,便觉得不舒服,这莫不是看《红楼梦》印象对林丫头蹙眉这个动作太深? “对了,冯大哥,爹爹也来信了,还说起你,说日后定要重谢,只是他现在走不开,……”林丫头想起什么似的,赶紧道。 “那倒不必了,本来就是举手之劳,日后若是有机会去扬州,倒是要拜会林叔父。”冯紫英笑了笑,“再说了,我们算一算好像也算是乡人,我们冯家祖籍也是苏州府的,林妹妹也是吧?” “人家早就知道了。”林丫头又撇了撇嘴,“冯大哥这会儿才来说。” “哟,那倒是冯大哥的不是了。”冯紫英觉得和这丫头说话很轻松愉快,前提是这丫头别耍小性子,“对了,明后日张太医便要过来,到时候我讨要一个将养身子的法子,你和紫鹃都可以习练着,对你身子骨有好处。” 林丫头又忍不住耸了耸琼鼻,显然是有些不以为意,或者觉得冯大哥那些法子都是些不中用的,但冯大哥一番好意,她却不能拒绝。 那三清阁在后端,沿着山势往上走,也须得要时间,冯紫英就这么陪着林黛玉主仆二人一边说笑着一直走到了三清阁边儿上,这才又和探春主仆汇合。 此时的林丫头已经心宽气爽,也就不介意探丫头和冯大哥说话了,傲娇的带着紫鹃走到了另一边去。 也轮到探春又和冯大哥很是说了一阵,这才算是把这桩事儿了结。 倒是李纨看到冯紫英和林黛玉、探春四人一起上来,略感诧异,冯紫英见礼之后也解释了几句,说自己素来仰慕三清,所以也要来拜一拜,才把这俏寡妇给糊弄过去。 不过看到这俏寡妇欲言又止的模样,冯紫英也有些诧异,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和这俏寡妇还有什么共同语言,贾府再有什么事儿,也轮不到她和自己来说才对。 乙字卷第八十九节借一步说话为乾坤正气盟主加更 似乎也感受到了冯紫英目光里探究的神色,李纨脸也微微一红,但迅即有鼓足勇气,“铿哥儿,可否借一步说话?” 冯紫英更讶异了,这俏寡妇要干啥?这可是在三清阁外,大庭广众之下欸。 但不得不说这俏寡妇的确保养得相当好,这打扮浓淡适宜,清爽宜人,让人见之忘俗。 想一想也是,这贾兰也不过五六岁,她嫁给贾珠时大概也就十四五岁,十五六岁就生了贾兰,紧接着贾珠便病殁,算下来这李纨也不过就二十一二岁,要论年龄估计也就只比王熙凤大上两三岁而已。 既然人家提出来了,冯紫英自然不能拒绝,而且他也不相信这女人能有什么花样。 《红楼梦》书中可是评价她心如槁木死灰,但现在看对方的模样,倒也不像是那种暮气沉沉心如止水的情形。 冯紫英点点头,李纨也就往外走了几步,其实也就隔着几个姐妹不到十步远,稍许拉开了一些距离罢了。 林丫头和探春虽然也有些惊异珠大嫂子如何会找冯大哥说事儿,但是想想现在冯大哥在外边能耐名声都极大,琏二哥和琏二嫂子不也一样要主动找他说事儿,也就释然。 “铿哥儿,其实妾身就是想问问我家兰哥儿读书的事情,我家兰哥儿今年都六岁了,只比他宝二叔小四岁,去年我便已经让他开始读书识字,现今府里如果要请塾师开族学,我也有意让兰哥儿去读书,这是妾身想要问问,这兰哥儿一直在这族学里读书是否合适,将来我是想要兰哥儿去考秀才的。” 李纨的话让冯紫英恍然大悟,原来这俏寡妇这是在为她自己儿子考虑了,显然有些不太看好自家小叔子这一会读书,连带着对着族学也有些担心了。 “珠大嫂子,这事儿可能您要问问政世叔才是,我是觉得,这族学也好,塾师也好,这都不是最重要上的,关键是这族学办起来,塾师请来了,这读书还是要讲规矩守纪律的,关键还是在个人,当然我也承认这学风很重要,所以还得要政世叔下决心,让塾师把这族学管严管好,……” 李纨明白了,看来这位铿哥儿也一样对自家小叔子读书没多少信心,只是一味强调自家公公要严格认真的对待读书这事儿,可如果小叔子真心不想读书,那公公还能管得住?婆婆和老祖宗还站在后边儿呢。 轻轻叹了一口气,李纨很随意的抹了抹耳际乌发,脸上掠过一抹愁思,“就怕塾师管不住宝二叔,结果弄得大家都……” 李纨没再说下去,但是意思却很明白,冯紫英也很无奈,这却不是自己能管的事儿了,纵然是贾兰是个读书料子,那要去书院读书,也得要十三四岁去了,便是自己能出面帮忙说一说,起码你也得要有自己这个年龄才行啊。 “珠大嫂子,我觉得呢,兰哥儿现在还是太小了,不必太过苛责,我的意思是,读书不一定要读多少,但是一定要把规矩兴好,培养他的脾性习气,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至于说读书日后还有的是时间,等到他八九岁来读其实都来得及,关键在于就是要成好的习性习惯,不能娇惯纵容,这对他以后一辈子都有莫大的益处,……” 看着冯紫英诚挚的面孔和很坦率的话语,李纨也是心中一动,对方说的很有道理,读书时间还长,但若是性子养坏了,那就没救了,就像自己小叔子一样,当然这话对方没说,自己自然也不会点明。 看见李纨点头,冯紫英又道:“还有,就是兰哥儿的身子骨还是最重要的,他现在年龄太小,还是要小心将养,日常可以多让他跑跑步,走走路,早上可以早点儿起来活动一下,晚上早点儿睡,别熬夜,他现在这个年龄不合适,……” 一番话说得李纨连连点头,一股子暖意也在心中汩汩流淌。 难怪这冯家大郎在外边偌大名气,不但文武双全,而且这般善于为人处世,如何能不受人喜欢? 听说公公婆婆有意让三丫头和冯家联姻,只是现在双方年龄都太小了一些,所以尚未有定论,不过在李纨看来,三丫头固然很不错,但是可惜在出身上欠缺了一些。 这庶出在很多人家心目中还是难以逾越的界限,而且现在贾家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名门望族,武勋出身现在也远不及四五十年前那么吃香了不说,而且整个贾家也没个像样的顶梁柱。 冯家虽然也是武勋出身,但是冯家大郎若是考起了举人,那便是脱胎换骨不一样了,只怕这桩婚姻就难了。 想到这里李纨也只能是在内心深处有些替自己小姑子遗憾。 若是明年对方秋闱未中,倒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让三丫头结这个良缘,但若是中了举,怕冯家那边就不会答应了,总不能让荣国府家的小姐去给人当妾吧? 只是盼着人家科考不中,好像有些不太厚道,李纨内心也有些羞愧。 见这俏寡妇神色复杂变幻,冯紫英还以为对方是在替她家贾兰担心,便又道:“若是日后兰哥儿有些读书本事,小弟倒是也可以替兰哥儿替书院那边打个招呼,若是找不到合适的推荐人,小弟也能替兰哥儿寻个合适的荐人。” 一听这话,李纨大为感激,连整个面部表情都生动起来,想要说一番感谢的话,又觉得好像有点儿太过简单了,这份忙可不谓不大。 虽说那也是六七年后的事情了,但以对方大人大面,说了这话自然不会不认,若是日后能得对方帮忙,让兰哥儿去青檀书院读书,那便是考中举人和进士都是希望大增了。 李纨也不求自家儿子有多大出息,他爹考了个秀才,只要兰哥儿能更上一层楼,考中个举人,那边是她最大心愿了。 见李纨的表情,冯紫英便知道对方意思,赶紧摇手:“珠大嫂子,不必如此,都属通家之好,老太君也说她都是抱过我的,何分彼此?只要能帮得到的,小弟肯定帮忙。” 对方如此一说,李纨心中感激不尽的同时也知道再说些感谢的话就有点儿虚假了,只是琢磨着日后怎么来还这一份情? 以冯家现在的情形,人家只怕比贾家现在还要好过,送些一般的金银或者其他物事没地显得俗气不说,弄不好要让人家不悦,所以倒是需要好好想一想。 “大恩不言谢,那妾身就替兰哥儿谢过铿哥儿了。”李纨姗姗一福。 冯紫英赶紧回礼,这才和对方一起走过来。 林丫头和探丫头虽然人站在三清阁大门这边,但是目光其实一直瞟着这边儿的,对珠大嫂子和冯大哥说话内容她们也是很感兴趣,不过都很知趣的没多问,这点儿人情世故两个小丫头都还是有的。 王熙凤见到冯紫英也到了三清阁这边,倒是有些意外,但又见到贾琏并未跟着回来,也估计贾琏应当是在和卫若兰和韩奇商量正事儿,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来,“铿哥儿,借一步说话。” 又是一个借一步说话! 冯紫英有些头疼,都是些贾府里边的破事儿,却都要找自己拿主意?莫非都把自己当成了贾家的族长不成?那该是贾珍才对。 好事儿轮不到自己,这些破事儿却要来找自己讨主意,只是他却无从拒绝。 “二嫂子,想好了?”冯紫英知道对方在烦恼什么。 “铿哥儿,你这也是给嫂子出了道难题,让嫂子纠结啊。”既然都是搭伙做营生的了,王熙凤也就没有那么多客套,笑吟吟的道:“就咱们俩在这里,嫂子也不瞒你,府里边支应困难,嫂子想在你们冯家借点儿银子怎么样?这利息按照时下规矩算就是了,你也别算嫂子太高,日后嫂子有什么好事儿也会想着你。” “二嫂子,这借银子的事儿怕是不该和我说吧?我哪里做得了主?你该去和我娘和姨娘商量才是。” 冯紫英早就预料到这个情况,又不想让贾家公中沾手,想要自己独谋此事独享此利,但是自家有没有那么多银子来垫着,这凤姐儿可还真的是打得好主意。 而且这名义上是借银子,那就是要占冯家便宜,要借银子哪里借不到?只要你给息给足,就凭琏二奶奶一张脸,三五万两银子根本不在话下,找自己打主意无外乎就是琢磨着要以寻常利息,也就是低息借钱,谁还不知道这里边的猫腻? “铿哥儿,我知道你们家里你母亲是不怎么管这些事情的,你是你姨娘一手带大的,你姨娘也最疼你,你姨娘也管着你们府里银子,而起你们家也不比我们贾府,归根到底都是你一个人的,所以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你去和你姨娘开个口,她难道还不允?” 王熙凤对冯家的了解还是让冯紫英吃了一惊,这女人居然对自己家了解这么深? 乙字卷第九十节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一下王熙凤全身上下,冯紫英这才慢悠悠的道:“没想到二嫂子对我们冯家情形了解得这么仔细啊,不过这银钱上的事情,而且也不是三五百两银子的事儿,若是三五百两,小弟也就替姨娘做主了,我想二嫂子这一借怕是上万两吧?你觉得我姨娘敢不经过我娘就借出去?小弟也没那么大面子啊。” 冯紫英这话也说得情通理顺,再说他现在声名在外,但是这涉及到银钱的事宜,他也就还是一个孩子了,家里的这些事情恐怕还轮不到他拍板。 而且哪有上万两银子的事情一个姨娘就能拍板的? 想想也是,换了在贾府,别说上万两银子,怕是几百两银子也轮不到赵姨娘来做主。 就算是她王熙凤,要动用公中上万两银子,那也一样要向姑母报告,若是私下挪用,那一两个月或许蒙混得过去了,时间长了,那就得要有个说法。 而且一旦事情泄露,那就算是姑母也保不了她,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敢冒险,须得要另寻他途。 王熙凤也没想到这冯大郎是如此刁滑,话说的滴水不漏,心里也是暗恨。 据她所知,这冯大郎在冯家是说得起话的,冯唐不管这些事情,大段氏也少有过问,基本上都是小段氏在做主,就算是这等事情要过大段氏,但只要是小段氏允了,基本上就没有问题。 而小段氏对冯紫英是宝爱得紧,简直就如同亲生儿子,只要是冯紫英开口,基本上是没什么问题的。 “铿哥儿,你也莫在嫂子面前打马虎眼儿,嫂子可是好生了解过你们冯家情形的,你们家名义上说是你娘为大,但是大小事务都是你姨娘在做主,你若是说句话,你姨娘是铁定要允的,嫂子开个口也不容易,就一句话,你答应不答应?” 见对方一双丹凤眼圆睁,紧裹在灰鼠皮褂披风下的妖娆身子又开始急剧起伏,猩红的樱唇银牙紧咬,显然是有些动气了。 冯紫英也觉得头疼,这等事情他是真的不想去掺和,未曾想要帮贾琏一把,还要帮出祸事来了,看样子这营生就算是赚到的银子,估计贾琏怕也沾不了多少,都得要进了这凤辣子腰包。 “二嫂子,你这就有点儿强人所难了吧?”冯紫英也不着急,不紧不慢的道:“你有难处,那谁家没难处?再说了,这营生我也是好心好意觉得琏二哥和您是个热心肠,肯帮人,才愿意拿出来与你们搭伙,怎么地却成了我的不是了?二嫂子是觉得我们找不到其他人合伙不成?这京师城中恐怕也不只王侍郎才能办得成事儿吧?” 王熙凤脸也是一红,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不地道,可眼见得这样一笔银子眼睁睁的赚不到自己包里来,她就是一百个心里不舒爽,非得要把这笔银子弄到自己怀里来才行。 冯大郎没把话说死,那就说明有戏。 甭管用什么招数,总归要把这事儿给办下来,哪怕是耍横耍赖都行。 反正她一个妇道人家,在这些大老爷们儿面前也不在乎啥面子不面子的,晾他冯大郎也不会把这等事情拿出去乱说。 再有面子,没了银子,那就是连里子都没了,还在乎面子? “铿哥儿,你也知道嫂子现在在府里边不容易,你就帮嫂子一把,嫂子定然会记得你的好,日后有什么好事情,嫂子定然会有所回报。” 王熙凤又换了一副表情,嫣然一笑百媚生,甚至连腰肢都扭了一扭,那风骚入骨的媚态难道不知道对自己这种人有多么大的杀伤力么? 冯紫英心中一阵狂跳,连呼厉害,下意识把目光别开。 难怪贾蓉被他迷得不知所以,贾瑞(不是老瑞)更是愿意为她而死,这份勾魂荡魄的本事,估摸着像林丫头和云裳怕是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一动作带来的杀伤力,在看到冯紫英那不自在的神色,王熙凤更是暗自得意,没想到自己的魅力连冯大郎这等才十三岁的少年郎都招架不住,这更让她对此事平添了几分自信。 “怎么样啊,铿哥儿,愿不愿意帮嫂子这个忙啊?嫂子今儿个就赖上你了,你走到哪里,嫂子都得要赖着你。” 冯紫英觉得再这么下去恐怕自己不是出丑就是出事儿,自己还是太嫩了一点儿,要和这种结过婚的妇人玩不要脸,你真的玩不过。 赶紧一拱手,冯紫英既然决定了,便不再拖泥带水,“嫂子,小弟服了,您这耍赖的本事真要人来比,小弟也是自找苦吃,不过话说在前面,就两万两银子,多了没有,一切都得要按照规矩来,你让平儿姑娘来办也行,自己去也行,找我家姨娘,……” 几句话说完,冯紫英半点不耽搁,扭头就走。 只剩下王熙凤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冯紫英背影格格娇笑不已,这冯大郎可真的是有意思。 ******* 待马车回到府里边,黛玉便拉着紫鹃下车,趁着别人不注意,黛玉给紫鹃使了个眼色,然后径直拉着探丫头的手就往里走。 探春也没有反应过来怎地林姐姐一下子又对自己这般热情起来,很有些受宠若惊,赶紧牵着林姐姐的手跟着走进去。 这边紫鹃等到人都走到差不多了,这才从车上拿下两个木夹子,径直回了小院。 好一阵后,总算是把探丫头给绕晕了送了回去,黛玉才匆匆跑回自己小院里,“雪雁,把门关上。” 直奔进自己卧房,看见紫鹃呆呆的坐在锦凳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桌上支起的两个木板夹。 这是冯紫英自己亲手制作的两个版画框,其实就是用四个木条用榫结构将其与一块木板结合起来,将那张画纸镶嵌在其中,然后栽在木板背后做了一个简易支架。 是两幅画。 冯紫英在画完了那副以在临清印象为模板的画像之后,又觉得还不够满意,所以再替云裳画完之后,又重新以那一日在贾府里看见林丫头独坐在红楼群芳中孑然独立的模样画了一副。 “怎么了,紫鹃?”还没有来得及看见两幅画,却看见紫鹃那呆呆的模样,黛玉倒是被吓了一大跳。 “没什么,小姐,您瞧,这是冯大爷画的吧,画得真好,简直太好了。”紫鹃话语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味道,感慨,感触,感喟,目光里也多了几分迷离。 若是哪个男人肯替自己画这么一副画,只怕自己也要为之迷醉吧。 黛玉的目光一落在那两幅画上,目光便深深的陷入了进去,无法自拔。 第一幅画便是以林黛玉在临清第一次见面是的表情和打扮画的,但是背景却已经变了,变成一条林荫小径上,林黛玉独自徘徊在小径上,混合了胆怯羞涩和一抹惊吓之后的神色,活灵活现,黛玉仿佛看到了那一日真实的自己。 画面一侧用炭笔写着一行字,“小园香径独徘徊。” 黛玉自然知道这是谁的词,北宋晏殊的,但用在了这里,却让黛玉多了几分莫名的温情。 艰难的把目光移到了另外一幅画上,这就更让黛玉难以自拔了。 只是黛玉单单独独一个人坐在锦凳上,一袭绣袄,披风斜披,目光温润沉静,但是又带着几分清冷独立,仿佛周围没有任何事物能让她动心。 这幅画简直要画到自己心里去了,黛玉痴痴的看着这幅画,冯大哥为什么就这么懂自己呢? 人像一旁依然有两句词,“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冯紫英要自己写诗赋词是肯定不行的,但是找两句应景的诗词却也不难,好歹也是读过大学的人,所以也就选了这两句北宋诗词大家众所周知的词句来应景。 他没想到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杀伤力对一个女孩子会有多大。 这一刻,丫头心都要醉了。 看见小姐就这么痴痴的坐在锦凳上呆呆的看着两幅画,半晌不做声也不动,紫鹃反而被吓住了,这画怕是真的有魔力,先前自己看到时不也是迷醉其中么?现在轮到小姐那就更不用说了,这本来就是冯大爷为小姐画的,难怪小姐如此着迷。 可是小姐身子本来就单薄,要这样岂不是要出事儿?她赶紧小声呼唤:“小姐,小姐!” “啊?!”丫头终于从沉迷中惊醒过来,紫鹃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要去把画收起来,“小姐,这画我还是收起来吧,日后想看的时候您再拿出来就行,……””别,就放在这里,今晚我想好好看看。”丫头赶紧制止,自己小心的去拿着画夹,爱不释手的放在面前,目光落在其上,又无法离开。 紫鹃心里暗叹一口气,冯大爷这么一出可真的是把小姐给害了,侍候了小姐这么久,她太了解小姐性子了,真真死心眼儿,这样子若是冯大爷日后不娶小姐,只怕小姐只有……,想到这里,紫鹃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敢往下想。 :。: 乙字卷第九十一节早有准备 冯紫英回到家中便径直禀明了父亲。 建陵一事,冯唐自然知晓了,但是冯紫英却知道以老爹的政治敏锐性完全意识不到这其中的深层次含义。 冯唐还只是觉得可能就是皇上御极了,毕竟也是快五十岁知天命的人了,修陵也很正常。 只是现在朝廷财力枯竭,如何来修?若是全数由内库拿出,皇上愿意么?天下也没有修陵全数由皇家内库出的道理,那要这户部何用?皇帝当得还有多少意义? 这些问题在冯紫英卡那里都是次要的,轮不到外人来操心,冯紫英关注的是这皇上一旦有动作了,这说明未来几年里,皇上未必会一直镇之以静了,多少也会有一些回手来反击了。 当然,从现在的情形来看,皇上还是比较克制的,而且采取的动作也都属于意味深长的高层次举措,这更加深了冯紫英不看好义忠亲王那边。 大势在皇上这边,只要一直这样下去,那便只会越来越稳。 甭管太上皇身体再好,顶多也不会超过十年,没听说过哪个太上皇退位之后还能垂帘听政十年的,真要有,那才真的是妖孽了,比自己还妖孽。 可以说除非太上皇亲自上阵,不管不顾的乱来一把,义忠亲王几乎没有多少机会再翻盘了,这是冯紫英的判断,当然这未必能获得其他人认可,尤其是那帮还觉得太上皇意犹未决的勋贵们。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皇上熬不住了,不愿意一直陪着太上皇和义忠亲王这么熬下去,想要搏一把一举夺权。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毕竟皇上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如果他觉得自己父皇身体太好,自己甚至可能还熬不过父皇,没准儿就要生出铤而走险的想法。 如果出现这种情形,那反过来可能就是对义忠亲王大为有利了,毕竟仁孝治天下这是大周祖训,太上皇还在,而且把皇位传给了你,结果你还要来一出宫变,那变数就大了,尤其是文官群体恐怕是最不能接受这种的。 但冯紫英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除非皇上身体真的不太好。 想到这里冯紫英突然心中一寒,若是那太上皇真的一直很宠爱那义忠亲王世子,而皇上又知道这个情况,义忠亲王再能推波助澜的为自己儿子造一造势,那皇上还能稳得住么?他会不会担心自己熬不过父皇,而皇位可能会直接交到义忠亲王的儿子手里去,那可是昔日一直跟着父皇读书的钦定皇太孙啊。 若真的是这样,这个局面就真的难以确定了,也不能说人家这些勋贵们无脑了,人家也是有所倚仗的。 见冯紫英坐在那里,表情变幻不定,冯唐也有些诧异,这家伙怎么说着说着就突然走神了,而且好像是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情。 “怎么了,紫英?” “没,没什么。”想到这里,冯紫英定了定神,“父亲起复的事情进展如何?” “看似有些眉目,但内里还很复杂,弄得你爹都有些心灰意冷了。”冯唐迟疑了一下,“辽东那边倒是可以一试,但你爹我说实话不太有把握,而且那边军将爹也不熟悉,女真人现在小动作很多,李成梁现在年龄大了,可能有些吃不住劲儿了,但朝廷现在也还没有拿定心思,所以不好说。” 辽东依然是李氏家族的天下,这一点从大明变成大周,依然没有改变,这一点倒是让冯紫英很惊奇。 看来这李氏家族在辽东那边的影响力的确很大,李成梁诸子中也的确颇多英才,只是努尔哈赤现在率领的建州女真明显处于一个势力膨胀期,为何李成梁却看不到这一点?或者说看到了却不加以遏制?又或者是已经压制不住了? 对辽东那边局势冯紫英没有太多的情报资料研究,所以无从断言,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大周取代大明之后,起码这外部的历史大势似乎没有改变,甚至还有更糟糕的迹象,这就让人不得不担心了。 只是连自己老爹都没把握,冯紫英自然不敢去拍胸脯,老爹还是不能去冒险的,从感情和未来发展角度来说,都不能让他去冒险,有这样一个在军中人脉都不差的老爹,说实话,哪怕自己未来去混文官都更有底气。 真要运气背站错队了,双方也都能有一个照应,好歹不至于被一锅烩了。 冯紫英甚至都琢磨过,如果真的绕不开这个大漩涡,是不是可以考虑想办法去开辟东番,反正那里现在也还是处于一片荒凉,真要混不动,或者有生命危险了,奔着那里去也许还是一条出路。 当然这都是比较遥远的后话了,起码现在冯紫英觉得自己还算是沿着一条正确的道路再走,在永隆帝vs义忠亲王+太上皇的这一轮对决中,他暂时还是看好永隆帝的,至于说永隆帝会不会急于求成而走上不归路,那还需要观察。 “那爹,你这有眉目是指哪儿啊?”冯紫英当初就不太支持自己老爹去辽东,去不了大同,可以去山西,去榆林,但老爹嫌榆林远了,更愿意去山西镇,不过山西镇也一样很紧俏,没那么简单。 “山西镇怕是去不了,有人了,我争不过人家,可能我就只能去榆林镇了,而且榆林镇也都有难度,有人希望我暂时不要离京,再等等,或者就只能去甘肃镇和宁夏镇。”冯唐叹了一口气,“说实话,说实话,爹在宁夏镇和固原镇都有不少熟人和同僚了,要说去还更能适应,但是爹不想去,太远了,山西镇是最适合的,可去不了,还有就是榆林镇了。” “可是有人不愿意爹去榆林镇?”冯紫英脸色慢慢阴了下来,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张景秋何许人,王子腾又是何许人? 冯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现在兵部里边两方扯皮,萧大亨两头打滑,都不愿意得罪,在他身上也花了不少银子,也就得了一个不吭声的结果,现在就是张景秋和王子腾。 照理说王子腾应该是支持冯唐的,前期也的确是如此,包括去山西镇,王子腾都一度很支持,但是张景秋坚决反对,而且明确了人选,连王子腾都没有抵得住,这事儿就就黄了。 后来冯唐也意识到了在兵部,萧大亨不表态的情况下,张景秋的态度更重要,所以这段时间冯唐也通过各种关系疏通示好,总算是让张景秋口气有所松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榆林镇成为唯一一个比较好的选择,那边也基本上获得了张景秋的点头。 但是…… “不知道什么原因,王子腾却对为父去榆林镇不太愿意,也许另外有人找上了他,希望从固原镇调任榆林镇吧,也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冯唐淡淡的道:“他却说太上皇得知这一情况之后,感触很大,说不愿意看到冯氏一脉为大周效命多年,为父这么大年龄还要沦落到远走榆林,希望我留下来。” 冯紫英冷笑:“咱们冯氏一脉,两位伯父都为大周捐躯沙场,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朝廷多过问几句,怎地父亲要去榆林镇了,就有人来递话说不忍父亲远离了?那也好啊,不忍远离那让父亲去大同啊,去山西啊,宣府和蓟州也行啊,怎么却没半个人提起?” 冯唐叹息不已。 这个情况冯紫英早就有预料,自己父亲在这方面还是欠缺一些政治敏感性,王子腾支持自己去山西镇被张景秋否了,就以为只要说疏通好张景秋起码就能去榆林,却没想到你都和张景秋走到一块儿了,王子腾怎么看,他背后的太上皇这一党人又怎么看? 尤其是你还是武勋,是一直和他们在一个群体里的人,这等表现如果再有人在其中煽风点火,甚至可能被视为背叛。 自己去青檀书院读书就已经很招人眼目了,但这毕竟说得过去,是小一辈的事儿,而且也没说谁不能去读书科考,这本来也是大周朝廷所鼓励的,但现在连你冯唐都再开始向张景秋靠拢,这就不能不让人心存疑虑了。 王子腾就是其中关键人物。 可以说王子腾既是太上皇安排在军中的代言人,同时又是武勋体系的领头羊,甚至可能还牵扯着义忠亲王一党,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冯唐现在还不能成为这几个群体的眼中钉,他扛不起这份压力,甚至一旦被这几个群体联手针对,就算是他彻底投向永隆帝,永隆帝都还不敢接受。 可冯唐又必须要离开京城,否则只会在这潭水里越陷越深。 这也是为什么冯紫英要把王家拉进来的主要原因。 永隆帝也在拉拢王子腾。 那么冯家和王子腾眉来眼去就没问题,不过就是想要图外放捞个总兵当,去边地挣些银子罢了,当一任边地总镇谁不捞银子?不捞银子谁愿意去? 可以光明正大的把这个理由摆出来,这反而能让人放心。 怎么来勾连,这桩修陵营生,就是最好的引线。 “爹,这事儿我知道了,实际上儿子也早就有预料您这起复没那么顺当,我也有准备和安排。”冯紫英仰起头来想了想,“王侍郎那边,我来想办法解决。” :。: 乙字卷第九十二节扑朔迷离求月票 “紫英,恐怕没那么简单。”冯唐站起身来,走了一圈,沉吟良久,“节前我和王子腾见了一面,他话语中颇多回忆往事,但是我感觉他现在有些怔忡不定,嗯,说不出来那种味道,……” “爹,你什么意思?”冯紫英有些不解,这个时候还吞吞吐吐,一旦误解,那就真的是要人命了。 “我估计王子腾担心他的京营节度使位置。”冯唐目光沉凝。 冯紫英背心一寒,如果王子腾都开始担心这个位置了,那就意味着京师城里都该能听闻到隐隐的刀戈声和血腥气了,“爹,为何如此说?” “你应该知道咱们大周朝京营规制,京营节度使和兵部一位文官,嗯,尚书或者侍郎共同执掌三大营,名义上是武将为主,文官协理,但是大家都知道若无兵部调兵令,京营之兵不能轻动,除非紧急情况。”冯唐一字一句,宛如从牙缝中迸出。 “王子腾被破格提拔为右侍郎,而现在萧大亨是尚书,张景秋是左侍郎,理论上本该是左侍郎来协理,可萧大亨早就不管兵部之事,那就该让萧大亨专任刑部,让张景秋升任尚书,但皇上却一直迟迟未动,……” 冯紫英还是有些没听懂,这大周内部官制过于复杂,大小相制,文武相制,内外相制,这都是天家惯用之策,这是从制度上就是如此,他毕竟来这个世界时间还是短了一些,这大周内部很多约定俗成或者心照不宣的规矩,还是不太清楚。 见儿子迷惑不解,冯唐进一步解释:“张景秋不动,却又一直没有文官协理京营,而王子腾却已经兼任了右侍郎,那么就意味着王子腾不应当再在京营节度使位置上呆下去了,皇上内心怕是属意要换人了。” “换人?”冯紫英冷笑,“那太上皇怎么想?皇上敢这么做么?” “现在可能不敢,但迟早会走这一步,今年不行,那就明年,明年还觉得不合适,也许就是再等两年,总归是要换人的。”冯唐轻叹,“王子腾接受了右侍郎,就意味着他处于一个不利位置了,御史言官们会不断的上书弹劾不合规制,当然,现在皇帝会留中,甚至会下诏驳斥,还得要安抚王子腾,毕竟是他下的特旨,但王子腾能一直坐得住么?科道言官们,会放过他么?” 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明白过来了。 这是皇上要用科道言官来熬死王子腾了。 只要王子腾敢一直身兼二职,那这种弹章就永远不会停歇,而且还会从此事延伸到王子腾以前所有事情上去。 主动权永远掌握在皇上手中,甚至只要稍微风向一偏,你王子腾就该主动避嫌待勘了。 还说自己老爹不聪明,未曾想到老爹比自己看得还远。 这位永隆帝也不简单啊,轻而易举就让王子腾入了彀。 “那王子腾难道就看不出来这个圈套?”冯紫英反问。 他不相信王子腾会这么愚蠢,看不到这一点,那他就不配成为太上皇手中的王牌。 “谁说他看不出?”冯唐反问。 冯紫英又不懂了,既然看出了,为何却要去钻? “看出了又如何?他能不接受么?太上皇能不接受么?”冯唐再问:“这是皇上的示好之举,于情于理他和太上皇都不可能不接受!” “不是没免你京营节度使么?下了特旨,让你兼任,怎么,还不放心?至于说后来这些科道言官们要尚书弹劾攻讦,皇上会说我怎么拦得住?我不是留中了么?不是下诏驳斥了么?难道还能把他们抓起来下狱?你太上皇在位的时候也不敢如此吧,这可是大周朝始建便定下的规矩,科道言官就是干这个的,不平则鸣,不对就纠,……” 冯紫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真正的阳谋啊,你根本无从选择,只能入彀。 “再说了,王子腾没准儿就心甘情愿的入这个彀呢?”冯唐悠悠的再来一句,“难道他不知道太上皇是太上皇了,皇帝也一样需要他?” 冯紫英不寒而栗,自己还一直以为自己又先机大势,可以碾压这些人的智商,现在看来,哪有那么简单啊。 “爹,您的意思是……”冯紫英终于忍不住了,要这么稀里糊涂的翻来覆去折腾,他真的要被弄昏头了。 “爹没什么意思,爹一样看不懂这里边的情形,爹估计王子腾他自己现在都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甚至他自己都完全看不清楚形势走向,摸不准脉络纹理,所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太上皇的话他必须得听,但皇上的话他也不能违背,武勋们的意见他也得考虑,所以他也难。”冯唐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他现在估计也是焦头烂额,但是他却是没有退路。” 冯紫英明白过来了,现在是大家都看不清形势,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活,都在相互比划掂量,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才会形成这种混沌僵局。 唯一有些按捺不住,或者说觉得别无选择的变数就是义忠亲王了,但是太上皇、武勋集团会跟着他动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某件事情上会,也许某些事情上就不会。 “那爹,王子腾不让你去榆林镇,究竟是太上皇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或者他意欲何为?”冯紫英直入主题。 “太上皇什么时候记得起我冯唐?你大伯战死呼伦塞,你二伯病死大同城墙头上,他也没有记起过,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见的多了,也就麻木了。”冯唐冷笑一声,“王子腾也好,太上皇也好,我看怕是觉得京营节度使位置不稳,他们想要提前安排了。” “提前安排?”太复杂了,冯紫英真的对大周军制不太懂。 “简单说,京营节度使会同兵部文官掌管整个京营三大营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王子腾作为京营节度使统管三大营,其中五军营兵力最强,下设大将一人,副将二人,参将四人,游击四人,大将亲领兵一万人,副将领兵七千,参将领兵六千,游击领兵三千,但各不相属,只是在紧急情况下可由节度使授权大将临时负责整个营兵,神枢神机二营情况相似,但兵力只有四万人,也不及五军营精锐,但不设大将。” 冯唐简单介绍了一下京营兵制,然后才道:“王子腾如果将来真的坐不稳这个位置,而京营节度使这个位置又不能争取到一个他们信任的人,那这个五军营大将就必须要争取到,一旦危急情况下,大将获得兵部或者皇上诏令便可临时接管五军营,……” 冯紫英立即反应过来,“王子腾想让你担任这个大将?那绝对不行!” “爹不确定,但是有此可能,这个位置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坐的,爹大概算是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选之一吧。”冯唐叹了一口气。 冯紫英凝神苦思,如果王子腾有这个想法,还真的有些危险,这身陷在这等五军营中,弄不好就可能是直接要处于太上皇+义忠亲王+武勋群体vs永隆帝的风口浪尖上,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下,是绝不能卷入这里边去的。 但先前老爹也说了,王子腾自己现在都没有找准位置,都还没看清楚形势,还是有些犹疑不决,那么这也许会是一个机会。”爹,这件事情我来想办法处理,我觉得还是要从王子腾这里着手,你先前说他自己都还有些犹疑不决依据何在?”冯紫英要问清楚。 “他之前曾经和我提起过你的婚事,很关心,似乎有些希望贾家和我们冯家联姻,但是后来又没再提,所以我觉得他自己应该也是处于一种漫无头绪的状态下,……”冯唐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但这纯属我的一种感觉,……” 冯紫英点点头,有时候毫无理由的直觉往往就是最准确的,“行,那我要找个时间拜会一下王侍郎,也许能对他对我们冯家都有好处。” 冯唐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就松了一口气,仿佛儿子这么一说,这事儿就稳了。 这等感觉真的很奇怪,但是你却不得不承认,事情往往都能按照儿子预设的方向发展。 “紫英,爹其实也不想走太远,可留在这京城里委实太危险,所以还是得去,爹打算过了二十五便启程去山东,来回一个月,也就是二月末,应该差不多吧?” 看着架势冯唐还是差不多已经把兵部其他方面都弄得差不多了,萧大亨那边倒是简单,反正他那个兵部尚书也已经是临时性兼职了,墙头草,倒是张景秋那边如何打通的,冯紫英很好奇。 不过有些事情老爹显然不太愿意让自己知晓太多,所以冯紫英也就不多问,他相信老爹这么久来在自己一直不停的开导灌输下,应该明白那些是碰不得的底线了。 “嗯,差不多,儿子估计能行。父亲,总归这留在京中是不如在京外的,去榆林也好,山西也好,也就是苦了点儿,但您不也是苦惯了的人么?我觉着您在大同忙乎的时候,感觉气色还要比在京城里闲着好,没准儿您就是一个忙碌命呢。”冯紫英笑着宽慰自家老爹。 “唔,你这么说还真是,我都担心自己成日里现在这京城里陪着一帮琢磨人心思的人干熬会把我给熬出病来,你这么一说我还觉得我真该早点儿走了。” 冯唐深以为然,这呆在京中,每日里都要收到那么一两封帖子,不是这个要来拜会,就是那个的邀请,间或还有些来打抽丰的,这花销也不小。 只要自己一走,起码这家里就安生了,主人不在,也没几个不长眼的人还要来骚扰纠缠。 至于家中,看看紫英现在的表现,他毫不担心。 乙字卷第九十三节三尤 “紫英,那这贾王氏借钱又是怎么回事儿?”终于是把母亲和姨娘等到了,情况一说,立即就炸了营。 “这样做没道理啊,这不是拿我们的银子去赚钱么?这息怎么算?” 冯紫英苦笑,知道也瞒不过姨娘,肯定要问一个青红皂白,他倒也没有遮掩什么:“姨娘,这琏二嫂子是个不省心的,性子有些贪,不过她是兵部王侍郎的侄女,她姑母便是贾府王夫人,她现在在荣国府管家,借钱倒是没问题,看那样子估计有一些其他想法,无外乎就是像自个儿来挣这笔银子,大概本钱不够吧。至于利息,便按照通行市价最低的一档来吧。” “铿哥儿,你这倒是大方啊。”小段氏上下打量着冯紫英,“别是你有了其他心思吧?” 小段氏怀疑是不是冯紫英自己又看上了贾琏的妹妹了,先前冯紫英还在托自己来游说姐姐不要在贾家二姑娘事情上松口,怎地这才多久,铿哥儿又变卦了,居然和那二姑娘的兄长嫂嫂打得火热了。 “姨娘,您别误会,我哪里能有其他心思?不过我是觉得贾琏夫妇日后怕是贾府中的当家人,这里边还有王侍郎的关系,既然人家提出来了,为这二万两银子恶了关系不值当,总归人家是还得上的,无外乎就是些许利息花头罢了。” 冯紫英的话让冯唐也微微点头,他也是认可冯紫英这个观点的。 把老爹拉上,很多事情就要好说得多,这也是冯紫英的经验之谈。 ”而且,还不止这两万两银子。”冯紫英又淡淡的道。 “什么意思?”大小段氏都不明白了。 “她借两万,我给她五万,只算两万。”冯紫英平静的道。 大小段氏目光立即汇聚到冯唐脸上。 冯唐迟疑了一下,“紫英,必须得如此么?” “爹,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钱财是生外之物,咱们不稀罕这个。”冯紫英重重的点点头,“去榆林咱们不图挣多少钱,关键是能避开在京里,未来几年里能躲开这个火坑,对爹,对咱们冯家来说,五万两银子怎么都值了。” 冯唐心中微微一震,意识到某些东西,冯紫英却很平静的点点头,“爹,听我的,没错,咱不搅这趟浑水,这日后几年里,儿子还得要想办法让你不能回来,无论在九边那个镇,哪怕是去最远的甘肃镇,都不能回来,弄不好还得要使许多银子呢,但这银子得花!” 见父子俩打哑谜一般的对话,大小段氏都知道这恐怕是正事,都不敢吱声了。 这一个家庭,男人就是主心骨,只要有需要,别说五万两银子,就算是倾其所有,那也得要保证,这一点大小段氏还是分得清楚的。 这春假眼见着就这么如白驹过隙般,滋溜一下就过去了。 在准备前往书院继续自己的读书生涯之前,冯紫英也总结了从去临清到现在,也就是来到这个世间之后几个月里的生活,觉得还算是充实。 目标已经明确,前期风头太盛,那是迫不得已,但接下来这两年时间,明年八月的秋闱,后年初的春闱,都是重头戏。 他须得要丢开那些花活儿,老老实实沉下心来读书,考不过秋闱春闱,再有多大本事都是枉然。 前期的一些小目标小布局都基本完成,在书院里确立地位,逐步营建自己的人脉关系,这都在稳步推进当中,家中事情,父亲这边要搞定,还要去见一面那王子腾。 营生这一块上还慢了点儿,只能算是一个开局,还需要时间,但这不急。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他能理解,但最好不要太曲折,否则就有辱他这个“天纵奇才”的身份了。 ******* 兵部洼横街王府。 已经春假末期,还有两日便要进入正常的作息阶段,这王府是越发热闹了。 十来辆马车和小轿很规矩沿着横街停放,各家马车和小轿都是听得规范整齐,车夫轿夫们三三两两的在车辕边上说着话,不少都是舒适的,所以这乍一看上去显得相当和谐。 既然要把老爹的事情处理好,那就事不宜迟,王子腾这一关迟早要过。 先前对要对阵王子腾这样的老狐狸,冯紫英内心是没有任何把握的。 这等人久经风浪,不是随便几句话就能糊弄住对方的,直到父亲说对方现在似乎也是怔忡不定,犹豫不决时,冯紫英心中才稍微有些底了。 没有人能看清楚大势,别说他们这些局中人,就算是自己这个天外飞仙,一样都不确定这局面最终会向何处去。 自己预设了无数个可能,而且是从真正的旁观者来角度,用中立而客观的心态来进行分析评估,但是其中的确存现在太多的变数,所以导致自己都无法做出判断。 像皇上未来的身体变化以及这种变化会不会对他的心态带来影响? 像太上皇对义忠亲王世子的真实态度,会不会影响到他的某些感情倾向进而引发内外的变数? 这些都是难以预测和判断的。 任何一种细微的变化,如果多番叠加,就有可能从量变到质变。 而某些重要要素的一个变量,同样也可能导致某些事情直接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现在冯紫英能做出的预判就是皇上身体状况不错的情况下,义忠亲王是很难翻盘的,太上皇也不太可能乱来,武勋集团只有一个力量叠加作用,没有决定性作用。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认为连自己都无法越策判断,那么王子腾就更不可能,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可能把事情做绝。 他就是冲着对方的这种心态去的。 名帖送了进去,门房显然很对冯紫英站着不走的态度很惊讶。 但是很快就有人传话下来,请冯紫英在二门外稍候,王公正有客人,两刻时间就好。 冯紫英当然不会矫情,点点头进了角门,跟随下人到了左侧二门外的一间耳房暂时等候。 这是一顺耳房,估计有五六间,明显是经过了一番简单的改造,以供来觐见的客人稍事休息。 冯紫英踏进耳房中时,房中已经有了三个人,见到仆僮将冯紫英引进来,都是一愣。 很显然这几间候客室都有人了,仆僮才把冯紫英引到了这里。 冯紫英倒也不介意,进门便拱了一拱手,倒是那三人见冯紫英进来,都立即起身回了一礼。 见三人步调一致,动作刚猛,冯紫英一看便知道这是来自军中的人物。 前几年在大同镇时,这等情况他也见得多了,觉得很寻常,只是这三人样貌看起来倒有些相似,像是三兄弟,让他有些好奇。 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其中年龄最长者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方面阔口,颌下青须森然,尤其是一双鹰眸更是神光湛然,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 另外两人年龄就要小得多,一个大概也就是二十五六,最小的一人估计也就二十出头,但模样都与其兄长相似,一看便知道这是三兄弟。 若是换了其他文人,断不会主动与这些武人打招呼,但是冯紫英却没有那么多讲究,微笑着道:“临清冯铿见过三位。” 这三位大概也从未见过文人主动他们这些武人打招呼的,而且这是在京师城里。 这几日里他们在京师城也是屡遭白眼,尤其是一口外地口音,走到哪里都受歧视,这要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办事,也是备受冷遇,弄得年轻的两个几次都要发作,也幸亏是其兄长还算是稳重,压制住了两个弟弟。 见冯紫英这般主动打招呼,三兄弟都赶紧站起身来又是一礼,“榆林卫尤世功(尤世威、尤世禄)见过小郎君。” 榆林卫?冯紫英颇感惊讶,前日里老爹还在说能去的可能也就只有榆林卫了,没想到这走到王子腾这里,就能遇上榆林卫的军将,不过看这架势,这三位尤姓武人的年龄在那里,若非武勋出身,官职都应该不高才对。 三尤?冯紫英觉得好像有些印象,当然不是和二尤有瓜葛,而是残存的些许《明史》记忆让他有些印象。 但是具体这三尤有什么战绩他是没有多少印象了,但既然能在有记忆,那肯定也是有些过人之能的。 “三位不必客气,在下只是有些好奇三位居然是从陕西那边过来的,听口音也有些亲切。”冯紫英微笑道。 居中年长男子也略微一愣,他可听不出眼前这个少年郎有什么陕西口音,但人家既然能坐到这候客室里,而且看对方也不过十五六岁,居然就能拜会侍郎大人,委实还是有些让人惊异。 这到京师城里,不比在榆林那旮旯地里,事事都需要小心,要论心他是不想来的,但是参将大人身体欠佳,而协守副总兵已经派了好几拨人来催粮催饷了,明知道无望,但是总得要来,这是一个姿态,否则下一轮朝廷补饷时,榆林镇又得被扔到后边去了。 加更了,今天还是四更一万二,求300张月票 这爆更抗疫真是爆肝啊,老瑞现在都是每天早上6点起床码字,12点睡觉,中午眯半小时,看在老瑞这奔五的人如此辛苦的份儿上,兄弟们是不是把你们的月票给老瑞? 老瑞很努力,很拼,希望兄弟们月票支持! 乙字卷第九十四节远谋 “哦,小郎君也是我们陕西人?”年长男子讶然问道。 “不,我先前说了,我是山东临清人,但在大同呆过多年,也曾经随父亲经败胡堡、罗圈堡、老牛湾堡、建安堡到过镇川堡。一行”冯紫英笑了笑解释道。 三个男子吃了一惊,冯紫英所说的这几个地址,都是九边要地,从大同镇经山西镇到榆林镇,沿线就是这些堡塞构筑起了抵御鞑靼人的最坚固防线。 年长男子忍不住站起身来,打量了一眼冯紫英,”没想到小郎君年轻虽小,但是却能沿着这边塞一行,难得,某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愿意沿着这一线行走的,除了我们这些武人外。” “不敢,家父冯唐,我现在在国子监读书。”冯紫英也不会矫情,对这些武人,打交道的最好策略就是直来直去,这样更容易赢得他们的认可和尊重。 “原来是冯公家的郎君,失敬了。”年长男子吃了一惊,赶紧起身再见礼,“在下榆林镇守备尤世功,他二人乃是某弟尤世威尤世禄,皆为某下属千总和把总。” 另外两人也赶紧来见礼。 “尤守备太客气了,小生不过是一介学生,哪里当得起尤守备一礼?”冯紫英赶紧避开,连连拱手,“我也是武人出身,并无功名在身,所以咱们不妨各交各的,如何?” 尤世功也是爽快人,见冯紫英意态诚恳,便也不客气,点点头:“既如此,那尤某便尊小郎君之意了。” “尤大哥来京师城也是公干?”冯紫英示意各自入座,笑着问道。 既然都是武人出身,虽然说冯家是武勋之后,但是毕竟多了这一层武人关系,也就亲近了许多。 加上冯唐在大同担任总兵多年,冯氏一脉三兄弟在大同边地经营数十年,关系深厚,便是临近的山西镇和榆林镇也有所耳闻,榆林镇中亦有从大同镇转调过来的将兵,所以大家也不陌生。 虽说现在冯唐赋闲,但是这等高级武将起复也是常有之事,没准儿明日便重新担任总兵,所以尤世功三兄弟自然也愿意结识这等武勋之后。 “小郎君既是久在边镇,怕是也应该知道才对,咱们榆林镇欠饷三年,去年冬日里军粮又缺了三成,这下边弟兄们都已经熬不住了,逃亡者甚众,这不,受协理总兵和参将大人委派,尤某也是来京师城要饷要粮来了,不瞒小郎君,咱们这一拨都是第三拨了,隔壁房里我还见到了甘肃镇的两位同僚,嘿嘿,都是来催粮要饷的。” 看见尤氏三兄弟满脸苦涩无奈,冯紫英也吃了一惊。 九边欠饷缺粮他当然知道,书院里讨论的开中法也就是冲着军粮保障问题而去,同样临清民变不也就是因为皇上要用税监来直接收税为九边发军饷么? 但那百十万两银子哪里支应得了整个九边欠饷?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便是立马有一千万两银子摆在面前也一样填不满九边所欠所需,更何况内库哪里可能有千万两银子? 现在朝廷的对策就是先保宣大蓟,然后再是辽东和山西,至于榆林、宁夏、固原以及甘肃几镇,那都是排在最后边去了,反正就算是鞑靼人从那边打进来了,一时半刻也威胁不到京师。 这也是冯唐为什么不愿意去榆林的主要原因之一,去了就得要操心军饷、粮草,这等事情几乎就是摆在面前而且是无解的难题。 陕北贫瘠,民风彪悍,塞外又是鞑靼人来去如风,军粮和军饷都无从保障,纵然你这个总兵官不愁,甚至还一样能捞银子,但是冯唐却也是不愿意去当这种官的,没准儿哪天兵变,自己脑袋挂在城墙上都不知道。 “催粮要饷该去户部才对,为何却来王侍郎这边?”冯紫英问道。 “哼,户部那些官儿们哪里会把我们这些大头兵放在眼里,便是协理总兵大人来了也一样是被拒之门外,我等来也不过就是走走过场,再说了,大家都知道户部那边是空空如也,去了也白去。” 尤世功来了京师城几日了,虽说是春假期间,但是各衙门也还是有值守人员,问题是有没有都是一样。 再说了,当兵的找兵部才是正理儿,户部没有,你兵部总要给个说法才是。 当兵吃粮,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总不能让大头兵守在那边墙上和西北风吧?军饷拖一拖也就忍了,但是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那可就真的要出事儿了。 “纵然萧尚书现在不管并不这一摊子事儿了,那你们也该去找张侍郎才对。”冯紫英继续问道。 尤世功也没想到这位小郎君居然对朝中事务如此精熟,对对方又高看了几分,“张大人那边去过,没用等了两日都未能见到,再说王侍郎好歹也是咱们武人出身,多少也能理解咱们下边人的难处,张大人如何知晓这些?怕是连咱们榆林镇在哪里都未必清楚吧?” 忍不住还是发了两句牢骚,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合适,尤世功有些后悔,这话一传出去,这些心眼儿小的文官只要心生嫌隙,只怕就要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了。 冯紫英到没有想到他自己觉得表现不错的张景秋居然在下边武将们心目中形象这么差,反倒是王子腾这等武勋之后似乎还更能获得边镇武将们的认可,这一点倒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要知道王子腾这个兵部右侍郎其实是管不了什么事儿的,这朝廷内外都清楚,大周规制便是如此,但是这些边镇武将却乐于来找他,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冯紫英一时间想得有些出神,尤氏三兄弟见对方突然沉吟不语,也不知道对方是何用意,也不敢打扰,只能保持沉默。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猛然惊醒,赶紧道歉:“三位大哥,我突然想到有些事情,走神了,真是对不起,……” 尤世功本来还因为自己的失言有些惴惴,但看到冯紫英这般实诚,心里倒是一宽,“小郎君太客气了,不知道今日小郎君来也是见王侍郎么?” “嗯,的确是要见王侍郎,王侍郎也算是与我家世交,这春假里来拜会一番也是应有之意。”冯紫英笑着道:“三位大哥现在怕是要在京城里待上几日吧?” “怕是不行了,已经来了七八日,这等事情我们再在这里坐多久也是无用,无外乎也就是来向朝廷报个信儿,提个醒儿,哼,但愿朝廷能够体谅我等下边人难处,莫要一直这样,……”尤世功摇摇头,然后道:“本打算是今日见过王侍郎,明日在京师城中逛一逛,后日便打算回去了。” “既是如此,三位大哥今日在这里一见也算有缘,要不三位大哥留个地址,待这边事了,小弟便来登门拜会三位大哥,……” 冯紫英的话让尤世功三兄弟都吃了一惊,这文武殊途,文人素来是看不上武人的,虽说自己也算是一个官儿,但是人家老爹都是干总兵都干得不爱干的人了,现在又在国子监读书,日后怕是要走文官路的,却要来拜会自己几个穷乡僻壤的大头兵,那如何使得? 但人家如此态度,若是不回应,便也不合适,尤世功略一沉吟,便道:“当不起小郎君这般抬爱,我等原本该来拜会冯公才是,不如明日我三兄弟便来尊府拜会冯公,……” 要的就是对方这句话,冯紫英脸上笑得格外开心,“三位大哥能来,想必家父也是十分高兴的,那便说定了,明日上午家父和我便在家中等候三位光临了,……” 又是一阵寒暄细谈之后,便有王子腾长随来召唤冯紫英,冯紫英也和三人道了个罪,再度叮嘱,这才起身前往去见王子腾。 屋里只剩下尤氏三兄弟,尤世功先前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两个弟弟也知道此事没那么简答,还是尤世禄忍不住:“大哥,这位冯家小郎君为何对我等如此客气?” “唔,为兄也在琢磨此事。”尤世功摇了摇头,“你我兄弟不过是一介武夫,纵然放在榆林镇里也算不上个什么,这位冯郎君英才过人,未曾想到却是冯公之子,为兄也曾听闻冯公一脉三房,只有一嫡子,对我三兄弟却是这般礼遇,倒是让人费解。” “莫不是那冯公有意要来咱们榆林担任总兵?”尤世禄眼睛一亮. “有此可能,咱们现在这位协理总兵怕是个不敢扛事儿的,为兄观其言行,怕也就是盼着朝廷赶快派人来,他好交脱这火炭般的烫手活儿,若是冯公能来榆林,倒也是一桩好事儿,听闻冯公在大同亦是颇得军心。”尤世功迟疑了一下,“只是大同镇调我们榆林镇这边军将亦是不少,为兄这等身份,似乎也当不起这位冯郎君如此看重才对。” “兄长何必妄自菲薄?这榆林镇扳起指头算,像兄长这等能文能武且又是武举出身的军将又有几人?”这一次是尤世威替自己兄长抱不平了,“便是那冯公真的来榆林镇,要想在榆林镇有所作为,也是要用兄长这等人才是。” 乙字卷第九十五节惊雷第四更求月票 王子腾在接到门房送来的冯紫英拜帖时,就忍不住悠悠一叹。 对此子,他是极看好的。 冯唐打什么主意,岂能瞒得过他 他的确有意要考虑让冯唐下一步出任五军营大将,这是京营中仅次于自己的武将位置,关乎生死。 冯唐想下船,想避祸,哪有那等好事 这么些年来,没有大家的扶持,没有太上皇的信任,你冯家连四王八公十二侯都算不上的一介末流武勋,居然能出三个总兵 没看看八公十二侯里混得连宅子都得要卖的也不少,心里没数 当然冯秦冯汉战死疆场了,但是吃武饭的,哪个有避免得了这一出 王子腾也知道冯家是对太上皇有怨气的。 冯秦战死,冯汉病殁,结果两房却没有留下子嗣,这恐怕是冯家最大的遗憾,冯汉的云川伯无人袭爵,居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冯家肯定是意见颇大的。 纵然冯秦没有子嗣,但是冯家却没有绝后,冯唐还有一子,最不济也还可以考虑从远支那边去物色合适人选来承接香火袭爵。 只是这等事宜都需要朝廷批准,但当时太上皇有些忽略了,加上冯唐又继任了大同总兵就觉算是补偿了,只是冯家未必如此想。 冯紫英的表现王子腾是一直看在眼里,尤其是这个家伙在获得了乔应甲的推荐进青檀书院时,王子腾就意识到这个小家伙潜力不可小觑。 乔应甲这等清贵御史是不可能拿自己的名声去做人情的,只能说明此子的确当得起他的推荐。 而冯紫英在青檀书院里的表现也证明了自己的判断,特别是对此子在书院表现越多,他就越觉得不能放过此子,不能放过冯家,冯唐想要脱身那更是不可能。 此子既然颇得乔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的欣赏,俨然有齐永泰和官应震衣钵传人的架势,那说明这个家伙正在逐渐被士林文官群体所接受,而其他武勋想要做到这一步,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一旦此子考中举人甚至进士的话,这个家伙未来在朝廷中只怕就会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力,即便是现在都已经小有名声了。 正因为如此,他就越发想要和这个小家伙会一会。 相比之下,冯唐的事情反而是小事了。 “老爷,冯家郎君来了。” “请他进来。”王子腾定了定神,和这个家伙这一次会面,也许会给自己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他有一种直觉。 王家的会客室很素淡,完全没有一般武勋世家那种威武豪奢的气息,简简单单的一对官帽椅,外加一顺溜交椅。 青石板斑驳陆离,甚至有些起伏,看得出来很有些年成了,但依然保持着原状,而斜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不知道是哪位大家的字迹,颜体。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这是诸葛亮的诫子篇中的话,不知道王子腾居然喜欢这句话,但看看他的儿子德行,好像这更像是反讽吧冯紫英不无恶意的想着。 “参见伯父。”恭敬的深鞠躬,抱拳拱手一礼。 “坐吧,紫英,我以为你年前就该来我这里了呢。”王子腾悠悠的道“没想到你还能稳得住,难得。” 冯紫英一怔,随即哑然失笑,“王公若是有此意,只需传一声,小侄,敢不前来” “呵呵,孺子可教。”王子腾不置可否,“今日一来,怕是有以教我” 一句话又把冯紫英吓了一大跳,原本坐下又赶紧起来谢罪,“伯父为何如此说,岂不折煞小侄” “你胆子比谁都大,还怕这区区一句话”王子腾斜睨着这小子“临清民变你都能从乱民中脱身而出,还把林如海之女和贾雨村以及薛家人都救了出来,这番本事,还能怕我一句话” 冯紫英知道这是对方借势敲打自己了。 要说也没错,人家是京营节度使,是兵部右侍郎,四王八公十二侯里边,便是四王都要让他三分,真正武勋群体代言人,冯家也算是武勋一脉,要论起来多少也还是受惠过,自己去了贾家,却不去王家,有些说不过去。 东平郡王、南安郡王以及西宁郡王现在也不过是些吃俸禄的虚衔角色,在太上皇那里怕是根本没有多少影响力了,也就只有北静郡王水溶可能还能在太上皇面前说得起话来,但都无法与真正手握重权的王子腾比。 现在的王家是真正金陵老四家之首,甚至远远把其他三家甩下无数个身位,彻底膛乎其后。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清楚自己可以去贾家,和贾家保持密切联系都没关系,因为贾家早就是花架子了,纸老虎都算不上,但是如果和王子腾关系变得密切起来,那就很难说永隆帝那边有什么负效应了。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永隆帝似乎也没有放弃拉拢王子腾的意图,大概在永隆帝看来,这也应该是最稳妥之举。 只要确保王子腾不彻底倒向义忠亲王那边,哪怕王子腾就这么一直老老实实的当他的太上皇的代言人,都没有问题。 只要不为义忠亲王所用,一切都可以接受。 冯紫英觉得王子腾也看穿了这一点,甚至太上皇也应该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现在各方才会有这样一种微妙的局面。 这种微妙局面,对自己一方来说也是有益无害的,起码现在王子腾也还是首鼠两端的,他的态度应当是有圆转余地的。 “伯父这么说,小子就惭愧了。”冯紫英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就吓倒或者退让,他很清楚王子腾这种人,只看利益,不看态度,“小子也想问一声,伯父需要家父和小侄做什么只要家父和小侄做得到,断无不允之理。” 王子腾也没想到对方态度来得如此爽快,反而让他一怔,迟疑起来。 要让对方做什么这个要求还真不好提,不让冯唐去榆林镇,总得有个理由吧说太上皇怜惜冯家,不忍冯唐去榆林苦寒之地,那太虚伪,瞒不过冯紫英这等人,只是让冯唐留下来等待自己这边局面明朗,接任五军营大将,那又显得有些虚无缥缈了,那不是一年半载能有结果的事儿。 见对方犹豫不决,冯紫英心反而定下来了,平静的道“王公,我们冯家的情形您也清楚,我爹赋闲三年,之前在大同表现如何您清楚,既然觉得我爹挡了别人的路,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我爹也无怨言,只是还是要给条活路吧我冯家上下一百多号人,也不能这么坐吃山空不是去榆林镇也并没挡谁的路,何至于此再说了,若是朝廷真有需要,一纸诏令,难道我爹还能抗命不遵” 冯紫英改变了语气,径直称呼为王公。 王子腾当然不会被冯紫英这几句话就打消念头,这一步踏出去,再想要把他收回来,就未必那么轻巧了。 见王子腾表情平淡,不为所动,冯紫英也觉得头疼,这厮就是一个油盐不进的铜豌豆,不会被自己花言巧语所轻易打动,还得要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说了。 话说回来,他能随意被自己说动,那也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紫英,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在这里,我素知你虽则年轻,但却是个有想法也能做主的人,近闻你们书院山长齐公有意出山,你可知晓”王子腾突然岔开话题。 冯紫英一愣之后随即道“有所闻,但此等事宜,非我等能置喙。” 王子腾不满的瞥了冯紫英一眼,这厮果然奸猾,哪里像一个十三岁少年郎,一涉及关键事宜便一推了之。 “紫英啊,你既然叫我一声伯父,那我也推心置腹的与你一言,冯家深受朝廷隆恩,虽说有些事情未必尽如人意,但大事面前却须得要站稳脚跟啊。” 冯紫英目光冷了下来,这厮是要威胁自己么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眸回视对方,冯紫英和王子腾目光在空中交错,一个淡然平和,一个不屈不挠。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一声轻笑“王公,小侄倒是觉得恐怕王公有些想得偏了。” “哦”王子腾淡然道,“何以见得” “王公怕是忧心天家父子因近日之事心生嫌隙吧”冯紫英知道需要点穿某些事情了,这王子腾身处其中便难以看清,须得要自己来替他点拨一二了。 王子腾炯目一冷,“紫英何出此言” 冯紫英不理对方,径直道“既然纷纷扰扰,徒乱人意,王公何不辞任” 王子腾一愣,辞任辞任右侍郎 他不是没想过辞任,但是辞任右侍郎想要继续执掌京营军权的意图就太明显了,那显然会让皇上对自己的疑忌心更重,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辞任岂非有伤皇上一番恩意”王子腾慢吞吞的道。 “小侄的意思是王公不妨辞任京营节度使。” 简单一句话,却是犹如晴天霹雳,雷霆万钧,听得王子腾全身一震。 乙字卷第九十六节赠言,固心第一更求票 眼中精光暴闪,注视着冯紫英,王子腾却没有说话。 “辞右侍郎自然是不妥的,但若主动辞去京营节度使呢?”冯紫英轻轻笑道。 “兹事体大,且恐负君恩。”良久,王子腾才缓缓道,不置可否。 君恩?这个君是哪个君?太上皇,还是当今圣上?冯紫英内心冷笑。 冯紫英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又放下,这才又道:“并不是只有伯父一个人才当得起君恩吧?” 王子腾心中一动,再慢慢一琢磨,内心豁然开朗,此子果然有些门道,居然能想出这样一招。 不过他还要在看看这家伙嘴里能说出一些什么东西来,这家伙给自己的惊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让他感兴趣。 “小侄看镇国公府牛继宗牛伯父和理国公府柳芳柳伯父亦是干练将才,亦有为国效力之意,太上皇也属意已久,伯父何必非要恋栈不去,此非国家之福,非朝廷之福。”冯紫英悠悠的道。 王子腾心中大寒,死死盯住眼前这一位才十三岁的少年郎,半晌不语。 牛继宗原任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柳芳亦任过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此二人现在在太上皇跟前亦是十分热络,早已经对自己一直担任的京营节度使十分眼热,尤其是在自己又兼任了兵部右侍郎之后更是艳羡无比。 王子腾也已经听到了一些人的不满,认为自己自顾自己,却未曾考虑过别人,原本皇上有意安抚昔日太上皇老臣,却被他一力阻挡。 武勋集团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王子腾站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也就要承受来自各方面的指责和抱怨,都要为自己争取更多地利益,这无可厚非。 关键是要如何来平衡这其中的利弊,太上皇也还盯着在。 “紫英,你牛伯伯和柳伯伯兴许并无此意,……” ”王公,赋闲已久方才更有心气,小侄觉得牛伯伯和柳伯伯也许如我父亲一般,老骥伏枥,亦愿为国效力。”冯紫英轻轻一笑。 他知道王子腾在顾忌什么,这么来一招脱袍让位,他自己往哪里去?太上皇会怎么想? 兵部右侍郎对武人来说,就是虚衔,兵部事务是轮不到你一个武勋来插手的,这是大周祖制,他王子腾无处去,难道又像牛柳二人那般赋闲在家,只怕这又是王子腾难以接受的了。 “小侄听闻山长亦言,朝廷有意效仿前明,加强九边防务,总督九边军务,或许……” 王子腾心中又是一惊,此子居然知晓此事? 但是转念一想,齐永泰出山势头越来越明显,估计年后就又会有所动作,传闻齐永泰有可能出任吏部左侍郎,也有传言称其可能要担任户部左侍郎执掌户部事,但无论如何此人都将大用是确定无疑的。 “总督军务那是文臣权责,……”王子腾悠悠道。 “王公此言差矣,那不过是前明旧例,小侄听闻山长言称总督军务还需军务娴熟者,不拘文武,以国事为重。” 这话齐永泰的确在年前和冯紫英说起过,齐永泰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人,除了兵部调兵权必须要由文臣执掌外,总督军务他并不反对武将充任,本来那就是一个临时性职务,半年亦可,三年亦可,完全由朝廷根据情况而定。 王子腾一听此言,便知道这齐永泰怕是出任吏部左侍郎的事情已成定局,这般重大事务,尤其是涉及到官制调整,若无吏部的支持,是断无可能的。 既是如此,王子腾心思便活泛起来了,若是能退出京营节度使这一过于招风的职务,让牛柳二人中一人来接任,不但可以化解来自牛柳二人的不满,而且太上皇那边也有一个交代,至于说牛柳二人谁来继任,那就不管他的事情了。 而且王子腾更清楚牛柳二人对军务荒废已久,惯于虚夸,对京营三大营并不熟悉,只怕皇上也是乐于见到此情形的。 想到这里王子腾也有些黯然,自己苦心经营京营多年,但现在反而成了罹祸之源,现在交出这个职务,倒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 “紫英啊,我听你政世叔说你近日多有去荣国府教导宝玉?”王子腾转开话题,问起了私人事情。 “是去过两次,政世叔希望小侄能指导宝玉一二,不过宝兄弟确有读书之才,政世叔也有意年后便要重开族学,先让宝玉在族学里好生读两年,日后便能去书院读书。”冯紫英心中大定。 王子腾动心了,同时也说明王子腾亦有避祸,起码是避开旋涡最凶险处之意,冯紫英顿时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唔,宝玉天资聪慧,若是能沉下心来读书,未必不能读出来,只是你那婶婶过于骄纵宝玉,我已专门交代她,不得过于干预宝玉读书,贾家一门若无一个读书人撑起门面,日后如何能立足于京师?”王子腾捋须喟然。 “伯父放心,以小侄之见,只要宝玉肯沉下心读书,进士不敢说,但是一个举人是跑不掉的。”此时尽可大说好话,冯紫英当然不吝谀词。 “但愿如此。”王子腾脸色也转好,深看了一眼冯紫英,“铿哥儿对明年秋闱当有把握吧?” “伯父此言让小侄诚惶诚恐啊,小侄经义功底浅薄,方入书院不到半年,如何能与其他书院同学相比?伯父也莫听闻一些外界传言便高看小侄,其实不过是一些以讹传讹的虚言。” 冯紫英连连摇头,这等事情他是断不敢夸口的,秋闱春闱的各种偶然因素太大,真不好说,这个时候夸口只会自取其辱。 “哦,那也不急于这一科,你明年也不过十四,三年后十七若能中举,那也算是难得了。”心中稍微放心一些,王子腾点点头,“紫英,算算年龄你也差不多了,你家中可曾为你定亲?” 冯紫英立即警惕起来,略作沉吟便道:“尚未考虑此事,小侄也曾经与父亲母亲说起过,小侄这两年只想认真读书,其他事宜一概不予考虑,一切都要等到明年秋闱之后再说。” 王子腾想一想也是,对方现在正在一门心思读书,否则也不会颇费周折去青檀书院,明年他也不过十四岁,论亲议亲也正当时,只可惜自家没有嫡女,唯一一个庶女也早就嫁了人了。 一番言语之后,冯紫英又隐约提及修陵一事,却被王子腾直接打断制止,面带不耐之色,直言此等事宜不必多提,冯紫英便立即明悟,便不再言语。 随后王子腾端茶,冯紫英自然也就起身告辞。 待到冯紫英离开,王子腾又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中细细思索今日与冯紫英的谈话。 对方虽然年轻,但是今日透露出来的种种消息却显示此子已经不能用简单人物来看待了。 第一便是此子已经能做冯家的主了,这一点其实王子腾已经早有预料,能闯出偌大名声,岂能是等闲之辈? 这等年少老成的神童历朝历代都不少见,冯紫英大概也可以算是其中一个了吧。 第二则是冯紫英应当算是齐永泰的入室弟子了。 这一点很重要,就凭他敢把齐永泰所言透露给自己,说明此子不但受到了齐永泰器重,而且还能协助齐永泰分析判断朝务,甚至做出一些决定了。 能做到这一步,连王子腾都有些羡慕,齐永泰是何许人,便是要当其幕僚,都不是一般人能行的,但这冯紫英居然就能获得齐永泰如此青眼相加。 想到此处,王子腾又盘算了一番,若是冯紫英所言属实,那么的确是一个机会,出巡九边,既能掌握边军,却又远离京师城,对那边来说似乎都能交代得过去,就看各自的想法了。 思绪纷杂,好一阵后王子腾才收敛起心思,只是这冯紫英的确是个人才,若能交好,也能与齐永泰那边代表的士林文臣搭上一条线。 思前想后,王子腾都觉得有些遗憾,若是那贾探春是自己妹妹所出便皆大欢喜了,只可惜元春又已经进宫为女史,否则,哪怕是年龄差上三四岁那也不打紧,定要促成这桩婚姻。 要以庶女嫁给冯家,王子腾觉得冯家怕是不肯答应的,甚至会视为羞辱,猛然间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妹妹,不是还有一个嫡出女儿么?王子腾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薛家虽然现在有些没落了,但是好歹也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而且祖上也是当过紫薇舍人的,唯一有些可虑的就是现在薛家已经沦为了皇商,这对于武勋家族来说固然影响不大,但对于士林文臣来说,却是有些讲究门风者所忌讳的。 想到这里,王子腾都觉得头疼,哪方都有些不如意的,但是也并非毫无机会,若是那冯紫英明年秋闱未中,那便是机会。 另外王子腾也听闻自己嫁入薛家的妹妹所生嫡女不但聪慧可人,而且十分懂事,远胜于其兄十倍,若是冯家了解这般情况,或许又多了几分希望。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还在被王子腾盘算这般许多,甚至连尚未进京的薛宝钗都已经被算计进来。 他回到家中也还一直在揣摩王子腾心思,此人也是个心思繁复的角色,还须得要让其明晓利害,坚定心意。 最后他在书房中思索良久,提笔写下,“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跟。” 次日,这副字便送到了王府,冯紫英帖子中称是感谢王公提醒,方有所悟,所以专门请京城书法大家米万钟书写之后送至王府。 米万钟乃前宋米芾后裔,乃是京城首屈一指书法大家,号称“北米南董”,也是当下户部主事,等闲人自然是难得获其墨宝的。 王子腾收到这副字后,在书房中沉思良久,方才珍而重之的将其藏入自己珍藏斋中。 乙字卷第九十七节俏平儿为星羽天炎盟主加更 正在琢磨这王熙凤什么时候来拿钱,真要不来,自己还得要找个借口去问一问了,没想到王熙凤的借钱积极性和效率是如此之高,还没等春假放完,便打发平儿来冯府借钱来了。 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既然王子腾知晓此事,那倒也简单了。 王子腾没多说,但是冯紫英知道一点,那就是王熙凤已经将此事告知了王子腾。 这就足够了,无论王子腾态度如何,这笔银子都得要按照既定计划去办。 冯紫英不愿意冒任何风险,宁肯买个心安。 当下钱庄生意不过是处于一种萌芽状态,元熙三十年,朝廷方才正式批准了允许设立钱铺钱庄或者银庄银号,其最初的作用只有一样那就是金、银与制钱兑换。 由于这个行业的特殊性,要求钱铺银号设立须得要身家清白在地方上具有相当影响力和威望的士绅大户方可,而且须得要地方官府出具保文,认可此人身份,方可经办。 所以虽然在元熙三十年后得以在朝廷获准,但是各地真正能够开设在街面上的钱铺银号不多,也只有在京师、金陵、苏州、扬州、大同、太原、杭州等通都大邑才有少数几家。 虽然经历了十来年的发展,但是由于官府要求标准高,一般的士绅望族对这等营生怕影响自家声誉,也持反感态度,所以发展并不快。 而真正经营存贷放钱业务也都是最近几年才在这些钱庄银号出现,而且这些钱庄银号也大多与典当、米行等营生混营。 这也是为了减轻存贷者的担心,毕竟钱存在你这里,万一你跑路或者破产了怎么办?如果能有其他一些营生,无疑就能更好的增加存钱者的信心。 看看人家还有米行、油铺或者布庄等生意,都是一个老板,不至于一下子都垮掉跑掉,这样一来也更容易获得客户信任。 但据冯紫英了解,整个京师城里像这类银号钱庄也不过十余家,而且规模都不大,甚至可以说都是依附着其他行业伴生,真正专业的钱庄银号还没有出现。 而在大同也算是边地大城,更是不过寥寥一两家此类兼营钱铺,也不知道在苏州、扬州和金陵这边江南商品经济更为发达的区域有没有这类专业银号钱庄的出现。 像真正的大户人家一般说来都还是跟倾向于将金银存放在家中,要么是挖掘地窟密室存放,如冯家在临清那般,要么就是修筑专门的库房用来存放贵重物事,那里一般都是家中最重要的所在,守卫也基本上都是家族中最忠诚可靠的家生子。 冯府也不例外。 冯府近百人中,真正男丁最重要的一项工作除了守家护院外,便是守卫府库。 这两年冯唐在意识到自己重返大同可能性越来越小之后,就逐渐把大同那边的贵重物事都运回了京师城,这也就包括一些存银。 事实上像冯家这等家庭,如非有特别之处,平素是根本不需要存放太多银子的,但是现在外边钱庄银号信不过,又通行财不露白这一说,所以最终这些银子还得要装进库房或者埋在地窖里去,南北都是如此,江南尤甚。 冯府中最受冯唐看重的几个家仆,冯佐冯佑主要是跟随他在外边打拼,冯乾冯坤便是轮流守家护院,对家中库房的更是由大管家冯寿和大小段氏各持一把钥匙,须得要三把钥匙一起使用方能开门。 冯家自然也有规矩,便是若非大小段氏在场,其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府库,当然这个库房是特指储藏银子和其他一些特殊贵重物事的库房,像一般性的库房自然不在此列,便是大小段氏身旁的贴身丫鬟和冯寿这些人都可以进入。 当然,这没有把冯唐父子算进去,一来冯唐不可能去管这等钱银事务,二来冯紫英太小,府中也没有考虑过他会掺和这等事情。 当云裳把平儿带到冯紫英院里时,冯紫英都愣了一下。 先前贾琏也曾专门来找到他说过这事儿,连连道歉,不过话里话外还是想要借银子,看样子这两口子也是统一了思想,这事儿就是打算由他们俩这个小家来做,和荣国府无关。 冯紫英也问过贾琏,那工部这条路径,若是不找贾政的话,如何来具体打通。 贾琏却说他已经和营缮司主事秦业搭上了线,这等事宜真正拍板的也轮不到贾政,而具体经办者恰恰是营缮司的郎中、员外郎和主事这些经办人,由秦业来搭线反而较迂腐的贾政为佳。 贾琏这番话倒是把冯紫英说服了。 还真别说,这贾琏还是在外边办过事儿的人,对这里边行道还真比像自己和卫若兰这等只会玩嘴炮的强,尤其是这等具体经办事宜你要没亲身经历过,还真的是一头雾水,就得要一步一步从头学起。 平儿也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冯府的。 她跟随着王熙凤嫁到贾家几年了,这两三年王熙凤才开始管家执掌财权,但她只是个通房丫头,虽说深得凤姐儿的信任,但是也只限于府里一般的繁杂事务,真正涉及到大宗钱银进出的事项,肯定是轮不到她的。 但这一次却是没有办法了。 凤姐儿想要独揽这份营生,可是她自家私房钱远远不够,就算是能从公中挪用一些,但是那也不敢挪用太多,否则一旦府里边有个大宗用项,或者太太要查一查帐,那便要露馅儿,所以只有在外边借银子。 可谁都知道这要在外边儿借银子,一要对方口风紧,二要对方肯借,还最好不能用抵押物,三要对方口风紧,风声不能外传。 要符合这三条的,除了冯家,可以说就没有谁了。 要来借钱,王熙凤是当家主母,自然是不可能亲自到冯府里来办的,而这边当家的是大小段氏,也不可能见外边男人,甚至平儿估计自家奶奶本身也不太放心贾琏过手这些银子,所以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平儿最合适了。 作为王熙凤的贴身丫鬟,这身份勉强说得过去,是勉强那是要看冯紫英是否认可,换了小段氏是肯定不会答应的,你一介丫鬟,张口就来要借走两万两银子,这可不是两百两,凭什么?你自己能值当几两银子? 这年头遇上灾荒年景,一百两银子就能在城门外随便挑上三五个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两万两银子买的人能把冯府塞满装不下。 这年头,人就有这么不值钱。 “平儿姑娘,二嫂子让你来经办借款的事宜?”冯紫英对平儿印象很好,所以也是笑脸相迎。 平儿原本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是她一次出门在外办事儿,而且还是办这种事情,万一这冯家那小段氏是个尖酸刻薄之人,只怕自己只会徒招一场羞辱无果而归。 这冯家还真的有些奇怪,这般重大的钱银事务居然是一个姨娘掌管,想想无论在荣府还是宁府亦或是原来自己所在的王家,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福了一福,平儿脸上也露出笑容,不卑不亢的道:“冯大爷,我家琏二爷和奶奶都说已经和您说好,让奴婢拿着条子来办就行了,奴婢不过是个过手人,可当不起经办这个词儿。” 冯紫英哈哈一笑,摆摆手,“平儿姑娘快坐,别这么客气,我在你们府上开始大吃大喝,嗯,还在你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觉,劳烦你侍候了半下午,在我家可用不着这么拘束,没的日后回去之后你又要说我这个人昧良心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都有些歧义,但是你要认真听,人家又都说上的是实话,看着冯家大郎一脸正气坦然的模样,平儿也只能压抑住内心的羞意,侧着身子歪着屁股坐在了那下首的椅子上,“谢冯大爷,那一日不过是奴家分内事儿,冯大爷切莫挂在心上。” “嗯,也不能那么说,能让平儿姑娘侍候,那也是得分人的,这我还是知道的。”冯紫英摇摇头,王熙凤的贴身丫头,贾琏的通房丫鬟,不是谁都能享用得起她的侍候的,那真得看人。 平儿抿嘴一笑,也不多言语。 “嗯,条子带来了吧?”冯紫英也不再多说,再多说就有点儿其他意思了。 “在奴家身上,我家奶奶让我问一下,这银子如何安置?” 这是一个麻烦事儿。 两万两银子,也是一千六百斤,哪怕全是二十两一锭的大元宝或者银饼,也得有一千个,当然也不可能全是二十两的银锭银饼,更多的是五两八两或者十两的银饼银锭,这要一算下来,没几个箱子根本没法装下,更别说这是五万两。 “你家二奶奶是个什么意思?是送到你们府上,还是……?”冯紫英忍不住想要调笑一下这个俏平儿。 俏平儿俊脸一烫,这个冯大爷说话没个正经,明知道自家奶奶就是想要避开贾府里,还要送到府上,那不是一下就原形毕露了? 呐喊一声,连续三天加更求300月票 这爆更加更真特么累人,但新书期不搏一把说不过去了,老瑞的新老书友们,请检查一下你们的票兜,还有的请砸给老瑞吧,本月应该没有双倍月票! 乙字卷九十八节一发动全身 起身又福了一福,平儿小声道:“奶奶的意思是,先不忙,若是需要的话,再来取,日后若是不方便的话,看看是否可以置放在哪家方便的钱铺里,这样也方便取用。” “哟,你家奶奶可真的是打得好算盘,银子借给她,她却要放到钱铺里,嗯,这一进一出,啧啧,……” 冯紫英一边摇头,一边啧啧不已,羞得平儿也是抬不起头。 平儿何尝不知道自家奶奶这个主意打得是好算盘? 从冯家借银子本来就要算最低利息,却要存在钱铺里,那还有一分收益,这两相抵消,基本上就没多少开支了,相当于就是拿着冯家的银子来做这笔生意了。 她也问过自家奶奶,可凤姐儿却毫不忌讳的说,这等便宜能占就要占,没准儿日后贾家就要赔一个姑娘给他们冯家。 这话让平儿也吃了一惊,只是凤姐儿却又不肯再多说,她也不好多问。 这盘算来盘算去,好像这府里边也就四位姑娘。 元春早就进宫当女史去了,怕是不太可能在出宫嫁人了,而且也年龄也要比冯家大郎大五六岁,那剩下就只有三位姑娘了。 迎春也就是琏二爷的妹妹,探春便是宝玉的姐姐,一个是大老爷的,一个是二老爷所出,可问题这两位都是庶出啊,冯家怎么可能会娶一个庶出女儿?换了是前几年冯大郎尚未有这般名头威势时,或许还有一分可能,现在,平儿相信冯家肯定不会应允这门婚事。 那剩下的就只有唯一一个选择了,那便是东府那边的四姑娘惜春了。 惜春倒是珍大爷的胞妹,嫡出,可年龄上却要小冯大爷好几岁,好像珍大爷对这位妹妹一直不怎么多管,要不也不会被老太君要到西府里边来养着。 加上东府那边珍大爷名声一直不太好,这门亲事要想让冯家答应,只怕也难。 不太清楚王熙凤这话语里的意思,平儿倒是不相信以二姑娘和三姑娘能去给人做妾,就算是冯家大郎考上进士恐怕也没这个说法,贾家好歹也是勋贵之后,两位姑娘纵然是庶出,那也不能给人做妾。 见平儿羞得低头不语,冯紫英当然知道对方也就是一个来跑腿办事儿,再多说下去,就有点儿像是调戏对方了,不合适。 “算了,平儿姑娘,这事儿也不是你做主,你家奶奶这个人啊,盘算人的主意还真的是算得精,就按照你们奶奶说的办吧,五万两银子,她若要银子了,便说一声,我便让府里替她存进哪家钱铺银号,一切听她安排,可好?” 平儿来这一趟,要的就是这句话,起身又是盈盈一礼,“那就多谢冯大爷了,这是借条,请冯大爷收好。” 说完之后,平儿这才反应过来,吃了一惊,“冯大爷,是两万两,不是五万两。” “唔,我知道。”冯紫英随手看了一眼,便召唤云裳进来把这张借条送到姨娘那里去,然后才不紧不慢的道:“二万两兴许不够呢?你家二奶奶这个人做事儿大手大脚的,打点各方肯定也不小,所以我替她多备一些,你回去回禀你家奶奶就行了。” 平儿颇感惊讶,这事儿二奶奶可没提起过,这冯家大郎怎地却变得如此大方了? 难道真的是要娶二姑娘,作聘礼?这聘礼未免太昂贵了,没这个道理啊? 真要是聘礼,也该光明正大提出来才对,而且是要给大老爷,怎么也轮不到二奶奶这里。 平儿有些糊涂了,但是见冯紫英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好多问,只能称是。 “平儿姑娘,另外你们奶奶这么做,难道就不怕府里知道?琏二哥这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是要在外边奔波的,怕是归家都没几时啊。”冯紫英提醒道:“这事儿是瞒不住的。” “奶奶说了,也不需要刻意去瞒什么,既然没用公中银子,那便没啥好隐瞒的,若是问起来,也只说二爷去帮朋友忙,那便谁也说不上个啥。”平儿倒也坦然。 冯紫英没想到王熙凤还有这等魄力,居然敢挑明,但这话没有错,贾琏去帮朋友忙,至于说这赚多赚少,那也是贾琏自个儿的事情,委实和荣国府无关。 “也罢,看来你们二奶奶是打定主意了,那我也不多说,只是那边工部和户部的事宜,你家二奶奶可是责无旁贷啊,那才是关键。” 叮嘱了一番之后,冯紫英这才目送这位俏丫头离开。 不知不觉间,冯紫英发现自己与《红楼梦》书中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都都渐渐认识了不少,唯一也就只剩下薛家那边的两位了,薛宝钗和香菱,那薛大傻子不算。 不对,还有不少,妙玉,邢岫烟,薛宝琴,对了,史湘云,丫头里边那个火爆晴雯也没见着。 想到这里,他还真的有点儿期待,看看除了这位通体透香粉黛失色的宝姐姐究竟是何等模样,还有那几个同样各领风骚的女子究竟如何。 这林丫头他倒是见了无数次了,说实话,固然已经有些渐渐长开来,露出一抹精灵柔弱的模样,但是毕竟还是太小了一些,感受不到那份神韵,但论年龄这宝钗应当是要比黛玉大三岁,也就是和自己年龄相仿,那倒是真的可以一观。 ******** “你是说那冯家大郎去了王侍郎府上,二人商谈一个多时辰?”卢嵩轻轻抚摸着下颌,一只手背负在身后,在并不宽敞的公房中来回踱步。 “回大人,接近一个半时辰。”站在门口下属轻声道。 “可曾知晓二人谈什么?”卢嵩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好歹也是京营节度使,还兼着兵部右侍郎,能在其府上安插一个人已经是花费了无数心血了。 “不曾知晓。”下属低下头,“他那内书房小院乃是府中人禁地,除了他本人和两名跟随他二十年的长随,包括其家人都不能入内,前年一命侍妾仗着得宠要送汤羹入内,事后被其逐出府。” “呵呵,这位王侍郎是在以治军方式来治府啊。”卢嵩不屑一顾的轻笑一声,“那他两个儿子能进去么?” “也不能,此子王德去年喝醉了酒也试图入小内院,结果被王子腾亲自杖责二十,打得那王德十天没能下床。” “哦?”卢嵩一愣,不让小妾入内倒也说得过去,但连儿子都不允许入内,这就说明此人在这些方面真的很谨慎了。 “还有什么?”卢嵩站在窗前,背对门口,远眺良久。 “据闻,第二日那王府又收到了一幅书法墨宝,属下不知道是否和此有关。” “哦?为何这么说?”卢嵩来了兴趣,转过身来,。 “头一日里王公所见之人皆是军中之人,甘肃镇、榆林镇以及京营和北城兵马司等一干人等,并无其他外人,唯有这冯家大郎以往从未登过门,……” “那这副书法墨宝从何而来可曾查清?”卢嵩急问。 “未曾,时间上有些来不及,……”下属话尚未说完,便被卢嵩训斥:“这等事情如何耽搁?还不赶紧查明!” 等到下属离开之后,卢嵩又深吸了一口气,静心思索。 当初把这位冯家大郎纳入视线时,下边人还有些不以为然,尤其是张瑾这厮还觉得小题大做了,但现在看来却是一个明智之举,这冯府还须得要安排可靠人盯住。 就凭这家伙在齐永泰面前分量日重,这条线就要一直跟下去。 卢嵩是知晓皇上的心思的,齐永泰出山已成定局,太上皇那边也应当是沟通好了,而且多半是出任吏部左侍郎这一炙手可热的位置,据言齐永泰更愿意去户部,但是皇上和太上皇都应该没有同意,大概都是担心这一位去燃起大火。 想到户部,卢嵩都忍不住摇头,那真的是一个火坑,可齐永泰居然还愿意去跳,他就不怕把自己烧成灰烬?有些时候大火一旦烧起来,就连皇上都保不住。 齐永泰在青檀书院蛰伏养望这几年的确还是颇有影响,上一科春闱便有三名青檀书院学子成为庶吉士,这三年一过,起码会有一到二人要进入翰林院,另外一两人也会有重用。 下一科春闱据说青檀书院人才更是鼎盛,像韩敬、许獬、练国事、宋统殷、方震儒、叶廷桂等人尽皆是人中龙凤,一旦这些人考中进士,只怕青檀书院名声会更大,而齐永泰声势也会水涨船高。 卢嵩心中对那在齐永泰面前日益受到看重的冯紫英也是更感兴趣,一个武勋子弟,却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就成为齐永泰、乔应甲、官应震这等子对武勋乃至武人都根本看不上眼的士林文臣们心中的宠儿,不能不让人多给他几分关注。 想到这里,卢嵩也不由得哑然失笑,什么时候龙禁尉居然对一个十三岁的书院学子这等感兴趣了,甚至比他可能要出任外镇总兵的老爹还值得花费更多心思? 乙字卷第九十九节张师第四更一万二送到 “紫英,还不来见过张师?” 刚踏进院内,冯紫英就听见了自己父亲的召唤。 “张师?!”冯紫英又惊又喜,疾步而入,见到那个和自己父亲并坐上首的道装男子,纳头就拜。 “起来罢,抬起头来让我看看。”道装老者摆摆手,脸上也露出一抹欢喜的的神色,一别经年,他倒还真有些想念这个记名徒弟了。 冯紫英抬起头来,目光坦然的迎着对方探究的目光。 看着冯紫英清澈坦率的目光,道装老者一愣,又认真观察了一番,才捋着胡须,脸上露出奇异之色,“奇怪!” “怎么了,张师?”冯唐吃了一惊,自家只有这一个独子,就怕养不大,从小就让这一位和冯家几代交情的杏林世家嫡子帮忙调理将养身体,应该说儿子这么些年来几乎没生过什么大病,身体比寻常同龄人还要高壮许多,这一位功不可没。 “没什么,自唐。紫英,你这一年来可曾有过什么奇遇,呃,或者遭遇过什么?”道装老者捋须沉吟良久方才道。 “张师,去年紫英代我回山东临清老家,路上曾患了一场重病,险些……”冯唐忙不迭的道,深怕落下什么后遗症。 “哦?就这个?”道装老者摇摇头,显然不是这个原因,但很显然自己这个记名弟子命格好像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以前观自己这个弟子是天生富贵命,气盈充实,现在却发现富贵易位,成了贵在前,富在后了,这二字字义未变,但是易位就不简单,命格变化更是闻所未闻,加之其气盈充实程度亦大大增加,这却是好事儿。 只是其眉宇间姻缘线牵缠复杂了许多,这才一年多这小子就惹上了这么多风流债? 再一看,没有啊,其他方面依然如故,这却是让他这个虽然不太信命的杏林人有些疑惑了。 但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个弟子的状况都要比一年前更好,道装老者想了一想又点点头:“也罢,自唐无需担心,有变,那也是向着好的方面变,紫英,我教授你的补气养精法你一直在习练吧?” “张师,弟子一直勤加修炼,从未中断。”冯紫英便是到书院里也是早晚不停,尤其是早上起床之后更是从不间断。 “嗯,那就好,十六岁之前最好不要中断,十六岁之后元气已固,就不妨事了,但修习此法,对你身体有益无害,若能一直坚持,你一生都能受益匪浅。”道装老者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这一点冯紫英倒是相信的。 这一位看上去不过四十许人,看起来比自己父亲还年轻几岁,但实际上早就是六十好几了,但日常出行依然是健步如飞,寻常壮年人根本就赶不上。 问过冯紫英的情况之后,道装老者也介绍了自己这两年南游的情形,去了绍兴,与号称南张的张景岳一会,二人切磋了一月有余,因张景岳好要到辽东游历,这才道别返回。 寻摸着一个机会,冯紫英便说了冯家一个世交远亲身子骨柔弱,该如何调理,道装老者详细询问了一番之后,倒也没多说什么,写了一套日常习练的养生术交与冯紫英。 冯紫英也看了看,的确比较简单,就是几个姿势动作,配合呼吸,估摸着应该不难,林丫头应该是可以胜任,心里这才安稳下来。 待到冯紫英离开之后,道装老者才又问起冯紫英的婚事。 冯唐倒也没有隐瞒,说起了这半年来冯紫英的一些变化,包括山东民变,去青檀书院读书,以及贾家有意联姻等等。 “难怪,我说紫英怎地会姻缘线缠绕颇多,看样子紫英表现太过出众,引来无数人想要结亲啊。”道装老者张友士捋须大笑不已,“只是他年龄还小,最好还是缓上两年,你们冯家只此一子,须得要慎重。” “此事我也想过许久,紫英自家亦是觉得要等到后年以后才来考虑此事。”冯唐也点头。 “最好能等到他年满十六周岁之后再来谈成亲之事,当然若是定亲倒也不妨。” 张家冯家是三代交情,历来交往密切,冯秦冯汉战死病殁又未能留下后嗣,这也让冯家更是担心绝嗣,所以张友士也专门来为冯家这唯一独苗将养出了不少方子。 “嗯,理当如此,家里最担心也就是紫英的身子。”这个时候冯唐又觉得自己夫人对冯唐屋里人要求更苛刻一些不是坏事了,虽说他也觉得云裳不类那种不知自爱之人,但是那丫头委实长得俊俏了一些,万一自己儿子哪一日把持不稳,还真是一个可虞之处。 “自唐不必担心,我看紫英元气充盈,印堂饱满,日后怕是要子孙满堂,若是自唐心急,待紫英满了十六之后,不妨先为其寻一二宜生养的侍婢充作房中人,或许便能有所获。”张友士也知道冯家是最喜欢听到这句话的,不过看冯紫英的命相,比上一次时更好,所以他也不吝多一些宽慰之言。 “呵呵,那就谢张师吉言了。”冯唐心里乐开了花,心念又转到了贾家二姑娘贾迎春的身上,那高婆子说这贾赦庶女倒真是一个宜生养的体格,若非是庶女,哪怕贾赦此人品行不堪,冯唐觉得都可以应承下来。 不管如何,这紫英的大妇定要寻一个体格合适宜生养的女子,哪怕是出身家门略逊都可以接受,另外也要物色一二合适女子充为儿子房中人,没准儿就能如张友士所言那般早日开枝散叶。 ******* 当躺倒在书院里大通铺硬炕上时,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二十日的春假休沐真的是让他感受良深,这和书院的生活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无论是那边的生活,对冯紫英来说都是一番难得的体验,他都很享受。 来到这个世界,他是越来越喜欢,越来越爱上了这份生活,书院里生活团结严肃紧张活泼,书院外生活精彩丰富绚丽奢靡,两相结合,一张一弛,自然让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了。 “哟,紫英回来了?”陈奇瑜踏进宿舍时,就看到了正在和一干舍友们热闹寒暄的冯紫英。 “玉铉,这是你的礼物。”郑崇俭已经替陈奇瑜拿着了,“紫英专门带回来的,大家都有。” 看见陈奇瑜脸色有些奇异,冯紫英心中明也在哂笑。 这家伙就是这么爱装,放不下面子,又还夹杂一些说不出的嫉妒,在冯紫英看来,这些情绪都有些可笑,不过这在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中的确也很正常。 “不值几个钱,就是一些零七八碎吃的东西,也别指望我给你们带啥金贵的玩意儿。”冯紫英摆摆手,“咱家也没有余粮了。” 冯紫英的话也逗来一阵笑声。 陈奇瑜内心其实很羡慕冯紫英的这种气度风范,自己再怎么努力似乎都学不会这种举手投足与生俱来的大气,这应该和对方的家庭出身有一些关系,但是也不完全如此,总而言之,让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情绪不正常不合适,郑崇俭和孙传庭都隐约和他说过,但自己却始终扭不过这个弯儿来。 “紫英,上次去白石庄愚兄没去成,啥时候再补上啊。”陈奇瑜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大度一些。 “好啊,这马上春日就来了,倒不一定要再去白石庄和紫竹禅院,城里城外可去的地方多了去,到时候找个休沐的时间,大家一起,这次可说好,不说学业上的事儿了,省得大家游兴都要被打消掉了。” 冯紫英很大方的回应,“缺了玉铉,咱们这乙舍都没那么热闹了。” 对冯紫英的这份态度,陈奇瑜是真心佩服,换了自己,未必能做得这么好,深吸了一口气,陈奇瑜招呼冯紫英:“紫英,你出来一下,愚兄和你说个事儿。” 冯紫英点点头,也不多言跟随对方出去。 宿舍里立即一阵窃窃私语声,甚至也有人直接了当的道:“这玉铉是不是太拿大了,不把大家当同学?” “那不是怎地?紫英好意邀请,他却拒绝,还拉着其他人也不去,真当大家看不出来不成?”这是方有度毫不客气的道。 “自封自己是乙舍的领袖了吧?觉得大家都该听他的?”还有人从角落里冒出来话,看不清楚是谁。 郑崇俭和孙传庭都有些尴尬。 他们都是山西人,也不是这个宿舍的,但是大家都和冯紫英交好。 没想到同为山西人,甚至还和冯紫英一个宿舍的陈奇瑜却始终和冯紫英不对路,现在连原来一直和冯紫英闹别扭的傅宗龙都和冯紫英关系大为改善了,这陈奇瑜却还是一根筋。 他们也能理解陈奇瑜的一些不爽,但是形势比人强,人家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能耐却高人一筹,你不承认不行啊,连甲舍的范景文和贺逢圣人家都要承认冯紫英不弱于他们,你陈奇瑜凭什么就非得要觉得自己高对方一等? 就凭你比对方先来书院半年?青檀书院可不是一个只论资历的地方。 :。: 乙字卷第一百节“原创”装逼效果出乎意料 陈奇瑜和冯紫英走出了宿舍。 陈奇瑜的心情的确很复杂。 在冯紫英来之前,他一直是整个乙舍中齐永泰和官应震最看重的学子,哪怕是在整个东园,他自认为自己也不逊于甲舍那两位所谓领袖。 虽说名义上有“山西三杰”,但郑崇俭和孙传庭基本上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而本身山西学子就在青檀书院中占有较大比例,所以他觉得自己成为现在的东园,未来整个书院的学子领袖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一切都是冯紫英来的这短短三个月里发生了改变。 冯紫英几乎是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横扫了整个青檀书院,西园那边也就罢了,毕竟韩敬、许獬和练国事那都是在整个北地都赫赫有名的学子,但东园这边简直就成了冯紫英的天下了。 范景文和贺逢圣几乎是拱手让出了东园领袖的位置,这简直让陈奇瑜措手不及,甚至也毫无还手余地。 事实上在最初冯紫英提出一系列的举措时,陈奇瑜也是欢迎的,他能意识到冯紫英提出的这些新路子带来的好处和意义,所以他也积极的想要参与进去。 但后来冯紫英层出不穷的新招数让他就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路数了。 尤其是这辩论大赛在衍生为南北士林的讲经论道盛会,冯紫英更是直接跳出了辩论本身,而进入了仲裁组,甚至还把崇文书院的杨嗣昌都拉了进来,这让陈奇瑜觉得无比绝望。 人家都已经是和杨嗣昌比肩的人物了,你怎么去和人家竞争? 而山长和掌院的态度也在悄无声息的变化,很多事情更多的是直接招冯紫英去商量,然后就能拿出举措,这本来是他梦寐以求的,现在却被冯紫英取而代之。 这种失落感简直就像毒蛇一样紧紧盘踞在他心中,让他格外难受和无助。 他也一度想要挣脱这种负面情绪重新振作起来,就像傅宗龙一样,但是却始终放不下。 现在一度视他为首领,也是最忠实的密友——郑崇俭和孙传庭都“背叛”了他,而投入了冯紫英的“怀抱”,这简直让他无法接受。 甚至他也隐约感觉到了整个乙舍乃至东园同学们对他的一些疏远和冷淡,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但却不知道该如何来改变这种局面。 “玉铉,看看这夜空,总能让人心情变得舒畅起来。”两个人并排走出宿舍区,走到了那白石和青檀所在的山坡上。 “是啊,有时候站在这里看着星空如画,总感觉到人生的渺小。”陈奇瑜也有些感慨,两个人就这么一路走来,竟然一句话都没有,但是气氛却似乎慢慢变得平和安宁了许多,“紫英,你说我们读书究竟是为什么?” “玉铉,这个问题,无数人在无数个时候也像无数人问过了,其中也肯定会有无数先贤大儒们,但我想都应该是异曲同工,嗯,我觉得前宋张子已经说得很好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难道不是么?” 冯紫英淡淡的回答道。 陈奇瑜摇摇头,”张子的话太过于宏大,对你我来说,显得有些遥远了,那你觉得对我们青檀书院,对你我这样的学子来说,又当如何呢?” 冯紫英微微侧首,看了陈奇瑜一眼。 月牙如钩,映在陈奇瑜脸上,对方眉宇间多了几分探究深思的神色,冯紫英估计这家伙可能是钻进了某个牛角尖了,居然拉着自己来问这种充满了哲学色彩的问题。 之前对方肯定不是想要和自己说这些,只不过是在和自己走出宿舍,恰巧感受到了某种氛围,触及到了对方某些心境,所以才摇身一变成为文青或者愤青了。 “我们青檀书院,我们自己当如何?”冯紫英笑了起来,伸出双手搓了一把在冬日里寒风中冻得有些发痛的脸颊,继续往前走。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做,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实际上我觉得我们也正在沿着这条正确的路径走下去,而日后,当我们中式入仕之后,那么就该像范文正公所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嗯,也许这就是我们读书人的两个阶段吧。” 走出十多步之后,才发现自己身边好像少了一个人,却看见陈奇瑜站在原地痴痴不动,吃了一惊,冯紫英赶紧走了回去:“玉铉,怎么了?” 陈奇瑜这才从痴迷中惊醒过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紫英,你是早就有此抱负宏愿,难怪一入书院,便能有此创举!这对仗,说得太好了!你是怎么想出这对仗的?我觉得应该用在我们东园,作为东园学子的座右铭!” 冯紫英吃了一惊,一不小心装了个逼,这句话是什么时候的? 他有些记不清楚了,但肯定应该是明末时候东林书院的楹联,但是现在好像没听说有什么东林书院,而且历史早已经改变,估计这楹联应该没有出来吧? 后面那句话倒也罢了,那是范仲淹的名句,装逼也不算个啥,但是前面这句话对于读书学子们来说,就太符合读书意境了。 不得不说,有时候一句经典的词句远胜于你在其他方面的卓越表现,这个时代就是这么看重诗词歌赋的逼格。 冯紫英发现陈奇瑜看自己的目光与先前截然不同了,崇拜、感悟、昂扬诸多味道混杂在一起的神色,然后反复吟诵着这句前世中一样在网上用滥了的名句,如痴如醉。 这让他忍不住有些后悔,也许自己还可以挖掘挖掘,看看还能记得起一些什么名言绝句来不? 只可惜那些个更流行的唐诗宋词完全顶不上用了,而明代以后的经典诗句好像不多啊,起码自己记忆中没多少,这装逼不是少了无数机会? 就在冯紫英扼腕叹息不已时,陈奇瑜终于慢慢从先前狂热的兴奋中平复下来。 此时的他已经对冯紫英再无任何芥蒂,变得格外坦然了。 无论如何,能够写出这一样对仗句子,他自认为自己做不到,关键是这句对仗实在太符合青檀书院学子们的心境意境了,他相信即便是山长和掌院恐怕都要一样击掌赞叹,叹为观止。 “紫英,愚兄服了。之前愚兄还总有些对你不服气,觉得你经义功底浅薄,纵然有些奇思妙想,但也觉得这等事情终究难以持久,你又说你不通诗赋,嗯,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与许獬那一日在这里的对诗,愚兄不觉得有多么高妙的意境,也就是刚好处于那个情形下的临场发挥罢了,许獬也就罢了,他倒是在诗文上有真材实料,你那对仗,很一般,也就是赶上那个时候气势够足而已。” 陈奇瑜毫不客气的剖开自己的心结,让冯紫英瞠目以对。 他当然知道那一日自己的对仗说不上多好,就占一个气势而已,但是今日就这么一句对仗,就让一直对自己都不太服气的陈奇瑜俯首称臣了?这么简单? 这诗文就这么牛逼,这么重要? 能收来银子发军饷,还是能抵御女真人的进犯?能赈济灾民,还是能治理河道?他完全不能理解这种心态。 以前他是低看了这诗词歌赋的逼格威慑力,但今日却真实感受到了。 虽然他也清楚这玩意儿其实真正用于实际没啥用,但是他能提升自身的影响力和人格魅力啊,这对于日后自己拉山头带队伍意义重大啊。 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不能“废物利用”? 也许他真该再好好回忆回忆,看看自己脑海中还有没有什么残存的高逼格经典名句? 看看对方对范仲淹的名句和张载的千古名句都反应淡然,却对这句东林书院的楹联反应如此之大,说明这个时代还是更注重“原创”啊。 也不知道前几日里给王子腾送去的那一句“原创”自《小窗幽记》的句子,是不是也能让王子腾纳头就拜?呃,当然这可能有些想多了。 “不过你今日这一句,愚兄是真的服了,愚兄自认是写不出这等符合我们青檀书院学子心境意境的诗文,我知道你对诗文素来不太看重,嗯,甚至有些不以为意,但是咱们作为士林中人,写诗作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奇瑜还没有能完全从先前的激动中缓过来,连说话都有些絮絮叨叨,冯紫英也只能耐心的倾听对方的倾诉。 “紫英,你有这等文才,便当努力表现出来,为何却这般反感?愚兄知道你素来看重时政实务,总觉得那才是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真本事,但你不能否认诗词歌赋对教化万民的作用,……” 一直到回到宿舍里,陈奇瑜都还在和冯紫英喋喋不休的探讨诗赋和实务的“辩证关系”,只不过陈奇瑜的态度还是让整个宿舍的同学们都吃了一惊。 乙字卷第一百零一节变化为天地之外一沙鸥盟主加更 虽然早就有预料,但是冯紫英还是低估了那句话的影响力。 第二日里在整个书院传遍之后,无数人都来询问自己当时是怎么就能想出这样一句经典名句,冯紫英不得不不厌其烦的讲那一夜的故事以及“创作”时的意境“娓娓道来”,引得无数人唏嘘感慨不止。 甚至连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专门将他叫去询问了一番,然后就是满脸的欣赏和期许。 冯紫英知道,那眼光里背后是什么,但他的感觉是寒意逼人。 这“窃诗大盗”不是那么好当的,须得要意境、时机都要把握好,你总不能让其激扬文字慷慨陈词时,玩一玩纳兰性德的婉转哀愁吧?那人家铁定以为你是走火入魔了。 冯紫英除了咬紧牙关坚持说自己只是当时有感而发,自己在诗词歌赋上毫无天赋,甚至连寻常童生都不如,其他半句都不敢应承。 这般铿锵坚决的态度,让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十分惊讶。 他们自然是不相信的,能“创出”那样句仗,岂是一般人能比的? 除了认为冯紫英可能因为在边地生活的特殊经历使得他性格上过于务实,以至于对诗词歌赋都有了某种几乎偏执的偏见外,其他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理由来解释了。 问题是孙传庭好像也是一直在边塞卫镇生活,也没见他有这般偏执态度? 总而言之,冯紫英是半点也不敢承认自己在诗词歌赋上的天赋和本事的,这种装逼一时爽,一直装逼一直爽的本事他是没有的,弄不好就会成露馅火葬场。 很快这句话便在整个青檀书院的广为传颂,以至于在齐永泰离开青檀书院前,正式将这句话定为青檀书院学子的座右铭。 四月初九,朝廷正式下诏,齐永泰出任吏部左侍郎,青檀书院学子们终于送走了他们的第十二任山长,同日官应震继任山长。 冯紫英的书院生活也迎来了稳定期,从春假之后一直到小满,冯紫英都未归家,一直在书院中读书。 倒是贾琏来过书院两回,都是商谈修陵相关事务。 朝廷修陵终于还是启动起来了,据说齐永泰一去就表示反对,但是那时候营建已经动起来了,不可能停下,据说皇上也曾经亲自向齐永泰表示只是初步规建,不会有太大的投入,这才让齐永泰闭口。 但即便是初步营建,三五十万两银子是打不住的,内库据说拿出了五十万两,而户部竟然只凑出了十五万两,其可怜程度让人也是感慨不已。 “牛世伯任京营节度使了?”回到家中,冯紫英便径直去见自己父亲。 冯唐的外放诏书终究是下来了,迁延日久,但最终还是有了一个结果,任榆林镇总兵官,即日上任。 这一轮调整不小,冯唐外放只是其中一个并不算特别惹眼。 “嗯,王子腾任宣大总督,陈道先任五军营大将。”冯唐端起茶盅沉吟着,却又没有喝便放下,“这陈道先出任五军营大将倒是让人有些意外,原来我以为也许会是柳芳,但是没想到此次柳芳却没有能出任。” 冯紫英摇摇头,“爹,怎么可能是柳世伯?若是这京营武官中的一二号人物都让牛世伯和柳世伯任了,您说皇上会怎么想?” 冯唐迟疑了一下,“可陈道先和柳芳对皇上来说有区别么?” 冯紫英虽然也不清楚这个陈道先怎么能出任五军营大将。 这陈道先也就是陈也俊的老爹,一样也属于武勋群体,只不过不算是特别出挑的,嗯,论地位应该是和自己老爹差不多。 但这帮武勋和老爹不太一样的就是老爹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九边打拼,而这些八公十二侯乃至陈道先这类杂号将军却并没有几时外任,像陈道先好像就只在神枢营干过参将,后来便一直在后军都督府中挂任闲职。 未曾想到这一次却如何把太上皇和皇上那边都说和好了,一跃成为一匹黑马了。 现在看起来皇上仍然是在这些关乎实权方面的事务上采取了隐忍之态,只是在关系到名分地位上却没有再忍让,这应该能让太上皇满意放心,同时却会让义忠亲王很难受。 在冯紫英看来,这应该是相当高明之举,应该有能人在替皇上出谋划策。 或许下一步就有人会在朝中提议立太子了。 “爹,这些情况背后的底细咱们这些局外人一时间是看不清的,既然看不清,咱们也就别去搅和,您还是该去走马上任就赶紧去。”冯紫英乐呵呵的道:“总算是盼到你要走了,这都拖了几个月了?” “小兔崽子,你就这么盼着你爹去榆林,这家里就好没人管教你了不是?”冯唐笑骂道:“你娘和姨娘们都暂时不去,等我先在那边呆上一年半载之后再说,你别什么都忘乎所以了。” “那敢情好,不过我都听说过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榆林的寡妇金不换,爹你不带姨娘他们过去,可别几年后你又带几个姨娘回来啊。”冯紫英乐呵呵的跟自己老爹开着玩笑。 冯唐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冯紫英,“紫英,你从哪里知晓的这些话?是那尤氏三兄弟和你说的?” 那一日后的第二日,尤世功三兄弟便登门拜会了冯唐,冯唐自然很热情的接待。 三兄弟带了一些榆林那边的特产,当然冯唐也不会小气,回赠了一些物事,尤其是一柄极其锋利的宝刀给了擅使刀的老二尤世威,让尤世威欣喜若狂。 这三个月里,尤世功也曾经来过一封信,冯唐没有回信,在不确定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去榆林镇时,冯唐还是很谨慎的。 “呵呵,爹,这榆林镇那边的情况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在大同我就听说过,鞑靼人寇边,榆林镇和宁夏镇哪一次不死伤遍野?这十年来,鞑靼人明显开始将锋芒转向了那边,不就是觉得宣大山西这边是硬骨头不好啃,而宁夏和榆林那边要弱得多么?鞑靼人在咱们内地的眼线探子恐怕比我们兵部职方司和龙禁尉在塞外的眼线更厉害吧?” 一席话说得冯唐脸色都难看了许多。 大同宣府无论是在兵力数量还是兵员质量以及后勤保障上都是一等一的,而榆林和宁夏镇自然就要逊色许多,否则也不会有尤氏三兄弟来京城催粮要饷了。 现在这些麻烦事儿恐怕就都要轮到冯唐来操心了,想到这里冯唐自然心情不爽。 见自己老爹心情一下子就不好起来了,冯紫英也不在意,这是现实,自己老爹早就清楚,只不过这会儿自己说出来有些不爽罢了。 “罢了罢了,不提此事儿了。”冯唐摆了摆手,“山东那边情况我去了,三郎在那边干得不错,丰润祥在临清已经基本上走上了正轨,按照薛家那边的意思,东昌府的店面准备在今年年底开起来,济南府是打算明年上半年来,你爹我对这个不了解,也和三郎说了,他如果觉得合适,那就办。” “那沈大人那里你去拜会了么?”冯紫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去了,父母官怎么能不去拜会?”冯唐点点头,“据说这位沈大人口碑不错,对咱们家也比较照拂,日后你若是有机会去那边也该去拜会一番。” 冯紫英却想到了那位惊鸿一瞥的小姐姐,那一日见后便再无音信,但想想这种官宦人家的女子,若非特别熟悉的亲友家,亦不可能走动,自然就再无见面机会。 想到这里他也不无遗憾,这个世界啥都好,就是在社会交际方面对女性太过于苛刻狭窄,但这却不是自己能改变的。 见自己儿子有些走神,冯唐见怪不怪,自己这儿子好像这一年来经常有些这等举动,他也问过张友士,张友士也说这可能是早慧太甚,思虑过多的缘故,随着年龄增长,就会慢慢改善,并无大碍。 “紫英,为父即将出镇榆林,我知道你素来多谋,对为父此次出镇榆林可有见解?”这也是冯唐第一次正式询问冯紫英军略。 以前他虽然对冯紫英在朝政这方面的见地很认可,但是却觉得自己儿子从来未接触过军务,不可能对这方面有什么见解,但是方才听到他对榆林那边情况似乎相当熟悉,也就有些意动了。 “爹,我对河套那边情况不是很了解,但是我听闻尤氏三兄弟说察哈尔部的林丹汗继位了,而三娘子似乎经常病卧不起?” 河套历来是蒙古诸部和大周争夺的焦点,目前河套及其周边地区为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共同控制,但其真正控制人三娘子由于内部内讧加之自身身体状况不佳,已经有些有心无力了。 既然要出镇榆林镇,冯唐自然也要做好充分准备,加之他本身就在大同经营多年,对自己的老对手当然不陌生。 “你是说莽骨速的那个儿子林丹巴图尔?不过是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嫩娃娃,且看他能不能控制得住察哈尔部吧。”冯唐皱了皱眉,“三娘子这两年倒是的确经常卧床,不过现在也还看不出来河套地区那边的状况有什么变化,……” :。: 第五天四更一万二进行中,兄弟们月票给力一把 求300月票,老瑞早上五点过起床码字,晚上十一点半以后睡觉,很努力,很敬业,求兄弟们300月票支持! 乙字卷第一百零二节父与子 冯紫英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轻易的给什么建议,毕竟这等军事上的战略战术自己是不太了解的。 蒙古高原上的鞑靼人,也就是所谓的蒙古诸部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知道。 他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最终建州女真击败了蒙古诸部唯一的希望林丹汗,然后皇太极诸人尽收林丹汗的八大福晋,从而完成了对蒙古诸部的控制,最终使得建州女真可以再无后顾之忧的大肆进攻关内中原。 现在林丹汗还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大小的少年,冯紫英估计没有十年八年时间,他未必能真正控制得住蒙古诸部,而且这条时间线上有没有因为蝴蝶振翅带来的变化,也说不清楚。 “爹,其他的儿子没法给您什么好的建议,要说爹您也是老于战阵的了,不需要我这个外行来提醒,但我觉得啊,这九边现在的状况就是一个字儿,穷,缺,缺粮,缺饷,但归根结底就是缺银子,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兵员可以随时补充,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 冯紫英说的都是大实话。 “甘肃陕西都是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多的是想要吃饱饭的人,不缺,所以您要面对要解决的恐怕就是这个问题,其他都是小事。” 一句话说到痛点上了,没钱没粮,自己这个当总兵的怎么去稳定军心,怎么去防御边墙?一旦鞑靼人寇边,自己拿什么去号令下边的将士? “紫英,你说的这倒是简单,但如何解决呢?户部空空如也,这种情形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多年如此,我去了就能解决?”冯唐已经开始为去了之后的艰难开始犯愁了。 “爹,所以我给您两个建议,或许能勉强缓解决一些问题,但是仍然只是杯水车薪,只能是缓解,难以真正解决问题。” 冯紫英也知道这是迫在眉睫的难题,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老爹未必能在榆林镇坐得稳,那里不比大同人熟地熟也有威信,你得拿出点儿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让下边将士安心。 “哦?还有两个办法?”冯唐颇为吃惊,他可是觉得一点儿头绪都没有,现在儿子居然还能两条路。 “一是策动兵变,然后纵兵抢掠,当然事先选好目标,应该能大有收获,暂时缓解您上任之后一段时间的压力。”冯紫英面无表情,“之前我已经问过尤氏兄弟一些情况,山陕商会中亦有不少和鞑靼人勾结走私盐铁茶出塞的,其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可以找到合作者,但那是后续的事情,要解决眼前困难,只有走这一步。” 冯唐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这个儿子竟然想得出这等阴损招数?怕是老**都不敢轻易走这个偏锋吧? “爹,你别用这个眼光看我,你要不想一上任就闹兵变被人家给轰下来,你就得要兵行险着。”冯紫英摊摊手,“与其让兵变闹到你头上,不如引导兵变方向,既然这兵变不可避免,那当然就要利用起来,至于说目标,我相信您也是宿将了,这等事情也该是轻车熟路才对。” 冯唐死死盯着儿子,似乎要看穿自己这个儿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妖孽,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一就是这样一个馊主意?紫英,你这是让你爹去提着脑袋玩儿啊?”半晌冯唐才悠悠的道。 “爹,你是我爹,我能害您不成?当下朝廷正在进行一轮军务调整改革,效仿前明,王子腾出任宣大总督,这应该是一个尝试,一旦成熟,下一步也许就要设立蓟辽总督和三边总督了。”冯紫英平静的道:“您不趁着三边总督尚未设立之际,先把麻烦解决了,难道真的要等到总督大人走马上任了,你才来闯刀头?” 九边之地,啥事儿都可以发生,兵变也不是新鲜事儿,就看你如何处置了,冯唐以前也不是没有处置过兵变,但是像自己儿子所说的这样引导兵变,那几乎就是自己主动掀起兵变了,但为了生存,你就得做一些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 “解决了?这就能解决了?算了,说吧,第二呢?”冯唐接受了这个建议,不置可否, 实际上他从内心还是有些高兴的,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军中,如果没有一颗冷酷的心,那始终都是一个软肋和弱点,现在看来自己这个儿子在这方面并不缺魄力和决断。 至于说能不能解决问题,他自己心里有数,儿子出的主意也就是扬汤止沸,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暂时拖一拖而已。 “第二要说也是馊主意,异曲同工,山陕出杆子,陕北匪患也很厉害,尤氏三兄弟亦和儿子说起过,如果您觉得兵变有后患,那就不如纵寇而行,然后釜底抽薪。”冯紫英的话依然如此直白冷酷。 冯唐算是明白了,自家儿子根本就没啥根本性的策略来解决问题,出的主意都是临时性解决问题的。 这主意没多少创意,自己走到哪一步没有路子的时候,估计也只能出此下策,倒是儿子一上来就让自己出这招,有点儿意外。 “紫英,不必多说了,你这些说辞我看也是受了尤氏兄弟的影响吧?”冯唐沉着脸摆摆手,“为父知晓了。” 冯紫英没想到尤氏兄弟又替自己背锅了,本来尤氏兄弟也只给自己介绍了一下榆林镇的情况,并未提及这些,倒是自己主动问了一下这些情况,尤氏兄弟还以为自己是受父亲委托来问,自然知无不言,现在就反过来了。 “爹,尤家兄弟皆为熊虎之辈,日后你要在榆林卫那边立足,也少不得彼辈支持,若是能纳为己用,……” “行了,铿哥儿,这些还用你来教爹?那你爹这个大同总兵的脑袋不是被早就鞑靼人拿了去,就是挂在大同城墙头上了。” 冯唐啼笑皆非,这些事情还需要儿子来教自己,不过儿子的好意他倒是能理解。 冯紫英也哑然失笑,自己好像真的有点儿想多了,老爹三兄弟都是能在大同出镇几十年的宿将,岂能没有一点儿自己的手段?自己还仗着有点儿先知先觉居然给老爹上起课来了。 “爹,那是我多虑了。”冯紫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爹还是很高兴,你先前说的这两条可行不可行姑且不论,不过关键时候能狠得下心来,这是你日后中式入仕之后所必须要具备的,有时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壮士断腕也好,刮骨疗伤也好,也是没有选择之下的最好选择。”冯唐吁了一口气,“放心吧,你爹几十岁的人了,榆林情况虽然糟糕,但是你的这些建议可操作性还是有的,爹会考虑的。” “爹,我也说了,这等具体方略,儿子不懂,但儿子感觉,今后河套地区一旦三娘子控制力减弱,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还有土默特部内部恐怕都会有些问题出来,儿子建议爹可以加强对河套地区的情况收集,一旦鞑靼人内乱,未尝不能收复河套,控制蒙古右翼三部,即或不行,那也可以看有无机会采取抑强扶弱的办法削弱他们。” 这个设想冯紫英没有太多把握,起码十年之内都有难度,但是要想避免日后建州女真在击败林丹汗后继续向西征伐彻底控制蒙古诸部,这一步就必须要走。 当然也可以结合着与对林丹汗的策略来进行,但这就更遥远了,远不是现在的冯紫英能驾驭得了的。 冯唐深看了儿子一眼。 虽说儿子这些想法看起来有些幼稚和不切实际,但是在冯唐看来这都不重要,毕竟儿子从未真正接触过九边军务。 关键是儿子才十三岁已经明悟了一个在官场上立足的最根本本事,那就是敢于做事,也敢于搞事。 做事是确立自身的地位,赢得同僚和下属的认可和尊重,搞事就是敢于先发制人,压制敌人和对手,这能赢得同僚、下属和敌人的敬重和畏惧。 光有前者,顶多也就是当个纯臣,难以长大,但这是基础,而只会后者,那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或许能一时得势,但迟早要被反噬。 军中如此,文臣更当如此。 二者兼具,大业可期。 想到这里,冯唐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甚至觉得去榆林镇的胜败得失都不重要了,只要保着这个儿子不出事,冯家兴旺发达便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冯紫英自然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几句话就能让老爹浮想联翩,他能想得到也就这些。 前世中终明一朝对蒙古战略都说不上成功,这固然与晚明自身实力急剧下降,尤其是财政和后勤保障上的严重不足有很大关系,但是在战略上的缺乏眼光亦有很大因素。 但现在不一样了,大周虽然基本上沿着前明政策再走,但如今时间还有,而且关键还有自己,那么这一世的历史就必须要由自己来参与书写! 乙字卷第一百零三节不能辜负这个时代 真的很忙。 冯紫英发现自己在书院里忙学习,周朝宗几个月里把自己早中晚的时间都安排得满当当的,让他根本没有多余心思来考虑其他,但一旦回到家中,就发现各种事情也都堆砌到自己面前了。 建陵营生上的事情他几乎没有过问,倒是贾琏很知趣,时不时来一起磋商一下。 基本上还算顺利,预计到十月,基本上就能告一段落,看贾琏喜滋滋的模样,估计赚上两三万两银子应该是比较稳妥的。 山东那边的事情交给了段喜贵,冯紫英就更没怎么过问了。 他要过问的就一点,加上段家输送过去的三个小子,冯家又再物色了几个,凑足了十个小子先学习读书识字,然后开始接触阿拉伯数字和基本的计算方法,进展如何。 段喜贵基本上是保持着两个月一封信的节奏,详细叙述了这十个第一代学生的学习情况。 按照冯紫英的意思,这十个人就是未来的商业种子,不要求识字能力有多高,基本够用,但是一定要精于新式计算和新式记账法,这两项基础打好了,然后就可以让他们开始去学习熟悉和适应当下冯家的各行生意了。 冯紫英希望用三到五年的时间让这帮年龄从八岁到十三岁的少年基本掌握这个时代的商业技能,当然是指结合了自己给他们提前灌输的新式计算和记账法的商业技能,与此同时也要开始让他们开始带着第二批种子熟悉情况。 传统的商业,或者说冯家现在的产业营生其实对这种商业人才的需求没那么大,在冯紫英兰来,那就是一个练手的过程,而未来,一旦开海,可能带来的各种工商业模式的转变,乃至于对外的拓殖大业要启航,这些才是真正需要这些人才的地方。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冯紫英不确定未来自己会干些什么,能干些什么,能干到什么程度,但是他知道既然上苍赋予了自己这样一个机会,那他就不能辜负。 假如未来需要这些方面的人才,到时候再来开始培养,那无疑会贻误战机,既然如此,在自己有这样的机会条件,且能够承受的情况下,自己为什么不做起来? 就现在情况来看,都还算顺利。 段喜贵是个可以信任的人,血缘关系加上他头脑灵活做事踏实,就目前来说,他算得上是冯紫英身边最堪胜任重要事务的人了,当然,这是指读书入仕之外的营生事务。 “宝祥,云裳和瑞祥呢?” “回爷的话,云裳姐姐被姨奶奶叫去了,瑞祥出去了还未回来。”眼前的这个圆脸的小子比瑞祥小一岁,话却少了许多,基本上就是一个闷葫芦,但胜在老实忠厚,这大概也是老娘为啥把他放在自己身边的原因。 现在基本上是瑞祥替自己跑外边儿,他也很乐意很享受这份活计,而宝祥基本上就接替了他在府内侍候自己的活计。 “姨娘把云裳叫去了?”冯紫英有些奇怪,“说什么事儿了么?” “云裳姐姐没说,姨奶奶差人来叫的。”宝祥基本上是问一句答一句。 冯紫英摇摇头,这老爹走后,估计这府里边云裳他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一帮老娘们儿没了男人在家,那心思就只能花在如何把府里边理顺上来了,云裳他们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没多久,冯紫英便见着云裳回来了。 嗯,脸色似乎有些古怪,红扑扑的,有些羞意恼意,还有些委屈。 “怎么了,云裳?”冯紫英很讶异,老娘对云裳不待见,但姨娘对云裳印象还不错,当初也就是姨娘说起,老娘才让云裳进了自己房来时候自己的。 “没什么。”云裳闷闷不乐,声音也有些低沉,“姨奶奶说,让以后少爷回来晚上不要奴婢侍候了,由宝祥和瑞祥侍候。” 冯紫英吃了一惊,打量了一下云裳,“怎么了,姨娘怎么会这么说?” 云裳咬着嘴唇不语。 冯紫英自然明白过来,看来张师来过家里之后,“防控”升级了,要严防死守,杜绝一切可能了,没把云裳直接调出自己房里,只怕都是考虑到自己的态度了。 这是为自己好,冯紫英理解,但是要让瑞祥宝祥这两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子晚上来侍候自己,那又是冯紫英不能接受的了,想想那情形都让人全省上下起鸡皮疙瘩,他可是钢铁直男,没那些雅好。 如此美好的男尊女卑世道,简直就是男人的天堂,萝莉御姐熟女难道不香么?还要去想其他? 感觉到云裳情绪的低落,冯紫英既有些不忍,也还是觉得要这个丫头侍候自己更中意一些,“云裳,待会儿我会去和姨娘说,还是你侍候,要么就不用人侍候了。” 云裳吃了一惊,连连摆手:“爷,切莫如此,姨奶奶也是为爷好,云裳明白,会是觉得心里有些难受罢了。” 冯紫英当然明白还是老娘和姨娘不放心自己和云裳罢了,不过他也从未想过这等时候自己就要自败声誉,“行了,我知道了。” “铿哥儿,我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云裳好。”小段氏苦口婆心,“你也老大不小了,但你都说了要明年秋闱之后再说婚事,而且你爹也说,你要十六岁之后才成亲,这还有三年多时间,云裳成日里在房中,万一你不小心坏了她的身子,让你娘知道了,只怕她就只有一个被赶出府里的结果了,而且这也罢了,你爹说你十六岁之前是不能……” “姨娘,这些我都知道,我爹和张师都和我说过,我也像爹和张师承诺过,姨娘,你看我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么?”冯紫英态度很坚决,“我不喜欢小子们来侍候我,而且我也习惯了云裳来服侍我,所以没有必要换人。” 见冯紫英态度如此坚决,小段氏也是没辙,盯着冯紫英道:“铿哥儿,那我丑话说在前面,那云裳我是隔月就要检查的,她也别不乐意,若是破了身子,姨娘可就要执行家法了,到时候谁说话都不好使。” 见冯紫英脸色不好看,小段氏也不客气:“这事儿没得商量,须得要如此。姨娘再说一句,过了十六岁,不用你说,你娘和姨娘也得要给你屋里安人,你要真看上云裳了,收房便是,你娘和姨娘身边任谁哪个丫头你看上了,都可以要到你屋里去,但是在此之前,你是断不能坏规矩的!” 冯紫英无言以对,说来说去还是对自己不放心,看姨娘这架势肯定也是早就和云裳说过什么了,甚至早就做过了,否则云裳也不至于这般坦然就接受了这在自己看来羞辱屈辱的手段。 “爷,其实没啥,云裳身正不怕影子斜,太太和姨太太的心思云裳也知道。”云裳果然是很坦然,但望向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忐忑,“姨太太也说了,过了十六岁,只要爷愿意,云裳就可以一直跟在爷身边。” 看见云裳咬着嘴唇那份忸怩娇俏的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不已,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身处在这种环境下,她们似乎也别无选择,甚至会觉得这种结果应该是梦寐以求最终极的目标。 见冯紫英脸色复杂看着自己,云裳惶然起来,一双手在小腹前不断绞着汗巾子,眼圈也有些红了起来,“爷莫不是嫌弃云裳?云裳只盼着能一辈子替爷铺床叠被,不敢奢求其他,……” 摇了摇头,冯紫英伸手捂住云裳樱桃小嘴,温润湿热的唇瓣在他手掌心有一种莫名的炽热,甚至灼烫着冯紫英的心。 他甚至都不能说纳她为妾,因为这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规矩,如果要恣意妄为,那只会引发整个家庭的冲突。 像云裳这种家中买来或者是家生子的丫头,身份最是卑贱不过,一般在府里边纵然被主人看上梳拢了,顶多也就能混个通房丫头,那还得要生得乖巧懂事儿,太太开恩,否则还只能是一个普通丫头,除非她能生下一男半女,才有可能抬妾。 看看平儿在贾府中的地位就能知晓,便是你生得再乖巧懂事儿,在贾府里再受人欢迎又如何,也就是一个通房丫头的命,你没有能生下一男半女,要想抬妾,除非是王熙凤主动同意。 姨娘无外乎能给云裳许愿的也就是一个通房丫头,但即便如此,大概对云裳来说都应该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梦想了,起码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呆在自己屋里,而不至于随时随地都要担心被太太撵出去。 回来就这么一天,冯紫英就又深刻感受到了“旧社会”的“阴暗面”,感受到了这个社会背后的残酷和无情,可更残酷的是像云裳他们这样的人甚至会觉得这是一条很美好的路,值得他们去为之奋斗追求。 所以,冯紫英更感觉到自己不能辜负自己,更不能辜负自己所处的这个残酷的时代。 乙字卷第一百零四节薛家进京第一更求月票 当瑞祥去向冯紫英禀报事宜时,冯紫英那股子郁闷劲儿也还没有过去,所以也就没有给瑞祥什么好脸色看。 “你现在就这么成日里在贾府游荡,还真把贾府当成了你的家了?那莲花儿是不是和你对了眼儿,觉得在那边儿乐不思蜀了?索性你也就别回来了,……” 听得少爷语气里的不悦,瑞祥吓得赶紧跪在地下磕头,把地板撞得砰砰作响,“爷,小的可不敢,都是按照爷的安排,三三五日便去一回,平素里也是不敢去的,那莲花儿早就没了联系,断不敢辱没了爷的名声,……” “行了,起来罢。”冯紫英也觉得没趣。 自己心情不爽,发泄到下人身上算个什么?怎地自己也越来越向这个这个社会的人退化了,变得喜怒无常甚至要迁怒他人了? 见少爷脸色好转,瑞祥瞅了一眼旁边的宝祥,那宝祥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毫无表情,看得瑞祥内里咬牙切齿,之前自己回来这厮也不给自己一个提醒说少爷心情不好,让自己来撞这头气。 蹩着身子爬起来,瑞祥贴窗而站,不敢言语。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道:“这几月里,贾府那边可有什么新鲜事儿?林姑娘那里可安好?” “回爷,那习练方子云裳姐姐早就给了紫鹃姑娘,那一日在府里碰见紫鹃姑娘说起,林姑娘也每日习练,却也有些作用,春日里林姑娘往年总要咳嗽气喘,今年里也有,但好了许多。” 冯紫英轻哼了一声,这两三个月就能有这么好的效果,那真的就是神术了,不过是些安慰人的话罢了,不过就算是心理安慰也是有些效用的,不是坏事。 “贾府里边族学办了起来,宝二爷也入了学,包括府里边一些其他子弟也都进了学,……” 一听这话,冯紫英估计这家宝玉读书的事儿又得走原来《红楼梦》书里的老路了,一大帮子子弟都在族学里厮混,这学风能好才怪,也不知道这一次贾政会请谁来,总之若是继续是那贾代儒,只怕贾宝玉还要不堪才是。 摇了摇头,冯紫英也懒得打听,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能做的也都做了,这贾宝玉读不出来书,或者就觉得这等读书不该是他干的事儿,那也就由他了。 “还有就是前几日里金陵薛家一家子几口子来了京中,据说是荣府二太太的亲戚,现在住在那东北角上的梨香院里,那宝二爷这段时日里便少有去林姑娘那边了,倒是去梨香院那边多了起来。” “哦?”冯紫英这一回算是终于感兴趣起来了,原本懒懒的心思也都一下子活泛起来,这薛家真的上京来了? “那这一家子是多少人?”冯紫英很好奇那薛蟠打死人的事情会不会发生,而已经去了应天府担任知府的贾雨村又会不会再继续葫芦僧断葫芦案? “现在这一家子是三个主子,还有几个丫鬟下人,……”瑞祥不知道这位爷怎地又对这等事情感兴趣起来,他也只打听到一个大概,却未多问。 “瑞祥,你怕是不知道吧?去年在临清那位薛二爷,便是这家子的叔伯,要算起来,也和咱们是有些瓜葛的。”冯紫英笑着道。 “啊?是那位薛家二爷的兄嫂家?”瑞祥还真不知道这情况,只知道这新来这一家子应当是贾府亲戚,因为也没来几日,他也懒得多问。 “唔,没想到薛家还真是上京来了,有意思。”冯紫英笑了起来,看样子这薛蟠还是惹了祸事儿了,贾雨村还得帮这薛家处理这桩祸事儿,而且这桩祸事儿还不小。 同一时刻,兵部洼横街。 薛姨妈带着儿子女儿小心翼翼的从角门踏入王府。 前两日王子腾去了宣府交接,这两日方才回京。 那边他已经正式将京营节度使已交给了牛继宗,而牛继宗也正式成为京师城中手握重兵的一号人物。 看见牛继宗有些傲气十足的架势,王子腾心中也是暗自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把这个职位交给牛继宗对对方来说是福是祸,但愿太上皇能压制得住对方。 但他也知道义忠亲王应该是早就盼到这一天了,而且没少为此事在太上皇那边旁敲侧击的造势,而且做得很隐晦很漂亮。 倒是陈道先的异军突起出任五军营大将让他大感意外。 五军营大将一直空置,因为在京营节度使在职的时候,这个五军营大将是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的,只有在京营节度使临时出缺的时候,这个五军营大将才能临时代管整个京营三大营。 但这里边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个五军营大将须得要足够威信你才能让神枢营和神机营听令。 他原来看好冯唐就是因为冯家一门三兄弟都是在九边任职,而从大同走出来的武将是最多的,包括京营中也有不少,正因为如此冯唐如果担任五军营大将,能够在京营节度使缺位的时候很好的控制三大营,但现在陈道先有这个能耐么? 他有些看不懂这里边的安排,而这个位置恰恰是太上皇和皇上共同商定的,任何人都插不上话。 王子腾能理解太上皇和皇上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和感觉,既相互忌惮,又都存有几分余地,毕竟眼前这个局面也都是他们确定的。 如果这种情形能够一直维系下去,也许几年之后就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太上皇安然过世,把一切权力移交给皇上,而再用几年时间慢慢让太上皇原来的老臣们淡出。‘ 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结果,连王子腾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局,这一算下来起码也是十年时间。 一来自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转换门庭,二来就算是难以如愿,那退下来就退下来了,反正那会儿自己也应该是六十来岁的人了,皇上也不会难为像自己这类并没有和他什么难以调和矛盾的臣子,这一样可以接受。 可里边却有一个不安分的义忠亲王夹杂在其中,这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变数和火引子了,而且义忠亲王世子却又是太上皇从小带着读书最喜欢的孙子,如果不是义忠亲王的问题,那这位世子几乎就是钦定的皇太孙了。 这个变数太危险了,以至于连王子腾都有些心存退意了。 一旦卷入其中,稍有不慎那就是身死族灭的结局。 当然,从现在来看,还不至于如此,只要太上皇的掌控力还在,无论是义忠亲王还是皇上都不会轻举妄动,但是当某一日太上皇突然驾崩,或者重病无法视事难以驾驭局面了呢? 不敢深想,王子腾觉得自己站在这个位置上能看到很多,也能感受得到皇上背后日减增长的影响力和实力,可叹自己背后那一个庞大的群体却完全感受不到,甚至还沉迷在皇上事事退让对太上皇至孝至诚的态度当中,甚至这种感觉还延伸到了义忠亲王身上,这就让王子腾难以接受了。 皇上可以对太上皇百般容忍,除开太上皇特殊身份外,更重要的是按照目前局面太上皇无论如何都是要把权力移交到他手上去的,但你义忠亲王有什么底气也敢如此? “老爷,太太来说,薛家奶奶来了。” “唔,知道了,你让太太先见着,我马上就来。”收拾了一下心绪,王子腾端起书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 这薛家也不是个省心的,也幸亏贾雨村是个得力的人,总算是把这事儿给抹平了,但王子腾也知道这事儿并不算彻底了结,一个病死让自己这个外甥就永远难以回金陵了,如果要想彻底解决这事儿,还得要费许多周章。 想到这里,王子腾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怎么自己这些个姻亲亲戚就没有两家像样的?不是不成器,就是尽惹事儿,再联想到自己两个儿子,王子腾更是觉得黯然。 难道这武勋之家都是这般不堪,看看好像还真是,牛继宗的儿子不也是两个纨绔么?柳芳的一个儿子居然痴迷于唱戏,倒是那陈道先的儿子虽说读书不成,但是据说还算颇有些心计,但那冯唐的儿子为什么却如此优秀? 摇了摇头,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王子腾叹了一口气,起身。 看见自己兄长昂首阔步进来,薛姨妈赶紧起身,“见过二兄,文龙,宝钗,还不见过舅舅?” “见过舅舅。”跟在母亲身后的少男少女都恭敬的起身行礼。 “唔,这就是文龙和宝钗了?我有几年没见了?”王子腾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夫人,“上次二妹妹带着他们来的时候还是七八年前进京吧?” “兄长好记性,是七年前我们进京,只是……”薛姨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好了,二妹也莫再伤心了,妹夫既然走了,你就须得要把这一双儿女管好,也算是对他们薛家一个交代。”王子腾语气严肃,目光锐利,看得再下首站在母亲身旁的薛蟠心里发慌,脸色发白,而薛宝钗倒还落落大方,落在王子腾眼中也是暗自点头。 乙字卷第一百零五节王子腾的心思 薛姨妈也只是抹了抹眼泪,丈夫走了几年了,心境也已经慢慢恢复了平静,这不过是来到自家兄长家里一时触景伤情罢了。 她也注意到了自己兄长灼灼目光在自己两个儿女身上逡巡,心中同样也有些惊慌。 这儿子在金陵城出了那么大一桩事儿,也幸得知府和薛家有旧,对薛家有些照拂,所以此事便一直拖着。 后来便得知知府要换人,新来的知府却不知道是何人,这就让薛家人心里有些着忙了。 到了最后没有办法便只有一家人假借着女儿入京待选的名头赶紧打点行装离开金陵。 先行到松江盘桓了一个多月,然后又到扬州一住几个月,这才启程上京。 这到京时已经五月末了。 由于是在路上,也没有得到金陵那边的消息,一路上都是惶惶不安。 一直到京中方才安宁下来。 好歹自家姐姐嫁入贾府也是国公府邸,而且自家兄长也从京营节度使升任九省统制中的宣大总督,权倾一时,想必这等关系也能够让自己儿子免于牢狱之灾了吧? 但今日见到兄长脸色严肃,薛姨妈心中便打起鼓来。 也不知道兄长是否知道,或者说早已经知道对此事的态度。 王子腾其实并没有多看薛蟠,他的心思都在薛蟠身边的薛宝钗身上。 十二岁的姑娘,的确已经有了颇为难得的气度。 冰肌玉骨,肤容丰润,增一分嫌多,少一分往那里一站,端的是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蕖。 尤其是眉目间那份恬静安然,不朱面若花,不粉肌如霜,更是让人顿时多了几分宁和的心境。 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计较,王子腾目光才从薛宝钗那里转到薛蟠身上。 自家妹妹却只有这一个儿子,未曾想到却是这般不争气。 若是冯家知晓这等事情,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对薛家的观感? 想到这里,王子腾脸色更显凝重,“二妹妹可曾之下文龙在金陵所犯事?” 王子腾一句话就差点儿让薛姨妈瘫倒在椅子上。 挣扎着起身让儿子跪下,宝钗也赶紧陪着兄长跪下,薛姨妈这才上前与兄长见礼,却被旁边嫂嫂劝着。 “二兄,妹妹只有这一个儿子,便是有天大的不是,那也是先夫去世得早,妹妹教子无方之过,请二兄看到妹夫份上包容则个,……” 薛姨妈腿一屈,便要跪下来,慌得旁边她嫂子赶紧扶住她。 王子腾长叹一声,抬手示意,“起来罢,宝钗也起来吧。” 话里话外却没提薛蟠,吓得薛蟠只敢跪在地上以头伏地,半句不敢言语。 见自己兄长这般模样,宝钗自然也不敢起身。 倒是王子腾夫人将自家小姑子扶到边上坐下,却是陪着薛姨妈抹泪不已。 王子腾也是无奈。 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己妹妹身世凄凉,看起来这薛家也是昔日四大家族,但是内里却早就坍塌了,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只是外人看不出来罢了。 现在连撑空架子的长子都是这般不堪,王子腾也越发为自己这个妹妹以后生活担心。 现在也就看这宝钗似乎还算是有些气象。 若是能寻个好人家,或许能让自家妹妹后半辈子稍微好过一些,毕竟这也只是一个女儿。”此番事情做得差了。”王子腾斟酌了一下言辞,毕竟都是一家人,他也不会去说那些虚的。 “金陵那边,由官府论断,但苦主那边,尽可能处理好,不要惹出是非。” 薛姨妈一听兄长这话,便知道兄长肯定已经和金陵那边有交代了,顿时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 只要能保着儿子平安,其他都不是问题。 “二兄说的是,之前妹妹便已经安排那边惯能做事的家人如此处理,定要把苦主那边安顿好,这一点请二兄放心。” 薛姨妈连连鸡啄米一样点头,目光却示意自家儿子赶紧道歉请求宽恕。 薛蟠虽然愚笨,但这等时候也还是有些醒悟,忙不迭的将头在地板上磕碰得砰砰作响。 “求舅舅宽恕则个,外甥性子燥急,此番之后,定要痛改前非,……” 这薛蟠的话王子腾是半句都不信的。 只是人家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也不好再拿捏着不放,只得淡淡的道:“文龙也起来罢,不是舅舅说你,当下不比以往,新皇御极,诸般事宜尚未见分晓,一干御史正在四处寻找机会作为邀功媚上的由头,若是被御史拿住不放,便是我也保不得你。” 这一番话说得不轻不重,且看各自去领悟理解。 薛蟠倒是觉得这不过是舅舅的一番托词,既然叫自己起来,那便是无事了,也就大大咧咧起来,拱手一礼之后便站在了母亲背后去了。 看得旁边的宝钗也是绣眉轻蹙,有心想要说兄长几句,但是这等场合下却又只能忍住。 王子腾本身也就没把薛蟠看在眼里。 这等人本就是招祸之源,现在薛家这般没落,还不知自爱,真要等到出事,那就悔之晚矣。 想到这里,他又实在没忍耐住:“妹妹既然来到京中,便在京中好生将养,薛家在京中也有营生,便吩咐下人好生经管,莫要再生事端。” 薛姨妈和宝钗都感觉到了王子腾对薛蟠的不满,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这京中可不比在金陵,那边好歹各方都还有些熟人,而这京中达官贵人随处可见,随便哪一个抬出来背后都有大人物。 而且这京师中的都察院可不比南京那边,看样子连自家兄长这般位置都还是有些忌惮。 “二兄说得是,妹妹一家三人定会谨遵教诲,不敢招惹是非。”薛姨妈赶紧应道。 “金陵那边事情尚未彻底了断,那招事儿丫鬟现在何在?”王子腾随口问道。 “现跟随妹妹一行已然进京,……”薛姨妈也不知道兄长是何意。 “这等女子惹来如此麻烦,还是先行让其跟着宝钗吧。”王子腾想了一想,“若要此事彻底淡忘,怕还要些时日,文龙便要禁足,不得轻易外出。” 这却要了薛蟠老命了,只是这等情况下,他也是断断不敢和自己舅舅犟嘴的。 薛姨妈也知道自己这儿子你要让他禁足在家,那还不如杀了他的好,但此时她也不敢不应,只能点头应是。 厅堂内一时间寂静无声,王子腾捋须沉吟了一阵才道:“宝钗今年十二了?” “已经满了十二。”薛姨妈略感奇怪,但也感觉到了一些什么,赶紧解释道:“本意是想要试一试宫中待选,……” 王子腾摆了摆手,“且不说时日已过,便是没过,我也是不主张的,这宫中选人自有规矩,大周后妃尽皆出自民间寒门,且当今圣上历来不喜武勋,若然被选中入宫,哪也不过是一个活死人的命……” 话一出口,王子腾陡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失言。 贾元春也被选入宫,虽说是女史,与薛姨妈打的主意有些不一样,但以贾元春的年龄和入了仁寿宫,怕是出宫的机会也有些渺茫了。 这贾家此事也做得差了,弄得自己嫡亲外甥女却成了这般,若是未曾入宫,配那冯紫英岂不是正好? 越是想到这般,王子腾越是觉得遗憾。 这薛宝钗看上去也是不错,但毕竟自幼失怙,家世又差了一些,配那冯紫英便觉得有些高攀的味道。 但看着薛宝钗的气度模样,王子腾心里又稍微踏实了一些。 若是向冯家递这样一个风,只怕冯家也是要来打探一番,了解到宝钗这丫头的模样气度,或许也有一番计较。 见自家兄长这般说待选入宫一事,薛姨妈也是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兄长如此不屑于待选入宫,那自家姐姐家的元春那又如何? 只是这等话她却不敢问出口,只能吞在肚子里。 “也罢,妹妹当下住在哪里,可曾安顿好?” 思念百转间,王子腾终于收回思绪,这等事情也不能急于求成,还得要徐徐图之。 “现在姐姐家占了一处宅院倒也清静,妹妹想既入京中也当本分低调一些,所以也图了个僻静。”薛姨妈解释道。 “唔,这般做正好。”王子腾对薛姨妈这般安排还是满意的,“文龙出此事也需要避风头一段时间,待到金陵那边彻底风平浪静,再做计较。” 说完话,王子腾便又问了一些金陵闲话,薛姨妈也一一作答,免不了一番唏嘘感叹。 王家主支皆已经迁至京中,但金陵依然还有族人甚多,不过都是些旁支,日渐没落。 只是王子腾连京中族人尚且照拂不过来,哪里还有更多精力开关照金陵那边? 但这扛着王家大旗,若是要半点不顾,却又怕被人戳脊梁骨,所以每年也只能施些善财,求个心安。 想到这两个妹妹和侄女儿虽然看起来嫁得不错,当年也觉得是最好莫过了,但现在看起来这武勋家族里边也都有各种不如意。 尤其是缺了顶梁柱更是如此。 所以王子腾也越发觉得这选择合适人家的重要性了。 老瑞还在努力,争取第六天四更一万二,所以怒吼求月票 不逼自己一把,好像真的压榨不出潜力来,所以兄弟们把月票砸来,把老瑞潜力压榨出来吧! 乙字卷第一百零六节母子,母女,兄妹 薛姨妈一家难得来,自然是要留饭的。 饭后又免不了家眷们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一直到申初三刻,方才回梨香院。 回到自家家中,那薛蟠立时就恢复了鲜活劲儿,再无复有在舅舅家时的那种恹恹之态,看得薛姨妈和宝钗都是皱眉不已。 “文龙也知道现下来了京中,你舅舅也说的是,我们便当谨慎行事,那香菱便跟着你妹妹,你也再莫有其他心思。” 虽说心疼儿子,但是薛姨妈也知道自己兄长历来便是说一不二,而且这也是为自家儿子好。 现在弄得一家人连金陵都不敢回去,寓居京中,这份日子却也不好过。 薛蟠一阵懊恼。 这香菱省得恁地标致俊俏,这一路上便是跟随着妹妹,正盼着到了京中,寻个良辰吉日便收入房中,未曾想到却被舅舅这横插一杆子弄得鸡飞蛋打。 但要说要违抗自己舅舅之命,他却又是不敢。 金陵事情尚未了断,想到自己居然有一日也有可能要身陷囹圄,薛蟠也还是有些惧怕。 谁曾想到那冯家子居然还是一个乡绅之子,也幸亏其家中早就败落,无甚亲戚,否则这桩事儿还要更加难缠。 这一年的颠簸流离也还是让薛蟠意识到有些人还是招惹不得的。 薛家在金陵城原来何等风光,但现在换一个知府便吓得一家人赶紧跑路。 这让薛家人也越发感觉到时下不一样了,而自家的落魄不如意。 “母亲,今日舅舅问起妹妹,说那入宫便是‘活死人’一般,听闻那意思便是不赞同妹妹待选,可那姑母家大姑娘却又当如何?” 薛蟠别看浑号是薛大傻子,但有些事情却并不傻,记得相当牢靠。 薛姨妈和宝钗脸上都是微微变色。 王子腾的话她们当然听得很清楚。 尤其是那一句大周后妃皆出自寒门,之后又是一句当今圣上历来不喜武勋,那也意味着像贾史王薛这等武勋家庭,便是有女子入宫,那也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只是这般为何贾家大姑娘却又要入宫? 纵然是为女史与入宫还有些差别,但是现下大姑娘也怕到了该出宫的时候了,现下却毫无消息了。 也幸亏自家女儿本身并无要待选的念头,不过是寻着个由头北上进京。 但今日自家兄长明显对宝钗的关注胜过了薛蟠甚多,纵然有自家儿子不成器的原因,但这里边还是让薛姨妈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 “还有母亲,舅舅今日对妹妹另眼相待,莫不是想要给妹妹找个好人家?” 薛大傻子再来一句户让薛宝钗脸上飞红的同时也让薛姨妈母女二人心中都是一动。 王子腾的异样关注瞒不了人,除了这样一个解释好像也没有其他说得过去了。 宝钗已经满了十二岁了,按照大周这个时代的惯例,满十二便是可以考虑婚姻之事了,不是说需要出嫁了,而是可以考虑婚姻对象的问题了。 像薛家这等家庭,好歹也是大家望族,这确定婚姻也不是随随便便之事,若是要寻个满意人家,更需仔细斟酌。 一两年时间花下来也属正常,到时候宝钗满了十四岁,基本上就可以考虑什么时候成婚了。 按照大周这边的规制,女子成亲年龄不得小于十四岁,但惯例则是十六岁左右为最佳,超过十八岁便是有些略大了。 所以一般说来大家闺秀都不会超过二十岁就会出嫁,超过二十岁基本上都属于有什么问题难以出嫁的了。 倒是对男子没有这么多约束,除了不低于十四岁这个低限外,其他并无太多羁绊,但一般说来也是不超过二十岁为宜。 见女儿有些羞涩,深怕儿子又说出一些不着调的话来,薛姨妈赶紧道:“总之你们舅舅是不会害你们的,他在京中人脉宽泛,见多识广,若是能替你妹妹寻个好人家,那也是一桩好事,……” “娘,女儿年龄还小……”薛宝钗本来不想多言,但又怕母亲说得太露骨。 “母亲,这宝玉成日里往咱们院里跑,你说舅舅是不是想要撮合……” 薛大脑袋坐在一边突然自顾自的来了这么一句。 “我瞧那宝玉倒也和我差不多,是个读不成书的,成日里在族学里厮混,并不比我强到哪里去,为何这人人都夸宝玉好,见了我却说不是呢?” 薛姨妈和薛宝钗脸色都是一暗,又有些触动。 儿子(兄长)都是自家的好。 这几日里来梨香院里的姨母、珠大嫂子、琏二嫂子以及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说起宝玉都是各般夸赞,除了那位林妹妹少有评论外,其他人免不了都要提起自家哥哥。 都说哥哥要像宝玉那般便如何如何了,便是薛姨妈也只能附和着说宝玉的好处,但听在心里多了也有几分不是滋味。 家里也为了不让薛蟠出去晃荡,也索性让他去贾家族学里混日子,未曾想到这去了一日便说那族学也不是一个读书的所在,既如此,还不如自家在家里自在。 问他为啥不是读书的所在,他却也说不出一个一二三来,只说那等进出随意想来就来的所在,怕是读不出书的。 不过在薛姨妈的严厉逼迫下,薛蟠倒也没有太出格,时不时还是要去一趟,不过现下却和东府那边的几位渐渐熟悉起来,倒是让薛姨妈心忧不已。 若说是薛姨妈半点未存着要想让贾薛两家结亲的心思那也是假的,便是宝钗也隐约知晓自己母亲的一些心思。 现下薛家没落之势越发明显,尤其是自己兄长这般做派,继续这样下去,只怕要不了十年,薛家就要真正原形毕露了。 这一路行来,从松江到扬州,再到京城里,自家的那些营生,难以为继的难以为继,血亏的血亏,还有一些居然被一些无赖盘占不说,还说欠着他们货款和薪水,许多产业都已领彻底败了。 可家里没有一个主心骨,而兄长又是一个出了饮宴高乐啥都不管的。 二房那边似乎也已经难得看到人影,据说是在山东那边去经营营生了。 所以本来一些尚有挽转余地的,也只有眼睁睁的看着银子化成水。 现下兄长在金陵出了事儿,便是要处理好,那起码也要两三年在外边避风头。 这来了京中,若是日常营生倒也无甚问题,只是这京中薛家也只有一些寻常生意,比不得金陵尚有诸般人脉,可以说除了舅舅和姨母家外,便再无其他亲戚熟人。 舅舅家那两个表兄据说也是不成器的。 大表兄早已经成亲,连妾都纳了五六个,却成日里在戏楼子里扮角儿,据说有三房妾室都是戏班小旦出身,在京城里也被传为“佳话”。 而二表兄更是挂着国子监里,成日在外围猎饮宴,要么就是逛楼子走狗斗蛐蛐。 舅母据说也曾有意去几家通家之好提亲,都被人家婉拒,要不就只愿意嫁庶女,这让舅母也是格外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这京师城里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你家儿子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你也甭打算能蒙着谁。 能嫁庶女那都是看着你节度使一家的面子上了,否则要按寻常,便是庶女都不愿意嫁给你这等一看就是纨绔混吃等死的角色。 原本以为这贾家宝玉衔玉而生,怕是一个有造化的,但来了之后,虽说觉得这宝兄弟模样气派倒也不差,但是却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 尤其是这被自己儿子这么一说,便是连薛姨妈都觉得自己姐姐这个儿子有点儿难以撑起家业的模样。 “哥哥切莫在人前说这般话,宝兄弟只是年龄尚小,尚未定性,再等两年便是要去书院读书的。” 宝钗深怕自家兄长口无遮拦,在家里说说也罢,若是在贾府里边被人听见,只怕就要让两家起嫌隙了。 “那书院我也是知晓的要吃苦的,在这族学里都混日子,我看宝兄弟怕是难得受下来,不过宝玉的确是生得俊,人也挺和气的,我与他说话,他也是格外客气,……”像是想起什么,薛蟠咧着大嘴笑道:“好说改日便要请我饮酒。” 薛姨妈看着自己儿子这份懵懵懂懂的模样,偶尔却能说些看起来挺有道理的言语,心中也是自责,若是当年能严加管教,或许自家儿子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成了混世魔王。 “对了,妹妹,那香菱虽说一直跟着你,但却是我的人,如今舅舅却要让我与你,我却不愿意。” 薛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也知道我现在是丧家之犬,人人都见不得的,比不得宝玉这等人,也罢,我便去过我自家的日子,日后若是真要出了什么事情,便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断不会连累母亲和妹妹,……” 这一番话说出来让薛姨妈和薛宝钗眼圈都红了,薛姨妈更是厉声斥责,不准他再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但薛蟠却是不在意,大摇大摆出了门,与东府贾珍贾蓉几个快活去了。 乙字卷第一百零七节将搞事进行到底 学习生活是枯燥而艰苦的,但对于冯紫英来说,却是一份难得体验。 这年头他才知晓这等书院是根本没有什么寒暑假一说的,尤其是在前世中读书中大家最盼望的暑假是根本没这个说法。 夏日炎炎,却是你最该熬夜苦读的时候。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可不仅仅是说练武或者唱戏,对于读书人来说一样如此。 随着陈奇瑜的“折服”,冯紫英在书院里的生活也变得平静而有节奏起来。 整个宿舍里现在进入了一个良性氛围,大家的心思都已经统一起来,就是冲着明年的秋闱而去。 齐永泰赴吏部担任左侍郎一职,这是一个事务繁重且关乎巨大的职务。 尚书以下,左侍郎最尊崇,相当于是常务副部长,事事都要过问,一些强势的左侍郎甚至可以和尚书分庭抗礼。 官应震接任山长之后,基本上还是延续了齐永泰之前的大体办学思路,甚至做得更加细致踏实。 冯唐终于出京赴任榆林镇了,但是暂时还没有消息回来。 不过冯紫英还是很放心的。 毕竟自己老爹在大同镇上都能玩得溜转,就算是榆林情况糟糕一些,但伴随着最大敌人河套地区的鞑靼人似乎也在进入一个衰弱期,来自外部的威胁其实并不大,更多地还是九边内部为了争夺更多资源的一种博弈。 当然,对于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总兵官来说,那又另当别论。 但冯唐显然现在还不是那种热血上头就想要一番作为的人,所以一切都还安稳。 “见过山长。”冯紫英进门就看见官应震正在挥毫泼墨,意态闲适。 “紫英来了?嗯,稍候,一会儿简与、君豫和梦章他们几位都要过来。”官应震放下笔,自我审视了一番,冯紫英也很凑趣的上去看了看。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文正公的名句,大概是官应震又有某些感触,所以才会写这句话了。 给冯紫英的印象,这个大周朝廷的格局架构乃至于整个官员们的品质素质都是一种很模糊混沌的感觉。 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接触的各类人也不算少了。 既有像齐永泰、乔应甲、沈珫、赵文昭这种勤于政事精于事务的能臣,也有像李三才、王子腾、张瑾包括自己老爹在内这种个人欲望强烈,但是却也不乏能力的干才,还有像顾秉谦、贾雨村这种才华能力都有,却缺乏风骨,见风使舵的壬人,更有像贾政这等庸庸碌碌混日子拿俸禄的庸人。 当然这些人也许都只代表了大周朝廷的某一个方面,但是却不得不说这个世界显得如此真实而生动。 嗯,能臣未必就是廉臣,廉臣却未必是能臣,兼具两者的,极少数,而且多半都很难在这个朝廷中生存下来,起码不会生存得太好。 相比之下,齐永泰、乔应甲这种能力突出、个性鲜明的能臣,加上李三才和王子腾这种在为官品质上也许要略逊,但是论能力却丝毫不差的另一类能臣,这两类人往往在这个朝廷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属于这个群体中的精英。 在冯紫英看来,这往往是一个朝廷还有希望的迹象。 像顾秉谦和贾雨村这种人也有能力才华,但是缺风骨,无底线,这种人往往也混得很不错,甚至在某些时候红得发紫,但是要想更上一层成为长久和卓越的成功者,却不易,因为不会有太多人追随这样的人。 “山长看来是有感而发啊。”冯紫英笑了起来,替官应震把纸卷抹平拉开,这样显得更有观赏性。 “唔,紫英啊,乘风兄去了吏部,据说也是举步维艰,但是乘风兄在与我的信中却是半句没提难处,只说定要清除积弊,有所作为,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面临的困境。” 这种语气和姿态已经不像是一个教谕和学生之间的对话了,而且官应震还是书院山长,这就显得更不可思议了。 但是这却已经成了一种常态。 无论是齐永泰还是官应震,这几个月来都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近乎于平等的探讨对话。 在他们看来,冯紫英除了在经义上的确有些不堪外,其他方面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春闱中的佼佼者了。 若是冯紫英经义根底能够有练国事、许獬等人的六七成水准,那么下科春闱一甲二甲不敢说,三甲是绰绰有余。 问题是他的经义底子委实太差了一些,纵然现在抓紧时间苦补,但也不是一天两天才能补得上来的,还要看明年中的时候状况如何。 虽然冯紫英在齐永泰、官应震面前仍然是十分恭敬的持弟子礼,但是齐永泰和官应震还是更喜欢用一种探讨的语气和角度来和他对话。 “山长,不客气的说,太上皇最后十年秉政其间,疲怠之风盛行,得过且过已经上下常态,庸人充斥朝廷上下,齐师骤然接手就想要一涤旧尘,这难度会很大,弟子倒是不不太赞成这般骤雨疾风式的动作,上月弟子回家休沐时也曾去拜会齐师,也向齐师谈到了这份意思,但是齐师却始终不愿放弃。” 冯紫英的眉宇中已经多了几分忧虑。 齐永泰是一个个性鲜明而且强硬的性子,既然招他入吏部,担任了左侍郎,他便有意要改变当下这种人浮于事推诿扯皮的状态。 只不过在上有尚书和阁老们,下有右侍郎和各司主事都还存着各种心思的情况下,这等动作难免就会遭遇很大阻力。 更为关键的是连皇上现在都还在隐忍不发,对这等情形都还只有容忍的情形下,你一个左侍郎就能改天换地? 但齐永泰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按照他的想法,那就是在其位谋其政,哪怕能够改变一些,那也是值得的。 和齐永泰的刚锐坚韧顽强不太一样,官应震则更为柔韧灵活,更善于从多个角度来考虑和处理事务。 冯紫英都觉得齐永泰和官应震配合相当默契,只可惜梁园虽好,却非久恋之家。 青檀书院毕竟只是一个教书育人培养人才的地方,对于齐永泰、官应震来说,他们终究还是希望自己能踏上朝堂,施展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官应震摇摇头,齐永泰若是如此轻易被说服的人,他也不会几落复几起了。 他也不看好当下齐永泰的一系列想要改变吏部内部风纪的举措。 很简单,你齐永泰已经离开朝廷多年了,现在朝中充斥的大部分都是当年太上皇留下来的臣僚,可以说你根本没有一帮能够支持你做事的人。 而皇上虽然有意革新,但是在太上皇仍在的情形下,皇上是绝不会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这件事情的。 当然你齐永泰可以去做,甚至皇上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予以你支持,但绝不可能公开挑明的支持你。 这种情形下,外无强援,内无强应,你怎么能推得开你想做的这些革新? 在官应震看来,齐永泰需要做的是稳住阵脚,摸清情况,静待时机成熟。 何谓时机成熟,那就是当皇上要下决心动这一块的时候,那么就算是具备一定条件了,你还得要提拔培养一大批认同你观点的臣僚,这样你才能真正把想做的事情做起来,做下去。”罢了,乘风兄也有他的考虑和坚持,且由他去吧。”官应震也知道此事自己也干预不了。 他能做得就是把齐永泰留下来这一个摊子做好,让青檀书院能够持续不断的为朝廷输送人才。 终究有一日,当这批人才慢慢成长起来,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时,那么便可达到振臂一呼,望风景从。 那个时候你要想做一些事情,就可以说是风行水上,水到渠成了。 “山长,其实今日咱们要讨论的也就是可以为齐师提供一份助力,虽然弟子不认为这能起到改变的作用,但起码我们可以为日后来做一些事情酝酿一些基础,埋下一些伏笔。” 冯紫英的话让官应震笑了起来,这个家伙总是能比其他人看得更远,也更能捕捉到一些变化。 “看来你也意识到了,嗯,我的确有此意。”官应震沉吟着道:“之前乘风兄和我都不太支持过早的采取这种方式来,一来乘风兄连情况都尚未熟悉,二来朝中当时也有一轮大的变动,不利于朝局稳定,但现在是时候了。” 二人正说间,韩敬、练国事以及范景文、贺逢圣他们都已经陆续到来了。 官应震招呼他们几人坐下,便开始直接步入话题。 “先前按照齐山长的意思,我们在年后便已经选定了三个方面作为突破口,只要涉及到是户部、礼部和大理寺,具体来说,主要是开中法的改革,国子监的整肃和大理寺与刑部审案中存在弊病的改良。” 练国事是主要负责这项事务的主打者。 原本应该是韩敬的,但韩敬以自身学业未成,精力不够,婉拒了,只愿意协助练国事来操办此事,所以就让练国事来牵头了。 既然决定要把青檀书院的影响力拓展到朝堂中去,正好可以借助齐永泰已经到吏部担任左侍郎,把这项事务推到朝堂中去。 乙字卷第一百零八节碰瓷就要碰大瓷第一更求月票 这三个方面都是书院从接近二十个话题方面中反复斟酌之后甄选出来的。 涉及面既敏感,也有很大操作余地。 开中法的利弊实际上在朝野内外都已经争议了多年了,其归根结底还是朝廷的信誉问题。 盐商拿到的盐引却迟迟无法在盐场换成盐,而那些个通过其他一些渠道拿到盐引的特殊商人群体却能及时的提到大量盐。 这种情况下开中法的固有盐商当然再无兴趣输送粮食到九边之地,更谈不上在九边屯垦了。 九边没有充足的军粮,士卒要么逃亡,要么就干脆化兵为民,化兵为匪,其兵员空额猛增,而战斗力急剧下降。 宣大这边情况略好,毕竟就在京师眼皮子下边,好歹也要给予一定保障,蓟辽那边女真人威胁日增,也要予以保障。 苦就苦在甘肃、固原、宁夏和榆林四镇,商人日少,兵粮运输时断时续,士卒大量逃亡,可以说危机四伏。 也幸亏当下河套那边的蒙古右翼三部也处于一种上层控制力锐减的衰退期,使得这四镇勉强支撑了下来。 一旦某一天蒙古右翼三部战斗力恢复到一定程度,重新开始寇边,恐怕就麻烦大了。 书院就这个问题也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小组,就是围绕着这个问题来进行相关的邸报和来自一些州府情况调查报告来进行文章撰写,可以说这篇文章汇聚了整个书院起码超过三十人的智慧。 前期就连齐永泰都给予了大量指导,后期官应震也是参与了进去。 在冯紫英开来,这一篇称得上是大周版的调研文章内容详实可信,数据丰富,论证严密,说服力强,是一篇水准相当高的文章。 当然这只是纸面文章,不能说其给出的建议操作性就有多强,甚至可以说现在就没有可操作性。 毕竟要牵扯到太上皇时代的很多权力阶层,要动人家的奶酪,只怕皇上现在也有心无力。 冯紫英觉得这篇文章如果递进户部里边去,是绝对能够引发一场轩然大波的。 当然也仅仅是一场风波而已,还上升不到要大动干戈的地步,阁老和户部,乃至皇上,大家都心知肚明。 上几份弹章,甚至找那么一两家不开眼的角色来当个替死鬼,都有可能,但是真正背后的大鳄们,现在却是动不得的。 对于书院来说,引发一场争论就足够了,对书院来说,不就是要去争夺这个影响力么? 能在朝廷引起一场争论,不就是影响力的体现么? 国子监的问题一样如此,涉及到的捐监和历事制度本身就存在着很多弊端。 比如捐监的条件弄虚作假甚多,一些本身有作奸犯科的角色也被纳入进来,审查流于形式甚至成为徇私舞弊的温床,使得国子监生名声日臭。 还有历事制度原本是培养国子监生出仕之前的一个重要环节,但是由于这些历事监生大多都有人脉关系,所以在六部历事就成了形式。 三个月的历事很多人根本就不到六部,而历事之后的考核更成为一些国子监教谕捞钱的渠道。 在筛选这个涉及到礼部的问题上,书院也是煞费苦心。 既要考虑到未来礼部在秋闱春闱中的重要性可能对书院未来的影响,但是有要显示书院在发出声音时的不畏强权,那么对国子监这一击应该是最合适的。 毕竟国子监只是礼部监管的一部分,礼部内部实际上也对国子监的很多问题十分不满意,但国子监却仗着自身的特殊性而屡屡抗命不遵,所以这应该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攻击点,甚至有点像是为礼部未来对整肃国子监打前站和制造舆论攻势。 “紫英,这国子监的选题做得很好,我还一直担心这会不会影响到咱们书院下科秋闱和春闱,这么一来,看来礼部应该是暗自高兴了啊。”练国事看着冯紫英,脸上充满了复杂的神色。 当初选题国子监时,就引来了几乎所有人的坚决反对。 学生们都不傻,都知道这秋闱春闱都和礼部息息相关,纵然这礼部不能直接介入秋闱春闱考试,但是其影响却是不言而喻的。 就算是中式之后,礼部一样对大家这些士林学子很大的影响力,涉及到的士林大儒们或多或少都与礼部有关系,甚至很多都在礼部任过职。 还有,未来如果有机会选中庶吉士,甚至进入翰林院的话,这些都离不开礼部的影响。 但冯紫英把这一问题细化只会,再把这其中的奥妙一一说明之后,整个书院学生们的观点立即来了一个反转,这特么就是纯粹的踩国子监讨好礼部的大好事儿啊,何乐而不为? 而且就算是踩国子监那也是踩国子监中那一部分最不受待见的角色,比如捐监,那基本上就是那些个没文化的商人子弟啊,不踩他们踩谁? 那些个混历事的监生,也多是一些读书不成,又有点儿关系,历事之后就要回地方上去任佐贰杂官的角色,一样翻不起风浪,更何况本身道理就在自己这边。 “君豫兄,这也是大家的努力,我不过是在国子监里边混过半年,大略知晓一些情况罢了。”冯紫英摆摆手,“克繇兄为了这篇文章可是花了不少心思,还专门去找了他两位老乡了解具体情况,这才是劳苦功高啊。” 冯紫英已经不需要这等荣誉功劳往自己头上戴了,这半年来他几乎是以一种蛰伏潜居的架势读书。 但是哥不在江湖,江湖一样有自己的名字,每每遇到这种关键性的事务,仍然少不了他来出谋划策,甚至一语定乾坤。 就有这么牛气,大家都还不得不服。 贺逢圣赶紧摆手,“紫英,你也不用往我头上戴高帽子,我是主笔,这本来就是我分内事儿,说不上什么劳苦功高,大家都齐心协力才是,梦章、大章还有方叔,都在其中出力甚多,……” 贺逢圣也是一个比较实诚的人,有什么说什么。 “那第三篇文章呢?这个把大理寺和刑部都一网打尽了吧?”对后面两个选题,官应震就没有太多介入了。 如他和冯紫英商量所言,还是应该更多的把学生们的积极性和创造性调动起来,哪怕是做错了,有很多瑕疵,那也没什么关系,本来就是一帮学生,出点儿问题和纰漏才是正常的。 “其实这第三篇看起来最尖刻,但是涉及面最小,应该是最好解决处理的。”冯紫英笑了笑,“玉铉,你来说一说。” 陈奇瑜点点头,这篇文章是练国事主笔,他第一协助,但是练国事肯定不会与他争这个在山长和大家面前的“解说权”,也是一个让自己露脸的机会。 “大理寺本该是咱们大周朝三法司中一个最为紧要最为关键的所在,但是根据近年来大理寺的一些案件审理情况来看,大理寺并没有很好的发挥其职能作用,更多的沦为了一种简单的应付甚至是敷衍的形式,……” 陈奇瑜从固有证据审查、新证据的收集和存在疑点排除的角度介绍了大理寺在重大案件中更多地还是秉承上边的意思,要么草草定案,要么就是拖而不决,总而言之,没有发挥出其最后把关的作用,并提出了一些建议。 特别是针对来自内阁乃至皇上的诏令对大理寺的审案可能产生的影响,做了一个很大胆的提议。 他提出建议,认为在审案过程中应当采取封闭制,排除来自内阁乃至更高层面的干预和影响,等到审判结束在上报给内阁和皇上。 这一点也是冯紫英在和陈奇瑜的不断交流过程中启发出来的。 当然冯紫英才懒得去当这个炮手,等陈奇瑜喜滋滋的去挣这个名头。 未来他也许会因此而一跃成名,进而受到一些人的青睐嘉誉,也许会受到无数人的记恨攻讦。 不过对于陈奇瑜来说,无论如何都算是求仁得仁了。 官应震虽然早就知晓了这几篇文章的情况,但还是对陈奇瑜介绍的这篇文章的大胆犀利感到几分震撼和触动。 不得不说这个理念在这个时代绝对是标新立异的,排除内阁和皇上的干扰影响,要等到定案之后再直接提交内阁和皇上来拍板,这太大胆了。 也就是说,整个情况大理寺要把它彻底清清楚楚的摆在你面前,甚至连对应的大周律条款都给你找好,对号入座,只是让你内阁和皇上来做最后决定罢了。 可这种情况下,谁要敢做出不合符整个案件实情和与大周律不合的决定,那所有道义责任都得由他来背负了。 “紫英,玉铉,我知道这事儿你是们俩为主鼓捣出来的,嗯,君豫你也别往后撤,你也跑不掉,……”官应震摩挲下颌,若有所思,“这样提交上去,大理寺和刑部会如何着想?” “山长,大理寺和刑部怎么着想,对我们青檀书院有影响么?”冯紫英微笑着反问:“我们要追求的不就是一个让他们勃然大怒,怒不可遏,进而反驳我们的机会么?” 乙字卷第一百零九节捅一捅马蜂窝如何 冯紫英的话让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一下子轻快起来了,连官应震都忍不住摇头微笑。 是啊,这不就是书院追求的目标么? 如果你觉得书院的文章所反映的情况有问题,欢迎反驳,甚至可以再来一场当面锣对面鼓的辩论亦无不可。 胜了自然不必说,哪怕是真的败了,那也是虽败犹荣。 至少证明了青檀书院敢于挑战朝廷各部,这份勇气堪为士林楷模。 这种影响力一旦扩散出去,对整个士林的影响可想而知。 可以说这篇文章字字珠玑,花费了如此多的心血,就是要找准最具挑战性、敏感性和争议性的问题,就是要一击必中,引起朝廷内部重臣们的争论,就是要这些话题最大限度的发酵,进而扩散开来。 不惧争议,不怕反击,更欢迎来探讨。 只要话题扩散开来,影响力和名声自然而然就出来了,书院的目的就达到了。 当然书院也不是为了扩大名声和影响力就不择手段,起码在选题和准备上都是花费了大量心思,也是真正从针砭时弊的角度来出发的,如果能借此机会真正达到促进朝廷因此而做出改变,那也是一份功德。 “紫英,我知道你们的目的意图,嗯,就这几个问题来说,我都是认可的,但是你们要牢记一点,切莫忘记本心,成了吹毛求疵,成了买椟还珠,我们读书的目的是为什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现在我们显然不能以独善其身作为目标,那么当我们真的有这个能力去实现目标时,又当如何去实现我们的理想?” 官应震的这番话其实已经有一些提醒和教诲的意义在里边了,提醒众人不要为了实现短期目的而忘却了本心和长远目标。 包括冯紫英、练国事、韩敬、贺逢圣、陈奇瑜等人都是肃然,显然都很认可官应震的观点。 作为一种手段,为了获取更大的影响力,这没有错,但是却不能走到另外一个极端,忘却了这种手段的目的是什么,仍然需要牢牢守住找出问题改革时弊,让朝廷和百姓从中受益。 见一干弟子都是肃然谨记,官应震心中也是欣慰不已,这个年龄阶段的学生们的上进心往往是最纯粹最质朴的,但是就是不是到当他们踏上仕途之路之后,还能不能维系这样的进取心?会不会被世俗各种污浊所浸润进而丧失了本心? 只是这等题是无论是谁都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每个人也都会用自己的一生来交出答卷。 ******* “有点儿意思,这是齐乘风和官东鲜带着一帮弟子要颠覆朝廷大计么?”冷冷的讲一叠文稿丢在书案上,鸡皮鹤发的老者轻蔑的把身体搁置在一旁,“伯孝,这等东西怎么送到你们手里来的?” “回首辅大人,这是齐侍郎在于本官就九边军饷问题探讨时交给本官的。”户部尚书郑继芝平静的道:“齐侍郎一心为国,本官也是理解的,只是这般急于事功,恐非朝廷之福。” 沈一贯沉吟着道:“伯孝,依你之见,这齐乘风是打算要干什么?还有你哪位小老乡,官东鲜,这接任青檀书院山长就要准备搞出一场大事儿来么?听说周永春也去了青檀书院?” 一连串的问题让郑继芝也不好回答,迟疑了一下才道:“以我之见,这番动作空怕不是东鲜一个人能折腾出来的,齐乘风回任吏部时间不过几月,而这等文章若非经过精心策划,是难以拿出来的,不得不说,其列举的实例和具体弊病尽皆存在,但是……” 郑继芝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法再说下去。 他这个户部尚书早就不想干了,这大周朝啥官儿都能当,唯独不能当这个户部堂馆儿和左右侍郎。 这当了户部尚书那性命就要去掉半截,那是真正那命在煎熬,每天堵在户部公廨的人都能派出一条长龙,同样在你家门口守候的人也能让你别想着子时之前休息。 “但是什么,不就是得利的人太多了,大家眼睛都盯着么?你我有没有在其中牵缠,有什么?”沈一贯轻蔑的冷笑道:“再说了,这是旧制,你我能随便更改么?” “首辅大人,但如此下去,只怕九边是真的要生乱啊。”郑继芝忍不住了。 他不认同这篇文章的建议,但是并不否认这篇文章的确切中了时弊,提出了目前开中法存在的巨大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真希望能够有什么两全其美之策来解决,但显然不现实。 虽说他早就写了辞呈,但是皇上一直不批,反而勉励他继续为君分忧。 问题是他自问无此能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户部尚书不是人干的。 他也听闻原本齐永泰是有意来户部担任左侍郎的,他求之不得,正盼着呢,结果却让齐永泰去了吏部。 郑继芝也不认为齐永泰能在吏部折腾出多大的风浪来,只要这个朝堂格局不变,坐在内阁里边这几位依然如故,皇上没有大的心思,那就一切不会有多大变化。 所以他早就心力憔悴,渴望着早日致仕回乡休养,等齐永泰、官应震这些少壮派们上来接这个烂摊子了。 沈一贯何尝不清楚这其中的问题难处?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着,连这些都看不到,那可真的就成了笑话了。 问题是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太上皇二十年间六下江南,耗费无数,拉下那么大的饥荒,捅出那么大的窟窿,谁来扛着?真以为那些个商人们是善人不成? 这二十年间想要掀这层盖子的人无数,哪个成功了?一茬接一茬,为此死的人只怕坟头上的树都一丈高了吧? 真以为新皇即位,就可以又来折腾一番了? 沈一贯是真没有这个精力了,这样的事情他经历过一轮就足够了,血雨腥风不敢说,但是无数人丢官摘帽,没有哪一边能讨得好。 嗯,还是有人能讨得好,那些个排队等着候补的官员们倒是能捡着一些机会。 想到九边军饷问题,沈一贯一样头疼,这也是一个无解之题,哪里来银钱填补这个窟窿,皇上开矿监税监之例,谁不知道这里边蕴藏着莫大的风险,可大家都默不作声,都只有都察院那帮不通世务的愣头青才成天上弹章,可有用么? 谁要是敢说他能解决九边军饷问题,估计就能说服皇上撤回矿监税监,但谁能? 真要能,眼前这一位就不会成日闹着要辞官致仕了。 而且从内心深处来说,沈一贯也不认为设立税监和矿监有问题。 大周沿袭的明制本身有些问题,商税税率,如何征收,从大周朝一开国时就开始争议不休,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结果,最终还是沿袭这前明那种模式,其后果不问可知。 那帮江南和山西商人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且不思报国解君之忧,他们在朝中势力也颇大,这士林文臣名义上都是一个道貌岸然,但是内里背后行那商贾勾当之人不知凡几。 想到这里沈一贯也忍不住自嘲,自己嘴里说得光明正大,可自家夫人和侄子不也一样有无数营生?只不过自己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晓罢了。 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沈一贯睁开有些浑浊却依然有神的眼睛,沉吟了半晌才道:“伯孝,此事易静不易动,且放在那里吧,齐乘风若是真的想打什么主意,是不会得逞的,他一个人再能跳得起,无人附和,又能如何?” “首辅大人,怕是不会如此简单,那都察院……”郑继芝提醒道。 “我知道,乔应甲那里我会去打招呼,齐永泰和他之间的私宜我相信不会影响到他的判断力,明知不了为而为之,那是不智。”沈一贯掂量着。 “当然,我也知道乔应甲那边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对哪边都得要有个交代,那帮御史们只怕现在都早已经兴奋得像疯狗一样了,但我要给他划一道线,不能越线,要顾大局。” 都察院那帮愣头青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乔应甲新官上任,也不可能第一炮就哑火,恐怕也是需要找些人来祭旗的,想到这里,沈一贯就觉得头疼。 那边还得要去和太上皇禀报一番,别让太上皇又觉得是自己有意放纵了,倒是皇上那边应该能领会得到自己的用意,但是也需要去上奏报告,但愿皇上能明悟自己的好意,压一压齐永泰和乔应甲。 “首辅大人,我得提醒您一句,只怕齐永泰不会就这么简单一出,您也知道他的性子,就算是这桩事儿能压下去,但是他肯定还会有其他的路数。”郑继芝起身告辞之际,又忍不住提醒对方:“您最好能找个时候和他谈一谈,我想他也不是那种看不清大局,不顾大局的人。” 看着郑继芝离开的身影,沈一贯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他突然觉得自己一直自诩充沛无比的精力似乎真的有些不济了,或许自己真的老了? 再次加更,再次求月票,连续七天四更一万二做到了 老瑞都为自己的热血感到震惊,呃,我是真觉得自己写得挺爽,兄弟们能不能砸200张月票让老瑞更爽一些?! 乙字卷第一百一十节风云乍起 当某些事情一旦开动起来,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控制得住的了。 乔应甲也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对自己这位同年的毅力、胆魄和决心都是相当佩服的,但是如果要因此而掀开一场血雨腥风的清洗大幕,他就不得不深思了。 开中法弊端谁都清楚,从太上皇时代遗留下来的一大堆窟窿,只要想查,铁定能查出无数来。 问题是查出来又怎么样?除了一大批背锅者扫地出门外,还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们背后那些商人以及隐藏得更深的那些人呢? 沈一贯找他谈了,他没有表态。 新官上任烧火是必须的,否则没有人会把你这个右副都御史放在眼里。 但火从哪里烧,烧到什么程度,这就需要斟酌。 “修龄,你怎么看?”专门把杨鹤招来,乔应甲也就是要商议一番此事的应对之略。 “首辅大人都找上门来了,汝俊兄难道都不给几分颜面?”杨鹤笑了起来。 从浙江巡视途径清江浦时,两个人就已经计议过一番,认为大周盐政面临着诸多问题,而最大的受害者帝国财政,就是九边的边军。 “颜面都是自己挣来的,若是随便什么人来打个招呼,咱们都察院就俯首帖耳了,那以后谁还会给咱们颜面呢?”乔应甲冷冷一笑,“咱们都察院本身就吃这碗饭,若是尽都是一帮只知道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之辈,那这都察院还有多大的存在必要?” 杨鹤感受到乔应甲内里透露出来的浓烈决心,心中也是一凛。 他不相信乔应甲是那种不顾一切恣意妄为之人,没错,都察院的确是纠风肃纪监察百官的所在,但是同样它也是维系帝国权力架构的一根支柱,保持帝国权力架构相对稳定这是每一个能站上高位者所必备的政治素养。 除非万不得已,一个运作正常哪怕说不上顺畅良好的帝国权力架构都是基本要求。 “汝俊兄,真要准备大动干戈?”杨鹤反而倒是有些担心起来了。 “怎么,修龄,怕了?”乔应甲轻笑。 “汝俊兄说笑了,杨鹤自打当上这个御史,就从未怕过什么。”杨鹤摇头,但是随即又道:“首辅大人先前说的这些看起来似乎是一些借口,但是也不能否认他的担心就都是杞人忧天,……” 乔应甲之所以看重杨鹤,就是觉得杨鹤此人不但用血性勇气,但更有大局观,不会轻易热血上头,都察院里不缺那些头角峥嵘血气方刚的御史们,但是却缺那种能够在关键时刻把握好分寸的人,这恰恰是现在都察院里最让人苦恼的一环。 当然乔应甲也清楚,如果都察院里都是一帮软骨头和混日子的老油子,那这个都察院只会更糟糕,所以他宁肯维持现状,保留一批还有些血性和勇气的年轻人,让他们可以冲锋陷阵,但是作为都察院的副都御使,他应该清楚底线和分寸。 但沈一贯给自己的底线却不是他乔应甲所想要的底线。 沈一贯老了,老得已经有点儿连伤风打喷嚏都有点儿受不了的感觉了。 “修龄,这正是我要来找你商量的缘故。”乔应甲点了点头,“首辅大人有些观点可以接受,但是他从他的角度,不代表我们都察院就一定要按照他设定的路径去走,他太过多的考虑他和户部乃至一些地方上的平稳了,觉得稍有不慎就要出大事,但我觉得出点儿事情未必是坏事,嗯,为有些人提个醒,松松筋骨,或许能让很多人收敛一些。” 杨鹤也笑了起来,他心里踏实了一些。 乔应甲话语中还是接受了一些沈一贯的意见,嗯,可能在程度上未必赞同,那都无关紧要了,只要乔应甲心中有一杆秤,明白这类事情不能无休止的发展下去,那便足够了。 至于说到什么程度,杨鹤相信乔应甲心里是有一个数的。 “那汝俊兄,从哪里开始呢?或者说,嗯,动哪里?”杨鹤眼中已经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光芒。 没有那个御史不想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出一番事情来,翻出几个大案,拉下几个大佬,挖出一堆贪官蠹吏,进而给朝廷,给民众一个交代,赢得青天大老爷的名声,从来就是每个御史亘古不变的追求。 “修龄,你不是心里早就有数了么?”乔应甲也笑了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如果修龄心里没底,要愚兄来替你指一条,也没问题啊。” 杨鹤心中大定,站起身来一拱手,“定不负汝俊兄厚望,我即日便奔赴两浙。” “坐吧,不必如此急躁,兹事体大,恐怕很多人还觉得有皇上镇之以静的心态,有首辅大人的压制,一切都会像以往那样不痛不痒的过去,不过么,惯例就是用来打破的,总要让他们有些‘惊喜’才好。” 此时的乔应甲脸上已经多了几分冷峭和森森杀意,“有些人活得太过自在,都忘乎所以了,却忘了边关上食不果腹浴血奋战的将士了。” 深吸了一口气,杨鹤也知道这是乔应甲准备放权给自己,让自己掌握分寸了,而且这个分寸应该还是比较大比较深的。 “汝俊兄,可有什么交代?”这一点还是要问清楚的,杨鹤也知道乔应甲能从巡漕御史一步上到这个位置上,背后肯定还有很多牵扯。 “唔,……”乔应甲一时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吟了一下之后才道:“修龄,你应该知道目前朝廷的困窘状态,上月皇上招我一谈,也谈到了目前矿监税监带来的许多问题,但是皇上也坦承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前日兵部张侍郎与我也谈到了,王子腾出任宣大总督便狮子大开口,山西、大同和宣府镇所需粮草甚多,缺口巨大,户部根本无力解决,……” 杨鹤吃了一惊,“汝俊兄,王子腾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宣大三镇历来是朝廷力保之地,远胜于蓟辽,也是近两年蓟辽形势日益紧张,方才略有倾斜,可看看三边四镇,那才是最大的问题,河套的鞑靼人不可能一直像前几年那样萎靡下去,在我看来,朝廷若真是要优先解决,也须得解决三边四镇,再是蓟辽,最后才是宣大了。” 乔应甲也苦笑扶额,“这等事情照理说本不该是我等都察院之人考虑之事,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现在也很难,皇上更难,张侍郎和我谈起此事时也是扼腕长叹不已,……” 杨鹤细细揣摩对方话语中隐藏的意思,若有所悟,但是对方没有挑明,却让他又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误解。 乔应甲见杨鹤的神色便知道对方应该隐约猜测到其中一些意思了,估计还有些拿不准,这个杨修龄也不知道是缺点儿担待呢,还是说他忠厚老实过甚?非得要自己点明? 不过乔应甲倒也不是不敢表态承担责任之人,既然要对方放手去做,有些就要言明。 “修龄,你我之间相交多年,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嗯,此番二度巡查两浙,务求犁庭扫穴,皇上对两浙盐务与地方恶绅勾结早有耳闻,亦有查处之意,你须得要慎重行事,届时,龙禁尉这边亦有安排,……” 这一番话立即就让杨鹤明白了许多,他都有些后悔自己不该犹豫那一下了。 现在看来这位右副都御史是早就拿到了尚方宝剑了,便是有无首辅大人的带话,恐怕也早就拿定主意了。 只是这龙禁尉介入进来就有些耐人寻味和不好拿捏了。 杨鹤是极不喜欢和这帮人打交道的,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帮人在地方上的能耐更大。 比起自己单枪匹马,纵然有些地方上的配合,也远不及有这帮人的支持更为得力,若是有这帮人的相助,那肯定许多事情能更顺畅迅捷,效果更好。 “汝俊兄,那这龙禁尉我等该如何……” “修龄,我们按照我们都察院的规矩办事,不接受任何人干预,龙禁尉只是配合我们的一些具体行动,届时两浙那边会有人服从我们的指令,嗯,当然,我们行事也无须避讳隐瞒,龙禁尉那边有他们自己的路数,若是些许我们这边不好处置之事,亦可斟酌交与他们去办,……” 这一番话可谓推心置腹了,杨鹤心中顿时大定,连连点头,“修龄明白了,此番事情定要由我们都察院掌握节奏分寸,其他人不得干预影响,若有……” “若有试图影响干预者,便可立即处置!”乔应甲接上话。 看见对方目光灼灼,杨鹤也会意一笑,“若是彼辈真要寻死,那我等也只有送他们一程了。” 二人都是会心大笑。 正事谈完,乔应甲也才问起杨鹤儿子杨嗣昌的情形。 “文弱回来也谈起汝俊兄得意门生之事,他对紫英也是赞不绝口,直言下科春闱紫英怕是大有机会。”杨鹤自然不吝溢美之词夸赞冯紫英。 乙字卷第一百一十一节道同术异 乔应甲心中也是喜欢,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淡然模样。 “紫英年龄还是太小了一些,经义底子逊色不少,且看乘风兄和东鲜他们能不能让他这两年把经义补起来把,但要和文弱比,那就相差太远了。” 杨鹤心中也是暗自嘀咕,这冯紫英现在要和自己儿子比,那肯定差太远了,但问题是这小子才十三岁啊,明年秋闱也才十四,后年春闱都才十五。 若真是秋闱春闱都一跃而过,那这个家伙就太妖孽了。 十五岁的进士,在大周不说绝无仅有,但是绝对称得上是屈指可数的神童了。 而且看这样子,似乎乔应甲和齐永泰都把这冯紫英视为了入室弟子一般,这也是相当少见的,而且自己那位湖广老乡官应震好像也有此意,这就太不可思议了。 “汝俊兄,你这位得意门生传言要被你招为东床,可你却没有待嫁之女啊。”杨鹤笑着打趣道。 他是知晓乔家情形的,乔应甲两女都已婚配,断无悔婚另嫁之理,而且年龄上也不是很合适。 “嗯,我是没这等福分了。”乔应甲也不无遗憾,想到那林如海何德何能居然能得到此等佳婿,也让他颇是是羡慕。 至于说林如海和紫英约好要考中举人进士方能成亲,原来看起来有些苛刻,但现在看来好像也就不是问题了。 倒是紫英需要考虑,有无必要非要与林家结亲了,反正尚未正式定亲。 先前不觉得,现在乔应甲越发觉得或许林家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联姻对象了。 虽然林如海和他是同科,甚至还都同为都察院同僚,但谁都清楚他们不是一路人。 林如海是走的简在帝心之路,巡盐御史几乎就是皇帝的私臣,若非绝对心腹是坐不上这个位置的,而这个位置富可敌国,很大程度也就是为皇帝乃至皇帝身边的人解决一些难以拿上台面的财务问题。 他乔应甲做的是朝廷的臣子,巡漕御史和巡盐御史一字之差,那却天差地别。 现在自己凭借着自己能力政绩坐上了右副都御史,无人能说什么,但若是他林如海要想坐上都察院里那几张椅子,便是休想。 纵然皇帝有意,也不可能,林如海自己也不敢去坐这个位置,除非转任其他位置上去干上几年拿出成绩来才说得上。 而且现在新皇继位,这巡盐御史虽然暂时未动,甚至皇上还主动不闻不问,显然依然是将这处肥缺交与太上皇自由安排。 但谁都知道这种局面不可能持续太久,若然日后太上皇逝去,而林如海却又未能获得新皇欢心,他能安然退出只怕都要烧香拜佛了,稍不留意恐怕就是一个邓通的下场。 若是紫英与林家已经定亲,乔应甲倒也不回去说什么了。 既然定了亲,那便是一家人,只能让紫英提醒其岳丈,须得要考虑后路了,但现在还未正式定亲,仅仅是一个口头上的意向,甚至还附带有条件,那就是两回事了。 想到这里乔应甲突然想起了沈珫,沈珫嫡女据说颇有才名,而且才貌俱佳,他也听闻自己夫人说起过沈珫之女性格恬静娴雅,颇有大家闺秀之风,这般女子配冯紫英才是良配。 不过他却不知道沈珫之女有无婚约,若是有机会倒要询问一二。 当杨鹤起身告辞之后,乔应甲又独自思考良久,一直到冯紫英登门拜会,才把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对于冯紫英的到来,乔应甲是很高兴的。 眼见得这距离明年秋闱只有一年时间不到了,也不知道冯紫英现在究竟学得如何。 前两次冯紫英来拜会,乔应甲因为事务繁忙,都是匆匆说上几句话便只能中止,今日总算是有了些许时间了。 乔应甲留了冯紫英用晚饭。 这等待遇基本上就是入室弟子才能享受到的了。 乔应甲吃得很简单,冯紫英自然也不讲究,能吃饭本身就代表了很多。 饭后留茶。 “看来乘风和东鲜都是被你给煽起来的啊。”听完冯紫英的介绍,乔应甲哑然失笑,“我就说乘风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不成?居然一下子变得这么激进了?敢情这是你们这帮学生在里边‘兴风作浪’啊。” “乔师,不能这么说,齐师酝酿已久,便是没有此番际遇,弟子觉得齐师也要有所作为。”冯紫英摇头,打发走了倒茶小厮,书房里只剩下二人。 “齐师的心事乔师也应该知道,他很担心由于朝廷财政的不支导致九边和海疆同生祸患时,怕是首尾难顾,而且根据弟子的了解,西南那边也不安稳,安南人屡犯钦州,洞武人也占领了木邦,云南和贵州亦是土司流官矛盾日益加剧,只怕迟早会有一场祸乱,……” “不仅如此吧?”乔应甲冷冷的道:“你父去榆林之前,河套鞑靼人又有寇边,好在未造成大乱,云南矿监强开宝井,引发民乱,也幸亏处理得当,迅速处置下去,否则弄不好又是一场临清民变。” 冯紫英点点头,“乔师看来也是很清楚当下情形,齐师赴京中任职之前和弟子与官掌院皆有一谈,他言及当下朝政日艰,也说若是不作一些事情,始终难以引人警醒,……” 乔应甲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大略能明白齐永泰的心思,若是一味这般隐忍等待下去,只怕大家会越发懈怠懒散,到最后便原来存有一番雄心壮志者也会消磨在这等漫长的等待中,与其那样,不如做一些事情,纵使不能成功,但总能激发起大家有些血性和希望,让有志于改变时局改革朝政的同道者存有一份希望。 不得不说齐永泰的决心和勇气要胜过自己,自己更多的还是去计较算计这成功的可能性去了,乔应甲心中也是复杂难言。 大家的做法都没错,关键在于乔应甲觉得还是应当保存实力,留待有为之机,而齐永泰则觉得须得要有所作为,方能激发起志同道合者的勇气和信心。 这是道相同,但术有异。 “紫英,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乔应甲大致了解冯紫英此次来的目的了。 齐永泰和自己现在都是万众瞩目的人物,现在两人也不太好公开见面,甚至相互拜访对方都存在很多顾虑。 龙禁尉恐怕也早就在自己府里安插有眼线,不过乔应甲不太在意,若是没有的话,反而还要让人起疑。 但冯紫英这层关系就不存在了,既可以随时前往齐永泰府上,也可以经常来自己府中,这样就成为了一个最好的沟通渠道。 这种渠道远胜于那种书信往来,也比一般的仆从带信要好得多,而且更难得的是冯紫英还能在弥合双方意见分歧时提出很多可行性的建议,这也是乔应甲最欣赏之处。 冯紫英微微点头,他相信乔应甲也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来之前,他去了齐永泰府上,齐永泰也坦承了他的一些想法。 在冯紫英看来,齐永泰的一些想法是好的,但是有些理想化,但是诚如他所言,如果大家都这样偃旗息鼓,静待所谓的时机成熟,那也许大家就习惯了这样,渐渐再无勇气和决心了,须得要有所作为,才能给更多的人以信心和勇气。 青檀书院的这一系列文章给了齐永泰一个契机,使得他的这种努力变成了一种可能,虽然他只是在吏部,但是当风刮起来的时候,没有谁能躲得过,更何况关乎整个大周朝官员考核选拔任用的吏部。 “乘风兄的勇气我很佩服,虽然我不太赞同他的一些做法,但是这一次我还是认为可以一试,诚如他所想的,只要做了,总能有所收获,哪怕不尽人意,但也胜过什么也不做。” 乔应甲的态度让冯紫英有些惊讶,在他看来,乔应甲或许应该是理解但不会支持,起码不会有太明显的支持才对,他有他自己的观点和策略,不会轻易因人而改变。 见冯紫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乔应甲心知肚明瞒不过这家伙。 “紫英,你也不必多问了,你父亲外放榆林,怕是也清楚三边那边的情形,河套的蒙古右翼当下还有些混乱,但是一旦缓过气来,只怕榆林、宁夏、甘肃三镇乃至山西都会受到冲击,张侍郎和我谈起时也提及了他的忧虑,而且他也认为目前朝廷对蒙古左右翼的战略有些失当,而蓟辽这边女真人不安分的征兆越来越明显,对是否撤离辽东宽甸六堡现在朝廷也是争议不下,进退两难,……” 乔应甲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忧虑,“朝事日艰,可朝中诸公却是尸位素餐,况且……” 诸公尸位素餐这句话出自乔应甲口中也说明他对这朝政不满到了相当程度了,事实上朝廷臣工都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但是谁也不可能去提这一点,稍不注意就会引火烧身,便是齐永泰、乔应甲这等骁悍人物都只能徒呼奈何,唯有隐忍等待。 :。: 乙字卷第一百一十二节第火烧起来了,我们该撤了 冯紫英终于离开了。 乔应甲没有多说,甚至也没有明确表示会如何支持赞同齐永泰,但是对青檀书院的这些举措,他还是持谨慎支持态度的。 如他所说,哪怕一时半刻做不了很多事情,但是起码要让朝中臣工看到现在朝政多么的艰难,看到存在的诸多问题。 哪怕他们无心去解决问题,但是起码要让日后机会成熟时需要着手解决时,不至于遭遇太大阻力,争取到更多的支持或者中立的力量。 在马车上冯紫英扶额沉思。 应该说两位师长的想法和心情他都能体会到一些。 或许他们的出发点和考虑问题角度未必一致,但是从内心来说,他们都认定始终要走解决当下各种困局问题的路。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何破局,从哪个角度来破局,恐怕无论是齐永泰还是乔应甲都还没有想到更合适更妥善的万全之策。 现在的大周纵然不像是明末,但是也应该是沿着晚明向明末的节奏走去了,某些方面甚至更糟糕。 没有经历张居正的独相时代积累,甚至皇权传承还存在诸多不确定因素,太上皇和皇帝之间以及夹杂着那个一门心思要搞事的义忠亲王,甚至连本该进入德川幕府时代之后安分下来的倭人都还野心勃勃。 还有尚未开海给大周带来的财政窟窿和银荒使得大周的财政甚至比晚明时代更糟糕吗,几乎要赶上明末了,这大大抵消了明代宗藩消耗带来的影响。 还有本该早就过去的万历三大征除了壬辰倭乱过去了外,好像其他两场变乱都还没有出现。 冯紫英甚至感觉如果三五年内,嗯,最多十年内,大周再找不到一个能够让财政健康起来的办法或者渠道,估计面对来自九边的军事压力就将迫使大周走上明末的老路,加征各种“饷”,然后引发遍及整个北方的叛乱就会席卷而来。 这都是一个个火药桶,一点弄不好就要炸响。 这个大周还真的是一个无比复杂的大周,或许除了在时间线上还有一些机会外,这个时代的大周真的就要赶上明末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自己内心都觉得沉甸甸的。 作为穿越者那种无所不能的想法早就被他抛得无影无踪了,这特么穿越真的没有啥金手指啊,连特么最熟悉的唐诗宋词都毫无用处,那啥炼钢化工军事科技树我特么又不懂,咋办? 凉拌,还得要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苦读经义,明知道那玩意儿入仕之后屁用没有,但现在就得要占用你最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苦读温习。 自己是在和时间赛跑,猥琐发育有时候都不行了。 你就得要展示你作为神童的一面,因为这能为你日后入仕之后增添政治资本,就得要抱紧士林文坛和朝中清贵大臣们的粗腿,否则你怎么能迅速在入仕之后打开局面? 武勋的家底儿背景和人脉关系你也不能丢,哪怕是以文驭武,但你起码得懂点儿吧,一旦遇上了,不懂那你就得要靠那些个懂时下军略的武将们替你卖命啊。 在威望尚未建立起来之前,你再没有背景人脉关系,你以为你真的就靠着一个文官的乌纱帽就能让人家俯首帖耳替你卖命? 所以一切都得要尽可能让自己成长起来,各方面的积累,哪一样都不能丢,因为自己是在和时间,和这个时代,和整个周边的形势在赛跑! 穿梭于齐永泰和乔应甲之间,以他们的入室弟子自居,这就是在积累人气,继续维系与王子腾乃至贾家的关系,甚至包括陈也俊、韩奇和卫若兰这些原来的“狐朋狗友”关系,一样是在建立起自己的人脉。 还有像和陈敬轩、张瑾、赵文昭这些关系的维护,与薛家在经济上的合作,让段喜贵在临清那边的各种人才培养,几乎每一点都是一种积累,全方位的积累。 这还没有在书院里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样都是一种从量变到质变的积累。 时不我待啊,冯紫英现在是越来越期盼明年的秋闱和后年的春闱能尽早到来,让自己这两年拼死苦读和各种积累能够在这一搏之后有一个结果。 无论结局如何,他下一步都要有一个更明确的规划,自己暂时做不到,那么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借用其他人的资源来开始做。 他不想美好生活尚未享受到,女真人的铁骑就突破了边关,又或者鞑靼人的铁骑又冲到了京师城下,那种国破家亡的日子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哪怕是让倭寇荼毒海疆,白莲教卷起叛乱祸及民众,又或者边疆蕞尔小国也敢窥伺大周土地,他一样无法接受。 只要有他冯紫英在,他就会尽一切可能将这些彻底扼杀。 ******* 不出所料,齐永泰带入朝中的三篇文章都在朝廷内外引发了轩然大波,几乎是各种声音从各个角落里都钻了出来。 大肆宣扬的,极力支持的,强烈反对的,煽风点火的,冷眼旁观的,各种角色粉墨登场。 开中法引发的争吵反而是最小的了,因为谁都知道这种事情争吵是没用的,没有实质性的态度和决定之前,争吵一下也就过了。 反倒是对国子监的整肃和大理寺与刑部之间关于案件侦办审理权责厘清问题则真正一下子就进入了高潮期,一波接一波,让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朝廷内外都是喧闹无比。 不过这对于已经上岸的青檀书院来说,收获了一大波影响和声誉之后,这都无关紧要了,接下来的事情该是朝廷内部自个儿去处理解决了。 “君豫、紫英、梦章、克繇,这一波可谓风起云涌啊,我都接到了不下十封昔日上司、同僚和下属的来信了,都是询问这几篇文章的事宜,……” 官应震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显示出此时的他心情极佳。 “山长,火烧起来了,就不是我们能干预的了,现在咱们功成身退,其他事情都和咱们没关系了。” 冯紫英耸了耸肩,很潇洒的医坦收,向着其他几位师兄,“咱们只是指明了问题,没有人能够否认咱们提出的问题不对或者不实吧?那有什么问题么?当然没有。” “至于说我们给出的建议,既然是建议,采纳不采纳,接受不接受,那都是朝廷内阁和六部的事情吧?不能说我们书院连发现了问题弊病,给出一些建议的权力都没有吧?” 冯紫英振振有词,“如果我们的建议不妥,或者不是最佳,欢迎来辩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有更好的建议和对策,也可以拿出来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嘛,没准儿也能有助于我们青檀书院水准的提升嘛。” 对于冯紫英的烧火说,练国事、范景文以及贺逢圣都是忍俊不禁。 这可真的是在朝堂里烧了一把大火,不,应该是三把大火,而且是一把比一把烧得厉害。 现在国子监那边像是被捅了马蜂窝一般,相互攻讦不断,内阁已经责成礼部介入核查,对于原有规制弊病务求改正,而对于原来那些身份不符的定要全数清除,这让无数人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谁都知道这里边涉及到了多少人的利益,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才进了国子监,不就是想要谋个官么? 如果这要倒查回去,不知道这么些年来有多少已经除官授官的人还要被翻腾出来,那么让这些人混进去的人呢? 负责资质审查的人呢?想想都觉得心惊。 这简直在给都察院和礼部送人头啊。 为这事儿,都察院和礼部也撕扯起来,礼部坚持要由他们离开复查核查,但都察院认为这里边涉及到诸多徇私舞弊官员,都察院介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礼部想要包庇是万万不能,或者就是礼部内部也存在有人插手这等事宜。 这又引起了礼部的极大不满,纷纷上书内阁和皇上,要求申斥都察院妖言惑众,…… 同样,关于大理寺和刑部之间的这种案侦审判权属问题也一样引起了巨大争论。 大理寺本身就对自己的存在感不强十分不满,借此机会发难,不但对刑部言辞颇多攻讦,也对内阁经常插手干预大理寺案审提出了质疑。 青檀书院文章中提出的排除干扰独立完成审判在提交给内阁和皇上这一建议得到了他们的极大欢迎和支持,这却引来了内阁的强烈愤怒。 内阁几位阁老轮番撰文对青檀书院这一篇文章进行批驳,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篇文章带来的巨大威胁,定要将这种观点扼杀在萌芽阶段。 虽然不敢和内阁硬顶,但是大理寺好不容得到这样一个寻求存在感的机会,那是拼死也要吃一回河豚的,面对内阁的斥责也是坚决顶住,定要就这个机制说清道明。 总而言之,这都是狗咬狗,一嘴毛,这是冯紫英在下边说的,为此也被学生们都觉得格外生动形象,但却被官应震好生训斥了一番。 乙字卷第一百卷一十三节成功在望 看着一干学生们心情轻松,面带笑容,官应震内心也是无比愉悦。 虽然他也知道事情远不像学生们所说的那么简单,火烧起来了,就和书院无关了,这可能么?这也不是书院想要的结果。 几篇文章都出自青檀书院,内阁大佬们,六部要员们,都察院和大理寺里的牛人们,都得要刮目相看,同时也对几篇文章的几位主笔的情况都颇感兴趣。 甚至连翰林院里一帮人也把几篇文章抄录回去洗洗品读。 虽然后来从翰林院里传出来的说法是文辞粗浅,但观点尚正,明显有些轻蔑和打压的意思在里边,但也足够了。 能让翰林院那帮人专门抄录回去研读一番,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要知道自己这帮学生们,都是以未来春闱之后能入翰林院为第一目标的。 总而言之,这一场,青檀书院是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看看崇正书院、通惠书院以及叠翠书院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和酸话,就知道这一场青檀书院收获有多大。 甚至官应震也知道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也已经紧急行动起来,也准备效仿青檀书院来寻找几个话题运作一番。 纵然头彩被青檀书院拿去了,但起码要跟着后边喝一口汤才行,否则自家书院的影响力更是会被淡化甚至边缘化,这是这几家书院绝对不能接受的。 “大家也别得意太早,此事我们的确占了先手,但是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乃至南边儿的白马和崇文书院,恐怕都会有所动作,……” 官应震的话在学生们里又引起了一阵议论。 范景文倒是很淡然:“山长,这不是早就在我们预料之中么?他们也就只有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喝风吃土的格局了,再说了,这种话题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出来的?我们选题花了多少心思,为了论证要花费了多少心血?他们如果不想草草拿出来的东西被人笑话,没有半年时间,想都别想,……” “是啊,别把朝廷的人当成蠢货,内阁六部里边的人,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被去献宝却被人批驳得像狗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回来,那才真的是士林笑话了!” 贺逢圣也接上话。 官应震皱了皱眉头:“克繇,梦章,怎么你们说话都学着紫英这般肆无忌惮粗俗不堪了?什么像狗一样,什么跟在屁股后边喝风吃土?……”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坐在一旁没吱声也遭了无妄之灾,赶紧想解释,却被官应震挥手制止。 “不用解释,我心里有数,你的经义文辞都还需要加强,现在距离明年春闱只有十个月时间了,你已经是十四岁的人了,来我们书院也整整一年了,我不希望在明年这个时候看到你还在东园!” 官应震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让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暖,同时精神也是一振。 这意味着连官应震都认为自己对秋闱过关是充满信心了,对于官应震来说,这几乎就是一种变相的背书了,只有在对自己有极大信心的情况下,他才会有这种言语。 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望过来的目光里也是充满了鼓励和欣慰。 练国事不用说,上科就中举了,至于说范景文和贺逢圣就从未考虑过秋闱过不了的事情,他们的目标都是冲着后年春闱去的。 对于冯紫英能够过秋闱他们都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这一年来冯紫英给书院带来的变化,给他们带来的提升,他们都内心清楚。 尤其是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都意识到后年春闱如果他们二人能过,冯紫英绝对功不可没。 因为春闱主要就是考时政策论,而冯紫英在这一年里给他们的思想理念和学习考虑问题的方法上都带来了本质性的转变,这也是他们觉得收获最大的。 经义对他们来说早就不是问题了,要想在春闱中折桂,那就只能是在时政策论上出彩。 可以说现在青檀书院的学子们比起一年前,在时政策论的水准上都有了一个很大的提高。 冯紫英潜移默化给他们带去的辩证法看问题研究问题,使得他们能够从不同角度更中立更客观的来研究判断,这也意味着他们写出来的时政策论逻辑更严密,论证更坚实,整个文章更具说服力和感染力,而这往往就是博得房师们认可的关键。 “多谢山长的鼓励,紫英定会竭尽所能,不负山长厚望。”冯紫英拱手一礼。 官应震微微点头,“君豫不用说了,梦章和克繇你们两位秋闱我是不担心的,春闱能否一跃而过,还要看你们发挥,但我个人还是很看好你们俩的,嗯,西园里边我不点评了,大家心里都有数,东园里边,也颇有几个可以冲击一下的,玉铉和紫英也算是其中之二,另外大章、鹿友和仲伦也都可以一搏。” 官应震提到的几个都算是东园中的佼佼者,大章是郑崇俭,仲伦是傅宗龙,鹿友则是吴甡,郑崇俭傅宗龙一直都算是乙舍的风云人物,而吴甡则是甲舍的英才。 听到官应震这般点评,冯紫英心里越发自信,把自己列入了可以冲击春闱的角色,那意味着官应震基本上笃定自己秋闱没有太大问题了,这一年多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 “我这么说,既是鼓励大家要有信心,但是也希望大家要更加勤奋努力,每年秋闱春闱名额就那么多,你在努力,也许人家会比你更努力,你现在觉得自己行,没准儿明年就会有更努力更优秀的出头,紫英,你心思杂,尤其需要比别人更努力,……” 冯紫英也知道官应震的提醒是什么意思。 自己充当信使并没有瞒他,官应震没有反对制止,只是希望他要摆正位置,把读书还是要放在第一位,一旦过了秋闱春闱,那便是天高任鸟飞了,那个时候自己才有更充裕的时间和精力,也才有更广阔的的舞台来供自己施展。 一直等到练国事他们离开,官应震这才单独把冯紫英留下来。 “两浙那边才开始动手,杨鹤果然厉害,一口气拿下了两名知府一名同知,加上两浙盐道上的九名官员,外带两个兵备道的官员,……” 官应震轻轻叹息,“紫英,你悟性素来高,怎么看?” “山长,您这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么?纵然乔公和杨鹤联手也不可能搞出这么大动静来,齐师也没有那么大影响力,这肯定是有人在推动了,……” 冯紫英眨巴眨巴眼睛,他才不会去点穿,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 “为什么会选择两浙?”官应震还想考一考自己这个学生的悟性和敏锐性。 “不选两浙,选那里?难道选北直隶?”冯紫英装傻。 “说实话。”官应震皱起眉头,忍不住都想要拿起书案上的毛笔抽打对方一下了。 他觉得自己成日里和这家伙多说一阵,性子都要被这个学生给带歪了。 “山长,其实哪里都有问题,要选当然要选一个有钱的地方啰,两浙兵备废弛,官吏和海上私商沆瀣一气,可以说这海商、盐商以及地方士绅与当地官员勾连极深,这朝中诸公早就看在眼里了,……” 冯紫英轻描淡写的话让官应震叹息不止,这家伙还真的是一语中的,有钱的地方,果然。 “那南直隶……” “嘿嘿,山长,朝中诸公都不傻,明显不能动的地方,谁会去碰?”冯紫英起身告辞,“山长,我也要去学习了,周教谕还在等着我呢,我要争取明年这个时候坐进西园里边去。” 官应震点点头,看着冯紫英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子真的天才,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搞政治的天才,好在此子持心尚正,以后还要好好教诲,莫要走了邪路。 ******* 雪又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瑞雪兆丰年。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黑尽了。 一双鹿皮靴早已经湿透,虽说这走着倒也不觉得凉,但是这一停下了脚步却顿时感到一股子寒气便沿着脚丫子往膝盖上来了。 慌得早已经盼星星盼月亮的云裳忙不迭的让宝祥去拿靴子来,自己亲手替冯紫英换上。 又是一年好光景。 冯紫英坐在炕上,感受着地龙的热意和脚下水盆里热水浸泡带来的舒爽感,云裳就这么坐在盆边,小心翼翼的替冯紫英揉弄着脚,让脚尽快热乎起来。 冯紫英只是在九月间回过一趟家,虽然是过生,但是却没有时间逗留,那正是齐永泰和乔应甲紧锣密鼓筹谋大动作的时候,所以基本上没归家,连带着云裳和瑞祥、宝祥都只是见了一面。 这一晃就是三个月,一直到这都是年边上了,冯紫英这才是赶到了年前回家。 因为明年就是秋闱大比,所以书院提前放假,然后春假结束便是连每月三日的休沐都改成只有一日了,紧锣密鼓的备战秋闱大比。 看着脚边云裳挽起袖子很仔细小心的替自己揉着脚,那热气腾腾的水汽沿着云裳的胸前脸颊弥漫上来,一时间云裳的面目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了。 乙第字卷第一百一十四节八卦 自己有多久没见到家里人了? 冯紫英歪着头想了想,嗯,他已经把云裳当做了自己家里人。 论亲近程度,这丫头比父母姨娘更亲近,侍候自己穿衣洗漱吃饭学习,可以说自己几乎什么都没有避讳她,也没有必要避讳她,在自己固有印象中,她就是属于自己的人了。 所以自己才会那么强烈的反感母亲姨娘要换她出去,或者让人替代她侍候自己。 父亲去了榆林,母亲和姨娘九月份见过一面,匆匆而别,而云裳和瑞祥他们也是九月份见过一面,也就是说从去年春假到今年春假,自己好像就见过云裳他们两三面。 这一年里,自己回来时间甚少,哪怕是回来也都是忙于事务,基本没有时间在家里呆着,对家里的情况也就有些忽略了。 热雾蒸腾下,陡然散开之后变得清晰起来的云裳脸颊嫣红细润,细密的绒毛在她脸颊两边隐约可见,一双羽扇般的睫毛这样垂在自己眼皮子下边,看上去更多了几分俏惑。 这丫头也十三了。 云裳只比冯紫英小两个月,嗯,这是把云裳放在家门口时她衣领上缝着的一片布上用血写着的她的生日,十一月初九。 十三岁的姑娘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是小姑娘了,而是真正的大姑娘了,或许是许久没见,又或者这半年里云裳心思没那么重了,冯紫英突然觉得云裳好像长大了不少。 嗯,胸前已经略微有了一些起伏的曲线了,便是那掐牙靛蓝的棉布小袄也未能遮掩得住,略显瘦削的肩膀比起半年前已经算得上是丰润不少了。 这丫头现在应该是正处于长身体阶段了,个头似乎也一下子窜上来半个头。 真舒服啊,冯紫英忍不住舒展了一下身体。 回到家中的感觉真好,一切都不一样了,可以摆脱一些烦恼和学业上的压力,也不需要在外边需要绷着端着,甚至每一个问题都需要斟酌考虑,而在家里,一切就那么轻松自在。 “云裳,这段时间没出门吧?”冯紫英知道云裳不太喜欢出门,很多需要办的事情,往往都让喜欢在外边溜达的瑞祥去办了,实在不行的才自己去。 “嗯,婢子少有出门,倒是瑞祥经常从外边带消息回来。”云裳还以为少爷不太满意她少有出去了解情况,“婢子也不太方便去贾府那边,瑞祥在那边要方便许多。” “哦?瑞祥回来都把情况和你说了?”看样子云裳已经开始充当起半个主人的角色,都知道听取瑞祥的“汇报”了。 “不,婢子哪里敢多问?只是瑞祥有时候回来要说贾府里边一些新鲜事儿,他有些弄不明白,想让婢子帮他参考一下,说等少爷回来也好告诉您。”云裳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有什么不太明白的?”冯紫英有些好奇起来。 “嗯,他说宝二爷原来最喜欢往林姑娘那里跑,就算是后来进了族学略微少一些,但是也还是常去,不过现在他好像更爱去梨香院薛家那里,听说那薛家姑娘长得国色天香,不知道宝二爷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但那薛家大爷据说是一个喜欢喝酒斗气的,几次都把宝二爷逮住灌酒,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照理说他们俩还是姨表兄弟,怎么却好像很不待见,……” 云裳的话让冯紫英哑然失笑,看来这薛大傻子也不傻,知道宝玉是冲着他妹妹来的,所以才会给宝玉下马威,但这薛家寄居在贾家家里,难道不是有冲着金玉良缘去的么? 难道薛姨妈没告诉自己儿子? 按照冯紫英对现在大周天家选秀女的规矩,像薛薛宝钗这种无论长得多么好看,多么有才,都不太可能选入宫中。 大周规矩就是后妃皆出自寒门小户,尤其是皇后必须如此,既不会选文官家女子,也不会选勋贵女子,所以纵然是选入宫中也不会获得多么高的品轶,所以文官和勋贵对天家选秀都不感兴趣,尤其是文官更是对这等行径颇为不齿。 既然这样,薛家上京了,而且又住在贾家,那么肯定多少就该是有这层意思了,贾宝玉纵然读书不成,但是好歹人才还是摆在那里,贾家瘦死骆驼比马大,相比薛家,表面上起码要风光许多,论内瓤子却已经是大哥莫说二哥的格局了。 当然,在薛家眼中,估计还是会觉得贾家还算风光,贾政还在工部干着,贾家大姑娘还在宫中当女史,加上衔玉而生的贾宝玉,好像这段姻缘还是很值得期许的。 “还有就是听说那东府里边那位蓉大爷,成日里在外边儿吃酒,前些日子据说在醉芳楼呆了两宿,还是那珍大爷亲自带着人去吧小蓉大爷给抓了回去,据说一顿狠打,打得小蓉大爷几日都下不了床,可是那蓉大奶奶却是不闻不问,还跑到积善庵去呆了几日,据说是去烧香祈福,可自家相公在家里卧床不起,这位蓉大奶奶却……” 云裳的这番话就让冯紫英颇为吃惊了。 这贾蓉和秦可卿关系肯定不会太好,这《红楼梦》书中也就隐约点出了,当然还有一些附会或者影射说着爬灰一事便是指贾珍和秦可卿之间的奸情,但是红学界内部也是众说纷纭,难以有一个论断。 当然说贾珍和自己儿媳妇关系暧昧主要是指秦可卿死后葬礼上贾珍的失态,但这是不是就可以作为依据,也不好说。 但就目前冯紫英了解的情况来看,要说贾珍和秦可卿有什么还真有点儿不像,甚至贾珍贾蓉在秦可卿面前据说都是相当生分客气,完全有点儿不像一家人的感觉,秦可卿自己的解释是她这个人本来就是冷性子人,但却又和王熙凤关系颇为密切。 “那云裳你见过这位蓉大奶奶么?”冯紫英随口一问。 “见过一次,是在西府角门上,她和琏二奶奶在一起说笑,琏二奶奶是认识奴婢的,奴婢就去见了礼,琏二奶奶就说她是东府小蓉大奶奶,奴婢倒是觉得这位蓉大奶奶人挺和气的,也不像是什么冷性子人,就是觉得小蓉大奶奶眉宇间始终有些阴郁气息,整个人都像是恹恹的,笑起来都有些勉强的味道,……” 冯紫英没想到这云裳居然观察如此细致,还能看出人家整个人的精神状况来。 “唔,薛家姑娘你见过么?”冯紫英有些好奇,既然见过秦可卿,没准儿也就应该见过薛宝钗了。 “这却没有,听说薛家姑娘不怎么爱出门,和林姑娘差不多,也就是爱去三姑娘那里,……”云裳摇摇头。 “那这位薛家姑娘不去林姑娘那里?林姑娘也不去薛家姑娘那里?” “好像不怎么去。”云裳也不明白怎么少爷对这两位姑娘之间的关系这么感兴趣。 “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冯紫英觉得自己的八卦之心被彻底挖掘出来了,尤其是这《红楼梦》书中的各种不为人知却又被红学家们各种撕逼大战中的故事,他还真的很感兴趣。 “还有就是那贾家环哥儿、兰哥儿都到贾家族学里去读书了,还有不少其他贾家旁支子弟,现在那族学怕是有二三十人,第一个请来的塾师是一位落地的举人,结果才教了两月就主动辞了,现在是一位老秀才,性格倒是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像是菜市场一般嘛,热闹腾腾的,……” 冯紫英暗自摇头,看上去贾宝玉又走上了昔日的老路,这热血上头也不过就是那一会儿,一下来之后,自然也就是过了便过了。”云裳自然不明白少爷心中所想,“那环三爷据说读书还不错,那秀才说环三爷倒是个读书种子,宝二爷听了之后很不忿,挑那环三爷的刺儿,两兄弟现在有些寇仇一般的感觉,……” 一个庶出,一个嫡出,本身恐怕就说不上多么好,加上贾宝玉这心态,自己读书不成,估计也不愿意其他人读书有成,尤其是这环老三怎么敢? 真要叫环老三把书读出来了,只怕就要像自己曾经和贾宝玉说起的那等情况了,没准儿贾宝玉就是想起了那一次自己在他面前提起过的那般,心里自然就难免发慌、难受、担心,甚至还得有点儿恐惧吧。 一个庶子读书读出来了,甚至还能入仕为官了,一个被阖府上下给予厚望的嫡子,最终却是一个银样镴枪头,这两相对比,恐怕很多人都难以接受吧? “那这两兄弟读书不是就有对比了,就都该努力了吧?”冯紫英还真想看看贾环读出书来,这贾家会变成什么样,那可就太有趣了。 “这却不知道了,我只听瑞祥说,现在两兄弟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了,老远路上遇上都得要把脸撇一边儿去。” 看样子贾家族学的火引子已经埋下了,这还不算贾家族学里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猫腻,出事儿也就是迟早的。 ( 乙第字卷第一百一十五节定策 冯紫英很喜欢这种充满了家庭生活气息的闲聊对话,既没有人任何压力,还能满足一下子自己的八卦之心。 对贾府的生活他原来一直抱着神秘、向往和想要探究一番的心理。 毕竟前世《红楼梦》一书给世人的震撼太大了,据说稍微有点儿雅骨和底蕴的人都无不以琢磨一番《红楼梦》为荣。 这红学养活了不知道多少砖家,甚至还衍生出无数个流派。 大陆的,台湾的,海外的,异彩纷呈,各种异想天开和脑洞大开,让人叹为观止。 当然他也不至于无聊到连正事儿都不顾就去琢磨贾府小姐们用什么胭脂牌子,大爷们喜欢去哪家青楼戏楼留宿。 可林丫头留在贾府,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要关注和关心,这也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意愿。 瑞祥看来是忠实的执行了自己这一目标,而且进行得很顺利,任务完成得也很成功。 “琏二爷很敬业,爷,小的还真的没见过这么敬业用心的爷,咱们家两家庄子里的木材场,他都是亲自去看过,嗯,指挥着人亲自丈量,查看木头品质,……” 瑞祥的汇报显然比他向云裳的“汇报”更“精准”和“专业”。 “大概在十一月底左右,陵墓的营建已经基本上停了下来,十月份账大概就是开始结算,这是我从隆儿那边打听来的,听说十月十九那一日,琏二爷便结了五千两银子的账,喜得自个儿都唱起了小曲,听说在府里边发了一阵酒疯,嘿嘿,把那两个模样俊俏的给……” 看见瑞祥挤眉弄眼的表情,冯紫英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摆摆手,“这等腌臜事儿就别在我面前提了,说正事儿。” “是。十一月二十,琏二爷据说又结了一笔大的,大概有三万两银子左右,听昭儿说,琏二爷回去之后和二奶奶吵了一架,但是后来又和好了,据说是工部那边营缮司的拿了三千两银子,本来说好要付四万两的,结果只给了三万两,二爷想发作却又担心后续还有几笔银钱给卡住了,所以只能憋气回家,……” 这都在冯紫英的预计之中。 工部和户部都得要打点,贾琏和王熙凤不会想不到。 大概是人家狮子大开口,让贾琏王熙凤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吧,但最终还得要屈服,所以就生暗气,就只好两口子怼一场了。 不过看样子贾琏很重视这一次的对外活计,所以才会如此上心,大概也是存着这一次合作之后,能够有其他营生的时候能想着他,这么一看这贾琏还真的挺适合干个包工头或者项目经理这一类的职务。 “那薛家姑娘我也没见着过,但是薛家姑娘的丫鬟小的倒是见过了,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俊的,嗯,云裳姐姐不算啊,……” 似乎是觉得自己话可能要招来祸事儿,瑞祥赶紧补了一句,然后才又道:“那姑娘听说叫香菱,听兴儿哥说,那本来是薛大爷买来准备当小妾的,结果薛家奶奶觉得八字不合,就不允了,不肯让这香菱姑娘跟着薛大爷,让她跟着薛家姑娘了,……” “那姑娘是真俊,慈眉善目的,说话也轻言细语的,对我们下人也挺和气,尤其是那眉中有一颗朱砂痣,那可是观世音菩萨才有的啊,啧啧,……” 瑞祥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能让瑞祥这般夸赞,估计这香菱还真的有几分姿色。’ 不过历史好像有些偏差了,冯紫英记得香菱不是到了京不久就被薛蟠收房了么? 或者是现在时间线还没到,亦或是真的出了偏差让薛蟠美梦落空? “……,林姑娘不怎么去薛家那边,那薛家姑娘我都没见着过,估计也不去林姑娘那里,嗯,薛家姑娘身边好像又两个丫头,一个就是那个香菱,和紫鹃姑娘倒是挺熟的,另外一个叫莺儿姑娘,比香菱姑娘个头小一点儿,眼睛看上去像是在笑,不过只打过照面儿,没说过话,……” 瑞祥现在也明显觉得自家少爷好像对着薛家姑娘很感兴趣起来,这又让他拿不定主意了。 不是林姑娘么?怎么又换了薛家姑娘了? 这宝往那里押注? 原来见少爷对林姑娘这么上心,又听说林姑娘父亲是当朝御史,觉得肯定林姑娘和少爷会走到一块儿,但他也觉得林姑娘太瘦弱了,自家太太和姨太太怕是不能答应。 这冯家可就是少爷这棵独苗,子嗣问题那一直是冯家最大的事情,少爷娶少奶奶铁定是要娶一个能生养的才是。 这话太太和姨太太都在人前说过很多次了,当然估计也是说给府里边那些个包括云裳在内的丫鬟们听的,不准他们打少爷的主意吧。 摆了摆手,冯紫英示意薛家姑娘的话题不必再下去了,他现在也只是对薛宝钗和香菱这两位《红楼梦》笔墨颇多的女子有些好奇罢了,要说兴趣和关注点,暂时还放不到那边去。 丫头那是相处久了,生出来的那一份眷念,还夹杂着几分怜惜,嗯,比较复杂,至于贾府中的其他女子,他还真的没有什么兴趣,起码是现在没兴趣,在没过十六岁,读书未成之前,他也不可能有什么想法兴趣。 府里的事情算是交代清楚了,冯紫英才开始看这几个月里积累下来的信件。 这年头的信件真的是传递艰难,像老爹的信还能通过驿站传回来,但是想山东那边基本上都是靠人送了。 听说江南那边已经有了民信局这种现代寄递物流的雏形,但范围不大,规模也很小,一般是在南直隶和两浙那边比较盛行,但在北方商贸业没那么发达的地区,就少见了。 像京师这边更多地还是靠委托专人来送,但这一般人哪里雇请得起? 实际上对大周朝的驿站体系完全是可以进行一轮改革了,既可以提升朝廷驿站传递的效率,而且也可以考虑商业化运行,但这一点还不能贸然提出来,还需要有一个比较周密的方案才行。 最起码可以避免某位驿站员工下岗,导致一些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不是?这火星子少掉一个算一个。 榆林镇情况很不好,兵员空额已经达到了三成甚至四成,这是边军,不是寻常卫镇,如此高的缺额意味着一旦遭遇大的战事,危机就会出现。 空额的原因很多,既有兵饷兵粮跟不上士卒逃亡,也有下边一些军将吃空额,还有就干脆本来就是挂名的,其实早就干自个儿事情去了,总而言之清理不足任重道远,甚至就不可能完成。 老爹还是有政治智慧和手段的。 太过出格过线的,选那么一两个来杀鸡儆猴,实在不行,直接派出去巡边,然后团灭,很多人自然就会收敛很多。 肥羊应该还在物色之中,如何能够和本身军中那些个黑手们能连在一起,那就是再好不过,一举两得,但这需要周密规划,而且要等到老爹彻底控制住榆林镇的局面之后才能实施,现在还得要煎熬。 总而言之一切都还算勉强顺利。 当然信中肯定不可能写得这样直白,在老爹去榆林之前,两人就已经约定了一些隐晦术语,不算是密码,但是提一句,起码冯紫英就能明白其中含义。 山东那边的情况进展顺利,东昌府的丰润祥店也开张了,由于有临清这边的铺垫和知府大人的背书,在东昌府的情况应该要比想象的更好,这也让薛家对明年在济南府乃至整个山东全境打开局面充满信心。 不过这不是冯紫英最关注的事情,他最关注的是段喜贵对那些个少年们学习培养。 根据段喜贵所言,这帮孩子学得很不错,其中有那么几个悟性和天赋都不错,对于给他们的这个机会也是十分珍惜,所以学习相当认真刻苦,进境也很大,连段喜贵都惊讶于这帮孩子怎么能这么快就接受了这种时下在还根本没什么用处的知识。 冯紫英看到这里也哑然失笑,恰恰是这种一张白纸的孩子学习才更容易,如果让那些已经有了原有记忆的成年人来说,要适应和重新学习那才是最难的。 当然对于这些孩子也还有一个麻烦,那就是学会了这些东西之后,就像是屠龙术一般,无用武之地,还要让他们再去学习熟悉现有的各种计数和记账法,然后两相对比之后,渐渐学会熟悉的互换,再来进入自己慢慢构造的商业体系。 这看起来还很遥远,但是冯紫英却早已经确定了目标,什么炼钢化工他现在是没那本事的,但是商业开海和拓殖只需要明晓一条路,然后再在手中有了足够的权力和资本时,便可以启动了。 东番土地和金砂,南洋的香料和土地,日本乃至朝鲜的人口和市场,这些都会纳入未来的规划范畴。 这也许会大周解决财政窟窿的一个重要手段,也可以成为自己未来仕途上的一大政绩。 ( 乙百字卷第一百一十六节给脸不要脸求月票 没想到贾琏的帖子来得这般急,甚至是趁着夜里便送来了,邀约明日过府一叙。 冯紫英也觉得有趣。 这贾琏怕是有心要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他的本事,如何在这修陵大计中赚得银子的手段了。 不过想想也是,这成日里在贾府中如蝼蚁一般奔忙,却未曾落得个多少好,便是有人夸赞,也都是觉得王熙凤如何精明能干,少有提及他贾琏如何本事,这一次总算是一洗往日的郁闷,扬眉吐气了一回。 唯一有些让贾琏遗憾的恐怕就是这般本事却还不能向府中炫耀,别人问及,还只能假模假样的谦虚一番,说只是替朋友帮忙尽个心而已。 冯紫英倒是很理解现在贾琏的心态。 本来是荣国府嫡长孙,结果老爹不争气,名声不佳不说,而且还不受老太君待见,导致大权旁落,这荣国府里都只知道政老爷在工部混事儿,完全忽略了只能蜷缩在家里的大老爷,连带着他这个嫡长孙也就有些黯淡了。 而二房的政老爷在工部做事不说,贾珠读出了一个秀才,混到了读书种子的名声,还娶了一个金陵书香世家的女儿,虽说死得早,但这读书名声似乎又被这衔玉而生的贾宝玉给承接了去。 也幸亏这贾宝玉没怎么把这份读书名声担起来,但老太君的宠爱却是无人能及的,那怕是一个比起薛家那大傻子相差不离的混世魔王,但仍然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看看他自己,娶个媳妇倒是王家的,但却是一个强悍精明的性子,内里又有她自己姑母做后盾,另外也颇得老太君欢心,这般一来,这贾琏的地位就越发边缘化了。 加之这王家现在是越发势大,把这昔日排第一的贾家也给显得越发没落没有了存在感,这王氏姑侄两人在这贾家也越发得意了。 这等情况,作为一个嫡长孙的贾琏若是还能一直憋下去,就真的要憋成忍者神龟了。 现在好容易得这样一个机会“展示”了一番,甚至连王熙凤都难以拒绝,而这抛头露面的活儿也只能他贾琏来办,如今事情也办得七七八八了,相当漂亮,本钱早已经收回来,剩下的收益也都有好几万,自然也就要来算算账,顺带显摆一番了。 冯紫英其实不怎么在意这几万两银子,他相信随着自己年龄增长,日后在冯家地位日益稳固,对整个冯家营生也要逐渐掌握,那么要寻找到一些大有赚头的营生并不难。 关键在于他还需要一些能够替自己做一些日常事务的人。 段喜贵堪当大用,也能吃苦,而且和冯家利益一体,所以以后是要派上大用场的人,但不会用到京城这边,那太大材小用不说,而且人也不能人尽其用。 京城里的一些营生,不仅仅是单纯的营生,还有结交各路人脉,掌握各种情报信息渠道的作用,这才是冯紫英最看重的,而段喜贵恰恰这方面是短板,所以冯紫英就要另外安排。 哪怕自己快速发育,要进入大周朝廷中枢发挥作用,没个一二十年估计都难,那这一二十年间怎么办? 自家现在所倚仗的士林文臣体系算是一张牌,但武勋牌算是自己的一大优势,也不能轻易丢掉。 尤其是从某些迹象来看,永隆帝也开始着手向武勋群体出手拉拢渗透了。 那么未来这个群体也许会分化,那么就会更有价值。 每个人都有其价值,关键在于你把他用到什么位置上。 冯紫英依靠在车里的棉绒靠枕上,一直在思考着。 贾家这样一个一门两国公的望族,在《红楼梦》书中就这么轰然倒塌,虽说这里边有些征兆,但是总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现在自己似乎在和这贾家关系牵扯颇多,是眼睁睁的看着其倒地化为灰烬,还是能拉的就拉一把? 自己居然还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照理说不该如此的,自己完全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来看待这一切,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等荒唐乱世,如何能管得了自己周围的所有人? 但冯紫英越来越发现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有着思想感情的人,甚至是一个不断融入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人,甚至无力扭转这个趋势。 当自己看到女真人和鞑靼人势力在北方九边不断膨胀,威胁到大周时,看到倭寇袭扰江南,西南安南人和洞武(缅甸东吁王朝)不断在西南边陲寻衅时,他内心仍然难以压抑住愤怒。 照理说不属于这个世界,还残存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和意识,自己完全应该以所谓理性来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思维,但是他发现自己真的做不到。 同样当自己身边人如云裳,如瑞祥,如佑叔,乃至自己这个身份的父母姨娘等人遭遇危险或者其他不利时,自己不也一样感同身受,一样会着急发怒,一样会睡不安枕? 所以说易行难,谁要说能轻易抛开那一切和自己有着瓜葛牵连的人和事,淡然处之,冯紫英只能说,便是冷血动物也未必能做到。 贾琏是亲自在角门处迎着冯紫英的。 二人的关系现在是越发亲密。 不过在获知贾琏在酒喝高时居然也会万一出当下京中和江南颇为时兴的龙阳之好,冯紫英心中也有些恶寒。 不过看样子贾琏大概也只是酒醉之后一是兴起,不是那种真正的“偏好”,倒也还让人勉强心里好受一些。 “铿哥儿,可知道这一遭营生赚了多少?”便是在往二门内走时,贾琏都有些不管不顾的挨着冯紫英眉飞色舞的便要说讲起来。 “琏二哥,还是入内再说吧,仔细隔墙有耳。” 冯紫英已经看到了这二门外有不少丫头小子的目光投射了过来。 委实自己二人太招眼了一些。 无论是琏二爷还是自己这位冯大爷,都是府里边的大人物。 特别是自己,这一年里来府里少了,但是每一次来都能引起莫大的声势。 再看看琏二哥都是一脸殷勤的相陪,想必这消息立时又要开始不胫而走了。 还有几日才正式放春假,但是这等时候怕是像贾政这等每日必去点卯撞钟的人也未必会去应差了。 踏进贾琏王熙凤住的小院,一眼就看见了王熙凤、平儿二人早已经站在屋檐下。 那王熙凤仍然是一身火红绣袄外带白狐围脖,那条狐狸尾巴正好垂落在胸前,更显得那对雄伟饱满,只是这女人目光中既有不善和警惕,但是更多的还是那几分喜意。 一身葱绿青缎绣袄,外加一件嫩黄比甲,手里捏着一条乳白汗巾子,平儿形象总是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不过这丫头的目光里倒是带着几分笑意,嗯,有点儿像要看猴戏一般的模样。 看样子是真赚肥了,难怪为若兰也是隔三差五来府里边询问自己几时归来。 这要分银子,那也得等自己这个主事者来定板。 不知不觉中无论是贾王这两口子,还是卫若兰和韩奇那边,都已经有点儿为自己马首是瞻的味道了,起码在这桩事情是如此。 距离午间也还早,那肯定就是先把事情说定说好,估计这也是这两口子的主意。 当然说不上是鸿门宴,但是肯定会有一番撕扯争执,冯紫英心中早有这份准备了。 待到冯紫英在上房里坐下,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早已经把其他丫鬟小子都已经打发出去了,只剩下四人,而平儿甚至都只把茶水送上,就出去在外房盯着放哨。 “哟,二嫂子,看样子这是今日说不好,小弟就走了不了了哇?”冯紫英打趣着。 “铿哥儿,你这一趟读书可真的是读得好哇,一走就是一年,啥事儿都不管,当个甩手掌柜,全数都丢给我和你琏二哥,这份银子是不是挣得太轻松了一些?你看你琏二哥都累瘦了一大截,你这营生做得未免太轻巧了,当初你可说是你要负责筹划,这筹划到哪里去了?” 这一上来就先发制人,要把冯紫英气势打压下去,以便于好讨价还价,这也是凤辣子的惯用伎俩。 “二嫂子,若不是琏二哥承头,换了小弟,这六成收益好像就该是归小弟来了吧?”冯紫英脸上笑吟吟,但语气却毫不客气,“二嫂子是觉得工部营缮司的刘郎中小弟高攀不上,还是户部蒋侍郎小弟搭不上关系?” 随便两句话便把王熙凤汹汹气势给彻底打压了下去,让原本鼓足的一口气给噎了回去,堵得王熙凤一时间差点喘不过气来。 “二嫂子,之前我就说过了,若不是通家之好,若不是琏二哥还有几分能让小弟信得过,真以为这般营生离了你王家贾家就做不成了?”冯紫英语气越发冷厉。 “二嫂子信不信,我只要放个风出去,不出一个时辰,这京师城里就能有三四拨够分量的人找上门来愿意做这等营生,而且他们拿的分润不会超过五成,小弟的收益不会低于两成?”